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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八〇章 天地不仁(二)

    王御史早朝之时,触犯天颜,因之被杖责二十。

    其已是老迈之躯,二十大棒下去之后,立刻便不醒人事,被宫中太监以板车拖回自家府邸,回家未过一夜,不治身亡。

    这个消息从朝中释放出去,未过多久,便被市井间各种各样比此有趣千百倍的消息盖过去,消失无踪。但想必背后推动江又灵之事,将其摆在陛下面前的人已经知道自己再乱伸手,会面临什么下场,一时间,关于江又灵乃是陛下私生女的消息立刻消寂了下去。

    但宫中暗卫却就江又灵的身份,以及其如今藏身何地展开了调查。

    时间依旧在悄无声息地流失着,城市便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每日都在流传着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一类的戏码。

    《野狐说》的评书先生被客人殴打得鼻青脸肿的消息传遍了鼎京市井,牛二也因此在家休养了三五日,待到他再去同和居讲书之时,生意已大不如前,反倒是对面的盛泰酒楼忽地绝处逢生,因一出《射龙传》再度生意火爆了起来。

    这一日,牛二早早讲完了今天的几个章回——台下也没多少客人在听他说书,赏钱也没有多少,同和居掌柜更是对牛二生出了些许排斥之心。

    牛二自知自己处境不妙,但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大人物说了,过不了多久,对面讲《射龙传》的那个同行,便要吃官司,吃牢饭去了,到时候没人与自己竞争,自己还怕没有生意?

    对面抢走了自己多少客人,到时候就得送出来多少客人!

    果不其然,这日牛二评书讲完之后,正在收拾东西,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接着便有人将消息传了出来——盛泰酒楼里出了大事,官差要将那边的评书先生带走调查,评书先生偏偏不肯就范,反而与官差理论了起来!

    大家伙一听这消息,都觉得稀奇——还从未听过哪个下九流的敢与公差当面对抗!

    似说书先生、戏子、娼妓一类的活计,都被时人看作是乞丐一般低贱的职业,被视作下九流。

    纵然说书先生认识几个字,比一般农人都要有些文化,依旧难逃被归入下九流,被视作旁门左道的命运。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士农工商四等民的阶级区分之下,根本不存在。

    权贵与精英们若不靠着这士农工商阶级之分,令天下人互相之间生出鄙视链,使士蔑视农人,农人嫌弃工匠,工匠轻慢商贾,商贾欺压操持下九流贱业的人,那么他们自己便没有好日子过了。

    倘若百姓之间无有阶级之分,互相之间铁板一块,水乳交融,便是统治者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他们的任何一点错误被人揪住,立刻便永世不能翻身,昭国庙堂若治不好天下事,使民富国强,大家便团结起来,再换新天。

    然而如今现实情况却是吃干饭的蔑视吃稀饭的,吃稀饭的蔑视吃米汤的,吃米汤的嘲笑吃米糠的,却从未有一人想过,谁规定的自己只能吃饭,不能吃菜?

    ……

    牛二看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往盛泰酒楼那边去,他自己也来了兴趣,跑到同和居酒楼后院换了身衣裳,便从后门走出去,绕了个圈,混进了进盛泰酒楼看热闹的人群中。

    盛泰酒楼门前从未如今日这般这么多人过,几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外面这些人几乎全是赶过来敢热闹的人,其中可没几个愿意在人家酒楼里吃顿饭消费一下的,牛二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挤进了酒楼之内。

    酒楼里人更多,不过大都是正正经经花了银子,来吃饭的客人,牛二寻了个好位置,便站在原地往酒楼大厅中央伸直了脖子观察。

    评书先生的台子上,几个配刀的官差正对张洞明父子推推搡搡。

    官差们过来把人带走时,应该也未料到酒楼里会有这么多人,以及人们会越聚越多,当下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不敢对秀才父子使用暴力,如此反倒给了张洞明挣扎的机会。

    “因你近日来,在此地屡屡散布朝廷命官的谣言,所以我等前来缉拿你,此乃依法办事,你有何不服?快跟我们走!”捕头不耐烦地抓住张洞明一条手臂,咬牙切齿,若非当下有太多双眼睛盯着自己等人,他真想直接一掌打掉张洞明半边牙齿,再捏碎他几根手指,好教他知晓抗法是什么代价!

    “我不走!”一向文弱的张洞明,此时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猛地扭动身体,竟挣脱了捕头的手,将父亲牢牢护在自己身后,道,“敢问差爷,你说我散布谣言,我散布了甚么谣言?我一个说书的,莫非还能影响到国政?”

    “今之国朝,连我这么一个下九流的也容不下了?连让人说句话都容不下了?!”

    张洞明在三教九流之中混迹已久,此时开口说话,言辞直指官差此次办案的要害,更在间接之间煽动了周遭围观人等的情绪。

    当即就有人在下面高声嚷嚷:“不过都是讨生活而已,何必互相为难?!”

    “对啊,这秀才只是讲些掌故,莫非如今连掌故也不让人讲了?只准我们大家伙儿充当睁眼瞎!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我等也只是奉了京兆尹的命令,在城中缉拿散布谣言,避免谣言令金昭两国生出不睦,你们又何苦为难我等?”捕头高声解释着,手上却小动作不断,向周围官差打个颜色,七八个捕快立刻围向了张洞明父子二人,顺便遮挡住周遭人的视线。

    “嘿!你们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殴打霸凌普通百姓!”

    一看官差们这架势,围观人们登时便炸开了,有人跳上了台子,拉开那几个围住张洞明父子的官差,可惜已经晚了,张洞明眼眶青紫,显然刚才被对方围住之后,脸上捱了几拳,至于身上有没有受伤,暂时却也确定不了。

    “我等乃是秉公办事,你们若是再如此蛮不讲理,可别怪某家手中的刀不客气!”

    竟有人敢袭击官差,捕头心中登时大怒,铿锵一声抽出腰刀,向前方虚挥了几下——手中有兵刃就是有底气,人们一看官差拔出了刀,一个个都迅速冷静了下来,不敢再接近几个官差。

    捕头心中怒火却未因此消减,反倒高声道:“你等简直是反了天了,待到某家回归京兆尹府,必要将此事禀告大人!”

    “把这两个传播谣言的带走!”

    “差爷说我们传播谣言,敢问我们传播了甚么谣言?”

    “我与对面的同和居说书的,讲同一个消息新编而来的典故,为何差爷只抓我,却对他视若无睹?”

    “差爷说是秉公办事,差爷究竟秉的是‘公’,还是照着上面大人们的脸色喜好来办事?上面的大人们不喜欢有人传扬那位在边关扬威的兵部职方之事,似我这等以此为根据评书的下九流便要遭殃,大人若是喜欢那位兵部职方所做的事,遭殃的便该是对面同和居里的那位说书人了罢?”

    张洞明父子被捕快们推搡着下了台,他一边努力挣扎,一边高声呼喊,言辞锐利。

    捕头眼皮直跳。自己当官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硬的茬子!

    挤进酒楼里的人愈来愈多了,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似有意似无意地为一众官差的通行制造障碍,他们如陷泥沼,半天也不过挪动半步而已。

    捕头觉得这周围气氛不对,他看向近在咫尺,但又远似天垫的门口,那里有人抱着膀子站着,捕头老辣的眼光捕捉到了抱膀子的人眼中的寒意。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自己若这样经过门口,被人群推搡着,暗中有人捅了自己一刀的话,也无法查出凶手谁人吧?!

    一念及此,捕头顿时打了个激灵,但他又不能不带走张洞明父子——这是京兆尹大人点名要的罪犯!

    至于他父子二人是不是真的罪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头的大人既开口说他是罪犯,那他便一定要呆在牢房里!

    什么秉公办事,什么依照律例——捕头自己都不信这一套。

    昭律是用来限制普通百姓的,和上面那些大人们可没什么关系——他们是制定规矩的人,不是守规矩的人。

    捕头心中纠结,良久之后,猛地转头,脸色狰狞,一双三角眼似是钉子般钉在了张洞明面孔上。

    张洞明丝毫不惧,反抬头与之对视——他是差一点便死了的人,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被天收走也无怨言,既然如此,还有甚么好怕?!

    反正这几日赚得银子也足够老父活过这一辈子了。

    张洞明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愈来愈能看到世界的本质,看到昭国的本质,可惜他只是一个说书的,影响不了天下人,不然,他真想撕破眼前这所有的假象!

    他眼下只能撕下捕头伪装作秉公办事的假面具,相信周围这么多的看官们,必定喜欢今天的故事。

    “你走不走?”捕快藏在衣袖里的手掌紧攥成拳,中指微微凸出,这一拳落在人的肚子上,能教人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躺在地上任由宰割。

    “我不走。”张洞明反倒平静下来,大彻大悟,心中有无限的光明与欢喜。

    “好,好,好!”

    捕头狞笑一声,高叫道:“掌柜,掌柜的,给我过来!过来!”

    他眼睛锐利,一眼便看到了试图往人群里藏的掌柜,冲其大声吼着,不断挥手,让其到自己身边来。

    张洞明看他这副作为,却有不好的预感。

    围观人等心中亦有如此想法。

    所谓民怕吏,吏怕官,官怕民,说得是那些越卑微的小官,越了解与自己相差无多的百姓,他们能使出各种阴损的招式折腾治下的百姓,直到百姓低了头,服了软,从此没了骨性,做了狗。

    所以会有百姓进京高御状,会有人直接拦在朝廷大员的车马之前,向其告状。

    大官们都爱惜羽毛,也都看重自己的声名,他们反倒惧怕失去群众基础,怕落一个不为民办事的口实,因此,又说官怕民。

    如今,张洞明是百姓,捕头是恶吏。

    不管张洞明是否惧怕捕头,捕头都有数十种方式让对方低头认罪。

    掌柜到了捕头跟前,低着头,不敢声言,不敢看自己的侄儿。

    “掌柜的,这个说书的,我也不带走了,便留在这里。”捕快换上了一副笑脸,只是笑得让人心中发寒,“明日我会继续来。”

    “这个说书的在这里呆一日,我便来一日,直到他从你这家酒楼里消失。”

    “你总会为自己所犯之罪责付出代价!”捕头看向张洞明,冷笑一声,一挥手,直接释放了张洞明父子,带着一众捕快从酒楼离开!

    酒楼里的人们没有因为张洞明父子总算未受到不公对待而欢呼,反而因此陷入了沉默。

    人间总有青天,但它似乎总是姗姗来迟。

    看到了这一场闹剧的人们,内心都被巨大的惶恐击中了,一种极端不安全之感包围了他们的心灵,可他们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劝慰自己,逃离出这种不安全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每个人都知道,捕快看似未将张洞明父子锁拿入狱,其实已经封死了他所有的去路,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京城,行走在天下各地,但从此之后,他将被排斥在所有人之外,成为一个透明的形体。

    人群里的牛二心中剧震。

    他被张洞明先前的话触动了——那位兵部职方回归京城,若知道自己如此编排于他,自己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顷刻间,牛二做了决定——要赶紧逃离鼎京,逃离背后之人的掌控!

第四八一章 天地不仁(三)

    牛二死了。

    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房屋里已经被浓浓的腐臭气味包围。

    他的舌头被人割去,面目全非,一双眼珠子里盛满了惊恐。

    鼎京城每天都有人死,路边乞食的乞丐、孤寡的老人、半掩门的暗娼,这些人死亡之后,最后的归处往往便在城外的乱葬岗。

    城里到处巡视的官差会将尸体挂上一块草席,或者一床棉被,推到城外乱葬岗,找道地缝直接把尸体填塞进去。如此,也正好可令过路的野狗灰狼,停在树梢的乌鸦饱餐一顿。

    如果正好赶上饥荒年间,那些吃饱了的野狗灰狼或是乌鸦,便派上用场,它们也会跟着成群结队地被人打死,最后又重回人的肚子里。

    城外的乱葬岗已经没有多余的地缝可以塞尸体,官差们只好费了好大的劲挖了个坑,刨断泥土下不知名尸首的几根骨头,又将牛二的尸体填塞进去,草草掩埋——他在同和居酒楼评书,却是挣了好些银子的。

    可惜牛二未有妻子儿女,相好的妓女在律令上不被承认,于是他留下那大把的银两,便被充入了府库——说是充入府库,但大部分估计会被官差们各自分了。

    牛二攒下来的银钱,足够给他一百副棺材,挑好几块上好的墓地。

    人死之后,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

    乱葬岗子周遭的树木枝桠上,已经生出了些许绿芽,春天已经来到,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天气时冷时暖,所以牛二的尸首才那么容日腐烂。

    张洞明在乱葬岗新立的那座坟包前摆了个火盆,一叠叠纸钱便在其中燃烧着,旁边还有一个嘤嘤哭泣、人老珠黄了的妓女。

    两人互相之间也不作言语,张洞明是不知如何向人家开口劝慰,老妓女则是觉得身边这位人送‘秀才’外号的年轻人,或许有些学问,自己高攀不起,不敢贸然搭话。

    但两人毕竟在祭拜同一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张洞明茫然地看着前方的坟包,看了许久,忽然转头,对面上涂脂抹粉依旧难掩衰老颜色的老妓道:“大娘,牛二死了,你以后要去哪里呢?”

    老妓闻言,惨然一笑,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珠子:“还能去哪,重操旧业吧,多少能赚一两个子儿,活了这么大岁数,到老了本以为找到了个依靠,结果依旧是一场空。”

    “人怎么能老是想着依靠别人呢?”张洞明不同意老妓的言语,便与之理论,“依靠了一次,便要永远都依靠下去了,挣脱不得。”

    “也对,也对……”老妓勉强笑着,泪水却是止不住。

    活到她这样的岁数,对哪个男人都能生出感情,对哪个男人也都能毫无情义。谁能养活她,她便给谁笑脸,仅此而已。

    操持这种行当,注定被掏空的,不只是一个女子的身体与生命,还有灵魂。

    张洞明觉得这老妓哭得着实让他不耐烦,又烧了几叠纸钱之后,忽地站起身来,道:“走了!”

    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到了老妓脚边,转身便往乱葬岗子下面走。

    “你等等!”背后传来的老妓的叫喊声。

    他停下步子,转过头,看着老妓紧紧攥着那一锭银子,犹豫良久,还是未能将那一锭银子砸到张洞明的脑袋上。

    老妓凄然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选择什么……身不由己,你知道吗?”

    张洞明的眼睛里只剩空洞,但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是这样吗?”

    “究竟是没有机会去选择,还是能够选择的时候,不敢做出选择?”

    老妓被张洞明的话问得愣住了。

    她记得自己被父母卖去鼎京的勾栏妓寨的时候——父母帮她做了选择,她便依着这个选择去做妓女了。

    她怎么能违抗父母呢?

    可是,自己曾经又真的确是没有机会去选择的吗?

    挣扎会被龟奴掐死。

    抗拒会被客人毒打至死。

    好像横竖都是一个死,可是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将要死了,也挣不回自由地生的权利?

