第五二五章 大雪满弓(四)
“此非是长平公主本人。”
“本王要面见贵国皇帝陛下,为何要令人假扮长平?”
“贵国莫非要置金昭两国之友睦于不顾?!”
完颜昊双眼发红,面色狰狞,骑跨于高头大马之上,脸色狰狞。
他的身后是长如蟒蛇的车阵,身前一里之外,是高耸的城楼。
昭国百姓夹道观看这一场盛事,不过面上总归没甚么开心之色,将自家闺女嫁到别国去,摧眉折腰侍奉别国的贵族——可能还不止是侍奉一个贵族,还要连同那贵族的父兄一并侍奉,如同娼妓。百姓怎么会愿意看这种人间惨剧一般的事情?
然而不想看也必须要看。
京兆尹将四坊百姓全赶到了这里,制造出一种完颜昊携长平公主回归金国王都,百姓夹道欢迎的假象。
这等事情,如皇帝的新装一般,只能欺骗自己,然而京兆尹府依旧乐此不疲,百官群臣玩起这种游戏来,同样乐此不疲。
总有人要道破皇帝的新装的真相的,总有人是清醒的。
完颜昊从‘夹道欢迎’的百姓面孔上看不到一丝笑意,这些京城百姓内心指不定在如何咒骂自己——他也不屑于得到外邦百姓的拥趸与欢迎,征服者向来不受人喜爱,但征服者始终是征服者,无人可以更改他的地位。
待到自己再次来到鼎京时,一定是以征服者的身份驾临。
于是,在某种骄傲的心态支撑下,他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长平公主马车的车帘,看到了内里端坐着的、打扮得愈加娇艳欲滴、比昨日更加妩媚的宫女。
完颜昊勃然色变。
既然要迎娶昭国的公主,若这个公主长得太过吓人,教自己一看就什么心思都没有,立即扭头落荒而逃,那便断断做不到杨立戴一顶帽子了,所以完颜昊事先便看过长平公主赵又灵的画像。
虽然赵又灵鲜少在鼎京露面,但她还是江又灵的时候,长相甚么样,还是有许多人清楚的,鸿胪寺丞为了交好金国的五皇子,便命画师画出了江又灵的长相,送给完颜昊。
因此,他当下看到马车里面色忐忑不安、又很是期待的宫女时,才会勃然色变。
这个女子比赵又灵长相可差多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昭国皇室还想要挣扎一下,简直可笑!
于是,完颜昊大声喊叫出声,勒令车队停止向前进,冲匆匆而来的礼部官员冷声道:“本王在鸿胪寺时,曾看过贵国长平公主的画像,心中有数——本王不知,贵国如此作为是何用意?!”
“请务必给本王一个说法!否则此次归国之后,必定要将此事禀告父皇!”
‘夹道欢迎’的百姓们看完颜昊如此作为,尤其是他极不顾礼法,猖狂跋扈地掀开长平公主的马车车帘的动作,已将百姓们激怒。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焰燃烧着,联系到从前历朝历代和亲的时候,那些被送出本国的女子凄惨的下场,这团火焰便愈烧愈旺。
再听到完颜昊在大街上如此大喊大叫,话语中满满的对大昭的威胁,百姓们再也忍受不住,对完颜昊喝骂出声!
“驴日的女真狗,滚回你的黑山猎野猪去!在鼎京还敢撒野?”
“彼蛮夷之辈,能娶到大昭公主已是祖坟冒青烟的幸事,还敢挑三拣四!”
“入你娘的毛!”
“非人哉!狗奴!非人哉!”
“不为人子!”
金国引入汉家语言,也将汉语中的一些较为经典的咒骂一并学了过去,完颜昊怎会听不懂鼎京百姓的咒骂,当下脸色更加难看,不过好歹还带着脑子,保持了克制,未对百姓的咒骂做出正面回应,只是盯着那名战战兢兢的礼部官员,压抑着怒气道:“请将本王所言,一五一十呈报贵国皇帝陛下!”
“本王在此地等他给一个说法!”
“本官……啊,在下这便去,这便去,请在此地稍待,稍待……”
……
是日,金国五皇子完颜昊的接亲队伍自鸿胪寺出,在玄武街与长平公主的护送队伍汇合,千余人浩浩荡荡驶向城门,百姓夹道欢迎。
中途,车阵在车阵前停驻片刻,又折返回玄武街。
公主的车驾在几个士卒的护卫下,重入宫门,半个时辰之后,公主车驾又一次出了宫门,与完颜昊的队伍重新汇合,总算离开京城。
这一次,没有百姓夹道欢迎。
……
“陛下,陛下?”
庙堂之上,下方官员高谈阔论,顶上的昭帝没有分毫反应,走了神。
高全善见此状,凑到陛下身边,轻轻呼唤了几声,终于将陛下的思绪拉回场中来。
比起以往,今日朝会不过持续了一个时辰,陛下的脸上已有疲倦之色。
高全善看得心中担忧,轻声对昭帝恭敬道:“陛下,若是累了,今日便提早下朝吧?”
昭帝闻言微微皱眉,还想再支撑一下,但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御阶下的众臣,口中却同高全善说着话:“告诉他们,朕有些乏了,今日提早下朝。朝议顺延至明日。”
“遵命。”高全善垂首,接着转身面向殿堂,高声道,“陛下今日有些乏了,提早下朝,今日之议顺延至明日!”
“退朝!”
话音落下,高全善跟在昭帝之后,慢慢离开了大殿。
今日除了长平公主出嫁之外,没有其他风波,也无人议论什么,待到昭帝离开大殿之后,官员们也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表面上的一切都似乎很平静。
回廊之中,昭帝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路上,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向高全善说道:“杨立那边,昨夜没有出甚么问题罢?”
“回禀陛下,奴婢同杨大人道明来意之后,他便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府上,未有任何异动。”高全善对答如流。
“杨大人是个识时务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昭帝闻言停住步子,沉思片刻,道:“宫里的人还在他院子外面守着?”
“是。”高全善躬身道。
“嗯……”昭帝沉吟道,“一会儿你出宫一趟,把那八个太监带回宫里,不用他们再在杨立那边守着了。”
“知会杨立一声,这两日他也操劳过甚,朕教他好好休息两日。朝议之事也暂且用不上他,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转转吧!”
高全善抬起头,面上满是惊讶之色。
第五二六章 大雪满弓刀(五)
“陛下口谕:杨卿这两日为国事操劳诸多,也该劳逸结合。准杨卿这两日不用参与朝议,可到处转转散散心。”
高全善将昭帝口谕传达过来之后,便领着八个太监匆匆离开了,未对陛下这一道莫名其妙的口谕做出任何解释,此中真意,也只能由着杨立自行领悟。
好在,昭帝的意思虽然未体现在言语之中,但结合目下的情报来看,依旧不难猜出,他希望杨立做些什么——朕准允你前去追击完颜昊的车队,但是不能以朝廷的名义,亦不能以你‘杨立’一人的名义。
这两日,你便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所做的任何事情,与大昭都毫无关系。
昭帝的意思显而易见。
杨立的选择同样通透彻底。
目送高全善离开,杨立看向苍树,第一句话便是:“诸地鸽房情报及时送呈。”
“都邪,你抄取近道,跟踪完颜昊车队,务必将消息及时传回。”
“我和文庸绕过逐鹿大兴,抄近道堵截完颜昊。”
杨立所言条例清晰,将追击路途中最重要的情报搜集工作考虑得很全面,显然追击完颜昊,把江又灵抢回来这个想法,在他的心头不知道百转千回多少次,如今得到昭帝的默许,自然而然地流露。
“好,我即刻出发。”都邪点了点头,没有其他言语。
倒是苍树,犹豫片刻,向杨立说道:“你不怕皇帝这一次,借刀杀人,到时候还得教你担下罪责?”
“莫非还能指望皇帝突然有了担当,罪归于己吗?”
杨立知道结果如何。
……
“五皇子阁下,请自重!”
刷——
身披盔甲的禁军武将抽出腰间直刃禁刀,拦住向前走的完颜昊,声音冰冷。
武将头胄包裹下的面庞仍透出一丝稚气,但眉宇间的杀气却分明是在血与火中锤炼过了多次,令人一眼看去,心中便猛地一凉。
完颜昊一咧嘴,嗤笑一声:“她本就时要成为本王妻子了,今日本王请她一同饮酒,有何不可,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早晚得乖乖地躺在——”
武将目光一厉,瞪视着完颜昊,打断道:“我朝皇帝陛下有命,五皇子阁下未与长平公主殿下成婚之前,休想接近她分毫!”
“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将军,我劝你最好还是听话一点。此时在大昭境内,你等还能好好地当个昭国禁军,出关之后,一切便都由不得你们了。”
“快些清醒过来,明白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这一点比其他的什么都重要!”卓鲁景虎向前一步,挡在完颜昊身前,防备禁军武官张崇武可能会对五皇子做出的不利举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张崇武,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阴森森道。
张崇武等一千余公主护卫禁军,皆为公主此次远行金国的‘陪嫁’。待到长平公主与完颜昊完婚之后,完颜昊便会成为他们的主上。
因之卓鲁景虎会说教张崇武认清形势一些。
似张崇武这样,还傻乎乎地为了皇帝一个无关紧要的命令,而如此坚持的禁军也不多了,当下车阵之中八成的禁军都有意与金国使臣这边多多接触,以期将来能在金国不受苛待。
他们此时见张崇武还如何坚持,心中也不免嘀咕:你便按着五皇子的意思去做事又能如何?也不会少一块肉,反正长平公主早晚也要去了昭国皇室的尊号,变成金国完颜昊的私有物。
夫家怎么处置自己的妻子,跟旁人有甚么干系?更不提你以后还得成为夫家的奴才。
张崇武亦知自己处于一个何等尴尬的境地,但若因为此,便要放弃原则,又何必从军?做任何其他行当,都比身入行伍要轻松太多,也不必背负这般多的东西。
少年一如在吴康帐下时那样,死脑筋,认死理。
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哪怕头破血流,依旧要死死坚守。
“应该清醒的恐怕是你。”张崇武心中亦有不甘。自己从关东大营之中脱颖而入,得以受到提拔,进入禁军。
在禁军之中亦一向恪尽职守,从而得以成为一名统领千人的禁军兵官,只要再往前进一步,便能够得以进入羽林军选拔武将们的视线之内,获得成为羽林军一员的机会!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羽林军!
但如今这个机会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将回归原点。
张崇武心底怎会舒服,心理上的不甘令他愈发焦躁,恨透了这个传来坏消息,让自己丢失一切,连从头开始的机会都没有的金国使臣:“此为大昭国土,站在大昭国土之上,尔等皆为王臣,莫说你那套金国的劳什子理论。”
“今日你家主子敢上前一步,老子手中这把刀,便敢劈将下来!”
“老夫看你真是眼睛瞎了!”卓鲁景虎被张崇武这副态度激怒,抽刀砍向张崇武的头颅,没有丝毫留手!
完颜昊后退一步,微微眯着眼睛,欣赏着这一场较量。
诸多禁军士卒脑袋一缩,不敢言语。
也有较少数的士卒神色愤懑,但又惧怕自己此时帮助将官出头,到了金国恐怕少不了小鞋穿,最终只得羞愧地低下脑袋。
张崇武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也未想过指望别人,手腕一拧,刀刃便迎向卓鲁景虎砍杀而来的长刀!
微带弧度的金人刀与昭国禁军刀相碰,又错开,伴着一阵火星溅射,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
“老狗,你猖狂到头了!”
张崇武感受着对方砍杀而来的气力,心中做出相应判断,大喝一声,如饿虎扑食,手中长刀绽放团团刀光,劈头盖脸地砸向卓鲁景虎的面门!
卓鲁景虎已非壮年,又疏于训练,方才与张崇武硬拼一刀,已经高下立判。
此时一口气都未喘匀过来,又要格挡张崇武咄咄逼人的攻势,登时左支右绌,处境艰难起来!
他心中叫苦不迭,本是想在五皇子殿下面前表现一番,没想到最后自己竟弄巧成拙,真是倒霉透顶!
好在完颜昊并不想看到桌鲁景虎死在自己眼前的场面,当即对着距离张崇武最近的一队昭国禁军努了努嘴,道:“你们去把此人杀了,回到金国之后,本王可以把他的官位赏给你们!”
“这……”那一队禁军面有难色,不过眼睛里的跃跃欲试还是暴露了各自的真实想法。
张崇武听到完颜昊所言,心中更怒,咬牙切齿,攻击更为凌厉,自知下场好不到哪去,临死前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还不快去!”完颜昊脸色陡然严厉起来。
方才还犹犹豫豫的十余个昭国禁军,登时便转换态度,下定决心,立即加入二人战团之中。
颓势尽显,身上被划出数道刀口的卓鲁景虎总算找到机会,趁机脱逃!
“对不住了,将主!”
“兄弟几个保证教您走得没有痛苦,到了下面您也别怪我们!”
