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五章 孤鸿(九)
前来围杀杨立的诸世家门阀子弟,一个个皆被捆绑得结结实实,所乘马车、马匹,披覆之盔甲,携带的兵刃尽被王荷所带领的士卒收缴。
这个过程出奇地顺利,没有遇到丝毫阻力。
想必各门阀公子亦知自己身份贵重,折损在此地,于家族而言是极大的损失,这样情况下,自然能减少自己的损伤,便尽量减少,如此一来,一个个投降得便干脆利落了起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杨立看着被按照各自背景雄厚程度排列着,串成一串的诸世家子弟们,笑得很开心,“想来诸位,都深刻理解了圣人之教诲。”
被杨立目光扫过的世家弟子们或别过头去,或冷哼一声,或惭愧无地,种种反应,一旁的王荷看着也觉意趣横生。
杨立走到清河刘氏子弟身前,蹲了下来,对方不敢抬头与杨立对视,低下头去,战战兢兢。
“阁下可知,在下为何不令属下直接将你斩杀?”杨立问了清河刘氏子弟这么一个问题。
想要知道问题答案的不只是清河刘氏。
诸门阀贵子纷纷竖起了耳朵——杨立的答案不仅关乎清河刘氏子弟的安危,亦关乎他们各自的安危。
杨立温和笑道:“诸位放心,我既处心积虑,以自己为饵,诱使你等追击于我,将你们全部擒拿,自不是为了制造什么人头京观。”
话语平和,但门阀子弟皆从杨立的话语中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心中一时间七上八下。
“在下手底下有一大帮子人要养活,想必诸君也都看到了,要养活这么多人,每月所耗钱粮颇巨,在下如今,已有几分承担不起,囊中羞涩。”杨立颇不好意思道,“如今诸位的性命,皆在在下一念之间,不如这样,你等即刻休书一封,请你家人拿钱粮过来赎人,如何?”
“五姓七宗的诸位公子,每人赎金为五万两银,你等的护卫,在下便不另外收费。”
“诸郡望名门子弟,每人赎金一万两,护卫随从同样不收钱。”
“州县豪族,每人赎金五千两。”
杨立列出了三个收费标准,这三个标准已经能将在场所有贵子都囊括进去。
毕竟,能在朝廷之中充任候补官员者,最低也得是州县豪族,再往下的乡绅土豪,便不够看了,也不能再称之为世家,乡绅土豪统统被归于寒门之列,寒门之下,才是最低一等的庄户农夫。
“诸位若是银钱送来的及时,今晚还能回去睡上一觉,明日启程赶往鼎京,参加大朝会,一点也不会耽搁。”杨立补充了一句。
世家豪族多在山阳、逐鹿、河西河东此四郡聚集,从燕州赶往此四郡,一来一回短则一夜,长则一日一夜,快的话确实还来得及参加后日的大朝会。
而且,大朝会要持续七日之久,每一日都要议论一项国策,只要在场之人能赶上‘巡议制’此国策开始前,到达鼎京,也算为时不晚。
门阀子弟之中,有知晓变通者当即便点头答应下来,派出护卫回家送信,令家中早点将银子送过来,他们也好早得解脱。
数千一万两银子,换取自己的自由,在诸位贵公子看来,很显然是一桩划算的买卖。方才杨立略带有威胁之意的言语,着实让他们心惊肉跳,而眼下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他们当然不会傻到无视这个选择。
一时间,各贵公子的护卫们纷纷取了主子们的随身玉佩或是其他贴身之物,又领了快马,或回去各自家族取得银两,或是赶往在燕州的居所取银票——他们出行自然不能缺少银钱,大笔的银票都在各自于燕州的私宅之中。
诸位门阀贵子纷纷动作起来,王荷在旁粗略地算了算,眼下同意杨立的方法,决定出银子为自己赎身的诸位公子,赎身的银钱加起来,已足有八万五千两之多。
八万五千两,足以在燕州开设三百甚至四百家鸡舍!能够买下的鸡仔更是数不胜数!
更何况,在场五姓七宗的八位贵子还纹丝不动,一个个盯着杨立,双目直欲喷火——他们觉得杨立要他们出钱赎身之举,乃是羞辱,倒不是因为他们各自出不起那顶格的五万两银子。
不过,王荷看这八位贵子和他们各自的拥趸,也支撑不了太久时间,该交钱还是得乖乖交钱。
若是将这些人交上来的银钱也算上,此次青萍足以进账六十万两银子。
六十万两银子已经远远超出了青萍在燕州各地开设鸡舍、植树营林、组织人手、防范蝗灾等等的投入!
好处皆是眼前的,坏处皆在以后。
杨立此举,必是将五姓七宗等一大帮门阀世家得罪得死死的,以后不论在朝中,还是在市井之间遭遇之刁难,必定比以往多出数十百倍。
不过眼下也无其他办法,这笔钱必定要拿走,有了钱粮才好招兵买马,才能真正硬起腰杆,同敌人打一场硬仗。
而且,这些世家公子也不是仅仅这一次贡献六十万两便再也不需往外掏钱。
杨立还想让他们掏钱预付,买断半年之后燕州各地的鸡舍的产出,如此,能得双份的钱粮,何乐而不为。
因此,杨立眼下也不愿与诸位门阀贵子闹得太僵,看以五姓七宗为首的八位贵子面色难看,笑道:“可不要怪在下未曾提醒诸位,此时时间可宝贵得很,你们耽搁一刻,入京探听消息便要少上诸多。”
“到时候与各位在意的东西失之交臂,那就几万两银子都弥补不来了。”
实际上,杨立比在场诸位贵子都还要着急,他在这里耽搁一刻,江又灵才是距离宫门更进一步。
但他不能有任何表露,必须要将这一场‘敲诈’进行到底。否则被惯会察言观色的诸世家子弟看出来,那他们便要反客为主了。
“杨立,你若现在放了我等,你将收获的,远远比五万两银子还要多。”郑元朗面上阴云密布,顷刻间便能电闪雷鸣,他一字一顿道,“倘若你执意如此,五万两银子,于我等而言,自然算不了什么。不过,得罪五姓七宗的代价,可不是区区几万两,几十万两银子便能够摆平的!”
“八位公子,每一人五万两银子。这可是占了俘虏赎金的大头。在下说了,目下囊中羞涩。就缺钱,别的甚么也不缺。”杨立不为所动,笑得愈发灿烂,“所以,还是实实在在的,诸位把钱拿过来,在下自然会放行。”
“好!”
郑元朗用力点了点头,目光如刀子般划过杨立的面庞:“希望你不要因此后悔!”
“郑十六,把钱给他!”
郑元朗命令一下,被其称作郑十六的魁伟汉子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扔到了杨立脚下。
杨立弯腰将银票捡起来数了数。五万两,一两也不少。
他捏着那一沓银票,拍了拍自己的手掌,玩味道:“方才在下忘记搜身了,没想到诸位随身还带着这么多的银票。”
“郑公子,你可以带着你的人走了。”
“其他人,别忙着掏银票,王荷,给他们搜搜身,所搜刮出来的银票银两,不能算作他们的赎金!”
第四九六章 孤鸿(十)
“贵女,咱们该出发了……”
太子府邸之前,排着长长的车阵。
江又灵站在车阵中间的一驾马车侧方,扭头回望,愣愣出神。
她所看的方向却是空无一人。
正值清晨,雾气迷蒙,将街道也渲染得朦朦胧胧。在这朦胧里的车阵周遭,来自于大内宫廷,训练有素的太监们,正忙着将太子孝敬自己父亲的各样物品搬上车子。
他们都处于运动的状态,为寂静朦胧中的街道带来勃勃生机。
唯有江又灵一人,凝固在马车一侧,像是一潭死水,任由清风掠过,不生丝毫涟漪。
江又灵整个人的感官都迟钝了起来,像是一块不知晓疼痛的木头,即将进宫,要与从前的生活做个分割,然后开始被安排好的人生。
便在这个关口,换做其他人,内心必定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但江又灵却毫无知觉了——进宫之后,她便是死去的江又灵。
老太监在旁闻言催促了好几次,也未令江又灵把心神收摄回来,投注到眼下的事情上去——这样的状况,老太监常在那些不愿进宫做妃子、宫女一类的女子身上看到过,未想到眼下这个明显入宫之后,便要飞黄腾达的贵女,也会出现这样的状态。
只是进宫拜见圣上而已,又不是要出家,与花花世界做切割,至于这样么……
老太监心中暗暗腹诽了几句,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再度恭恭敬敬道:“贵女,咱们该出发了……”
老太监听人说过,这位贵女身份非比寻常。他必须要小心应付着,不然一旦惹得对方不满,等人家摇身一变,成了主子之后,自己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他数次轻唤,终于把江又灵的意识拉回了人间。
江又灵转头看了老太监一眼,歉然道:“怠慢公公了,还请公公见谅……”
“这是老奴应当做的,应当做的,贵女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江又灵这样知礼,不以旁人身份尊卑决定自己待人的态度,令老太监很是受用,连忙躬身,又做了一番谦让,掀开车帘之后,请江又灵坐了进去。
他自己则往赶车的侍卫旁边一靠,便坐在了车头。
贵女坐上马车后,也未与老太监说甚么话,老太监也不敢多嘴找贵人攀谈什么,便与侍卫偶尔说上两句。侍卫却谈兴不高,对老太监挑起的话头多是草草敷衍了事,因此,未过多久,老太监也闭口不言。
不多时,最前头的马车开始有所动作,带动其后的一驾驾马车也向前开进,整支车阵像是沉睡中的蟒蛇,缓缓苏醒,在地面上游走开来。
由太子府至皇宫路程并不远,仅仅只隔了两道街。
因此,车阵途经之地,亦能看到黄龙旗插在街道两旁,向来往行人昭示着,他们再往前走,便要进入皇宫守备范围,到时候一旦被禁卫发现踪迹,必然会被当场射杀。
纵然侥幸逃脱禁卫射杀,如若被人看见了长相,不日便会有人寻到家中,将人揪出来以‘意图谋刺圣上’之罪论处。
所以,这条街道上行人鲜见,都怕自己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因之掉了脑袋,甚至一家老小也因为自己走错了路而命丧黄泉。
“公公,在宫中也呆了有些年头了罢?”
老太监正自百无聊赖之时,突然听得身后车厢之中传出江又灵的声音,条件反射似的躬了躬身子,接着低头毕恭毕敬道:“回禀贵女,奴才已经在宫中呆了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日日看着一样的景色,多少也会无聊吧?”江又灵似是有些紧张,说话显得小心翼翼。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皇宫本就是一个等级森严之地,太监与太监之间,也会因为彼此职司不同而分出高下来,在这个地方,旁人可不会管你是否知礼懂礼,只看你地位高低,看人下菜碟。这种情况之下,若有心肠阴损,妄自尊大之太监,很可能因为人待他和颜悦色一些,便想压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
简而言之,江又灵若以这样的性格在宫中生活,纵然地位尊崇,也很可能会在暗地里吃个闷亏。
时下负责接引江又灵的这个老太监虽非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但是还是要早做准备,未雨绸缪。
老太监嘿然一笑,道:“贵女有所不知。这皇宫之中,我等奴才也分出了二十四监,每监负责职务不同,便决定他们是不是要守着一个地方,守个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嘿嘿,奴才专门负责接引宫外贵人进宫,觐见陛下之职,因此倒也能常常出宫,也并不会觉得无聊。”
老太监知道贵女可不是想听自己这个奴才干什么活计的,因此将自己的看法粗略讲述一番后,转而道:“至于宫中各位娘娘,每年可回家省亲三次,一次可有七日之时间。娘娘们也经常互相串门子,如此看来,想必也不会觉得无聊。”
“而皇子公主,成年之后便要回到各自封地。如此一来,在宫中呆着的时候倒是少啦……”
“皇宫可大着呢。”
老太监一边说着,一边抬首向前方看了看。
前面隐约可见有门楼牌坊耸立于云雾缭绕的半空中,门楼之下,身披甲胄的禁内护卫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过了前面的门楼,便是皇宫禁内,非陛下召见,任何人不能踏过这座门楼一步,否则,轻者格杀勿论,重则株连三族!
皇宫禁内,巍峨气象,尽在云海雾山翻腾崩灭之间。
“贵女,前面便是玄德门了。”老太监顺口道,“过了玄德门,便算是入了宫。”
“嘿嘿,能得陛下召见,过了这玄德门,与门外的人,自生天壤云泥之别。您是天,他们是地……”
江又灵闻言微愣,掀开车窗帘子,向门外看。
那座牌楼静静耸立在前方,上书‘玄德门’三个古体大字,气象森严。它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蒙受昭帝召见进宫者的喜悦,或被昭帝驱逐去宫者的悲伤,皆在它的眼里。
可它毫不在意,永恒地沉默着。
这道门楼,便是将天与地分割开的斧头,是令通途重新变成天垫的鸿沟。
江又灵心底像是开出了一口井,井中不断喷涌出孤独与恐惧。
踏入此门,以后的生活都将大为不同。自己将见到不同的人,遇见不同的事情,处理不同的困难——江姑娘却并不想自己能不能扛得住那么多的困难,能不能接受不同的人与事。她想的是,真过了这道门,便要与从前彻底做个分割了。
那个将会成为自己父皇的陛下,必然不会准允自己与杨立接触。
自己以后可以接触的,或者说是被允许接触的,唯有‘父皇’规定的世家豪族,别国王爵。
跟杨立的承诺只能作废了……
直到这个时候,江又灵才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难过和不甘心。
但此时回头已经太晚了。
更何况,纵然真有可以回头的机会摆在眼前,她亦不可能回头。
“驾!”
“驾!”
正当江又灵心中百感交集之时,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匆忙探头往车窗外看。
车阵后方,有灰衣青年驱策着高头大马,往车阵前方奔袭而来。
那人并不鲜衣怒马,却令江又灵眼眶一热,心中刚刚平复下去的念头,再度翻滚着占据了她的脑海!
“来者何人?”
“下马!”
“安敢冲撞太子车辇?”