    活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比年轻人多吃了些盐而已,除此之外,生命的流逝,并未让她沉淀出什么底蕴来。

    老妓只是从一个小妓女,渐渐长成了一个老妓女而已,除了业务更加熟练,便没有别的长处。

    “呵呵。”

    张洞明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转身晃晃悠悠地下了乱葬岗,往鼎京城里走去。

    他如今已经不敢再去叔父的酒楼里评书,要去鼎京城里的茶馆杂耍等地碰碰运气,实在不行,便是随便在街上找块地上说书也行。

    张洞明评书已不单单是为了生计,更为了心里那口气。

    他一直在努力做顺乎自己心意的选择。

    那位救下他性命的大侠,这几日也不出现了,不过张洞明仔细想想,也觉得大侠还是不不要出现才好,民怎能与官斗呢?纵然身怀高超武功,升斗小民,依旧是升斗小民,只要与官员对抗,立刻便是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

    张洞明冷冷一笑。

    ……

    苍树、都邪、再加上一位不速之客-秦源,三人坐在杨立此前租好的那个小院子里。

    二人皆不知秦源如何查到了他们的居所,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山雨欲来,各方势力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自家首领回京这一件事情上,有人暗中通过手段,查到首领在鼎京的居所,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我先自报家门。”

    秦源已经多日未去义父府上吃酱肘子了,以后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去吃。

    义父此时,大概已经知道自己与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父慈子孝了——不过想一想,义父有那么多的义子,差自己一个也不算什么大事。

    此前,他便已经丢失了另一个义子——秦远。

    “在下姓秦,单名一个源字。宰辅秦大人之义子。”秦源看着两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平静,他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对方是会对自己下逐客令,还是其他,“在下曾奉义父之命,调查你家主公背后势力,以及得力手下。”

    “由此知阁下二人声名。”

第四八二章 天地不仁(四)

    “所以你来找我们,是要做甚么?”苍树懒洋洋地看着秦源。

    苍树并非那种可以坦然接受别人恩惠的人,尤其是被人救下性命这等事情,他倒是想要报答,可是却也不知如何报答。

    尤其是对方自报家门,乃是宰辅义子。这样一来,其来意是什么,所图为何就都需要仔细斟酌——公私也得分明,可是如何分明,苍树又很头疼。

    秦文瑞对待杨立可算不上友善。

    两者地位天差地别,但在庙堂之上,杨立曾经感受到过秦文瑞向自己释放的恶意,杨立怎会不对其心生警惕?并且,他亦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都邪、苍树等人,在都邪、苍树等人眼里,秦文瑞俨然成了需要防备的人。

    即便是他的义子,也是值得警惕与防备的对象。

    秦源道:“我希望能够为你们做点事情,如今庙堂之中,各方势力都在注视着你家主公,你家主公在金国边关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到京城之后,必定会受到各方诘难,甚至因此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我想来替你们做点事情。”

    苍树正了正身形,脸上总算没有懒洋洋之色,可却有些苦恼,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看向都邪。

    他被秦源所救,此时便该避嫌,以免因为自己的私心,信赖了一个不能信赖的人,结果令大首领满盘皆输。

    秦源嘴上说是来帮助自己等人做些事情,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做?他这么做可是得了其义父的授意?其义父让他如此做又是何居心?此中环环相扣,极其复杂。

    而秦源这般单刀直入,直接道明来意,极其坦诚,是比他的意图,更让苍树与都邪头疼的东西。

    都邪在旁斟酌许久,此时收到苍树眼神示意,沉声道:“如阁下所说,如今形势尚不明朗,情况具体如何,谁都难以清楚明白。”

    “我等亦不知我们需要你的什么帮助。还有,阁下突然而来,张口便要帮助我等,某家亦不知阁下来意,以及阁下的义父是什么意思?”

    “我能给阁下主公施以的援手,便是告诉诸位,金国五王围猎之事,自有幕后主使,促使此事发生,令边关拒杨立于国门之外,令五位皇子提前得到完颜稽康回返王都之消息的人,却是我的义父。”

    “说到这里,阁下也该明白。”秦源淡淡笑道,“我已经与义父划清界限,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位大可不必担心我是受义父指使,为做局坑害你们主公而来。”

    “那你如此做,算是弃暗投明?”苍树开了一个并不好笑地玩笑,他自己脸上都未露出什么笑意,心底全都是极怪异的感觉。

    这人未免太过‘直接’了,直接得让人怀疑他每句话都是假的,但一旦生出对方是在说假话这样的想法时,又会有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没有丝毫遮掩。

    秦源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摇头笑道:“何方是明,何方是暗,尚且不清楚,又何谈甚么弃暗投明。”

    “我与义父既然断绝关系,便不会再与他虚与委蛇,从他那里打探什么消息。”秦源稍稍整理情绪之后,面带释然之色,向二人道,“所以,方才给你们的那个消息,大概也是唯一准确的消息了。”

    “至于它对于你们是否有用,是否真能帮助到你家主公,我便不知道了。”

    说着,秦文瑞站起身来,向跟着起身的苍树与都邪抱拳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这便别过。我想要去燕州看一看,到时候说不得我们还会再见。”

    “告辞!”

    “保重!”都邪同样抱拳回礼。

    这人忽然而来,将自己所知的消息坦诚相告,又突然而去,令都邪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从对方的身上,感应到了与自己的两全内息肖似的气息,这令都邪对秦源并未生出多少排斥之心。

    苍树在一旁跟着点头:“救命之恩,他日必有厚报!”

    “只是顺手而为而已,不必为此挂怀。”已经走到门口的秦源脚步微微一顿,转头向苍树说了一句,接着推门离开。

    都邪前去闭锁了院门,两人又重新坐回座位。

    “这人说话可信么?”都邪向苍树皱眉问道,“某家心底,突然有些拿不准。”

    苍树撇了撇嘴:“我与他也不过区区两面之缘,哪里知道他可信还是不可信。”

    “不过,这种事情待到大首领回京了,交给他来处理便可,我们操心也无甚么用。”

    都邪摇头沉思道:“总是将这些事情,全部推诸于大首领身上,你我二人却只能充当一个打手的角色,想来心中有些愧疚。”

    “愧疚的是你,我可不愧疚。”苍树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跟着道,“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本就是我之追求,给他做打手也好歹没让我坏了自己的初衷。要是还要动脑子思考那般多的问题,我还不愿意呢……”

    “不过说来,关于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似乎比师弟你要有天分呐,那个大学士与庄贵妃私通的事情,便是师兄我暗地里查出来的……你看,她如今偃旗息鼓,再不敢因为赵元睿之死,同咱们撒泼打滚了吧?”

    都邪挑了挑眉毛,努力按捺着将苍树肥揍一通的情绪。

    如今师兄弟二人,师弟的武道修为明显要超出师兄,揍师兄一次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困难的事情。

    作为师兄的苍树即便经历了一次生死劫,也没有产生丝毫对提升自己修为的紧迫感。

    倒并非苍树不愿意下苦功修持,而是他最近隐隐有些预感,自己已经突破在即,只是差了那么一个契机。

    两人正自闲聊之时,一只信鸽飞进了院内,停在了那棵老枣树上。

    都邪在树下洒了一把小米,鸽子便咕咕地飞下来,被都邪捉在手中,从其脚下字筒内取出了一张字条。

    【大首领已至燕州,将于燕州停留一日,三日之后,到达鼎京。】

    字条摊开来,也不过巴掌大,发来情报的人也惜字如金,只留下二三十余蝇头小楷。

    都邪看过字条之后,便将之递给苍树观看,他则在旁边说道:“某家方才仔细想了一番,某家确实不适合动脑。有些事情若独自贸然插手进去,说不得还会把事情办砸。”

    “幸好殿下终于要回转鼎京,否则你我二人,还真有些难以支撑。”

    “他回来了,我便能回去了吧?”苍树抬头,向都邪问道。

    都邪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可令赵樱程姑娘,与殿下一同回归鼎京,如此,你便不用回去了……”

    “……”

第四八三章 天地不仁(五)

    “我没有办法啊,老哥哥……”

    盛泰酒楼门口,掌柜握着张洞明父亲的手掌,摇头叹息,表情悲伤又无奈。

    昨日还门庭若市的盛泰酒楼,今日便门可罗雀,酒楼内坐着一桌官差,他们倒是未恐吓客人,以至于酒楼生意流失,他们只是时不时要检查客人的身份,还要将客人带回衙门调查,如此一来二去,酒楼里的客人便渐渐都流失了。

    张洞明父亲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故作爽朗的笑容。

    他曾是燕翎老卒,一生中风风雨雨也都经历过,但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却仍然觉得心酸。

    让人绝望的永远都不是生活的困顿与贫穷,而是即便发愤图强,奋力拼搏,到头来依旧会有一堵墙横在你的前方,它是透明的,你拼尽全身气力都无法撞破。

    那堵墙分开上中下三等人,分开上流、中流与下九流。

    “我们也赚了些许银钱,纵然不能再继续干这个行当,干点别的也是可以,嘿嘿,老弟,你也不必为我们爷儿俩担心什么……”

    掌柜听言,想要同张父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他快速扭头看了眼还在自家酒楼大口喝酒吃肉的官差们,见他们未注意到自己这边,就赶紧拉着张父到了一个角落里,低声道:“纵是做些其他的活计,老哥哥,也千万别呆在鼎京!离开这儿,能走多远走多远……”

    “不怕猛虎,就怕豺狼!洞明那孩子与他们结了仇,纵使不去说书,在鼎京干些其他的活计,被那群官差见到,也必然不得安宁,到时候一样要丢了饭碗,还不如早早离开!”

    张父已至知天命之年,对于诸多事情都已经看开。

    他隐藏了自己燕翎老卒的身份,也只是想要过一份安稳的生活而已,既想要安稳,诸多时候,便皆需要隐忍,所以听到掌柜那些话,张父丝毫没有生气,反倒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他们未将我们爷儿俩抓走,便肯定有后招等着我们,让我们即便未在牢狱之内,也依旧活得如同囚犯一般。”

    “有得便有失,老汉儿回去之后,便会跟孩子好好商量此事,寻个机会,我们偷偷离开鼎京,到了别的地儿,他便管不着我等了罢?”

    掌柜叹了口气:“你我同袍一场,如今我却不能帮助你分毫……”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不顾张父的推搡,将银子塞进张父的手掌,道:“老哥哥,有缘再见吧!”

    张父愣了愣,看着掌柜转头走进酒楼,心中像是刮了场寒风般冰冷而空旷。

    都到了这个年纪了,纵是有缘分,恐怕也再见不了了。

    他转过身,袖口蹭了蹭眼角,慢慢地离开了此地。

    ……

    张洞明在一家茶摊前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牙走过去,向茶摊老板拱手作揖,刚开口说出一个‘您’字,对方便赶紧摆手推开了张洞明,口中一个劲道:“我们做点小生意讨生活,可经不起折腾。俺是认得您的,您别在我们这儿转悠了,还是去别的地儿吧。至于您要说的事儿,也免开尊口……”

    张洞明闻言一愣,遍体生寒。

    短短一日的时间,京兆尹的官差们,便将自己的姓名长相传扬到了鼎京随便一个差摊子上了么……

    不然,这茶摊老板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求他做什么?

    张洞明四下看了看,他未看到有任何官差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但心中那股不安感却越来越浓,便从巷子口离开,向前走了一段路,转了几个弯之后,又倒了回来,躲在角落里,观察那一处茶摊。

    茶摊周围都是围观的人。

    曾经要锁拿张洞明入狱的那个捕头,如今正在茶摊上,对茶摊老板夫妇拳打脚踢,滚烫的茶水被他随意提起,直接便往茶摊老板夫妇身上倾倒。

    茶摊夫妇忍不住惨叫出声,又被其狠狠一脚踢中喉咙,再难以出声。

    围观人们议论纷纷,有说有笑,不时对茶摊老板娘被撕裂开的衣服下,露出的大片肌肤评头论足。

    人们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就像当下围观茶摊老板夫妇被毒打的人们,大部分只觉得自己大饱眼福,看了一场好戏,除此之外,他们不会生出别的感慨来。

    在多数人的意识里,差爷既然殴打你,自然有差爷的原因——更何况一介商贾,说不得便是偷奸耍滑到了差爷的头上,正被差爷撞个正着,因而有此一劫!

    捕头一把将瑟缩在地,团成一团的茶摊老板提了起来,如同提一只鸡狗,他狞笑着对茶摊老板左右开弓打了几个巴掌,接着一拳踹在其小腹上,将之踹得向后踉跄着撞到了巷子口的墙壁上。

    他总算打得有些累了,这才拉了条长凳一屁股坐下来,手下赶紧为其洗了一只茶碗,倒好茶水。

    捕头呼吸渐渐平复,抬眼看着靠着墙根的夫妇对自己不断磕头,许久,才道:“可知你为何会被某家殴打?”

    “小的没有令他来这边评书,他自己在这边转悠,小的也没有办法,小的没有办法……差爷饶了小的这一次吧,饶了小的这一次……”那茶摊老板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糊了半张脸,精神都有些恍惚,一直重复着一些周围人听不懂的话。

    周围人又哄地一下子笑出了声。

    “我不管他会去哪里,是不是你主动叫他过来的。”捕快指着茶摊老板,冷笑道,“只要某家看到他出现在你这茶摊上,你与他说哪怕一句话,你便在劫难逃!”

    “莫要忘了,你因偷盗罪被官府抓去时,还是某家替你求的情,令你免遭牢狱之灾!”

    提到这一茬,茶摊老板情绪却有些激烈,向捕头跪行而来:“小的从未偷盗——”

    “闭嘴!”捕头一脚踹在其心窝上,将其踹得口喷鲜血,血液都溅在了他白净的靴帮之上,他方才突起一脚,力道有些收不住,将茶摊老板都踢得萎靡不振了,趴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动静。

    茶摊老板娘见状,尖叫一声,抱住自己的丈夫便嚎啕起来。

    她的哭声极大,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

    围观人群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小声议论开来。

    捕头面上有些挂不住,站起身来,冷声道:“你等违反律令,售卖的茶水不对,我自会提请大人严查你们夫妇二人的茶摊!”

    “现在,把他们的东西统统砸了,将此二人撵出城去!”

    他的几个跟班平时懒懒散散,此时倒是雷厉风行,随着捕头一声令下,众捕快纷纷打砸起茶摊上的各种物什来,茶摊老板娘哭喊着去拦,又被砸了几棍子,最终也不敢再拦,只是抱着自己木木讷讷的丈夫,放声嚎啕。

    张洞明浑身冰凉。

    张洞明怒火中烧。

    他勉力分开人群,一点点靠近捕头,直到与之面对面,怒视面带讥诮之色的捕头,吼道:“我恨不能亲手掐死你,生啖你肉,饱饮你血!!”

    “当街殴杀良民,挟私报复,你简直目无王法,目无王法!”

    “我父便是此地官差,我承袭父业至今,两代人俱都在浸淫于国朝王法律例之中,你说我不懂王法?”捕头眉毛一挑,面上讥诮的笑容跟深了,“我看,不懂王法的是你吧……”

    “你威胁官差,意图掐死官差,你该当何罪!”

    捕头猛地瞪大眼睛,冲张洞明大声咆哮!

    “来人,将我给他抓起来,送进大牢严刑审问!”

    这一刻,捕头等待已久!

    进了他手底下大牢的人,还没一个能活着出来过!尽管那些人都无权无势,但若不欺压欺压这些无权无势之人,又怎能显示出捕头老爷自己的权势来?

    “你将一个老老实实煮茶的茶贩生生打死!竟反咬我一口,说我该当何罪?!”张洞明没想到人竟然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趴在地上的茶摊老板,吐出最后一口气,便再没了声息。

    “这一切可不都是因你而起?”捕头凑近张洞明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接着,他快速退后一步,高声道:“谁又能出来作证,这个茶贩,乃是被我打死?!”

    围观人等齐齐后退,没有一个上前作证。

    再看茶贩身边,他的妻子被官差们按着肩膀,还捂住嘴巴,如何能声言?

    这么一看,竟真没人能替那枉死的茶贩作证了……

第四八四章 天地不仁(六)

    捕快得意洋洋道:“你看,没人看到我有殴杀茶摊老板的行为。你要为此作证么?”