“将主,此时还是有回头路可走的……”
十余个禁军纷纷抽出兵刃,出手毫不手软,招招皆往张崇武的要害而来,但口中吐出的言语,却显得他们很无奈一般。
人生于世,真正没有选择的时候并不多,所以每个人都尽力活成虽不至于万世楷模,但至少平庸而不惹人生厌的样子。
一旦真走到了没有选择的地步,方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究竟如何。
面对曾经下属的刀剑相向,张崇武心中出奇地没有愤怒,只剩深深的庆幸——幸好老天帮助自己看清了这群人,否则真到了自己对他们推心置腹的时候,他们再陡然反水,岂不是要令自己气得吐血?
还好,还好……
心中如此想着,张崇武手上的招数便愈发毫无保留,该出杀招便杀招尽出,毫无保留,凭着一腔血勇,硬生生压得一众禁军无法靠近,胆战心惊!
“汝等今日纵是杀了我,便以为自己就能好过了么?”
“去到金国,也休想安生!一次背叛便终生都是叛徒!”
张崇武厉喝不断,再度格开一名禁军士卒的长刀,在其被吓得微微愣神之际,欺身上前,手起刀落,直接割了对方的脑袋!
其余几个禁卫见此情景,登时腿肚子打颤,连刀都握不稳了。
先前还像模像样的围攻阵型,立即出现破绽,被张崇武一番左冲右突,便没了样子!
第五二七章 大雪满弓刀(六)
完颜昊一直在旁围观这场好戏。
反正双方皆是昭国士卒,死再多个,他心中也不会起甚么波澜。
抛出去一块肥肉,引得众犬互相残杀这等戏码,大人物们从来百看不厌,他们可以从这种戏码当中明确自己的地位依旧稳固如初。
张崇武的实力确实出乎完颜昊的预料,当即摆了摆手,又有十几个禁卫加入战团,他自己则在一众士卒的保护下,往长平公主那架马车大步而去,边走边道:“人生来便要吃苦,你既想舍生取义,又想守住心中信念,好处都教你占尽了,本王便不舒服了。”
“既然想要护住长平公主周全,本王劝你,乖乖放下刀剑,向本王俯首称臣。”
“否则,本王便当着你的面,给你看一出春宫图又如何?”
说话间,完颜昊已经走到了长平公主的马车前,他听得到内里的呼吸声,心中亦很兴奋——不论张崇武是否会屈服于自己的威胁,向自己俯首称臣,今日这一出活春宫,他是看定了!
守住底线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此也往往意味着在涉及自身底线的事情上稍微让步,便将引来自己整个人格的崩塌。
完颜昊身为女真人,更加明白如何训练出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鹰犬,掠夺他们的所有,再给予他们一切,教他们以为他们所得的一切,皆由自己给予,如此,才能得到忠心耿耿的部下。
张崇武这个少年武力不错,亦有坚韧的意志,稍加培养,作为自己以后新军的统领也绰绰有余。
越是这样!
越要打碎他的筋骨与意志,再硬生生于其骨血里塞进去本王的意志,方能造就出一个将本王意志贯彻到底的执行者!
“贼子!贼子!”
“安敢违背皇命!老子必要杀你!必要杀你!”
张崇武听得完颜昊所言,登时热血冲脑,旋身躲过数名禁军的扑杀,逆着层层叠叠的防御,往完颜昊直扑而来!
被众士卒护卫着的完颜昊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放松心神,伸手挑开了赵又灵马车的车帘——
今晚月亮格外地圆。
长平公主嘴角的笑容与月亮一样圆满。
她手里那一道随着月光渐长的剑光,也格外地润。
寒意与锋锐贴着完颜昊的喉头打着旋儿,完颜昊的兴奋与浑身燥热,皆在此刻化作了通体冰凉以及一脚踏入鬼门关,见了凶神恶煞的阎王爷的恐惧!
完颜昊知晓赵又灵与杨立有旧。
知晓她本就是昭国皇帝的私生女,亦知晓其曾流落市井十余年。
他唯独不知,或者是他与卓鲁景虎都下意识地忽略了江又灵亦身怀武艺,而且造诣不低,达到一流层次。
毕竟汉人公主,在完颜昊这样的外邦皇子印象中一向都是柔弱的,娇滴滴的在自己胯下婉转承欢的女人。
今天这个不同。
大不同。
“保保保——保护主上!”
卓鲁景虎面上表情一瞬间扭曲,像是有人往他肚子上重重砸了一圈般,青筋浮凸,眼睛瞪大,嘴巴张得很开,下巴上的胡须疯狂颤抖!
听到他的尖叫,那些簇拥在完颜昊身遭的昭国禁军纷纷抽刀,盯着长平公主,虎视眈眈。
但他们旋即都放下了刀,低下了头。
长平公主目光扫过一个个昭国禁军的面孔,寒声道:“诸位怕是忘了,你等当下所站的土地,属于哪个国家,你等的家人亲眷都在哪个地方!”
“还未到女真的地界,便先竞相做女真鹰犬了么?!”
“莫非是要我一封手书直达九重,让你等还未出边关,各自家人便先一个个人头落地么?!”
话音落地。
此间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对应着一个个听到长平公主所言之后,面上弥漫着死一般颜色的禁军们。
良久良久,终于有禁军硬着头皮道:“公主殿下,这……”
“这什么?”长平公主歪头看他,神色意外地俏皮又妩媚,她眨了眨眼睛,“你们想要效忠的这位金国五皇子,如今脖子都贴在我的剑刃上。”
“我若轻轻一划,他顷刻间丢了性命去,你等连边关也不必出了——你说,到了那个地步,今日背主之事,我该怎么惩罚你等?”
长平公主所言,吓得卓鲁景虎脸儿都绿了,神情更加扭曲,慌慌张张、结结巴巴道:“公公公公主殿下……万万!万万不可!”
“五皇子与,与您缔结姻亲,乃是金金昭两国修好百年之标志!”
“若,若……”
他磕磕巴巴的,始终难以把话说完整。
倒是一旁被长剑贴着脖颈,作为人质的完颜昊此时回过神来,整理着思绪,缓缓道:“你可在此地杀了我,杀了我之后,你如何收场?”
“我父已失去两个儿子,此时你再杀死他一个儿子,你以为,金国与昭国还能善了?”
“到时候大军南下,不说两国胜负如何,单单是诸地百姓,生灵涂炭,这一重罪过,你背得起么?”
“你的父皇比你更加清醒,亦知此时形势如何,将你嫁于我,自有希望以此举助两国友睦之意,此时我死,天下休想再有安宁!”
长平公主侧目看着完颜昊,道:“你纵是不死,金昭两国之间,亦难葆安宁。”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金国皇帝完颜旻本就对昭国虎视眈眈,如今又被昭国武官杀掉了两个儿子,他怎可能善罢甘休?
如今派出使者,在昭国庙堂之上大放厥词,也只有没脑子的朝官虎相信金国使者所言的友睦百年是真心的——事实上,真相是两国之间已维持不了太久的和平。
早晚会有一战,区别只是长平公主远嫁金国,则可能将这份和平维持得稍微久一些,令昭国多做一些准备。
长平公主一人的作用,仅止于此。
甚至于庙堂群臣,包括昭帝心中都清楚,便是长平下嫁之后这份和平是否真能维持得久一些,也只在金国皇帝完颜旻一念之间。
在这个过程里,金国永远占据主动,昭国只能被动承受这一切的后果。
饶是如此,大多数昭国大臣以及昭帝,都不敢赌,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完颜昊同样那准了长平公主的心思,抬起头,盯着长平公主清丽的面孔,心中想着怎么把这个女人弄到自己胯下……
他此时反倒一点都不惧怕,有恃无恐,轻声道:“我一直都在说,公主可以杀我……”
“公主,请动手吧,可一剑斩去我的头颅,我亦无怨无悔。”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五二八章 大雪满弓刀(七)
由鼎京至关东,必须经过逐鹿郡。
逐鹿郡与关东、燕州相邻。
此时官道的分岔路口,草木稀疏,然而来去的镖车与商队络绎不绝,皆往分岔路口右边的道路上走——往右即是燕州郡,往左则是关东郡。
自从朝廷意图重整燕州,在此地试行新政的消息传开之后,世家大族们立刻‘登陆’燕州,抢占各种先机,如今燕州各地兴建的大部分鸡舍,皆被世家大族们买断了未来五年的产出,没人知道买断五年的产出需要付出多少银两,但燕州郡在此次的活动中获得了最大利益则是无有争议的事情。
随着世家大族的争相入驻,接着便是底子比较雄厚的各大商行,再往后便是商队,独行的商人,总之,从前被人们选择性遗忘的燕州郡,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天下各行各业皆炙手可热的地方。
杨立一行人如今亦在这个分岔路口,在此间的驿馆停留了几个时辰,等待都邪以及各地鸽房传来的消息。
完颜昊的车队人数众多,但大多是训练有素的士卒,此次昭国也未给甚么嫁妆,因此行动颇为迅速,单凭杨立几人的追踪,只怕很难追到完颜昊一行。
这个时候,也只能从都邪以及各地鸽房汇报而来的消息上,掌握完颜昊车队的具体行踪,选择抄近道,尽快赶上完颜昊的车队。
好在各地鸽房的消息传回速度很快,在驿馆停留两个时辰之后,便有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座鸽房传回了消息:完颜昊的队伍一路往北,进了关东郡。
紧接着第二个消息也传了回来:完颜昊的队伍在云州稍作停留,紧跟着转进燕州郡!
转进燕州郡!
得悉这一个情报,苍树与文庸二人面色怪异。
“他为何要如此做?这算是……自投罗网吗?”
“恐怕有更大的图谋。”文庸说得煞有介事。
杨立盯着那张纸条,看了许久,起身便道:“苍树从此地立刻赶往燕州青萍,令王荷领一千兵卒于飞坪城设伏,截击完颜昊车队。”
“文庸联络沿途天目人员,尽快派遣出一支骑卒队伍,与我汇合!”
“好!”苍树点头应命。
“我即刻出发。”文庸拿起了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
苍树刚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磨砂着自己的下巴,低头看着桌案上那张字条,道:“我还是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完颜昊会选这么一条路?”
“这会不会是他设计的圈套,故布疑阵?”
文庸亦看向杨立,等他给一个确切的答案。
杨立轻轻一笑,道:“不必因此自乱阵脚。不管完颜昊是经过燕州郡离开大昭,还是经过关东离开大昭,于我们而言,都相差不多,重要的是必须要拦截住他。”
“完颜昊此举或是欲要借机生事,一雪前耻,或是觉得我在燕州受到颇多约束,施展不开,反而更利于他的脱逃。”
“但他既然确确实实踏上了燕州的土地,我等便按部就班,继续追击即可。”
……
“这沿途一路竟没有人追踪么?”
完颜昊眼睛发红,像是一头欲择人而噬的饿狼,他攥着卓鲁景虎的衣领子,恶狠狠地质问。
无人追踪便意味着队伍就是安全的,眼看当下即将经过沉沙关,马上就要踏入大金属地,主上却因没人跟踪而大发雷霆,卓鲁景虎实在有苦难言。
距离沉沙关每近一里,完颜昊的情绪便多暴躁一分。
在杨立处的受挫固然令他信念受损,但是完颜锐与完颜昌的身死,乃至被赵又灵相要挟,本以为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子突然翻身掌握了整支队伍的主动权,等等一系列事情,对完颜昊打击更甚。
完颜昊意志坚韧,纵然短暂受挫,但依旧抱有对自己绝对的信心。
他之所以焦躁是因为眼下正有一个在天下人,在父皇眼中重新展现自己的机会,如今却要因为另一个主角未能到来而不得不搁浅。
另一个主角自然是杨立。
“杨立竟是如此懦夫么?他的女人被我所抢走,还能无动于衷?!”完颜昊猛地松开卓鲁景虎的衣领,在帐篷中大声咆哮。
他的话语声不加掩饰,也被另一座帐篷里的长平公主赵又灵所耳闻。
赵又灵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微微一顿,旋即,面孔上露出一个说不上高兴亦说不上苦涩的笑容,清清淡淡的,像是没有情绪掺杂进其中。
“公主殿下,奴婢听别人说,明日咱们便要过关了……”
“关内和关外可是不一样的,关外便是金国,出了关之后,咱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宫女仅仅只有十三四岁,却被自己的父母送进宫里服侍赵又灵。
如今要背井离乡,去到一个完全陌生且当地的主人对自己并不友好的地方,年幼的女孩心中怎会没有惶恐。
赵又灵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宫女的脑袋大大的,衬得整个人都头重脚轻,有一种别样的娇憨。
赵又灵轻声道:“你不必害怕太过,过了今夜,该出关的人自会出关,不该出关的人,会好好地留在关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宫女神色懵懂:“可是谁是该出关的,谁是不该出关的?”