同一时间,车阵与玄德门的护卫纷纷抽刀而出,将杨立与文庸团团围住,令之不能再向前进一步!
第四九七章 孤鸿(十一)
眼看有突发情形,老太监立刻令侍卫停下马车,在旁观察。
如此也正方便江又灵多看杨立几眼,她心中既焦急又担忧,但却不能擅自离开马车,与杨立分说什么,否则必然引起其他宫中太监、侍卫的注意,入了宫后,且不说陛下会如何看待江又灵此番作为,但杨立与江又灵有所牵扯,必然为昭帝所不喜。
届时,欲要帮助杨立渡过难关的江又灵,便是好心反倒办了坏事。
她只能在车上干看着,必要时候甚至得隐藏自己,不要令杨立发现。
他能在宫门之前,冲撞皇族车驾,说不得便也能无所顾忌,直入宫门,将整个车阵都拦截下来——杨氏郎看似温和沉稳,实际上内心依旧住着一个无忧拘束的灵魂。
幸好,正在江又灵为难,侍卫拔刀将杨立与文庸团团围住,虎视眈眈之时,太子赵元直从江又灵前方那一驾马车中走了出来,喝道:“慢着!”
“不必惊慌!”
首先镇住一干侍卫,令他们熄了与杨立二人相搏的冲动,也避免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接着赵元直抬眼看向骑跨于雄骏黑马之上的黑衣青年,道:“贤弟,如此着急赶至此地,可是为寻孤之踪迹?”
赵元直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他自知杨立如此匆忙而来,甚至冒着冲撞宫门,被定一个谋刺之罪的风险,只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
杨立浑身紧绷,气息深沉。
整个人如同一支即将射出的利箭,又似云穹间无声堆积着的雷霆。
谁也不知他下一刻会不会爆发——他此时的状态,亦使得围着他的侍卫们不由自主地精神紧绷,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听到赵元直说话,杨立看向与自己相十步的赵元直,周身紧绷的气息微微收了收。
他在马上颌首,称:“殿下。”
眼见此一幕的侍卫、太监们心中剧震。
这一刻,他们竟不知究竟马上之人,乃是大昭朝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还是在马车前负手而立的赵元直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
两人似乎身份调换。
焉能见到太子不下马施礼?
宫门之前,便敢如此放肆,此人究竟是谁?
所有宫人都不可抑制地对杨立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唯有江又灵内心却殷殷盼着,希望对方赶快离开这里,不要最后酿成难以收场之结局!
她感觉得到杨立心中翻腾着的怒火,这怒火似乎直指赵元直。
“在下曾将一件平生挚爱之宝物,托付于殿下,不知殿下今日可能将她归还于在下?”杨立接着道,“你我于燕州结拜,在下待殿下可谓推心置腹,而今,殿下却要瞒着在下,将在下所爱,献于旁人乎?”
杨立这番话说得朦朦胧胧,但确实意有所指。
在场侍卫太监们稍一思忖,目光便都聚集在了车阵中段的那驾载着江又灵的马车上。
杨立顺着众人的目光,同样看到了那驾马车。
只是马车里的人已经给将车窗帘子放下,杨立难以窥见其形容。
马车里的江又灵肩膀抽动,梨花带雨。
她竟不知,自己在杨立心中,已成挚爱。
可是自己有何德何能呢?
自己明明从未为他做过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受自己的牵累,为了一个挚爱焦头烂额,甚至黯然伤神?
那非是江又灵希望看到的情形,但那也是江又灵必须要让杨立内心生出的感受。
我欲与君相决绝。
听到杨立问话,赵元直面有愧色,半晌都未能出言。
在杨立目光逼视之下,良久之后,赵元直才摇头叹息一声,苦笑道:“这件事情是孤做错了……”
“殿下的意识是,不能将宝物归还给在下了么?”杨立的声音里透漏着丝丝寒意。
江又灵的心脏犹如被一只大手骤然攥紧。
“世间有太多的事情不能顺遂人意……”赵元直张了张口,“贤弟,你须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
“此刻你要顺遂你意,以后事事便偏偏会有人不顺遂你意。”
“甚至,连此时顺遂自己的心意,也是短暂刹那。该失去的,终究要失去……”
失去?
这个词语如同巨锤,冲击着杨立的心灵。
自己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了,每一次失去,都会有人在自己耳边告诉自己,切莫要伸手去争取,切莫要动念去追逐,否则便要失去更多!
是谁让自己失去更多?
在野狐禅寺时,让自己失去师父的,是自己此时在鼎京见到的衮衮诸公。
下了合戈山,让自己永远失去自由与无垢之心的,是庙堂大能,是宿命的无形之手,是各方势力的倾轧与博弈。
如今,让自己放手,将心中挚爱也一并舍弃,看着她走入这吞没人性的宫门,看着她坠入深渊,而自己连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都做不到的,是皇权!
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失去永远不是一个暂时的状态,一旦失去,便是永久的缺憾。
但是就算努力抓住,就算拼命阻止这一份失去——便如赵元直所说,该来的它总会来,如影随形!
自己只能减缓失去的速度,却不能完全阻挡它们将自己所爱,从自己手中夺走……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何自己愈活愈像是一只提线木偶?
连着自己身体的那些丝线,又被何人捏在手里?
自己又要如何冲破这一根根细线的束缚和牵制?
——
唯有相敌!
唯有人人皆拥有与滔天权势相抗衡的力量。
谁将赋予人人这种力量?
杨立抬起头。
雾气渐渐散去,云空之上,一只大雁脱离了雁阵,往相反的方向飞去。
“贤弟,三思而后行。”
“孤惜你有腹有良谋,胸藏锦绣。此时速速退去,一切皆有挽回之余地!”赵元直双手垂在两侧,手掌上没有气力,心中也无心力。
杨立大概会听从自己的劝告,策马离开此地罢。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赵元直 没有一点意外,但也说不上会有多开心,相反,他心中充满了困惑与灰心。
而后,在赵元直略带失望的目光注视下,杨立咧嘴一笑。
灰衣骑士迎着明晃晃的刀枪剑阵,驱马向前。
“所有事情皆可退让,唯独此事不行。”
杨立想好了。
以自己与 文庸的实力,可在短时间内冲破剑阵,直接把江又灵抢走!
“纵然只是短暂一瞬,纵有万般阻挠。”
而后立刻通知都邪与苍树,共同回归燕州。
走上一条更难的道路,走上父亲从未走过的路——造反!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四九八章 孤鸿(十二)
“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立这一句话在江又灵心底响起。
江又灵的心防突然炸开了,一股情绪喷薄而出,她猛地掀开车帘,探头往车后看——
灰衣骑士逆着刀锋直驱而来,面上带着温柔笑容。
“后退!后退!不可与之交手!”赵元直面色一变,向围向杨立的众侍卫高声喝道,“后退!”
他在极力降低这件事情将造成的后果与影响。
“在下早就与江姑娘说过了,江姑娘是我看见人间,愿意停留的最好风景。如果看不到你,这个世界就太单调了!”杨立最终在江又灵的马车前停了下来,与江又灵对视着。
他目光坦然,想必已经想好了以后要面对的每一种困难,以及做足了应对这些困难的心理准备。
天上太阳还未出来,可他像是光芒雕琢成的雕塑,让江又灵眼睛刺痛,泪水长流。
他同江又灵慢吞吞地说着这段时间以来,在金国的见闻,说自己的看法,说他其实一直想要早些回去燕州,早日见到她。
可是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
江又灵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一刻实在太得来不易,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有这一刻的重逢与悲喜了,再也不会有了。
聚集在杨立身旁的侍卫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起初,他们并不愿意听这个冲撞太子车驾的人说了些什么废话,可是那人话语中的许多字眼却总能轻而易举的把他们的注意力勾引去。
金国边关原来是个那样的景象?
这人原来就是大破金国五位皇子合围的那个兵部职方?
金国五个皇子为了阻杀自己的王兄,竟然动用了万余兵马?
……
每个侍卫、太监的眼中都写满了惊叹与敬仰。
他们虽然身在宫城,但接收消息的渠道可并不闭塞,自然知道那场举国震惊的五王围猎之战,但听到此战的主角亲口将战争之中的种种细节描述出来,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惊险而刺激。
于是,所有人皆为眼前这个打了一场经典的以弱胜强之战的将军,感到惋惜——这位将军的仕途,大概从今日起便要终结了,甚至,他的性命也将因为他的莽撞行为而戛然而止。
“江姑娘,我们回去吧,跟我走吧。”说完了自己的经历,杨立向江又灵温和地提出了自己的邀请。
侍卫们握紧了刀。
太监们眼睛里的敬仰瞬间消去,只剩戒备与警惕。
江又灵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因为心中的悲伤,令这个笑容显得冰冷且毫无生气————好景总是不长。
她深深地注视着那张年轻的面孔,像是要把这张面孔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许久,她闭上眼睛,眼前却只有这灰衣少年郎的面孔在打转了。
她说:“直到目下,你仍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吗?”
“你杀了金国的两位皇子——金国皇室,怎么可能容忍下这种事情?”
“这些事情,在下自己可以一力承担。”杨立摇了摇头。他心底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今,连她也因认为自己杀掉金国皇子之事是错的?
“人欲杀我,我当如何?莫非自缚手脚,引颈受戮?”
“你没有错,我从未觉得你做错过什么事情。”江又灵的气息更加寒冷了,让杨立无所适从。
她继续道:“但此事终究是祸事。”
“杨氏郎君,总有人需要为此事负责。”
“担下那个责任的人不应该是你,不应该是此次随你一同出关的任何一人,不可能是庙堂衮衮诸公。”
“我来为此负责。”
“你要继续向前走,莫要自误,还有很多事情等你去做。”
杨立呼吸加重,眼中星河倒转,他凑近江又灵的面孔:“我不需要你来为我承担责任!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我承担责任!”
“世间只有一个杨立。”江又灵与杨立针锋相对。
“跟我走吧,江姑娘,即便你离开此地,我一直有办法令此次……”杨立放缓了语气,还在规劝将有灵感,可是他话还未有说完,便被江又灵出声打断。
“那样的话,又要过很困难的生活了罢?好不容易才挣脱出黑暗的封锁,转眼间又要投入另一种暗无天日之中……我已经过不惯苦日子啦……”江又灵瘪着嘴,脸上满是很难过的表情,“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的想法呢?”
“我不想跟你回去,我不想回去了。”
“根本不是如此,根本不是如此!”纵然明白她此刻说的话都不是心里话,纵是知道她在故意以此刺激自己,可是杨立依旧感觉心脏剧痛,他连连摇头,“纵然你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有办法,我亦有办法!”
“你能有多少办法?你要将所有的办法皆用在一个女子身上?”
“天目如何看你?青萍如何看你?他们又如何看我?”眼泪划过江又灵的双腮,她却偏偏要强颜欢笑,“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杨君。”
“我们便如同真正的挚友反目一般,在此割袍断义,从此相忘于江湖,互相之间再无瓜葛。干干脆脆的,不要让彼此太过难过,好么?”
江又灵每吐出一个字,心便要滴一滴血。
“好不好?”
杨立面色苍白,眼睛里所有的星辰都崩解成流光,倏忽间黯淡。
好不好?
他怎知好还是不好?
“我一直都想,有一日能与你共话桑麻,秉烛夜谈,死同棺椁于坟下……如今看来,如今看来……”杨立面上浮现恐惧之色。
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遥不可及了。
哪怕自己有千万种方法,在此地,带她走。
可她不愿与自己一起走。
把她带走,以后就守着一具躯壳又有什么意义?
又有什么意义!
“谢君垂怜。”江又灵低头微笑,梨花带雨,似一朵沾着露珠的莲花,纯洁、清丽、明媚。
这份美丽从此以后再不属于杨立。
杨立心上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块。
她抬起头,气质便如山般拔地而起,高不可攀:“从此以后,我或是皇室之女,杨君却是士族。你我之间差别如天壤云泥,如皓月萤火。”
“请君自重。”
包围着杨立的侍卫散去了。
车阵再度向前行进,一直越过了那道分隔开凡俗与至高的玄德门,消失在杨立的视野里。
杨立却依旧在盯着那道门楼。
良久良久。
“首领,江姑娘,该是有苦衷的……”文庸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此时怕杨立一时想不开,再将此事郁结于心,久而成疾,忍不住劝慰道,“首领,日子还长远着呢……”
“以后……”
文庸的话还未说完,杨立便在前方喃喃自语起来:“以后,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江姑娘了……”
“我知她苦衷……”
“我知她苦衷……”
“噗!”
“首领!”
杨立衣襟染血。
第四九九章 鹰隼试翼(一)
陛下微服巡游鼎京,险被发狂的骡马冲撞,恰巧被燕地侠女江又灵所救,而后陛下赐江又灵赵姓,又封江又灵为逐鹿郡主的事情,很快在鼎京传扬开来。
听闻此事者,无不羡慕燕地侠女江又灵的运气,竟能恰巧碰上陛下微服出巡,且恰巧在陛下遇到危险之时出手相救,被陛下给予几乎顶格的封赏!