    不等张洞明回答,他面色陡然变冷:“你意图殴杀官差,你的话岂能令人信服?”

    “把他给我绑起来,带回衙门!”

    ……

    街道那头,一辆车辇由着三匹高头大马拉着,往人群聚集之地缓缓而来。

    人们被马车惊扰,纷纷转头一看,马车乃是由三匹骏马牵拉,不敢作任何言语,纷纷退避到街道两旁,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巷口看。

    尽管不知大人物为何会路过这条街,但人们心中皆有预感:要有一出大戏上演!

    捕头收敛面上表情,站在原地,看着手下捕快们将目光呆滞的张洞明五花大绑起来,他没有侧目去看被自己一脚踹在心窝,直接踹死了的茶贩老板,对于一旁被自己人完全控制住,连发声都休想的茶摊老板娘,捕头便更无暇顾及了。

    他转身要领着控制着张洞明的一众捕快离开。

    围在四周的人群,已经在不知不觉前全部散去了,捕头的前方一片坦途,没有任何拥挤。

    他心下诧异,不过也未多想,而是再度扭过头,盯着茶摊老板娘,冲手下道:“将这个恶妇和她病死的夫君,一同扔到城外去,不得再放进城中来!”

    “是!”两个新晋的捕快高声答应,其中一个捂着茶摊老板娘口鼻的手掌微微松懈,被茶摊老板娘凶狠地咬了一大口,剧痛之下,连忙松手——

    “呀!”

    “七哥!”

    “七哥!”

    茶摊老板娘声泪俱下,抱着她的七哥嚎哭两声,接着猛地抬头,盯住捕头。

    捕头被对方满含恨意的目光惊到,手掌忍不住搭在了腰间刀柄上。

    他的眼角余光看到有车驾在前面几步外的墙壁前停下。

    他无暇注意那一驾不知为何而来的马车——茶摊老板娘尖叫着扑向了他!

    刷!

    捕头抽刃,一刀劈向手无寸铁的老板娘头顶!

    “一个小小官差,好大的狗胆!”

    一声爆喝,如重锤砸进捕头的脑海之中,他受这声音惊扰,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雪白的物什直扑自己的面门!

    那物什来势极快,捕头躲也躲不得,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咚!

    粗瓷茶碗砸在捕头的额角,接着跌落在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毫发无伤,而茶摊老板娘也终于扑到了捕头近前,如同一条发狂的狗,张口咬住捕头的手臂,疯狂撕扯!

    然而捕头却无暇顾及手臂上的剧痛,他抬头终于见到了停靠在墙边的那驾马车,看到牵拉着马车的三匹高头大马——有资格以三马拉车者,除非朝中正三品官员,以及承袭伯爵位者!

    不论是两者之中的哪一个,于捕头而言,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即便是统管鼎京一城的京兆尹,也不过正四品,而眼下来者却极可能是一位三品大员,乃或是一尊伯爵!

    是什么风,将这样的大人物吹了过来?!

    捕头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额角的疼痛提醒了他,方才砸中他脑袋,制止他向茶摊老板娘挥刀的那一只茶碗,正是大人物的手下挥手砸向自己的!

    一念及此,捕头浑身冰凉,一把推开了对自己胡搅蛮缠的茶摊老板娘,向着那位自己都未看清形容的大人物纳头便拜:“小的……小的拜拜拜见大人!”

    “捕快,抬起头来,看着老夫!”那位大人物声音中藏着怒火,“何至于当街与一个妇人厮打?还有,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捕头身穿衙门的官差皂衣,大人物自然很好辨认他的身份。

    他不敢不遵从大人物的要求,勉强抬起头来,只看到一位衣着随意的老者站在自己眼前,其身后还有一位老者跟从,想来是大人物的仆从。

    在两人身后,则有一个年轻书生。

    大人物满面怒容,捕头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讷讷道:“回禀大人……是这女子撒泼耍赖,要与小的撕扯,小的气不过才想抽刀吓唬吓唬她……”

    “至于她的丈夫……乃是与人争执之时,被人打死。这茶摊便是她们夫妇二人经营,不过,似乎是因为茶水出了问题,与客人生出口角,两方互相气不过,便打了起来……”

    “小的赶来之时,那人便已经死了……”

    捕头睁着眼睛说瞎话,面上诚惶诚恐,心中却觉得大人物哪里关心这种小事,顶多只是询问两句,自己便能蒙混过去。

    他也不怕众目睽睽之下,有人揭穿自己的谎言。

    愿意为此事出头的,一者是那茶摊老板的老婆,不过看她这副样子,却已经是疯了,哪里还能出头作证?

    一者便是捕头身后的张洞明……

    不过捕头已经给张洞明安上了将茶摊老板殴打致死的那个客人的身份,他所说的任何话,大人物岂会相信?

    捕头算盘打得挺响。

    一切如他所料,茶摊老板娘情绪稍微平静一些之后,便只会抱着自己的七哥呜呜低泣,已然在惊吓与悲怒之下成了个疯子,不可能为此事提供见证。

    大人物陆无崖见此情形,心中更怒。

    他虽久居高位,但非不体察民情,双眼只看天上的高官,他一看场中情形,便知此中必有猫腻,可这里面的猫腻却无人敢于道破。

    “大人,此事系这位捕头挟私报复,因在下与茶摊老板私下交谈几句,再兼在下与这捕头有些私仇,他便迁怒于茶摊老板,一脚踹在老板心窝之上,将老板直接踹死!”

    “请大人为枉死之人做主!”

    正在陆无崖觉得此事难以下手之时,一直沉默的张洞明忽然开口。

    他的话语之中毫无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双眼空洞,没有光彩。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张洞明触动太大,令他对世道突然生出了绝望之心。

    茶摊老板虽确实是被捕头杀死,但一切却正如捕头所说,乃是因自己而起,若是自己当初未有选择坚持,或许茶摊老板便不会死去,牛二也不会死去……

    这才不过短短一日,便已经有两人相继离世了……

    “你怎能反诬好人?”

    捕头猛地扭头,一脸无辜地怒视张洞明一眼,而后快速扭头,向陆无崖叩首道:“大人!殴杀茶摊老板之人,正是被小的缉拿的这个人!”

    “他与茶摊老板生出嫌隙,因此伤人,却失手将人踹死,如今又反诬小人!”

    “小人虽只是不入品的小吏,但自问为朝廷尽忠职守,怎能由人如此污蔑!”

    说着,捕头伸手指向那些在街边徘徊着,还未离去的人,道:“这些人亦可为小人作证,此事确非小人所做!”

    被捕头手指指向的人们纷纷后退,不敢看捕头的眼神,更未向陆无崖主动挑明什么,显然是默认了捕头所说的一切,皆是事实。

    如今街边剩下的这些人,大都是在此地经营店铺、或者摆摊的商贾,他们无法确定陆无崖是否真的会在自己说出事实真相后,令捕头永世不得翻身,还是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是做一做面子功夫。

    如此一来,他们便会被捕头嫉恨,接下来的日子定不会好过,可能也会如今日茶摊老板这般凄惨死去。

    “你可真是好本事,机关算尽。”张洞明冷笑着说了一句,便闭口不言。

    无人愿意为自己作证,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做什么,都不可挽回。

    消极绝望的思想完全占据了张洞明的心神,既然一切都是无用功,自己又为何去做?

    即将到来的一切,坦然受之便是。

    一直在陆无崖主仆二人身后的年轻书生,看了看围观人群,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低着头的陆无崖,眉头皱起又松开来。

    想必老师已经看出殴杀茶摊老板的真正凶手是那个捕头,只是眼下没有证据,便不能将之绳之以法。

    而眼下人证们却一个个都不愿出头,唯一一个出头了的,在法理上还被判定为嫌犯……

    事情很是棘手,但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书生心思电转,片刻之后,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走到前面,先向陆无崖躬身行礼,道:“老师,请允许弟子查明此事真相。”

    “可。”陆无崖心情不妙,点了点头,看书生准备用何种手段——若依陆大先生的意思,即便没有证据,他此时亦能着阿福直接毙杀捕头,以及几个差人,不过眼下这个新收的弟子既想要尝试破局,那便由他去,也好增涨些经验见识。

    “多谢老师。”

    书生向陆无崖躬身致谢,稍候,便转过身去,面对捕头,眼神温润,表情宽和。

    可愈是如此,捕头心中反倒愈发忐忑不安,他吃不准这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书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以及对方倾向于哪一边。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书生微微一笑,接着道,“你与这个所谓殴杀茶摊老板的罪犯,先前是否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捕头下意识地撒谎。

    在做了错事之后,选择隐瞒这件事的人往往会在面对别人时,撒更多的谎,但并非每一个谎言都会对别人形成误导,有时候,恰巧会成为别人窥破他的伪装的破绽。

    捕头当下话一说出口,立即后悔,张口欲要补救,书生抬手止住,不让他继续说话。

    书生看向被几个捕快羁押着的张洞明,道:“阁下与这位差爷,先前是否认识?”

    张洞明扫了一眼惴惴不安的捕头,点头,又摇头:“我与差爷,说不上认识,我甚至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家住鼎京哪边;但亦说不上不认识,他先前专门去盛泰酒楼抓我,还放话要让我自己乖乖去衙门自首,今次,更因为我与这茶摊老板多说了两句话,而将老板其人殴打至死……”

    “你撒谎!你撒谎!”捕头扭身狰狞地看着张洞明,怒目圆瞪,这下他是真的慌了。

    “堵住这厮的嘴!”陆无崖在旁将一切都看得分明,哪里还会不明白,当即命阿福塞一块破布到捕头嘴里。

    书生亦转过身向陆无崖低头道:“老师……”

    “嗯。”陆无崖点了点头,“宋宪,你自去盛泰酒楼询问此事,快去快回。”

    “是。”原在盛州苦读诗书,准备科考的宋宪,如今亦来到了京城,明日便要参加国子监入学试。

    他答应一声,而后到街边与一个专门赶车的车夫商量了片刻,车夫便牵着马车邀他入内,马蹄哒哒,渐渐离开这条街道。

    捕头面色阴晴不定,知道自己的谎言必然败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今,自己正处于孤立无援之时,倘若京兆尹大人在此地,为自己说项,一切或许会不一样……

    但是,自己和手下皆被这个老者牢牢控制住,他怎会允许有人离开此地,去京兆尹府通风报信?

第四八五章 天地不仁(七)

    京兆尹统管京畿重地治安之事、民生。权柄极重,乃是京官之中极少数的实权官职。此职多为皇帝亲信抑或直接由太子任职,不过如今朝中秦党势大,昭帝与秦党相互制约,京兆尹之职便被秦党占据。

    捕头便属于京兆尹府下最低级的小吏,然其虽仅仅只是一介不如品佚的小吏,但权力亦极大,京兆尹府的一切治安事,皆通过捕头、捕快实现。

    然而,这些吏职被归于贱业一类,昭律规定子承父业,如此一来,捕头两代人的经营,便足以令之在鼎京某个片区营造出盘根错节的势力。

    正因为此,他们亦成为了新上任的京兆尹必须笼络的人马,这些个小吏若是运用得当,成为京兆尹心腹,以后贯彻起他本人的意志来,也是事半功倍。

    所以,捕头向京兆尹求援,希望其能帮助自己解围之事,并非是痴心妄想。

    只是当下那位三品大员限制了捕头及其手下的行动,他们不能离开这里,自然也无法向京兆尹通风报信。

    不过,捕头等人正自焦急、煎熬之时,街那边,又有一辆马车在一班差役的护卫下,徐徐而来,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京兆尹于温。

    扈从马车的那一班差役,个个虎背熊腰,气势非凡,一看便不是普通的捕头之流可以比拟,他们足以与鼎京禁军相提并论。

    马车在巷子后不远之处停下。

    车夫掀开帘子,京兆尹于温从车内探身而出,下了马车之后,当即向前面不远处的陆大先生拱手见礼:“下官见过司正大人。”

    “免礼。”陆无崖摆了摆手,对于温的到来并无丝毫意外,想来,于温若是不出现在此地,陆无崖才会觉得惊讶。

    陆无崖笑道:“于家的长公子,今日不在府中处理公务,怎么想到巡城游街来了?”

    于温闻言,眼皮跳了跳,也不伪装,看着跪在地上的捕头、捕快等众,道:“下官适才听闻此地出了些事情,所以特地赶来看上一看。”

    “不知我这几个不成器的下属,哪里得罪了大人,若他们怠慢了大人,却是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还请见谅则个……”

    “诶——”陆无崖坐在了阿福搬来的凳子上,摇头打断于温的话,接着道,“毕竟也是朝廷官吏,若因为他轻慢了本官,本官便故意要刁难他,那本官心胸该是何等狭隘?”

    “而且,你手下这个捕头,别的不说,倒生了一副好牙口。巧舌如簧也不过如此,这么会说话,岂会轻慢了老夫?”陆无崖看着地上战战兢兢的捕头,眼神里却无丝毫笑意,“老夫之所以罚他跪在此地,乃是因为,此人有当街殴杀百姓之嫌疑!”

    “倘若证据确凿,老夫不仅要让他跪在此地,还要将之就地正法!”

    最后一句,陆无崖语气极重。

    捕头登时冷汗直流,一个劲地抬眼看自己的上官,嗫嚅着嘴唇,不敢声言。

    比起京兆尹以及地象司司正而言,捕头如今是彻彻底底的小人物,他的生死全在二人的博弈胜负之间,此情此景恰似昨日的张洞明被捕头要挟之时,当时他是否能逃脱罪责,也全在捕头的一念之间。

    张洞明在旁看着这一幕,眼睛中荡漾涟漪,陷入沉思当中。

    在本朝,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时,不管自己有理还是无理,在对方面前,都先矮上三分;不管对方是否仗势欺人,自己的气势都先弱下去几分——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律令从不保护弱者,若是律令不对弱者、受害者加以保护,便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对强者的纵容。

    张洞明不知被称为司正的老者,与京兆尹之间的对决孰能获胜,但无论如何,捕头都必死无疑。

    一位三品大员一心要他死,纵然他真的无罪,也是一个死字结局,更何况,如今还惹来了自己背后的四品大员,他活着,便更令京兆尹颜面无光。

    二者相加,捕头若死了,于两位大能者而言,反倒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张洞明眼睛很毒,看得很透。

    当着京兆尹于温的面,陆无崖说出这般重的话,本来便存了驳一驳于温面子的心思,他来到这条街上,遇到捕快殴杀差贩这等事,与京兆尹突然巡游此地一样,都不是偶然事件。

    两人在街上的碰撞摩擦,亦可看作庙堂之上,似陆无崖这般的‘皇党’官员开始对秦党官员发起冲击的一个缩影。

    党争之下,法理或国事,皆可成为党争的工具,又恰恰没人会将法理或国事真当成一回事。

    于温听到陆无崖所言,目光一凝,随即低头与捕头刘勇对视。

    他看到了刘勇眼神里的慌张与忐忑,自然也就明白,殴杀茶摊老板之事,十有**确实刘勇所为。

    刘勇这个捕头品行如何,于温自然清楚,不过这人自己一向用得顺手,对方的些许手尾,于温也懒得去管,没想到今日这个刘勇便给自己招来这样的麻烦,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既知刘勇犯了事,且落到了陆无崖手里,妄图包庇遮掩自不可能,不过如何处置刘勇,由谁处置,这两件事情全都要抓在自己手里,不能被陆无崖夺了去!

    否则,大街上这一幕被这么多人看了去,日后城中还不到处传闻,自己这个京兆尹无能,手底下犯事自己却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还是别人替自己铲除了奸佞?

