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〇章 千钧(二)
秦党一系的官员们心中为完颜昊捏了一把汗。
杨立提出的这个问题之中,有为完颜昊挖的一个大陷阱,乃是【围杀完颜稽康,夺得谙班勃极烈之位】,这是一个大坑,若是完颜昊直愣愣地踩进去,那便满盘皆输,对结果不用再多做揣摩。
将完颜昊收为俘虏那般久,最为了解完颜昊性格的人,不是满朝文武,正是杨立。
他是在自己的问题中设下了陷阱,但亦知完颜昊必定会义无反顾地一脚踩进陷阱里,绝不会回头,不会迟疑。
一切,皆如杨立预料。
完颜昊昂起头,双目中闪烁倔强的光芒:“此事本王自不会否认,不会似阁下那般虚伪!”
“雄鹰皇族谙班勃极烈之位,有才能的猛士方能获得。王长兄被你这样的昭国武将所擒,丢进雄鹰部之颜面,已不能再胜任谙班勃极烈之位。本王几个兄弟欲取而代之,却没什么不妥!”
“当然,本王如今被你所擒,也与谙班勃极烈之位失之交臂,不需争议。”
果真是耿直的皇子啊……
秦党一袭的官员们或掩面哀叹,或嘴角抽搐……
支持杨立的兵部诸官与陆大先生,则纷纷低头窃笑。
“好。第二个问题,请问金国五皇子阁下,这谙班勃极烈之位有几个?”杨立盯着完颜昊的眼睛,不给完颜昊思索的时间,待其话音一落,立刻问出第二个问题。
完颜昊听到昭国大臣的叹息与窃笑之声,心中着实生出了慌乱之情来。
昭国与金国互为邻邦,金国更欲将华夏礼仪复制到本国中去,连昭国的汉字都直接拿去化用成本国金文,不过礼仪服饰之流虽能模仿,根性上的东西却难以移植。
两国有各自国情,也有各自对事物不同的认知。
在昭国国人眼中,弑兄上位这等事乃大逆不道,悖逆纲常,在金国人眼中,却并不一定便是如此。
所以完颜昊心中才会慌乱,慌乱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昭国大臣嘲讽。
但杨立的第二个问题瞬息递进完颜昊的耳朵里,完颜昊下意识便道:“谙班勃极烈之位便如你国太子之位一般,只有一个,你以为有一个?”
“那么,五皇子阁下,这一个谙班勃极烈之位可够你们兄弟五人分?还是要轮流做一做这谙班勃极烈之位?”
“你什么意思?!”纵然完颜昊再懵懂,此时也明白了杨立话中之意——他是专门以此言羞辱自己的!
完颜昊当即抬头怒视杨立,恨不得将杨立一刀劈成两半!
然而在昭国庙堂之上,他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
杨立低头与他对视,一双眼睛如深潭,没有分毫涟漪,幽深得能将所有目光、所有光芒都吞噬进去,绞成粉碎。
完颜昊心中突然打了个寒颤。
透过杨立那双眼睛,完颜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的眼睛里,同样没有光辉,但内里却有法度、有规则、有思想在流动——每一个组成了自己的思想宇宙的人,眼睛里或许都同样有着一个黑沉沉的宇宙。
杨立继续说话,声音从天边传来,将完颜昊从那片无光的宇宙里拉扯出来,让他清醒,让他不能再保持愤怒:“五皇子殿下应知我的意思。你们五兄弟既然能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兄长完颜稽康,未必不会将矛头对准彼此,互相残杀,于你等而言,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五皇子可曾亲眼看到,我杀了完颜锐?”
完颜锐根本就不是杨立所杀,完颜昊怎么可能看到?
——五皇子下意识地摇头。
“你们五个兄弟,如今还活着的,加上你仍有三个,完颜宪吉逃跑,不知所踪,你如今成为在下的俘虏,还有一个,应是六皇子完颜烈——当时你等在战场上与在下搏斗之时,他在何地?”
“他在后方……他在后方,与完颜锐呆在一起。”完颜昊喃喃自语。
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猜想,骤然浮现——竟是六弟,竟是六弟杀了完颜锐,杀了四哥!
完颜昊对这个因为母族身份卑微,而性格怯懦的六弟回护太多,未想到对方竟是最后杀了四哥的凶手!
这个结果比杨立杀掉完颜昌,更令完颜昊难以接受!
但事实如此,他不得不接受:“是六弟,六弟杀了四哥,六弟杀了四哥!”
“哗——”
庙堂之上,群臣哗然。
杨立轻易之间,便蛊惑得完颜昊改口,称其中一位皇子乃是自己的六弟所杀!
杨立此子若为纵横家,则天下之间或永无战事,或诸国永将陷入互相攻讦,战争不休当中!
每一个朝臣心中都在转动着这样的想法。
他们自然不知,那完颜锐确实非杨立所杀,完颜昊正是因为清醒地认知到了这一点,才更容易相信杨立所言,最后说出自己的猜想,说出最后的结论!
“但是,完颜昌——”完颜昊甫一张口,便被杨立打断。
杨立继续道:“五皇子该是想要问在下,完颜昌死于谁手?”
——胡说!完颜昊心中暗骂一声,完颜昌究竟被谁所杀,他根本不用再向凶手询问,因为完颜昌就在自己注目之下,眼前的昭国将领所杀!
他为何要歪曲自己想要说的话?
杨立自有缘由。
“或许,五皇子此时还以为,完颜昌是死于我手?”紧接着,杨立又道,“倘若完颜昌真是死在我的手中,莫非彼国皇族不会因此雷霆震怒,不会因此问罪于国朝?”
“如今,鸿胪寺可有接待过金国使臣?”
“金国那边,可有传话过来,欲要问罪于我?”
涉及外交事宜的官员纷纷摇头,表示并未接待过任何金国使臣。
依照常理而言,杨立杀伤金国皇子,不论这个皇子在金是否为金国皇帝之所喜,但毕竟是皇族血脉,不论如何,金国皇帝必然要因此问罪昭国,甚至生出一场兵灾也说不定,但当下一切却都风平浪静……
这么一看,莫非杨立真的未有杀伤任何一个金国皇子?
坊间传言,真的只有六成是真?
昭帝目露了然之色。
杨立以结果逆推原因,却省去了中间导致结果的一个个过程,最终逆推出来的原因,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原因。
此为移花接木也。
完颜昊亦因杨立之所言,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莫非这个昭国将军,真未杀死完颜昌?可三哥分明在自己眼前被杨立一刀劈开!
但是,父皇却未因此向昭国传过来什么话……
这是为何?
自己又能如何反驳于他?
还是自己先前所见,此人劈开三哥脑袋的景象,只是因为受惊过度,产生的幻觉?
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没人会给完颜昊一个答案,作为此事的亲历者,他也陷入到了某种逻辑怪圈之中,难以自拔。
第五一一章 千钧(三)
尘埃落定。
完颜昊作为别国皇子,昭帝自不可能留他旁听本国朝政,大袖一挥,金瓜武士便将之带了下去——完颜昊毕竟是皇子身份,倒不用再像在杨立手中时,吃不好,穿不好,入了鼎京,鸿胪寺会专门安排他的衣食住行,待遇可与昭国皇子相提并论。
不过身为质子,完颜昊的出行自然也要受到诸多限制,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在特定的地方走一走,身边时刻有鸿胪寺官员、士卒监视。
众臣还未从杨立的言辞机锋之中回过神来,气氛诡异地安静着,每个官员都在消化方才杨立的那一套犀利无比且无可防御的招数,有人在心中啧啧称奇,暗叹自己拍马不及杨立的
舌灿莲花,有人则对杨立生出更深的忌惮,以及一种隐约的无力感。
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乃是每一个官员都必须掌握的手段,目下庙堂内,陛下偏向谁,偏向哪一边,在场朝官皆心知肚明——陛下看来是极看重杨立这个后起之秀,在陛下正倚重此人之时,想要对杨立下手,将他拉下马,甚至让他阴沟里翻船,从此销声匿迹,简直毫无可能。
“杨卿,此事既错不在你,朕亦绝不会任他人肆意污蔑国朝栋梁。”昭帝看着杨立,道,“即日起,凡有私下传扬兵部郎中杨立于金国的不实传言,捏造事实,污蔑国朝重臣者,必将受到严惩!”
“诸卿,将朕的话记在心里!”
昭帝一锤定音。
他以这番话告诫朝中诸官,不仅可以起到震慑欲对杨立下手的秦党一系官员,回护杨立,更能转变鼎京的舆论,把金国两位皇子身死的责任从杨立身上洗去,让金国找不到借此攻击昭国的理由。
“不过,当时金国五位皇子集万众于关外拉开阵线,如此大的声势,即便杨卿在关内,也该有所察觉。当时若是退入关内,便也不会再有后来这种种事端。”昭帝面现困惑之色,“当时杨卿是如何打算的?为何未有退入关内?”
“雁门关戍边士卒足有五万之多,由都指挥使张敬总领。当时若退入关内,应该也无甚么坏处罢?”
昭帝此言一出,底下一些朝臣便忍不住肝颤了,呼吸都在倏忽间变得极细微,极细微。
杨立闻言,面上亦现出迟疑之色。
这一刻,君臣二人心有灵犀,互相配合,将一出好戏原原本本,甚至超常发挥地表现了出来。
杨立低头,后退一步,四下看了看。
目光重点在与雁门关戍边军有直接联系的一些官员面孔上扫过,这些官员多为兵部【七都军马司】之中大员,品佚皆在四品左右,甚至三品大员亦有两三位。
【七都军马司】有监察边关军马之责,更负责战时的兵符下放。
今昭国与别国接壤、相邻的边关战略要地,共有七座,因战略意义以及与邻国关系的紧张与否,而往七座边关分派的兵马数量亦有所不同,不过总数有十五万之巨,占大昭全境之兵马的三分之一。
负责监察、调度兵符、军需下放的【七都军马司】地位奇高,掌控【七都军马司】,便意味着掌控住了昭国三分之一的兵马调度大权!
而雁门关戍边军,正为七都军马司节制。
如今,【七都军马司】之中诸官皆为秦文瑞亲自安插进去的,这也相当于,秦文瑞间接掌控了昭国三分之一的兵马……
杨立的目光从七都军马司诸位大能面上扫过,大能们面无表情,但多半已经紧张得肠子肚子互相绞缠到了一起。
御阶之下的秦文瑞眼皮跳了跳。
“这……陛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立很是迟疑。
昭帝看他这么‘迟疑’,却故作爽朗:“你于国朝有功,今次纵然说错话,朕也不会责罚你,你直接便是!”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没有证据。”
“倘若说出来,恐被他人觉得臣在胡乱攀咬……”杨立更加谨慎。
昭帝皱紧眉头:“朕赦你无罪,将你所见,尽数与朕说出来。”
“你若不说出来,便是欺君!”
“这……”杨立跪拜在地,“那臣便直说了……”
“快说!”昭帝有些不耐烦了。
杨立张口欲言,七都军马司-司马白骇在此时忽然站出班列,向陛下躬身行礼,道:“陛下,据臣所知,当时杨大人出关之后,即遭遇埋伏在各处的金国五皇子所部之合围,雁门关戍边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止于雁门关内,望彼地兴叹。”
“并非戍边军不救援杨大人,实是因为当时情况不允许。倘若边军擅自踏入金国领地,金国大可能会因此再度挑起边衅,损伤边镇百姓生命财产之安全,这样的后果太过惨痛,所以……”
白骇所言,逻辑合理,简单明了。
将雁门关戍边军在此事之中的责任摘除得干干净净。
白骇一边说,还一边向扭头回看自己的杨立打了个眼色,希望对方能帮助自己圆上这一个说辞,不然,其后果七都军马司不可能承受得起!
白骇为七都军马司小司马,正三品之职,而正二品的兵部尚书,亦有一个别称为‘大司马’,不过,如今七都军马司势大,直接掌控十五万边关军卒,便是兵部尚书与之相比,也稍显光芒黯淡。如此一来,倒是大司马与小司马的位置调换了。
兵部尚书黄坚以及一众保皇党与秦党一派官员是天然的对手,而白骇更是秦党一系官员之中,实力最大,最难啃的那块骨头!
目下,黄坚眼看杨立像是抓住了七都军马司的痛处,怎么可能会放过这唯一的一个碾碎七都军马司这块硬骨头的机会?
他亦跟着走出班列,道:“陛下,臣以为,白大人所言不清不楚,方才陛下询问此事之时,他未及时站出来解释,反而一直等到杨大人就要坦言之时,突然走出班列,说出一这番话来,实在可疑。”
“臣请陛下彻查此事!”
“臣请杨大人能将己之所见如实陈述!”
白骇闻言气急,忽地扬手指着兵部尚书黄坚,道:“黄大人,你我虽然有些私仇,但此乃国政,当下正在议论的是关乎国家未来的大事,这个时候,你焉能挟私报复?”
“我全无半点私心,一切皆为国朝万世之基业着想。试想若是堤防重地有了蚁穴,届时洪水一致,岂不是滔天之祸?此事必要彻查到底!”黄坚面不改色,对此事的态度愈发坚决!
二者展开言辞之争,各自麾下官员也纷纷摩拳擦掌,不甘示弱。一个个走出了班列,在大殿之中开始互相指责,大声争吵起来!
当下这种嘈杂之情形,正符合白骇之心意。
只要能将今日的朝议吵闹过去,等下了朝,他立刻便能与秦宰辅,以及秦党诸官员联络通气,拟出应对之策。
到时候纵然杨立陈述自己所见,也休想奈何七都军马司,休想损伤自己一根汗毛!
第五一二章 千钧(四)
白骇的算盘打得很响,欲要毫发无伤地从这场风波中脱身。
然而此次设局之人,并非杨立,而是赵毅。
赵毅有雁门关戍边军军帅张敬递给自己的请罪奏折,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清楚得很,这种情况之下,赵毅亦有心整治七都军马司,将兵权收拢入自己手中,如此一来,白骇的算盘打得再响又有何用?
