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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六五章 风马牛(一)

    昭国,京城,太子府。

    府邸偏厅之内,太子赵元直坐在上首,江又灵坐在下首。

    二者皆沉默不语,低头啜饮茶水,在府上侍女们看来,二人的长相竟有六七分相似,最奇特的是有时候,两人偶尔一个挑眉的动作,都神似至极。

    不过一者男相阳刚,一者女相柔婉。

    纵然江又灵与赵元直的长相相似到了如此程度,侍女们心中暂时也未产生其他联想——有些念头太过于令人惊骇,人们反倒会在念头涌起的瞬间,将它们从脑海之中摒去,但是往往是那些让人惊骇的想法,其实最接近于事实真相。

    半晌之后,茶水已经凉透。

    赵元直挥了挥手,屏退偏厅内伺候的侍女,正欲同江又灵言语,门又被一双小手推开了,不过五六岁年纪的幼童笨拙地迈着步子,伸手向赵元直走来,边走边咿呀咿呀道:“父……父亲,抱……抱抱。”

    幼童生得粉嘟嘟的,唇红齿白,惹人怜爱。

    江又灵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满心欢喜,又听他唤赵元直为‘父亲’,转头惊讶地看着赵元直:“殿下……”

    赵元直无暇注意江又灵的眼光,连忙起身迎向男童,将其一把抱在怀里,落座之后,忙着拂开男童伸向自己下颌胡须的小手,片刻之后,才教男童在自己怀里安静了一会儿。

    他同江又灵笑着说道:“怎么,我已是三十余岁的人,莫非还不能有自己的孩儿?”

    “殿下已经三十余岁了?”江又灵更加惊讶。

    须知赵元直看起来也就二十岁的年纪,哪里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我便当你这是在夸赞我年轻了。”赵元直笑着说了一句,抱着自己的孩儿又哄可一会儿,直到男童被府上侍女带离偏厅,他才终于空出手来。

    赵元直对江又灵歉然一笑:“让你久等了,耽误不少时间。”

    江又灵摇了摇头:“不妨事,殿下不必为此道歉。”

    赵元直待人一向温和宽厚,从不会以己之地位压人,这倒令他身旁聚集了大批能人异士,不过他当下对待江又灵的态度,却与对待那些有才干之辈又有所不同。

    或许是两人心底都知晓一些无法宣诸于口的真相,而因为他们要坚守的共同的秘密,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更何况,赵元直确信,眼前这位江湖侠女,在血缘上也与自己有莫大联系——她极可能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父皇生了自己六个兄弟,皆是鹰视狼顾之辈,彼此之间面和心不和,暗地里都千方百计想着除灭对方,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一个心境平和的妹妹。

    因此,赵元直对江又灵这个‘妹妹’,便不自觉亲近了一些。尤其是这个妹妹性情恬淡,并没有争权夺利之心。

    至于江又灵,她很难形容自己对赵元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她对于皇室,对于威权一直都有抗拒之心,不然也不会断然加入无当窟,也不会被曾经师父那些假大空的理念蒙骗,在这个基础之上,江又灵在知悉自己可能是昭帝的私生女之后,心境更加复杂。

    她想要躲避与抗拒这个身份,另一方面,在世俗的逼迫与挟裹之下,她又不得不低头,去找最可能帮助自己的赵元直商议此事。

    也幸好,江又灵看到了赵元直对待自己亲子的温情一面,这或多或少软化了江又灵的内心,令她能够暂时放下心结,同赵元直真诚且柔和的交谈,而不是生硬地应付此事。

    “关于你的身世这件事……如今各地都在传扬。”赵元直斟酌着言语,道,“我亦不知为何事情会发展到当下这个地步,你的身世本来也未有多少人了解,便像是突然被人揭开了一般……”

    “应该是有心人在暗中做局吧。”江又灵比赵元直想象中的淡然,笑道,“无风不起浪,大概是有人想要对付杨公子,又苦于无从下手,正好有人了解我的身世,以及当年一些往事,便借题发挥了……”

    “杨贤弟今时还在金国,也幸好他还在金国,暂时没有收到这个消息。”赵元直摇了摇头,苦笑道,“此时追本溯源已是不成,我这边纵然调用大量人员打探消息,也休想抽丝剥茧,找到最初传扬消息的那个人。”

    “倒是你,你对自己的身世……自己曾经的家门已经没有印象了么?”赵元直盯着江又灵,道,“当时有多少人与你家交游,此中是不是有人知道些什么……”

    不等赵元直把话说完,江又灵便摇头打断:“过去的事情,我的生父母长相,我的家门,我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那个时候尚不过三五岁,正是初初记事的年纪,突逢大祸,家门覆灭,便更无从追忆什么了。”江又灵嘴角噙着笑,对于自己的过去,她已经不再避讳谈起,“至于殿下所说的那些,与当时家门交游的达官显贵,我更是记忆不清。”

    “不过散布消息的人,必然是高门大户,且与我的生母关系极好,不然这天大的秘密,生母可不敢泄露给别人听……”

    赵元直点了点头:“你的家族世居山阳,我会派人去那个地方多多打探消息。”

    “但是希望不大。”

    赵元直皱着眉头,接着道:“此前我与你说过你的身世,你的长相,以及我的怀疑。你并未放在心上……或许是并不愿意与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牵扯,此事便不了了之。”

    “没成想如今这件事情已经闹得这般大了,物议纷纷,控制不住。”

    “不瞒你说,最近不仅仅是燕州在传这件事情,鼎京这边,也是闹得沸沸扬扬。”

    “若说父皇没有得到消息,对此事充耳不闻,我却是不信。”

    “他老人家或许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赵元直将实情坦言相告,江又灵面色微微发白,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他会如何做?我……又该如何做?”

    江又灵出生于高门大户,但家族在她出生不久便覆灭,因此她与高门大户却是并无多少牵连,她是没有根底的浮萍,漂泊于江湖之中,她已经习惯了江湖里的刀光剑影,也习惯了江湖里的毫无拘束。

    现在她陡然要投身进入一个自己从未涉足的领域,一个充满权谋与利益交换的世界。

    少女又怎么可能不心生惶恐?

    似她这样清傲的女子,又绝不可能依靠旁人,她连拖累杨立都不愿意。

    她该何去何从?

第四六六章 风马牛(二)

    赵元直看到江又灵面上神色,怎不知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答案终究太过残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道:“我当下亦无别的办法,但时局未明,若任你游荡于鼎京,游荡于整个昭国,那便是对你不负责。”

    “所以这段时间,你暂且待在我的府上。我会为你想办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与杨贤弟,暂时也不要相见了吧。”

    江又灵状似失去魂魄,缓缓点了点头:“殿下,为何待我这般好?”

    赵元直看了她一眼,道:“我为何对你这般好,你我应该心知肚明。”

    他笑了笑:“我有五个弟弟,曾也有照顾幼弟,哄他们吃饭睡觉的时候,但他们一个个长大了,却要致我于死地。身在皇家,该有孤家寡人的觉悟,我不会因此而遗憾什么。”

    “但是你与他们不同,或许不会那般对我。你我总归是血缘至亲,我又与杨贤弟交心,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你坐视不理。”

    “好好安顿下来,与你的兄嫂平日里也多走动走动,在这个院子里,至少我还是说了算的。”

    赵元直留下这一番话,便离开了偏厅,让江又灵独自安静一会儿,整理自己的思绪。

    ……

    “大人。”

    丞相府,书房之内。

    来者一袭黑色短打,面对秦文瑞纳头便拜。

    他面容普通,放在人群中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此刻,若有旁人在场,目光也多会集聚在宰辅秦文瑞身上,不会注意到这个跪在宰辅身前的人。

    除非他主动说话,否则站在人前,便似微尘,从不引人注目。

    秦文瑞低头看他,片刻后笑道:“起来说话。”

    说着,宰辅大人摘下自己头顶官帽,坐到了书桌后的圈椅上,一身麒麟补子的官袍,在通明的书房内,更显得威严莫测。

    那人应声起身,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宰辅大人未曾发话询问,他便寂静无声,时时刻刻都与天地自然无声息地交融着。

    “我已教下人准备茶水,今日中午,你也不必从府上离开了,便在这里用过午饭再走。”秦文瑞对这人说话出奇地平和,像是与自家子侄后辈攀谈一般,言语熨贴,教人听了对他顿生亲近之意。

    那人闻言亦心生感动,他知宰辅大人性格如何,因此也未虚假推辞,点头答应下来:“还想吃一只义父府上厨子做的酱肘子。”

    秦文瑞本来没有表情的面孔上,听到对方这一声‘义父’的称呼,终于流露笑意,指了指对方,道:“你喜欢吃,以后常来吃就是。义父还能拦着你么?”

    那人腼腆一笑,又与秦文瑞寒暄了一会儿,气氛总算热络了起来。

    又过不久,下人端着茶水近了书房,两人饮过茶水之后,那人总算说起正事:“义父,杨立手下有两位武林高手,一个便是那个都邪,一个则是如今呆在京城的苍树。”

    秦文瑞点了点头,没有搭话,示意秦源继续说下去。

    这些信息秦文瑞本就了解,秦源不可能拿这些消息当做正经事同他汇报。

    “都邪已是观沧海境的大高手,便是我亦难伤他分毫,此次能够将他从杨立身边骗走,大半要归功于我事先给他设了禁障。”秦源皱着眉头,慢条斯理道,“好在幸不辱命。”

    “杨立今时已从金国回转昭国燕州,相信七日之内便可以抵达京城。”

    “金国有两位皇子因他而死,另有另外皇子,全被他俘虏,如今想必也一定押往京师。”秦源向秦文瑞拱了拱手,恭敬道,“他能一下令两位皇子身死,又俘虏两位金国皇子,与义父经纬天地之谋略自有牵连。”

    秦文瑞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义父都是老人家了,怎么能与后辈争功?”

    “这功劳只属于杨立一人,与义父毫无关系。源儿,离开府上之后,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义父放心。”秦源点了点头,他是递送书信给金国五大皇子的人,自知金国皇室一下子折损四位皇子之事情背后,有义父的影子。

    不过这种话当然不能传扬到外界去,而杨立的功劳,也极可能变成压死他的高山。

    秦源未能亲眼目睹那杨立如何在近万余士卒的重围之下,连横合纵,最终不仅逃出生天,更大获全胜,但当他得悉这个结果之时,也着实为此震惊不已。

    义父递送书信,最初的设想是令五位皇子自相残杀,并且,五位皇子只可能因此实力大损,倒不会真的死一两个皇子,而杨立一掺杂其中,立刻使得事情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了。

    秦文瑞这是初次听到金国那边的境况,心中亦有几分震撼。

    不过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等待着秦源的下文。

    “杨立手下另有一位高手,名叫苍树,如今呆在京城。他是锐士榜第一的高手,既然还在锐士榜上,便说明这人还未突破到观沧海之境,但我未与之交过手,依旧不能小觑。”秦源接着道,“除此之外,杨立背后另有扎根于燕州的天目组织,以及佛道第一宗暗中支持,单以江湖势力而论,杨立此人,自一入世,便独得半壁江湖。”

    “更不提,若他振臂一呼,燕翎军亦会为其拥趸,蝗灾降临,杨立与太子这一番未雨绸缪,又将赢得不少人心。届时,他虽无王爵之封,但亦有王爵之实!”