    于温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处置。

    他抬头看向陆无崖,微微蹙眉,显出几分疏离:“司正大人这是何意?”

    “此人系下官衙门里的捕头,他若是犯了事情,下官自不会姑息。司正大人地象司的事情,恐怕都还忙不过来,怎么偏偏还要干涉下官管束下吏?”

    于温倒是干脆,直接开门见山。

    “老夫倒不是专门要替你于大人管教你手下的吏员……”陆无崖双眼微闭,老神在在,“只是老夫偶然经过此地,便撞见如此一幕,老夫若是不管,岂不枉顾朝廷信任,百姓奉养?”

    “更何况,这是老夫正巧撞见了此事,下车调查,老夫没看见的事情只怕更多,也就未有于大人的京兆尹府,天天盛世太平,鼎京日日治安良好,反正捂住眼睛,发生了什么,也可俱当做看不到……”

    陆无崖一番话夹枪带棒,讽刺可谓辛辣。

    于温当即被这一番话气得面红耳赤,偏偏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只能低头:“那还要谢过陆大人,帮下官管教了手下,抓住了这只硕鼠。”

    “诶!”陆无崖摆了摆手,“是不是硕鼠,还得老夫门下弟子调查结果汇报过来,我们才能知道。”

    “于大人,也不用着急承认自己手下无能又贪婪。”

第四八六章 天地不仁(八)

    “老师。”

    未过多久,宋宪便乘租借的马车赶了回来。

    下车之前,他透过车窗打望,自然能看到巷口多出了一辆马车,以及一个面色阴沉的官员。

    那人面对自家老师,依旧能摆出这副神色,显然二者实力相差不多。

    不过,宋宪下车之后,倒也未顾及对面于温的神色,向陆无崖稽首一礼之后,道:“事情已经调查清楚。”

    “嗯,且说。”陆无崖点了点头,看宋宪神色,他便知跪在地上的捕头十有**撒了谎,此时皆被自家徒弟调查了出来。

    他存心不给于温面子,借其麾下捕头刘勇的人头,好好敲打对方一番,因此,也无避忌,直接教自家徒弟将实情说出来。

    同宋宪说了一句,陆无崖有抬首看向直挺挺站在对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于温,道:“于大人也别干站着,自己拉条凳子坐吧。难不成还要老夫给你递凳子?”

    于温闷哼一声。

    其手下惯会察言观色的差役们当即会意,从旁边拉来一条凳子,于温顺势落座,抬眼看着站在陆无崖身侧的宋宪,要听听其能给出什么说法。

    “老师,大人,经学生调查,这位捕头曾前往盛泰酒楼,抓捕因为评书《射龙传》有宣扬当朝兵部职方在金国之事,引起国朝与金国不睦之事的张洞明,不过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说是张洞明据理力争,免于被这位捕头抓捕入牢狱。”

    “不过,当时这位捕头颜面大损,与张洞明言辞机锋斗了数个回合。依照常理而言,捕头该对你身后这位名为张洞明的‘茶摊客人’印象深刻才是,怎会矢口否认,说自己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张洞明?”

    宋宪虽是向陆无崖和于温陈情,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捕头刘勇。

    刘勇汗如雨下,当即欲要分辨:“我也是一时间……一时间记不大清楚了!”

    “然而你之前明明说自己与有殴杀茶摊老板之嫌疑的张洞明,一点都不认识。”宋宪目露精光,“单就此事而言,若老师对你不严加询问,你或许真能以此蒙骗过去。毕竟你说这位客人你一点也不认识,刻意隐瞒自己与张洞明的仇怨,老师便有极大可能不生疑心,以至铸成冤假错案!”

    “倒是这位,被你说成是殴杀了茶摊老板的张洞明,一开始便说你是挟私报复,因他多与茶摊老板多说了几句话,你便对茶摊老板发难,最终致使茶摊老板身死——这个说法,如今反倒更可信些!”

    “单单只是因为我与他认识,有些私仇,怎就能完全断定茶摊老板是我所杀?!”陆无崖说刘勇牙尖嘴利,倒是一句极精准的评价,即便被宋宪掌握有力证据,他也不打算束手就擒,当即道,“更何况,我与他有私仇,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殴杀一人,而后再将此罪责嫁祸于他!”

    “若真是如此,为何这周围围观百姓,无一人为他作证?!”

    于温此时清了清嗓子:“正是如此,书生,你可不能空口白话,污蔑朝廷官吏。”

    “虽有功名在身,但亦不能自负功名!”

    听到于温这两句不轻不重的威胁,宋宪看了他一眼,却未理会,复又低头盯着刘勇,向前一步,更显气势凌厉:“为何会无一人为张洞明作证,捕头莫非心中没数?”

    “你既是专门巡逻这片区域的捕头,这片区多少店铺摊贩,恐怕都得抢着于你交好,生怕你刁难他们,使他们生意难做。这种情况下,他们不敢出面作证,莫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说着,宋宪扫向周围停留驻足的生意人,道:“不出所料,今日这个捕头所犯之事,一旦被证实,立刻便是人头落地的结局!你等也不必怕,尽可将实情说来!”

    “若有人常被这捕头要挟,吃拿卡要,也可一并上报!”

    宋宪说得慷慨激昂,但并无多少人响应他的号召。

    在场的生意人眼光毒辣,虽然觉得宋宪气度不凡,有种经过风雨洗练的沉稳之感,但毕竟嘴上没毛,也未披着一件显赫的官袍,他说的话,哪能当真去听?

    这种号召得大家伙热血沸腾,踊跃报名,结果自己后脚就离开,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大家伙的事情,人们也都见多了……

    而京兆尹于温之后的话,更是令在场众人都退后一步,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溜出了人群,离开了此地,不敢再在旁围观这一场热闹。

    于温冷声道:“若是方才有人亲眼所见,捕头刘勇殴杀茶摊老板,尽可如实交代。但倘若你等诬赖朝廷官吏,有攀咬官吏之嫌疑,本官亦必会全力追究!”

    于温此番所言的重点,并不在于要求众人如实呈报此事,而在于其后面那一句,若众人有攀咬诬赖之嫌,他必定会追查到底!

    此乃京兆尹,四品大员!

    人们究竟说了实话假话,是否攀咬诬赖,还不是他官字两张口的事情?

    “老夫也要说一句。”陆无崖微微眯眼,“倘若不肯交代实情,致使真正的罪犯逃脱,使好人蒙难,你们这些在场证人,也可被算作助纣为虐,到时候,若朝中有二次调查下来,被人调查出真相,你们也都脱不了干系,有包庇之嫌疑!”

    那些想要离开的人们,纷纷停下步子,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也有人犹犹豫豫着,举起手来,欲要说出实情。

    然而不等宋宪请那人开口说出实情,于温忽地暴喝出声:“事已至此,司正大人审问这么久,还未能得出一个结果,下官看,断案这等颇废之事,也着实不适合老人家,还是交给下官这样的年轻人来做!”

    “来人,将刘勇与这个张洞明一同带走!”

    他扭过头,目若蛇蝎,盯着张洞明:“又是你这么个下九流的搅屎棍,一出《射龙传》致使国朝与金国交恶,尤不自知,还敢招摇过市!”

    解决不了问题,那便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博弈对赌眼看要输,那便掀了牌桌!

    于温此举算不上高明,甚至低劣卑鄙,但却着实管用。

    他真要将刘勇与张洞明带走,陆无崖也只能旁观,纵然大先生身边的阿福一拳便能将京兆尹身边那些个差役砸成肉酱——也决不能出手!否则便是干涉别部官员之职责,被御史告上朝堂,本是占理一方的陆无崖,立刻也没了道理!

    虽然说强者对弱者从来都不占理,但强者与强者之间,却还是颇尊重规则。

    世情一直都很现实,真拎不清觉得规则的建构从来都是公正的那部分天真的傻子,也早死在了自己的天真之上!

    张洞明被人牢牢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他双眼泛红,眼睛盯着那畏畏缩缩,一时间进退两难的生意人们,看着场中突然僵持的局势,莫大的悲伤陡然在心脏炸裂开来。

    此事之中,最为受伤的,不是眼下这两尊朝廷大员,而是那些本是旁观者的百姓。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如自己这般的百姓,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而已,一举一动,看似自由,实则全在他们掌控之内。

    强者支配弱者,哪朝哪代,皆是如此。

    更让人恐惧的是,成为强者的那部分人,往往会在成为强者之后,堵住弱者成为强者的阶梯、道路。

    江山轮流做,若不争取,几百年后都不会到你家去!

    可若争取,注定要踏上一条万死一生的道路!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可为何偏偏是自己?

    为何偏偏是自己,要接受这一套一套的规矩,接受这强者支配弱者的潜规则,接受被驱使的命运?

    为何是自己?

    为何让自己看到!

    “大人莫非以为,你掀了桌子,打翻棋盘,你便赢了么?!”

    张洞明瞪大眼睛,凶光毕露。

    似是预备杀猪的屠夫,似是预备枭首的小卒。

    他杀气外露,激得护卫陆无崖的阿福都不由自主释放了一丝气息——阿福看向张洞明,心中惊起狂涛骇浪!

    此人明明从未修持过武道,但他这一身杀气,却似杀了万人一般浓郁,不说旁人感受如何,阿福的感受便是,自己好似面对着一座尸山血海!

    而直面这股杀意的于温,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以为,下一刻自己便会被对面那个下九流轻取项上首级!

    然而张洞明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注视着于温,咧嘴道:“国朝与金国若是因我这下九流的一番评书,便能互相交恶,生出不睦。那我这个小人物,纵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你什么意思?”于温下意识问了一句。

    “大人,似你这样的大人,真是无能啊!”

    于温脸色一变,狰狞如魔鬼:“真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呐!”

    “金昭两国交恶,你等不在朝廷上,为兵锋战事早做准备,不去关心边关兵将是否能战敢战,却把心思全放在了抓捕我这么一个下九流身上,更要将责任全压在我的脑袋上!”

    “杀我一个,莫非能教朝廷衮衮诸公满意?!”

    “莫非能教金国皇族蛮夷,从此与你等卑躬奴颜之辈交好百年,不生干戈?!”

    “你等的心思,全放在了彼此之间斗嘴斗殴上了……”

    “你等的心思,全放在如何煎迫百姓,教他们愈发不好过上了!”

    张洞明扬手一指街边站着的那些人:“就因为你们在此斗嘴,显摆权势,这些普通百姓便要提心刁难,不敢去看自家店铺生意如何,甚至接下来一个月,一年半载,都要因为你们今日的显摆,睡不好觉,吃不好饭!”

    “你等不是在煎迫他们,又是甚么?!”

    张洞明这一番话说完,微微喘了口气。而被他‘训斥’的狗血淋头的于温,却还未能回过神来,还沉浸在张洞明如刀锋一般凛冽的话语中。

    他身后那些个差役,此时也不敢擅自打断张洞明的言语,捂住他的嘴——对面的阿福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张洞明与众差役之间,众差役有任何异动,阿福皆能第一时间出手。

    被一个后生如此批评,陆无崖面上也是赧然,不过对方说得毕竟都是实话,陆无崖虽然位高,但还未到听不进旁人话语中的地步。

    他目光微沉,耳朵却支棱了起来,想听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

    宋宪看着张洞明,面上惊讶——若非场合不对,他有当场与张洞明结交之冲动1对方所言,正中宋宪心房,宋宪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着实赞同!

    “更何况——”陆无崖未料到的是,张洞明突然转换目标,盯上了自己,直接道,“大人,真的未曾看到这捕头当街杀人的一幕吗?!”

    这是何意?

    陆无崖心中闪过一丝迷惑,他确实未曾看到捕头刘勇杀人的那一幕,否则何须跟京兆尹扯皮,他直接便令阿福将之打杀了去!

    但张洞明接下来的话,旋即令陆无崖释然!

    “我方才分明看到,大人从街对面走来,掀开车帘,那时,这捕头刘勇正一脚踢中差贩老板心窝,将之踢得倒地不起!”

    “大人不将他绳之以法,反而以此事同京兆尹扯皮,消遣周遭百姓!又是为何?!”

    这简直是自己正苦于没有由头,治捕头之罪,这个说书的立刻便将台阶送了过来——陆无崖心中一喜,觉得这个说书先生刚直不阿,不畏权贵又心怀百姓的情况下,仍不失变通,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实在是难得的可造之材!

    此子只比杨立、宋宪二人稍逊天资,但经过后天打磨,在有些事情的灵敏度上,更胜宋宪一筹,至于能否胜过杨立,陆无崖拿捏不准。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与杨立一别已经月余,杨立这一月时间又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其成长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陆无崖已经无法探知!

    饶是如此,有此良才美质,也足教人心喜!

    不过,眼下还有正事要办,适逢良才之事,暂时先放到一边。

    陆无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倒非是本官不愿意承认——本官确实看到此人一脚将茶摊老板踹死之情景,只是本官不能既做初一,又做十五,因此才教他人举证。”

    “而今,你既然看到了本官当时掀开车帘,观察外面情形。”

    “也罢!”

    陆无崖站起身,盯着捕头刘勇:“差役,你当街殴杀百姓,可知罪?”

    于温心中一紧,正要开口拦阻,阿福便直接拎住了刘勇的后颈,将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旁人休想近身!

    刘勇双膝一软,知道此乃自己生死大关,当即口呼:“下吏无罪!下吏不曾杀人!”

    “你若真未殴杀那茶摊老板,为何他疯了的妻子只对你啃咬厮打,对旁人却无动于衷?!”宋宪在旁寒声质问。

    “下吏怎知?这疯子为何独独纠缠于我?下吏不知啊!”刘勇额头冒汗,口中连连道。

    “铁证如山,还敢狡辩!”陆无崖怒哼一声,“本官亲眼见你当街杀人,你还敢信口雌黄!”

    “阿福,给他掌毙了他!”

    “大人——”

    啪!

    不等其他人有何反应,阿福直接一掌拍在了刘勇的脑顶,将他口中呼叫求援的话硬生生拍了回去!

    想象之中血肉横飞的场面也未出现,不过刘勇两腿一蹬,双眼上翻,登时便没了气息,成为一具尸体!

    于温这才反应过来,目呲欲裂,怒气冲冲道:“陆大人,今日之事,你不能不给下官一个说法!”

    “大朝会之上,下官必定要参陆大人一个越权之罪!”

    陆无崖嘿嘿一笑,道:“那老夫等你来参便是。”

    皇党如今正愁没有向秦党发难的突破口,京兆尹于温若真如他之所言,向陆无崖发难,反倒给了陆无崖反制,给了皇党向秦党发难的借口!

    “我们走!”于温丢下一句话,领着众差役,拂袖便走。

    几个差役还押着张洞明,张洞明方才一番言语,将于温也得罪得死死的,更何况他还给陆无崖递去了杀死于温手下刘勇的刀子,此时被于温押解到了京兆尹府,于温面上虽不能立即处死张洞明,但也少不了折磨得张洞明生不如死!

    方才见识过张洞明的才能,能顺下胸中这一口恶气,也全赖年轻人的帮助,陆无崖怎可能任由于温在自己眼前,将张洞明带走?

    他一抬手,阿福便拦在了于温以及众差役跟前。

    陆无崖道:“等等!”

    “这个年轻人也未犯下甚么错处,你为何还要将之带走?把人留下,于大人自己便可以走了。”

    于温藏在袖袍之内的双拳紧攥,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背对陆无崖,寒声道:“陆大人,您可不要太过分了!”

    “此人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传播《射龙传》那等破坏金昭两国邦交的评书,本已构成大罪!更何况,方才他还公然羞辱朝廷大员!便为正律令,明权威,本官也绝不可能放他走,听之任之!”