不过这种事情也是广大民众所喜闻乐见的,人们也未过多追究这件事情是否有什么猫腻,随着这个消息在鼎京传扬开来,之前关于昭帝有私生女在燕地的消息便也销声匿迹,像是从来都未有这个谣言流传于市井之间一般。
人们总是健忘,即便暗地里还有人记着这件事,将此事与陛下封赏燕地侠女之事牵连起来,但这些人多为底层民众,纵然好奇,也无有手段调查什么,往往好奇心过了之后,也会跟着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从此之后,他们只会识得逐鹿郡主赵又灵,将燕地侠女江又灵也会渐渐抛诸脑后。
陛下膝下本无皇女,如今却封了一个义女。众人亦无不好奇谁能够成为这位正值婚嫁年龄的义女的驸马。
不过皇家之事,百姓自然不能在公开场合议论,只能在私底下碎嘴一番,便也草草了事。
因此为郡主挑选驸马之事,暂时还未成为人们眼中的焦点事件——当下,大朝会即将召开,关于大朝会上将会议论的各项国策,也传诸有功名之人,众秀才、举人、进士可适当议论国策,若对某一项举措有异议,亦可正阳门联名上书。
至于陛下及诸位庙堂高臣,是否会听取学生们的意见,则是另外一回事。
而所谓适当讨论的‘适当’究竟是怎样一个度,也从未有人给出过明确范围,反正是庙堂诸公以及陛下,未对尔等讨论生出不满,那便是适度。
若是说了太多,令陛下及诸公感觉不舒服 ,那肯定已不适当。
适当无有赏赐,不适当却必然有重重的惩罚。
好在鼎京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们,大都经历过一两次大朝会,都不再是愣头青,自然不会把什么想法都诉诸于口,以免引起大能们的不适,为自己召来灭顶之灾。
因此,总而言之,大朝会开展期间,鼎京从表面上来看,除了涌入鼎京的达官贵人渐渐增多以外,与寻常时候也并无太大区别。
读书人在茶馆酒肆饮茶闲话,偶尔议论议论大朝会要讨论的几项国策,全无有建树之言,只剩对大能们的吹捧与赞扬。
茶肆之内,宋宪与张洞明对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们毫不掩饰的大声喧哗着,说着种种对庙堂大能及陛下的赞美,其他不被允许讨论国策的普通民众,则在旁应和,投向读书人的目光里,多少带着些羡慕。
他们才不管这些读书人是否提出了有建树的意见,只觉得读书人果真比自己这些苦哈哈厉害,被允许参与讨论国政,这是何等荣耀的事情?
再看自己,任由人家说得热火朝天,自己却只能做一个安静的听众。
几个秀才很是享受这种受人艳羡、吹捧的感觉,吵嚷之声也更加大了:
“尔等可知,这巡议司制由谁提出?”
“乃是由当朝太子殿下提出!”
“太子殿下高瞻远瞩,果不负贤德之名啊!”
“什么?巡议司制究竟是个什么?嘿嘿,这你便有所不知了吧……”
“这巡议司制,单从字面上亦很容易便能明白其具体之意——这说的是朝廷以后会每年都往各地下派官员,考察民情,将冤假错案交于朝廷,亲自审问,以后那些被人冤屈陷害的人便不必费太多盘缠告御状啦,朝廷自然会帮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你所听说的巡议司制与我说的不太一样?那肯定是别人在跟你胡说八道,切莫乱传谣言!我等可是有功名在身,比你们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
“咱们还是说说另一项国策,金国皇子被那不知死的兵部职方俘虏之事……”
“我听我家舅舅说了,这兵部职方实属挑衅外邦皇子,人家气不过与他争执,身为上邦使臣,他却不以国体为重,偏偏横生枝节,这下好了……嘿嘿,大朝会过后,此人必定会被推出午门抄斩!”
“你怎么从哪里听来的这么多谣言?将此人轰出去,乱说话!不过一个兵部职方,你真当他有本事杀几位金国皇子?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
张洞明与宋宪坐在角落里,低声说着话,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听着茶肆中读书人们的高谈阔论,宋宪忧心忡忡:“此乃亡国之相也。杨兄大破金国五位皇子之合围,大获全胜。此事影响深远,远远不止表面上的死了两个皇子,金国皇室不满那么简单……然而这些人关注的重点竟然是杨兄会因此事得到个什么下场……幸灾乐祸,实无忧患之意识……”
“国超未来在于当下之少年。如今都是这副样子,真教人心生绝望!”
比起宋宪的忧心忡忡,张洞明则淡然许多。
前几日经历了太多事情,他需要一段时间消化自己的体悟。
张洞明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历练颇多,也比宋宪积累丰厚,前几日又遭遇转折,厚积薄发之下,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凝练而深沉’的气势。
而他看待问题也比宋宪更加深刻。
“国朝之未来在乎当下青年。此话不错。但是,师兄是否想过,如今把持朝政的诸位大能眼中,担得起未来国朝之栋梁的青年,出自哪个阶层?”
“不是这茶肆之中高谈阔论,实则废物的读书人。”
“更非市井之间摸爬滚打的下九流,更非连话语权都没有,只能作为帝国耕牛的农民后代。”
“而是把持朝政的诸位大能们的儿女,是世家大族贵子。”
“世家大族、门阀高官在国朝万万生民当中,只占两成,但他们却掌控了天下八成的财富与权力。”
“他们才是国朝的根基与未来。”
“这怎么可能……”宋宪微微失神,“为国朝耕种,产出足以养活万万人的粮食的,是天下农人。采桑沤麻,令天下人人皆有衣可穿的,是天下织工。令天下人人有房屋可住的,是天下匠人。”
“他们创造了国朝大部分的财富,却不是国超的根基?”
“那是我等以为的国朝根基,实际上百姓随处可见,失了这一批民心,还有下一批民心等着收割。关键的是庙堂是否有能力挺得过民心消失之时的动荡与暴乱。”
“这个能力,来自于大把大把的金银,来自于鲸吞万民的权力。”
“有了钱财与役动万民的权力,天下何处没有农人,何处没有织工,何处没有匠人来为自己干活?”
“创造财富的人,不一定是掌握财富的人。但掌握财富与权力的人,一定可以让别人为自己创造更多的财富与权力。”
宋宪眼神依旧懵懂,未能完全明白张洞明想要阐述的思想。
张洞明微微伏底身形,道:“师兄,我这么跟你说,你一定会明白。”
“譬如一个庄子,有三百户人,每户人家中约有十亩田地。此十亩田地恰好足够一户人家日常物用。但倘若添了新丁,以及家中顶梁柱的男丁害了大病,又当如何?”
“便需要变卖田产,以此换取银钱为家人治病,养活新丁。”
“然而没了田产,他们的日常物用便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如此境况之下,便得向当地土豪乡绅家里做工,或为长工,或为佃农,每种一亩地产三百斤粮食,可得三十斤粮食养家糊口。”
“如此,他们依旧在创造财富,但掌控大部分财富的,却不是这些农人。匠人、织工亦然。”
“民生疾苦,天下万民大多皆是这种活法。更何况,权贵封地,世家私产,乡绅巧取豪夺,诸般逼压之下,百姓生活早已如猪狗,每日皆是苟延残喘。”
“可是国朝创立之初衷,却不是为了满足世家大族的私语,不是为满少部分人之私欲而夺万民之生息……”宋宪终于明白张洞明的话中之意,却更加迷茫,“莫非如今这状况,万民苟延残喘,豪族夜夜笙歌,才是一个国家的本质?本是正常现象?”
“正是。”张洞明点了点头。
“所以,师兄该明白,大师兄做的事情,是一件多么不正常的事情,曾经燕王殿下所做之事,才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之壮举。”
“权贵们以为国朝的未来在于他们的后代。我们已经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这样的话,唯有粉碎他们的统治了。”张洞明低下头,眼眶里悬着两颗太阳,放炽热光。
第五百章 鹰隼试翼(二)
“新春已至,近数月以来,朕微服考察,都察院监察各地,搜集风闻,得悉今关于是否重开科举之事,在天下各地之间,物议纷纷,甚嚣尘上。”
“大朝会第一日,朕欲听诸卿建言,此时是否应当开科取士。”
高全善声音清晰,将陛下的意志化作言语,传递进满朝文武的耳中。
大多官员皆感到匪夷所思,他们本以为大朝会第一项会议论燕州巡议司改制之问题,未想到作为大朝会的开场议题,竟是如此重磅的消息——国朝是否应当重新开科取士!
这个问题在天下间确实惹得士人们物议纷纷,何止甚嚣尘上。士人们请求陛下开科取士的万言书已经如雪片般塞满了各地衙门,各地衙门自知朝野大能们的意思,因此多讲是人们的情愿统统当做废纸焚烧掉。
如今,未想到一向见风使舵的都察院,竟然做了一桩如此硬气的事情,将各地风闻搜集起来,呈报陛下,今才有了大朝会上,陛下令众人议论是否重新开科取士。
朝官们大概是误会了都察院。
都察院下派各州郡各科道的御史足有数百,认真统计各地风闻,奏报上院的御史不足二十余人,二十个御史的些许建言,早就被淹没在了一片喧杂之中。开科取士这种事情又实在太多重大,牵动各方神经,都察院可不敢将这种事情第一个挑出来,若惹得各方大能不满,都察院主官必定乌纱不保,甚至会被翻出背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情,进而人头落地!
因此,将开科取士之论提上大朝会议程的,并非都察院。
此事由杨立、陆大先生等一众寒门出身的官员推动,以奏折之形式摆在了昭帝的桌案之上,彼时,昭帝正在斟酌是否于燕州试行‘巡议司’之制。
倘若施行,各州巡议员、巡议长、巡议司正等官职,便要考虑人选。尤其是数量足有七十余的巡议员,需要大量明事理而知变通,能与百姓生息,知民生疾苦的人才来担任。
而庙堂之中,明事理而知变通的人才自然多得是,不过大都任一方要职,令他们担任品佚不过七品的巡议员,实在是大材小用,更会伤下臣之心。昭帝自然不会考虑让他们担任此职。
如此一来,便只能考虑吏部储蓄的大量候补官员。
但是昭帝亦知,燕州祸事大都是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官员联动晋王赵元睿等人做出,目的便是抢夺燕州各地官职肥缺,安插自己的亲信,方便候补的世家大族子弟镀金,之后青云直上。
巡议司制乃是赵毅尝试变革的第一步,此时自然不愿它成为世家大族子弟们镀金的工具。在燕州轮换一次之后,便能回京尸位其上。
再加上世家大族子弟又做出了围堵昭帝亲女这等混账事情,昭帝更不愿令这群敢于藐视皇族的世族子弟掌握权力,因此候补官员亦要弃用。
正当此时,陆大先生等人联名,递上奏折,请求重开科举。
开科取士,以其充任巡议司各关节官职,如此,与昭帝的想法立刻不谋而合。
不过,纵是昭帝有意开科取士,亦需问询各方意见。
历次科举皆是件关乎天下方方面面的大事,需要庙堂各部官员鼎力配合,而想要他们全力配合,除非他们互相之间想谈融洽,达成共识。否则,必然会有官员暗中使坏,甚至操纵科考结果,再为世家子弟打开方便之门。
如此一来,昭帝的心思便全部落空。
朝官们沉默良久,互相之间或比手势,或打眼色。
之后,有吏部官员走出班列,向昭帝跪拜,道:“陛下,如今吏部候补官员仍有数百,吾等正欲裁撤冗官,为后来者腾出位置,此时又要开科取士……”
“臣下以为,此时开科取士,时机恐怕不太恰当。”
昭帝闻言,先是点了点头。
有部分官员看陛下反应,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接着又见昭帝摇了摇头:“吏部主持七品以下官吏考核、裁撤、任免之事,今能有裁撤冗官,为年轻人腾位置这种想法,朕心甚慰,应当赞赏。”
“毕竟,今日非爱卿出班向朕提及此事,朕甚至不知,朕的庙堂之中,竟还有一个吏部。”
那走出班列的吏部侍郎心中正自高兴,又听到昭帝紧接着的一句话,登时满面通红。
兵部诸官见此状,一个个皆憋着笑意。
陛下这番话对吏部明褒实贬。说他们整日不干正事,自己都要忘记手下还有一个吏部了,如今还好,总算干了件正事。
同时,昭帝话语之中,亦隐约有震慑吏部诸官的意思——你等不干正事这般久,若是真要裁撤冗官,第一个便该把各自头顶乌沙都下了,才算真正干了正事。
吏部侍郎头颅贴地,闷声道:“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在吏部主官严直安的带领下,吏部诸官纷纷跪下。
群臣看陛下这般反应,登时明白了陛下对于朝廷是否开科取士的真正倾向是什么——陛下希望开科取士。
吏部诸官还在金殿上跪着,这事远远未到了结之事。
严直安跪拜在地,后脑勺上的头发已经全白,几个月过去,他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变故,瘦削苍老的模样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昭帝的目光投注到严直安身上,忽地奇道:“朕似乎有数月未见严卿上朝了罢?严卿今日怎么想起来要上朝?”
赵毅此言一出,群臣面面相觑——严典铨这数月堪称兢兢业业,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早朝,陛下怎会说已经数月未看到严典铨上朝了?
不过,他们旋即便明白了陛下话中之意。
陛下是说:这庙堂之上,有无严典铨,已都是一个样子!
群臣立时心惊肉跳!
严直安更被陛下这一句带着些调侃意味的话吓出了眼泪,头顶乌纱更在此时忽地脱落,在大殿光滑的地板上打了几个滚!
“陛下……臣……”严直安颤声开口。
话未说完,赵毅便摇头打断,叹息道:“岁月不饶人……严卿如今刚过知天命之年,竟连头顶乌纱都戴不住了,要与朕告老归乡了吗?”
严直安涕泪横流:“陛下从,臣已不能再为国朝出力,特请陛下准允老臣,告老还乡!”
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时纵然严直安不愿告老归乡,昭帝亦会找个理由让他放下头顶乌纱。
严直安还算识相。
“好!”昭帝连退让一下也无,直接点头答应,扫视跪拜在地的诸吏部官员,“今严卿为尔等做了榜样,第一个为后来者腾出了位置。尔等安能不竞相效仿?”
“臣欲告老还乡,请陛下准允!”
“臣已老迈,体力不支,欲归乡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请陛下准允!”
“请陛下准允!”
“请陛下准允!”
一时间,数个老迈的吏部官员纷纷颤声开口。
“朕都准了!”昭帝大袖一挥,同意他们告老还乡。
这些老迈官员大都尸位其上,不能为国朝发展出力,尸位其上。此时被昭帝夹枪带棒的一番言语吓住,纷纷请求告老还乡,昭帝焉有不准允之理?