    秦源用月余的时间,将杨立的势力背景摸得清清楚楚,倒足见他对此事的用心——不过杨立也未想过隐瞒自己身后这些势力,它们终究要从幕后走到台前,因此,秦源调查起来倒也没费多少气力。

    秦文瑞听完义子的汇报之后,沉思良久,才道:“当时看他年纪幼小,初见他时,他还是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如今也成了一方豪杰了。”

    “杨氏子虽未受其父教诲,仍有峥嵘气象,难得难得。”

    接着,秦文瑞话锋一转:“为父如今,亦不得不防。”

    听到秦文瑞说出这一句话,秦源转头看向对方,眼中难掩惊讶之色。

    义父何等人物?谋士榜上排名第二的妖士,大昭国手,有经天纬地之能,堂下拥趸如过江之鲫!

    但是如今他竟对自己说,要防备一个羽翼未丰的杨氏子!

第四六七章 风马牛(三)

    “当年燕王之事,我对于他,多有愧疚。”

    “然国朝形势当时已刻不容缓,我与陛下,若有片刻容易,大昭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基业,便将要被杨统一场大火焚毁于一旦。”

    秦文瑞叹息了一声,提起旧事,眼中仍有波澜,仍难平静:“世人常以为杨统对昭国之所作所为,皆大利昭国,大利天下。”

    “然而,彼时之昭国与当下却差别太大。那时昭国百废待兴,犹是一副千疮百孔的样子,昭国刚刚自分裂的状态之中走出,兵灾战祸皆已消弭,但底子已经被消耗个干净,这种时候,自然须有人领着天下万民创业兴邦,使国库丰盈,使民富裕。”

    “这本就是没有分毫错误的国策。但燕王殿下却以为不然。”

    “大昭立国十一年时,天下已经处处生机盎然,倒是燕王殿下对当时朝中诸多有功之臣颇有微词,认为门阀夺民之财,聚敛民脂民膏,正是豪阀世家,贵族精英拦路,以至于天下百姓民智难开,难以立足于世,被豪阀挟裹。”

    “因此,他多次向陛下递奏折,请求陛下大兴科考,开百姓之民智,为贫寒人家留一条鱼跃龙门之路。”

    “这本是好事,陛下怎么会不答应,我等臣仆亦附议。昭国第一次开科取士由此开始。”

    “当时之大昭,几乎每一年都会开科取士,数年时间,朝中已经积累大批寒门士子,这些年轻官员唯杨统马首是瞻,因杨统这个他们共同的座师,互相之间,结为朋党。于庙堂之内,排挤其他臣仆,一时间,庙堂上鸡鸣狗吠,终日不得安宁。”

    “不仅仅如此。”

    “燕王觉得时机成熟之后,便开始在庙堂之中展开一场对于朝官、国朝中流砥柱的清洗运动,致使国朝元气大伤,朝纲不振。”

    “正因为此,陛下亦只能忍痛赐死他……”

    秦文瑞摇了摇头,面上满是伤感之色:“斩草要除根,否则遗祸无穷。当时义父看杨立这个孩子实在可怜,便忍不住动了怜悯之心,最后使他逃脱,得以在天下人的视野之外平安长大。”

    “倘若一生皆能默默无闻,在平凡中渡过,自然是好事一桩。然而他却偏偏要蹚这一趟浑水,要将国朝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朝局重新搅乱。”

    “今金国对我大昭虎视眈眈,如此情况之下,国朝之内任何斗争都会加剧国朝的元气耗损,我自不会对杨立之所为坐视不理。”

    “陛下如今愈渐老迈,恐怕也没有了当初那般的毒辣目光,竟对这个大逆之子愈来愈有倚重之心,这可如何了得?”

    “杨立入朝为官,有大半原因是为报杀父之仇而来,陛下卧榻之侧有猛虎匍匐尤不自知!”

    “此事只能由我来做。亦必须要做。”秦文瑞道。

    秦源听完义父一席话,眼中冷光连连闪动,声音低沉道:“杨立身边虽有都邪与苍树两大护卫,但若是寻到他落单的机会,我亦能将之斩杀!”

    “直接杀了他,义父便不必为此为难。”

    秦文瑞摇了摇头,笑道:“现在要处置他,还为时尚早。更何况,这是义父自己的事情,让你来帮我做,那成何体统?”

    听到义父如此说,秦源也不再坚持。

    义父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纵然义父如今对杨立表现出了如此在意的态度,但秦源依旧认为对方绝不可能成为义父的对手,更可能被义父玩弄于鼓掌之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我一直在等你将金国那边的消息传回,”秦文瑞道,“如今既然得到消息,那么下一步的计划便可以提上日程。”

    “杨立令金国皇族折损四位皇子,两位被他俘虏,两位直接死在战场之上。”

    “他之所以要俘虏两个皇子在自己手中,该也有以此要挟金国皇室,令之投鼠忌器,不敢为死去的两位皇子寻仇的心思。不过完颜旻此人鹰视狼顾,野心勃勃,将地处白山黑水之间的一个小小部族最终经营成如今偌大帝国,此人绝非会被一点点要挟便能吓住的人。”

    “完颜旻极可能因此,以倾国之力对我大昭发动一场灭国之战。”

    秦源听到义父说出如此推测,眼中光芒颤动不休,内心翻江倒海。

    良久之后,他才说道:“假若金国皇帝真挑起了战争,义父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没想好。”秦文瑞回答得倒是果断,听得秦源心中猛地一沉。

    “纵然是想好了,又能如何?”秦源接着道,“天下非我一人之天下,庙堂非我一人之庙堂。如今为父纵是宰辅,但诸多事情亦不是为父想做便可以做。总有一群人,一种力量推着你,让你与自己从前的念想渐行渐远,背道而驰。”

    秦文瑞看出了义子内心的挣扎,又说了一句:“如今的昭国,虽亦是初生帝国,但也是沉疴旧疾缠身,积重难返。”

    “它已无与金国一战之力。此战,金国有八成可能获得胜利。”

    “那我们!”秦源直视义父的眼睛,惊声道,“我们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义父,此战起因有一半是因为我们……”

    秦文瑞摆手打断义子,令其不必再言。他自己则站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我先才与你说了,完颜旻此人鹰视狼顾,野心勃勃,又加上如今金国尚积累有大批可战之兵,以及海量战争之器,金国愈强,完颜旻便愈遏制不住要吞并昭国的想法。”

    “此次不论完颜旻有无有皇子身死于昭国官员之手,他都必定会借机向我大昭发起战争!”

    “金国若不能在完颜旻这一代完成对昭国的吞并,日后便休想再提起这个念想。”

    “所以完颜旻很急,而那死去的两个皇子,只是让他更加急了一些,时间提前了一些而已,结果对大昭而言,都是相同。”

    “可若是国朝提前做出应对,有时间准备,或许结果便会大不同,此战胜负也将大不同!”秦源急切道,他不能接受义父这种冷酷的说法。

    战争代表着动辄千百万人的死伤,代表着国将不国,人如恶鬼!

    秦源自觉并非是一个坏人,又怎忍心任凭数百千万生灵就因为自己与义父的计谋,因为一封信的挑唆,从此化为冢中枯骨?

第四六八章 风马牛(四)

    “你还是不明白。”

    秦文瑞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义子的肩膀,拉来一把椅子,与之对坐。

    “为父说了,今之昭国,沉疴旧疾缠身,已至积重难返之地步。”

    “此沉疴旧疾在于庙堂对于四方九州百姓,对于己之疆土的掌控力、影响力已经衰弱到了政令只能传递至郡州一级,再想往县、镇、里传达政令,根本无有可能。”

    “其二,官员懈怠惫懒,牧民者尸位其上,领军者以兵谋私。偏偏各地官员互相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对某一州郡之官员下手,则可能引出朝中权贵重臣,因此,往往不了了之。”

    “其三,陛下日渐老迈,新旧交替正当此时,然而旧的不愿归去,新的却迟迟不来。”

    秦文瑞神色微有些挣扎。

    秦源从他的这些话语里,听出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义父当下说得这些话,与他先前针对大逆燕王之变、针对从前庙堂时局的评价,像是自相矛盾。

    义父大概是支持精英贵族治国、为万民之表率这样的理念的,但是听到他如今所说,看来,他的理念已经失败了。

    秦源突然觉得很绝望。

    自己所笃信的义父的理念,所敬仰的义父,到了此时,竟也是一个失败者。

    “这些疾病,朝中每一位重臣都心知肚明,但无一人在陛下面前点出,包括为父。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都是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治愈的疾病。他们,以及义父,本身亦是这疾病的一部分。”

    “既然身居高位,手握权柄,一言出可令万民死。谁愿意放下这份权位,自裁以谢天下?”

    秦文瑞的言语不紧不慢地传入秦源的耳朵里,他感觉有十万个魔头瞬息间笼罩了自己的灵台,拖着自己不断下坠,下坠。

    世界在眼前崩塌,一切熟悉的都变成了陌生的。

    秦源看着义父,第一次觉得这个两鬓微霜的中年人如此陌生。

    他眼眶发烫,他深吸了一口气:“义父,人做错了事情,总要承担责任。”

    “您若不想承担责任……”

    秦源抽出了腰间直刃。

    他很决绝。

    “我愿与义父同死。”

    一位观沧海境强者的全力一击,除非对手亦达到观沧海境,否则休想躲过。

    更何况,秦源的内息便是‘无生’。

    无生,有死无生。

    “你还是认为义父做错了么?”秦文瑞温和地笑着,他没有躲过义子这一刀的念想,眼看着刀刃距离自己的前额愈来愈近,他闭上眼睛,慢慢开口,“杨立能从下山活到现在,甚至成为如今燕州的无冕之王,你以为是为什么?”

    刀停了下来。

    秦源背对着的那一面墙猛地现出了人形的凹陷。

    “义父若想杀他,你以为他真能活么?”

    “他的到来,于庙堂,于大昭而言,便是一剂大药。”

    “义父写一封书信送至金国五位皇子手中,使之自相残杀,便只是为了令金国死两个于国朝无伤大雅的皇子,好向陛下表功么?”

    “还是说,你觉得义父真的目光短浅到了以挑起金昭两国之战的代价,仅仅为了换的杨立一人之死?”