    “嘿,还破坏两国邦交……”陆无崖觉得很是讽刺,摆摆手道,“金国若真愿意与国朝交好,莫说一个说书人骂他一句,便是昭国所有的说书先生,一人骂一句,金国与昭国该如何还是如何,该友睦还是友睦,倘若金国早生对国朝挑衅之心,便是你乖乖献上膝盖,人家该与咱们交恶,还是要与咱们交恶。”

    “这事儿还真跟说书的没啥关系,赶紧放人吧,于家的长公子!”

    一听到‘于家的长公子’这个称呼,于温心中便生出愠怒。

    他不听陆无崖劝告,执意道:“此乃陛下旨意!下官只是将陛下的意志贯彻到底!”

    “陛下可有教人,在鼎京传播《野狐说》这等邪淫评书?那一手编出《野狐说》的牛二至今还死得不明不白,老夫还没来得及调查……”

    “转眼间,野狐说后三十回的内容已经在鼎京各大酒肆茶馆的说书行当里,都传开了……一个个跟着绘声绘色的说起那位兵部职方生活得如何荒淫,左拥右抱,京兆尹既要将陛下意志贯彻到底,此事又如何说?”

    于温面色一僵。

    说到底,《野狐说》明面上看似是牛二新编,其实暗中给他提供思路的人,正是秦党这边所出,编出《野狐说》在京城传扬的目的,便是为了破坏杨立的名声,让杨立首先在百姓眼中被污名化为一个好色荒淫、不学无术、惯会拍上司马屁的酒囊饭袋。

    如此一来,杨立在金国所做之事,便也会被轻松遮掩下去。秦党在庙堂之上向杨立发难问罪,到时候在百姓眼中,便是替天行道,诛灭**。

    此事非秦文瑞一人之主意,整件事情他甚至都未有参与进来。

    但正如那句话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纵然秦文瑞不愿做这等事,想要将杨立留到最后,留到昭国所有弊病皆被祛除,杨立无用之时,再借刀杀之,然而他依附于其麒麟官袍之下的官员们,却早已按捺不住,因杨立之种种作为,终于对其生出诛灭之心。

    这股火愈烧愈旺,直到杨立在金国又做成了那样事情,成功将熊熊烈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至于其此次是涅槃重生,还是被烧成灰烬。

    秦文瑞不能看出端倪,其他人也都看不出端倪,因为,最能决定杨立之生死的陛下,如今态度暧昧,在庙堂上对此事鲜少提及,仿佛杨立使得金国皇室折损四位皇子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一般。

    如此一来,杨立是死是活,是进是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彻底成为陛下看重的干臣,还是被陛下一掌击落云端,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成为陛下给金国赔罪的最佳赔礼……一切都未可知。

    秦党使用这种种阴损伎俩,就是一个个砝码,全加在了天平一端。了让杨立向失败的一端更加倾斜,也令未知变得渐渐可知,可以预测,甚至可以控制起来。

    好巧不巧,也是这个时候,张洞明携《射龙传》而来,正与牛二的《野狐说》打了个擂台,让舆论最终没能一边倒,反而众说纷纭,摇摆不定,彻底让这场本可被秦党操纵为攻陷杨立阵地的舆情兵器,成为了一场闹剧。

    于温视此人为眼中钉,今日一见,更有将张洞明杀之而后快之心!

    而眼下,陆无崖蜻蜓点水般,点了几个《野狐说》宣扬过程里发生的细节,让于温不得不怀疑以及担忧——对方可能知道了牛二身死的事情,以及知道了传播《野狐说》的背后之人里,有他于温。

    于温无法淡定,更不敢悖逆陆无崖的意思,直接在对方眼前带走张洞明。

    他沉默良久,无力地挥了挥手,押解着张洞明的差役们会意,松开了按着张洞明肩膀的手掌,而后,便跟着于温匆匆离开。

    张洞明向陆无崖跪拜行礼:“多谢大人伸出援手,草民感激不尽。”

    说是感激不尽,评书先生面上哪有半分感激之色,唯剩一片木然。

    哀莫大于心死,张洞明看到世情如此,心中已失望至极。

    眼前这位大人最后,也未依循律令治捕头之罪,反而与捕头先前行为一致,令手下当街将捕头毙杀。

    如此种种,说到底也掩饰不了律法文明之下,从远古传续至今的弱肉强食。

    “老夫知你心中所想。”陆无崖一生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年轻人的气馁与灰心,他嘿然一笑,道,“然而规则总是如此,你纵然要改变规则,真正令规则服务于万民,令法度之公正无懈可击,在改变之前,亦首先要学会遵守这个规则。”

    “等你在现行的规则里,变成了最顶尖的那一部分,让天下万万人看到你的实力,你才有话语权,才能真正着手开始改变规则……”

    张洞明眼睛发亮,但片刻间,又黯淡下去了。

    他这样的下九流,不被人唾弃,能有口饭吃,已是上苍恩赏,哪里奢望什么成为规则里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奢望什么改变规则?

    “老夫可以做你的垫脚之石,你可愿借力?”陆无崖向张洞明发出了邀请。

    张洞明抬眼,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旋即,热泪盈眶。

    “叫一声老师,以后便跟老夫走了……”

    “老师!”

    “诶,嘿嘿,你在老夫门下排第三,这个是你的二师兄,你的大师兄,等他从金国那边回来,师父自会介绍你们认识……”

第四八七章 孤鸿(一)

    静室。

    佛龛前面,烛火葳蕤,青烟袅袅。

    清清浅浅的光透过窗格,投射进房室的木质地板上,如阳光透过林荫,洒在溪水边的鹅卵石那般,呈现出柔软而宁静的气息。

    一张棋盘,父子二人对坐。

    赵元直执黑子先行,棋力稳健雄浑,步步为营。

    赵毅运子如飞,棋势巍峨如高山,渊渟岳峙,正奇多变,险平相合。

    黑白二色在棋盘上相互对杀,但白子显然更胜一筹,往往落子如羚羊挂角,令赵元直无迹可寻,一个时辰之后,黑子的棋阵被肢解的七零八落,渐渐收拢,龟缩于棋盘一角。

    赵元直皱眉苦思,却终究不得破解之法。

    他摇了摇头:“父皇,儿臣输了。”

    “你的心思从来便不在这些东西上。”赵毅投子于棋盘之上,笑道,“也是朕,年纪渐渐大了,便愈发容易对一些东西生出沉溺之心来,所以弈棋一道,莫说是你,朝中几位弈棋好手,都与朕不相伯仲。”

    赵毅看着散乱的棋盘,忽而道:“不过,元直棋力,比从前要高出许多,想来最近也是时常练习。”

    赵元直在旁安安静静,听着父皇讲话。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便已经开始学着慢慢习惯,听父皇在上训诫,而自己在下颌首点头,言听计从。

    赵毅看着自己这个长子,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曾经可以抱在怀里,那么娇小柔弱,需要自己保护的一团,如今也长成了身材高大昂藏的男子汉——只是……

    为人父母者,喜爱幼子多过于喜欢长子。

    原因无他,无非是长子愈发年长,成长为了一个在许多地方都不像自己,与自己时常顶撞,意见相左,令自己见而生厌的成年人。

    反倒是幼子,还在牙牙学语,事事皆需依靠自己。

    两相对比,父母自然更加喜欢后者。

    虽天下父母并非都是如此,但很凑巧的是赵毅正在此列。

    他倒不见得是有多厌恶赵元直,只是父子相对,早已不是从前无话不谈的局面,反倒互相之间,生出了疏离。

    这份疏离便会教父子二人愈来愈远。

    更何况,赵毅当初面对的世界,与赵元直当下面对的世界,又是不同的样子,在父辈羽翼下的幼龙,也终究会鳞爪飞扬,渐渐坚硬的鳞甲,终有一天会与父皇愈发苍老而脆弱的鳞甲,生出碰撞。

    可是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子,怎能真的割舍了去?

    赵毅和赵元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赵元直在旁安静聆听,不时点点头,从未主动开口与赵毅说些什么,这副画面,躲在角落里的高全善观之,心中却颇觉得欣慰与高兴。

    在陛下六个儿子当中,唯独太子殿下与他最为相像。

    只是陛下好像从来都未意识到这一点,一直觉得太子殿下并不像他,由此对殿下渐生疏远之意,如今看来,陛下与殿下之间的关系,总算要有所缓和了……

    还要感谢那一位突然出现、尚不知其确切的所谓陛下的私生女……

    “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朕说么?元直。”似是说了太多,赵毅终于有些累了,他停顿片刻,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忽而抬眼,向赵元直问道。

    赵元直抿着嘴唇,良久沉默,似是有千言万语在沉默的空气里翻滚,但最后,又重归于沉寂。

    他不知与面前的父皇说些什么,更不知自己会不会因为说的太多而遭到责备,甚至被父皇认为是僭越?

    与其如此,不如不说。

    “你每日都会进宫向朕,向你的母后请安。朕不知你的母后面对你是何感受,朕只知道自己,虽然每日都能看到你,但总觉得你我,似是已经许久未见了一般。”赵毅沉声道,“元直,你真的没什么话,要同你的父皇说吗?”

    赵毅作为帝皇的气势缓缓放出,向着赵元直逼压而来。

    一旁的高全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刚刚还好好的,其乐融融的两父子,怎么转眼之间便成了这副样子?

    他暗暗握了握拳,平复下紧张的心绪,连忙小碎步上前,跪在父子二人之间,面上还要带着温和的笑意,向赵毅道:“陛下,老奴将棋盘收拾了,给您和太子殿下倒两杯茶水喝吧……”

    赵毅摆了摆手:“大伴,去门外候着。”

    “这……”高全善心头一紧,旋即低头,道一声是,缓缓退出静室,在门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静室的隔音效果极好,高全善在门外亦听不到内里动静。

    不过,室内父子二人之间的沉凝气氛,被高全善这一番掺和,忽地有了缓冲的余地。

    赵元直也终于开口,道:“父皇,祯儿近些日子,吵着要进宫看皇爷爷,想请皇爷爷看他自己做的风筝……”

    赵毅闻言,面上露出笑意,似是想起了那个虎头虎脑、又鬼精鬼精的皇孙。

    如今昭帝六个儿子当中,只有赵元直育有一子,赵毅自然将自己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到了这个长孙身上。

    在赵氏皇族第二代成员当中,赵毅最为疼爱的便是三皇子赵元睿。

    而第三代唯有赵元直的亲子赵祯一人,赵毅对其宠爱有加也是必然。赵元直之所以受封为太子,且地位稳固,纵是倍受赵毅宠爱的三皇子赵元睿对太子之位发起持续的冲击,赵元直依旧稳坐钓鱼台,其亲子赵祯在此中亦起了很大的作用。

    若不立元直为太子,另寻他人,则皇位以后便断断传续不到自己的长孙-赵祯手中。便是为了这一点,赵毅也不可能让赵元直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如今三皇子元睿已死,赵元直的太子之位便更加稳固。

    其他几个弟弟纵然有心染指,亦知此时出手绝非是最好的时机,都在暗中蛰伏蓄势,期待看到赵元直露出破绽之时,给其致命一击。

    “孩儿觉得,父皇日理万机,事务繁多,便告诉他,教他多体谅皇爷爷辛苦,不要总是……”

    赵元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赵毅不悦地打断。

    赵毅瞪了赵元直一眼,道:“因为事务繁多,便不许朕看朕的乖孙儿了么?这是何道理?”

    “孩子整日读书,修习武艺,也是辛苦,你这个做父亲的也要给他时间,教他放松放松才是。孩子有孝心,要来看望他的皇爷爷,这种请求,你怎么能拒绝?”

    “正好,明日休沐。朕也好好歇息歇息。你将朕的乖孙儿送到宫里来,朕陪他放放风筝,教他也歇息歇息,不能总是用功!”

    对于长孙的情况,赵毅十分了解。

    自知长孙在太子府上,每日都有课业,作为爷爷也是心疼得紧,觉得自己当初马背上打来天下之时,也不似当今的孩子这般辛苦。

    赵毅一番训斥,赵元直又在低头唯唯应是。

    不过这次他的表现,倒未教赵毅真的不满,他咧嘴一笑:“明日可莫要忘记了,一定得将朕的乖孙儿送到宫里来!”

第四八八章 孤鸿(二)

    “朕要问你一件事情。”

    将长孙进宫的日子敲定之后,赵毅斟酌片刻,向赵元直道:“最近鼎京有些传闻,你该有所耳闻。”

    “朕根据这些传闻,令宫里的太监去调查了一番,他们回来告诉朕,那个叫做‘江又灵’的女子,如今在你府上?”

    赵毅乃九五之尊,又是赵元直的父亲,无论从哪种关系上来看,他都不能同赵元直直白了当地说:传闻之中,朕在燕州有一个私生女,如今这个私生女跑到了你的府上,这个消息是否属实?

    因此,赵毅便选择了一个委婉的说法,向赵元直询问。

    赵元直亦是瞬间便明白父皇的意思,知道这次父皇令自己进宫的正题来了。

    江又灵在太子府的事情,赵元直自知瞒不住。他将江又灵留在府中,亦是不希望有其他人打江又灵的主意,但他不能阻止自己的父皇,对江又灵生出兴趣——毕竟,这个女子在谣言之中是他的一个私生女。

    更何况,总是让江又灵留在太子府,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确实在孩儿的府中。”赵元直道,“谣言在燕州传播开来之后,您当时派去燕州考察的诸多候补官员,世家贵子,都对她生出了兴趣。”

    “不得已之下,她只能从燕州逃往京城,孩儿于心不忍,便救下了她,让她留在府中,也免受旁人的骚扰。”

    “嗯。”赵毅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目光盯着赵元直的面孔,看了许久,正当赵元直不解父皇之意时,赵毅忽地问道,“这个女子体内若真流有赵氏的血脉,任何人意图隐瞒,都是欺君之罪!”

    赵元直沉默不语。

    “朕问你,她与朕,与你,长相可相似?”

    普天之下,巧合太多,但只有极少数的巧合会一个接一个的发生在同一人身上。江又灵或许在谣言之中是赵毅的亲生女儿,但她若真的与赵毅没有血缘关系,那便不可能生出一张与赵氏皇族相似的面孔。

    这个时代并没有太多验证血缘的法子,便是滴血认亲这种流传很广的方法,也多被医家证伪。但作为皇族,一个国家最有权势的那一小撮人,皇宫内库之内却真有可以验证血缘的方法。

    这个方法是否要对江又灵使用,还要看赵元直此时的回答。

    若他点头应‘是’,告诉赵毅,江又灵与自己确实有几分相似,那这个方法便一定要用。

    拖他摇头否认,则此事赵毅必绝口不提。

    但父子二人之间,必生更大的嫌隙。

    赵元直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真的在他的一念之间,但同样需要考虑当事人的意愿,江又灵已经比他先一步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两人谈话之时,江又灵曾经有言:若是陛下追问,可承认此事。

    她会自己与陛下说明。

    身入皇家,虽然可获得万众瞩目的权势,但也将失去来之不易的自由。在江又灵心里,自由显然要高于权势。而她为何还要令赵元直向赵毅坦陈此事?