在她的观察里,公主殿下的表情很神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宫女更加困惑,且心生惶恐。
她自进宫以来,便一直跟在赵又灵左右。
说是她服侍公主,倒不如说是公主殿下对她照顾颇多,像是她的长姐。
赵又灵帮宫女整理着头发,心思完全不在宫女提出的问题上面,不知飘到了何处去:“不要思考太多,安安心心睡觉吧。”
“哦。”宫女感觉赵又灵的情绪有些低落,不敢再继续提问,乖乖在赵又灵身旁躺下。毕竟只是个孩子,今日又跟着队伍走了一天,躺下之后没多久便睡着了,帐篷里响起轻微的呼吸声。
赵又灵盘腿坐在羊皮毯子上,微微闭上眼睛,却未睡觉。
这几日来,她晚上一直在修持内息,积攒真元,未有一夜是真正睡过去的。
个中原因,不用明言,有心人亦能明白。
随着赵又灵的心神渐渐沉入丹田之内,心灵感应到的天地突破了帐篷的束缚,以自身为中心,向周围无限延伸。
那些细微的动静,不加掩饰的言语声,更是一个劲儿地往她耳朵里钻。
她听到完颜昊与卓鲁景虎的言语声。
卓鲁景虎挨了完颜昊一番训斥,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未过多久,便有金人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同完颜昊说了几句金人语言。
完颜昊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喜:“真的?”
那金人又吐出一段含糊的语言,完颜昊的声音顿时充满跃跃欲试:“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本以来杨立会在我们身后追踪,没想到他已经绕到了我们的前方,设局埋伏咱们——”完颜昊冷晒道,“他莫非不知,今之燕州就如同一个满是破洞的布袋,他那点动向早被各大世家掌握!”
“你去跟来通风报信的世家子弟说:今日恩惠,完颜昊铭记于心,日后必有厚报,以后陈氏商队行走金昭两国,必畅通无阻!”
金人连忙点头应声,离开了帐篷。
帐篷内只剩下完颜昊与卓鲁景虎。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之后,卓鲁景虎便开口向完颜昊发出询问,语气惊疑不定:“主上,世家来人送信——杨立早在咱们必经之路上设伏了?”
“嗯……”完颜昊的语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该是在思索别的事情,“不过如今我们既然已经掌握了这个情报,他的伏击便没了作用!”
“本王已令燕地驻扎的世家悄悄往沉沙关燕翎军渗透消息——就教燕翎军知道,燕王杨统的儿子,近日要过一趟沉沙关!”
“当下杨立拦在咱们必经之路前方,情报传递稍微不便,必然要想办法骗过杨立的队伍——长平公主身边不是有个宫女么?明日给她独乘一驾马车,令五百禁军庇护,原路折返,通过云州往关东而去。”
“另外,明日着其他人与高氏通通气,教他们在庙堂上将杨立拦截金国迎亲队伍,欲行不轨之事呈报朝廷,本王倒要看看昭国朝廷会如何处置此事!”
“便不信杨立能巍然不动地当那个拦路石!”
“我与他的较量,得到了关外才算真正开始!”
第五二九章 大雪满弓刀(八)
平村是一个靠近燕州沉沙边关的村落,由台城管辖,人烟不算稀少,不过由于接近边关的缘故,人口也绝难稠密起来。
近几日的平村由于一众青萍武卒的进驻,登时热闹了起来。
时值清晨,平村最大的那座房子里,正有一群青萍的将领,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萍县男在其中议事。
平村村长站在门外,显得很是局促,门口守卫的两个士卒的目光在他身上不断流连,很是奇怪这里长站在这里这么半天,什么也不说,究竟是何用意?
平村村长则畏惮于两个守卒的目光,也不敢多言,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这般僵持片刻之后,终究有一方先忍不住,守卫士卒先开口向平村村长询问道:“里长,可是有什么要事需要我们入内通禀的?”
“若是甚么机要事情,不便与我们说,您也可自行入内与魁首或统领分说。”
平村村长闻言,连忙摇头,又连续点头。
他这般反应,更加教人摸不着头脑。两个年轻士卒以困惑的目光看着他,等待他给个回答。
总算知晓这些青萍士卒不似平时所见的士卒那般凶神恶煞,平村村长情绪稍微稳定了些,终于敢开口说话:“俺是想问各位将军,今天的早饭吃些啥?”
“八村合作鸡舍那边,已经有一批鸡仔长成了半大鸡,将军们若是想吃,我们可以宰杀一些……”
平村村长犹豫半天,原来是为了此事,两个守卫士卒登时哭笑不得。
其中一个同平村村长说道:“里正不必为此事焦虑,我们行军自备辎重粮草,便不必消耗地方粮食了,您自准备自家的饭菜便是,不用理会我等。”
“啊?”平村村长仍是迟疑,道,“可没见你们有埋锅造饭,哪里来的吃食?”
知道人家里正也是真关心自己这些士卒,守卫面对平村村长的询问,也无任何不耐烦之意,其中一个守卫教平村村长稍待,自己去了就近的营帐一趟,不多时,便抱着一摞厚厚的馕饼走了过来。
馕饼坚硬若铁,由面粉与肉片混合烘制而成,可长期储藏,需要食用时,在热水中浸泡片刻,即可食用。
青萍自从阿五先生到来之后,便一直在研究军粮的制作方案,军粮需要满足便于携带、可长期储存、能顶饿等等特点,一番遴选之后,这馕饼便成了青萍士卒的第一代军粮。不过比之平常的馕饼,这种军粮当中加了风干的鸡肉,确保士卒的营养能跟上去。
“这便是我们的军粮,里长。”士卒咧嘴笑着,双手托着一摞馕饼,递到了平村村长怀中。
平村村长身子微微一矮,手臂上连忙又加了些气力,才托住那一摞馕饼。
小麦的香气受了烘烤与肉香味、盐香味混杂起来,令人闻之便食欲大振。
平村村长鼻翼耸动了几下,觉得这馕饼比自家的吃食还好,亏得自己还怕人家会从自家村子里抢粮食去。
他咧嘴一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年轻士卒便道:“里长,这些馕饼您便带回去,尝一尝,看看味道如何?”
“诶……”平村村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似是今日守卒与村长互相推究,食物饱足的场景,也仅止于今后一月时间而已,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燕州百姓都将过上东躲西藏,节制食物,不断奔逃的生活,那个时候,恐怕不会有人再将自己的食物推让给别人。
不提平村村长与两个守卒在门口的小插曲,大屋之内,一场军事谋划正由杨立等众不断补足,渐渐完整。
“刚刚得到消息,昨夜完颜昊的车队于步台道安营扎寨,寅时之后,车队突然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停留原地不动,另一拨簇拥着几架马车后退,折返回原先的道路,看样子是往云州方向去的。”
几个人围站在一张大桌旁,一张羊皮制的舆图在桌案上铺开。
天目成立之后,着实为燕州之发展出力不少,这地形舆图便是天目侠客们游走燕州各地,以双脚丈量大地,最终制作而成,比官方舆图更加精准详尽。
在燕州郡,杨立等众可谓是占尽先机。一旦发现完颜昊的影踪之后,完颜昊确实插翅难飞——但影响此事最终结果的往往不是双方明面上的实力,暗中亦有意识形态以及利益阶级之间的斗争。
他们的斗争结果才决定此事最终会走向何方。
譬如现在,都邪将自己的情报汇报之后,杨立便皱起了眉头,其他人亦陷入了沉思。
“我们前夜刚至平村,平村等众在我等的监视之中,未发现有人私自泄露消息。”文庸沉声道,“完颜昊突然有此动向,某家委实难以理解——若说咱们情报没有泄露……完颜昊的车阵之动向,便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完颜昊车队昨夜突然分作两拨,这个动作是在杨立的军队入驻平村之后做出的,不论如何,杨立这边众人都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得出自家情报可能已被泄露的结果。
苍树道:“既然没有外人能将情报泄露,那便是说我们之中,有人做了内鬼?”
在场众人闻言,面色不变。
“莫说这种话。”王荷沉声道,“今日燕州非同往日燕州郡,商队遍地走,各大世家更抢先进驻,我们面对的环境比往常更加复杂。”
“利盛,某家叫你巡视村落,你可曾发现有商队从平村周围经过?”
王荷心细入微,一下子便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利盛毫不犹豫道:“昨日一共有三支商队经平村往沉沙关而去——平村旁边的这一条道,是去往沉沙关最便捷的一条路……”
听到有三支商队从平村经过,众人面色顿变,虽然仍旧凝重,不过也知自家没有内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释然。
“三支商队皆往沉沙关而去……”王荷冷笑道,“此中恐怕已有人将消息泄露给了完颜昊。”
第五三〇章 大雪满弓刀(九)
“是那支商队将情报泄露给了完颜昊,并不是此时最需要追究的问题。”王荷看向文庸,道,“文庸,将此事知会程锐,令他追查下去。”
“完颜昊车队若是知悉了我们的动向,突然将车队分作两拨,想来或是故布疑阵,或是祸水东引。”
“当下,便看我们如何选择了。”
王荷等众看向杨立,等待杨立作出最终的决断。
王荷将利弊罗列得很清楚,兵法常言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完颜昊用的便是这虚虚实实之道,长平公主可能在离开的那一支车队中,也可能在驻守原地的那一支队伍当中,杨立若是选择错误,必定是与赵又灵失之交臂的结局。
杨立的心态不稳,有些焦躁。
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如今我们手上有一千余士卒,不若将士卒也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追踪往云州方向去的那一支,一部分包围驻留在原地的那一支,如何?”
王荷在旁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殿下若是如此选择,也无不可。”
众人一听王荷如此说话,顿时皱紧了眉头。
他们之所以请王荷过来,为杨立辅佐,便是担心杨立乱了阵脚,难以做出冷静的选择,最终酿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但如今王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殿下明显有些危险的言论也不管不顾是怎么回事?
不过,王荷本是杨统家臣,眼看世子渐渐成长起来,心中肯定不愿意世子如今的前途皆在今时毁于一旦。
他接着对杨立说道:“某家自知殿下心中焦急,此时长平公主在完颜昊手中,殿下更不能自乱阵脚,当下每一个决定,都关乎长平公主究竟能不能留在关内——”
“殿下当知,如今既有世家泄露情报给完颜昊,便肯定有世家愿意派出私兵,强援完颜昊车队,阻挠我等行动。当下将我们的士卒分作两拨,更可能令我等陷入危险境地。”
“当然,青萍大营不止这一千余士卒。我们如今足有七千锐士。若这七千锐士倾巢而出,在燕州郡便是一股洪流,届时,当今皇帝如何看待殿下手中拥有的这股力量,是否提前对殿下生出忌惮之心?满朝文武会如何弹劾殿下?”
“更何况,这七千余兵卒,并非是一个数字。而是一条条性命,都是有爹娘疼爱的孩子……”
王荷的话未说完,便被杨立打断。
杨立摇了摇头:“我知王叔好意,但是如今,放弃哪一支队伍,都将导致我与长平失之交臂。”
他与王荷对视,目光中竟有几分请求之色:“王叔,我当如何?”
王荷心头一软:“殿下又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杨立如今身在局中,目光被迷障遮挡,心如乱麻,脑中混沌一片,再难保持冷静处置事务的态度,此时王荷的稳健无疑给了其他人足够的信心。
“殿下请看,由平村至云州有一条捷径,比其他路径要少花费五个时辰,我们可沿着这条道前去截击那支前往云州的车队,验明其中之人的身份之后,若其中无有长平公主的行迹,再由此路折返,一来一回,加上途中耽搁,大概需要花费一天时间。”
“而停留在步台道上的车队,必要途径平村,经过一个叫做‘震川’的地方。”
“当地地势复杂,马儿行走反倒艰难。我们便可在震川埋伏完颜昊等部,务求不放过任何一人,将长平公主拦在关内!”
“此计有几成把握可成?”杨立扬眉问道。
王荷不假思索回答:“若震川无有完颜昊的其他强援,则有六成可能将完颜昊车队拦在当地,不得出关!”
六成把握已经是十分之高。
用兵哪有不冒险,十成十可以达成目标的好事。
杨立亦知此道理,当即点头:“好,便依照王叔之计施行!”
……
“驾!”
“驾!”