    秦源浑身被汗水浸透,盯着义父,紧抿着嘴。

    秦文瑞表情落寞,呵然道:“金国对国朝兴起的战争,亦是国朝浴火重生的最后机会。”

    “国朝扛过此次战争,便将沉疴尽去。大浪淘沙之下,真金方显。”

    秦源的肩膀随着义父话音落地,直接塌了下来。

    “我想吃酱肘子,义父。”

    “厨子已经在做了,看你一身的汗,先去歇息歇息。到了吃饭的时候,下人会去叫你。”

    ……

    依旧那间书房。

    秦文瑞坐在书桌后的圈椅上,闭着双眼,身体完全靠着椅背,整个人都流露出慵懒的气息。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未有多久,房门后阴暗角落里的空气一阵扭动,一道黑影无声息地从空气中走了出来——像是凭空而出。

    黑影的身法极是奇诡,不着痕迹。

    他自身若未达到观沧海境,休想施展这样一招天马行空般的身法。

    但是,他在门后的阴暗角落里已经呆了太久时间,久到秦源推门而入时,他便已经隐藏在门后,而秦源这样一位观沧海境的强者,竟分毫也未发现门后的动静,未发现门口藏着一个人!

    黑影面对秦文瑞站立着。

    “你告诉他的,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黑影向秦文瑞如此问道,声音中并无任何恭敬,声音如死水般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黑影口中的‘他’,自然是秦文瑞的义子——秦源。

    秦文瑞睁开了眼睛,仰视着头顶的一根根梁柱,他今天同秦源说得太多了——但他有所感应,若再不说多一些,这个义子便会开始怀疑自己,最后也会如另一个义子-秦远一般,离开自己。

    但是,秦文瑞觉得自己纵然对秦源透露了太多,似乎也没有压下义子心中,离开自己的想法。

    “这也是他该知道的,孩子长大了,不能总当他是个幼童,不谙世事。”

    秦文瑞缓缓道:“他会形成自己对于世道的独特见解,做父亲的,此时最多只能影响影响他,却休想再让他完全听自己的了……”

    “他是你手底下唯一一个观沧海境的高手。”黑影可不管秦文瑞对于父子亲情的惆怅与体悟,提起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他若是走了,你手底下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有你么?”

    “……”黑影一阵沉默。

    “你要留杨立到什么时候?”黑影又问。

    秦文瑞目光一凝,敲击桌案的动作跟着一顿,片刻后,他才道:“如今他手中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而他所掌握的势力与资源,恰恰是我们需要的。”

    “大昭需要金国这一剂猛药来救命,倘若药性太强,便需要一棵人参首先吊住大昭的命,令大昭不至于在猛药药性尚未发挥,或者被其摧毁了生机时,有这一根人参作为最后的手段。”

    “国朝军兵,已不堪用。”

    “唯一可用的,唯有燕翎军。”

    “燕翎军唯一效忠的只有燕王,及燕王后嗣。杨立若成为他们的统领,则将士必上下一心,每战用命。”

    “五万燕翎军与杨立,便是护住大昭最后性命的人参。”

    “至少要等到这颗人参发挥过作用之后,再想着将剩下的药渣丢得远远儿的。”

    “既生瑜,何生亮。”黑影吸了一口气。

    秦文瑞轻飘飘地几句话,便定下了杨立此后的命运。黑影可以预见,待到诸事了结之后,杨立的死期便将来临——这个燕王遗子身上有太多致命的弱点,秦文瑞随便刺向他某一个弱点,便能让他当场毙命。

    哪怕他可能会成为力抗金国进击的有功之臣。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秦文瑞道,“我自知自身缺点在哪,或能经天纬地,或能运筹帷幄,但我始终看不透人心。”

    “真诚对待旁人,真诚地厌恶,真诚地喜爱,便能收获等份的真诚。若以虚假对待旁人,亦将同样收获虚假。”黑影笑道,“你站的太高了,所有一切都在推着你走,如何真诚?既然不能真实而真诚,何谈看透人心?”

    “所以杨氏子才如此重要。”秦文瑞站起身,“才会令我觉得可怕。必要杀之以绝后患。”

    他直视黑影,道:“可以把消息放出去了。”

第四六九章 风马牛(五)

    鼎京,昭人以为的天地中心。

    在过去千百年岁月里,这座巨城也确实被天下人,被各种肤色的人推崇为世界之中心。

    九重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不过如今的昭国,却无法令这座巨城完完全全的树立在天下人的心中,成为他们心中不可撼动的巨城——鼎京繁华依旧,车水马龙,但似金国贵族这样的外邦人,却将之视为迟早会被自己收入囊中的玩物。

    当一个国家保护自己疆域的能力之时,它的所有繁华与文明,都不过是一块摆上餐桌任人品尝的肥美牛肉。

    鼎京人自豪于它的繁华,陶醉于它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但也会下意识地忽略它繁华外表下的虚弱不堪。

    开遍京城的金国酒馆,对金人与昭人会拿出两个不同的菜单,一道菜有两种不同的价格,进去饮酒的昭人,亦必须遵守金国的礼仪规矩,即便如此,也常常会被酒馆之中的其他金人嘲笑——这些酒馆伫立之地,俨然已成金国领土。

    面对这样的事实,昭人会选择性地当做没看见。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昭人以能进去金人酒馆用饭、以通晓金礼作为炫耀的资本,会嘲笑在金国酒馆之中使用‘箸’的国人是乡下人,土包子。

    国朝尊严,在这些地方荡然无存。

    当然,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最大的原因还是要从上层建筑的一点点崩毁开始论起,朝官们对外邦的态度,庙堂对外邦发出的每一道政令,决定了底下的普通百姓们对外邦该选用平常对待,还是卑躬屈膝的态度。

    站在本国疆土之上,谁又愿意对一个外邦人卑躬屈膝?

    而近日在鼎京流传的一个消息,彻底引燃了昭人与金人之间的矛盾,一时间,已经有五六家金人酒馆因这一个消息,而频繁与其中昭人食客产生摩擦,最终酿成更大的冲突,百姓冲上街头,对这些金国酒馆发起冲击,酒馆因此关闭,暂时不敢开门营业。

    这个消息,在鼎京流传极广,有沿着鼎京向昭国各地扩散的趋势。

    昭人刚开始接受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太多人相信,反倒对传播消息的人充满了鄙夷,认为消息里传播的事情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随着一部分人发出不同的声音,提出自己对事情不同角度的解读,昭人也开始对消息的真实性将信将疑了起来。

    另一方面,金国酒馆、走在街道上的金人在这一时间内,越来越多地对昭人进行挑衅性质的攻击,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个看似虚假的消息,还真不能小觑。

    这个消息便是:朝中最近的红人,生擒金国太子-完颜稽康、在燕州为朝廷立下大功,被陛下擢升为兵部职方官的杨氏子,被陛下指派护送完颜稽康归国的途中,与金国前来迎接王兄的五位皇子生出摩擦,动手斩杀了两位金国皇子,更擒下了两位金国皇子,如今正火速赶往鼎京!

    消息的具体来源已无法追溯,但它的影响力却在一天天增加。

    街头巷尾,到处皆是讨论这个消息真实性的人——消息传递出来之时,本来也没有描述太多细节,譬如那位兵部职方官是如何与金国五位皇子生出摩擦,原因是什么?

    又比如杨立如何杀掉两位金国皇子,又俘虏两位金国皇子,过程是什么?是五六人之间的互相殴斗,还是千百人之间的沙场对杀?

    此类细节全部没有,皆要靠人去猜测。

    鼎京人聚在乱糟糟地讨论着这个消息,想敲定其中的一些细节,但苦于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对于事件的细节想象不一致,发出来的声音也始终是乌泱泱的,各种版本流传于市井之间,没有一个版本真正令人信服。

    各茶肆酒楼的评书先生、专门给书局写些市井野闻的穷秀才等一类人,也因为各种消息版本的不兼容而焦头烂额,他们试图从这么多个版本的消息之中,甄别出最有影响力,最容易被人信服的那一个,将之艺术加工成一个个话本故事,讲给茶肆饭馆之中的食客们听,也好增加自己的收入。

    鼎京之内,下了最多心思,打探这些消息的,除了评书先生,与撰文的穷秀才们,还有各家官邸派到市井间的忠仆,以及宫里的太监。

    因这个无法证实真假的消息,鼎京已经彻底沸腾。

    四个城门口,每天都会有大批人起个大早聚集在那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待那位传说中杀了金国两皇子、还俘虏了俩的兵部职方官回转进京。

    ……

    “同和居这次有高人指点,他们的评书先生近日来出了个话本,大受食客好评,我今天去看了,那同和居酒楼门前可是门庭若市,如今都开始时兴排队进去吃饭了!”

    油灯在浓郁黑暗里,有气无力地发出豆大的亮光。

    秀才嘴唇已完全被墨染黑,额头上满是汗水,父亲在旁一阵阵的训斥也让他更加口干舌燥。

    他一口干舌燥,便忍不住舔舐饱蘸浓墨的毛笔,把毛笔上的墨水全舔在了舌头、嘴唇上。

    “也怪那同和居,把咱们酒楼的生意抢去了大半!”

    “老子也知道掌柜对你提的要求有些为难人,但咱们既然是在人家酒楼讨个生活,人在屋檐下,便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这次若你真能想出来个好话本儿,咱们可就有一百两银子的进项,你不眼馋王排骨那里的酱排骨吗,得了银子,想吃多少根排骨都有!”

    “嗨!你怎么还一个字儿都没写?!你倒是下笔啊!不落笔你熬到天亮也写不出来,落笔了还能有点机会!”

    “你爹我是没读过多少书,不然哪里要靠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别吃墨水,这墨水比咱们平时吃一顿饭都贵!”

    父亲的絮叨是止不住的,秀才深知这一点,因此在最初心烦气躁了一会儿之后,心绪倒也平静了下来,不过这一平静下来,父亲的唠唠叨叨,落入他的耳中,反倒成了最有效的催眠曲。

    眼前的那一丁灯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秀才的脑袋在桌案上一点一点的,父亲却未发现自己的废物儿子就要睡着,依旧在絮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絮叨声停了下来。

    黑暗彻底安静,秀才却忽地清醒了过来,猛地抬起头,像是脑袋扎进了水液里将要窒息,又猛地从中挣脱一样。

    他睁开眼睛,看见对面坐着一个俊朗的青年人。

    青年人嘻嘻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另一只手挥手拂开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又将信封推到秀才跟前。

    秀才看着那青年,口中却结结巴巴地叫着:“爹爹……爹……爹……”

    “我不是你爹。”俊朗青年意外地看着秀才,片刻后,歪了歪头,颇为不好意思道,“你爹睡过去了,没什么大事。”

    “爹——”秀才尖叫。

    砰!