偌大朝堂,百官互相结党,彼此之间水火不容。
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一般,朝中任何一派官员欲要在某项政策上获得最大利益,则必须取得昭帝的点头同意,如此一来,更于无形之中加重了昭帝的威权。
倘若朝中仅剩秦党一系,或者两相党羽一系,百官拧成一股绳去,则都可能会对昭帝的君王之权威形成冲击,慢慢架空他的权力,让他成为傀儡皇帝。
那是昭帝所不愿看到的情形。
眼下的秦党,正有往昭帝不愿见到的地方发展的意思——眼下正有这个绝佳的机会,昭帝自然要趁机要兵权重新收回,交托给自己信任的人。
昭帝稳坐钓鱼台,在龙椅上老神在在地看着群臣们争执不休,由国政大事牵扯到个人私德,由政令失误说到如厕出来,未洗手。
每一次将有损害某一派官员利益的事情发生时,庙堂上便必会有这样的争执。
这么许多年看下来,昭帝早已经厌倦,但他必须一如既往地看下去,唯有诸派系官员之间争执不休,自己的皇位,自己的威权才能稳固如初。
杨立跪伏在争执双方的中间,像是与整个天地隔绝。
昭帝正好低头看到杨立,心中微微一动。
眼下的情形,两派官员势同水火,彼此争执,自己固然能在他们的争执之中,渐渐巩固威权,但一直以来,因秦党与两相一党官员有意无意地阻挠,皇党一系萎靡不振,兵部算是皇党唯一的根据地了。
然而兵部尚书与陆无涯彼此之间又有嫌隙,互相看不顺眼,如此一来,皇党一系便显得各自为政,难以真正拧成一股绳去——
倘若自己将手掌直接探入庙堂党争之中,在庙堂之中,立下一个自己的代言人。
通过此人震慑其余诸党,使庙堂群臣永远在自己的监视之下,永远被自己扼住脖颈——朕之威权,岂不是将达到空前绝后之高度,再无朝臣可觊觎社稷神器,觊觎国政权柄?
昭帝已经确定了作为自己代言人的人选。
“你们吵够了没有?朕都要困了……”两派官员吵得嗓子都干了,一个个像是斗败的公鸡一般,声音愈来愈小。
但龙椅上高坐着的那位,却没有一点退朝的意思。
白骇心中正忐忑之时,听到上方传来昭帝懒洋洋的声音,连忙抬头,看到昭帝微微闭着眼睛,真有几分困倦的样子——看来陛下就要退朝,回去休息了吧?
“朕只是问杨卿在边关之所见,你们这些国朝干臣,公卿大吏却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把彼此背地里干的丑事都抖露出来。”
“朕今日是没心情听你们那些老黄历,不然真得跟你们一个个好好算一算帐!”
白骇心跳愈来愈快,面有喜色——以往陛下这么说话的时候,往往表示他老人家要宣布退朝了。
不过,今次情形颇为不同。
昭帝并未立即宣布退朝,他在桌案上的那一叠奏折之中摸索了一阵,从中摸索出了一封像是准备已久的奏折,递给高全善:“大伴,把张敬在奏折上说的话,都给他们读一读。”
“一个个都好好听听。”
“七都军马司诸官,更得好好听听!”
“白骇,你枉前面站一点。”昭帝指了指白骇,让他往前走。
白骇听到陛下提起‘雁门关军侯张敬’之名,脸色顿时发白,畏畏缩缩地朝前走了两步,被昭帝不耐烦地呵斥道:“让你往前走,往前走!”
“站到御阶下来!”
手握十五万兵马调度之权的三品大员,此时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在昭帝的呵斥下,勉勉强强地站到了御阶之下。
七都军马司诸官的耳朵都竖起来,心都提起来,听着高全善开口,道:
雁门关戍边军统领,臣,张敬叩首拜伏。上奏事皇帝陛下。
……
张敬这一封奏折,完全是请罪奏折,将边关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在奏折上陈述了出来,对于自己率领兵丁在关外阻挠杨立撤退的行为,更如实奉告,不打自招。
奏折被高全善念完之后,七都军马司官员感觉头部如遭重击,脑袋嗡嗡作响,想也不想,一个个跪拜在地,口呼:“陛下恕罪!”
张敬在奏折之中如实陈述,自己是受了七都军马司的指使,才拦截杨立之使者队伍,使之不能在发现金国皇子合围的第一时间,撤回关内。
张敬都将事情承认,七都军马司诸大员更抵赖不得。
白骇没有想到张敬自己竟主动承认了这件事,还专门递送奏折向陛下请罪——张敬为何要自毁长城?为何要做这种于自己于他人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任凭白骇想破脑袋,恐怕也想不到,张敬此举纯粹是受了副统领元奎的怂恿和恐吓,这是秦党一系官员的内部出了问题,即便多智如秦宰辅者,也防不胜防,同样懵然!
“白骇,你可听清这张敬在奏折上都说了什么?”
白骇呆立在原地,如同雕塑。昭帝等他表态等得不耐烦,便问了一句。
白骇如梦方醒,打了个激灵,猛地摇了摇头,紧跟着跪拜下去,涕泪横流:“陛下,此乃是张敬攀咬臣下,诬陷臣下,臣下从未指使他做过这等事情,陛下明察,陛下明察啊!”
“呵!”昭帝闻声冷笑,只要有这奏折在手,又有想要裁撤七都军马司之心,纵然此事真的是张敬在诬陷白骇,昭帝亦要将此事做成铁案!
“你说着张敬是故意攀咬诬陷你,那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不成?拼着自己好好的军帅之位不做,反而要自己给自己加罪,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心,也要将你拉下马来?”
“你二人莫非有杀父夺妻之仇?”
白骇下意识地摇头,旋即又更剧烈地摇头,连连道:“陛下,臣确未做过这等事情,虽不知张敬为何要攀咬臣下,但臣确未做过这等事情,陛下明察,明察啊……”
砰!
看他这副样子,事到临头还百般推诿,昭帝怒从心头起,抓起桌案上的砚台直接掷了下去,毫无意外地命中白骇的额角,白骇的额角登时血流如注,鲜血盖住了面庞。
他又痛又怕,竟语无伦次,哇哇大叫起来——
“来人,将这个擅用国之重器的东西给朕带到午门斩了去!”
昭帝一声令下,门外等候的金瓜武士立刻推门而入,走到御前,直接将挣扎不休的白骇拖着拖出了大殿。
地板之上铺开一道鲜艳的红!
昭帝抬头,目光冷冽,盯着一众七都军马司官员,寒声道:“你等可知罪?可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臣知罪,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将国政置若儿戏,国之权柄私相授受,以公器为己用,更酿出邦国之干戈,莫说一死了之……你等便是百死亦难挽回国朝之损失!”昭帝长身而起,巨龙高扬着头颅,目中沉黑一片,吞噬所有光芒,“七都军马司诸官,凡参与此事者,皆午门抄斩!罚没家产!家中男丁世代为奴,女子充入军营,轮营奸宿!”
昭帝雷霆盛怒,整个大殿阴云密布。
无人会在此时违逆赵毅的意志,群臣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为那些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同僚们求情一句!
哪怕是宰辅秦文瑞,此时亦都面无表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最大的权柄,被昭帝一刀全部砍掉!
从此之后,大昭三分之一兵马大权,重归于赵毅,与秦党一系再无半分瓜葛!
七都军马受此株连之官员达到六成以上,七都军马司司马、都监等从上到下一应官员,全被铲灭,自当下这一刻开始,七都军马司名存实亡。
而赵毅显然也不希望这个七都军马司再继续存在下去,分薄自己的兵权,让自己的手不能从天庭之中,探入九幽之下。
他发了一通火,令群臣噤若寒蝉之后,回到座位,缓和着气息,良久之后,道:“午膳时间都要过了……”
“也罢。”
“朕欲于燕州成立巡议司,本欲令这新立之巡议司巡查燕州,广纳百姓之言,体民生疾苦,为百姓谋实利,与燕州各州县长官以及燕州太守互相辅佐,自成体系。”
“巡议司有监察、纳言、议论县政、州政、燕州郡政,乃或若巡议司中有七成以上之议员同意燕州郡的某一政令推行,则不必再与燕州太守,州牧、知县协商,可直接推行政令。”
昭帝站起身:“如今看来,巡议司仅仅是议燕州之政,职能未免太过单薄。”
底下群臣心头狂跳。
单听陛下说这巡议司中,若有七成以上之议员同意某项政令在燕州实施,便不用再与各州郡长官磋商,直接推行政令这一点,便知这巡议司乃是个了不得的机构!
这个机构上可达郡守,下可纳民意,结构完全垂直,若是将此体系完全撑开了,在昭国各地推行,则大昭各地州郡长官便至少被分走一半的权力,并且其上达天听,下通民情的属性完全展开来,陛下的意志可畅通无阻地传递到天下任一角落,那所谓天高皇帝远的说法从此便不复存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过,朝臣们暂且只看到了这套机构中,立于皇权巩固,结构垂直的那一面,未有看到,若有人在这巡议体制之中,脱颖而出,从此成为天下议员之首脑——这个人手中将握有多大的权柄?
昭帝的言语还未说完:“朕欲于燕州试行巡议司制,倘若此制大利燕州民生,则将此制于天下推行。”
“并且,朕要裁撤七都军马司,新设枢密院。”
“枢密院下设都督府、巡议府。”
“自即日起,七都军马司之职责,完全归入都督府,并且,京畿禁军、各郡营兵之监察、兵符调度,亦由都督府负责。”
“巡议府则由巡议司升格而成。”
“诸卿皆已了解巡议司制度详情,回去之后,好好思量思量。朕要你们明日拿出对着新设枢密院、都督府、巡议府的建议,以及此中诸官职设立之建议。”
“好了,退朝!”
第五一三章 千钧(五)
七都军马司被陛下裁撤,陛下亦因此又新设了一个未来比七都军马司权柄更重的庞然大物。枢密院之下,都督府监理军务,巡议府参议政务,这明显是陛下欲要重新收拢庙堂群臣的权力的迹象,并且,此举还透露出一种‘朕不愿再带你们玩了’的意思。
秦党一系的官员心中发苦,心口处的那块肉被剜去了,他们既心疼又无奈。
两相一党系的官员盯着这个凭空而生的枢密院,眼热无比,垂涎三尺,都想着挤进枢密院这套体系当中,哪怕进入枢密院,自己的官职品佚要降上一降,也在所不惜。
皇党一系的官员心思倒没有那么重,他们不用似其他两派官员那般,对于这个新冒出来的枢密院抓耳挠腮,垂涎三尺,在他们的认知里,陛下收归大权,接下来,便该将权力下放到自己等人手中了,此可谓得天独厚,其他两派官员垂涎也垂涎不来。
枢密院的设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人可以阻挠这一大势。
不想令陛下权柄太重,君臣关系失去平衡的官员们,则要好好考虑一番——如何让这横空出世的枢密院最终在明日的朝会上,在一条条对它的建议以及各项规定制度当中,变成一个徒有其表的机构?
可惜,纵然有官员深谋远虑,认为枢密院之设立会令君臣无法互相制衡,届时君权独大,相权便只会成为一个可能可无的东西,但是毕竟只是有些官员深谋远虑了而已,大多数的官员此时都只想着从枢密院中分得一杯羹来。
此又是另一重大势。
此时,宰辅府邸之内。
把持昭国庙堂近半重权之位的秦党官员们,齐聚于秦文瑞的书房之中,一个个各部、各司的头头脑脑,目下扎堆出现,使得秦文瑞这间本就不宽阔的书房显得更加拥挤。
官员在房中或站或坐,坐着的人必然身份高贵,但站着的人却也不一定身份卑微。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浓浓的担忧之色,当下的目光一致看向书桌之后,面庞都隐入黑暗之中的秦文瑞。
秦文瑞是秦党的核心,秦党因他而生,不过,却并不会因秦文瑞之毁灭而毁灭。
“大人,您给个方向吧?”有官员在书房中枯坐许久,始终等不到秦大人指明前路,忍不住道,“如今七都军马司都被陛下裁撤了去,我们的实力经过此次事件,折损近三成之多。陛下意欲收回下放于庙堂之中的权力,可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从我们手中,把该我们得的东西拿走啊……”
“宰辅大人,事关我等之生死存亡,此事可千万不能小觑。”
“纵然不能阻止这枢密院的建立,亦必须要想方设法渗透到枢密院各要害部位当中,重新走回庙堂核心。否则,若是此时不能迎头而上,便立刻被两相一党,皇党排挤到边缘处去……到那时候,秦党一系名存实亡……”
那名官员郑进一开口便止不住话头,说了许多,皆是关于新形势下朝中权力的分配,以及对秦党一系的浓浓担忧。他倒不是一心为秦党谋取利益,只是秦党这艘大船若是倾覆了,似他这样的船上人,也必定会被一齐淹死。
秦党其余诸官听郑进说话,都以眼神交流,偶尔会有官员对郑进所说点一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即使是等到郑进将话说完了,其他诸官也未开口,显然是存了让郑进这人在秦宰辅面前当出头鸟,试探试探宰辅口风的心思。
郑进看同僚们都是这副反应,心头亦是咯噔一声,暗暗后悔自己说话之前,没有过一过脑子,在场诸位谁人不知秦党形势如何,哪里轮到自己这么一个户部小吏出头说话?但他们却都没有开口,明显是等人替自己出头。
不过,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却是不能。
郑进只有硬着头皮等待宰辅大人的回话。
秦文瑞身子向后靠了靠,一身玄色官袍便更加与黑暗交相融合,唯有官袍上的金红色麒麟补子随着光线的流动而摆动着身躯,威严高贵。
高不可攀。
宰辅大人未对郑进之所言做出任何回应。
郑进羞惭无地,满面通红,低下了头,不多时便有在书房中伺候的管家扯了扯郑进的衣角,领着郑进离开了书房,将之送出了秦府。
书房内少了一个人这样的小事,根本不会令诸位大能的眼皮眨一下眼睛。
气氛依旧沉默着,诸官的心思便在这沉默的气氛中流动着,融合着,产生无声息地碰撞与交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文瑞开口道:“老夫竟不知是谁邀请了诸位,来老夫的府邸上饮茶?今日茶点准备不多,座位亦明显不够,闹了笑话,诸位莫怪。”
宰辅大人开口便是隐晦的问责。
诸官之中,有几个年轻人面色发白,他们都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论背后势力其实并不一定比这些庙堂上的大能差劲,甚至有些与当朝宰辅也能比一比,但是在场诸位大能家世背景虽不如这几个年轻人,但手中握有的权力可以令他们顷刻间聚敛出足以与世家大族抗衡的实力。
尽管这份力量如空中楼阁,没有根基。但这依旧为世家大族所忌惮。
几个年轻人很早便被各自家中长辈教诲,对权力保持天然的敬畏,而宰辅大人忽然的问话,更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举动似乎触犯了宰辅大人的忌讳。
犯了忌的人同样会被排挤出这个圈子,哪怕他们家世雄厚,哪怕秦党官员需要世家的能力来运作某些事情。
管家这一次没有将几位年轻公子驱逐出书房。
为了给他们背后的世家留些面子,秦文瑞选择亲自驱逐他们离开。
秦文瑞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对我等早有微词,如今陛下裁撤七都军马司,于我等而言便是一个严厉的警告,若还不收敛,那才是陛下真正把我们晾在一旁,让我等从此处于庙堂边缘的时候。”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却有人将你们全部都聚集于老夫的府邸上,还要求老夫指条明路?陛下得知此事,知道你们在老夫的书房密谋之后,会作何想法?”