一队近千余人的士卒穿林而过,留下一股股烟尘在林间弥散开来。
士卒们甲胄精良,一个个身强体壮,一脸精悍之气。
这样一支军队,在军中足以成为中坚力量,不过他们却并非正规军士,而是来自于靖平侯府上的私兵,由靖平侯府耗费巨量资源金钱培养而成,每一个都是靖平侯府最忠心的死士。
梁舟成为巡议府右丞之后,靖平侯终于从自己这个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自然不吝惜往梁舟身上倾泻资源,这支精锐骑兵队伍便是梁舟获得的优质资源之一。
而作为这支队伍统领的四弟梁雍,则是这份优质资源的附带品。
死士队伍之中,并没有梁舟的踪迹,他如今正在京城参加朝议,不可能在此时分身,带着一支队伍在燕州郡乱窜。
梁雍与阿左双马并行,疾驰而过。
近些时日以来,燕州的夜晚并不平静,各地居民也在入夜之后早早地吹熄灯火,安然入睡。似梁舟的死士队伍这般的夜行者们,与燕州百姓倒也相安无事——即便偶有百姓窥见夜行者们的秘密,也不必惧怕自己会受到生命威胁。
燕州的天,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天上悬着的那一只眼睛,可遍查燕州每一个阴暗角落,不准允有任何不法之事发生。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法的夜行者们便要倒大霉,不仅自家的资源被锁死在燕州不说,自家也将因此被清退出燕州郡,在这块马上要兴起各种产业,利润丰厚的土地上无有立足之地。
世家们有共同的利益,但彼此之间,绝不是铁板一块。
所以即便是靖平侯府上的队伍,在燕州这个地界,也格外注意收敛,尽量走僻静的道路,避免引起过多的注意,对自己的行动不利。
梁雍在马上身形微微前倾,冷冽的风像是一把宽刃的刀子,顺着他的头皮,平推过他的后颈,他的后背,然后不知所踪。
今日的燕州格外地冷。远在青萍的阿五先生就希望燕州能够冷一些,再冷一些,最好能下一场大雪——此时的每一场雪,都能减轻今年天气渐暖之后,那场蝗灾的危害程度。
但阿左先生不喜欢寒冷的天气。
从前首阳阁所在的地方,风景如画,四季温暖如春,那才是人间仙境一般的所在。
“接到消息,金国五皇子希望我们能为之提供援助,他回归金国之后,可以准允侯府凭金银购买未阉割的战马三百匹。”梁雍听完了手下亲卫的回报,转头便将这个情报告知了阿左先生。
他知道自己如今在哥哥麾下处于什么地位,因此做事滴水不漏,所有情报都与阿左先生共享,保证自己没有任何可被哥哥怀疑的地方。
“此时据我所知,已经有五六个世家为对完颜昊示好,以期能在金国开拓商路,获得更大利益,派出了自家的私兵,往步台道赶的兵卒足足有三千余人。”
“这么多人,即便是直接冲破杨立的封锁也已经足够,我们此时再去,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三百匹未阉割的战马还满足不了小侯爷的胃口。”阿左先生笑道,“我们不去步台道凑热闹了,我们去震川,在那里埋伏着,肯定会有所收获。”
“震川乃是完颜昊出关之前最后一道障碍,杨立等人必定会在那里设伏。而那些世家私兵毕竟不能一路护送完颜昊过关,我推测他们不会跟到震川,便会四散离开。到时候,仅仅完颜昊那一千余人,若遭遇杨立等众的伏击,岂不是损失惨重?”
“我们若适时出手,堪称雪中送炭!到时候,完颜家该如何谢我们侯府?”
阿左先生思路清晰,想来为此事也早已筹谋良久。
他的想法与梁雍的规划亦不谋而合,梁雍当即点头同意:“先生果真足智多谋,便依照先生所言!”
“传本将令,前往震川,沿途必须隐匿行迹,尽选僻静小道,不可走漏风声!”
第五三一章 大雪满弓刀(十)
暗夜之中,宫女锦悦蹲坐在马车内,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而东倒西歪,脸色煞白,眼神恐惧。
恐惧于自己不可知的未来,恐惧于自己突然与长平公主主仆分离。
护送她前往云州的禁军们同样懵懂,不过他们倒并不惧怕什么。在燕州这样的地方穿行,最需要避忌的便是那些山贼宵小,一般商队面对贼寇,根本无有反抗之力,只能任由掠夺。但这支五百余人的禁军足以力压规模在千人以内的山贼队伍。
如今之燕州,被天目清扫过数次之后,山贼已变得极其稀少,莫说千余人的山贼团体,便是百余人的也不多见,因此,禁军们连最后一丝避忌也都已经没有。
他们眼下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马车中长平公主的随侍宫女,此女是长平公主严令众人,必须要保护好的,她若是出了事情,自家必定要担负责任。
于是,为了看护好锦悦,禁军们一路上也是费尽了心思。
今夜关东云州在望,禁军们紧绷的心神便稍稍松懈了一番,走了一路之后,到了凌晨时分,选一块空地安营扎寨,打算歇息歇息,明日再转进云州。
他们不知金国完颜昊为何要突然把队伍分作两拨,只知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护送宫女锦悦前往关东雁门关,从那里离开昭国境内,在黑山脚下与完颜昊本阵汇合。
不过知道得少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必为自己多知道的某些事情而担惊受怕。
禁军们由临时的统领各自分配好了任务,砍树的砍树,拾柴禾的拾柴禾,淘洗米饭的淘洗米饭,分工倒也明确,只是人员跑得漫山遍野皆是,只留了十余个人看护锦悦的那驾马车。此时若无强敌来袭,倒是相安无事,倘若有人突然围攻,单凭禁卫军当下松散的营盘,立即便是一触即溃的下场。
杨立所部一千余青萍军,便在禁军们还准备着饭食的时候,如尖刀一般突然扎进了营地,战马沿路撞翻了十余个来不及逃跑躲避的禁军,最终将宫女锦悦的车驾团团围住。
青萍军在王荷的一道道命令下,按照区域将禁军一块一块地包围起来,下了他们的兵刃,以绳索串成一串,不多时,这支禁军身上甲胄兵刃便被下了个干净,一个个清洁溜溜地蹲在地上,排好了队列,他们的临时统领也未能幸免——在杨立所部到来的第一时间,他便被一匹横冲而来的战马撞倒,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身。
后来就再也没机会爬起来,直接被除了甲胄兵刃,跟锦悦的马车车辕捆在了一处。
禁军们被捆绑起来时,大都骂骂咧咧,整个空地吵吵杂杂的。
唯独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临时禁军统领不敢声言,低着头,偶尔往住马于车驾之前的青年那边瞟一眼,旋即低头,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
士卒被敌人俘虏,顶多做一段时间的苦力。
若是将主被俘虏,除非有大才能且为对方主帅所欣赏者,否则多是被一刀砍掉脑袋的下场。
临时禁军统领生怕遭遇这样的下场,然而他心中又很是绝望与无力,因为自己连对方是什么身份,为何要袭击自己等人都不清楚。
那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将军翻身下马,似乎有些紧张与局促,他在锦悦的马车前稍微顿了顿,接着俯身下去,掀开了车帘。
从临时禁军统领这个角度,能够看到青年将军面上渐渐消失的笑意,眉宇间难以遮掩的失望。
马车中的锦悦听到外面的动静,意识到出了变故,本就紧张万分,陡然被人掀开马车车帘,张大着嘴就要尖叫出声,但目光接触到车外那张逆光而来的面孔时,心跳却骤然慢了半拍,面庞通红,忘记了尖叫。
这个劫匪长得真好看啊……
宫女锦悦傻傻地想着,而后便听到了杨立温润的声音:“冒犯姑娘,还请见谅。不必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等。”
说着,他又放下了车帘,留锦悦一人在马车里发呆,猜测着劫匪的身份。
临时禁军统领听到杨立的声音,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关于青年将军身份的可能——当时长平公主进宫之时,他亦在护送队伍之中,曾亲眼目睹一位青年策马拦截长平公主的车队,虽被长平公主斥退,但依旧能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这件事给临时禁军统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当时虽不敢看青年形容,但对青年的声音总算有些印象,并且回宫之后,多方打听,总算知道了那个青年名叫杨立,后来更知对方平步青云,在庙堂之上声名鹊起,成为三品都督,俨然是庙堂新贵!
而今,这个声音与那个杨立的声音何其相似——两者会不会就是一个人?!
若此人真是杨立,他为何劫持锦悦的马车,便也有了足够的动机——他的目的不在锦悦,而是长平公主殿下!
来者可真是杨立?
自己是否要道破这一秘密?
临时禁军统领眼角余光瞥见那青年身后,又一中年将军翻身下马,抽出刀刃,‘狞笑着’向自己大步而来——这人竟要杀自己灭口?!
临时禁军统领下意识地如此以为,跟着大叫出声:“都督!大都督!莫要杀标下,莫要杀标下!”
“标下知道您的身份,今日之事必不会泄露——”
临时禁军统领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若眼前青年正是杨立的话,自己把对方的身份泄露出去,才更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吧?
杨立身后的王荷停下步子,嘀咕道:“本就没想要杀你等,本将给你们斩开绳索,也能被误会?”
“……”临时禁军统领心中愈发忐忑,垂首不语。
杨立手掌背负于身后,在原地顿了顿,道:“你等皆是长平公主的护卫,为何会护送着一个普通女子,往云州方向去,与本阵脱离?”
临时禁军统领实话实说:“金国人对我们严防死守,我们这些小卒子也不够资格知道金国皇子的谋划,他为何如此做,请都督恕罪……标下等人皆不知,只是按军令执行……”
“嗯。”杨立本也没有想过从这些禁军身上获取到情报。
他已知答案——完颜昊这是在将祸水东引,如今其本阵想必已启程赶往沉沙关。
之所以会向临时禁军统领发出询问,自是不想对方担惊受怕,以为自己有性命之忧的情况下,做出过激的事情。
杨立又道:“你等不必担心己之安危,已有人传信云州牧,相信过不了多久,云州便会派人前来解救你等。”
“不过在此之前,恐怕你们必须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
第五三二章 大雪满弓刀(十一)
前往云州的车队遭遇杨立袭击的事情,很快传进了鼎京。
很奇怪,从前燕州郡诸多惨绝人寰的惨案,对周边地域影响甚微,鼎京庙堂之上更不可能会出现燕州郡的任何消息,如今杨立率领士卒截击完颜昊接亲车队,若非宫女锦悦以死相逼,差一点就要被其侮辱的所谓震惊天下的事情,在几个时辰之间便在鼎京传开。
而今,庙堂之上正就此事展开一场对杨立的批判。
“臣有事启奏陛下!”
朝会一开始,吏部侍郎黄文忠走出百官班列,向昭帝跪拜下去。
昭帝看黄文忠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自知其手上必定掌握住了什么杀招,以攻讦针对其他官员,但他不能勒令黄文忠闭嘴,以免错过真正重要的政事,只能点头道:“准奏。”
“陛下,臣近两日都未在朝中见到枢密院都督府杨大人的身影,陛下可知杨大人这几日为何没有上朝?”黄文忠张口便向昭帝发问。
这个问题昭帝也绕不开,理论上而言,五品以上官员必须参与每日早朝或是朝会,若是生病或有要事,亦要向皇帝告知,皇帝准允了,他们才可以不必参加朝会。
杨立为何没有上朝这个问题,昭帝自然清楚。
他清了清嗓子,道:“杨爱卿近几日身心疲惫,劳心过甚,朕便准允他休息几日,可到处走走,散一散心。怎么了?黄爱卿,可是杨爱卿出了什么事情?”
黄文忠面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当即道:“陛下有所不知,杨大人在朝中表现得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实则生龙活虎着呢!”
“如今到处都有传言,说杨大人在云州劫持了金国五皇子的接亲队伍,若非完颜昊早有准备,他恐怕便要伤到完颜昊与长平公主殿下!”
“臣虽不知杨大人为何如此做,但这等行为,已经有辱国格,令我大昭礼仪之邦之名蒙羞,更可能破坏昭国与金国达成的友睦百年之协定。”
“臣请陛下下旨,即刻将杨立召回鼎京,问责此事!”
“……”昭帝微微一愣。
黄文忠连珠炮似地将一连串的言语说完,却只换来昭帝面上一个意外的表情。
这个意外的表情,也显得很是虚假。
昭帝愣了片刻,之后道:“竟有这等事?”
“这……”黄文忠断没有想到陛下竟是这个反应,一时哑口无言,好在他思维敏捷,仅仅瞬间便反应过来,垂首道,“正是,陛下,此时最当紧的事情,便是将杨大人召回,好好调查此事,臣还听闻,杨大人未能截到完颜昊与长平公主,不肯善罢甘休,如今抄近道向完颜昊车队追击而去了!”
“若再不派快马加急传旨杨大人,恐其将酿成大祸!”
昭帝闻言,面露迟疑之色:“此事黄卿亦未调查,也无证据。仅凭你扣上所说,朕便要将杨爱卿召回,若他未做此事,朕冤枉了他,岂不是还教他心寒?”
“可是,陛下——”黄文忠一时哑口无言,被昭帝目光严厉地看了一眼,肚子里还未倒出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得颓然垂首:“陛下,臣没有其他事情奏报了。”
“嗯。”昭帝点了点头,看向其他人:“诸卿,可有要事向朕奏报?”
话音落地,有兵部官员走出班列,跪拜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准奏。”昭帝淡淡地扫了跪在地上的官员一眼,认出对方是相党一系的官员。
“陛下,臣亦要向陛下奏报,杨立欲劫持金国皇子接亲车队一事……”
昭帝与这名官员对视,沉声道:“你所奏报之事,也是你‘有所耳闻’?”