    可能会有人明白,但至少如今的赵元直不会懂。

    他们只是血缘上的兄妹,并非真的亲密无间。亲情亦需要慢慢培养。

    “好。”赵毅点了点头,面色稍霁,笑道,“她在燕州过得如何?是个什么性格?她在你府上也呆了这么久,你想必有些了解,跟朕说说。”

    赵毅对自己的私生女的生活很感兴趣。

    “朕听说,她剑术不错,行走江湖,若没有高强武艺傍身,还真的容易马失前蹄……”

    听到父皇如此言语,赵元直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但为了预防到时候父皇见到江又灵,对她生出不喜,赵元直还是硬着头皮道:“她性格比较外刚内柔,与儿臣说话,亦常常不苟言笑,到时候父皇见了她,可莫要过多怪责于她……”

    “过去受了太多苦楚,会有这样性格,也是正常。”赵毅表示接受,但旋即皱眉道,“不过以后既是皇家之女,任何事情,便都不能由着她性子来了。”

    “一个女子,日后总要嫁人,她也快到双十年华了罢?朕还得好好为她挑一个夫家……”

    赵毅越说越远,一旁的赵元直也因他这番话,心中愈发愧疚,觉得自己不该顺了江又灵的意思,将此事告知于父皇。

    此时该为江又灵争取,赵元直亦必会争取,当即他试探着道:“父皇,倘若她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呢?”

    “若是江湖莽夫,便要着暗卫出手,悄悄抹杀。”赵毅一皱眉,沉声道,“若是世家之子,也要看看他家族势力如何,皇家之女,岂能自贱身份?”

    “能与皇女相配者,必要侯爵之上,甚或王爵。”

    大昭唯一一个异姓王,如今已作烟消云散,哪里还有甚么王爵。若从公侯之家中挑选,赵毅又对眼下的几个侯爵,国公不是很满意……

    思来想去,他忽地想到杨立即将回京,且其俘虏了两个金国皇子……

    若以此事为引,或许两国之间,可有数年的和平?

    心下如此想着,赵毅口中却道:“元直,你来同朕说说,她心中所系之人是谁?”

    赵元直摇头:“儿臣只是随口说说。江姑娘如今,还未有心上人。”

    “嗯……”赵毅不置可否。

    “既然是皇家之女,也不好总在外面抛头露面。”赵毅道,“元直,明日便将她和朕的孙儿,一并送到宫中来吧。”

    “朕的女儿,朕却素未谋面,如此也说不过去……”

    “也该给她个名分才是。”

    赵毅微微直了直身体,向赵元直道:“便以朕出宫巡游,恰巧被这江又灵所救,朕念其救驾有功,册封为下河郡主,如何?”

    “以后若有机会,再册封公主便是。”

    “儿臣无有异议。”赵元直垂首应答。

    “行了,与你说这么许多,朕看你也累了。不必在这听朕说些废话,你自回去,把朕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好就是……”把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之后,赵毅向长子摆了摆手,“朕也有些累了,得歇息歇息……”

    “儿臣遵命。”

第四**章 孤鸿(三)

    “今日父皇召我,我已将所有事都与他说了。”

    赵元直看着对面刚与自己确认血缘的亲妹,眼睛里满是愧疚:“你若有何想法,可告诉大兄。”

    “大兄或许能帮你一二。”

    江姑娘睫毛很长,目露笑意之时,像是有风掠过眉眼,带来山茶花般的清新香气。

    她掩唇轻轻笑着,道:“此事本是我请托大兄,为我所做,大兄又何必这副样子,为此感到愧疚?”

    “小妹确有一事,拜托大兄。”

    “请大兄将小妹在鼎京,在你府上的消息封锁,不要透露给任何一人,包括燕州的天目,包括杨立。”

    赵元直叹息一声。

    今日与父皇交谈,探父皇口风,他亦知晓,在父皇心中,杨立绝不是皇家之女的良配——如今再把江又灵与杨立牵扯起来,对二人都不是一件好事。

    父皇更可能因此迁怒杨立,更何况杨立如今面临的局势已经足够复杂,又何必火上浇油?

    因此,江又灵身在太子府,且即将觐见父皇的消息,便如亲妹所说,还是不要告诉杨立为好。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此事,你不说,大兄也会如此做。”

    “小妹多谢大兄。”江又灵轻笑着。

    从她的面孔上、眼神里,赵元直看不到一丝异常,甚至会下意识地生出‘这本是她所期望的结果’的想法,但赵元直只要仔细思虑,考虑江又灵从前作为无当窟圣女之时的种种行为,便知道,江又灵去面见父皇,为此得一个郡主的尊位,并非是她的本意。

    “纵然如此,大兄还是想要问你。”赵元直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吐露,“你不似贪恋权位之人,怎会突然转了性子?”

    “大兄觉得小妹应当如何?”江又灵笑得轻轻浅浅,只是提出的问题,却令赵元直无法作答,“陛下是这万里疆土之主,天下共尊。小妹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小妹如何能违背这个昭国最强大之人的心意,尤其是在他已经注意到了小妹的情况之下?”

    “你若不愿,应当尽早告知于我……”赵元直话只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便是他自己,亦在父皇的威权笼罩之下,他的太子之位,他可自称为孤,他享有的一切权利,皆来自于父皇。

    来自于金殿之上的那把龙椅。

    以后自己也会坐上那把椅子,成为天下所有威权最核心的部分,成为所有官员的牧民之权的最有力背书。

    自己也将立于九五,万乘之躯。

    赵元直并未因此而心神激荡,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一个庞大的帝国,由父辈交于自己手中,自己是否有强横的实力驾驭得了它?最怕的不是不能驾驭得了它,而是即便庙堂众臣,身边之人看到自己无法驾驭它,依旧视若无睹,让自己永远不能够清醒的面对真实的自己……

    权力若无节制,便是世间最为恐怖的怪兽。

    成为太子,赵元直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

    成为皇帝,只会为此失去更多,并且,将永远地、持续地失去着。

    “大兄以后,也将成为一代君王。”江又灵目光明亮,“似大兄这样常常能为他人着想的人,以后必将成为一代明君。”

    “所以杨立,才会愿意与大兄合作,或是在一些事情上,辅佐于大兄。”

    赵元直低下的头颅微微抬起,目光却盯着桌上的素瓷茶杯,声音低沉:“你真是这么觉得的吗?”

    “大兄还未至君王位,却已知高处不胜寒。”

    “当你身处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有人告诉你,这个世界是你的,你可在这个世界纵情驰骋。大地因你而颤栗,高山因你的意志崩塌,大海因你的目光而沸腾。你得到了一切,亦将失去一切。”

    “世界在你眼中,便如同一块泥巴,你可随意将之捏扁或捏圆。但泥巴里的蚂蚁、小虫,也将因你的随意举动而成批成批的死亡或者获得新生。”

    “你真的敢向前迈出一步,敢告诸于天下,世界属于你?”

    “我怎敢向前一步……”

    赵元直喃喃自语:“孤甚至连自己的亲妹都无法护住,因孤是太子,孤要敬奉君王,顺从父亲。待孤成为皇帝,孤将看到整个昭国的肌理骨骼,孤要懂得切割哪一部分,为哪一部分医治,放弃哪一部分。”

    “每一个部分,都是数万,甚至数十万百万人的性命。”

    “孤……于心不忍。更怕自己做不好,旁边之人还要告诉孤,孤已经做到做好,不必为此自责。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孤便真的不再会自责,孤会为自己的功绩而骄傲,孤会隐藏自己的错误,任何一人提起,便是九族诛灭之惩罚!”

    “孤坐上了皇位,便会长成父皇的样子。”

    “不可避免。”

    “大兄……你怎么了?”江又灵看着赵元直,目露担忧之色。

    大兄从宫中回来,状态比江又灵自己都要差,江又灵不禁担心,是不是陛下又对他多有责难?

    江又灵之所以希望赵元直能向昭帝坦陈此事,亦是因为这位大兄护佑自己良多,自己不能总是拿他当做挡箭牌,拖累了他。

    但是如今看来,自己似乎弄巧成拙……

    赵元直说完那一番话后,沉默良久,精神都似有些恍惚。

    之后,他才向江又灵摇了摇头:“大兄没事。”

    “只是小妹可知,你入了皇宫之后,今生今世,便都休想再有自由?以后你便是笼中之鸟,虽不缺衣食,但自己的一切,甚至喜怒哀乐,皆由不得自己,都要听父皇的,听母后的……”

    “既然做出了选择,小妹必是提前做了心理准备。自知这个选择会带来怎样后果,大兄不必为此担忧。”江又灵道。

    赵元直摇了摇头:“你进了宫,杨立怎么办?”

    “从此以后,你是皇家贵女,杨立不过一介兵部职方,连个爵位也无。你二人好似天壤云泥之别。你怎么办?杨立怎么办?”

    一柄巨锤从天而降,直直地砸落江又灵的脑海。

    在她脑中掀起狂涛怒波。

    杨立怎么办?

    自己怎么办?

    这个问题实在过于尖锐而现实,但江又灵又偏偏不能不去面对。

    如今,它终于还是被赵元直问了出来。

    怎么办呢?

    江又灵唇色被牙齿咬得发白,良久之后,才红唇轻启:“小妹……与杨氏郎君……并未有太多感情。”

    “当初只是觉得其人特别,后来……觉得愈发特别。”

    “……此时分开,应该还不算晚罢……”

    “也只能辜负他了,只能辜负他了……”

    江又灵觉得自己所说,皆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而今想来,杨立真的是自己遇到的极热别的人,但除了特别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了,虽说要与这个人作切割,心里会有被刀子扎一样的疼……

    说完这一番话,江又灵面上似被大雨冲刷过一般,眼泪横流。

    非是悲伤到了极致,怎会有这样的表现。

    她的表情,她的言语,赵元直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小妹对杨立用情已深,只是她自己如今还在自欺欺人而已……

    但天总不愿顺遂人愿。

    身在局中,身在皇家,哪个不是背后缀着一根绳索的木偶?尤其皇女,更是如此。

    赵元直心中愧疚更深,却毫无办法,以解决此一问题。

    但他想了许多,终于决定,只能违背自己与小妹的第一个承诺,将此事告知于杨立。

    赵元直不知自己这样做的结果是好是坏,但他希望两人之间,可以少一些遗憾。

    弥补一个遗憾比获得一个好的结果更加值得。

    遗憾是在心间那一点惊悸与痒疼,每每想起,便会流下两行泪。

第四九零章 孤鸿(四)

    燕州,青萍。

    杨立据长桌而坐,其下依次是阿五、王荷、文庸、程锐、肖伯、郑铸等十余人。

    除杨立以外,厅堂中的十余人各负责或燕州青萍、或天目的一部分事务,算是杨立的核心班底。

    在场之中,还少了苍树与都邪二人。

    二人如今在京城,方便将那边的消息随时传回燕州大本营,一时之间也脱不开身来参加这一场关于燕州诸多事宜的安排会议。

    不过二人在此地也多半没有事做,两人都是标准的江湖武夫,对涉及政事一类的东西从来不感兴趣。

    杨立到达燕州之后,便组织了这么个各方面头头脑脑的集会,教大家将近段时间遇到的问题都拿出来,集中到一起去解决。

    通过这个集会,杨立亦了解了燕州鸡舍营造、植树营林等活动,进行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对即将到来的蝗灾,愈发充满信心。

    由王荷、肖伯二人负责的青萍军营,如今已经积累有三千精锐之士,加上此次程利带来的一千余士卒,青萍营吞并数量,将近五千。并且,王荷如今还与燕州各州城协调,揽下了向各州城整训卫戍兵卒的工作。

    今之燕州,百废待兴,朝廷官员还在各地考察。燕州实际上是一块没有朝堂影响的地方,这个时候,王荷整训出的一批批士卒输送至各个州城,以后一旦发生兵事,青萍王荷振臂一呼,他们多会赢粮而景从。

    阿五统管下的伐木场、采石场、矿场、兵甲厂等地亦在源源不断地产出,供给到青萍,乃至燕州的方方面面。

    至于青萍,如今已聚集十几万余人,房舍都修到了围绕原本‘小青萍’的那一圈山之外,靠河的岸边,阡陌纵横,码头之上,舟船云集。

    杨立等众设想中的燕州核心之城如今终于显示出了它卓越的地理优势,也未辜负众人为其倾注的心血,如今渐渐成长为一座通都大邑。

    “未至燕州之前,金国完颜稽康曾派人送信到我手中。”杨立目光凝重,缓声道,“金国欲对昭国用兵。”

    “如今虽不知此消息是否属实,毕竟完颜稽康非完全可信之人,但我等亦必须做两手准备。”

    “金国对大昭觊觎良久,便真是要因他们皇子之死,向昭国用兵,亦非是稀奇之事。”

    杨立这番话说完之后,底下众人议论纷纷。

    良久,肖伯犹犹豫豫地向杨立道:“倘若金国真对昭国用兵,燕州、关东二郡恐怕首当其冲,到时候,咱们好不容易在燕州建立起的这一番基业,恐怕也要受损。老汉觉得,咱们是不是得早做准备?可若是早做准备,便要首领,在京城游说陛下以及诸多高官,让他们多把力量投注在边关之上。”

    杨立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我此行只在燕州少做停留,明日便要赶往京城,参加月底的大朝会。届时,百官其至,我才好提出此节。”

    “阿五先生,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杨立抬首,先问了蹙眉不语的阿五先生一句。

    阿五点了点头:“最好还是不要想着仰仗旁人,尤其是仰仗朝廷。如今在朝廷眼里,燕州是个何等样的定位,在座诸君想必清楚。”

    “倘若金国真对昭国用兵,如今那些在燕州各地考察的候补官员立刻便会作鸟兽散,这一郡之地,与其说是昭国领土,其实早就成了三不管之地。”

    “我个人的意见是,隐瞒金国对昭国用兵之消息,反正你说出来,庙堂诸位大能也不一定尽信。倒不如让这些如今在燕州游走的世家贵子以为战争还远,继续为一个所谓巡议司议员之位争着留在燕州。让他们各自背后的世家将资源全部往燕州倾斜,一旦战争爆发,这些世家的资源便将被锁死在燕州,为首领,为我等所用。”

    “这场战争,我等也可以打得轻松一些。”

    阿五说得轻描淡写,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惊心动魄!

    仅从阿五先生之发言,便能观其格局以及秉性,得了狂士李端龙的几分真传,以如今呆在燕州足有数十位的世家贵子为饵,诱使他们背后的世家对燕州加大投入,最终利用金国对昭国的战争,将一个个世家门阀的基业全部锁死在燕州,为己所用!

    若真能如此,单单是届时金国对燕州郡的冲击,倒真能轻松抵抗。

    杨立听言,沉思良久,抬起头来,摇头道:“如此行为,多有不妥。昭国非仅有燕州一郡之昭国,昭国亦非只有燕州一郡之百姓。此举固能令燕州获得利益最大化,但长此以往,昭国诸郡与燕州郡生出嫌隙,燕州郡如今好不容易辛苦赢得,与诸郡渐渐加强的紧密联系,便将在一朝丧尽。”

    “尤其是此战亦非是金国仅仅对燕州一郡的战争,若我以先生之谋划做事,则天下百姓必会因为少于防范,突逢战祸而生灵涂炭。”

    “便是首领向庙堂诸位高臣说了此事,他们也有九成可能不将之当做是一回事。”阿五又说了一句,不过见首脑已经决定了大方向,他便也不再继续坚持。

    “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

    王荷目光炯炯,道:“此战如首领所说,非一郡一地之战,若我朝不能谨慎应对,此战便将发展成灭国之战。”

    “今之昭国,有关东武威营、逐鹿武胜营、青树武瑞营等六大军营,及京师二十万禁军,以及燕州燕翎军,拢共加起来,军卒之数量已达四十万之多。”

    “然士卒看似数量众多,能战之士在如此众多的数量上却并非能占十成十。”

    “便似青萍仅仅供养一支战力在水准以上,三千余人的青萍军,每月军饷耗费亦令人望而生畏。更何况是足足四十万军队?”