“笨拙,愚钝之流的品质,皆可教化,或勤能补拙,或增长见闻。”
“然而唯有无知且妄自尊大之品质,不可教也!”
第五一四章 千钧(六)
几个年轻公子脸色煞白地离开了秦府。
他们是被抛出来的砖石,落到地上,砸出几个泥坑,或发出几声闷响,总算留下一丝痕迹,便很不错。
秦文瑞书房内的诸位大能们才是真正有资格与秦文瑞对话,参与这场商榷的人。
“陛下欲设枢密院,内有都督府与巡议府两大职权部门。这个枢密院将会给今之庙堂带来怎样的变革,其实不必多说,诸位大人心中都必然清楚。”书房内,一个身穿紫袍的老者抬起了眼皮,目光从秦文瑞面上掠过,随即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说着话,“此次我等前来,正为此事。”
“宰辅大人亦必然清楚我等来意。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听一听宰辅大人的意见。”
秦文瑞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位于人臣权力金字塔的顶点。然而这个开口发话的紫袍老者同秦文瑞言语之时,语气中也谈不上有多少对秦文瑞的恭敬之意,平平淡淡,没有甚么波澜。
老人本就是朝廷二品大员,身后亦有五姓七宗之中的阳平钱氏作为支撑,在秦党一系官员之中,倒也确实唯有他能与秦文瑞平起平坐,完全不用顾忌二者官位权柄之差别。
秦文瑞能够走上权力的顶点,位极人臣,离不开这些世家大族的鼎力相助,两者之间利益勾连,千丝万缕,早已无法做个彻底的切割,更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
钱琛作为世家大族共推出来,与秦文瑞对话的世家代言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必有背后世家的授意,隐含世家的诉求与疑惑,倘若秦文瑞应对不好钱琛的问话,则可能会出现一些双方都不希望看到的场面。
“陛下放出一点风来,诸位便急成这副样子。全挤到我这个书房中,俨然有小朝廷之相,此事必已被陛下所知,枢密院之设立乃是大势,而今,我们这个小朝廷被陛下看在眼里,成立枢密院便有了更坚实的注脚,无可阻挡。”秦文瑞微微眯着眼睛,徐徐而言,声线同样平静,不过吐露的内容却令众人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钱琛听得秦文瑞所言,眉头微微皱了皱,轻轻道:“今日亦非我们第一次聚集在此地,老夫实不知宰辅大人此次为何这般大的反应?”
“纵然陛下欲设枢密院,纵然此为大势不可阻挡。但是宰辅大人亦当知晓,您的身后站着的是五姓七宗数十百万世家子弟……”
五姓七宗,诸世家子弟相加,代表了昭国近八成的权势与财富。
这一点,不需钱琛言明,在场众人也俱明白。
也正是这一点,才令众人有在明面上组建‘小朝廷’,亦无惧陛下会因此制裁自己等人的底气。
“当下正值多事之秋,若我等想要保存完整,不被拆分,成为此次庙堂势力分割之中,最完整亦收益最大的那个,便不应该多做这种易引起旁人注意的事情。”秦文瑞道,“不过事已至此,再多说其他,已经无用。”
“既然你等欲知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我亦不会有分毫隐瞒。”
秦文瑞目光扫过书房中每一个官员的面庞,面上露出微笑:“在确定我们下一步的计划之前,有一件事情,我想诸位如今尚不清楚。”
“宰辅大人请讲。”钱琛往前倾了倾身子,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其余诸官员亦纷纷竖起了耳朵,想来那一桩事情必然与秦党以后的发展路线有极大关联,他们不能不重视。
“金国已经确定对国朝用兵。”秦文瑞面上的笑容保持不变,口中吐露的这个消息,却令在场诸官无法保持淡定,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或为六部中流砥柱,或为中书省大员,如今在听到秦文瑞的话之后,眉宇间竟有惊惶之色!
金国武威之盛,早已深入国朝诸官心中。成为一重无法突破的心障!
能够保持冷静的官员不多,钱琛算是其中一个。
他与在场诸多官员不同。
诸官的权力与地位来自于国朝,来自于大昭。钱琛的权势与地位来自于世家,来自于豪阀。
只要世家豪阀不倒,不论是那一朝的庙堂,都会有他一席之地。
昭国覆灭,毁于兵灾战祸,不代表世家豪阀亦会跟着覆灭。
所以,钱琛并不担心。
钱琛皱眉道:“宰辅大人,恕老夫愚钝,不知此事与陛下设枢密院之事有何关联?”
接着,钱琛眼睛一亮,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老夫自知若金国对国朝用兵,庙堂之中我等则皆不能置身事外,自该鼎力以助国朝渡过难关,所以,这等情况之下,若是陛下执意要设立枢密院,在兵灾战祸到来之前,大改昭国庙堂体制,反倒会令国朝在面对金国兵锋之时措手不及,更可能因此葬送国运?”
钱琛以为自己把握到了关键点,愈说便愈兴奋。
诚然,如他所说,若是在朝堂上抛出‘金国欲对大昭用兵’的消息,必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陛下便该掂量掂量,自己在这等情况之下,重新划分庙堂势力格局,会不会对将要到来的兵事造成太大影响?
如此,群臣再对陛下一番苦劝,这设立枢密院之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付诸东流。
钱琛的想法确实可行,然而并未与秦文瑞想到一处去。
秦文瑞心中着实对钱琛这种世家代言人厌烦透了,但面上又不能表露什么,只得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便如钱大人所说,倘若金国对国朝用兵,此必为倾国之战。”
“届时,若是国朝抵御不住金国兵锋,我等即便把持住了庙堂又能够如何?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罢了,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战之际,我等却尤为一点权势分割而私斗成风。如此,莫不是觉得大昭国运太盛隆了?”
秦文瑞这一番话并不好听,钱琛闻之,心中亦有些微恼。
但大部分官员却对秦文瑞这一番话很是赞同,他们与钱琛不一样,首先是昭国的官员,其次才是与世家利益有所勾连的高位者。
世家之所以会让利于他们,在乎他们乃是昭国官员的身份。同理,一旦他们不再拥有这个身份,世家便视之如猪羊。
所以,此倾国之战关系到在场每一个人未来如何。
他们此时自不可能再与钱琛站到一处去,向宰辅大人施压,反倒要与宰辅大人携手,逼压世家豪阀与自己合作,共渡难关。
当下,诸多官员纷纷出声表示支持。
“宰辅大人所言极是!”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况乎我等食禄之辈?”
“宰辅大人有何高见,请示下!”
秦文瑞在众人的赞同声中,点了点头,道:“昭国今时之状况,不用老夫多说,诸位亦都看得清楚。”
“诸位以为,若金国以举国之力攻打大昭,国朝是否能胜?若不能胜,可坚持多久?”
秦文瑞的问题一出,在场官员皆沉默了,表情分外为难。
他们心中自有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却不能坦陈,否则他们这些大昭官员的颜面便荡然无存——今昭国是好是坏,兵将是强是弱,郡县各地是贫是富,官员清廉或是腐朽,都关于这一场国战最后的胜负。
而这些个关于国战胜利与否的要素,与在场诸位官员却都脱不了干系。
试想,他们若是实话实说,那岂不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脸?
这自然是不能说的。
第五一五章 千钧(七)
“这……”
众人犹犹豫豫,或手捋胡须,或皱眉沉思,皆不知该如何回答秦文瑞突然抛出来的这个问题。
秦文瑞倒没有指望这些同僚真会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个真实的答案他作为国朝宰辅,亦清楚得很,也不需要旁人来告知自己什么。
当下摇了摇头,道:“昭国形势如何,与金国若发生战争,胜负如何,我们各自心中都有数。此时若再不做出改变,金军入关,便是那时候的天下大势,你我亦将因此而遗臭万年!”
秦文瑞当下言辞之尖锐且不加遮掩,远超从前。
众人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不敢再有分毫懈怠,对秦文瑞的话洗耳恭听。诸官之中,唯一能与秦文瑞分庭抗礼的钱琛,此时反倒被晾在了一旁,完全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秦党之所以为秦党,纵有世家大族推动诸官联合的原因在内,但更大的因素却源于秦文瑞一人!
没有秦文瑞,秦党则不成秦党,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秦党之内,诸官虽然平日里在各种事情上或有意见不合,甚至出现相互倾轧、私斗的情况,但事情一旦真的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时,他们的目光会完全会聚集在秦文瑞身上,唯其马首是瞻,精诚合作。
“当此时,陛下提出设立枢密院,收拢军政大权,此举于我等而言,有何坏处?”
“让能够领兵作战的将军到前线去,让能够牧民理政的才干者倒符合他们各自能力上限的官位上去,如此,大昭这一驾庞大的战车才能有效运转,发动起来,所向披靡!”
“当此时,摒弃冗官冗员,使尸位其上者去,使精明强干者留,在其位谋其政,天下各郡统一调动,文官与武将在枢密院的统一调度下,应对金国之兵锋,岂不比此时繁荣而陈腐的国朝官场机制要迅速且有效得多?”
秦文瑞抬首,接着道:“所以,老夫请问诸君,陛下此举有何不妥?”
“大利天下,亦于我等无伤。”
“此事我等该全力支持才是,为何反对?为何阻挠?奉劝诸君,此时不要轻易伸手,否则百年之后,你等便是如昨日黄花一般的国朝罪人,否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秦文瑞的话音落下,书房之中重归于寂静,落针可闻。
大多数官员都刻意收敛着自己的呼吸,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秦文瑞之所言,想要看看其中有否逻辑漏洞,想要推演出秦文瑞的想法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大利天下,亦于秦党无伤。
良久,钱琛胸膛不停起伏着,终于忍不住,寒声道:“宰辅大人此举可是要我等将权柄分出去,全力供给枢密院?纵然这个枢密院出世,真能领昭国万民打一场胜仗,打得金国望风而逃——如此情况之下,枢密院威望如日中天,万民信重,陛下从此成为千古一帝——这于那时的我们,能算是什么好消息?”
“放出去的权力,我们又如何收回?”
“到了那时,成了昨日黄花的便是我等了吧?被扫入故纸堆中不被人记起的人便是我们了吧?”
钱琛以为自己的观点足够深刻,直指秦文瑞计划之中最薄弱、最易引人担忧的那一点,但是秦文瑞只是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
而后秦文瑞轻轻一笑,眼神却极寒冷:“短视!”
“鼠目寸光!”
未想到秦文瑞竟公然如此侮辱于自己,钱琛一张老脸登时涨的通红,站起身伸手指向秦文瑞,怒声道:“你莫非忘记了你今日所得之一切,皆来自于哪里?!”
片刻沉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秦文瑞低眉,眼中流露回忆之色,“老夫所得,皆来自于己之寒窗苦读,己之才能到了那一步。”
“钱琛,你此时可起身拂袖而去,将老夫所言转告你身后的五姓七宗家主,转告各世家门阀之主,看他们会如何待你?”
“请便吧。”
秦文瑞言语分毫不留情面,当面斥责钱琛,面不改色。
以往众人一直以为,在秦党之中,钱琛凭借身后世家大族的支撑,足以与秦文瑞分庭抗礼,但看眼下这状况,明显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钱琛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胡须颤抖,却始终不肯挪动步子,不肯转身离开——比起被秦文瑞如此羞辱,他更清楚自己此时贸然转身离开,等待自己的便是各世家大族家主的羞辱,以及顷刻间权势散尽,高楼倾塌!
可他当下在场,也缺少一个台阶,顺势而下,坐回座位。
于是只能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秦文瑞不准备给他下来的台阶,笑了笑,道:“既然不走,便坐下吧。”
“哼!”钱琛闷哼一声,尤觉颜面无光,但只能依言坐下了,不然他真怕自己不听秦文瑞的话,反被其借机叫来管家,真将自己赶出秦府!
“此次枢密院设立,杨立必定为枢密院下任职,我想,大概是巡议府正之职。”秦文瑞沉声道,“杨立此人,不说其他,能领千余人在万军之中突围,以弱胜强,反败为胜,其军事天赋自然毋庸置疑。”
“我觉得,若能令其入都督府为都督,节制天下兵马,一旦金国兵临国朝边境,其人可用也!”