“呃……正是,陛下。”官员被昭帝这个问题问得一时语塞,随即硬着头皮回答道。
“那便不必再说。”昭帝摆了摆手,“朝中近日风气太过浮躁,闻风奏报乃是御史台的权力,你等何时也跟着如此,空口白牙便要污蔑一位三品大员?”
“杨爱卿之事,等你们有了切实证据,再向朕奏报,朕自有定夺!”
昭帝这一番言语,绝了大部分想以此事弹劾杨立的官员的心思,他们深深的意识到,杨立如今是何等受陛下青眼,在庙堂之上,正如日中天!
朝堂上一时间静寂了下来。
身在朝班第二列的高云渺眯了眯眼睛,走出班列,向陛下躬身道:“陛下,臣亦要弹劾杨大人胡作非为,竟为一己之私,劫持金国皇子接亲车队,影响两国友睦!”
“臣非‘有所耳闻’,臣有证据请陛下验看。”
一尊副相也走出班列,弹劾杨立,这登时让杨立的反对派们精神大振。
秦党一系官员则纷纷老神在在,对于这等事情,他们如今是能少参与便尽量少参与,让自己保持在庙堂边缘,又不至于从边缘退步,跌至万丈深渊。
如此,相党便‘蓬勃发展’起来,不过几日时间,在朝中已经掌握了大部分话语权,俨然有力压秦党,成为朝中第一大派系的势头。
高云渺将一封书信放到高全善递过来的托盘上,由高全善呈送于昭帝的桌案之上。
高全善小心翼翼地以裁纸刀裁开信奉,将书信在昭帝眼前铺开,由昭帝进行阅览。
在其阅览之时,高云渺开口道:“这是金国皇子完颜昊送到一个世家公子手中的书信,拜托他呈送给陛下验看,几经辗转,到了臣下的手中。”
“书信之上,有叙述杨立劫持车队之事,请陛下验看!”
这算是决定性的证据了,在铁一般的事实眼前,昭帝亦不能再忽略杨立所做之事,必须做出一个回应。
而高云渺等众之行为,已经算是逼宫,自古为帝王所忌。
在庙堂上看似如日中天的相党,或许会因此事,给昭帝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教昭帝时刻将他们铭记于心……
昭帝阅览完整封书信,眉宇间藏着一丝怒火,但却不能表露。
他沉声道:“朕未有想到,朕委以重任的大都督,竟然如此不稳重,劫持金国皇子接亲车队——朕必要严查此事!”
“但是,高卿,这封书信的来源你可明确?是哪个世家子首先拿到了这封书信,中间又辗转过几人之手?”
“须知世道险恶,一封书信纵是作假也毫无困难,更何况,朕都未亲自看过那金国完颜昊的笔迹,怎能确认这封信笺是真?消息属实?”
到了这个时候,昭帝还在回护杨立,气得一众官员牙根儿痒痒。
高云渺闻言却丝毫不见恼意,上前一步,平静道:“陛下,须知那完颜昊身份特殊,自幼受金国皇帝宠爱,远超其他诸皇子,甚至金国谙班勃极烈!”
“他被我朝俘虏,金国皇帝想必也是着急得很。因此愿意派出使者,与我朝议和。以缔结姻亲为证。本来此间事了,只要完颜昊带着长平公主平平安安地回归王都,便不会有任何事情,昭与金之间必有一段长时间的和平,若完颜昊侥幸于金国皇帝百年之后,得皇帝位,凭借长平公主的关系,两国再延长数十年邦交,也无不可!”
“而今,却有人从中作梗,意图破坏两国友睦。”
“试想,若真有人劫持了车队,其必定要诛灭完颜昊,到了那时,此事便将落入无法收场之境地!”
“金国必大举兴兵,攻伐国朝边关!”
“尤其是,完颜昊既能将书信呈至御前,未必没有其他手段,将此事知会金国朝廷。若金国朝廷抢先一步知道了此事……会不会直接陈兵边关?”
高云渺语气平和,但话中之意却处处透露着威逼昭帝,使之做出高相所以为的‘正确’的决定。
昭帝面无表情,但心中已是怒火汹汹。
他很想直斥高云渺无胆鼠辈,便是金国直接陈兵边关,那与之对峙便是,何至于怕成这副样子?
但一想到如今大昭之境况,那股怒火便不得不熄灭下去。
这一场战争,如今的昭国真的打不起,营帐之中无良将悍卒,如何能与秣兵厉马十数载的金国相比?
敌强我弱,敌强我弱,只能低头……
高全善接着道:“所以,臣以为,此时当务之急,必须要将杨立尽快召回,严令其不得伤害金国皇子!”
“请陛下下旨!”
昭帝藏在袖袍之中的手掌紧攥成拳,眉毛微微颤动。
良久之后,他说道:“便依高卿所言,高全善,拟旨!”
“遵命!”
“敕曰:
着枢密院下都督府都督杨立,即刻回京述职,不得有误。”
第五三三章 大雪满弓刀(十二)
震川。
天阴沉沉的。
隔着一道大地上隆起如长龙般高高的土埂,杨立所部与完颜所部对峙。
后者仅有五百余兵马,站在土埂的高处,战战兢兢,但主将完颜昊却意气风发,哈哈大笑:“杨立,你可敢追上来?”
“可能追上来?!”
“把长平公主请过来!”
完颜昊一声令下,便有人去到后方,将长平公主‘请’了过来。
长平公主站在土埂地高处,杨立仰头,只觉得今日的天气冷极了,他看不清江又灵面孔上的表情,但长风却要把江又灵的言语一丝不漏地送进他的耳中。
“你回去吧!”
“别再往前走了!”
“我们没有缘分……”
江又灵如此道,她再一次看到杨立,想要说很多话,但都未说出口,心神失守之际,被一旁的完颜昊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放声大笑:“哈哈!你们当然没有缘分!杨立,我与你的女人才更有缘分!你嫉妒吧……你也只能嫉妒了!”
曾经冷静克制的完颜昊,此时如同一个疯子。
“长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们是不是更有缘分?”
完颜昊忘乎所以,忽然转头,盯着长平公主,极兴奋道。
长平公主赵又灵看着底下的杨立,又转头看向完颜昊,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立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不应该再往前走,她清楚完颜昊的诡计,所以必须避免杨立落入圈套之中。
让杨立对自己彻底失望,他或许才会回头。
看到长平公主点头,完颜昊更加高兴,狂笑不已:“哈哈哈……杨立,你看到了吗?长平公主她点头了!她答应了!”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哈哈哈……女人从来都是如此!依附强者是女人的本能!你看,从前你在她眼里是强者,她依附于你,后来她成了长平公主,便不需要再依附于你这种朝廷三品官儿了,再到后来,她要与本王一同去金国,在金国生活,她不讨好奉承本王,怎么能行?”
“她在金国若教本王不高兴,不把本王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本王就把她随便赐给哪个下人……”
魔音灌耳。
杨立眼睛微微向上看。
王荷等众在旁,忧心忡忡,又不敢在此时开口说话。
在杨立与完颜昊之间,还有一道障碍。
三五个太监驾驭着战马,就停在两支队伍中间,感应到杨立的目光,感应到其目光中深深的寒意,为首的太监捏着嗓子,细声细气道:“杨都督,陛下的敕令,您都听清楚了罢?”
“陛下令您即刻回京述职,不得耽搁片刻。”
“杨大人,请吧。”太监趾高气扬,挥手便觉得杨立会乖乖地跟着转头,领着一众人马离开此地。
但杨立依旧盯着他,没有其他动作。
太监心中发毛,咳了几声,以镇定情绪,挺胸道:“怎么着,杨大人,您莫非是要抗旨不遵不成?!”
“若是抗旨,陛下问责下来,可别怪咱家没有提醒你杨大人!”
在太监的一番斥责之下,杨立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微微低下了头,仿佛面对太监的叱骂终于醒悟过来。
太监满意道:“杨大人,此时回头尚不算晚。您的问题也非是那么严重,回京与陛下好好分说,相信以您如今的圣眷,定能相安无事!”
说着,他驱马迎向杨立,同时将那一卷圣旨递向杨立。
杨立未伸手去接,太监心中咯噔一声,勒马便欲后退——
刷!
一抹刀光闪过,太监人头落地,鲜血喷涌如泉!
四下稍微静寂刹那。
“你你你敢谋杀宣旨太监!”
“抗旨不遵大逆不道,你不想活命了你!”
领头太监身后,两个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后撤!
“本将未有听到有公公前来宣旨,只看到有宵小之辈妄图阻拦本将,营救公主。”杨立表情平静,“长平公主受金国宵小之辈挟持,命在旦夕,身为昭国人,却偏帮外邦皇子,实在可耻,汉奸也!”
“我不杀你二人,你二人可尽快回去,将此事禀报陛下。”
“将完颜昊所言一句一句呈报陛下,若有丝毫隐瞒,本将回京之后,亦绝不会与二位干休!”
“你们走罢!”杨立大手一挥。
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骑着马狼狈逃离此地。
“杨立,本王果真没有看错你!”完颜昊见此状,反而更加兴奋,瞪大眼珠子,猖狂道,“你如今已首先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失去昭国皇帝的支持,接下来,还将失去更多——你所做这一切,仅仅为了一个女人?而你奉若珍宝的女人,在本王眼里也不过是玩物而已!简直可笑!”
“困兽犹斗,匹夫耳!”
“给本王擒拿此獠,本王重重有赏!”
完颜昊一声令下,其身后突然响起密集的甲叶碰撞之声,一个个精悍的披甲步卒从土埂之后爬上来,各自身上甲胄形制不一——他们皆是昭国世家私兵,如今全为异国皇子完颜昊一人所用,多达三千余人!
“走!离开这里!”赵又灵面色煞白,站在高处,却摇摇欲坠。
杨立盯着她的身影,眼珠子渗血也似的红,口中高声道:“长平!稍安勿躁,本将这便救你回去——”
“尔等背信弃义,卖国求荣之辈,能与本将麾下悍卒相提并论?”
“可笑!”
“完颜昊!你从来不曾胜过本将,当初联合几个哥哥,以万人之军对本将不过千人之阵,输得一败涂地的是你,如今龟缩在一堆奸恶之辈身后,只敢大声叫嚣的也是你!”
“你输给本将一场,便要一辈子落于本将之后,休想翻身!”
“本将要你翻身不能!”
杨立的情绪彻底爆发,平时含蓄温润的公子、儒将,当下似是一头欲择人而噬的猛虎,眸子里血光缭绕,杀气腾腾!
他的言语似是一柄柄刀子,扎进完颜昊心底最不可触碰的那个地方,令完颜昊似是炸毛一般,大叫起来:“你们昭国有句古话,君子不利危墙之下!本王千金之躯,岂是你一个小小昭臣可以比拟?”
“你休想对本王用激将法!”
杨立冷笑,从王荷手中接过长弓与雕翎,弯弓如满月,箭头直指完颜昊:“激将法?完颜昊,对你这种鼠辈,用激将法管用么?”
崩!
弓弦震颤不休,箭簇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气浪!
仅仅一支羽箭,在此时却有摧断城楼的气势!
完颜昊认出了那一支羽箭——当初自己与四个哥哥合围杨立所部之时,本来胜券在握的局势便从杨立射出的那一支箭开始改变。
他的羽箭似乎有扭转乾坤之能——完颜昊心中震怖,电光火石之下,拍马后退,躲避羽箭激射!
羽箭落入人群,只是射伤了一名士卒。
完颜昊完全躲在了阵列之后,再无安全之忧。
他得意洋洋。
紧接着,便见到无数羽箭如飞蝗般铺满头顶天空,箭头直直地朝着己方阵列下坠!
第五三四章 大雪满弓刀(十三)
完颜昊首先被杨立一箭吓退,使得完颜昊所部三千余人登时没有了发号施令的主将。
完颜昊此时正躲在阵列之后,眼睁睁看着那一片乌云般的箭雨飞坠向己方阵列,大脑当场空白,没有及时作出反应,发布有效的命令。
不过,这三千余士卒皆是各世家私兵,他们各有各的统领,眼下骤逢袭击,主将又没有及时发布命令,各私兵统领们立刻自觉地接管来了指挥权,发号施令!
“举盾,防御!”
“举盾,防御!”
有刀盾兵听到自家统领熟悉的声音,纷纷举起盾牌,挡在自己头顶,任凭箭雨纷纷落下,将盾牌扎得如同刺猬一般,亦巍然不动。
“后撤!后撤!”
有枪兵统领骇然大叫,自家私兵阵列跟着一阵扭曲,开始往后撤退。
“杀!”