不过,他真正希望吏部之中,能主动离开的官员,还不止是这些老迈者。
“没有其他爱卿,觉得在吏部任职心力不支,或自身之能无法负担重任了吗?”昭帝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
跪拜在地的官员之中,已无人应声。
“好。”昭帝点了点头,高声道,“元睿死后,朕常去他在鼎京的府邸走动,他虽谋逆,仍是朕之亲子……”
昭帝面色黯然,摇头道:“本以为父子之间,尚能存有最后一丝温情,他在宗人府也对自己所做之事有了悔意……但是,朕却意外在他府上搜到了这些东西。”
高全善将一托盘的密信,放到了昭帝的桌案上。
跪在地上的有些吏部官员听到赵元睿这个名字,立刻战战兢兢,斗胆抬眼观察昭帝桌案上的物什,更加魂飞魄散!
赵毅随手拆开一封密信,看了几眼之后,笑道:“吏部诸卿,需要朕读一读这些信笺么?”
“陛下恕罪!”
“陛下,臣自觉能力无法胜任当前之职司,请求陛下恩准臣之辞呈!”
“陛下,臣请辞吏部主事之职!”
……
“这个时候请辞职司?”昭帝上一秒还在温和笑着,下一秒霎时化作端坐高天之上的苍龙,开口吐出隆隆雷音,“晚了!”
“凡与赵元睿私相授受,助纣为虐者,革职,流放三千里!”
“凡与赵元睿私定燕州各地官职归属,收受贿赂者,革职,流放千里!”
“凡与赵元睿密谋,助其夺得帝位者,满门抄斩!”
大朝会以午门外的滚滚人头,大批吏部官员被革职,白发老倌告老还乡等诸多震惊天下人的事件为起始,缓缓拉开了序幕。
第一日,关于是否开科取士一事,庙堂群臣尚未达成共识。
赵毅也只是在今日杀掉了十余人,又将二十余官员从朝中撵走而已,正事还未开始。
第五〇一章 鹰隼试翼(三)
下了朝会,用过午膳之后,昭帝由高全善陪着,在后宫花园内散着步子。
春日已经来到,花园之内多了许多绿意,更有一个个花苞颤颤巍巍地立在花枝之上,阳光倾斜下来,看得人心头自有温暖流过。
芬芳满园,昭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明亮,一扫旧日的郁郁沉沉之气。
今日中午用膳,饭菜也合昭帝的胃口,他便与郡主多吃了一些,心情也就更加畅快。
“诶,高全善,朕问你,朕的郡主做得腊鱼麦饭,好吃吗?”昭帝语气随意,斜乜着高全善,问道。
今日中午,赵又灵亲自做的腊鱼麦饭,大部分都进了高全善的肚子。
高全善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看他这副样子,赵毅虚指了指对方,笑骂道:“德性!”
“今日朝会之上,朕看到杨立站在兵部班列之中,不发一言,怎么,昨日的事情他还没有缓过来么?”心情大好的赵毅,转而提起了一个可能会让自己心情不妙的问题。
哪个父亲都无法淡然面对一个敢在自己家门口,公然欲抢走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的贼子。
杨立昨日行事性质之恶劣,比之燕州那些胡作非为的世家子弟可都要严重得多!
冲撞太子车驾,宫门前喧哗吵闹,欲与大内禁卫对抗。
这桩桩件件,每一件单独拎出来都足够砍下杨立的头颅,但偏偏在赵元直与赵又灵的请求之下,昭帝无视了杨立这几桩过错。
不过,高全善想,陛下心中终究还是对杨立之所为很是不满的。
此时陛下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心下正暗暗放松的高全善顿时如坠冰火两重天,赔笑道:“老奴这也非是杨氏郎肚子里的蛔虫……他究竟是何想法,老奴这也不知啊……”
“呵!”
昭帝对于高全善这番回答很不满意,他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冷声道:“如今还只是一个兵部职方,便敢打朕的皇女的主意,不将朕的太子放在眼里!日后若有青云直上之时,岂不是连朕也要踩在脚下!”
高全善心中咯噔一声!
陛下此番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实在令人心惊!
——陛下这是对杨氏郎之所为恼火之极了!
惹得陛下这样不满的官员,往往没有好下场!
“陛下,方才郡主暗中嘱咐老奴,近日天气多变,请您务必注意身体。她令御膳房这些日子,每日多熬几碗姜茶,您散步回去之后,务必喝上一碗,散散风寒……”高全善见缝插针,迎着头皮搬出了赵又灵。
昭帝闻言,面色这才有些缓和,哼了一声,双手笼在袖子里,道:“朕这也是为了她好,若是昨日之事传到外面去,皇女颜面何存?”
“倒是她与元直,竟还反过来请求朕放过杨立。”
“元直堂堂太子之尊,竟然与一个兵部职方称兄道弟,相交莫逆……”
“陛下,年轻人的想法,老奴如今也愈来愈弄不明白啦。”高全善咧嘴一笑,道,“不过太子殿下为何与杨氏郎相交莫逆,老奴倒是知道一些东西。”
“哦?说来听听。”赵毅起了好奇心,当即命高全善详述。
于是高全善便将杨立陪同赵元直上无当窟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主要是将杨立之行为包装成不顾自身安危,屡次救下差点被摩睺罗迦所杀的太子,忠心为主。
这一番言语下来,赵毅叹息了一声,寻了个石凳坐下,陷入沉思当中。
想来是高全善所说的情形,恰巧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园子里起了一阵凉风,将昭帝从纷杂思绪中惊醒。他摇了摇头,道:“朕确实已经日渐苍老了,越发不明白年轻人的想法,呵呵……”
昭帝站起身,背负着双手,道:“不过,杨立此次前去金国,惹出如此大的祸事。尚不知金国对此事态度如何,他便跳出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合该狠狠敲打敲打。”
“玉不琢不成器!”
昭帝深吸一口气,转而道:“然而如今真心为燕州发展着想者,也确实仅有他杨立一人,此时正值金国对朕的大昭虎视眈眈之时,燕地若出了什么变故,便要悔之晚矣。”
“思来想去,朕竟真不能打击他打击得太过——”
昭帝转过头来,看着高全善:“如今,他这算是居功自傲,知道朕不能拿他如何,因而有恃无恐了吗?”
高全善看昭帝脸色,哪里会不知陛下真实想法,当即笑道:“您是大昭的天,您若真想拿杨氏郎这么一个小猴子如何,他还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呢……老奴看,陛下是本来也未有惩罚他的心思吧?”
“就你懂!”昭帝面色稍霁。
“陛下看那帮女真人早就不舒服了,如今杨氏郎,可不正是顺了您的心意,好好地把他们教训了一顿,让他们涨涨记性,知晓天朝上邦之威严不容践踏!”高全善笑嘻嘻地说着,忽略了杨立狠狠教训了金国一顿之后,金国随之而来的反噬。
金国皇室死了两个皇子,还有两个被杨立掳走。如今竟一片平静,没有派出一个使者前来鼎京问罪,这也令满朝文武都下意识地忽略了杨立所做之事,将会产生怎样大的影响。
再加上昭帝还未将杨立所做之事,在大朝会上提起,亦令群臣下意识地以为此事不严重。
但杀伤一个本就对己国之疆域资源垂涎三尺的国家的皇族,无异于直接当面挑衅对方,金国岂会真的忍气吞声?
这一点,昭帝清楚,站在庙堂权力金字塔顶点的几位大员心中亦清楚——金国迟早都会对大昭发难!
而赶在金国对大昭发难之前,如何处置杨立,各方势力已在台面之下展开角力。
等台面之下的角力有了初步的结果,杨立所做的事情便会被搬到庙堂之上。
可以这么说,杨立在朝中从不结党,只是与陆无崖,以及一些兵部官员交好,各方势力在台面之下几乎不用如何博弈,便能给出对杨立的处置结果。
这个结果,必然不利于杨立。
昭帝此时心中有诸多纠结。
他需要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任由朝官杀掉杨立,非他本愿,此举无疑助涨朝中各方势力的气焰。
倘若不杀杨立,金国那边必定会有相应逼压之举措。
更何况,昨日杨立拦截太子车驾,更令昭帝大为光火。
如此种种因素相加,昭帝似乎该往天平上写着‘灭杀杨立’的那一端倾斜。
但事实果真如此?
高全善跟随昭帝二十余年,比大多数人都了解昭帝。
“朕年轻时候,曾与完颜旻有过交手。”昭帝回忆道,“当时国朝尚在草创之时,这片土地之上,依旧是各方诸侯并起,烟尘滚滚。当时朕刚刚经历一场大败,领兵遁逃黑山。”
“彼时的契丹亦不平静,女真人与契丹人在北边打得热火朝天,死伤无数。他们的边关‘黑山’也防卫空虚,朕趁虚而入,领数万兵马潜伏在黑山之中,以期东山再起,不曾想此想法与还是女真小部族的雄鹰部首领完颜旻不谋而合,我们便在黑山脚下打了一仗,决出胜负,决出去留。”
“那一战朕是胜了……”说到这里,赵毅有些迟疑。
那一战他确实胜了完颜旻,但其实,胜了完颜旻的并非赵毅,而是赵毅身旁的杨统。
“他倒不服气。约定与朕三十年后再战,他曾出豪言,三十年后必为契丹疆域之主,新国皇帝。”
“彼时,朕可没有他那么远大的志向。不成想,因缘际会,三十年后,竟成今日之光景。”
“只是朕与他皆为一国皇帝,安能亲自领兵,沙场拼生死,见胜负?”
“唯有令彼此麾下之猛士对垒,以决未来大势,由谁主沉浮。”
“杨立,便是朕中意的,守国开疆之猛士。朝中今俱是沉沉暮气,无一丝锐意流露,杨立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两战皆有斩获。一战擒金国谙班勃极烈,两战令金国折损四位皇子。”
“金国这块硬骨头,便该专门是为他这种恶犬准备。”
“骨头尚未啃碎,朕岂会烹制恶犬?”
第五〇二章 鹰隼试翼(四)
“于卿,你为国朝大学士。你对开科取士有何看法?”
朝堂之中,各方官员为是否开科取士吵闹得不可开交。
昭帝粗略数了一数,发现支持开科取士的官员,正与不支持此事的官员数量相差不多。他心中有所犹豫,因此向站在文官班列前列的于巍问了一句。
于巍面色平静,听到陛下问话,朝前一步,跪拜拱手道:“陛下,臣认为如今国朝正值变革之期,外患加身,内忧亦不能忽视。”
“庙堂不开科取士已有三年时间,此三年时间,民间不知积累了多少寒窗苦读而不得其门而入的读书人。读书乃为用世,如今他们的满腔才学、报国热血却因三年未开科取士而付诸东流。天下读书人积攒至今,数量何止万余?直有数十百万之多!”
“陛下去岁大刀阔斧,励精图治。荡平朝野不正之风。百姓对陛下之拥戴日益加深。诸多读书人更以为己之等待终将有所结果——这个时候,若再令他们失望,国朝恐失民心。”
于巍显然对是否开科取士之问题思索许久,跪拜昭帝之后,便侃侃而谈,有的放矢,有理有据,此番言论更深得帝心。
倒是那些对此事持否定意见的官员,此时纷纷以惊异的眼神看着于巍——他们本以为于巍会与自己等人站在同一阵线,反对重新开科取士。哪想到对方悄无声息地改换了阵营,直接投了肯定票!
对此事持肯定态度的朝官阵营里,多出一个大学士,气势立刻便不一样。
当即又有朝官走出班列,向昭帝建言道:“陛下,重开科举,如今已是天下大势。我等当顺势而为!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庙堂便如池塘,若久无天下士人之活水浇灌,必然逐渐污浊,成为一潭死水!”
“臣等请陛下开科取士!”
“臣等请求陛下开科取士!”
“臣等请求陛下开科取士!”
随着那位朝官一席话说话,当场跪拜下去,众多支持此事的官员们也纷纷跪拜了下去,此中便有站在班列末尾的杨立。
昭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杨立,转而看向御阶之下的秦文瑞,笑道:“秦卿以为此事如何?”
“臣亦认为,开科取士乃天下大势,不可违逆。”
“臣等请陛下开科取士!”
“臣等请求陛下开科取士!”
“臣等请求陛下开科取士!”
随着那位朝官一席话说话,当场跪拜下去,众多支持此事的官员们也纷纷跪拜了下去,此中便有站在班列末尾的杨立。
昭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杨立,转而看向御阶之下的秦文瑞,笑道:“秦卿以为此事如何?”
“臣亦认为,开科取士乃天下大势,不可违逆。”
“今之庙堂,确需源头活水。”
令文武百官更想不到的是,一向对陛下开科取士持否定态度的秦文瑞,秦宰辅,此时竟也松了口,认为开科取士乃是天下大势!
秦宰辅既都以为此乃天下大势,不可违逆,那些还有心‘违逆抗争’一番的官员们也纷纷低下头颅,跪拜下去:“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好。”昭帝开怀大笑,“既然如此,朕便依诸卿之建言,早春三月,重开科举。”
“此次科举,由于卿负责主持,任选考官,出具考题一应事宜,由六部互相协同配合,若有徇私舞弊之情况发生,朕亦必会追查到底。希望诸卿通力合作,务必令令此次科举圆满展开。”
“臣等遵命!”百官山呼回应。
“众位爱情平身。”随着昭帝扬手,跪拜在地的百官纷纷起身。
昭帝的目光又转到了班列不起眼角落里的杨立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忽而道:“兵部职方杨立,对此事有何看法?”
群臣齐刷刷转头,目光聚集在面无表情的兵部职方杨立身上,心中泛起阵阵嘀咕——科举之事与兵部根本没有多少牵连,仅有的一丝牵连也仅仅是考生入场之后,将有士卒封禁考场,不得放任何人擅自入内。更不可能与一介兵部职方有甚么联系。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杨立,对科举有什么看法?对方仅仅是一个兵部小职方而已……
不过,众臣旋即想到这杨立在金国所做之事,面上表情顿时意味深长起来——陛下该不会是以此事挑开话头,要开始向这个小小兵部职方问罪了罢?