“甚至其身后的天目、青萍等众,也尽可归入都督府、巡议司之中,让这柄锋利的刀子去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金军!”
“有朝一日,若昭国胜,杨立已成杨党,势力渗透入天下各郡军政要职,又有万众信重,权势如日中天,便是老夫这个宰辅,与之相比亦黯然失色。”
“到了那个时候,朝野之间,焉能没有‘杨立功高震主’之传言?”
“陛下如何处之?”
“诸君可仔细思量。”
秦文瑞微微收声,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人的影子,漆黑如深潭。
“金国与我国朝之战,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五载,这么长的时间,我等坐镇后方,两相一党也可尽数剪除赶紧了,将任、高一党扫出庙堂,腾出手来,还对付不了一个功高震住的杨党么?”
“此事,我等一心用户陛下之决定,并且,当杨立成为都督之时,当其为国朝领兵与金国相敌之时,我等亦当尽全力襄助。”
秦文瑞低头,看着众人,道:“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大善!”
“老夫附议!”
“老夫以为可!”
底下众人纷纷点头,无一人有反驳之言。
……
皇宫御书房之内,昭帝如往常一样,正坐在那把专属他一人的椅子上,批阅着奏折。
自他放出要设立枢密院的消息之后,庙堂之中已有不少人上奏折,或对昭帝的举措不支持,或对陛下表忠心,愿为昭帝效犬马之劳,为枢密院立于庙堂之上做开路先锋,希望能在这将要设立的权利中枢-枢密院中谋得一个官职。
群臣的心思便在这一封封奏折当中**裸地呈现了出来,并没有多少掩饰。
从这些奏折当中,昭帝惊奇地发现,他以为的会对自己设立枢密院持激烈反对意见的秦党一系的官员们,此次出奇的沉默,甚至有些秦党官员还对此事表示支持。昭帝当然不会以为自己撤去七都军马司震慑到了秦党一系的官员。
事实上,自从秦党一系官员与世家豪族互相勾连之后,昭帝都隐约有些掌控不住这个权力集团的感觉,尤其是自己设立枢密院,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令之能与秦党一系官员分庭抗礼。
如此情况下,秦党一系会对设立枢密院之事保持沉默,便耐人寻味了。
与之相对的,乃是任相与高相门下官员们,对设立枢密院之事反应甚为激烈,不少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枢密院之设立必将导致庙堂的平衡被打破,以致于影响到天下方方面面——昭帝倒是清楚任相与高相门下官员为何会如此激烈反对。
无外乎是枢密院下的巡议司将与天下各郡太守、刺史、别驾乃至各州县官员争夺权力,这些封疆大吏有些与任高两相一党官员关系匪浅,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个原因,乃是巡议司有直通天听之能,如此一来,中书省形同虚设,尚书省的权力无形之中被削弱不少——作为两省最高长官的任丹心与高云渺,怎可能愿意由着巡议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诞生?
正在昭帝批阅奏折之时,门外响起了高全善的声音:“陛下,老奴回来了……”
昭帝闻言,正了正身子,后背靠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脖颈,道:“进来吧。”
“遵命。”
高全善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抬眼看昭帝揉着自己的脖颈,连忙跪下道:“陛下,您受累,老奴这便差几个手上有力的……”
“不必了。”昭帝摇了摇头,道,“你去秦府调查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有什么收获,与朕都细细说来。”
“是,陛下。”高全善垂首应答,低垂眼睑,将自己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向昭帝详细陈述。
昭帝听完高全善的回答之后,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笑道:“此次枢密院之设立,再无阻碍矣!”
高全善抬起头,困惑不解地看着昭帝。
他很不理解昭帝为何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毕竟自己在宰辅大人府邸前曾经看到,有诸多秦党官员聚集,想必就是为了这枢密院设立之事。
宰辅秦文瑞以及秦党一系,岂会眼睁睁看着陛下设立枢密院,分去自己一方手中大半的权柄?
然而高全善自知身份,作为内官,不敢议论朝政。心中之困惑不解也只表现在了面上,并未诉诸于口。
不过昭帝看他这副神色,心情愉悦,便解释了几句:“秦文瑞虽为秦党一系官员之首,天下文官领袖,然其更为昭国之臣子,并且昭国臣子之身份,要先于秦党领袖之身份。”
“庙堂之上,他既没有公然反对枢密院设立之事。私底下便更不可能与其他官员如此通气,他既然敢在明面上召集秦党官员入自己府邸,自然不怕朕看到这一幕,也是在变相地告诉朕,秦文瑞没有反对朕之决议的意思。”
“既然如此,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秦党一系仍能在庙堂之中好好地发展下去。”
“制衡制衡,枢密院横空出世,一朝包揽国朝近五成的权柄,岂能没有其他人来制衡于它,限制于它?”
“秦党一系正适合做这个制约者。”
第五一六章 千钧(八)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任丹心端起酒杯,慢慢沥干杯中酒,面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跪在摆满菜肴的桌案一旁的下人看老爷这般反应,也跟着露出讨好的笑容,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那份赏赐——他只是向老爷汇报了自己在宰辅大人府邸那里的见闻,不知老爷听到这个消息,为何这般高兴,但总算明白老爷这个反应,便意味着自己少不了一份赏赐。
“下去吧,与管家知会一声。去账房那里支五十两银子。”任丹心此时心情大妙,对给自己带来好消息的下人自然也温和得很,挥了挥手,教他下去领赏。
下人一听‘五十两银子’的赏赐,差点没高兴得晕过去,当即便哆哆嗦嗦地不断磕头,而后站起身便火急火燎得往门外走。
走到半途时,又被任丹心叫了回来。
任丹心倒不是临时变卦,要刁难这个下人。他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一只猪肘子,道:“老夫最近不喜食油腻之物,这只肘子你也一并带走,回去与家人好好享用!”
猪肘子油光发亮,热气蒸腾间,香味跟着往人鼻孔里钻。
这一只红润而丰腴的酱肘子,下人一家便是逢年过节也很少享用得到,如今得了老爷赏赐,自然又少不了一番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在老爷的要求下,将肘子连盘子一并端走了。
目送下人离开之后,任丹心又开始自斟自饮,愈咂摸愈觉得秦文瑞此次做事实在欠妥,陛下刚在朝中宣布欲要设立枢密院之事,你后脚就急不可耐地着急党羽,看来是要商量应对之策,想要令陛下打消设立枢密院的念头罢?
七都军马司被裁撤,秦党一系损失惨重。
如今你秦文瑞也到了自乱阵脚的时候了么?
嘿……
“啧……”
任丹心又一口饮尽新斟满的一杯酒,只觉得十数年来,唯独今日最为畅快。自己在庙堂之上与高相一党连横合纵,相互配合,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当下终于熬到了得见曙光的时刻——秦党即将崩灭矣!
不行,这个消息必须要与高云渺那厮通一通气,到时候在庙堂上统一口径,跟在秦党之后,反对陛下设立枢密院,争取把秦党推到火堆中心去!
但是,秦文瑞那样聪明人物,纵是一时糊涂,也不该犯这么显而易见的错误啊……
这会不会是秦文瑞故意如此,意图设局坑骗自己?
任丹心如是一想,顿时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厅堂中踱着步子,思忖着怎么与高云渺分享这一个消息,以及自己的疑虑——正当此时,管家匆匆走进来,禀告道:“老爷,高相爷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有要事要告知您……”
任丹心眼睛一亮,连忙道:“快把人请进来,快请进来!”
……
“高兄此举大妙!”
任丹心听完高云渺那边来者的汇报,眉开眼笑。
他本担心大批秦党官员聚集于秦府,乃是秦文瑞故意设局,引诱自己上钩来的,没想到事实竟然是高相这边数年前已经默默策反了秦党之中的几个年轻官员,正好此时派上用场。
那几个年轻官员在高云渺的授意之下,自作主张,乱发号令,使得秦党官员齐聚于秦府,这才有了任丹心的所见所闻。
如此一来,他心中最后那一点疑窦便也彻底消失。
当即与来者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欲要使得两相党羽联合起来,在秦党官员于庙堂上公然反对陛下之主张时,紧跟其后,跟着反对陛下设立枢密院的意图,如此,作为出头鸟的秦党焉能有好果子吃?
此次秦党不仅仅要伤筋动骨,被砍去手脚都极有可能!
来者听完任丹心的想法之后,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道:“任大人的想法与我家老爷想法简直不谋而合,他亦是如此吩咐在下,如今任大人既然也是如此认为,在下必然将您的话带到,恐怕一个半个时辰之后,在下还得往大人府邸跑一趟,还请大人不要为此烦扰才是……”
任丹心心中更加舒畅。
这些年来,与这高云渺互相协同配合了无数次,唯独这一次最让自己感觉顺畅,没有一丝阻滞之感,看来天数如此,秦党退出庙堂,乃是大势所趋,老天爷都在帮助自己……
而后,任丹心喜滋滋地送走高云渺府上送信者,以及回去之后一高兴之下又赏赐了几个下人的事情掠过不提,且说杨立等众在城南小院这边的事情。
……
昭帝欲设枢密院,辖理都督府与巡议司之事,群臣议论激烈,其中自然有本身就涉事其中的杨立等人。
当下各方都对此事极为关注,每一个能左右局势最终走向的大能的宅邸,都受到诸多官员的关注,那里发生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无数的揣摩与推测。在这个时候,当初主张在燕州推行巡议司制的杨立反倒没人再关注他什么,毕竟在官员们看来,杨立虽是后起之秀,或能在陛下设立的枢密院当中获得较大利益,但却并非是能左右风向之人。
院子里,五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偶有言语。
宋宪与张洞明如今算是形影不离,有宋宪在的地方则必然有张洞明的身影,同理,张洞明若在某个地方出现,则身边必然跟着宋宪。
苍树为此还对宋宪二人大加取笑,然而他却说不过张洞明,每每取笑宋宪,结果都以自己被张洞明气得拂袖而去而告终。
张洞明虽然能言善辩,但杨立若当面,又往往寡言而沉稳,与反唇相讥苍树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师兄,师父让我俩带话给你,今日下了朝会之后,便有很多官员往秦府聚集,让你好好判断,恐怕枢密院设立要受到秦党不少阻挠。”宋宪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眼睛看向杨立。
“是有许多官员往秦府聚集,还是只是几个人,师父担忧形势,所以说成是有很多官员?”杨立微微皱眉,向宋宪确认道。
张洞明在旁接话:“师父说是有很多官员,没有夸大之意。”
宋宪眉毛微扬:“师兄,如今正值非常时期,你都不知派都大侠和苍树,去收集消息的吗?”
“朝局如此,两派互相倾轧,陛下渔翁得利。他既要设枢密院收揽权柄,还是铁了心的,除非秦党与两相之党联合起来反对,否则只要其中一派支持,则枢密院必然成立。”
“既然如此,搜集那些消息做什么?”杨立摇头轻笑。
宋宪撇了撇嘴:“听师父说了,这枢密院若真成立起来,其权能可了不得。没准儿此次两相一派真可能与秦党联合,秦府如今门口又是官员聚集,更加不可能支持枢密院的设立了吧……”
张洞明听着二师兄的些许分析,有些心不在焉。
杨立忽而抬头,向张洞明问了一句:“师弟觉得此事是否像是你宋师兄说得那样?可以说一说,还不知道师弟的想法?”
张洞明闻言倒不慌张,只是略有迟疑,在两个师兄的目光鼓励下,最终才道:“我未曾有过一官半职,朝中之事,也不能妄加评论。不过当下正值多事之秋,那么多官员却生怕陛下未发现他们结党一番,一股脑地往秦府去,这件事怎么看都有猫腻……”
“事情或许不会向宋师兄说得那样浅白的。秦党一系此次更大可能会对枢密院设立之事态度暧昧,甚至对此表示支持,但只有极小可能会激烈反对。”
“宰辅既能为宰辅,岂是一个不注重细节的庸人?这么多官员往他的府邸上聚集,便以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权,也得忌惮有官员说他结党营私,在朝中到处安插亲信,尤其是如今陛下需要朝中诸官对设立枢密院之事表明态度。
而他如今却就是极坦然地放官员进了自己的府宅,这个时候,进入他府宅的这些官员若在明日朝会之上,公然反对陛下提出的设想,更加坐实了宰辅结党营私,要挟君权的谣言——陛下岂会放过他?
所以,秦党此次可能已经有了应对。这个应对,有很大可能与宋师兄的猜测相悖。”
第五一七章 千钧(九)
听得张洞明所言,宋宪沉思良久,之后赞道:“张师弟洞见深刻,我自愧不如。若不是你提醒,其中诸多细节我都要忽略过去了……”
“目下仔细思索,反倒真觉得你所预测的可能,才最接近真实。”
杨立亦在一旁轻轻点头:“我之推测与张师弟推测相差无多。”
他接着道:“金国欲对昭国用兵,此时朝中已无可战之将。若此消息释放出去,朝野必然震荡。如此关头,能与金国一战者唯有燕翎军。然昭国朝廷苦燕翎军久矣,届时纵然燕翎军听令应战,然恐不能发挥其全部战力的十分之一。”
“庙堂诸公皆知我身份,秦文瑞此时打的主意,便是想要我来做那根悬在燕翎军这头驴子前面的萝卜,燕翎军若知晓了我的身份,必然每战争先,必出全力。”
“倘若是如此的话……”张洞明抬首,沉声道,“那秦党一系此次合谋,恐怕会将师兄往枢密院都督府那边推,如此,巡议府岂不是要落入他人之手?”
“燕州是我们打下根基的地方,如若巡议府的权柄被他人窃取,则燕州基业,亦将落入他人之手——师兄这岂不是……”
“竹篮打水一场空么?”杨立笑道,“巡议巡议,重点在议而不在巡。巡议府行的是议政参政解民生疾苦之职责,天下间谁最了解民生疾苦?”