    “标下觉得,此四十万人中,有近四成之兵卒,恐怕已是常年被拖欠军饷的状态,真到了战场上,十六万人能发挥出五万人的战力,已经不错。”

    “更何况,四十万人中,还有大部分兵丁乃是后勤辎重之士卒,综合来算,昭国今可战之兵,不足十万。”

    “对比金国:金国与昭国情形大不同,从前女真以部族为单位,来去如风,上马为兵卒,下马为部民,战力着实彪炳,亦因此得以吞没契丹,成长为契丹领土上成长起来的又一强大帝国。”

    “如今契丹遗产尚未完全消化,女真战兵战力仍在,这一点,便足以将已休战二三十余年的昭国兵丁比下去。”

    “而女真八大贵族,各供养一支万人军,皇帝亲军五万,此皆为精锐之师。各地镇守部队再一相加,不论从数量抑或质量上,都远超昭国之军队。尤其是金国皇帝完颜旻野心勃勃,对国朝早有觊觎之心,因此一点,其麾下士卒必然日夜厉兵秣马,为完颜旻这一目标齐心合力。”

    “如此两相对比之下,孰弱孰强,一目了然。”

    王荷逻辑清晰,将两**兵数量以及质量、士气做了一个简单的对比,也教堂下众人意识到今之昭国面对的是怎样的强敌。

    这般详细精谨的计算,便是在庙堂之中也不多见。此足以见得王荷此人心思之缜密,看待事情之全面。

    王荷与杨立一样,皆是不能摆上台面的大逆。

    如今杨立好歹洗去了大逆的身份,得以入朝为官,王荷却不然,只能在青萍做一支三千人的军队统领,不能到台面上去。这样的情况下,其仍能对昭国各地军兵质量如何,如数家珍,更显不易。

    听完王荷这一番分析,众人面色更加严肃。

    昭国的情况,恐怕比王荷将军所言更加糟糕,昭国官场都糜烂至此,更何况是素来不受人关注,不受节制的军营?

    “我在金国黑山之时,遭遇金国五位皇子之围猎,本可从容退入雁门关内。”

    “但当时之雁门关戍边军帅,陈兵数千于边关之外,明显为防止我能从容脱逃,迫我与金国万余军卒正面相抗。”

    “我与军帅素不相识,不知哪里开罪了他,想来,他是受了旁人指使。”杨立道,“本为镇守一方要地兵卒之统帅,却能如此忘行。可见昭国之军兵,此中许多真相,若有朝一日袒露于天下人眼前,恐怕叫人触目惊心。”

    听到杨立此言,众人更加沉默。

    兵灾将至,眼下众人却好似没了指望。

    “不过,纵然如此,仍要明白一点。”杨立看众人脸色凝重,笑了笑,道,“金国此番看似来势汹汹,兵锋凶横,但其还未完全消化契丹遗产,本国之内仍有许多问题,矛盾重重。此战于他们而言,必须是一场闪电战。”

    “最多在两年之内,必须将战事了结。否则国内矛盾一齐爆发,金兵必然还要退出昭国疆域。”

    “而此中便有我们可以利用的东西,大可在金国境内到处挑起矛盾,让他们不得不提前将这一场战争结束。”

第四九一章 孤鸿(五)

    众人皆能听出杨立所言,是为了安慰他们,稳定军心。

    然而真实情况如何,大首领的计划是否具备可实施性,目下来看,一切都还是一个未知数。更何况,大首领提出的方法,也只是提前结束这场战争,而不是想办法赢得胜利,甚至完全规避这场战争。

    ——看来,金国与昭国必有一战,已无可躲避了。

    众人心头浮现这样的想法,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

    “金国若对昭国用兵,动员天下兵马,征集粮草辎重,单单是这两项便要耗费数月时间,真正到大军压境之时,大概仍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王荷道,“这半年时间便是留给我等,让我等为燕地,为昭国争取一线生机。”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饿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陈秉锐提了一句孟子之中的话,目光坚定,“诸君,可以预见的是,此战必定艰难险阻,我方必定面对诸多困难。”

    “但挺过去这一场劫难,不论燕州还是昭国,都将浴火重生!”

    一介书生尚能由此心气,在场诸位豪强自不愿弱于人,俱都精神一振。

    程锐在旁道:“鸽房如今已经与黑山那边完成交互,接下来我打算训练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在大昭各地设置鸽房,以便战时情报收集,传递讯息。”

    “这三百余人的队伍,不必依照兵丁训练之方式进行整训,自由散漫一些也无妨,但有一点,必须要艺高人胆大——因此,大首领,我需要借天目之中的燕地游侠一用!”

    “可。”杨立点了点头。

    “倘若金国对燕州用兵,攻破燕州边关防线,如今开遍燕州各地的鸡舍、散养在林间田野之中的一只只鸡仔,到时候不恰好都成了金国士卒的口粮补给?如此,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直沉默着的肖老大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守卫燕州边线的燕翎军如今战力还剩下几成,尚未可知,这等情况下,面对兵强马壮的金国士卒之冲击,胜利更加渺茫。

    到时候真若边关被攻破,今时在燕州各地推行的,依靠真金白银购来的鸡仔,到时候真就成了金国士卒的口粮……

    然而这个问题又能如何解决?

    兵锋一至,民众必然拖家带口,脱离兵灾战祸。但那一只只鸡却是带不走的……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某家觉得,没有捷径可走。”郑铸道,“各城、县、乡、里的鸡舍必然要都设置好编号,由专门队伍负责某一地的鸡舍。”

    “光是往里面投入,无有产出,不仅是无当窟那座矿山里的黄金打了水漂,真到金国兵锋一至,我们也少了一份与金国对抗的资本……”

    “因此,重要的不是如何带走那些鸡,而是如何将它们卖出去,卖给谁?”

    “而且,贩卖的时机亦必须得在半年之后,金国兵锋将至未至之时。到了那时,燕州百姓正好也依靠鸡舍挺过了蝗灾。”

    郑铸抬眼看向杨立,不好意思地笑着:“如此,还请首领多多想想办法了。”

    “郑大哥,先将你所说的,为各地的鸡舍编号、由专人负责管理的事情落实下去。”杨立眼中光芒流动,熠熠生辉,“如今在燕州各地的世家少爷们,家中想必不缺钱粮。若让他们购买咱们的鸡舍,乃至鸡舍半年以后的所有产出,你们以为如何?”

    “大首领方才说过,不愿效仿阿五的做法,隐瞒战争即将到来的消息,令世家少爷们以及他们背后家族的资源被锁死在燕州,如今是想改变主意?”文庸对众人所提的大多数问题都不甚了解,眼下只是有些好奇,所以有此一问。

    杨立笑道:“可以在金国欲对昭国用兵之消息透露给庙堂之前,将此事办成?”

    “怎么办成?纵使他们口头答应要购买咱们鸡舍的产出,到时候一听战争将至,焉还能继续把承诺履行下去?”文庸又问。

    “可以预付。教他们先预付三成乃至五成的款子,如此,他们觉得鸡舍半年之后便是自己的了,更会格外上心,到时候纵使听闻战争消息,亦有大部分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持续在燕州投入资源,之后便彻底脱不开身。”阿五猜到了杨立的心思,点头赞道,“真是妙计,妙计也!”

    “只是,你如何说服他们,在还未见到产出之时,便先将钱付了?”

    “消息有真也可有假。”杨立徐徐吐出一口气,“他们如今为巡议司各个议员之席位,在燕州争得头破血流,若是听闻甚么内部消息,得知只要自己购买足够多的鸡舍产出,便能分得一个席位,你说他们会有何反应?”

    “……”

    众人齐齐呼吸一滞,旋即纷纷大笑出声。

    那些在燕州各地流连的官员候补,若真得知什么内幕消息,知道只要花些银钱,便能买到一个将来很可能在全昭各地推行的议席,他们恐怕恨不得掏出所有家财来购买燕州鸡舍半年之后的产出!

    这些世家子弟什么都缺,最不缺的便是钱!

    用钱能换来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困难事情!

    至于如何这个消息该通过何人之口,传入候补官员们的耳朵里,以及该如何捏造消息,众人倒不必操心,看大首领的表情,便知其已成竹在胸。

    解决了拦在众人眼前,最重要也最困难的一个问题,大家皆是如释重负,厅堂之内的气氛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还能听到众人互相之间调笑的言语。

    杨立却未舒缓心神,扫视厅堂一圈,堂下众人纷纷收声,目光聚集在杨立的面孔之上。

    杨立道:“我在燕州听到了另一个消息,说是江姑娘乃是陛下的私生女。来到青萍之后,我亦未见到江姑娘。”

    “你们可知江姑娘去了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似乎真的有几日未见到江姑娘了……

    江又灵去了哪里?

    程锐心中微微有些紧张,抬首回答道:“大首领,江姑娘当是去往鼎京了。我曾赠予她暗器毒药,易容工具,因此知她的行踪。”

    “去鼎京?”杨立眉头深锁。

第四九二章 孤鸿(六)

    杨立沉默了一阵之后,看向程锐,问道:“我在金国做了些什么,遭遇金国五位皇子围猎之事,她是知道的罢?”

    不知为何,面对当下大首领的目光,程锐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歉疚来,他缓缓点了点头:“属下觉得,这些事情不该向江姑娘隐瞒。尤其是她与我等一样,颇有主见,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既能同甘苦,便要共患难。所以,您在金国遭遇的种种事情,属下俱没有隐瞒,悉数告诉了她。”

    “还请大首领责罚!”

    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程锐低下头颅,甘心领罚。

    杨立却摇了摇头:“此事不该怪你。不怪任何一人。”

    “江姑娘素来都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子,她若想要做什么,你也阻拦不住。”

    杨立已经猜到了江又灵去京城一定是要向昭帝承认自己的身世,其此举是为了不给杨立,不给青萍添麻烦。

    其二,她既然知道了杨立在金国做了什么事情,这个时候,她或许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希望自己能够帮上杨立的忙。

    毕竟阵斩金国两位皇子这等事情,实在耸人听闻。杨立面临的局势极其不妙,一不小心便会被昭国朝廷五花大绑,送到金国任金国皇族宰割。

    “鼎京那边,可有传来江姑娘的任何消息?”杨立向底下的人问道。

    他心中隐约生出了一些对江姑娘之意图的猜测,这些猜测让他无法保持淡然,恨不得立刻启程赶往鼎京——但在众人面前,他却又必须维持着这一份表面上的冷静。

    似文庸、郑铸等人,与杨立相处日久,早已了解其性格如何,此时当然也能看出杨立是在故作镇定。

    然而,听到杨立问话,他们面面相觑,只能摇了摇头。

    “二首领与三首领在鼎京,并未收到关于江姑娘的任何消息。”文庸皱眉道,“如此来看,结果只可能有两种。”

    “其一则是江姑娘并未到达鼎京……或许是半路遇到了甚么变故,或许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文庸说话变得小心翼翼,“其二是江姑娘已经到达鼎京,而且就在某位大人物府上,因其府上防守严密,戒备森严,所以江姑娘到达鼎京的消息,如今并未在鼎京传扬开来。”

    “江姑娘若是半路折返,或者遭遇甚么变故,鸽房这边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未收到。”程锐接话道,“因此,出现第二种结果的可能性极大。”

    “嗯。”杨立点了点头,他亦倾向于程锐之推测——如今江又灵已经到达鼎京,并且被大人物暗中保卫隐藏了起来,只是那个将她隐藏起来的大人物是谁?

    她为何要对自己隐瞒她的行踪?

    直到此时,杨立才发现自己对江姑娘了解实在太少,内心那股不安之感便又更加重了。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时,门外传来消息:有鼎京的消息通过信鸽传回。

    杨立眼皮跳了跳,抬眼看,程锐已经站起身,走到厅堂之外,未过多久,便捏着一张纸条走了进来,递给杨立,躬身道:“是太子殿下那边传回的消息。”

    太子殿下?

    杨立心中预测到了一个可能,他连忙将那张字条在桌案上摊开,两行蝇头小楷跃然纸上:“江姑娘今在太子府,她已决定明日进宫觐见陛下。”

    两行字令杨立双目短暂失神。

    他片刻后起身:“从此地乘快马至鼎京,需要多少时间?”

    “携双骑,中途不断轮替,可于天亮之前,到达鼎京。”文庸回答道。

    杨立眼中渐渐有光芒凝聚:“备马,我要即刻前往鼎京!”

    倘若时间赶得及,他还能在江又灵进入宫门之前,拦住她。

    进宫必不是江姑娘之本意,她之所以会如此做,杨立已经想到了原因——她是想替自己分担一些甚么吗?

    杨立的理智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但他的直觉却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江姑娘要怎么帮自己化解金国的逼压?

    她会成为郡主,乃至公主。

    自己进京之时,必然要带上来自金国皇族的俘虏,为了化解金国与昭国之间的干戈,皇帝大概会以自己刚刚认下的私生女,许配给两个皇子之中的一个,以此化解金昭两国之间,因自己挑起的恩怨。

    如今,杨立手中仅有一位皇子——完颜昊。那昭帝极大可能会将江又灵,许配给这唯一的五皇子完颜昊。

    如此,顺遂了庙堂群臣、陛下的意见,只苦了江姑娘一人。

    她只是一介江湖女侠,怎会想到那么远,想到那么深的地方去?

    “殿下随时可以出发,马已经备好。”

    王荷站起身。

    青萍营中战马不少,根本不需刻意去准备什么。

    “文庸,这一路上,殿下的安危都要拜托你了。”王荷看向文庸。

    文庸顺势起身,点头应道:“放心。”

    “今燕州刚刚恢复平静,但殿下到达青萍,或许已经被藏身在青萍的一些眼线看到。那些世家弟子自幼受儒家温良恭俭之教诲,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恐怕会对殿下起一些歪心思。”

    “殿下既又要轻装简从,为保殿下安全,令殿下顺利通行燕州,请允天目暗中布控,拦截诱导追击殿下之辈。”

    王荷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杨立转头看向王荷,恍惚之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如今已不再是合戈山上的小和尚,不再是夹缝中求生存的大逆。

    自己如今是燕州民心所向,是天目这个收拢了数千余游侠的魁首,是青萍之城实至名归的幕后城主。

    青萍精锐归于自己。

    燕州二十余城相加近三万的卫戍士卒,由王荷亲自训练派遣,他们暗中的主人,亦是天目的魁首,是自己。

    自己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已经足够做一回真正的反贼。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杨立低头,面上却有深深的愧疚:“王叔,请允我自私一次。”

    王荷摇了摇头:“若不是因为江姑娘,标下都要怀疑,殿下如今已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整天算计,没有一点青年人该有的朝气。”

    “殿下该追求的,请务必不要放手。”

    “去吧!殿下。”

第四九三章 孤鸿(七)

    人与野兽有诸多不同,从心灵层面而言,人与野兽最大的不同,是人一直在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生存、生活寻找一个坐标。

    人们将这个坐标称之为‘生活的意义’。

    每个人都为一种特定的意义而生。

    杨立从前为佛法而生,入世之后,为不辜负旁人的期待而生,直到遇到江又灵,终于透过江姑娘这一面镜子,看到了自己,他的生命有了根基和坐标,于是开始有了意义。

    江姑娘或者是杨立本身,都是杨立努力在这个乱世开辟出一方净土的全部意义。

    失去其中任何一个,都会让杨立迷失自己。

    上古时代,人们讴歌爱情,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其实亦因为与君绝之后,自己的世界也如天崩地裂一般毁损了,没有任何意义。

    ……

    “驾!”

    “驾!”