土埂下的青萍军在王荷一声令下,向完颜昊所部直冲而去。
他们阵型紧密,同进同退,训练有素。比之乌泱泱的完颜昊所部从军事素养上便首先高出了数个层级——此时完颜昊所部陡然被一阵箭雨惊吓到,各自为战,更加混乱,如此也为青萍军提供了绝佳的进攻机会。
青萍军如同一只滚烫的尖锥,狠狠扎进了如一块肥油般的完颜昊所部之中!
光摇剑戟,色映戈矛。
完颜昊所部直接被拧成一股绳的青萍军凿穿阵型,青萍军中,王荷、苍树、都邪、文庸等武功高绝之辈,各领着一支步兵队伍,似是一柄柄锋利的刀子,在完颜昊所部这块烂肉里胡乱切割,将一个个世家私兵阵列包围起来,迅速分化,蚕食,收割!
一个个世家私兵如被割麦子一般倒下,战争在瞬息之间便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
而这个状态亦将马上结束!
杨立一刀砍翻一个嚎叫着向自己冲来的世家私兵,身旁的文庸甚至都还未来得及抽出兵刃。
他的目光在战场上梭巡着,寻找长平公主的踪影,却恰巧与战场最后方,被一群禁军紧密护卫着的完颜昊的目光碰撞上。
完颜昊完全不似方才那般猖狂,撞上杨立之目光时,他的神色间还有一丝慌乱。
他此时无暇再以言语相激于杨立,与杨立目光接触瞬息之后,便侧过头去,焦急地向身旁的卓鲁景虎问话:“长平呢?长平公主可在阵列之内?”
长平公主此时成了完颜昊最大的倚仗,只要她在完颜昊手中,完颜昊便不必担心杨立敢对自己下手!
“主上,我已令专人看管长平公主,绝不会令之逃脱,请主上放心!”卓鲁景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在两军展开战事的第一时间,他便令几十个禁军将长平公主团团围住,带回了马车中,好好看管着,此时面对完颜昊的提问,自然就对答如流。
“好!好!”
完颜昊重重点头,侧目看了杨立一眼。
杨立的目光令他心尖一颤,他旋即压下了心中涌起的恐惧,嘴角绽开一个神秘的笑容:“你看到了吗?长平根本就不愿跟你回去!”
“死心吧,杨立!”
“你已经输了!”
长平公主确实没有跟杨立离开,甚至在战事开始的时候,面对她本可以轻松破开阵势的数十余禁军,她依旧没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们将自己带回本阵,推进马车中。
赵又灵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情。
既成为皇家之女,己一人之身亦非己一人独有。
昭国如今对金国势弱,若金国兴兵攻伐大昭,大昭各地,必将生灵涂炭,血流漂杵。
如此情形之下,舍却自己一人,以成全天下百姓之安宁,又有何不可?
儿女私情,太过短暂,太过渺小了……
她掀开遮着窗户的车帘,看着车外青年愤怒的冲杀,心底掠过一丝难过,眸子晶莹,闪烁泪光。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真的不能明白我么?
……
可是,教谁来明白我?
杨立心跳如擂鼓,听不真切周遭的一切声响。
他看到了长平公主的动作,看到了她在面对自己时,做出的选择——长平没有一丝犹豫,甚至都未看自己一眼,任由那些人将她带走。
她真的认为自己与她没有缘分了。
还是她已经改变心意,转向完颜昊?
杨立第一次信念动摇,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
……
“冲过去!”
“斩杀完颜昊!”
“斩杀完颜昊!”
短暂沉默片刻,杨立表情骤然狰狞,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一刀将一个迎面而来的世家私兵劈死,领着一众亲卫冲向完颜昊所部!
此时战场已经进入乱战阶段,完颜昊所部三千余人溃不成军,被青萍军一步步收割干净。但完颜昊身边还有数百余禁军护卫,数倍于守护于杨立周遭的百余亲卫。
本打算逃之夭夭的完颜昊见杨立只领着百余人便冲向了自己,心念一动,连连发出命令他,脱离战场的禁军登时摆开了阵势,要与直冲而来的杨立亲卫军一决雌雄!
而哪怕在这个时候,完颜昊依旧躲在最后,生怕被战争波及。
他之所以会有如此行为,倒并非是被杨立打得对战事生出了恐惧之心,而是眼下这些禁军,皆是昭国士卒,并非他亲自培养出来的嫡系军队,他本便没有打算将这些士卒带回金国去,如此一来,倒不如把禁军们在昭国境内消耗干净为好。
毕竟关外早有石抹巴托率大军等候。
若这五百余禁军能够生擒或斩杀杨立,完颜昊则更加稳赚不赔。
五百禁军随着完颜昊的命令,登时摆开阵列,一个个士卒神色间或多或少有些紧张,盯着那气势汹汹冲杀而来的百余青萍军,许多人内心竟生出一种直面锋锐,莫可匹敌的感觉!
“杀!”
杨立的亲卫军来势极快,几乎就在禁军们动念之间,他们便冲至禁军阵列之中,一场对杀登时展开!
似是一柄长枪扎入皮肉,随着枪身的疯狂抖动,枪头也瞬间在皮肉之中再度撕裂开一个又一个伤口——之于青萍亲卫与禁军,禁军便似那块被动承受伤害的皮肉,且随着青萍军的左冲右突,禁军阵势不断糜烂,缺口不断扩大!
青萍亲卫保护着杨立,一步步接近完颜昊所在的位置!
第五三五章 大雪满弓刀(十四)
“景虎!”
关注战局发展的完颜昊骑在战马上,盯着前方数十米外,艰难往此地突围的青萍亲卫,忽地开口喊道。
卓鲁景虎连忙垂首,道:“主上有何吩咐?”
杨立的亲卫军距离完颜昊本阵只有几十米距离,看似极近,但其想要真正突围至此地,仍旧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完颜昊逃跑。
卓鲁景虎以及几个金国使者心中,这一路护送完颜昊,早已习惯了完颜昊舍弃麾下士卒,抢先逃跑的行径,所以此次完颜昊突然开口呼唤他,卓鲁景虎亦以为这是主上又一次要准备率先逃跑了。
虽然面上对主上如此行为不敢评价一言,但卓鲁景虎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完颜昊此次发出的命令,并不是教景虎他们护送着逃跑。
完颜昊沉声道:“敌人已经陷入本王布下的阵型当中,以其如今兵力,一时半会儿之间,休想从此阵之中逃脱!”
“景虎,你领一队士卒,绕后封住杨立亲军的后路,隔断他们与本阵的联系,将杨立所部往前赶,让他们与本阵距离越来越远。”
“本阵无法对杨立所部形成有效支援之时,便是本王斩杀此獠之日!”
卓鲁景虎听闻主上所言,面上立刻浮现敬畏之色——主上真是深谋远虑,原以为他已经没有与杨立正面相敌的战心,没想到他先前种种作为,都是为了营造当前这种局面,制造对杨立一击必杀的机会!
卓鲁景虎当即点头称是,可是抬起头来,停顿片刻,又稍微迟疑道:“主上,倘若下仆率兵卒断敌人亲军后路,主上这边岂不是要防卫薄弱一些?”
“倘若生出甚么变故……”
完颜昊闻言,冷哂道:“这便不用你来操心了。”
“你以为杨立真能凭着一百余亲卫杀穿阵型,与本王面对面?简直异想天开!”
“纵然他杀穿了阵型,站到本王的面前,到时候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而本王身边依旧有数十百个禁军,仅仅凭借这一股力量,也足以将其斩绝当场!”
“且去!”
“是!”卓鲁景虎躬身应命,旋即领了百余名士卒,绕过战场正面,向后方奔去。
整个战场在完颜昊的有意引导上,不断往前方偏移,身处于包围中的杨立所部暂时未发现这一点。
而卓鲁景虎所部的主要任务,便要填上杨立所部撕开的那一个个缺口,把杨立所部堵在其中,进退不能!
……
有禁军将长平公主的车驾团团围住,不像是在护卫车驾,倒更像是在监视、围困马车中的赵又灵。
马车里的赵又灵面若寒霜。
马车外的禁军们反倒战战兢兢。
攻守之势互换,禁军对长平公主的看管,完全取决于赵又灵的心情,取决于赵又灵愿意不愿意教他们看管,愿意不愿意安安静静地呆在马车里。
倘若赵又灵不愿意,此间十多个禁军都拦不住赵又灵。更不提赵又灵的马车外,还有少年武官张崇武——张崇武本该是这支禁军队伍的首领,不过被完颜昊降为囚徒一般的士卒,被长平公主要来,专门为自己驾驭马车。
张崇武的实力,周遭的十余个禁军比较清楚——那厮刀法凶猛凌厉,十余个禁军兄弟都休想近他的身。
这种情况下,十余个禁军们真成了任由宰割的那一方,对于自己等人能看管好长平公主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殿下,杨大人所部眼看就要陷入完颜昊所部的包围之中。”张崇武认识杨立,在盛州府,他与杨立一系曾经有过一次精彩的配合。
正是因为那件事,他得以进入禁军,直入京畿为守卒。
“若是再不有所动作,杨大人就要真成了完颜昊的俘虏了。”
张崇武表情冷漠,似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不知殿下究竟如何定计,但这个时候,若是完颜昊真将杨大人俘虏,殿下比我清楚,如此对大昭而言,没有一丝好处。”
隔着一道车帘,马车里的江又灵双手绞在一起,指节发白,终是没有勇气掀开遮挡车窗的布帘,往外面看的战场上看一眼。
此时张崇武适时的言语,终于教她惊醒,意识到杨立面临的是一个怎样困窘的局面。
她沉默片刻,道:“我之所为,亦是为了昭国百姓。”
“他一意孤行,因此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已非我所认识的杨立。”
她听到马车外的张崇武轻笑一声。
笑声中略带嘲讽:“殿下真的以为自己一人进入金国王都,舍弃此身,可以拯救大昭么?”
“今时之大昭,又真的值得殿下舍弃自己,拯救于它么?”
“殿下拯救的大昭,究竟是天下万民的大昭,还是蛀虫硕鼠们的大昭,殿下,当真分得清楚么?”
“这是何意?”张崇武未说出口的那个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只是长平公主一时之间接受不来,下意识忽略了那个答案的存在。
张崇武沉声道:“殿下,金国对大昭觊觎已久,纵然没有杨立斩杀金国皇子的事情发生,金国皇帝也总会找到别的理由,对大昭发动这场战争。”
“诚然,这场战争如若在一年以内发动,时机对于大昭不利。因为大昭文武百官,从将帅到士卒,从豪阀到地主,都未准备好应对这场战争。”
“所以殿下愿意牺牲自己,为大昭换取时间。”
“但是,殿下,只需看看这些护送你的禁军,你便该明白,纵然再给他们十年时间,他们亦不可能做好打赢这场战争的准备。”
“既然如此,何必要牺牲自己?倘若偌大帝国需要一个女人来为之续命,如此帝国,倒不如彻底覆灭得好!”张崇武面上流露愤怒之色,“标下以为,杨大人大概也是如此心意。”
“他比标下更加清楚今之国朝是个状态,官场生态如何,天下各地是否有敢战之士——正因为此,他才更要阻止殿下赴金与完颜昊成婚。”
“既然大昭与金国之间注定有一战,大昭注定在这场战争中失败,为何不把损失降至最小?为何不借助战场,对大昭的官场,大昭的将兵来一场彻彻底底的清洗?”张崇武越说越是激动,他隐约觉得自己把握住了杨大人思路的脉络。“而公主殿下若是真去了金国,恐怕会成为杨大人此一生最大的损失……”
“公主殿下,该知杨大人良苦用心。该知,杨大人此时的怒其不争!”
“怒其不争……”赵又灵未想到自己会在杨立眼中落下一个这样的评价。
但她仔细思索了一番,自己似乎真的从来未有主动去争取过什么,哪怕真的希望得到一些东西,也只是缄默着,任由未知的命运推动着自己,让自己慢慢与那件事物失之交臂。
如今,正在与自己擦身而过,与自己失之交臂的是杨立。
不争便是对杨立的种种努力,最大的羞辱!
“我该怎么办呢……”长平公主心中涌出不知所措的感觉,一个人发现自己坚持的所谓正确的事情,在某一天陡然被人推翻,变成完全错误的坚持时,往往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尤其是,赵又灵闭上眼睛,便想到了杨立看向自己,那双充满怒火与悲伤的眼睛。
“请公主殿下准允标下混入战场之中,伺机刺杀完颜昊。唯此可以解今时杨大人之困局!”张崇武目光坚定。
第五三六章 大雪满弓刀(十五)
呼——
“呼——”
风声与杨立粗重的喘息声相互混杂。
大风漫卷起雪屑,擦过了他的脖颈。
这一个凛冬,直至如今,都未完全散去,人间处处都留有它肆虐过的行迹,下在震旦,漫卷向燕州郡的这场大雪,是凛冬在离开人间之时,留下的唯一一份礼物。
杨立脸颊发烫,脑子里转动着一个个与眼下战事不相干的想法。
他知道下雪了,这一场雪将令燕州郡即将面临的蝗灾减轻。
它来得很是时候。
燕地百姓要为这一场雪感激上苍。
已是初春时节,竟忽地下了这样一场雪……
当!