“非是王侯将相,世家公卿,亦不是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士人,而是贩夫走卒,商贾农户。”
“他们才最了解与自己一样人的困境是什么,面临怎样的苦痛与困境。”
“他们才是最适合做基层议员的那一批人。万丈高楼平地起,基层是巡议府的根基,只要基层不被腐蚀,谁能窃取巡议府的权柄?”
杨立道:“明日朝会之上,纵然我不能入主巡议府,亦要争取令基层议员席位,皆由困苦百姓掌握,而非贪恋权柄,居心叵测之辈!”
“希望师兄之愿可以达成,虽然如今令百姓决定自己的生活为时过早,但比起目下这等状况而言,此未尝不值得一试,”
“更何况,没有人天生明晓事理,人情练达,都经过了后天的修炼。纵然寻常百姓在大事政见之上或少有所得,在将来科举选拔出来的士人协助之下,此亦不成问题。”
宋宪闻言点头:“我虽不知师兄具体之构想,但每每想及天下万民皆能为己之利益畅所欲言,表达意见,不需要被他人代表,不会再成为摆在朝廷诸部大能案头上的那一连串数字之时,仍觉得心神激荡。”
“但是,杨兄,宰辅如今明显是要设局诓你,你莫非要任由他将你推入都督府?可知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宋宪的面孔上写满了忧虑之色。
杨立如今才是一切的根本,如若没有杨立,便没有天目,没有青萍,更没有如今这大好局面。
一个具备强大执行力的组织固然成就了杨立,但同时,若非杨立个人超前而愈发成熟的思想,似都邪、苍树这等样的江湖人也不可能被他吸引,从而聚集在他身边,形成这样一个强大的组织。
从关东至鼎京,杨立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或另辟蹊径,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或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能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比寻常人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心血,若杨立就此贸然入局,那无疑会是天目的巨大损失。
亦将是这个世界的巨大损失。
因为此间世界永远少了一个最具备把构想化作现实的可能。
“这是秦宰辅的阳谋,我必须接招,亦只能接招。”
杨立正色道:“更何况,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若我只做得了好处的事情,却对那些真正关乎民生,关乎百姓的事情视若无睹,又何谈甚么变革,何谈与万民生利?”
“我亦非没有私心。在金对昭的战争之中,唯有掌握军职,方有兵权,方有力量左右局势。我想拥有这一份力量,如此算来,都督府当真是我最好的去处。”
“秦宰辅若如此做,也算是顺遂我意,真该感谢他。”
宋宪听完杨立所言,终究未再劝告什么。
当年燕王杨统,死在功高震主四字之上。
促成杨统达成‘功高震主’这个事实的那些人里,有昭帝,亦有如今的宰辅秦文瑞,甚至当下可能会参与到推动杨立入都督府的一些官员,曾经也是参与到推动杨统最终功高震主的那一批人。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血脉的延续便是教人不断明白,哪些事情不能重复,重复便是不想再在世上活命。
但是杨立的选择始终只有那一个。
在此事之上退却的杨立,不再是真正的杨立,前进的杨立,或许会成为更加强大的杨立,也更大可能会因为最终的功高震主四字评价,如父亲一般葬送性命。
然而不论如何,这终究只是杨立个人的选择。
眼下很好,师兄已经决定了自己要走怎样一条路。
宋宪低眉浅笑。
张洞明抬眼看向远方。
他从前很喜欢听一种类型的故事,说黎明前夕,在至黑的世界里依旧熠熠生辉的人们,说老卒骑着坡脚的驴子重新踏上去远方的道路。
那些故事,不论辞藻如何变化,但带给人的感觉总是一样。
是人在睡梦将尽时,内心怅然若失的安稳。
也是酷热到来之前,黑暗里微微叹息的韵致。
张洞明心头悸动——很庆幸自己能在下一个大时代到来之前,终于赶上了眼前人的脚步,或者说赶上了他的战车。
可以预见明日朝会之后,师兄之名将不仅仅在燕州,更将在天下间传扬开来,不论多少人议论这个名字,对他抱有善意还是恶意,但他终究已经完成了自己化蝶的全部过程。
接下来便要开始展现斑斓光华。
前方仍旧群魔乱舞,风雨如晦。
然,鸡鸣不已。
幸甚至哉。
第五一八章 千钧(十)
翌日的朝会之上,秦党忽然改变方向,全力支持昭帝设立枢密院,并力推兵部郎中杨立入主都督府,总领都督之职,固然令庙堂之中群臣震惊不已,然当他们看到当事人杨立与秦党一系官员,甚至是陛下本人面上也无多少惊讶之色时,又不禁在心中暗暗咂摸——出现这等情形,恐怕杨立与秦党一系已经通过气,甚至陛下都知道了两者通气的事情。
如此一来,那些还打算再观望观望的官员们纷纷出声,对陛下的决定大加赞赏,更与秦党一系联动,推举杨立入主枢密院之下的都督府。
一直预测秦党一系将会在朝会之上,激烈反对陛下决策的两相一党这下完全傻了眼,有苦难言。
秦党力推杨立入主都督府固然令朝官大跌眼镜,但仔细思索,又觉得秦党一系此举隐有深意,也非是无迹可寻。
倒是任丹心与高云渺一党竟在大势已经明了的情况下,对陛下设立枢密院之事进言劝阻,更质疑杨立没有掌握都督府之能力,毕竟对方刚刚入朝之时,不过是个职方官,由礼部官员转至兵部。
当下不过一两月时间过去,杨立从兵部职方胜任兵部郎中,本身已经超越规制,如今竟又升两个品佚,成为都督府都督,正三品的朝廷大员——这种事情传扬出去,必将在天下间掀起轩然大波,更会令其他官员认为陛下此举实是过度倚重,恐令杨立生出骄矜之心,对杨立这样的年轻后辈将来的发展不利。
这是两相一系党羽的反对理由,他们的主要攻击点便在秦党一系所建议的‘杨立入主都督府’之事上,对于枢密院的设立其实只有寥寥数语提及。
两相一党系官员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他们昨日根据秦府的动向,互通有无之后,自以为摸清楚了秦党一系接下里的动作,因此跟着一齐向陛下密奏,表达了自己对于枢密院设立的担忧,以及隐约的反对之意——事已至此,当下庙堂之上,两相一系总不能当着陛下的面突然改换自己的立场,转而为枢密院之制摇旗呐喊起来,只能硬着头皮反对几句。
倒是对于杨立,两相一系官员心中着实有些恨意。
对方以前与兵部诸官靠得很近,而那些兵部官员皆属于两相一系,他们本以为杨立此人已经跟自己站在了同一阵营,哪知对方突然反戈,又与秦党一系暧昧不清,秦党一系还将如此巨大的好处送予他——如此,两相一系官员怎不会对杨立入主都督府一事坚决反对?
反对派的理由很充足。但支持者们给出的意见亦毫不逊色。
“陛下,杨大人在金国边境面临前狼后虎之局面,前有金国五王率大军,势杀杨大人护送的完颜稽康,后又有张敬这般以社稷重器谋取私利的兵匪拦阻,如此境况之下,其人巧施妙计,驱虎吞狼,使金国五个皇子互相倾轧,自己率千人之军紧随其后,逐个击破,最终竟至五王围猎军万余人的军队战败崩溃!”
“如此战绩,可曾发生在我朝其他任何一个青壮武官身上?”
“无有也!唯独杨立一人有此天资,军事天赋卓绝,一战成名!”
“今庙堂之上,武将正值青黄不接之时,杨立的出现,正弥补了我朝武官人才的困境!”
一名秦党官员在庙堂上侃侃而谈。
许多官员听得他的言语,都暗暗点头,觉得这名官员说到了点子上。
当今局势比之从前更加复杂,国朝可谓危机四伏,此时提拔青年将军,不仅仅是看重杨立的才能,更是在竖立起一个榜样。
昭朝如今重文轻武,武将的升迁往往困难无比,而若杨立被提拔为都督,便代表庙堂意志在‘重文抑武’这个策略上发生了倾斜,让天下武将看到一丝希望。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令一个初出茅庐之辈,连番升迁,由兵部小职方擢拔为郎中,更赐下爵位,已是陛下对他的顶格赏赐,如今竟要一跃踏入三品大员之列,如此赏赐,焉能令天下百官心服?”
“若有官员因此心生怨怼,又当如何处之?”两相一系的官员见解同样犀利,言语如刀剑,直接扎在秦党一系官员的逻辑薄弱处。
旁听的朝官们脸色一滞,总是左右为难。
陆大先生亦在旁听这场激辩的朝官之列,不过他属于皇党一系,与秦党或是相党的关系都不怎么融洽,只是此时听那相党官员叽叽歪歪,就是不肯松口,明明是嫉妒别人得居高位,偏偏要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着实教陆无崖恶心加厌恶。
相党与秦党相比,便是一个伪君子与真小人的区别。
真是各自随了自家主子的尿性……
陆无崖已对那个还在高谈阔论的相党官员感到不耐烦了,当即冷笑连连,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而后道:“老夫听足下巧舌如簧,言辞如刀,然而没有一句话能说到点子上。”
“当下形势,金国势大,虎视我朝,国朝要提振武卒士气,则必要竖立榜样。今时庙堂,有谁比杨立合适?”
“你说这三品的擢升不合仪轨,恐令百官心生怨怼。”
“请你口中那些心生怨怼的百官们,都去边关转上一圈,也各自领一千个心思不定的士卒,击破敌国万余人之军,回来之后再说其他!”
“如此赏格,你以为过去没有么?”
“大汉时期,有一少年将军随舅父远征匈奴,击匈奴于漠南,斩获敌人两千余人,其中有匈奴的当户,相国等等,勇冠全军,以一千六百户受封冠军侯!”
“这位少年将军,名霍去病。”
“受封这位少年将军为冠军侯的帝王,乃汉朝武皇帝!”
陆无崖这一番话,听得昭帝心头火热。
他的目光落在杨立身上,心中不禁暗道:这个青年,可能成为朕麾下的冠军侯,国朝的霍去病?
可能令朕之功业,功超汉武?
欲功盖汉武,又岂能在予人臣之赏赐上,束手束脚?
更何况,那本就是他应得的!
“朕,主意已定。”
第五一九章 千钧(十一)
内城城门口。
一众人围在告示墙前,有高冠博带的士人,有青衫儒袍的书生,有挑着地瓜的菜贩,亦有扛着包袱的过路者。
围观人等围着告示墙上贴着的几道告书,议论纷纷。
偶有书生高兴得连连蹦跳,满面通红地挤出人群,一路跑,一路欢呼:“朝廷要重开科举了!朝廷要重开科举了……”
昭国已有三五年未有开科取士,但读书用世本为天下寒门子弟唯一跃入龙门的通道,三五年时间下来,天下间不知积攒了多少欲要跃入龙门的读书人们,此时得悉重开科举的消息,欢声雷动,或是嚎啕大哭,种种反应,尽皆有之,皆属正常。
年长一些的士人们看着那些或哭或笑的书生们,也不会如平日那般斥责年轻人不知礼仪,往往叹息几声,便背着手离开。
告示墙上不止有一道告书。
另有两道告书,同样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人群里到处都是议论之声:“武试?朝廷要征召天下武夫做官?”
“三里集那个杀牛的,两只手能掀翻一头公牛,这天生神力,不去做武官,做将军,可惜了啊,把这个消息给他带去,说不定还能得一块腱子肉……”
“没有出息,这武试分了这么多个档次,你何不自己去试试,就算中了最低档,也能在军中做个伍长……”
“这种送死的活计,你要愿意,你且去做,我还想多活几年!”
……
一行人驱策着马匹,在城门口递过了文书。城门守卒验看了通关文书之后,彼此对视一眼,便放了行。
队伍里只有六个人,个个奇装异服,头发笼在两边太阳穴上,扎成长长的辫子,年长者脑后亦留着一根辫子,胡须亦扎成一条条小辫子,以皮绳束紧。
鼎京百姓处于内地,未到沿海地域去过,若是在沿海地域待过,看到这六个奇装异服的外邦人士的形象,脑海中便该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种海中的生物——章鱼。
不过纵是他们未去过沿海,不知章鱼为何物,但身处鼎京,万邦来朝之地,看这几个外邦人士的穿衣打扮,也知道他们乃是金国女真人士。
市井之间前些时日闹得沸反盈天的谣言,亦令百姓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金国如今与国朝关系紧张,如今看到这几个金国人,百姓们心中难免嘀咕这些人的来意。
感受着经过自己等人身旁的昭国百姓们目光之异样,金国使臣队伍中的长者心中亦觉得不对劲儿,他抬眼看向那个验看过自己通关文牒,令守军放自己进来之后,便立刻往一个方向跑了的城门守官,眼中若有所思。
他顺着城门守官离开的方向向前看,看到了那一堵告示墙前拥挤的人群。
金国使臣卓鲁景虎偏头对身后随侍人员,道:“你去看看。”
随侍人员连忙点头,翻身下马,走进了人群之中,不断往前挤。
没过多久,他便回转过来,向卓鲁景虎耳语一阵,在卓鲁景虎轻轻点头之后,爬回了自己的战马上。
卓鲁景虎眼中掠过阴沉之色,喃喃自语:“昭人反应不慢,那个昭国将军,如今都成了昭国三品权臣了么……”
他跟身后几个随侍奴仆打了个手势,道:“走吧。”
……
【敕曰:
青萍县男、兵部郎中杨立,勤勉温良,腹有良谋,百官共举之,乃擢拔为枢密院都督府大都督,正三品佚,同领枢密院副使之衔,协助巡议府公事。钦此!】
【敕曰:
兵部主事梁舟,人情练达,勤恳忠直,百官共举之,乃擢拔为枢密院巡议府右丞,从四品佚,暂掌巡议府事。钦此!】
【敕曰:
吏部主事周玉,精明强干,敢担大任,百官共举之,乃擢拔为枢密院巡议司左丞,从四品佚,协理梁舟掌巡议府事。钦此!】
【敕曰:
兵部员外郎……】
……
昭帝一连发了十六道敕令,抽取各部官员,迁入枢密院之中。
本还只是一个只有框架,而无具体人员掌事的枢密院,有这十六个人的填充,一下子便在庙堂之上立了起来。
十六个人中,仅有六个年长的官员,剩下十人年纪皆在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之间,枢密院下都督府完全被杨立掌握在了手中,其手下有五名官员协助办事,接下来,随着七都军马司被裁撤、枢密院都督府设立的政令通传各地,七座边关的军侯、各级将官、也将充入都督府之内,受都督府节制监察,昭国近四成的虎符兵权亦将牢牢掌握在杨立这位大都督的手中。
杨立如今已入权臣行列。
背后支撑他的人,却是昭国皇帝,杨立的杀父仇人。
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性。
一心想要在庙堂上声名鹊起,令整个侯府都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梁舟,如今却不知算不算是得偿所愿——他只得了巡议府右丞之职,从四品佚,还未到掌控整座巡议府的地步,而且,杨立同领枢密院副使之职,有监察协理巡议府事务之责,这将令身在巡议府右丞位置的梁舟,更加不舒服,掣肘不少。
巡议府正三品议正之职,暂时不知会是何人来接管。
除此之外,朝官们还盯着枢密院剩余两个副使,以及枢密使之职,还有一系列的随员官职,比如枢机秘书,枢机主事等职。
最教有野心的朝臣们垂涎的,无疑是从一品的枢密使之职。
而这个官职,昭帝却未委任于任何一个官员,他道:“枢密院框架大定,这枢密使之职,却暂时无有用武之地,便由朕暂代,都督府与巡议府所有未能决之政事,皆直奏于朕!”