    杨立与文庸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利矢一般射入夜色当中。

    另有两匹马紧随二人之后,作为二人换乘的战马,马蹄声哒哒,渐渐远去。

    王荷等众目送二人的行迹渐渐在黑暗之中消失,接着便转身各自往议事厅、鸽房、天目堂等地而去。

    首领一出发,暗中眼线必然会将消息传遍流连于燕州境内的世家贵子耳中,到时候,拦截阻挠大首领,甚至意图截杀大首领之人,必不在少数,在青萍的诸位需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一道道命令从青萍各主要机构发布出去,在茫茫夜色当中,整个燕州都动了起来,天目侠客往燕州沿线各要道铺开,点线相连,如一张巨网般覆盖住了燕州一郡。

    杨立二人之行,因为王荷等人的提前布置,果真没有受到多少拦阻,一路畅行无阻地行了半夜,那些意图躲在黑暗中杀伤杨立的世家贵子,皆被天目游侠们或是拦阻、或是堵截在了沿线各要道之上。

    或是荒弃驿站之前、或是通往官道的大道之上、或是野店荒村之中,到处都有天目游侠监视,陪他们呆在那些地方的,是一个个骂骂咧咧的世家贵子,不过,也因为这些世家贵子不积口德,往往召来天目游侠毫无顾忌的一顿肥揍,纵是被贵子们威胁要在朝上参杨立一本,游侠们也无所顾忌,直把世家子弟们打得不敢出声才罢手——他们本就是无所拘束的游侠,若因为世家贵子几句恐吓便住了手,反倒更会让公子们意识到他们与魁首杨立之间的联系。

    黑夜会将一切躁动都压下去,变成安静流淌的空气。

    而想要在黑夜中有所收获,必须有最大限度的忍耐力,以及锐利的眼睛,和超强的预判能力——这些条件全部集聚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莫非妖孽,莫非天才。

    梁舟自问比不了妖孽,或者天才,也无法将所有的条件都一一齐备,但他手下的人却或多或少的具备了那些条件的其中之一者,手下们聚集起来,便可以形成一个整体,让他能在被重重封锁住的黑暗中,有所收获。

    “往下河城去的道路已被完全封锁,由此可以得悉,杨立一行人接下来必然会经过下河官道,由下河官道转进天玉州,之后进入逐鹿郡。”

    “我们最佳的阻击点,便在天玉州与逐鹿府交界之地。”

    满面胡须的中年黑衣男子驱策着骏马,紧随梁舟之后,仔仔细细上报着自己得来的所有情报,以及自己的分析:“进入逐鹿府之后,留在逐鹿的鱼肠道杀手会接替天目,继续杨立一行人的防卫工作,因此在天目与鱼肠道交接之时,突然出手,反而更容易达到小侯爷想要的效果。”

    梁舟身披黑色大氅,与座下纯黑骏马完全融为一体,他的身躯随着战马朝前突进而有节奏的律动着,抵消战马奔行带来的颠簸之感,单单看其骑术已经与常年在马上的女真、柔然人不相上下。

    认真听完了属下的回报,梁舟笑了笑:“你知道我想要得到什么效果?”

    “将那个杨立,击杀之。”黑衣李昌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

    “若能令杨立死在这燕州境内,后日大朝会之上,我有五成概率,能拿到这巡议司司正之位。”梁舟眼中神光奕奕,不同于之前的慵懒散漫,此时他整个人都透发着一种昂扬的锐气,“我亦很想知道,这个杨立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得到如此多人的推崇……”

    他偏头看向另一侧的阿左,咧嘴笑道:“至于他在金国做了甚么,却不该是我等关心的事情。与其看他遭难,看他陷入危局,痛打落水狗。不如从一开始便扼杀了他,让他连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可能都没有!”

    ……

    “至少有十二个世家弟子被拦在了各要道之上,此时正在心底咒骂首领,不给他们杀你的机会。”文庸伏低身形,耳边风声呼啸,如疾矢穿空。

    他有心缓解杨立心中的紧张,开了一个并不如何好笑的玩笑。

    杨立未有说话,文庸郁闷地撇了撇嘴。

    马蹄踩在泥土里,发出闷闷的声响,更衬得这黑夜如此平静。再往前走个十余里,便至天玉州沿线官道。文庸知道,在这静谧的黑暗之中,诸多个天目兄弟正在紧密布控,暗中跟随,务求顺顺利利地将大首领和自己送出燕州。

    那些欲要暗中阻截大首领的人,只能在燕州郡向大首领出手。出了燕州,到了逐鹿郡,他们便有了许多避忌。

    毕竟逐鹿郡非是如燕州郡这般的无主、无牧民之官员的郡省,而是紧邻京畿重地的要郡,各方世家皆在逐鹿郡有家产田宅,出任逐鹿郡各州城州牧、别驾等官职的官员,背后本身也有一个世家支撑。

    有人在逐鹿郡截杀朝官,这种事情传扬出去,会很伤各世家大族的颜面。

    所以,眼下这段路是最有可能出现状况的,若走过了这段路,那便要安全许多。

    哒哒……哒哒……

    马蹄声很有节奏。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渐渐纷杂。

    文庸耳朵一动——多出了许多马蹄声。

    他勒马住步,前方一步之外的杨立同样注意到了异常,跟着勒马。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在二人右手边,一队骑士冲破了黑暗,横在官道之上,对杨立二人虎视眈眈。

    火把上飞扬火星,红尘里滚动风尘。

    十一个披着黑黝黝甲胄的骑士腋窝下夹着长枪,枪刃尽皆指向对面的杨立与文庸。

    眼前的景象是静止的,但是马蹄声却依旧在响着——不止这一支截杀杨立的队伍!

    很快,持各式兵刃的队伍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还有人赶着马车,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停在路中间——马车这么大的目标,也不知道车内的世家贵子费了多少人手,才终于让这么大的目标突围。

    杨立扫过将自己二人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包围了的十六支队伍,面无表情,扭头问了文庸一句:“天目已经拦住了至少十二个世家子弟,怎么还有这么多世家弟子能突出重围?”

    被杨立当面如此诘问,文庸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尴尬道:“昭国世家多如牛毛,普通百姓反倒少见了,这您又不是不知道……”

    “五姓七宗,加起来便是十二大顶尖世家。”

    “这次派来燕州的候补官员,有将近三分之二都是世家子弟,三分之二,也有七八十余人了……”

    “要是真拦不住,下次你早点说。”杨立同文庸低声说了一句,接着抬首道:“诸位拦截在下的豪杰当中,可有五姓七宗之贵子?”

    “有便上前一步!”

    “山阳李氏李士博!”马车掀开,内里的人没有冒头,只是甩出自己的家门名号。

    山阳李氏,七宗之一。

    “金平郑氏,郑元朗。”

    黑甲骑士甲叶震颤,吐气开声。

    ……

    众人一番自报名号之后,杨立仔细数了数,五姓七宗第一等高门之中,便有八位贵子前来围杀自己,更不提其他世家。

    不过杨立仍旧有些不满意。

    前一段时间,在燕州声名鹊起的那位同列七宗之一的梁侯家的小侯爷呢?

    他怎么没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

第四九四章 孤鸿(八)

    梁舟看到了被树林遮盖起来的道路上,稀稀疏疏的火光。

    接着,他看到火光越来越多,弥散在道路周围,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皆有。

    他心中升起一丝明悟——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有能力突出或者绕过天目游侠的封锁,确定杨立的行进路线,并最终将之拦截。

    梁舟在距离官道二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打望四周,一座破庙,还有一截耸立在荒草中的墙壁——这个地方他曾经与阿左到过,在这里他观察着江又灵杀掉了梁舟派出去的匪徒,而后策马离开。

    江又灵乃是陛下私生女的消息,是梁舟放出去的,他以此举煽动流连于燕州的世家子弟竞相追击江又灵,以至于将近十个世家子弟,死在了江又灵手中——梁舟这一举措,为他自己清理掉了大批为竞争‘巡议司司正,副司正,议员等诸席位’的对手。

    江又灵也是他放走的。

    当时梁舟若是出手,江又灵不一定能逃出他的掌心。他听说这个女子长得极美,不说娶其为妻,便是带回家做妾也是极好的,但梁舟没有如此做。他要放长线,吊大鱼。

    他要吊的便是杨立这一条大鱼。

    而今,鱼儿上钩了。

    深水里更多的凶猛鱼类围住了这条上钩的鱼儿——梁舟觉得,纵是自己不出手,那些生猛鱼类也能将杨立撕成碎片。

    可现今,他又有些不满足了。

    如果能将这些生猛鱼类一并清除,自己就真的一个竞争对手也没有了,后天的大朝会上,巡议司司正之席位非自己莫属,并且,自己也可以在巡议司中更多的安排自己人,去充当各个议员,从此牢牢把持住燕州这一大郡。

    也如当初的燕王那般,将燕州经营成自己的领土,遑论庙堂还是皇族,都休想从自己手中侵夺。

    梁舟心中滚烫。

    阿左在旁道:“小侯爷,审时度势,应势而为才能成就大事。”

    阿左似是在劝他坚持心中那个疯狂的想法,毕竟眼看当下这势头,他能将生猛鱼类与杨立一同毁灭的概率太大了。

    阿左又似是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势中有凶险与机遇,不能只看机遇,不看凶险。

    如何理解,全存乎梁舟一心。

    这是谋士的语言哲学。成与不成,阿左都不会担责。

    梁舟斟酌许久,最终吞了一口口水,勒马掉头,往来时的方向而去,风中只有他略带迟疑的言语:“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我实在有点担心,我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大了……福兮祸之所倚。”

    “我们走吧,此地可能有诈!”

    梁舟百里迢迢,赶来围杀杨立。却只是在远处默默看了一眼,便掉头离开。

    他的下属们多少都有些愕然。

    但过了今夜,到明日他们收到消息之时,他们便会为自家主公对形势的判断,而感到震惊与崇拜。

    ……

    “诸位皆是豪门贵子,因在下这么一个小人物,竟能以身涉险。在下真是不甚荣幸。”杨立面上露出和善的笑意,好似周围对他虎视眈眈的门阀子弟们,都是他的亲朋好友一般,“那么,诸位过来与在下会面,可是有要事要与在下商量?”

    “今日在下还有些急事,不如我们改日再谈如何?”

    诸门阀子弟对杨立这番话视若罔闻。

    一双双眼睛如钉子般钉在了杨立面上,有小地方出来的世家弟子张口叫嚣:“你可不是什么小人物,如今鼎京百姓到处都在谈论你在合戈山上究竟与几位小尼姑有过鱼水之欢,哈哈……”

    那世家子弟生了一脸麻子,即便在夜色里,看起来也面目可憎。

    杨立没想到对方会挑起这样的话头,他不知道牛二的《野狐说》已经传遍了鼎京,自然觉得对方在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合戈山上何时有过尼姑,自己怎么不知道?

    当然,这样尴尬的场面也并未持续多久。

    黑甲骑士郑元朗看着身边放肆大笑的那个小世家子弟,藏在铁胄内的面孔上,眉头紧锁。在场诸世家子弟,唯有这一人说出如此恶俗不雅的言语,还有脸放声大笑,简直丢尽了门阀世家的颜面。

    于是,郑元朗转头对身边的亲卫低声吩咐了一句。

    两个亲卫脱离队列,穿入还兀自大笑着的小世家子弟的仆从队伍之中,那些个小世家子弟的家奴仆从们,根本便不敢阻拦那两尊黑峻峻煞神一般的骑士,任凭他们捉住自家的公子,眼看自家公子面上笑容凝固,接着转为痛哭流涕,也在一旁瑟缩着,不敢发一言。

    嗤!

    像是刀刃扎破充满了气的皮袋子,小世家子弟直接被一枪钉穿了后心,身体在地上颤抖痉挛许久,最终没了气息,成了一具尸体。

    两尊骑士施施然回归阵列。

    在场其他人皆无动于衷。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便是以诗书礼仪传家的门阀,也奉行这一套准则。

    郑元朗开口道:“今次只要杀了这人,巡议司司正之席位,我等便少了最大的一个对手。我们谁去杀,怎么杀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重要的是,必须看到此人死在此地。”

    “接着,关于巡议司司正之席位,我们公平竞争。你们以为如何?”

    五姓七宗之一的郑氏发话,自然由另外的五姓七宗搭话。

    他们从战略上将杨立视作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对手,但从战术上,他们反倒并不怎么看重杨立其人。

    所以五姓七宗的几位贵公子哪怕就在杨立眼前,也视杨立如无物,当做一团空气,开口便要杀他,如杀一只家禽牲畜。

    “可。”马车中的山阳李氏李士博比郑元朗话更少,点头应是。

    其他六位五姓七宗之公子,也纷纷点头,觉得郑元朗提议不错。

    那么,这八位五姓七宗之贵子,究竟由谁出头,斩杀杨立这条砧板上的鱼?

    “清河刘氏,去。”一位五姓七宗之贵子发话,驱使自己身旁的队伍,令他们出手,诛杀杨立。

    第一流门阀,自然有第二流、三流的门阀拥趸。

    清河刘氏,正是那位发话的贵子背后门阀的拥趸。

    清河刘氏带着一众护卫,向杨立缓缓而来,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但对于这样的场面似乎见过颇多,面上无有任何紧张之色,反而写满了兴奋。

    ——能帮助刘氏宗家杀掉杨立,回去之后,宗家必定有许多赏赐给下来,到时候自己在家族之中的排名又要上升几位。

    再努力一番,便是嫡长兄,都要屈居自己之下!

    杨立在旁安静看着这堆人的表现,眼下终于有人要来宰杀自己,这情形让他觉得很可笑。

    他摆了摆手,文庸便拦在了杨立身前。

    抽刀,刀刃在月光之下,反射出如水的光芒,便是刀刃与皮鞘摩擦的声响,都似寒冽的水液流过细滑的鹅卵石。

    “啊——”

    几个护卫一齐向文庸杀来。

    文庸刀刃一翻,朝左一递,直接砍翻一个护卫,接着手上连连动作,不多时,五个护卫全死在了他的坐骑周遭。

    只剩清河刘氏一人,呆立原地,战战兢兢。

    他不敢朝前去了,但朝后退,也必定会被宗家公子一剑砍掉脑袋。

    “首领。”

    正在这时,文庸反而收了刀,扭过头来,征询杨立的意见:“要不要杀鸡儆猴?”

    “不用,留鸡一条性命吧。”杨立比五姓七宗的贵公子们仁慈多了。

    主从二人对话,同样未将五姓七宗放在眼里,甚至,他们将小门阀比作是鸡,把五姓七宗比作是猴。

    八位五姓七宗的贵公子面色有些难看了。

    文庸驱马上前,要将清河刘氏打昏带走,又有小门阀得了授意,越众而出。

    “诸位,找死也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声若雷霆,在场中所有人耳边炸响。

    呼呼呼呼呼呼——

    引燃火把的声音,在众人周围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小道,树林,天地,一下子豁然亮起。

    战马惊嘶,各门阀子弟左顾右盼——

    不知何时,已经有大批人马将他们团团包围住,马上的骑士甲胄形式新颖,仅看甲胄被火光反射出来的色泽,便知此绝对乃是精良之品。

    骑士们的枪刃对准了场中所有的世家子弟。

    那个惊雷般的声音继续响起:“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停手,否则某家将你和你的奴才,一并扎成刺猬!”

    欲要拦阻文庸的那一队人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八位或在马车中,或把面孔隐藏在甲胄里、或藏身于人群之内的贵子,此时想必都是脸色铁青。

    杨立果然有才能。

    这叫诱敌深入,毕其全功于一役。

    眼下在场的世家子弟,一个都休想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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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