    他脑袋上挨了那青年的一个暴栗,口中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苍树见此状,眉头深锁。

    最近他对于自身力量的控制,总有些收不住。

    从前对自己力量的判断似乎该调整一番——毕竟增强了太多。

    苍树又摇醒了青年,待其完全清醒过来,又张口要叫之前,捂住了秀才的嘴,在其耳边道:“想不想赚大把银子?想不想完成你们掌柜交代的事情?想就闭嘴!”

    秀才虽然一根筋,因为读书太多,脑子时常转不过弯儿来,但总算不是个傻子,听到苍树如此说,赶紧点头——先不管对方说得是真是假,但听他这么说,总算不是来自己家抢劫杀人的,便姑且听他准备怎么安排自己?

    苍树指着桌上的信封:“把里面的内容读一遍,读过就烧了。”

    “你可以按照上面写的东西,编你自己的典故!”

    “按这个写,莫说是掌柜的一百两银子,一万两银子你也可赚得!”

    “以后,你就彻底火了!”

第四七〇章 风马牛(六)

    苍树走了,秀才像是做了一场梦,呆坐在桌前,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个信封,犹豫着,迟疑着,不知该打开,还是不该打开——看对方这高来高去的本事,显然非常人。

    自己打开得看似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信封,但或许也是打开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阴谋之网。

    秀才对这些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事情,倒有一种独到的见解。

    他心里挣扎着,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儿,仍未拿定注意,又心系父亲的安危,便端起油灯,在黑暗的房屋内四处走动着,随着他的走动,房屋的每一个位置都相继被油灯映亮,又相继黯淡下去。

    灯火太小了,不足以完全映亮房屋。

    秀才停在床前,父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着。

    他完全放下心来——那人身怀高强武功,秀才先前真担心自己父亲因为好说废话这个毛病,惹恼了对方,被人一掌拍碎脑袋。如今看来,那人并非穷凶极恶之辈,真的只是教自己父亲睡过去了而已。

    秀才重新坐回了座位,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封信。

    苍树给秀才的这一封信笺上,写着杨立从离开逐鹿郡之后,遭遇到的桩桩件件事情,其中隐去了大部分枝枝节节,只留一条主线——杨立与金国五位皇子之间争端的前因后果。

    秀才初读信笺之时,并不相信信笺之上的内容,但越往下读,他便越对信笺陈述的事情相信几分——这个信笺根本不是在为秀才提供一个创作的思路,简直就是直接把事实放在了他的眼前,让他根据事实这个素材来创作内容。

    因为信笺上对杨立与金国五位皇子之间争端,在各个方面都没有丝毫隐瞒,细节详实,秀才的思路也因这份资料而完全打开。

    他因信笺所述的杨立面对五位金国皇子近万大军的围猎时,依旧面不改色的情景心动神摇,因杨立通过一系列及计谋分化五位皇子,最终令五位皇子折损大半兵马,更把自己也折了进去而目眩神迷!

    信笺读完之后,窗外已经透露微光。

    秀才长叹一口气,叹息声中满是怅然与遗憾。

    可惜自己未能亲眼见到那个情景,未能亲眼看到金国皇子被国朝兵部职方斩落马下的情形。

    做历史的见证者,却总比不过做历史的参与者。

    可惜,可惜……

    良久,信笺在火盆中烧成灰烬,不留只字片语。

    秀才落笔于素白纸张上,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助。

    他这一次一共写了数个时辰,写了厚厚的一沓纸,父亲放在他桌边的早饭与午饭已经凉透,他仍旧未曾停笔。

    秀才并非是真正考取了秀才功名的书生,十余年前,家父曾是军中武官,因被燕王杨统谋逆之事牵连,剥去官职,从此沦落为江湖卖艺之人。

    而他也因这牵连,数年都没有参与科举的资格,等朝廷终于大赦天下,他有了考取功名的资格之时,陛下却没了开科取士的心思。

    秀才之所以被人称作秀才,实是因为他确实认了很多字,读了很多书,颇有才学,比之一般有功名的国子监贡生,都不遑多让。

    因此人称秀才。

    他已近而立之年,早熄灭了靠功名博取地位的念头,觉得如今在酒楼给人说书评讲典故的生活倒也有趣,想着为父亲养老送终之后,他自己就可以浪迹天涯,随便去一个地方,与人说上一段故事,倒也不会饿死,倒也潇潇洒洒。

    如今,读到这一封信,将这一封信上叙述的事情,加工成一个典故,秀才也觉得很有意思,他已经不能再像年轻人一样,为了追逐典故里的美好,而肆意挥霍时间,但他自认为有能力将今日这样的故事传扬到天下各地去。

    让人们都能够听到这样的故事,为故事里的美好与真诚而感动。

    如此,便已经知足。

    倘若侥幸有人因自己的某个故事而豁然开朗,有了勇气面对迷局一般的人生未来,或响应故事里的指引,勇敢去追求真理与美好,那更是人生大幸。

    ……

    同和居,客似云来,门庭若市。

    这处酒楼原本在京城名声不响,里面的菜肴在京城诸大酒楼之中也根本排不上号,但今日来,却因为酒楼里的说书班子,生意彻底火爆了起来。

    来此地吃饭的客人,有大半心思根本不在桌上那些菜肴上,而是在台子上说书人口中吐出的典故里。

    门外候着的客人们伸长了脖子听内里的动静,企图在喧杂声音里分辨出几句说书人的只言片语,真有偶得妙语者,往往更加心痒难耐,抓耳挠腮,未听到其中动静者,也在来过同和居的其他人煽风点火之下,口干舌燥。

    说到底,同和居里的评书先生们新编的那个典故,都是冲着下三路去的,古往今来,哪有不好色的男人?

    同和居的评书那点拿捏故事起转承合、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功夫,全用到了描述男女之事上去,实在令听者心急火燎,想要来个畅快,但人偏偏不让你畅快,吊着你一天天往这酒楼里跑,来不了也得魂牵梦绕。

    同和居生意好起来之后,在妓寨青楼前徘徊的穷书生酸秀才变少了——全聚在了同和居里,他们睡不起青楼里的姑娘,但在同和居点上一碗酒水,一叠茴香豆的银钱却还是有的。

    “诸位可知,那位兵部职方从前是什么身份?”

    台上说书人忽地问了台下诸食客一句。

    诸食客纷纷摇头,表示不知,有急躁者催促着他赶紧往下讲,不要浪费时间。

    他听到那些斥责之声,也不以为忤,嘿然一笑,弓着背,折扇忽地打开:“那位兵部职方呐,嘿嘿,先前乃是胡子山上野狐狸庙里的小和尚,小和尚年轻时候,生得那叫一个眉清目秀。巧的是这山上除了这么一座野和尚庙之外,还有一座尼姑庵……嘿!”

    “尼姑庵里的小尼姑,多是穷人家养不起的女子,送到了山上去,尼姑庵也不缺她们吃食,一个个养得水灵灵的,山下的男人是见不着……”

    说书先生随口提起一段故事,便牵动得底下众食客们心脏砰砰直跳。

    他这个新编乃是根据当下京城传扬得沸反盈天的那个消息改编而来,在自己的新编掌故里,说书先生将那个消息中的主角——杨立塑造成了一个好色之徒,在山上当和尚之时,便不老实,与山上另一座尼姑里的诸多小尼姑都游过巫山,渡过**。

    下山之后,这个和尚投机取巧,靠巴结郡上的大员,在郡上混了个一官半职,当时恰逢圣上彻查其所在之郡贪腐之事,这和尚转手便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几位大人告上了朝廷。

    那几位大人确实私德有亏,贪腐了些许金钱,被砍了脑袋。和尚则摇身一变,成了兵部职方,朝中新晋红人……

    这故事讲了三五日,如今才讲到和尚通过向郡上某个大人进献小尼姑一节,混上一官半职。

    距离讲到故事真正的核心——兵部职方入女真,擒拿金国五位皇子的事情,还有一大段距离,但饶是如此,食客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些人甚至建议说书先生也不要往前讲了,只管把那小和尚如何与一众尼姑们私通的情形给大家讲讲清楚就可,还为此出了十两白银。

    但说书人却摇头拒绝。

    明面上的原因是他作为一个评书先生,怎能这么没有道德,为了点银钱就把编好的故事全都拆散。

    暗地里真实的情况,却是评书人倒也想收下银子,按照客人的想法讲这个故事——反正下三路那档子事儿,讲来讲去也脱不出那么个框架,他自己也乐得轻松。

    但背后之人却要求他必须尽快讲到故事真正的核心去,否则他便人头不保!

    说书人这几日赚得银子比他这辈子赚到的都要多,早已乐不思蜀,哪里会听背后之人的警告,昨日刚刚放飞了自我,回家便被剁下了一根脚趾头——事已至此,他哪里还敢不听人家的话?

    今日他便要加快进度,把这个新编赶着往前讲了……

第四七一章 风马牛(七)

    与同和居相比,它对面那座酒楼‘盛泰酒楼’的生意便要惨淡太多。

    以往皆是盛泰酒楼依靠自家菜肴的美味,吸引四方食客,把同和居按在地上打,如今同和居猛地咸鱼翻身,心理最不平衡的恐怕就是盛泰酒楼的掌柜与他们的评书班子了。

    今日,盛泰酒楼亦推出了自己的新编,也是根据京城里传遍的那个消息改编而来,但与同和居的新编完全不同。

    他们这个新编的名字叫做《射龙传》。

    一听说盛泰酒楼也专门为城中流传的那个消息编了个掌故,起得名字倒也挑惹起了一部分人的兴趣,在同和居门口等候着的一部分人,索性进了同和居,想听一听那边的评书先生讲的故事究竟如何。

    再者,当下也是正午饭点的时候,同和居许久没有空座。一部分人不愿意饿着肚子等,在盛泰酒楼吃顿佳肴,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盛泰酒楼把消息放出去,便让小二大声吆喝着,依靠大力的宣传,也拉拢来了一部分客人。

    如此一来,盛泰酒楼上下两层楼,总算不似前几日那般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客人,勉强也是填满了人们所能看到的空位,总算有了丝热气。

    客人们纷纷落座,也点好了菜,之后便纷纷转头看向大厅中央的台子。

    秀才坐在台上,旁边是负责给他拉二胡的父亲。

    眼下酒楼里的客人,不及生意好时候的三分之一,但这已经是近日以来,上客最多的一天,来的这些客人里,有绝大部分是想听一听自己的《射龙传》的究竟。

    他们之所以对这个新编掌故这么上心,一部分是因为近日里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个消息,他们猜测不到细节,便要由人给他们讲一个故事,帮他们补充种种顺理成章的细节,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对面同和居酒楼的评书《野狐说》,对故事的原型产生了些许的兴趣,或者是希望听到一个与《野狐说》相似的、专门往人下三路去的故事。

    至于时势如何,那个消息是真是假,《野狐说》是否存了编排污蔑他人的嫌疑,这部分看客是不会理会的。

    秀才自问满足不了第二种客人的心愿。

    他觉得自己这个故事,若论吸引人的程度,有极大可能比不过对面酒楼里的《野狐说》,百姓对故事的欣赏能力,还停留在初级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野狐说》显然要比《射龙传》对他们而言更具吸引力。

    但是,秀才觉得自己讲的这个故事一定不差,会有一部分人喜欢他,因此留在酒楼里,大部分人或许会离开,但秀才也不觉得可惜。

    一切都只能在手底下见真章。

    “准备好了吗?”掌柜匆匆跑上台子,同秀才说道。他看过了秀才新编的掌故,觉得还算不错。

    只是其中有些情节,比如说兵部职方以三百兵马大破五位皇子近万余悍卒合围这一节,太过匪夷所思。

    不过,没有太惊爆的东西,便也不能拿出来讲给听客了。

    秀才点了点头:“好了。”

    掌柜拍了拍他的手:“那你好好地讲,也别太给自己较劲。”

    掌柜犹豫了一下,临下台之前,又道:“真要是比不过,也不是你的错处……”

    ……

    笃!