朝臣们低头,眼皮直抽抽。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三党争执不断,为的是获取更多权柄,为的是有力量与君权对抗。
如今好了,大好优势,皆因一个办了坏事的七都军马司一招丧尽,陛下收拢了大量权柄于己手不说,更是兼掌了政权。
集政府首脑与昭国共主于一身。
可以预见,枢密院必然将会越来越庞大,吞噬掉各地官员手中的权柄,最终取代六部职责,成为新的政府。
这个过程,由陛下参与其中之后,则必然加快。
如今朝臣们只能祈求陛下能够少活几年,或者精力愈加不足,最终只能让出枢密使之职,如此,便也方便他们趁虚而入,甚至摧毁这个新生的政府,让千百年的仪轨继续传续下去了……
第五二〇章 千钧(十二)
“陛下,金国使臣一路跋山涉水而来,如今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是否宣他们进殿陈情?”
枢密院设立之事告一段落。今日不仅解决了七都军马司的遗留问题,更将巡议制的框架大致固定下来,只需往里面装填各地百姓代表,以及将来中举了的读书人参议便可。
昭帝心中正畅快之时,忽然高全善向自己跪拜下来,禀报了一个消息。
他呼吸顿了顿,心头有些不舒服,挑眉向礼部那一列的官员问道:“有客自远方来,金国使臣来到,为何鸿胪寺没有任何消息上奏?”
金国使臣来得突兀,正在大朝会期间突然而来。
前有杨立斩杀金国皇子之事,此次金国使臣的到来可谓来者不善。
在未摸清他们来意的情况下,来者已经到了殿外,心情方才有些放松的昭帝顿时又紧张起来,也对鸿胪寺未将消息及时上报,而生出很大不满。
鸿胪寺官员听到陛下问责,面面相觑。
少顷,鸿胪寺丞从班列之中走出,向昭帝跪拜下去,禀告道:“陛下恕罪,臣等参加大朝会之前,未曾听闻有金国使臣将要抵达的消息……”
鸿胪寺丞面现为难之色:“臣觉得,金国使臣如此,可能是不请自来,毕竟一直都未收到金国使臣的文书,如今他们未得鸿胪寺的安排,又突然上殿,要直接觐见陛下……此举于礼不合,不过彼辈与国朝礼仪也有诸多不同……”
“行了,朕明白了。”鸿胪寺丞絮絮叨叨,言语中就是没个重点。不过好歹昭帝也从鸿胪寺丞的言语中,得悉了整个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摆了摆手,令鸿胪寺丞回归队列,沉思片刻,之后看向杨立,道:“都督,你以为金国使臣此次来意是什么?”
“陛下,臣曾得到金国那边的密报。金欲对昭宣战。如今正整饬军士,集结兵马粮草。若金对我朝发动战争,时间则必在半年之内,且此战必为倾国之战!”杨立面不改色,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自己得到的消息。
庙堂众臣反应不一,不过眼下于杨立而言,最重要的是昭帝听到此事,会是如何反应。
昭帝闻言,沉默了一阵,旋即面露笑容:“你且继续说。”
杨立看昭帝的反应,心中一沉。面上倒也不做表态,接着道:“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次金国使臣在其国家欲以倾国之力攻打我朝之时前来,其来意则必定不是直接在我朝庙堂之上,向我朝宣战。”
“金国使臣此次来意具体如何,臣不清楚。但臣知其必定会做出一副欲与我朝百年修好的态势——以此来麻痹我朝官员,令我等以为彼国对我朝并无觊觎之心,两国依旧关系融洽。”
“嗯……”昭帝闻言沉吟片刻,未对杨立的意见发表什么看法,转而同高全善说道,“宣金国使臣进殿。”
“宣金国使臣进殿——”
……
“下臣金国遣昭国使者卓鲁景虎,拜见大昭国皇帝陛下!”
“拜见大昭国皇帝陛下!”
卓鲁景虎领着几个随侍,在大殿之上,向昭帝行叩拜大礼,毕恭毕敬,教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昭帝微微向前倾身,口中道:“免礼,平身。”
“金国使者一路跋山涉水,至到鼎京,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今日晚间,朕令鸿胪寺为你等备好酒宴,接风洗尘!”
“谢大昭国皇帝陛下赏!”卓鲁景虎似是受宠若惊一般,缩了缩脖子,恭顺道。
看他这副反应,昭帝有些摸不准这个金国使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若说是为金国五个皇子之事来兴师问罪,却也瞧不出兴师问罪的势头。
但是当下毕竟不能开门见山,直接询问对方来意。
表面上的寒暄与客套总是要有,于是,昭帝以及百官询问了卓鲁景虎一路之见闻,以及出行是否有甚么不便,也都承诺为其解决。
之后,昭帝才点出正题:“金国使臣可在鼎京多呆几日,游玩一番,也好洗去旅途劳顿,精神饱满地回归故乡。”
“鼎京繁华,物尽华美,珍馐无数,下臣自然愿意在这里多呆几日,不过下臣身负皇命,却是不能在鼎京停留太长时间了。”卓鲁景虎诚惶诚恐地谢绝了昭帝的好意,躬身正色道,“皇帝陛下,下臣此次前来,一者为金国五皇子完颜昊而来。”
“二者,想代我朝皇帝,为五皇子完颜昊向您提一门亲事。”
“嗯?”昭帝皱了皱眉。
听到这金国使臣的第二个要求,杨立心头不禁打了个突。
“使者与朕细细说来。”昭帝道。
“是,皇帝陛下。”卓鲁景虎垂首躬身行礼,之后道,“我朝已经调查清楚:半月以前,贵国使臣护卫我国谙班勃极烈完颜稽康回归金王都,却在黑山周围遭遇我朝五个皇子联合围堵。”
“五个皇子为何如此,乃涉我朝内政,不便相告于贵国。不过五位皇子所做之事总归是错,或身死,或被俘虏亦是正常。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此事是我朝皇子有错在先。”
听着卓鲁景虎的陈述,昭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国何时向朕,向朕的昭国低头过?自建国以后,向来高傲,目中无人。今时竟在朕的大都督斩杀了彼方皇子的情况下,仍对朕如此恭顺?
此中必有猫腻!
昭帝在理智上极清楚金国派来的使者之所以态度如此恭顺,必然是因为他们在后方酝酿着什么让己方措手不及的杀招。
或如杨立所言,金国如今便在积极备战,预备对国朝发动战争,因此派来的金国使者要做出两国修好,甚至主动服软的态度,以图麻痹国朝。
但在情感上,昭帝又极不愿意失去这种难得的体验。
更何况,完颜昊如今在昭国,相当于质子,若金国皇帝敢对昭国发动战争,朕第一时间便派人杀了完颜昊,教他在开战之前先享受丧子之痛!
与昭帝情感和理智的激烈交锋不同,朝中相党一系的官员被金国使臣这一番话直接砸昏了脑袋,纷纷点头,觉得金国使臣态度十分诚恳,由此更加觉得杨立此人面目可憎,竟不管不顾杀了人家的皇子,人家如此知书达理,何错之有?
当时黑山边关必然也是这杨匹夫首先发难!
“因此,我朝向贵国进献黄金万两,珍珠八百斛,牛羊两千头,战马六百匹,聊表心意,愿贵国皇帝陛下,可谅解不懂事的五皇子,将其归还于我朝。”
黄金万两?
珍珠八百斛?
牛羊两千头?
……
庙堂之上,大多数朝官都呼吸急促,终其一生,都很少听到金国向昭国进献过什么东西,反倒昭国要常常为了边镇被掳走的百姓,以及被掳走的在边关熬资历的世家子弟,向金国进献财宝。
自杨立入朝以来,金国如今已两度向昭国进献财货。
这一次进献的财货更加多,亦更加珍贵,不提珍珠黄金等物,如今昭国急缺的战马,金国也舍得送出来六百匹!
这两次进献的财货加起来,足以弥补从前十数次的损失!
第五二一章 千钧(十三)
听过金国使臣所言之后,一部分官员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户部官员向昭帝叩拜道:“陛下,臣以为金国此次诚意足够,金国五皇子完颜昊本便应该回归金国,只是一直未有合适之机,如今金国使者来到,正好与其一并回归金国。”
昭帝不为所动,盯着金国使臣,道:“使者,你且与朕先说说,你此次前来觐见朕的第二个来意是什么?”
“完颜旻欲使他的五儿子完颜昊,与朕的女儿结为姻亲之好?”
“正是。”金国使臣道,“下臣听闻,皇帝陛下将一位燕州郡女子收为义女,更封为逐鹿郡主,我朝欲与贵国永结秦晋之好,不如令完颜昊与这位逐鹿郡主结为夫妻,一可表我朝皇帝陛下与贵国修好关系,友睦百年的决心,二亦令天下各邦周知,金昭联合乃是大势,我朝皇帝陛下更非背弃盟誓之人。”
金国使臣提及了‘逐鹿郡主’,朝中有些大臣便向杨立投去了意味莫名的目光。
杨立面无表情,袖袍中的双手紧紧握住。
他不知金国做出这个举措,是以无意算有心,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盯上了江又灵。
还是金国已知江又灵与己的关系,欲以此设局。
杨立提醒自己不可自乱阵脚。
他平缓着呼吸,慢慢捋清了思绪。
当下一切皆系于昭帝一人,昭帝若答应把江姑娘嫁给五皇子,自己亦别无他法。
昭帝的态度亦很奇怪,他听完金国使臣的解释之后,皮笑肉不笑道:“汝邦如此举动,着实教朕以为,汝国进献的黄金珍珠也好,战马牛羊也罢,皆是此次买朕之义女,给出来的价钱?”
庙堂群臣纷纷低头,心中却暗道:不过是一个义女而已,能值这么多财货已经很是不错……更何况,这逐鹿郡主将要嫁的人乃是金国的五皇子,不管怎么计算,都不是一桩会亏损的买卖,对逐鹿郡主本人也好……
这样的言语,朝臣自不敢明示于陛下,更需要低头掩饰自己的目光表情,以免被陛下看出端倪。
金国使臣闻言跪倒,拜伏于地,沉声道:“我朝陛下说了,皇帝陛下若不愿将爱女下嫁,他自不可能勉强。”
“此次前来便为了与贵国修好,怎会因为这等小事破坏彼此之间的友睦?”
卓鲁景虎微微抬眼,继续道:“我朝陛下还说,纵然皇帝陛下您不愿令完颜昊回归金国,令完颜昊在鼎京做个质子也无不可。”
“最重要的仍旧是两国友睦和平。”
“区别只在于,前者可能和平的时间久一些,后者便说不准了……毕竟我朝诸皇子在黑山一役中折损大半……”
图穷匕见。
昭帝心中警铃大作。
完颜旻的意思已经被金国使臣说得很明白,若你同意归还我的五儿子,并且将逐鹿郡主送给那孩子做消遣,金国可予昭国稍微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若你不愿意归还我的五儿子,那一切自不必说。金昭之间必有一战!
毕竟,我死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至今仍不知所踪,剩下的留在金国的皇子们能承继大统者几乎没有……你将我最有希望承继大统的五子完颜昊攥在手里,不放回来,要绝我的基业,要令我的血脉断绝,那我亦会教你不得安生!
这是一个开国皇帝对另一个开国皇帝最支持的威胁。
前者正当壮年,鹰视狼顾,野心勃勃,又恰巧手握当世最强悍的力量。
后者垂垂老矣,已到了该交接权柄的时刻,朝中豺狼虎豹各立山头,手中看似掌握着强大的力量,实则真正能发挥出来的,不足一成。
壮年的完颜旻威胁如此直接,昭帝面上却没有分毫怒意,眼窝里藏着两个漩涡,似是要将跪在地上的卓鲁景虎之灵魂吞噬进去,绞成齑粉。
卓鲁景虎顿觉高山一般的压力倾轧在自己的后背上,令他的头颅更贴近地板,汗水顺着双腮,一滴滴落在地板上,细微的声响,只有卓鲁景虎一人可以听到。
仿佛有一头盘踞在皇座上的巨龙朝自己张开了指爪,捏住了自己的头颅,自己的性命,自己的一切皆在对方一念之间。
漫长的短暂。
昭帝挺直的背脊渐渐弯了下去,眼睛里的光芒收敛尽了,庙堂里的所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看到他们彼此脸上暧昧莫名的神色,昭帝心中掠过一丝悲凉——若再令朕年轻二十岁,一个游猎耕种的蛮夷部族头领,如何能与朕相比?