“正如诸位大人所说,开科取士已是大势,不可违逆。臣亦深以为然。”杨立跪拜下来,头颅贴在地面之上,使人无法看到他木然的表情,“不过,臣以为,光是只有科举还远远不够。”
“今正值变革之时,金国雄踞北边,对国朝虎视眈眈,金国都勃极烈完颜旻更是野心勃勃,一心欲要将我大昭收入囊中,日夜秣马厉兵,有朝一日,两国之间,必生干戈。到时候非是他死,便是我亡。”
“如此境况之下,国朝不仅仅缺少明事理而知变通,放诸州县之地,便能牧民一方的文官,更需要上马便能为陛下守国门,开疆土的猛士!”
“因此,臣私以为,朝廷不仅仅要开科取士,更要有武试,广纳天下英豪入国朝之觳,使天狗守国门,使雄鹰开疆土!”
武试?
广纳天下英豪?
群臣听到杨立之建言,一时懵然。
他们从未听说过‘武试’这个东西,不仅昭国立国至今,无有武试之例,便是前朝也从无人提出过‘武试’这个概念。
武试想来与科举性质一样,皆为选拔英才,不过科举选拔的是文官,武试选拔的却是武官。
若真要举办武试,该考哪些科目,谁来担当主考?
群臣不知不觉间竟被杨立提出的构想吸引住了。
“使天狗守国门,使雄鹰开疆土……”昭帝将杨立这两句话重复了一遍,击节赞叹,“好,好哇!”
昭帝抬首看向面色迷茫的臣子们,目光炯炯:“诸卿以为,杨立之提议如何?”
第五〇三章 鹰隼试翼(五)
“陛下,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杨职方公忠体国,此建言亦深具忧患意识,臣以为,国朝开万世之先河,举行武试,将天下英豪皆纳入陛下帐下,或为朝廷鹰犬。此举一则可以清明法纪,扼制民间轻侠好义之风,二则,此举亦正可瓦解江湖武夫拉帮结派,逼压法纪之势!”
“从此之后,江湖可治,且朝廷不必为此伤筋动骨!”
“臣以为,此计可行!”
昭帝话音刚落,兵部尚书便走出班列,眼中闪动着灼热的光芒,对杨立的提议大加赞扬。
不过他的侧重点是在以武试收揽天下游侠,达到治江湖之目的。
今科举之道,六部之中,有五部参与此事,那些通过科举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日后进入朝堂之后,亦必然会为五部之拥趸,增加五部势力。
唯独兵部,由于定性尴尬,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科举这样吸纳人才的考试之中,分得一杯羹,正当此时,杨立提出‘武试’之议,兵部诸官立即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不用多加思索,直接便站出班列,为杨立站台!
“臣附议!”
“杨职方之策,臣亦深以为然!”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诸多兵部官员都站出了班列,对杨立提出的计策大加赞赏。
兵部为何会对此如此支持,其余诸部官员自知缘由,兵部乃为尚书令高云渺之党羽,尚书令之官职,一向有左副相之称,与中书令任丹心有些不对付。
不过高云渺和任丹心之党羽,都有一个共同的、十分强大的对手——秦党。
自杨立入朝之后的数月以来,秦党在庙堂之中可谓流年不利,处处不顺,先是秦文瑞门下走狗-严直安因燕州事,被陛下问罪御前,秦文瑞之亲子更牵扯于此事之中,幸好其亲子已死,没有其他证据,不至于给秦党领袖秦文瑞引火上身。
如今,严直安以及其手下一众吏部要员,被陛下裁撤的裁撤,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吏部登时出现大量空缺,秦党将因此元气大伤。
直至此时,秦党颇有几分消沉之意,一贯不支持开科取士,认为此举乃打乱纲常,使农人不能安其本业,使士族与凡夫渐渐合流,国家没有体统的秦文瑞,当下也都松了口,转而支持起科举来。
朝堂之上风向瞬息万变,每一个朝臣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决定棋盘上的势力划分、势力范围。
今兵部既然支持武试,与高云渺不对付的任丹心一党也不见得会反对此事。
在二者互相斗争起来之前,他们必须时刻盯住另一个共同的大敌-秦党。
秦党如果支持武试,右相任丹心一党便绝对会反对。庙堂之中,三足鼎立是当下最好的状态,任一党系与另一党系联合,对于剩下的一党而言,都将会带来毁灭式的后果。
除非三党的利益分割达成共识,才有可能出现两位副相与一位宰辅全都支持一件事情的场面——不过这种境况实在太难看到了,许多次朝议国策,最后大都以不了了之作为收场。
不过,此次的情况很是特殊。
兵部旗帜鲜明地向昭帝表达了支持杨立的想法之后,昭帝向秦文瑞问询道:“爱卿以为,此事如何?”
秦文瑞身后的任丹心与高云渺立即竖起了耳朵,倾听秦文瑞接下来的话语。
秦文瑞颌首道:“陛下,从前并无武试之先例,若是大开武试,却招收到的尽是轻侠好义之辈,于朝纲体统更无益处,亦难以起到使之为朝廷鹰犬,为陛下守国门之效用;但是,倘若就此放弃,不做尝试,又实在浪费此一条妙计。”
“臣亦希望看到天下英豪皆入国朝觳中,开万世不拔之基业的光景……”
“况且,倘若要开展武试,当考试哪些科目?射艺、武功、骑术、兵法、整训等等,此中学问太过驳杂,能在五科之中皆获得较高评价者,臣下以为……恐怕如今在全昭疆域之内,堪称凤毛麟角,比之科举状元之才都要稀少。”
“所以,臣以为,此事当小心斟酌。”
秦文瑞一番话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但是却未有表明自己的立场。
如此顿时让一旁观望的任丹心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权衡抉择。
恰巧此时,秦文瑞又道:“针对此事,臣亦想听听中书令任大人的想法。”
昭帝转头看向任丹心。
任丹心心中暗骂了秦文瑞一句,他本欲在秦文瑞表明立场之后,再决定是反对此事,还是赞同,抑或观望,如今被秦文瑞拎出来,可选择的余地登时便少了。
若是自己选择反对武试,必然与高云渺一党嫌隙更深,一旁的秦党便有机可趁。
但倘若自己选择赞同武试,又可能被秦党牵着鼻子走,更会令陛下以为自己只会见风使舵,无有真知灼见。
而最后那一个观望的选项,因为已被秦党拿走,任丹心便是想选也没得选。
思来想去,任丹心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陛下,臣赞同杨职方之所言,武试为国朝带来之利,远远大于其之弊端。倘若小心操作,便连最后那一点弊端也将不复存在!”
“宰辅担心武试为国朝所带来若皆是轻侠好义、桀骜难驯之辈,将有违武试之本意。臣下认为,武试之后,被录用之武夫,可单独设立兵营,不与其他兵营合流,出现任何武夫不遵军法朝纲之状况,可直接将之革职。如此一来,不与其他军营士卒混杂,亦不必担心武夫扰乱军法纲常。”
“至于具体考取哪些科目,臣下心中暂时还未有头绪,请容臣下仔细斟酌。”
任丹心颇有急智,这一番话举一反三,给出了自己的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跟从了兵部诸官的意见,亦综合了秦文瑞的思考,但总算推陈出新。
看陛下脸色,对于任丹心的回答倒也不算失望。
昭帝点了点头,即便三人之中,有两人皆支持武试,且另一人对此赞同与反对各一半,持观望态度,昭帝亦没有急着将杨立这一项提议真正拟成政令,推行下去。
他再度看向跪在地上,被忽略了许久的杨立,缓声道:“杨卿,你既然是提议武试之人,想必对这武试具体如何举行,心中有个粗略的计划。”
“你说说你的想法。”
今日的庙堂之上,角落里的小职方反倒成了陛下最为关注的官员。
朝臣不得不接受这个情形,但心中总归有些不舒服——陛下向杨立问政的次数,比三党领袖以外的任何一个官员都要高。
这亦能看作是陛下重用杨立的起始。
“任大人之想法,与臣下不谋而合。”杨立道,“臣亦想向陛下提议,以武试之中,所有被录用之武夫单独成立军营。”
“不过,臣亦知他们既是江湖中人,身上有桀骜轻侠之习气,亦在所难免。”
“臣以为,欲要洗去这些武夫身上轻侠之气,使之听从政令,明了理法,遵守军纪,单单以革职作为惩罚恐怕不足。”
“陛下可知,如何熬鹰,如何训犬?”
杨立的声音毫无波动,但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戳在了昭帝的心坎上。
眼下的杨立,若是忽略他燕王遗子的隐藏身份,看起来便活脱脱像是昭帝最为忠诚的鹰犬。
昭帝心中不禁暗暗道——他果然知晓这武试具体如何操作,果然如此!
他忽听杨立话锋一转,询问自己可知如何熬鹰,如何训犬,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职方从未参与过秋猎罢,此次秋猎,朕准你参加,也教你看看朕的海东青,苍猊犬!”
朝臣闻言,眼神惊异。
秋猎乃是陛下与诸世家勋贵的游戏,何时允许过一个兵部职方参加?
陛下这是准备封赏杨立爵位了么?!
“谢陛下,陛下,臣以为,若欲拔除武夫身上的桀骜之习气,可如训狗熬鹰一般,不断消磨他们的精力,同时以严厉军纪监督,以此方式如抽丝一般,抽去他们的桀骜习气,只消三月时间,必能令之成为一支令行禁止的悍卒!”
第五〇四章 鹰隼试翼(六)
“训狗熬鹰……”昭帝沉吟着,片刻之后笑道,“有点意思。”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又道:“如秦爱卿所言,既要举办武试,要遴选哪些科目作为武试之必考,你心中可有计较?”
“似兵法韬略、武功射艺、骑术行军、行伍整肃等等科目,该留有哪些科目,删减哪些科目?”
“臣以为秦宰辅所言极是。”杨立低头道,“天下武夫多不识字,识字者在此中只占两成,此两成人中,又只有一成可能懂些兵法韬略,而且懂兵法韬略者,武功射艺不一定便高强。”
“臣觉得,如此不如分科定员。”
“分科定员?”昭帝与杨立一问一答,君臣奏对,其他朝臣根本无插话的余地,在旁围观这一幕,只觉得此一幕好像似曾相识,数十年前,曾有一个人完全支配整个庙堂,与陛下君臣奏对,如青山松柏,彼时情景,掐死此刻。
“分科朕多少有些了解,你大概是欲令应考之武夫,各自选择自己较为擅长的科目,单独考试,决出分科之状元。”昭帝饶有兴趣道,“这定员,又是从何说起?”
“今之大昭,有外敌虎视。此境况之下,对比国朝之内,是较为缺少武将,还是较为缺少悍卒,抑或整训兵卒之教头,诸军帅以及兵部的大人们可谓心知肚明,一目了然。”杨立对答如流,“所以,武试之中该删减哪些科目,增加哪些考试之科目,每科应该招收多少人员,大人与将军们心中有个粗略的数目,一切以此数目综合招收即可。此所谓定员。”
“其二,亦有大才能者,可能不止擅长武功射艺,便连兵法韬略、骑术行军等亦十分精通,如此情况之下,分科考试对他们而言反倒是一种限制。”
“这样一来,臣觉得国朝只管做好分科,但不必限制应考之武夫,必须只能考取一个科目,可任由他们多选。最终遴选出单科状元,多科状元便可,如此,亦能知哪些人是将帅之才
,哪些人是猛士之才。”
“不错。”昭帝赞赏道,“看来你是认真研究了武试的可行性,有的放矢。身为兵部职方,公忠体国,为国朝戍边之大事出谋划策,身在其位而谋其政。”
“若武试能为国朝遴选出天下英豪,你当居首功。”
“擒拿金国谙班勃极烈之巩,朕还未给你封赏,如今又立下大功。看来,朕是不得不封赏于你了。”昭帝微微笑着,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朝臣们屏住呼吸,想听昭帝对杨立的封赏会是什么。
“大伴,给朕拟旨。”
重戏就要来了——大臣们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
“关东塘石庶人杨立,以擒拿金国谙班勃极烈,使燕州百姓免遭兵祸之功,列入朝班,领职兵部职方,今又献上武试之策,深得朕心,大利邦国戍边之业,威壮行伍。乃封杨立为一等男,赐封青萍县。”
圣旨一下,杨立从此以后便是公侯伯子男五级十五等爵位中的第十三等爵,采邑燕州青萍县。
不过,这道圣旨还未完全拟好。
昭帝继续道:“擢拔杨立为兵部郎中,同时,领太子宾客之虚职,以为奖赏!”
兵部郎中为正五品官职,而太子宾客之虚职,却是从三品之职!
以昭国庙堂之习惯来看,杨立如今俨然已是三品大员,同时还身负爵位!
杨立还未被作为使者,护送金国完颜稽康归国之时,还只是一个七品的兵部职方,如今顶格官职直接超拔至从三品,升迁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单单看其官职升迁速度之快,会令人心中产生好似虚幻的感觉,但若结合他所做之事来看,擒拿外邦太子、又献上武试这等开万世之先河的计策,对比这样的功绩,昭帝仅仅给予一个一等县男,从三品官职的赏赐,显然还远远不够。
不过,庙堂之外,不知此中内情,且看杨立一直不顺眼的国子监荫生们,恐怕要对杨立有的诋毁了。
“谢陛下赏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旨一下,杨立当殿接旨,立即对昭帝行三拜九叩之大礼,面色泛红,好像十分激动一般。
昭帝对他这一番反应,也很是受用,颌首道:“爱卿免礼,这是你应当得的。快平身,平身罢!”
“臣下遵命!”杨立站起身,还欲往自己先前所站的那个角落里走,看他还有些懵然的样子,昭帝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莫非还想呆在兵部职方的位子不愿走?要给后来者多腾位子啊,杨卿!”
“且上前来,且上前来!”
纵然是昭帝如此说,杨立依旧不知该如何往前迈步,依旧迷茫。
他不似庙堂之中大多数朝臣,对自己官场生涯的每一步都有明确规划,盯着某一个官位盯了很久,一得封赏超拔,立刻知道自己该往哪个位子上站——杨立是连兵部郎、太子宾客的位置究竟在何处都不了解。
他这副样子,自然更得昭帝欣赏,觉得杨立仍有赤子之心。
于是挥挥手,将高全善唤来,吩咐道:“大伴,你去领太子宾客到他的位置上去!”