    醒目一拍,《射龙传》正式开讲。

    “却说大明洪武年间,有一和尚,自小在止戈山的野狐禅寺之中长大,却没有法号,更无有姓名,平日里寺中老禅师也只称呼他作‘二子’……”秀才将故事娓娓道来,声色清晰而饱满,听到人耳中,便似一道水流流过人心底一般,倒也是一种享受。

    他适才说完主角的来历,便被台下听客打断。

    “哦?那这止戈山上,是不是还有个尼姑庵呐?说书的?”听客满脸戏谑之色,看来是觉得秀才这开场没有分毫新意,有些不耐烦,故意找茬。

    “对,对,秀才,你也给讲一个像是对面那样的掌故,讲得不错的话,赏钱少不了你的!”有熟识台上的秀才的人,在底下跟着起哄。

    人群一下子喧闹开了,纷纷要求秀才讲一个与对面的《野狐说》一模一样的故事,纵然不是一模一样,最好也能讲点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秀才这才刚刚起了个头,便已然有说不下去的趋势。

    眼下众人明显都对《野狐说》一类的故事更感兴趣一点,一些未听过这种故事的客人,也被起哄的人煽动起了情绪,纷纷要求秀才照他们说得做。

    秀才这时候若拂逆了他们的意,那这酒楼里半数以上的客人,过了今天这顿午饭,也都不大可能成为回头客了。

    掌柜匆匆跑了过来。

    这个时候,他也不敢上台,只在台下不停地对秀才打手势,希望对方就按照听客们的意思,讲上那么一两段的掌故,先把听客们的情绪稳住了再说——掌柜知道常驻在自己酒楼的秀才是个什么性格,怕他关键时候犯了倔。

    如掌柜所料,客人们如此强烈要求他,他却面不改色,对台下众人的要求置若罔闻,缓缓摇了摇头:“对不住了,在下不能答应诸位听客的请求。”

    教在下讲与对面那位先生一样的掌故,可比杀了在下还教在下难受。”

    “在下自己编的掌故是拿不出手了,还是怎么回事,非得拾人牙慧?”

    众人哪里管秀才口中具体说了什么,他们只看秀才答应不答应自己的要求,一看对方摇头,台下的客人们登时叫嚣、咒骂开来。

    “让你讲你就讲,某家还能少得了你的银子么?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我一听你这个开头,就觉得你这个掌故也好不到哪里去,无非还是从前那一套而已,人家比你说得好,你得承认,拾人牙慧又怎么了?!”

    “你讲是不讲?”

    底下嘈嘈杂杂,掌柜无奈地跺着脚。

    秀才笑了笑,反倒更加平静:“这个给唤作‘二子’的小和尚,天资聪颖,佛法精妙几乎一点就透,老禅师对他喜爱不已。”

    “不过,这小和尚虽然聪颖,与佛法有缘,但终究未曾身履过红尘,个中滋味都还未明了,便这样稀里糊涂的出了家,日后若再因此后悔,那岂不是空误终生?”

    “因此,老禅师终究还是忍痛割爱,要将小和尚送下山去……”

第四七二章 风马牛(八)

    “张大爷赏银二两!”

    “李大爷赏大钱六百!”

    “崔大爷赏……”

    台下,小二帮着唱名。

    同和居的评书先生牛二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不断对台下的客人们作着揖,每天这个时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台下的客人们迟迟不肯散去,还各自占着座位,意犹未尽。

    有人吵嚷着让牛二再讲上一段,不过他又没有给赏钱,空口白话便想教别人多干一两个时辰的活计,旁人怎可能愿意?牛二便更加不愿意,只当是没听到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倒是台下给了赏钱的大爷问话,他总得伸长了脖子听清楚后,再仔仔细细地回答给人家。

    有大爷问他:“这和尚到如今都糟蹋了多少姑娘啦?我这都要数不过来了……”

    “嘿嘿,这哪里能说是糟蹋,姑娘们可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牛二笑着答话,同时心里暗暗盘算,不就之后道,“他现在一共娶了五房小妾,还没有正妻,尼姑庵里还有七八个相好……”

    “嘿呦,这可比我们这些人都要享福。”那位大爷笑着评价了一句,腆着肚皮,在下人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离开。

    牛二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人恐怕想要玩姑娘,也是有心无力吧?不过他又想到有钱人家的生活,哪里是自己这种人能够揣度的?人家自己玩不了,下人不能帮着么?

    牛二心里胡思乱想着,又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其他几个给赏钱少的大爷们的问题,客人这才稀稀拉拉的开始散去,往外面走。

    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牛二亦感觉浑身都跟着一轻,他冲同和居掌柜打了个眼色,掌柜同他比了个手势,牛二脸上的笑意便更加浓了——掌柜向他比的那个手势的意思是他今天大概能分多少赏钱。

    眼看客人便要散尽,剩下的两三桌人,也不像是听自己说书的,牛二令手下拉二胡的收拾收拾,就要下台离开,就在他扭过身,一只脚都踩在了台下地面上时,有一桌客人忽地开口发问:“我们想听的是那兵部职方与五位皇子究竟如何争斗的,先生你也讲了三五天了,怎么还讲不到正点子上?整日就着和尚那点腌臜事儿说来说去,评头论足。”

    牛二听得出来,发问的客人对自己很不满,这种不满想必已经积压了三五日。

    不过,纵是你再不满,也得按照规矩来。

    当下,牛二另一只脚也跟着迈下了台子,冲发问的那位中年客人笑眯眯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呐,客官。”

    不给银子,问话我搭理你一声已是不错,休想我回答你任何问题——牛二心中便是如此想法,盯着对方,看对方肯不肯掏钱让自己开口。

    客人听牛二这明显是在敷衍自己、哄着自己玩的言语,气得笑出了声,向身后侍奉的仆人挥了挥手,仆人立刻从怀中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扔到了唱名的小二的托盘上。

    牛二心中暗道:就知道你这人有钱!

    他面上笑得却更加热情,金钱驱使之下,这笑容竟罕见地透露出了几分真诚来:“客官有所不知,这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我们这些说书的也是如此,不能说今天这个事儿才到这儿,我便能胡说八道一通,直接让它拐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了……”

    “您想听和尚与五位皇子争斗那一段,有!我的这个掌故里,怎么会没有这么关键的一节儿故事?不过照眼下的进度,我看得三五日……嘿!明天您便能听到那一段了。”牛二有心想把时间往后推,但他不经意地扭了扭脚,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因为说书拖沓这件事,被背后之人砍掉了一根脚趾头,当下也不敢胡说,连忙给了个准确的日子。

    “呵!”没想到那人听了牛二的话,反倒对牛二更加鄙夷,其对牛二上下打量了一番,撇嘴道,“你可能讲出那种阴谋阳谋,奇招迭出的气势来?”

    “就看你这几日讲的那些个内容,专门往人下三路去的,你这说书的,也早没了骨性,还能讲出那种故事?我看是不行!”

    “嘿!”听客人这么一说,牛二登时便不忿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咱讲的掌故,您要不爱听,您就走呗,可没人拦着您!怎么说着说着,还指点到我头上来了?”

    “讲了几天掌故,你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牛二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客人,客人也不用多说什么,一个手势,身后便蹿出来两三个壮仆,揪着牛二便是一顿痛打!

    此于牛二而言,简直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被人找茬,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当下这样。

    壮仆一拳头砸过来,便令他鼻血长流,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暂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这一场殴打持续了大约一刻的时间,牛二软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同和居的掌柜与几个小二,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几个壮仆从牛二身边拉开。

    另一边盛泰酒楼里,倒未有发生这样的闹剧。

    至于牛二被听客殴打的事情,暂时也传不到盛泰酒楼这边,两者虽然隔得近,但若是客人不在两边走动的话,他们其实对于对方酒楼里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探知清楚。

    不过牛二顶着一脑袋包,明天过来说书,肯定也瞒不过众位客人的眼睛,因此这个消息最迟不过明天,便会传到盛泰酒楼这里。

    “万余兵马,将兵部职方所率领的使臣队伍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乌云压城,狱锁乾坤!”

    “须知,兵部职方手下,仅有一支三百余人的禁军护卫队,另有七百余金国武士,兵部职方却休想调用得动,这七百多武士皆是人家金国使臣带来的私兵,人家若是不愿意,职方官怎能擅自调用?”

    “或许有客人要问,此时二者都是一条线上的蚱蜢,那金国使臣怎可能不对咱们国朝的职方官施以援手?一千余人对一万余人,虽然仍旧机会渺茫,但好歹比三百余人对抗万余人要好上太多!”

    “嘿!但其实诸位客人可都是想岔了!”

    “金国使臣,人家首先是个金国人,然后才是此次出使国朝的使臣。金国五位皇子齐齐围杀国朝军兵,人家使臣只需作壁上观即可,贸然蹚这趟浑水作甚?”

    “又有人要问,金国谙班勃极烈,可是在咱们职方官的手里——嘿嘿,那五位皇子为何要围杀咱们的职方官,还不是这个谙班勃极烈之位闹得?!”

    秀才的声音抑扬顿挫,底下稀稀拉拉坐着的十来桌客人听得心荡神驰,已经完全被秀才讲述的这个故事吸引了进去。

    但讲完这一段之后,秀才声音一顿,在客人们脑海中展开的一个个或并行、或交错着向前发展的阴谋阳谋,此时也跟着戛然而止。

    秀才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手中醒目猛地一拍!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七三章 风马牛(九)

    笃!

    醒木拍案余音还未完全消散,在场听客们的意识也慢慢从那个由秀才建构的世界里退了出来。

    有人怅然若失,向秀才发问:今天就讲这么点么?

    有人意犹未尽:再讲上两段,赏钱,这是赏钱!