可惜朕终究不再年轻,可惜此时也终究不似彼时。
彼时的许多人,如今都已被朕弃绝了……
方才还在朝议之上意气风发的昭帝如今意兴阑珊,从皇座上站起身,在高全善小心翼翼地搀扶下,离开了大殿。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在殿内传开:“陛下今日已有些乏了,退朝!”
听到这个声音,卓鲁景虎依旧跪伏在地,眼中有一丝得色,他听到身旁两侧不断接近又远去的杂乱脚步声,感觉着这座大殿内越来越少的人气……
直到有脚步声在自己面前定住,卓鲁景虎跪拜的对象便成了对方。
那人不等卓鲁景虎抬头,说了一句意味莫名的话,便又走开了……
那人道:“贵国的皇帝做了一件错事,他很快就要为这件错事付出代价……”
错事?
陛下怎会做错事?
陛下此举,既宣扬金国国威,又令昭国皇帝投鼠忌器,有何不妥?
昭国大臣太过狂妄自大,鼠目寸光!
卓鲁景虎心中冷笑,接着抬首,那人已经从他身前走开了,他只看到对方一袭青色官袍——不过是昭国朝廷五品官员而已……
接着,卓鲁景虎便看到了在自己身侧站定的鸿胪寺丞,鸿胪寺丞的目光刚刚从那系青色官袍的五品小官身上收回,眼神中还残留有几分忌惮。
此时连忙将卓鲁景虎扶了起来,笑道:“使者一路舟车劳顿,先同本官去鸿胪寺安顿吧。”
“谢过大人。”卓鲁景虎微微颌首,心中仍有一丝困惑。
鸿胪寺丞,四品大员,何须对一个五品官露出那种忌惮之神色?
刚刚升任大都督的杨立自然不能在庙堂上换官袍。
第五二二章 大雪满弓刀(一)
【诏曰:
逐鹿郡主赵又灵,端庄婉柔,温良孝恭,朕心甚慰,晋公主位,封邑长平。钦此。】
【诏曰:
大昭与金国订立盟誓,友睦百年,互不侵扰,守望相助。金国使者多次南下求亲,因之,吾皇特准长平公主赵又灵与完颜昊成婚,玉成此事。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数日以来,庙堂中传递而出的旨意越来越多,令人应接不暇。
市井之间的种种猜测,皆在这一道道政令之下,或更加纷繁复杂,谣言四起,或直接销声匿迹,没了声息。
从前市井之前传闻逐鹿郡主在未入宫之前,与今时的大都督杨立有染,当时调侃此事的人有很多,大都觉得逐鹿郡主一介民间女子,侥幸攀了高枝儿,便看不起从前的旧人,恐怕也未想到那个原在朝中位列百官之末的职方官,连连晋升,最终成为庙堂新贵。
不过如今听到逐鹿郡主晋为公主,更要与金国皇子成婚的消息,当时调侃的人们便纷纷收了声——纵是一方三品大员,又怎能与一个帝国的皇子相比?
尤其是有人联想到这五皇子完颜昊原本是杨立的俘虏,如今却反客为主,直接把他喜欢的女子抢走做了老婆……天下男儿能忍受这等事情的,恐怕没有几个。
比起在事业上、在才能上被人击败,感情上的溃败对男子的打击会更加严重。
毕竟前者只是说明自己一时弱于对方,以后未必没有赶超的机会,而后者却永远宣告着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东西,再不复有,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
鼎京之中,人们对于这两道关乎皇家秘闻的诏书议论颇多,反而是前几日接连发布的一道道制令,敕令,在这嘈杂声息中失了颜色——然而对他们而言,那些真正关于切身利益的东西,却恰恰不是当下的这两道诏令。
这次大昭皇室倒是宽容,未有制止民间的议论。
生活枯燥,不能将人赖以消遣的东西全部夺走,否则便是逼迫别人忍受不住,起来反抗,杀人,放火。
且不说民间百姓如何议论此事,朝中大臣的私宅里,也偶尔会传出一阵窃笑之声。
大多是官员回到家中之后,将杨立与长平公主从前故事,以及如今的现状,与内人闲聊一番,也逗得自家夫人笑得花枝乱颤,聊得热络了,便禁不住要脱下衣服,坦诚相见。
人间的悲欢从不相通,更何况是这种会让人发笑的别人的悲伤事。
……
靖平侯于鼎京置办的府宅内。
梁舟扶着石桌站起身,却仍旧笑得直不起腰来,只得又蹲在地上,笑得满面通红,笑出了眼泪。
阿左在旁见小侯爷这副样子,有些担心。‘笑死个人’有时候并不仅仅是用于形容某个典故多么好笑的,也真有人可能因为一桩事情把自己笑死。
“阿左……阿左……”梁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搭在阿左先生的手腕上,不断摇头,欲要压抑住心底的笑意,“这桩事情……大,大概是我近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令我高兴的消息……”
阿左先生听梁舟如此言语,也跟着笑了几声道:“小侯爷当初还欲亲自给他戴一顶帽子,未想到不用小侯爷出手,他自己就先给自己准备好了这么一顶帽子,如今刚好戴上去……”
“哈哈……哈……”梁舟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府宅内的笑声不断,打杂的仆役与侍女们也都随着小侯爷开怀的笑声,而心情放松了下来,毕竟这几日小侯爷确实不怎么高兴,因此狠狠责罚了好几个侍女仆役,一个个被小侯爷打得皮开肉绽。
而小侯爷之所以不高兴,原因大概与朝廷将他擢升为巡议司右丞有关——梁舟一直以来对巡议府的议正官职虎视眈眈,势在必得。然而如今他却未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位子,尤其是在杨立一举成为大都督之时,自己竟然屈居于其之后。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梁舟而言,实在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然而这是陛下,是朝廷的意思,纵然梁舟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跪地谢恩。
不过好在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想来杨立比自家小侯爷更加痛苦,自己钟爱的女子被皇帝下诏,赐婚于自己亲手抓过来的俘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笑了好一阵儿,梁舟终于平复好了自己的情绪,坐回石墩子,张口欲对阿左先生说些什么,却又想起了杨立的事情,噗嗤一声又笑了起来。
阿左无奈地看着梁舟,摇了摇头,正色道:“小侯爷,如今我们既然得悉了这个消息,若是甚么都不做的话,实在是浪费这个大好的机会。”
“阿左觉得,如今总该做点什么。而那个杨立,应该也不会甘心罢手——毕竟还是年轻人,哪里能忍受自己钟爱的女子被赐婚于别人……”
“阿二伴随晋王左右,为之出谋划策之时,曾陪同其一道去过无当窟。那个时候,晋王便对江又灵有觊觎之心,只是还未来得及下手,杨立便先一步赶到。”
“据他推测,这晋王赵元睿之所以会身死,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杨立痛恨于其,染指自己喜爱的女子……”
听着阿二先生的陈述,梁舟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了,又恢复到那副懒散神态,嗤笑道:“阿二不过是败军之将,如今在四皇子那边也不受重用,他说的话能信个几成?他与赵元睿自无当窟事败之后,便已经离心离德了,怎会对这种事情还知道得那么清楚?”
“阿左,你如今与这个师兄走得太近了,小心做了他手里的刀子,替他办成了他想办的事情!”
梁舟的言语可谓一针见血,阿左心头一惊,之后顺着梁舟的言语往下一想,额头顿时冒出冷汗,连连道:“是也,是也,若非小侯爷提醒,此时我倒还真可能成了他手里的刀子!”
“阿二今日所受之一切屈辱皆拜杨立所赐,其已对杨立恨之入骨。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想尽一切办法让杨立受挫。更何况是主动递到他手里的刀子,他怎会不用!”阿左目光一凝,旋即笑出了声,“他既要利用咱们,咱们也可尝试利用利用他。”
“当下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梁舟磨砂着下巴,慢吞吞道,“你这个师兄虽然心思深沉,不过他这次所说的这个法子……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也未尝不可。”
“若是杨立真的忍受不住,冲动之下追击完颜昊的接亲队伍,劫走长平公主的话,咱们便出手相助金国五皇子,我们自然能借此获得许多好处,至于杨立,便只能算他倒霉。”
梁舟嘴角上扬,似是忘记了在燕州之时,自己曾经也筹谋过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只是最后关头预感到了不妙,趁机逃跑。
这么短的时间,他便已经忘记了上一次的经历,还欲故技重施。
“若是他能忍受得住,任凭完颜昊睡了自己看上的女人,那倒也没什么,纵然被他发现我们派人暗中跟踪于他,哪怕是他将人杀了,我们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条人命而已,不是甚么大事!”
“你安排安排,近些日子,将杨立居住的小院周围的贩夫收买几个,让他们帮着盯住杨立的动静。”梁舟抬起头,眼神阴沉,“希望能如你的那个师兄所说,他真会忍受不住,追击完颜昊的接亲队伍……”
第五二三章 大雪满弓刀(二)
金国皇子完颜昊与长平公主赵又灵之婚礼,并不在大昭举行,而是在金国。
毕竟完颜昊如今只是‘客居’大昭,一个客人怎么能在主人的底盘上办婚礼,宴请宾客?倘若完颜昊没有皇子这一层身份,只是一个普通女真人,或是女真贵族,在大昭举办婚礼也并无不妥,毕竟长平公主乃是昭人,关键就在于两者皆是皇室出身,这种情况下,男方不论如何都大于女方,不论是从话语权还是地位上,皆在体现这一点。
完颜昊被人从燕州送至鼎京,之后便一直被关押在了鸿胪寺里的一座小院内。
每日衣食不缺,纵是饱暖思淫欲,鸿胪寺也一并满足,多从教坊司调遣来歌妓,以供完颜昊使用。
这一日,完颜昊亦是在还抱着两个歌妓欲成好事之时,接到了昭国皇帝陛下的诏书。
紧随宣旨太监之后的便是金国使臣。
完颜昊不用再如以往那般勾心斗角地活着,亦不需再殚精竭虑甚么,半个月来鸿胪寺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想要什么也都一并满足,如今却胖了一圈,卓鲁景虎看完颜昊这副样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小主子未有受苦,便是天大的幸事。
“诏曰:大昭与金国订立盟誓,友睦百年,互不侵扰,守望相助。金国使者多次南下求亲,因之,吾皇特准长平公主赵又灵与完颜昊成婚,玉成此事。昭告天下,普天同庆。”太监笑眯眯地宣旨之后,看着愣在原地的完颜昊,微微蹙眉,旋即面色恢复正常,与一旁代为接旨的金国使臣道,“圣旨咱家已经送到,便不叨扰二位了。”
完颜昊毕竟是外邦皇子,不可能跪下来领受大昭皇帝的圣旨,只能由一旁的金国使臣卓鲁景虎代为领旨。
卓鲁景虎起身与太监攀谈感谢了几句,不着痕迹地将一块金子递到对方掌心,看对方大摇大摆地离开,之后才转身面向完颜昊,再度跪倒在地,口呼‘主上’。
与唐阔氏一样,这卓鲁氏亦为金国八贵族之一,卓鲁氏上下尽皆效忠于五皇子完颜昊,这件事情金国满朝文武尽知,金国皇帝完颜旻亦知晓,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颜旻对自己这个五儿子一向偏爱,完颜昊亦不负众望,天赋异禀,不论文武皆资质绝佳。若非金国定下了嫡长子承继大统的规矩,完颜旻说不得便要将皇位传于自己最疼爱的五子。
他之所以任由五子纠结党羽,亦是不想自己百年之后,完颜稽康登基为帝,加害于完颜昊,如此情况下,真到了那个时候,完颜昊有贵族效忠,有兵马在手,也无惧于自己成为皇帝的长兄。
不过现下完颜稽康前途未知,庙堂中废黜完颜稽康谙班勃极烈尊位的呼声愈来愈高,完颜昊若是回归王都,立刻便会成为当今都勃极烈百年之后,承继大统的炙手可热的人选,效忠于他的卓鲁氏也将跟着前途光明。
因此,卓鲁景虎当下见到完颜昊,亦十分热情。
从前的卓鲁景虎可并不是一个支持女真贵族与皇族利益捆绑太过密切的人,只能说当赌注不断变大的时候,人的底线与警戒心也会跟着不断后退。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完颜昊面色茫然,但看到跪拜于自己身前的卓鲁景虎,眸子里总算流露光辉,“父皇派你们与照国交涉过了?结果如何?”
卓鲁景虎低头垂首,又将自己在昭国所做之事,以及陛下的吩咐给完颜昊重复了一遍。
听罢卓鲁景虎的陈述之后,完颜昊忍不住狂笑几声:“这么说,本王这便能够回归王都了!还要带着大昭皇帝的女儿!”
提起大昭皇帝的女儿,提起自己未婚的妻子长平公主,完颜昊脸上闪过残毒戏谑的神色。
卓鲁景虎自知主上在这大昭必定受了不少屈辱,虽然看似锦衣玉食,但一个被限制了行动能力的人,又怎会活得开心?
他站起身来,在完颜昊耳边低声道:“正如殿下所说,等长平公主与您一道回归王都之后,怎样炮制她,全是您一念之间的事情。”
“好事,好事!”完颜昊双眼放光,他压抑得太久了,当下急需要有个机会能释放自己心中的屈辱与痛恨。
卓鲁景虎看完颜昊这副状态,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咱们的人查过这个长平公主的身份——她是昭国皇帝的私生女,不知何原因流落民间,被昭国皇帝寻到之后,找了个由头收为义女,进而才重新回了大昭皇室。”
“在她未成为皇女之时,与那个昭国将军-杨立有染……”
嘎巴!