“老奴遵命。”高全善同样眉开眼笑,表情竟甚为慈祥。
他走下御阶,来到杨立身前,躬身道:“杨大人,请随奴婢走吧。”
说完,高全善领着杨立,一路朝前,从大殿班列的末尾,一直到朝班的前三列站定。
原本站在那个位置的官员面无表情地朝后退却一步,令杨立站在了他原本所在的位置。
自此时始,杨立虽未列入三公九卿,权倾朝野,但已在大昭文武百官之中,拥有足够的话语权。
有人看着杨立被高全善领着,到了朝班前列,心中嫉妒万分——在庙堂之中,杨立是第一个在陛下大伴的引领下,站在班列之中的官员。
有人对杨立被超拔为兵部郎中、太子宾客,甚为欣慰——陆无崖扭头向杨立挤了挤眼睛,这毕竟是他的弟子。
有人则看着面色渐渐平静的样子,若有所思——秦文瑞眼中光芒微动,旋即沉寂下去。
阳光倾泻入大殿中,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辉。
寂静的朝班之内,唯有微尘翩翩起舞。
已将近正午,第二天的大朝会还远未到结束之时。
当此时,秦文瑞突然向昭帝稽首行礼,道:“陛下,武试既由杨大人提出,臣以为,今次武试主考官之中,当有杨大人一个席位。”
“同时,臣向陛下建言,此次武试或可在一郡之地试行,若卓有成效,再在全昭推行第二次武试,亦无不可。”
“陛下曾欲治江湖,燕州郡更是江湖武夫扎堆之地。”
“臣以为,燕州郡当为第一次武试试行之地,同时,将来遴选之武夫整合之军,营地亦当设在燕州。”
“毕竟,燕州与关东皆为国朝北面金国之门户,战略意义重大。”
秦文瑞一番话说得古井无波。
但其话语之中,却杀机深沉。
杨立新得了晋升,秦文瑞转眼便又希望杨立担任武试主考之职,此职对于杨立的好处自然太多。所有被其考核过的武夫,皆该对杨立执座师之礼,若杨立再对一些应试武夫提点一番,武夫必定更加感激不尽,铭记杨立恩情于无内,如此一来,待武试结束后,军方平白无故便多出了杨党这一股庞大的势力——这好处简直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但杨立,在诸军功卓著的军侯军帅之中,有何德何能分得一个主考的席位?
若将来军营设在燕州,同在燕州青萍得了封地的杨立,岂不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杨立起于燕州,又平白得了这么大一份基业,会不引起昭帝的忌惮?
答案是肯定的。
若新军军营真建立在燕州,若杨立再为武试之主考,昭帝必能会如忌惮曾经的杨统一般,忌惮杨立,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秦文瑞看似是在提携后辈,实则完全是要捧杀杨立!
第五〇五章 鹰隼试翼(七)
昭帝听完秦文瑞之建言,眼神若有若无地从杨立面上扫过,面色跟着阴沉了下来。
他自知秦文瑞之心思,但若是杨立真成长到了拥军自重的地步,其危害比如今还在自己控制中的宰辅可大多了!
秦文瑞的言语,亦令昭帝突然意识到,自己给予杨立的封赏未免太过丰厚,他若因此恃宠而骄,必被自己养成祸端。
昭帝旋即又想到杨立在金国所做之事,他如今还未完全与之清算,正要开口之时,底下突然又有朝官出列,道:“陛下,关东、燕州同为昭国北边门户,面对金国忽视,若在燕州设武试,必亦当在关东郡同时推行武试,选拔英豪,不能厚此薄彼!”
“陛下,青树郡南临柔然,柔然兵马枕戈待旦,同样对我天朝上邦有不臣之心!臣下以为,青树郡亦当推行武试,囤积武官将才!”
第二个朝官紧随秦文瑞之后,开口建言。
之后便有第二、第三、乃至十多个朝官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竞相为自己所在之州郡争取利益,皆希望能在此次武试之中,分得一杯羹。
临近外邦的郡省,便说外邦对本国有不臣之心,必然需要举行武试。
近海的郡省,则言海上贼寇日益猖獗,亦要武试选拔英才,震慑宵小。
便连内地的各郡省也要说自己郡内山贼肆虐,兵将稀缺,武试可大大改善这一状况。
如此一来,庙堂之上的朝臣们彻底吵成了一锅粥,彼此之间互相嘲讽,互相倾轧,临近外邦的觉得近海的郡省胡说八道,近海的郡省又觉得内地郡省之说,乃是大放厥词
,而内地郡省则认为临近外邦的郡省唯恐天下不乱,穷兵黩武,争执得不可开交。
昭帝见此状,也颇为头疼。
如此反倒跟着消解了对杨立的戒心,任由朝臣们吵嚷着,直到他们彼此都吵得没了力气,渐渐收敛声息之后,才冷声道:“朕还以为自己是在鼎京的哪个菜市场里!”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成何体统?!”
“武试纵要推行,亦需小心斟酌,由三省六部商量出具体章程之后,再谈其他,你们此时倒好,一个个都想掺和进来,首先给自己的郡省分一杯羹?简直厚颜无耻!”
被昭帝一番训斥,众臣纷纷低下头去,至于心中是否真为自己所为感觉惭愧,便无人可知了。
昭帝舒缓着自己的气息,片刻后,缓声道:“朕亦知你等爱才之心,希望将英才留在本州郡省,不过此乃朝议,吵吵嚷嚷,犹如泼妇骂街,成何体统?!”
“关于武试之推行,由秦宰辅总揽章程,任爱卿与高爱卿则为辅佐,查漏补缺。诸郡军侯军帅参与此事当中,定员分科,务必互相协调,通力配合,将国朝第一次武试圆满开展。”
“今时不同以往。国朝正值急需干才之时,正当多多益善。在燕地施行此策过于小气,直接在全昭推行便可。”
“至于杨立……”昭帝看向杨立,道,“杨卿资历尚浅,对诸事章程尚未熟悉,贸然担起武试主考之责,若出纰漏,则悔之晚矣。更何况,朕还有重任予你,武试主考,便暂且放上一放。”
“军营所设何地,朕虚仔细思量,此事明日再议。”
昭帝一锤定音,群臣自无反对之声,纷纷纳头称是。
秦文瑞也未有计划未能得逞之失望,他此时捧杀杨立之心倒是极淡,他是真正希望军营能设在燕州郡内,与燕翎军互相配合,然而昭帝既然暂不考虑此节,秦文瑞亦无可奈何。
尘埃落定。
众臣本以为今日朝议即将结束。
昭帝却看向杨立,忽然道:“杨卿,朕已收到你之奏折,明日朝议之上,你与朕详细说说,你在金国之所为。”
“退朝!”
昭帝大袖一挥,缓缓起身,在高全善等一众太监宫女的陪伴下,往殿外当先而去。
群臣仍站在大殿之内,眼看着昭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殿门口,终究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陛下临退朝之时,向杨立抛出的这一句话,究竟是何用意?
他老人家是欲要处置杨立在金国之所为了吗?
只是刚给了杨立一颗甜枣,紧接着便一通棍棒,未免让人觉得陛下喜怒无常……
在众臣的讨论与注目之下,杨立走出了朝班,与陆大先生几人结伴,走出了大殿,仿佛陛下临退朝前之所言,对他毫无影响。
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有人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句,眼看秦宰辅亦在一众官员跟随下,离开殿堂,连忙跟了上去。
陛下退朝之前,投入朝议之中的这一颗石子,注定要在今日,在鼎京各茶肆酒垆之中掀起千层浪涛……
……
“恩出于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这是怕你被如此封赏冲昏了头脑,所以特意提点你几句,切莫生出怨恨之心。”陆无崖走在前面,杨立落后于老者半步,听着老者的劝慰,却未有立即说话。
陆无崖还以为杨立对昭帝之前的言语不满,拉着杨立出了宫门,上了马车之后,咧嘴一笑,道:“你应该想想,你如今年纪轻轻,已是兵部郎中,更有虚职太子宾客加身。这一切,都是陛下给你的,如今你圣眷正隆,假以时日,再上一个台阶,亦指日可待。目下也不必对武试之事过多介怀。”
“老师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陛下给我的么?”杨立抬头,平静发问。
“万般威权,皆系于天子一身。陛下想要分给你权力,你才有权力。陛下不想给你,你便什么都不是,你比两个师弟要聪明太多,莫要自误!”陆无崖紧紧盯着杨立的神色,沉声道。
杨立摇头,笑了笑:“我觉得老师错了。”
“权力看似是圣天子加诸于官员身上的东西,倒不如说,正是有我们这些下级在下面作为支撑,上面的人才能站得稳。权力从来不是来自于上级,更该是来自于下级。来自于天下百姓的赋予。”
陆无崖闻言沉默了下去。
杨立看了看老者的面色,又道:“我本也不在意武试这个桃子,最终被谁人所摘去,老师不必因此劝我什么。我心中未有因此生出半分怨愤。”
“当真?”陆无崖问。
“当真。”杨立肯定地点头,“我听说老师新收了一个弟子,该是我的小师弟了,他如今在哪里?我与宋宪也许久未见,正好一起见一见。”
“嘿嘿,老夫都已经安排好了。”陆无崖咧嘴一笑,对于自己这三个弟子,他显然都极满意,“不过,陛下今日退朝之时,给你的问题,你明天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你须知道,令金国一下子折损四位皇子这等事情,可绝不是小事。”
“老师,别国境内,我势单力薄,自然能克制便会克制,除非克制不住,才会怒而杀人,尤其是杀伤别国的皇族——除非是有了意外,或到了不得不杀的情况下,否则我怎可能动手?”杨立无奈道,“今之庙堂纵然有权臣重重封锁,但亦不能把白的说成是黑的。”
“此事我本就没有做错,为不负皇命,庇护完颜稽康之安全,乃诛杀来犯之敌。我该有功才是。陛下若因此问罪于我,恐怕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杨立如此说,陆无崖依旧有所迟疑:“老夫自然知道此事你没有做错,更受了旁人之坑害。但是,必须有人为金国皇子之死负责。”
“你是斩杀金国两个皇子的人,到时候纵然陛下不问罪于你,满朝文武,对你居心叵测者,亦绝对会趁势将你推到火坑里去!”
“这是老夫最为担心的地方,关于这些,你可有甚么对策?”
“金国此时,不会向国朝问罪,不会因皇子之死问罪于我。”杨立摇了摇头,目中寒光流转,“他们正在谋划一场对大昭的灭国之战,这个时候,自然能麻痹国朝群臣之神经,便尽量麻痹,怎会露出狰狞爪牙,令大昭满朝文武生出戒备之心?”
“什么?!”陆无崖惊呼一声。
他也未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金国竟欲要对大昭用兵!
“你为何不将这个消息,在今日朝议上说出?”陆无崖根本不会怀疑杨立在这种关于国家安危的大事上,对自己这个师父撒谎。
杨立沉声道:“今日时机不对。”
他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风景,道:“陛下今日既问起我在金国的遭遇,那我明日便恰好可以将此事一并说出,顺便看看,诸位庙堂大能会在此时如何煎迫于我?又是否真能毁损我半分?”
第五〇六章 鹰隼试翼(八)
陆无崖的府邸之内,张洞明与宋宪正在陆无崖的书房里,此间满屋子皆是外界读书人求之不得的珍贵孤本,而师兄弟二人对书籍的偏好亦大相径庭。
张洞明怀中抱着厚厚一摞《昭律》《秦律》之类的法家典籍。这么多本书,他想要用一日时间啃完吃透显然也不现实,不过张洞明已经打算好了,若是老师不允许他将书带走,他便将这些典籍全部抄写下来,每日抄写一点,慢慢研究,老师总不会连他这点请求都不答应。
至于宋宪,握着一本当下难见的墨家经纶学问之书,如饥似渴,渐渐物我两忘。
“师兄,今日老师为何会突然把我们两个叫到府上来?”
张洞明一边翻阅着典籍,一边向宋宪问了一句。
依照年纪而论,张洞明比宋宪、杨立都要大上几岁,但他确实小师弟,张洞明对此却也不在意,学问见识从来皆是达者为先,这种东西可不是自己比别人多吃了几年饭便能弥补得了的。
宋师兄在阅历之上要低于自己,但宋师兄的格局却甚为广阔,潜心研究学问令其在看待诸多问题上,能提供诸多不同的角度,完全将自己的主观意志摘除出去,这种看待问题的习惯,会令宋师兄即便是在一件寻常事上,亦能举一反三,得出自己的体悟,很容易便形成自己对于世间、人事、人生的一套认知体系。
一个人若能轻易形成自己的认知体系,以这套认识体系不断试错,进而反哺自己,不断完善这套认知体系,迟早会在学问一道上开宗立派,开创出自己的学派,而能够开创自己学派的人,无一不被看作是圣贤!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宋师兄如今,已占首位之立德,其次之立言,如今也在其渐渐摸索之下,显出端倪,至于立功,倘能立下圣人学说,便是万世不拔之功!
“今日杨师兄会来老师府上用饭,大概老师觉得你还未见过大师兄,便特意叫上你我二人,师兄弟三人也好交流交流。”良久之后,宋宪的思绪才从书中经义之内抽离,目光清澈,向张洞明回答道。
“老师昨日所说的,今陛下欲重开科举,此事已在各部配合之下渐渐定下章程,师弟要不要在考场上一展身手,搏个功名?”
宋宪将书本合上,与张洞明攀谈起来。
张洞明闻言微微迟疑。
他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若真是重开科举,张洞明自问虽非状元榜眼之才,但高中进士却并不困难。
然而他已非是年轻书生,单是一个科举,便要耗费许多时间与精力。张洞明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在有生之年,他希望能尽可能地完善《昭律》,甚至拟定出一部真正以公平为宗旨的新法!