枪如毒龙,红缨疾飞,如同一颗魔头,枪刃直击杨立面门。杨立挥刀格挡,锋利刀刃在其真元加持之下,直接斩断了直戳而来的枪头!
杨立打蛇随棍上,欺身近前,一刀捅破了来敌的肚肠!
鲜血跟着喷溅。
杨立浑身浴血,连头发都被粘稠的血液打湿了,四周躺着一具具尸体,有敌人的,也有他手下亲军的。
青萍亲军的数量在急剧减少,而禁军的数量在最开始断崖式下跌之后,终于渐渐稳固下来,与青萍军的减员趋势呈相反状态。
“将军!将军!”
利盛领着仅剩的三十余亲卫围了上来,将杨立护在中间。
利盛的状态同样不轻松,亦是浑身浴血,身上留下了多处刀伤,随着他一次次的进攻,冲击,伤口经历着结痂又被撕裂的过程,不知道白流了多少鲜血。
“我们被围了,口子,有人把我们的退路完全封死了!”利盛焦急地向杨立汇报道。
杨立闻言,咧开嘴,却满嘴鲜血,牙齿都被鲜血淹没:“不必担心!”
“本将实在清楚完颜昊此獠——见小利而忘大局!”
“他如今,不过是觉得本将已是强弩之末,想要趁机将我斩杀于此——呵呵,我等每接近完颜昊一步,他便要惧怕一分。”
“待到我等来到其十步范围之内,他必定落荒而逃,连自己亲手得来的巨大优势也会亲手舍去!”
不得不说,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杨立的大脑依旧保持着清醒。
他清楚自己领着这些亲兵,脱离青萍军大阵已经太远距离,此时纵然有退路,也绝对回不去了——一旦自己领兵后撤,完颜昊便会如同得势的狗一般扑上来。
敌退我进,敌进我退。
这便是完颜昊如今的主要策略。
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要振奋余下士卒的士气。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杨立抬眼一看,完颜昊的面孔在禁军的护卫下,在兵刃与衣甲中若隐若现,赵又灵的马车同样在禁军的包围之中。
看到那一驾马车,杨立清醒的思维便瞬间受到影响。
——纵是不能擒杀完颜昊,亦要当面质问她,为何如何对待我?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杨立看着面前一张张稚嫩却坚定的面孔,心中掠过愧疚情绪。
将军的愧疚,会随着将军越来越多地见到麾下士兵的死亡,而渐渐消减。
杨立希望记住这种情绪,记住自己犯的错。
“诸君,此时纵有恐惧,或欲退避,亦为时晚矣。今日,我等唯有背水一战,方能取得生机。此间事了,若本将与你等仍旧能活着回去,自会登门为今日失措,负荆请罪。”
杨立的这一批亲卫,皆来自于饱受祸难的燕州,来自于一个个化为废墟的村落,因为杨立的出现,他们的生活才有了新的希望,新的方向。
加入青萍军之后,他们父母家人的生活便被青萍镇代为照管,即便他们死在战场之上,不曾逃跑、背叛,他们的父母家人或是妻儿,都将受到很好的照管。
所以当下即便知晓自己很大可能会死在战场之上,年轻人们依旧毫不后悔。
“愿为将主效死!”
他们异口同声。
对此,杨立的回应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向前冲!
……
“长平公主意图离开马车,兄弟们拦住她!”
“拦住她!”
后方的禁军队伍里,出现一阵骚动。
有三五个禁军慌忙从喧闹的中心跑出来,大声向周围的禁军士卒呼喊,挥舞着手臂,请求他们的支援。
赵又灵的实力不弱,她若不愿被人控制,十余个禁军也休想拦得住她。
这种情况下,其他禁军的援助便尤其重要。
听到那几个甲胄整齐的禁军们的喊叫声,完颜昊皱了皱眉头,旋即不屑地冷笑一声:“她这是才反应过来?”
“杨立若是死在这里,可少不了这位大昭公主殿下的推波助澜。眼下想要反悔?已经晚了!”
“景虎!”
完颜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话音刚落,顿时意识到卓鲁景虎已被自己派去截阻杨立所部的后路,当下不可能响应自己的召唤,于是自嘲地摇头一笑,摆摆手唤来一个金国武士,以金人语道:“你领一些人去,将长平公主控制住!”
“是!”那名金国武士重重点头,旋即从完颜昊身边点走了五十余禁军。
从金国武士对待禁军的态度来看,则能看出他比大昭禁军地位要高一等,命令驱使禁军之时,如同驱使牛羊牲畜。
完颜昊下达了命令之后,便不再关注此事。
他眯着眼睛,继续关注前方的战事,看着杨立领着寥寥三十余人,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却犹如一只挑不出罐子的蛐蛐一样,有趣而弱小。
完颜昊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身边还有五六十余人的禁军护卫,这些人足够应对任何此时可能产生的变故——即便杨立侥幸冲至后阵,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以后阵这么多人的兵力,解决杨立将不费吹灰之力。
完颜昊没有注意到的是,先前大声呼喊,请求支援的三五个禁军之中,有一个擅自脱离了队伍,快步往他接近过来。
那名禁军戴着环颈重胄,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由于他本就穿着禁军的服饰,其他禁军对此人也无有太多关注,哪怕其在后阵来回走动,其他人也不在意——毕竟,禁军的军纪也就那样,从来没有多么严明过,莫说随意走动,在禁军某个有名的勋贵营里,公子哥禁军们在整训时遛狗熬鹰也是常见之事……
第五三七章 大雪满弓刀(十六)
一些雪花飘入了金国武士没有护颈遮掩的后衣领子内,有透彻心底的凉意,让他禁不住扭动了几下脖子,于是眼角余光瞥见了快速接近而来的禁军士卒。
那名禁军士卒行军的目的很明确——他在往主上的位置走。
他对自己的行为不加掩饰。
金国武士心中掠过不好的预感,手掌按在腰间刀柄上,扭头面对那个禁军士卒,发出了一句短促而严厉的询问,用的是金人语:“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迎接他的是一抹骤然亮起的刀光。
刀光淹没他的脖颈,禁军士卒与他错身而过,金国士卒捂着喷溅鲜血的脖颈倒地。
更多的禁军士卒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但是,张崇武距离完颜昊的距离太近了,他在此时猝然发难,其他人纵是要救援,也援助不过来!
刷!
长刀切割空气,雪花落在刀面上,在急速的运动中,被消融,被烫化。
刀刃逼近完颜昊的脖颈。
莫大的危机感骤袭完颜昊的心灵,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侧身躲了躲,结果张崇武的刀便与他的脖颈擦身而过,只在他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完颜昊眉毛高扬,怒目圆瞪。
在大部分不需与杨立正面交锋的时候,他都是一个机敏而警戒、紧绷而安静、理智且果敢的将军。
完颜昊终究强于完颜稽康。
他没有被这突然一刀吓破胆子,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便是抽刃劈向去势已老的张崇武!
当!
张崇武侧身回刃格挡。
金铁交鸣,溅起细微火星。
火星与雪花激烈碰撞,两败俱伤。
完颜昊后撤三步,同时向周围禁军打出手势。
后阵阵型霎时间散乱,所有禁军皆往张崇武聚集而来,每一个禁军都沉默着对自己的同袍发出了最凶狠的攻击!
张崇武迅速后退,退势亦如疾矢,后背撞入一个‘禁军兄弟’的怀中,将对方撞得筋骨断折,踉跄倒地。
接着,他扭身一刀抹开了另一个补上缺位的禁军兄弟的脖颈。
鲜血溅在他的铁胄上。
天太冷了,铁质的甲胄吸收了这股冷意,便更加寒冷,鲜血溅在其上,霎时间结出冰晶,而后,雪花纷纷扬扬而来,淹没那些血液,让它们看起来保持着鲜艳的色彩,勾引出人心底最原始的**。
也提带出人心底最根本的恐惧。
又有禁军迎向了张崇武被一刀扎穿胸膛,这次鲜血顺着刀刃向下低落,安安静静。
更多的禁军兄弟们在看到同袍接二连三地死亡之后,开始后退。
像是一柄巨锤,在黑暗中不断锻打。
黑暗喧嚣。
黑暗痛呼。
黑暗被撕开一道口子。
张崇武突破封锁,踏足无人截阻的领域。
“抓住他,碎尸万段!”完颜昊在后方愤怒嘶吼。
禁军们慌慌张张地追击向张崇武。
于是,完颜昊身周彻底空荡了起来,没有多少士卒守护在他的身边。
而张崇武身形灵活在战场中穿行,手中提着一颗不知从哪里砍来的人头,同时高声呼吼:“完颜昊已死!”
“完颜昊已被标下趁乱杀死!”
“大都督身在何处?大都督身在何处?标下以完颜昊之头颅报效,请大都督准允标下回归阵列!”
‘完颜昊’的人头被高高抛起。
战场上的大部分人,即便没有看到那颗被抛起又坠落的人头,也听到了张崇武故意发出的声音。
于是,大多数禁军士卒惊惶地往后阵看去。
后阵已乱做一团,唯独完颜昊本该呆着的位置,空荡荡的一片,仅剩几具散乱的尸首。
本阵被偷袭,完颜昊真的死了……
看到这副情景的禁军士卒们心中都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们围攻向杨立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金国的皇子都死了,自己在此间死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与本朝的大都督作对?
莫非是嫌弃自己活得太久?
咣当!
咣当!
咣当!
一个又一个禁军士卒扔掉了手中兵刃,即便此时没有人发出令他们放下武器投降的命令,他们依旧很听话地跪在地上,像一个个真正的俘虏那样。
武器一旦放下,便再休想捡起来。
完颜昊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他瞠目结舌——这可是昭国的禁军!
禁军!护卫京师,守护京城重地之安宁——在完颜昊的意识里,一国禁军极其强大勇悍,即便是愈加日薄西山的大昭,禁军也该有禁军的样子。但是现在,昭国的禁军只有这种能力么?
大昭的将兵,烂透了!
当下的完颜昊对烂透了的禁军愤恨无比,而他作为一个觊觎昭国已久的敌国皇子,本该对此事感到高兴才是。然而此时时机不对,他还需要依靠禁军保护自己,然而禁军先一步溃烂至此。
没了禁军这一层屏障,杨立便如猛虎出笼,再不是困兽犹斗。
如完颜昊所想。
仅剩二十余人的杨立所部轻易突破了抵抗意志本就不高的禁军封锁,在一片兵刃与头颅坠地的声音中,降临于完颜昊的眼前。
完颜昊看到,杨立随手一刀,将拦在其前方的卓鲁景虎砍翻。
卓鲁景虎也死了,没激起一丝浪花……
完颜昊面庞抽搐。
禁军溃败,长平公主引着另一队禁军,不知逃去了何地……他眼下已经毫无凭恃。
但自己还有双腿,还可以跑!
这里距离沉沙关已经不远,过了边关,自己顷刻间就能获得数万大军的支持,到时候杨立又能耐我何!
必须要跑,不跑留在这里,便是自寻死路!
一念及此,完颜昊猛地抬头,接着便扭动身躯,准备逃跑。
他转头之前,看到杨立领着二十余人在距离他不到十步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杨立面孔上,张扬的愤怒、无所遁形的悲伤,都在猝然停步之后,悉数收敛下来,寂静如磐石。
而后,完颜昊便知道了杨立为何会有那种表情。
明明他可以抓住自己,为何却主动停下了步子。
完颜昊看到了自己身后的情形,一队顶盔掼甲的武卒簇拥着长平公主,向此间缓缓而来。
领头那人骑着一匹雄健的黑马,目光掠过完颜昊,与杨立对视一眼。
嘴角牵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杨大人,别来无恙。”
第五三八章 大雪满弓刀(十七)
时间向前推。
“不要让公主跑了!”
“追上她!”
震川地处边关,荒凉僻静,鲜有人烟。今日若不是完颜昊与杨立在此地恶斗,此间土地之上根本就听不到人声。
如今却人声与火光并起。
雪走风疾,地面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赵又灵足尖轻点,在雪层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在片刻间被雪花覆盖,淹没痕迹。她走走停停,始终与后方追击自己的数十余禁军士卒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个距离,令追击长平公主的禁军觉得放弃可惜,但追击又绝对追不上。
若是一位一流江湖高手一心要逃跑,披覆铠甲的笨重士卒倒真不容易能抓住对方,赵又灵正在这一流高手的行列。
禁军们在金国武士的带领下,追得口吐白汽,追得气喘如牛。那道纤细的身影依旧在前方雪瀑之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仿佛一伸手便能将之握到手中。
但在这短距离剧烈地奔袭中,士卒们消耗了海量的体力,如今不管金国武士如何驱使,他们的速度终究是一点点慢了下来。
“废物!”
“你们昭人每一个都是废物!”