完颜昊的手指猛地紧攥到一起,骨节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极度兴奋地神色几乎要扭曲了他的面孔,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声音中仍难掩激动:
“这就更妙了,更妙了!等到她做了本王的老婆,本王要好好疼惜她,好好疼爱她……”
完颜昊声音愈来愈低沉,最后近乎呢喃。
卓鲁景虎觉得完颜昊如今状态很是不对,目光更加黯淡——当初被寄予厚望的完颜稽康在燕州被俘之后,几乎也是换了副样子。如今终于要轮到主上了么?
以主上今时之状态,回归王都,陛下见他这副样子,恐怕想要将皇位传续于其手的心思,也会淡化许多。
不过他的担忧总归只是一时的。完颜昊呢喃几句之后,神色渐渐收敛,恢复平静,看着卓鲁景虎,道:“景虎,本王迎娶的长平公主,既是他杨立钟爱的女子。半路难保他不会劫持使臣队伍。”
“本王不想再做一次俘虏。或者说,此次若再被杨立劫持,等待本王的,必然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你可有甚么方案?此次前来昭国,想必你们也是一路轻装简从,不可能带太多兵卒随员吧?”
卓鲁景虎未将使臣队伍的真实情况告知于完颜昊,完颜昊却一语中的,猜得**不离十。
他先前听完卓鲁景虎陈述此次出使诸事之后,便知道父皇已经齐了对昭国发动战争的心思,更明白此时金国若派出一支几百号人的使臣队伍南下,沿途必有风声泄露,届时昭国庙堂上的应对将会从容许多,而自己能否离开鼎京,便也未可知。
如此一来,使者队伍人数必须要精简,必须快马加鞭,敢在各边镇各要地还未将金国使臣的消息通传到鼎京中枢之时,使者下一步抵达鼎京,觐见昭国皇帝,迅雷不及掩耳。
完颜昊洞见如此之深,令卓鲁景虎大为敬佩。
卓鲁景虎俯首道:“正如主上所说,此次觐见昭国的队伍,加上下仆,也只有六人。”
“但主上不必担心,此次回归王都,不仅昭国会派出禁军护送,下仆更通过鸿胪寺丞与任相取得联系,届时,沿途经过的逐鹿、燕州、关东三地,皆会有世家大族派出死士护送。”
“另外,石抹巴托已率大军陈兵关外,若主上在昭国境内受到劫持,石抹巴托大军压境,昭国必然要低头,保主上安然无恙!”
完颜昊目光如剑,沉吟片刻,道:“目下所有朝官,皆以为本王会通过雁门关,离开昭国。若有人在关内拦截于本王,变数太大,纵然有百般防护,但若出现任何纰漏,本王焉有性命?”
完颜昊十分清楚杨立平和面孔下激流涌荡的魂灵,所以他更不会以自己的性命冒一丝险!
“昭国世家都是墙头草,不可信之。自当下开始,不必再与他们通传本王之具体行程,务求本王的行程不被外人所知——”
“可是主上,您毕竟是‘接亲’来的,要迎娶昭国公主,纵然千方百计地保密,您的行程不论如何也要通传昭国皇帝啊?”
卓鲁景虎面有难色。
如今五皇子的行程虽不能说是人尽皆知,但大部分世家,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
这要如何保密,如何隐瞒?
完颜昊看了卓鲁景虎一眼,眼神奇怪,似是第一次发现对方竟如何蠢笨。
他耐着性子道:“我们自云州临时改道,进入燕州郡境内,由沉沙关离开昭地——在云州遭遇匪类,恐担心公主安全,所以临时改道,到时候回归王都之后,随便与昭帝解释几句即可,他能说甚么?”
完颜昊提出的方案确实能解决将来昭帝问责的问题,但是这个方案也让卓鲁景虎更加为难,他连连道:“主上,燕州是何所在,您莫非不清楚么?”
“当初大皇子便是折在了燕州——燕州郡乃是那杨立的根据地,咱们若欲从燕州沉沙关离开,必然要横跨整个燕州!这岂不是自毁长城?”
完颜昊摇了摇头,目光幽沉。
他嗤笑一声,道:“景虎,你看待问题未免太过浅薄了!”
浅薄?
卓鲁景虎大惑不解地看着完颜昊。
“本王自知燕州是何所在,被圈禁的这一段时间里,本王虽不能去外界搜集各类情报,但闲言碎语却听了不少,本王不仅知晓燕州是杨立背后势力盘踞之地,还知道如今昭国欲改制燕州官制,试行巡议制。”
“各大世家皆派人入驻燕州,希望能在此次率先推行的改制之中占得先机,分一杯羹。”
“我自知若从燕州离开,首先便可能遭遇杨立背后势力的劫持,但眼下诸多朝官以为本王会从关东离开,他杨立恐怕也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们若真沿着原本路线离开,才更加是自投罗网!”
“转进燕州,从沉沙关离开,固然要面对诸多凶险,但仅仅是令杨立猜测不到我们的行踪这一点的获益,便已经大过所有风险!”
“尤其是,当地还有昭国世家势力盘踞,杨立背后势力纵然要对本王下手,也必然要考量这个不稳定因素,如此情况下,自然处处掣肘!”
完颜昊吐出一口气,森然道:“更何况,我听闻这杨立,还大可能是曾经燕王杨统的遗子……若他追击我至沉沙关,面对从前父上旧部,会是个什么光景?”
“昭国文武大昭,包括昭国皇帝,得悉了这个消息,面上又会是什么表情?”
“他在黑山关外击破我们五个兄弟的联手,连横合纵,驱虎吞狼,决胜千里!”完颜昊表情扭曲,“今次,本王也要跟他在沉沙关外兜兜圈子,一雪前耻!”
“知会石抹巴托,令他率兵赶往沉沙关外,在沉沙关外化整为零,隐藏所部!”
完颜昊盯着卓鲁景虎,眼中的光芒令卓鲁景虎心头一颤,下意识垂首称是。
“还有一件事……此时不急着做。”完颜昊沉吟片刻,面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待到咱们接近沉沙关的时候,便向戍边的燕翎军放出消息,告诉他们:燕王的儿子要去关外看望他们来了……”
第五二四章 大雪满弓刀(三)
夜深了。
赵又灵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脑海中昏昏沉沉。
眼泪顺着眼角,止也止不住地向下流淌着。
你是什么想法呢?
赵又灵扪心自问。
既没有生离,亦没有死别,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
八个红衣太监在高全善的带领下,将杨立所在的小院团团围住,使得内里的任何一人都不得出门。
高全善在小院门口站定,沉沉地叹息一声,顿了片刻,推门而入。
院子里,杨立负手而立,都邪与苍树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三人身后的房屋内还亮着灯,文庸正在屋内奋笔疾书,笔架上停着一只百无聊赖的鸽子。
文庸听到了院门被推开的声响,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他愣了愣,松开了握着毛笔的手指,坐回了椅子上,任凭硬毫之上的墨汁溅在纸页上,污染了大片整齐的字迹。
高全善与杨立相对行礼。
杨立的面孔隐藏在黑暗里,仅留棱角分明的轮廓,以及那一双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的眼睛。
此时,在高全善的目视下,那双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了。
高全善的感知里,原本气息紧绷的杨立,在看到自己的刹那,一点点松弛,一点点显露出隐藏在那股紧绷气息下的疲倦。
“非是咱家不愿放行。”高全善连连摇头,目光里流露怜悯,“只是陛下口谕,教咱家看住杨家人,令杨大人今晚老老实实地呆在府上,明日的朝会也不必上了,等他的通知。”
“他老人家什么时候点头了,什么时候杨大人才能离开这座院子。”
杨立再度行礼,文质彬彬:“我不会教公公为难。”
高全善闻言笑得更加为难:“这桩差事,本来就够教人为难的,咱家与你也有些交情,也知杨大人此时……恐怕比任何人都要为难。”
“但是,杨大人呐,只能继续为难下去了……出了这档子事,除了闭着眼睛咬牙挺过去,可没有别的法子。”
杨立笑了笑,笑容却比哭还要让高全善觉得揪心。
他忽地意识到,这可能会是自己毕生以来,唯一一次看到一个庙堂大员在自己眼前,不设防地露出疲惫、心伤、难过、倦怠又愤怒的种种情绪。
这个念头教高全善更加不知所措。
杨立曾经出手搭救于他,他或许应该劝慰对方几句——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所有的劝慰都是无力,除了一句认命,也没有别的话讲。
更何况,高全善久居禁宫,行走于各大权臣的私宅官邸之间,也未见哪个心有沟壑的官员会对一个女子上甚么心的。男欢女爱在手握权力的男人心里,占据的比例不足十百分之一。
于是,陡然见到这么一个朝臣,还是庙堂新贵,还救过自己的命,高全善便不知所措了。
好在,有人帮他解围。
高全善正自不知所措时,一旁的苍树忽然开口,阴沉道:“你要是想要大干一场,也未尝不可。何必活得那么憋闷?”
这话是同杨立说的。
高全善表面上皱了皱眉,内心却松了一口气。
他带着八个太监围住杨立的小院,并非是他自己与八个太监有能力将杨立及其手下困住,令他们无法逃离此地,而是一个表面上必须做出的姿态,以此告示杨立:突破了这层封锁,便代表着你要与朝廷,与陛下的旨意对抗。
高全善有很清晰的直觉——杨立一心推动巡议制,推动朝廷重开科举,设立武试,其必然有大抱负,这种时候,要他对抗朝廷,不说要承受沦为叛逆的代价,单单是自己心血前功尽弃这一点,杨立不能够承受这个代价。
他所做的一切,早已不关乎于他一人。
既然如此,高全善自然不担心杨立会冲开封锁,公然抗拒陛下的意思。
高全善不仅不担心,内心的煎熬,反而因为苍树的言语而轻减了些许——选择皆是自己做的,怪不得旁人,杨大人既有明确的选择,就不必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如高全善的预料,杨立摇了摇头:“不行。”
“杨大人知晓此中利害,天底下那么多人都指着您呢,这个时候做了错事,可是什么都挽回不了的。”高全善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则是必然。”
“忍一时,何止风平浪静,更可海阔天空。”
“公公的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即便知晓眼前这个人乃是大内总管,苍树的语气中也无丝毫敬意。
不过他也总算没有再说些什么,找了个凳子,在院子里坐了下去。
“天下人人都指着你,你指着谁?”
一直沉默的都邪,忽然开口。
杨立肩膀微微抖动,脸上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高全善仔细咂摸都邪的这一句话,越咂摸,越觉得非同寻常。
天下人人都指着你,你指着谁?
谁不是指着一个东西活着,有那么点盼头?
杨大人的盼头是什么——
高全善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依旧平静——杨立的盼头,该不会就是长平公主罢?
有大抱负的年轻人,盼头怎么会这么……渺小?
……
皇宫御书房内。
昭帝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着,眉宇间流露焦躁之色。
不多时,门外响起宫女细声细气地声音:“陛下。”
“进来!”昭帝道了一句,宫女推门而入。
宫女脸颊粉红,眉似柳叶,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漫溢着粼粼水光,灯下细看,更教人觉得娇柔可人。
只可惜昭帝当下没有心思欣赏她的柔婉美丽,只是问道:“长平公主,睡下了吗?”
宫女眼中掠过极细微地失望之色,也只能款款再拜,轻声道:“陛下,公主已经睡下了。”
“没有甚么异常?”
“没有。”宫女摇了摇头。
“……可有听到她的哭声?”
“陛下,长平公主自入宫之后,素来不喜有人在她睡觉时打搅……奴婢们只在门外候着,未有听到房内传出哭泣之声……”
昭帝神色一黯,自顾自坐回座位,良久不语。
宫女跪在地上,心中暗骂给自己出馊主意的那个值守太监——三两银子换回来这么一个机会,银子白花了不说,老娘还白费心思打扮得这么漂亮!
如此宫女在禁内待上一辈子也休想出头,昭帝已是老迈之身,皇统大位也把持不了太久,许多年轻有心眼的宫女都把心思转移到了各个皇子身上,唯独她这一人,还对昭帝‘痴心不改’,莫说是未被昭帝相中,便真是被昭帝相中,她又能有几年荣华?
——更不说若侥幸入了昭帝的眼,以后再被昭帝下遗诏殉葬!
昭帝身子靠着椅背,微微闭着眼睛,声音低沉,喃喃低语:“她是皇女,却未享过一天皇女的福,如今便要远嫁女真……她都未出宫开府建牙,以后便要在女真过活了……”
“这种事情,又非她本愿,她怎能不难受……”
“哎……”
昭帝的声音愈来愈低,语言也愈来愈模糊,最终完全消寂下去了。
如今他像是一个垂暮的老者,而非是一尊人间的帝王,若在从前,即便是自己的私生女,若其能为自己创造更大利益,昭帝一定也会眼睛眨也不眨地嫁出去。
宫女听着昭帝所言,却很难以理解。
长平公主赵又灵的具体身世,宫女自然不可能清楚,更加不知道那位义女公主,实际上本就是昭帝的亲女。
她自然不可能理解,陛下为何对一个认来的义女如此上心,明明是给了对方一场泼天的富贵,却觉得对方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决定活得不开心。
这样的好事,若是赏给了自己,自己哪里顾得上去哭,高兴都还来不及——毕竟那可是金国的皇子……
在宫女想入非非之际,昭帝缓缓直起背脊,盯着宫女的面庞,眼神炽热。
宫女感应到陛下的目光,顿时心跳加快,藏在衣袖里的手指互相紧紧纠缠着,面庞似火烧,愈来愈红。
她以为陛下终于注意到自己今晚打扮得格外不同。其实只是在方才某个瞬间,昭帝的想法与她方才的想入非非碰撞到了一处去。
——若是将一个宫女,伪装作长平公主,嫁给金国五皇子,似乎也无不可?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便瞬间占据了昭帝的全部心神。
昭帝的目光一点点从宫女的面孔上移开,低眉陷入沉思。
宫女的心情再度由云端跌落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