纵然这部新法不能在世间推行开来,但若有朝一日使它见诸于天日之下,难保不会成为一朝法律变革之参考,如此,这部新法也算为律法向更公平公正的方向演变,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也算是张洞明为天下劳苦百姓尽了一丝绵薄之力。
与拟出一部新法这样远大且耗费精力颇巨的事情相比,科考之上,博取功名之事,反倒显得微乎其微。
但若真是放弃在此次科举上博取功名,张洞明又觉得甚为可惜。
一时之间,他难以抉择,便摇头笑道:“我还未想好。”
“杨兄曾说,若想获得话语权,赢得别人的尊重,想要推行自己的理念,便必须具备相应的实力,并且要令旁人看到你的实力,甚至畏惮于你的实力。”宋宪看着张洞明,认认真真道,“我不知师弟胸中构想究竟为何,但若想实现那个构想,亦必须要让天下人信任你,天下人信任你的根基,正是因为你有让他们可以托付信任的实力。”
“我亦有我的构想,所以此次科举,我必要在此中博取功名。否则,躲在角落里,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推行自己的构想。”宋宪笑道,“虽然知道站出来就要挑惹太多风波,但一想到那个构想,便觉得再多风波,再多艰难亦不能动摇我之本心。”
“师弟,不如我们一起参与此次科举吧。你当下着实有些厌世的迹象……”宋宪目露担忧。
张洞明未想到宋师兄向自己吐露心迹,说了那么大一番话,绕来绕去,原来是觉得自己有厌世的倾向,他心中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些温暖。
有些东西,自己身在迷障之中,或许看不清。但局外人却正看得清清楚楚。那日与宋师兄在茶肆之中的谈话,想来不仅让宋师兄意识到了一些世道的险恶,与百姓的困顿,更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愤世嫉俗之气。
正因为担心自己在愤世嫉俗的道路上愈走愈远,钻了牛角尖,所以师兄才会如此说罢……
而且,自己近来,好像真是越来越懒于交游,懒于观察身边的世界,只觉得所有心神都系在了拟出一部新法这样宏大的事情中去。
但其实纵是要拟定新法,亦必须要有一双看透世间人事流动,看透文明本质,并能匡正某个文明之弊端的眼睛,那样一双眼睛,何其锐利,何其广博,堪称包藏宇宙。
想要磨砺出那样一双眼睛,必须勤勤观察,甚至身履世道,切身感觉每一条律令的局限,以及它加诸于任何一人身上时,是破坏了天道维系的公平,还是强化了人道文明的正义。
如此一来,科举亦该是自己必须尝试的选项才是。
于是,张洞明同样郑重点头,与宋宪说道:“好,我正想在考场之上,纸张方寸之间,与宋师兄一较高下。”
……
约定一同科考之后,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似乎更加融洽了一些。
两人正自闲聊着,忽然听到书房之外一阵嘈杂,老师府上的仆役隐隐约约说着什么贵客来了,老师的得意门生来了一类的话。
宋宪与张洞明对视一眼。
书生举步便往书房门口走,欲要拉开书房房门看个究竟,身后却突然传来张洞明的声音:“师兄且慢,且慢。”
张洞明的声音之中,罕见的出现了一丝紧张。
宋宪疑惑地转过身,看着张洞明,道:“我觉得,师弟好像……有些紧张?”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必问,单看张洞明之神情,便能看出他确实是在紧张——张洞明双手手指交叠在小腹前,面上有一种紧张又期待的神色。
活脱脱像是待嫁的女子透过窗户,看到了在自己门外流连的未婚夫君一样……
这是宋宪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
倘若他真正在青楼挥洒写下一首或意趣横生,或妙不可言的诗词,或能找到更贴切的形容——妓子们看向那些挥洒间写出妙不可言之诗词的才子,与豪掷千金的顾客时,往往会露出那种崇拜又迷离的眼神。
那种崇拜又迷离之色,与张洞明当下的表情,有八分肖似。
“师弟?”
“师弟?”
宋宪接连唤了张洞明好几声,张洞明都没有反应,他担忧地走到对方跟前,在张洞明眼前摇晃了几下手掌,张洞明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师弟,该不会是发了癔症吧?”宋宪喃喃自语,说着,伸手在张洞明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师弟,醒醒!”
这一下便将张洞明从纷杂思绪中惊醒。
张洞明转头看向宋宪,目光也不似是发了癔症的人那般浑浊,反倒清澈见底:“师兄,到时候还请宋师兄帮我引荐大师兄了!”
“我担心自己到时突然不会说话!”
“……”
第五〇七章 鹰隼试翼(九)
“杨兄!”
宋宪与张洞明一同到了陆府前院,与杨立见礼。
宋宪与杨立乃是故交,在关东郡之时,两人便已是可以互相交托信任的挚友,几经辗转之后,陆无崖收下宋宪为徒,杨立亦正好回归京城,这才终于有了与宋宪重逢的机会,此时相见,两人都甚为高兴。
杨立托住宋宪的臂膀,注视着书生的面孔,良久之后笑道:“师弟比在盛州府时胖了不少!”
经过一番历练,宋宪已洗去身上的稚嫩之气,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出尘而安静的气质,面貌周正,身形挺拔,立在庭院之中,便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宋宪知道杨兄这是在调侃自己,也笑道:“比起师弟来,杨兄看着要瘦了不少。最近太过操劳了,还要多注意身体。”
说着,宋宪一手握着杨立的手掌,另一只手将旁边拘谨着不敢靠近的张洞明拉了过来,道:“杨兄,这便是咱们最小的师弟了。张师弟,如今你一直想见的大师兄就在眼前,怎么却突然不会说话了?快与师兄见礼!”
张洞明闻言,连忙又作揖行礼:“张洞明见过大师兄!”
“不必这般拘谨。”杨立笑着扶了张洞明的手臂,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道,“老师早与我说过你的事迹,《射龙传》我可是看过了的,不错!可惜无缘亲自听师弟评书了。”
“师兄过誉了……”张洞明在杨立面前颇为腼腆。
不过眼下三人总算互相认识,展开了话头,气氛便渐渐热络且融洽起来。
陆大先生一直在旁观察着自己这三个弟子,看了许久之后,心头生出无比满足的感觉。他膝下本无子嗣,这陆府之内也一向寂寥萧索,如今陡然多了三个年轻人,府邸里也终于有了活气。
三个年轻人,每一个拎出去都是人中龙凤,如今却尽为自己的弟子,陆无崖怎会不满足、不高兴?
以后自己的禁障绝学、衣钵传承,也总算有了传人。
三个弟子之中,杨立作为大师兄,以佛学哲思为根基,融合儒道之说,已经对世事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认知体系,并且这个认知模型究竟历练之后,已经坚硬无比,不可能被任何新生的、或者尖锐的观点所摧毁。
治一地、一郡、乃至一国之政,必要有自己的认知模型与治世理念,而杨立的学问体系多是在不断经历世事之中形成,由微妙到高处,无一丝缺漏。至今已有呼之欲出的迹象——再给这个弟子几年时间,他必定能超越渐渐苍老,学问体系愈加僵化的秦文瑞,以及认知体系覆盖太广,狂傲之气无有限界的李端龙,成为无双之国士!
二弟子宋宪与杨立所走的路有些相似,却两人终究要走向两个不同的终点。
宋宪是身怀大抱负的读书人,而杨立更像是手握雄兵锐士的大将军,一者是梦想家,一者则越来越像是野心家。
杨立的理念适用于现实之中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每一件有纠纷的事件套入杨立的思想模型中去,都可得出一个可以解决的方案;而宋宪则在渐渐形成一个可以为所有现实事件带来参考的、思想化的思想模型。它不能直接适用现实中人们的困惑,但可以带给人们解决问题的参考与对照物。
至于张洞明。
老实说,陆无崖如今还未完全看透自己这个小弟子。
对方年纪最大,但不稳定性却是最多的——其整个人都充满了变数,像是一团水液,放到碗里,可以是一碗水,放到杯子里,可以是一杯水……
今日三个弟子齐聚在自己的府邸之上,陆无崖正想趁着这个机会,了解了解,三个人对自己未来的规划,以及他们的目标。
……
“尝尝你们师娘汆的丸子。”
陆无崖坐在主位,师娘便坐在陆无崖左侧,杨立坐在右边,五个人围成一桌,其乐融融。
大先生笑呵呵地以瓷勺舀起一个个肉丸子,递到自己三个弟子的碗里,看着他们仔细品尝着吃下去,问道:“怎么样?”
“好吃。”杨立的评价最为简短且直接。
宋宪则连连点头,抬头向笑眯眯的师娘道:“师娘做的菜,怎样都好吃。”
“鼎京也少见师娘这样的手艺!”张洞明嘿然一笑,补充了一句。
“好吃便多吃一些,多吃一些!”陆夫人被弟子们夸赞得心花怒放,连连点头,将一样样菜式夹到弟子们的碗中,自己却很少动筷,一个劲儿地催促杨立三人多吃一些。
老人家饭量本来就少,陆夫人刚才已经吃了一碗饭,若非几个弟子过来,便是这一碗饭她都不一定能吃得下。
她与杨立三人这是第一次见面,但却像丝毫没有生分之感。
如今倒得益于陆夫人没有甚么架子,而且嫁给陆无崖之前,乃是庄户人家的闺女,自有一种温厚与热心的气质,令人对她生不出甚么距离之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陆无崖举起酒杯,与三个弟子共饮了一杯酒,摇晃着脑袋,慢悠悠道:“今日你们三个师兄弟都在此地,为师正有一件事情,欲与你们商量。”
“老师请说。”杨立三人放下酒杯,纷纷正襟危坐,认真道。
三人皆知老师请自己来府上,第一个目的便是希望师兄弟三人能够碰碰面,联络感情,但也绝不仅仅只是交流感情,可能还会有其他事情要与自己商讨,如今果不其然。
“为师年岁已高,然而这地象禁障的手段,却还未传承下去。若是以后突然见了阎王,将这门手艺也一并带进了黄泉之下,便追悔莫及。”陆无崖将近花甲之年,对生死之事已经看透,此时提起自己的身后事,倒也没多少伤感,反倒嘿嘿笑着,毫不在意,“从前为师还未有你们这几个弟子时,便想着这手艺真要是带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所谓,至少不用担心被居心叵测之辈用之谋害别人。”
“不过,如今为师一下子得了三个麒麟之才,欲要将衣钵传承下去的想法便愈来愈难以抑制了。”
“禁障地象之术,博大精深,不比世间儒墨道法这四门学问浅显多少。若是想要掌握这一门手段,必须耗费大量精力。你们几个都是主意正的,也知道各自想要什么。”
陆无崖眯了眯眼睛:“今次为师就想问问你们,你们都想走到哪一步去?想要达到什么程度?为师也好根据你们各自的目标,斟酌斟酌,看看这门禁障地象之术,传授给你们哪一个,既不会分薄了你们的精力,甚至还能成为你们的助力?”
第五〇八章 鹰隼试翼(十)
陆无崖把话说完,杨立三人便明白了老师的用意是什么。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立刻搭话,而是沉吟了起来。
片刻之后,杨立抬起头,道:“老师,人之一生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是否与自己当初许下的誓愿一致,皆是不能确定的事情,谁又能完全按照自己的规划,去走自己人生的每一步路?二十三岁时做了六品官,二十五岁便能成为五品官?恐怕不尽然。”
“不过,杨立穷尽一生之时间,恐怕也难以完全己之所愿。而杨立所愿为何,老师心中应该有些印象,弟子便不在此处说了,以免老师心中不悦。”
杨立说得诚恳。
这三个弟子当中,陆无崖与杨立交谈最多,杨立追求的目标是什么,陆无崖也最了解——废除士农工商四级之分,使天下人人平等,众生相敌,官不能以私权逼压平民,民不能聚众聚势倒逼官府,彼此相干,彼此又毫无相干,这便是杨立对天下的规划,对未来的愿景。
“况且,弟子如今尚在修持武道,《逍遥游》与《易筋经》博大精深,弟子已被此分去太多精力,已经没有多余精力修持禁障地象之术,请老师勿要责怪。”
杨立向陆无崖低头道歉,面上甚是愧疚。
陆无崖一直视他做自己最得意弟子,即便是在杨立仍是大逆之时,也对杨立百般回护,希望将杨立的人生掰回正规。
老师对他的好,他心中不会不清楚。所以此时坦诚自己无法继承老师之衣钵时,才如此愧疚。
“无妨,无妨。”陆无崖摇了摇头,开了个玩笑,“当时为师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便总想着将衣钵传予你,如今又收了两个弟子,为师的地象禁障之术你此时纵然想学,也断然轮不到你。”
说完,陆无崖看向宋宪,笑道:“你呢,宋宪?”
宋宪有些畏惧自己的恩师,一被恩师问话便显得局促不安,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半晌之后,道:“老师,学生想再思考思考,学生还未想好……”
“以后上了考场,贡院的考官们可不会给你时间让你想好,再去填写试卷。”陆无崖斥了宋宪一句,又看向张洞明。
张洞明从善如流,也不用师父亲自发问,便道:“老师,弟子打算拟出一部新法,结合自古至今诸朝之律法,拟出一部消减天道之横蛮,强化人道之公正的法典……”
“为师竟不知,你志向竟如此远大。”陆无崖面露惊容,仔细打量了张洞明一番,仿佛重新认识自己这个弟子,片刻之后,叹息道,“你可知,以你一人之力,想要你处一部覆盖方方面面,事无巨细皆能涵盖于条款之中,给出公平决断的法律,有多困难,需要耗费多少精力?”
“弟子已经打主意,穷尽一生。纵然无法完全将这一部法典写就,写出半部,甚至十分之一,弟子此生亦不算虚度!”张洞明眼神坚定,没有任何动摇,转头看向杨立,“洞明以后希望跟在师兄身边,游历天下,见识各地之风土人情。洞明还听闻师兄在燕州建立了一座青萍城,那里的所有一切都是新的,包括制度,律法……”
“先别忙着巴结他!”眼看张洞明要与杨立聊起来,陆无崖连忙跟打断,瞪了二人一眼,对张洞明说道,“你既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如此大利天下万民的好事,为师更不能阻挠你。”
“不过,你如今还未娶妻,如此便将一生光阴都用在这种如苦行僧一般的法律探究中去,你可会后悔?”