金国武士对禁军们大声咆哮,呵斥怒骂,他是队伍中唯一一个骑着战马的武官,手中马鞭不断抽在禁军们的后背上,依旧不能让对方的脚步加快分毫。
眼看那道身影就在不远处,金国武士却不敢纵马追击过去,只能催促那些用双腿奔跑的禁军——他倒明白,自己一人冲上去,纵然能与长平公主不分先后,也绝抓不住对方,更可能因此被一剑捅穿心脏,丧命于震川。
但是,正在金国武士心怀沮丧之时,他看到前方长平公主的身影渐渐停了下来,并且在慢慢后退。
后退?
金国武士直起腰背,那些扶着膝盖大喘气,死活不愿往前走的禁军们也纷纷直起腰板,握紧了兵刃。
有士卒高声道:“将军,震川地形复杂,殿下又不熟悉此间环境——前方不会是绝路,所以殿下不得不退回来了吧?”
禁军士卒的这个猜测正中金国武士的下怀。
他重重点头:“有道理!”
“列阵!”
“倘若长平公主再从此地逃脱,唯你等是问!”
刷刷刷!
一个个禁军士卒顿时集中精神,按照金国武士的吩咐,布置阵型,以迎接那道还在后退的身影。
大地在震颤。
金国武士耳朵动了动,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抬眼向前看。
背向自己等人的长平公主身前,一支衣甲齐整的骑卒队伍缓缓自幽暗雪瀑间显现身形,气势萧杀。
这支足有千余人的队伍,正是令长平公主不得不后退的主要原因。
……
梁舟驱策着高头大马,在杨立十步以外的距离站定,面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杨大人,别来无恙。”
其身后左右分别有骑跨于战马之上的阿左先生,以及梁雍。
梁舟看到对面的杨立皱紧了眉头,心中顿时掠过一丝快意:如此也不枉费自己千里迢迢,快马加鞭,终于赶来震川,与所部汇合。
杨立,你的好运气,今日便要因为我的出现而到头了!
杨立抬首盯着梁舟,打量片刻,忽然开口,道:“你是谁?”
他的问题教梁舟面上的笑意登时凝固——这边与人说一句:别来无恙,人却完全不识得自己,一句:你是谁,令梁舟突然不知该如何应付起来。
他以杨立为目标,企图超越杨立。但在庙堂之上,杨立封官大都督,梁舟却只是一个巡议府右丞,相差如此之大,令梁舟心中更生嫉妒之心。
因此,今时朝廷得知杨立在关内截阻完颜昊车队的消息,在高相的催促下,连下三道圣旨,要杨立回京述职,梁舟便是那个自告奋勇,接过第二道圣旨,前来勒令杨立回头是岸的‘传信者’。
倘若杨立不从,执意不肯回头,梁舟可依照皇命,将杨立就地处决!
这一点,更加正中梁舟下怀!
世人常言: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但世间或许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必定有无缘无故的恨——梁舟恨杨立到要亲手斩杀对方的地步,杨立却不曾与他有过任何仇隙,真正惹梁舟不高兴的事情,唯有杨立官职比他高,在朝廷中更受瞩目这一点而已。
因为这一点,梁舟便要夺人性命,阴谋诡计使尽。
梁舟的神色阴沉下来,摊开手掌,身后自有阿左先生将圣旨递到他的手中。
梁舟森然道:“杨大人不需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在下手中拿的这东西是什么便可!”
说着,梁舟双手握着卷轴,将圣旨摊开。
杨立却无动于衷,顿在原地。预想中杨立面对圣旨纳头便拜的情景并未出现,杨立木然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对面的江又灵。
“杨大人,跪下接旨吧?”
眼看杨立没有下跪的意思,梁舟面上更加挂不住,闷哼一声,向杨立提醒道。
杨立抬眼看了看梁舟,他的目光让梁舟心中恍然——自己看家里那个傻子弟弟的目光,也是如此……
他竟将我当成傻子?!
“敕曰:
罪臣杨立,不遵皇命,蓄养私兵,当治大不敬之罪!
今命汝与巡议府右丞一同还朝,仍若抗命不遵,格杀勿论!
钦此!”
梁舟宣读完圣旨,隔着数米之远的距离,直接将之扔到了杨立脚边,他寒声道:“罪臣杨立,还不快快领旨,与本官一道回京,领受惩罚?!”
杨立面色不变,甚至都未看自己脚下那道圣旨。
“杨立!你可有听到本官的话?!”梁舟怒声道。
杨立摇了摇头,笑道:“阁下说了什么,本将一句都未听到。现在听不到,待会儿便更加听不到。”
“那你便是在找死!本官领受皇命,你若抗命,本官有将你格杀勿论之权!”梁舟狞笑着打了个手势,其身后的私兵纷涌而出,将杨立团团围住,一杆杆长枪枪刃直指杨立头颅!
在完颜昊与杨立的且战且退,且退且追之间,杨立所率亲军已经完全与青萍军主阵脱离!
杨立登时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
第五三九章 大雪满弓刀(十八)
“杨大人,此时磕头认错,还来得及。”
杨立处在梁舟麾下兵卒的包围之中,纵然身怀绝强武功,也插翅难逃。
梁舟见局势已定,便收敛了面上表情,故作气定神闲,但目光挑衅似地看着杨立,继续道:“杨大人,还是跪下接旨谢恩吧。”
“你恐怕还不知道,长平公主之身世究竟如何走漏了风声,闹得人尽皆知——可惜了,当长平公主还未是长平公主之时,本官便有一个一亲芳泽的机会,却只能任由其从本官手中溜走。”
“公主殿下能令一位当朝三品大员为你甘冒奇险,矢志不渝,想必也有您的过人之处……”
提起‘过人之处’四字,梁舟故意加重了语气。
诸士卒一听梁舟所言,顿时想入非非,一道道淫亵的目光从赵又灵身上扫过——他们不禁猜测,传闻说杨立与曾经的长平公主有染的事情,莫非是真的?
杨立真与长平公主……
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倒时捡了个大便宜啊,反倒是金国五皇子头顶上绿油油的一片……
“身为朝廷命官,侮辱皇女——”被人非议**,赵又灵面红如血,手掌张开,剑气横空,直指梁舟。
但梁舟身后,梁雍沉默着策马而出,只一枪,便将赵又灵的剑气击得粉碎,承影剑在短时间内更休想恢复!
“殿下,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中要有数。”梁雍冷声道,故意引导人们往歪处想。
他这么一说,众人看着长平公主的目光,便更加暧昧。
“本官可不敢侮辱公主殿下,本官甚么都没说。”梁舟咧嘴笑着,“毕竟,有人连陛下的旨意都可以不放在耳里……”
说着,梁舟状似不经意间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前方杨立的面孔。
“你说她心中有数……”正在这时,完颜昊突然开口,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子被人如此评头论足,肆意侮辱,他脸上却未有半分恼怒之意,“莫非长平公主已如娼妓一般,早已被人采撷过了?”
完颜昊的言语可谓十分恶毒,其目的就是彻底激怒杨立。
杨立亦确实被其激怒,身形猛地向前——
梁舟面露喜色:“杨立违抗圣命,意图谋刺金国五皇子完颜昊,就地格杀!”
刷刷刷!
一柄又一柄长枪向着杨立后心直直扎去,迅捷而凶猛,明显准备多时!
“不要!”赵又灵豁然转首,看向杨立面无表情的脸孔,眼睛霎时红润,泪水滚滚而落。
不要过来!
我错了,我和你回去……
未说出口的话也未有机会再说出口。
当!当!当!
尽管有几个亲卫拼死护卫,帮助杨立格挡住了几柄长枪,但仍有两柄长枪枪头扎穿杨立的肩膀与腹部。
“嘿——”那两名手握长枪的士卒口中呼喝着,长枪在杨立的骨肉间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一点点往外透出枪杆。
鲜血四溅。
杨立面上却没有痛楚的表情,手中兵刃在被长枪推动着向前滑出一步的刹那,顺势横扫,擦过完颜昊抬起的一只手掌。
“哈哈——”
完颜昊的笑声戛然而止,半只手掌顺着手背上那道血痕,猝然间与自己的身体血肉分离!
“啊呀呀呀呀呀!”完颜昊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痛得满地打滚。
“诛杀此獠!快!诛杀此獠!”杨立斩下完颜昊半只手掌只在瞬息间完成,即使被两柄长枪钉穿身体,其依旧在向前缓缓而行,气势凶猛,仿若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
梁舟被杨立气势所摄,忍不住大声命令四周士卒赶快将杨立就地处决!
梁侯府上死士们一拥而上,长枪齐刷刷扎向缓缓前行的身影!
鲜血低落雪层之上,灿烂若莲花。
长平公主终于抓住机会,在这一瞬间脱离他人的控制,如利矢一般射向杨立,在与杨立接近的刹那,指尖迸射剑气,那两柄扎穿杨立身体的长枪顿被剑气斩断!
她环绕过杨立的脖颈,要以自己的身躯为杨立抵挡那齐刷刷刺下的枪刃!
四目相对。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杨立目视赵又灵,轻轻一笑。
那齐刷刷刺下的长枪竟在此刻,如陷无形之泥沼,向下刺杀的速度缓慢了数十倍。
梁府私兵们一个个面庞涨得通红,依旧不能令长枪速度加快分毫!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哼!”梁舟身侧的梁雍见此状,冷哼一声,提起长枪拍马走向杨立近前,催动通身真元,灌注于枪身,接着一枪狠狠刺向杨立!
咔嚓咔嚓……
虚空中似乎响起甚么事物破碎的声响,转瞬即逝。
士卒们的长枪向下刺杀的速度在渐渐恢复,似是经历了一场时空回溯。
以一千之众,围杀杨立一人的棋局,好像就要落幕。赵又灵泪水涟涟,好像有一件东西在心里骤然碎裂了,一块块碎片扎进了身体里的每一处血肉骨骼中,疼得不能自已。
“我做错了……”
“我又做错了……”
也在此时,完颜昊突然越众而出,给身旁的几个士卒打了个眼色,他们随之走出,来到江又灵身边。
有人以长剑抵住杨立的脖颈,颤抖着身躯,对赵又灵道:“殿下,咱们,咱们该走了……”
赵又灵看着杨立,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下巴向下滴落。
她的目光中有迷茫,有悲痛,亦有瑟缩。
杨立眼前的世界正在渐渐模糊,他微微侧头,耳朵微动,勉力抬起手臂,想要抚摸赵又灵的脸颊。
手臂终究未能触碰到赵又灵的脸孔,便无力坠落下去了。
赵又灵缓缓站起了身子,在一众士卒的威逼之下,离开了杨立,最终还是回归了完颜昊的阵营。
杨立还有气息,她以自己的真元护住了杨立的心脉。
但他此时不能再受一点伤害,如果赵又灵不答应禁军们的要求,她很担心杨立会因此受到伤害。
此时,利矢在这一刻铺天盖地而来,射中一个个士卒的身体,将他们从战马上带坠下去!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手握寻常直刃刀,一刀劈向人群!
劈开生死关!
“小心!”
天地气脉在那道人影冲起的瞬间,统统凝固。
梁雍骤然发觉,自己竟不能再以自身真元沟通天地,登时大惊失色!
他伸手将梁舟拦在身后,横枪立马,全身真元集聚于长枪之上,意图直接正面硬抗刀客劈下来的雄浑一刀!
阿左先生拉着梁舟,向后撤退。
他始终站在梁舟身后,在如此危险的时候,也知道首先保护自己的周全。
谋士从来都不是冲锋陷阵,为主效死的人。
谋士的才能比万千士卒重要太多,死在战场上,便是对才能最大的浪费——在这一点上,首阳阁李端龙的几位徒弟,似乎持一样观点。
曾经的阿二先生是如此,当下的阿左先生亦然。
直刃刀凶猛地劈进了人群之中,其卷动的刀气先一步降临,掀翻距离杨立两人最近的十数人马,战马哀鸣着倒地,士卒们反应不及,跟着被战马压断了腿,哀嚎不已!
刀刃向前平推,与梁雍横架起来的长枪相碰。
叮!
一声极细微的响声落入梁雍的耳中,在当下人仰马翻,战马嘶鸣,士卒痛呼的嘈杂声息中,这一声响动却又那样清晰……
紧接着,梁雍双手手心猛地爆发剧痛,疼痛如鱼儿一样,顺着骨骼,一寸一寸向着他身体各处蔓延开来!
这股疼痛最终在梁雍心脏处汇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爆炸了一般,禁不住松开握着长枪的手掌,伸手捂住胸口!
咚!咚!咚!
轰!
梁雍视线之内,皆是赤红颜色!
“嘶——”梁舟看见梁雍的身体陡然爆开,只剩一副骨架立在原地,颤颤巍巍片刻之后,散成一节节骨骼!
梁雍被来者一刀劈碎了血肉!
梁舟悚然一惊,方才还不情愿后退,此刻不用旁人再提醒什么,一个劲往后退却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