    有人赞叹不已:这样的掌故,听得人心里五味杂陈的,《野狐说》可比不了,顶多只能教某家浑身燥热,恨不得立刻去青楼里找十来个姑娘大被同眠,哈哈……

    酒楼里的客人们,因秀才讲的那一段掌故议论纷纷,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庆幸之色——庆幸自己按捺住了性子,留在了酒楼里,不然恐怕就要与这么好听的掌故失之交臂了。

    人们需要故事,需要故事启发自己,亦需要故事给予自己对生活的渴望,激发自己向上的力量。

    生活总是一成不变,甚至大多数人面对的生活,都是枯燥无味,黯淡无光,这个时候,若有一两段故事作为调剂,不说能否帮助人走出困境,至少于人的心灵而言,亦是莫大慰藉。

    今天,秀才讲的这个故事无疑是对客人们起到了慰藉心灵的作用。

    几桌客人凑到一起,交头接耳着,不多时,他们似是达成了什么约定一般,各自从怀中或摸出了几枚铜钱,或摸出几角散碎银子,一同堆在桌案上,把店小二唤了过来:“小二,数一数,这是我们给先生凑得赏钱!”

    盛泰酒楼掌柜本来对今日秀才的说书已经不抱希望,或者说他本来也不觉得秀才会愿意像对面那样,靠讲下三滥的故事博人眼球,就像盛泰酒楼的厨子,也不愿意像同和居的厨子那般,靠糊弄人的手段挣钱。

    然而,眼下听完秀才讲的这个掌故,掌柜自己也很意外地觉得十分精彩,比秀才从前的说书要精彩太多,他自己都想掏钱打赏,眼下又听到几桌客人一同凑了些银子给秀才打赏,立刻坐不住了,拽住往那边跑的店小二,令其忙活别的去,自己则嘚嘚跑到了台下,眉开眼笑地对赏钱的几桌客人团团作揖,口中连连道:“谢大爷赏,谢大爷赏!”

    几桌客人都作儒生打扮,大部分是二十岁上下左右的样子,亦有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当下听到掌柜如此言语,一个个颇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让掌柜赶紧清点桌上的银钱。

    掌柜这才笑眯眯地走到桌前,仔仔细细地清点起银钱来。

    桌上的碎银子、铜钱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在掌柜清点的过程里,还不断有其他客人往里面扔上几块银子或者一把铜子儿,等他终于清点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客人们竟然赏了九十六两银又三百二十七枚大钱!

    便是酒楼一个正午的生意,也不过二三百两银子,秀才在生意还微有惨淡的情况下,说个《射龙传》,就能带来将近百两银的收入!

    “这……”

    掌柜心情激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总算明白,就靠着秀才的《射龙传》,自家酒楼的生意又能上一个新台阶!

    看来不止自己一人觉得这掌故精彩十足,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

    “你也不用说别的。”出钱高达二十两银子的客人站起了身,向台上的秀才拱了拱手,接着转头同掌柜说道,“咱们觉得这掌故好听,给赏钱却是应该的事,不能让人白忙活一通,我们吃干抹净就撅屁股走人了,那不像是做大事的样子。”

    掌柜一听这位大爷说完,立刻觉得这位爷必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咱们先这么说好,明天中午饭点儿,我还会过来听书,掌柜的,你可不能因为觉得这酒楼里听人说书的客人少,就把人撵走了啊,你若是把人撵走了,咱们这些人以后便再也不来你这酒楼吃饭了!”

    “大家说,对不对?”

    “当然,当然!”有人应声。

    “咱们来这儿吃饭,就是为了听这个《射龙传》的,你把人撵走的话,我们还真得换家酒楼了……”有人对掌柜半是戏谑,半是威胁。

    “掌柜的,生意的事情你也不用太担心。明日我会多叫些同窗过来你们酒楼,我们纵是拿不出太多钱来,至少也能给你这酒楼撑个人场!”有国子监的穷书生安慰掌柜道。

    这么多言语乱糟糟地往掌柜耳朵里钻,他却很轻易地分辨出了每个人的声音,听清楚了每个人的言语,他当然知道秀才靠着这《射龙传》已经彻底火了,自己怎么可能会把这么一尊财神往门外推?

    更何况,秀才还是自己的侄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就算他讲得不好,自己也不可能黏人啊,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

    当下掌柜便向客人们作了保证:“诸位客官放心,放心便是!”

    “《射龙传》这么精彩的掌故,不满各位说,老汉儿也想多听上几段,更不可能把先生赶出酒楼去!”

    “更何况,嘿嘿——诸位有所不知啊,台上这位说书先生,正是老汉的侄子!”

    “哈哈,你这掌柜,真是滑头!”客官们一听掌柜如此言语,登时都哄堂大笑起来,纷纷鼓起掌,气氛更加热络而快活。

    “那咱们就明天再见!”

    “明日再见!”

    “先生,明天可得多讲上一段两段!”

    ……

    秀才和父亲收拾好了东西,掌柜将客人们的赏钱装进了包袱里,递给了秀才。

    不用秀才拒绝,他便开口笑道:“今天也没想着你这书能说得这么多人爱听,他们的赏钱,酒楼今天就先不抽成,你都收着,嘿嘿,不过咱得说好,到了明天,可就得按照老规矩来了。”

    将近一百两的银子,足够装成一个大包袱,光看叔叔提着,秀才都觉得很重,他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不知道该不该收下——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

    好在这么大的事情,父亲早就替秀才做了主,伸手接过包袱,笑呵呵道:“那行,洞明,快谢谢你叔叔!”

    大名叫张洞明的秀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向掌柜行礼道谢。

    “谢什么谢啊,都是自家孩子。”掌柜双手叠放在小腹前,口中虽是这么说,但依旧笑眯眯地受过张洞明这一礼,“先别忙着走,今天中午便在这儿吃饭吧。”

    “老哥哥,咱们兄弟俩可是好久都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洞明也已经成年,正好陪咱们哥俩一起喝点儿……”

第四七四章 风马牛(十)

    正午过后到黄昏之前的这段时间,基本上鼎京的大小饭馆酒楼,都没有太多生意,店里客人也是稀稀拉拉。

    这个时候,却正是茶馆、赌坊一类的地方生意红火的时候,人们去赌坊是冲着赌钱而去,但是去茶馆却不单单是冲着喝茶去,大多是喝茶的同时,在茶馆子里听一听戏、评书。

    近日来,最火的评书《野狐说》还没传到茶馆里面去,说书人没有话本,也模仿不来,只能讲老一套。

    如此,来茶馆听戏文评书的客人们心思便不再说书上了,往往三五结队,在台子下议论着这几日比较火爆的那一出《野狐说》。

    不过,今日的情绪与昨日又有许多不同。

    鼎京最大的那座茶馆里,人们已经不止是议论《野狐说》这个评书,另外一小部分人在议论着另一出评书《射龙传》,还有小道消息,说那《野狐说》的说书先生,因为讲得太下三滥,被客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情。

    不提闲散富户们用过午饭,便聚在茶馆里侃大山,且说盛泰酒楼这边,忙活了一个中午之后,秀才与父亲,以及掌柜叔终于能坐下来,吃一口热乎饭。

    酒楼过了正午,生意便渐渐少了,掌柜倒也不用特意照看什么,店里面的小二便能将大多数事情处理好,偶尔来一两桌客人,也能应付过去。

    这个时候,他倒也正好能陪着张洞明父子喝点小酒,当下令厨房炒了三个小菜,三人就着菜肴,喝着小酒,聊着这些天的见闻,近来的生活。

    张洞明对此颇有些心不在焉,偶尔应一声父亲与叔叔的提问,匆匆吃了一碗饭后,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想要离席又觉得如此显得很不礼貌,坐在那里很不自在。

    父亲看出了张洞明不愿呆在这里,陪着喝酒,因此,过了一会儿之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你要是坐不住,就回家去吧。”

    张洞明闻言笑了笑:“也不是坐不住,儿子明天要讲的书,才写了几回,剩下的若是不写出来,明天便要没什么可讲的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那哪里能耽搁。”不等父亲说什么,掌柜便首先放行,“那你快回去写吧,不用在这儿陪我们两个老头子喝酒,且去,且去!”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洞明顺势起身,向两人又施一礼,待两位长辈都点头同意之后,他才转身背着自己那个书箱,离开了酒楼。

    他的评书还有好多回才能完全写完,每日若不写一写,赶一赶进度,那还真是过不了多久,他便没什么东西可以讲给客官们听了。

    不说这对于张洞明而言,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尽管每天要为此绞尽脑汁,他依旧不会觉得疲惫,也不会产生厌烦之心。

    如此一来,倒是事半功倍。

    张洞明家在鼎京城外面的村子里,他们家没有什么积蓄,自然不可能住得起鼎京的房子,从酒楼到他们家,走路便需要一个时辰。不过今日张洞明说书赚了足足有一百两银子,父亲也未吝啬,给了他一百枚大钱,令他搭去村子里的牛车驴车回去。

    张洞明也依言照办,如此也可省下时间回去写评书。

    在城门口碰到了去城外十八里村的骡马车,张洞明付了十几枚铜钱,便得了人家的允许,坐着板车,晃晃悠悠地往十八里村赶去。

    骡马车吱呀吱呀地向前行进,看似速度慢,但比人的双脚要快上太多,走一个时辰的路,骡马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若是有幸坐上了马车,那到十八里村便是眼睛一闭,又一睁的功夫——这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在马车里小憩一两刻的时间,睁开眼确实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鼎京繁华之盛,即使出了城依旧能感觉得到。

    城外还有些贩卖时令蔬菜的摊子,树林子里有牲口市场,一匹匹羊羔、骡马驴子拴在树上,等人前去挑选。

    不过出城十里之后,这样的景象便渐渐少了。

    若是早晨走这条路,还能看到许多往城里赶的菜贩子、农人,但是下午这个时候,路上往往看不到人影。

    不过张洞明对于这条路倒也熟悉,心里也不觉得怕,与赶着骡马车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赶车的人说话不多,只是偶尔应和张洞明几声。

    张洞明抬首看了看前边的路,道:“往北拐,过了那个乱葬岗子,咱们就得到了吧?”