“这样吧,为师先帮你娶个老婆……”
陆无崖又在同自己的弟子开玩笑,张洞明面色如常,他自幼长在下九流的复杂环境之中,有些事情纵然还未经历过,但至少见到过,因此也不会禁不起陆无涯这样的调侃。
不过幸好当下师娘已经离席,去厨房帮着准备茶点去了,不然听到陆无涯这些话,一准儿要骂一句老不修。
与张洞明调侃一阵,看自己这个三弟子并未因此改变想法。陆无涯不仅叹了一口气,满足中又带着些微遗憾:“莫非以后老夫门下,要如至圣先师那般,出几个了不得的人物不成?”
“倘若真是如此,纵使这衣钵失传,老夫亦无有遗憾。将你们三个收为弟子,乃是老夫捡到的最大的便宜。”
陆无崖与杨立、张洞明闲聊着,也顺便等待宋宪思索出结果。
宋宪也未让老师等待太久,片刻之后,便向陆无崖小心翼翼请求道:“老师,不如你将这禁障地象之术,传授给学生罢?”
“杨兄有武功支撑,又有甲兵护卫,用到这禁障地象之术的时候不多,师弟以后将要跟着杨兄游历,也有士卒护卫,禁障地象之术,他也用不上。”
“最为关键的是,他们二人都有各自的目标,已无法分摊精力在研修禁障地象之术上,但是学生……嘿嘿,学生精力充沛,正好用以修习此道。”
陆大先生挑眉道:“想要修习禁障地象之术,必须具备一定天资……”
说着,老者看着宋宪,故意吸了一口气,惹得宋宪心中一阵紧张,之后咧嘴笑道:“你这天资,将将够用。”
宋宪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疑惑道:“这禁障地象之术中,莫非还包含相面之道?老师还能从学生的面相里,看出学生有没有天资?”
“行了,莫在贫嘴。”与宋宪调笑几句,陆无崖正色道,“你既然要修持此道,以后每日早上便早起一些,来为师府上。为师亲自将此衣钵传授于你。”
“不过,此终为术法,难与真正的大道相提并论。在禁障地象之术中浸淫太久,亦不过成为一方宗师,然若研究透了儒道佛三门学问的任一者,便足以在庙堂之中呼风唤雨,位极人臣。庙堂高臣可将地学宗师役使如牛羊,地学宗师可不敢动庙堂高臣半根寒毛。”
“似为师这样,凭借此道做到朝中大官的,世所罕见也。”
陆无崖啧啧一叹。
宋宪挠了挠头,低声道:“人家未有继承你之衣钵时,你要埋怨。如今终于有人继承了,你又教人家不要沉迷……”
“你这小子,还敢说为师坏话!”陆无崖把眼一瞪,伸手在宋宪脑袋上用力弹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指了指宋宪,道:“三个弟子当中,为师反而最不操心你会因为什么钻了牛角尖,走上了歧路。你既然觉得自己有精力修持地学,为师必然会倾囊相授。”
“不过,还是那句话,切莫舍本逐末!记住了吗?”
“学生必然将此谨记在心。”
第五〇九章 千钧(一)
“杨卿,可向朕与诸卿说明,你在金国都做了些什么。”
“朕虽看过了你命随从递上来的折子,但朝中诸卿却还不清楚你究竟在金国做的事情。”
大朝会第三日,高全善领百官山呼之后,昭帝便直接切入正题,着杨立将自己于关外所做之事如实禀告。
正值清晨,朝中百官的思维尚在浑浑噩噩之中,陡然听到昭帝发言,纷纷打了一个激灵,一束束目光投注到走出班列,跪拜下去的杨立身上。
目光或是玩味、或是担忧、或是嫉妒、或是忌惮。
这一段时间以来,鼎京盛传杨立于关外之所闻,纵然朝官们不多关注此事,也难免听到自家府上的下人闲聊之时的只言片语,由此了解整个传闻。
陛下昨日又特意让杨立好好准备,今日禀告在朝会之上做个汇报。群臣自然更加上心,纷纷令人在鼎京更加详细地了解那些传闻的内容。
两相结合,众臣哪里会不知道,杨立在关外斩杀金国两个皇子,且又俘虏了两个皇子的传闻并非谣言,多半正是事实?
不过,眼下亲口听当事人详述,也别有一番滋味。只是当事人要面临的后果,自然也值得玩味了……
“陛下,禀报此事之前,请容微臣将一人带入殿内。”
杨立为众人注意的焦点,但面上无一丝紧张之色,向昭帝叩拜见礼之后,起身向昭帝请求道。
昭帝微微沉吟,多少也猜出来了杨立想要将谁带进殿里,点头道:“准了。”
“着侍卫将殿外等候之人押解进来!”
昭帝大袖一挥。
群臣面面相觑,眼神惊异——这又是要审问刑徒的节奏?
不过,当他们看到来者,以及耳听杨立对来者的介绍之后,面色便更加震惊甚至都有些骇然了。
两个金瓜武士很快便押解着一个梳着女真特色发辫的少年人走进了大殿之内。
那少年人看面向还挺稚嫩,不过眼神却锐利又凶狠,即便在大昭朝议大殿之内,面对陛下以及衮衮诸公,依旧毫无惧色,若非身后金国武士一脚踹在他腿弯处,令他跪拜下去,他可能还真敢直接站着面见赵毅。
昭帝对阶下少年并不熟悉,此时与少年目光相对,也面无愠色,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之后才道:“杨卿,与朕说说,你带这个女真少年上朝,是何用意?”
“陛下,坊间传闻臣于关外,受金国五位皇子合围,突出重围之后,杀伤金国三皇子与四皇子,又俘虏二皇子与五皇子,独留六皇子完颜烈逃出生天,此一传闻可谓有鼻子有眼,当时臣下尚在回转国朝之途中,若在鼎京,亦要为此惊诧。”杨立躬身道,“因为此消息有六成是真,有四成是假。”
“哦?”昭帝眉毛一挑。
他其实对于杨立之陈述并无多少震惊,因为杨立已经在令都邪呈送上来的奏折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的清清楚楚。
而今之所以昭帝要令杨立在朝议之上详细汇报此事,纯粹是有些朝臣还不清楚此事,特意教杨立为他们‘科普’而已。
“真的那六成,是臣下确实被金国五个皇子合围,他们欲谋弑自己的兄长,夺得金国谙班勃极烈之位,而臣下实属那条被殃及的池鱼。然而为不负皇命,令完颜稽康成功逃出生天,臣不得已之下,与五位皇子有了交锋。”
“并且突出合围,俘虏了两个金国皇子,如今向您叩首跪拜的这个女真少年,正是金国五皇子完颜昊。”杨立一指跪在一旁的完颜昊,其身后的武士立即会意,按着对方的脑袋,令之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板上。
昭帝见此状,不由得哈哈大笑:“免礼免礼,金国小皇子,便跪在那里就是,不用磕头,不用磕头了!”
完颜昊满面通红,咬牙切齿,目欲喷火,然在金瓜武士如铁钳般的手掌控制下,他亦无可奈何,更对身旁杨立之阴险,之卑鄙,有了更加深切的认识。
终有一日,本王要令你们将本王今日所受之耻辱,百倍偿还!
昭帝转而看向杨立,道:“杨卿,你方才与朕所说,分明是俘虏了两个金国皇子,另一位二皇子去了哪里?莫非你未将之带过来?”
杨立再顿首,道:“陛下,关外危险重重,金国除雄鹰皇族以及女真八贵部与普通女真之外,另有诸多奴部流民,或为 当初契丹百姓,或为流亡之军卒,或为与雄鹰皇族有所仇隙,不被金国承认的奴部女真。”
“这多股势力遍布黑山脚下,便是金**卒有时亦不敢轻易把势力探入黑山与象灵道所接连的近千里区域之内,当时臣所俘虏的另一位金国皇子完颜宪吉,便趁着奴部女真袭击臣下之营地时遁逃而去,不知所踪。”
将另外一个俘虏的去向解释清楚之后,杨立道:“臣方才所言,乃是坊间传闻接近真相的那六成,另有四成,却是不实之言。”
“臣并未杀伤任何一位金国皇子。倒是几位金国皇子之间,彼此起了内讧。”
当着完颜昊的面,杨立却撒了谎。
完颜锐之死与杨立没有任何干系,但是三皇子完颜昌,确确实实乃是杨立所杀,此为完颜昊亲眼所见!
而今,杨立要将此事从自己身上洗去,推得一干二净。
完颜昊听到杨立当着自己的面说谎,也忍受不住,抬头怒视杨立,寒声道:“贵国大臣便是如此厚颜无耻,睁着眼说瞎话的吗?”
两个金国武士等完颜昊说完话,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对方的嘴巴捂住。
这时,早准备着趁机对杨立发难的秦党官员从班列之中站出,先是向陛下行礼,之后矛头直指杨立:“郎中大人该知无风不起浪的道理,若你真没有杀死那两个金国皇子,为何鼎京之中处处皆是此传闻?”
“更何况,方才这金国五皇子也说了,你在睁着眼说瞎话!”
“郎中大人,事情若真是你所做,你干脆承认就是,大不了我们一同想办法修好与金国之关系,若你不能坦诚,刻意隐瞒,为国朝招致大祸,你该当何罪?!”
那秦党官员言辞激烈,面目狰狞。
龙椅之上的昭帝看秦党官员之嘴脸,心中一阵厌恶,但他此时也不好说话,便看杨立如何应对。
杨立转首看向那个秦党户部官员,仔细打量对方片刻,之后道:“员外郎大人未免操之过急了,别国皇子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身为国朝官员,不说你胳膊肘往外拐,崇洋媚外,只看你这听风就是雨的行为,没有丝毫鉴别信息真伪之能力,浑浑噩噩的脑子,你是如何替国朝管理府库,为大昭之鼎盛发展规划财务的?”
杨立一番斥责令那人满面通红,户部员外郎冷笑着道:“至少在下不会似阁下这般,只会饶舌!这金国皇子乃是合围之事的亲历者,他说的若都不是真的,便该任由郎中大人在此地捏造事实——指鹿为马吗?!”
自古以来,指鹿为马都是一个形容佞臣奸贼之词,此时户部员外郎用之来形容杨立,堪称用心歹毒,存了往杨立身上泼脏水的心思。
“我不知员外郎大人为何如此激动?你须知道,我奉皇命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归国,路遇金国五位皇子率麾下近万之卒合围!在下至少幸不辱命,成功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突出重围,如此又何错之有?员外郎大人言必称在下指鹿为马,然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杨立双目中光芒如剑,直扎户部员外郎心底。
不论如何,杨立只要站在不负皇命的根脚之上,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户部员外郎亦休想凭着些颠倒黑白的伎俩驳倒他!
“你——”户部员外郎被杨立一番话斥得满面通红,尤不愿下场,还想在杨立这里掰回一点面子,正在此时,昭帝终于忍受不住这户部员外郎,沉声道:“陈留,莫要再与杨卿争执,好好反思反思你自己!回去!”
“陛下!”户部员外郎陈留被昭帝斥责了几句,心中还很不忿,但突然看到有人向自己不停打眼色,立刻明白自己的行为太过了,连忙低下头,灰溜溜地回到了文官班列之中。
“陛下,虽臣以为员外郎大人所说,乃是空口白话,污蔑臣之清白,但臣仍愿自证。”
“臣并未杀伤任何一个金国皇子。”杨立向昭帝躬身行礼之后,道。
昭帝眼中闪过讶然之色。
杨立在呈送给自己的密折之中,将金国之事写得明明白白,在奏折中杨立确实说自己杀了金国三皇子完颜昌,如今怎么在庙堂上突然改口?
莫非他真能将此事从自己身上洗脱?
昭帝按下心中的好奇,点了点头:“可。”
杨立转身面向完颜昊,令一直紧紧捂住完颜昊嘴巴的金瓜武士放了手。
被人钳制那么久,完颜昊有些喘不过气,因此,金瓜武士松开手之后,他倒没有再对杨立破口大骂,不过神色戒备而凶狠,看起来也友善不到哪里去。
二人曾在战场之上兵戎相见,完颜昊更是更了杨立的阶下之囚,其内心对于杨立有些畏惮,不过由于也不太了解对手,当下面对杨立之时,除了警惕与戒备,这头雏鹰还有些无从下爪的窘迫。
“五皇子,说话凡事皆要讲究证据。你既说在下杀了你们金国两个皇子,手中恐怕也没有什么证据,毕竟,口说无凭。”杨立向完颜昊如是说道。
完颜昊连连冷笑,这个在战场上屡出奇兵,克敌制胜的昭国将军,原也不过是个虚伪小人罢了:“虚伪!本王的兄弟究竟死在谁手,昭国将军想必心知肚明。”
“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对于完颜昊这句话,杨立也未否认,反而点了点头。
完颜昊生在金国,这种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他其实鲜少经历,如今还不清楚形势——在昭国庙堂之上,群臣众目睽睽之下,有人对杨立虎视眈眈,欲灭之而后快,这部分人便是完颜昊天然的盟友,纵然完颜昊手中无有证据,但只要一口咬定是杨立杀了他两个哥哥,他的‘天然盟友’们此时必为其最忠实之鹰犬,对杨立不断攀咬,即便不能令杨立被午门抄斩,亦要掉一层皮,浑身鲜血淋漓。
但这关键时候,完颜昊却想与杨立耍起了嘴皮子,以为自己的讥讽之词会对杨立造成什么影响,把事情说得朦朦胧胧——如此,便大为失策。
秦党一系官员都无法确定你完颜昊的言语究竟是何意,如何从中找到攀咬攻击杨立的靶点?
秦党一系官员暗中捶胸顿足,放到完颜昊眼前的机会,对方却不争取,眼睁睁地眼看机会溜走,简直愚蠢,愚蠢!
而完颜昊还未意识到自己在第一步的应对已经出了很大的错误。
“在下想问一问金国五皇子阁下,你等五个兄弟前来围杀在下与完颜稽康,是不是为了谙班勃极烈之位?”
杨立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