    他是识得路的,这个时候问话,也只是找个人说话挑起个话头罢了。

    “是哩。”赶车人扭头看了看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黄的大板牙。

    “我听说这段时间,又有人被扔在了乱葬岗子上?”民生疾苦,买不起棺材,只能像是扔死狗一样,把尸体以草席裹了,在乱葬岗子上挖个坑埋掉,“幸好现在是冬天,不然到了夏天,尸体教野狗扒出来,那味儿……”

    赶车人未再言语,对张洞明挑起的话题不感兴趣,在十字路口前拉住了骡马缰绳,口中吆喝着令骡马调转了头,往北边的路上去,这条路前边正好有乱葬岗子。

    骡马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今日的太阳比较大,阳光洒落于四野之间,在道路上投射下树木枝桠的影子,空气里并没有因这阳光而暖和多少,反倒在骡马经过那些被影子遮盖的区域时,张洞明还感觉到了更寒冷的气息。

    乱葬岗子上,一棵棵不经休整的野树灌木胡乱生长着,乌鸦停在枝桠上,看到有人路过,便瞪起阴森森的眼珠子,呱呱地乱叫着。

    没人愿意在这种地方停留,尤其是乱葬岗子周遭,往往少不了野狗野狼之类的野兽,它们以埋在此间的尸体为食,亦可以路过此地,形单影只的行人为食。

    不过,张洞明一行有两人一骡,那些畜生非是结队,也休想欺负得了二人。

    骡马车行到乱葬岗子前,赶车夫一拉缰绳,竟令车子就停在了这片区域。

    张洞明抬首看着前方隆起的土坡,以及土坡上那一片树林,偶然还能见到林中散落的破烂草席、枯黄骨骼一类的事物,头脑发懵。

    他很是困惑,向赶车的车夫问道:“老丈,咱们停到这里作甚?”

    “你到家了。”赶车夫咧嘴直笑。

    “老丈,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在下回家还有事情要办。”张洞明觉得赶车夫的笑容很是诡异,心中发憷,却只能硬着头皮催促对方,希望对方赶紧出发。

    很显然,赶车夫并不可能答应张洞明这个请求。

    他把骡马拴在了小道一侧的树上,而后打开板车上扎紧了口的麻袋,猛地从中抽出了一柄雪亮的砍刀!

    “你这是何意!”

    张洞明看着赶车夫做完那一系列动作,直到对方抽出砍刀,他才终于恍然大悟——对方这明显是冲着自己来,要杀了自己!

第四七五章 风马牛(十一)

    “你还不明白,老子要干什么?”

    赶车夫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猛地一刀劈向板车上的张洞明!

    这个看起来憨厚木讷的车夫,此时张口说话,却是满嘴匪气,与先前的形象更判若两人!

    张洞明无暇他顾,在砍刀劈中自己面门之前,向左侧身躲过这一刀,跟着翻滚下了板车,往路边的林子里跑——对方为何要杀自己?自己与他根本无冤无仇!

    秀才在脑海中快速过滤着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但他平日里与人为善,纵然受到些许欺负,也不会与人计较,他这样性格的人哪可能得罪什么人!

    既是如此,赶车夫为何特意把自己拉到这乱葬岗子前,要结果自己性命?!非是与自己有天大仇怨,怎会行凶杀人?

    赶车夫先前那一刀毫无保留,全力斩向张洞明面门,却扑了个空,刀刃余势不减,直直地砍进了板车的木头扶手里,他用力提了数次,才将砍刀从木头里拔出来,接着转身锁定自己的目标,大踏步奔向逃进树林子里的张洞明!

    这个四十多岁的赶车夫身怀有一些真元,因此就体力上而言,比之年轻壮小伙也不遑多让,更不提是追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再加上张洞明心中紧张,也连连被林中树根、矮小灌木绊倒,这一来二去,两者的距离便愈来愈近了。

    “你还是休要再跑,在原地坐着休息一会儿,等老汉过去一刀结果了你,老汉省了事,你也不用再受累!”眼看胜券在握,前面的秀才好像越来越体力不支的样子,赶车夫得意地笑出了声,阴森森道。

    张洞明转头惊惶地看了赶车夫一眼,高声叫道:“你为何要杀我?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杀人可是犯法的,你不怕官府问罪吗?!”

    “怕便不会来做这个营生!”赶车夫笑得更加张狂,“我在此地杀了你,立刻便逃往逐鹿乃或燕地,官府如何能抓得住我?”

    “你也莫怪我杀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今日在城里可是好好地传扬了一番声名,现在谁都知道你张秀才在盛泰酒楼评书一个正午,得了九十多两银子!老汉正是冲你这些银子而来!”

    赶车夫一边说,眼珠子一边往张洞明肩膀上的那个包袱上使劲看。

    看那个包袱鼓鼓囊囊的,他可以确信里面正好好地卧着几十枚大银猪!

    张洞明听到赶车夫这般言语,总算弄明白是什么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又道:“我身上可没带着银子!银子暂时存在了酒楼里!”

    “你若放过我这一次,我愿分给你五十两银!”

    “你休想诓骗老汉!”眼看张洞明距离自己不过五步,赶车夫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前来,气势汹汹地一刀砍向张洞明肩膀!

    张洞明亡魂大冒,向后一个踉跄坐倒在地,背着的包袱也落在地上,摊开来,露出里面的一块醒木,以及文房四宝,哪里有一块银子的影子?

    然而赶车夫的砍刀却是收势不住,直直地砍向张洞明的面门!

    当!

    砍刀锋利的刀刃距离自己面门愈来愈近,张洞明通身力气都似被这一刀夺去,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于这荒郊野外之时,耳边忽地响起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张洞明耳朵发麻!

    刀并未能劈下来,但有湿热的液体溅在了张洞明的面孔上,有微微的铁腥味。

    张洞明困惑地睁开眼睛,却又被眼前景象吓得一个激灵——那扬言要杀掉自己的赶车夫就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大瞪着双眼,其手上还握着砍刀,作势下劈,刀刃距离张洞明的面门不过寸许,不过刃上有一道斜着划过去的缺口。

    透过那个缺口,可以看到赶车夫胸膛上露出指许粗的窟窿,鲜血正顺着那个窟窿往外流淌。

    瞬息之间,赶车夫与张洞明生死轮换,赶车夫已经是个死人了。

    站在张洞明背后的苍树一脚将赶车夫踹倒,口中嘀嘀咕咕:“有些奇怪啊,来杀你的人,就这么点本事?”

    说着,他扭过头去,看着张洞明的目光有些困惑。

    张洞明本就听苍树的声音有些熟悉,此时看到他的长相,终于能确定来者身份,确认了是眼前人帮助自己逃过死劫,但听对方言语,好像话里有话?

    张洞明咽了口唾沫,道:“在下没什么本事,就是个穷书生,杀我也用不着太厉害的高手吧?”

    这位大侠为自己送来了一条致富之道,为避免自己涉入乱局之中,还暗中保护自己,张洞明心中顿觉安心。

    “也对。”苍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张洞明的这个说法。

    但他紧接着,眉头却又皱紧了:“不对!”

    张洞明心头一跳——

    嗖!

    一支弩箭向着张洞明的眉心激射而来,割裂空气,发出让人心胆俱裂的啸声!

    张洞明瞪大了眼睛——弩箭速度太快,在空气中几乎快成了一道黑烟,在如此极致的速度下,张洞明又生出了那种自己生死却由不得自己的恐惧来!

    “呵!”

    苍树闷哼一声,心中有些微恼怒。

    他张开右手五指,真元如蛛网般在他掌心密结,向四周扩散。

    数道剑丝卷过激射而来的弩箭,直接将之绞成齑粉!

    苍树的真元透过周身穴窍溢发而出,或向上扬,或向下坠,与天地元气互相牵扯,形成交互,自成周天。

    这个循环一经形成,苍树立刻便感知到了敌人的方位——

    他猛地转身,一道道白浪般的丹剑从背后剑匣内迸出,在半空中如银鱼般兜转,全部往一个方向攒射而去——这些丹剑射出之后,立刻隐藏形体,有质无形!

    哗啦啦!

    几棵老槐树朝东一侧的枝桠似被无形之力整齐斩过,掉了一地!

    “可惜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树后传出,紧接着,那方虚空便扭曲开来,一道黑影似是从扭曲的空气里走出,他披着黑色的袍子,看向朝自己奔袭而来的苍树,“果然不愧气剑仙之名!”

    砰砰砰砰!

    黑影袖袍一卷,有质无形的丹剑便全被其袖袍卷住,各自崩解成精纯的天地元气!

    与此同时,苍树感觉到自己的天地气根在此刻尽数被摧断!

    不好!

    苍树心头一沉!

第四七六章 风马牛(十二)

    苍树有心后撤,但他的身体却被一股磅礴力量推着往黑影那边去!

    一道道无形的真元锁链捆缚住了他的四肢,也完全封闭住了他的所有穴窍,令其难以施展出任何招式!

    而后,苍树便见到黑影伸出手,一掌拍向自己胸口。

    今日之事,兔起鹊落,便在苍树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的情况之下,突然出现了这道黑影。

    黑影实力深不可测,以苍树半只脚踏进观沧海境的武道修为,在其面对,竟也如学步幼童一般羸弱,其随随便便一出手,便令苍树动弹不得,只能引颈受戮!

    苍树想不通对方的武道修为究竟达到了这样的境界,这比他所见识到的都邪的观沧海境修为,都要高出一截!

    似苍树这样清傲坚韧之辈,此刻哪怕即将身死,心神也断然不会受此影响,眼看那一掌即将震碎自己的天灵,苍树甚至还勉力回头,冲呆坐在地的张洞明喝一声:“走!”

    都邪此时正在去给昭国皇帝递奏折的路上——他若是在这里,情形恐怕大不同吧。

    怎能依靠自己的师弟?某家明明要比他天资高上数倍!

    瞬息之间,过往种种,皆在眼前呈现。

    死亡即将如约而至——

    轰隆!轰隆!轰隆!

    当此时,狂雷大作,冬日起惊雷!

    有人从天边踏云而来,他所走过的地域上,一颗颗树木因沉凝的真元压力纷纷倒塌!

    那人隔得老远,吐气开声:“粉碎真空?!”

    “你可要想好,你若杀了他,你也走不了!”

    那人一语道破黑影的真实武道修为,极是见多识广。

    黑影听其所言,投鼠忌器,哪怕动一动手掌便能结果苍树的性命,但他最终仍然只是将苍树放走,遍布天地的真元跟着回收入体,站在树前,目视那人的到来。

    苍树周身真元禁锢打开,几步脱离黑影的攻击区域,落到了张洞明身前——他从前做的是人头买卖,自知买卖不成当先保命的道理,这个时候,苍树可不会以身犯险,若非情势不允许,他都想带着张洞明从此地逃之夭夭。

    方才发声救下苍树的人穿云而至,落在苍树与黑影之间,抬首看向对面的黑影,放心将后背交给苍树。

    他面容普通,放到人群里去,不会有人多注意他哪怕一眼。

    甚至,许多时候即便他站在旁人眼前,也会被人下意识忽略,当做空气。

    他叫秦源。

    “在柔然曾见过一位粉碎真空的高手,如今在国朝都城也见到了一位,倒是有幸了。”秦源目视黑影,总觉得对方的气息自己很熟悉,但让自己都觉得熟悉的人里,却没有一位粉碎真空的高手。

    粉碎真空与观沧海相对,皆是宗师之境后的巅顶之境,两者不分高下。

    观沧海境武夫,自身真元源源不断,与天地勾连,与人拼斗三天三夜都不会有分毫疲态。

    粉碎真空境武夫,自身真元往往够自己出手三五次,三五次之后便无以为继。然而这三五次攻击,若是挑选好了时机,每一次都足以重伤一位宗师之境,乃至观沧海境的强者!而且,粉碎真空境武夫肉身强横,方才苍树那几道丹剑,便是被对方直接以肉掌握碎!

    黑影的面孔隐藏在黑色的袍子里,即便以秦源的目力,也难以看个真切。

    他低低地笑了一阵,才慢吞吞道:“我认得你。”

    果然!

    秦源心头一震,看来自己对这黑影莫名的熟悉之感并非空穴来风,他果然是自己熟悉的人!

    黑影道:“你是秦文瑞的义子……你到这儿来,援助杨立手下的人,不怕你的义父怪罪么?”

    秦源心头剧震,这人不仅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连义父对杨立不满这种机密要事都知道,他究竟是谁?

    一念及此,秦源按捺不住,向黑影问道:“你是谁?”

    黑影摇了摇头:“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有比这更有意思地事情么……”

    话音还未在秦源耳边散去,黑影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树后。

    天地间再没有了他的气息。

    秦源背向苍树,在原地站了良久,而后,也不与身后的苍树与张洞明交谈,朝前大步而去——他便这样直接走了,都不给人向他道谢的机会。

    秦源一直在暗中跟踪张洞明,他有所预感,张洞明这个看似平凡的说书先生,比自己了解到的杨立的情报都要多一些,这种情况无疑说明了这个秀才背后有人给他提供消息。

    正是为了弄清楚张洞明背后之人是谁,秦源才会暗中跟踪对方,没想到正看到苍树被人禁锢住通身真元,即将殒命于黑影掌下的情景。

    他倒没有丝毫犹豫,上来便阻止了黑影的行动。

    秦源知道,自己这种作为,是在破坏义父的计划,甚至忤逆义父的意思,但他实在做不到在明知自己是错误的情况下,还要将错就错下去。

    苍树之死,不论对于杨立,还是浴火重生的燕州,建构了如今燕州根基的天目组织,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于杨立而言,苍树若真死在此地,无异于卸掉杨立一条臂膀!

    他已经成功救下了苍树,也可借此机会,同苍树有所交集,但一切坏就坏在那黑影方才寥寥数语点破了他的身份,这下子苍树闻言,必然会对自己心生警惕。

    如此情况之下,纵然有所交集,于秦源而言,也毫无意义。

    他希望通过苍树的眼睛,看清楚杨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对方对自己已生戒备之心,这种戒备眼神下看另外一个人,多少会与从前生出差别。

    从五王围猎之后,秦源便对杨立生出好奇之心了——一个人如何能在率领千余兵马的情况下,反而突出敌方万余人的包围,甚至以弱胜强?

    而秦文瑞对杨立的戒备,也令秦源更加好奇杨立是否真有成长到与义父比肩,甚至超越义父的潜力?

    以及,杨立等众所坚持的理念,会否成为大昭真正的救命稻草?

    这些问题,秦源暂时都不会有答案。

    ……

    “本以为保护你是轻轻松松地事情,没想到出了这么多变故,某家也差一点丢了性命。”苍树斜坐在板车上,看着张洞明,认认真真道,“实在抱歉。”

    “这件事情超出了我之预料的凶险,连粉碎真空境的大高手也参与进来。我不该令你掺和到这件事情中来——不过,你此时也可以退出,你退出了想必他们就不会找你麻烦。”

    “我也会继续在暗中保护你,直到你彻底安全。”

    张洞明双眼发直,愣了好长一会儿,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转脸目视苍树,犹豫片刻,道:“我若是退出了,你们是不是便没有帮你们宣传此事的人了?”

    “那也不会。”苍树摆了摆手,鱼肠道还有些残余人员流转于逐鹿、鼎京等地,苍树还不至于在京城找不到几个替自己干活的说书唱戏的,他笑道,“主要是他们大都不缺钱,你这样真的评书先生,好像很穷,我觉得此事你若办好了,得的银两正好提高提高你们父子的生活。”

    “原来如此。”张洞明点头,继续问道,“你以前认识我,或者家父么?你若是不认识我们,鼎京那般多评书的、唱戏的,你如何能分辨得出哪个生活贫困,哪个需要接济呢?”

    “我不认识。”苍树摇了摇头,秀才听到他这句话,目光黯了黯。

    但苍树接着道:“不过有人认识你的父亲……也不能说是他认识,应该是他的父亲认识你的父亲,他自然也就跟着了解了你的父亲。”

    张洞明目光明亮了些许:“家父一生从未轰轰烈烈地做过什么大事,勉强能算得上大事的,便是入伍燕翎军了。”

    “他的父亲,是在燕翎军中,认识家父的吗?”

    “自然。”苍树如是道。

    张洞明的面孔终于露出笑意:“在下知道了。”

    “您交给在下的那封信笺之中,所述内容也都是真的吧?”

    张洞明提起的这个问题,让苍树愣了愣,随即才点头答道:“确实皆是真的。”

    当下张洞明已经为此事编出了《射龙传》,那信笺之中内容是真是假,告诉他却也无妨。

    “天下间竟真有如此豪杰,在下亦心向往之。”

    张洞明赞叹道:“在下虽然只是一介穷酸,没有大本事,但平生最爱编写典故,讲予世人,以此慰藉凡俗生活。”

    “如今真有这等事迹呈现于在下眼前,在下岂能错过?”

    “在下心中,总有一个声音驱使着自己,一定要将这个故事好好地讲下去。”

    苍树奇怪地看了张洞明一眼:“这么说,你还要继续讲?”

    “以后面对的事情可就要复杂太多,不止是像今天这样的刺杀了。”

    “在下并不害怕。”张洞明摇了摇头,“真有幸能参与历史,在下已别无他求,朝闻道,夕死可矣。”

第四七七章 风马牛(十三)

    高全善弓着身子,手臂上搭着一柄拂尘,领着一众太监宫女往御书房而去。

    其身后的太监宫女们,双手均拖着托盘,上面摆放着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宫女太监们所过之地,食物的香气便纷纷散发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高全善推开御书房的门,向赵毅跪拜行礼,道:“陛下,您该用晚膳了。”

    “嗯。”赵毅坐在桌案后,正批阅着奏折,闻声只是抬头看了高全善一眼。

    高全善顿时会意,朝身后端着各式菜肴的宫女太监们招了招手,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盏一盘盘菜肴摆在了早已铺好的桌子上,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晚膳,但菜式依旧丰富,飞禽走兽游鱼,皆在盘盏之内。

    宫女太监们在书房中走动着,将盘盏摆放在桌案之上,错落有致,他们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惊扰了处理国家大事的陛下,为自己惹来祸端。

    上完菜之后,宫女太监们向陛下跪拜行礼,之后便在高全善的催促下,慢慢离开了御书房。

    天色已经全黑,陛下近日来,用晚膳的时间越来越晚,常常呆在书房之内,也鲜少去宫里哪位贵人那里了。

    高全善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又站在角落里候了会儿,时间渐渐向前推移,然而陛下却还是没有用膳的意思——他心中有些着急,再不用膳,这些饭菜可都要凉了……

    于是,高全善忍不住向赵毅恭敬道:“陛下……”

    “咳咳。”赵毅的思绪被打断,倒也未恼,放下手中奏折,伸了个懒腰,清了清嗓子,绕过书桌,向餐桌走过去,边走边道,“大伴可用过晚饭了么?”

    “回禀陛下,奴已经用过了。”高全善面上带着笑意,小碎步走到赵毅身后,服侍他坐到餐桌前,又给其盛好了汤饭,在赵毅身后候着,随时准备为赵毅布菜。

    主仆二人相处十数年,且不说赵毅是否了解高全善,但是高全善已经通晓赵毅的性情,二人相处已愈来愈融洽,如呼吸一般自然。

    未过多久,赵毅放下了碗筷,看着碗里剩下的大半米饭,以及桌上几乎未怎么动过的菜肴,他叹息了一声。

    从前年轻的时候,尤其在军中,自己一顿饭能吃两张脸盆那样大的锅盔,如今愈来愈老迈,连一小碗米饭都没办法吃光了。

    岁月匆匆,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衰老。

    赵毅今年已经有五十六岁,每日睡觉已经愈来愈晚,起床愈来愈早。

    他能明显察觉到自己体力的衰弱,以及随着精力一同衰弱下去的,还有他越来越少的野心。

    “大伴,把饭菜都撤下去吧。”赵毅挥了挥手,愈看桌上的饭菜,心中便愈不舒服,索性挥了挥手,教大伴将饭菜都撤下去,他自己则又回到了书桌之后,捧起那封奏折继续查阅。

    其实他的心神全然不在那封奏折之上,上面的每个字在他眼里都像是嗡嗡乱叫的苍蝇,让他心神不定。

    良久之后,待到宫女将饭菜都撤下去了。

    赵毅抬头向高全善说道:“大伴,近日来,鼎京城里传扬的两个消息,你可有所了解?”

    昭帝虽久居深宫,但耳目遍布天下,更不提昭国权力中枢,禁宫所在的京师——鼎京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便会有人向昭帝汇报,那些暗地里流传的消息,被炒上台面的奇闻,都难逃昭帝耳目。

    “老奴已经有所耳闻。”高全善跪拜在地,一板一眼地回答着,他是禁内总管,出入皇宫内外不受阻拦,宫外有什么消息,他自然会知道,更何况,宫中暗卫司亦在高全善的管理之下,“不过,老奴觉得这些消息皆是无稽之谈,无非是一群闲汉没事胡说八道,或有居心叵测之辈在京城散步谣言,意图营造恐慌罢了……”

    赵毅听完高全善的话,仔细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无风不起浪。不过,朕都未想到,朕还有一个女儿,如今流落在燕州境内。”

    昭帝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对于自己从前年轻时候的荒唐事情,也都渐渐记忆模糊。

    但是听到宫外盛传的,自己有个私生女流落在燕州的消息,他却因自己的记忆模糊,一时之间也不能确认此事真假——或许,因自己从前的荒唐,真有个私生女流落在了燕州?

    果是如此,昭帝无论如何皆要给自己女儿一个皇家的身份。

    他年岁已高,对于亲情反倒愈来愈看重了。

    他有六个儿子,宫中嫔妃却无一人能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如此想来,能有一个女儿与自己贴心,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至于昭帝认下这个私生女,会不会因此引起朝野非议,使得自己威望受损,在赵毅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件不需要去顾虑的事情。

    那些在此事上费尽心思,希望攻击江又灵以达到牵制杨立,使之为此阵脚大乱的秦党官员们,俱都打错了算盘!

    “倒是被朕派去燕州考察的那些个年轻人,比朕都要对这个私生女上心。”赵毅冷冷地笑着,“一个个,竞相追逐,是着急要做朕的驸马了么?”

    赵毅低垂着头,不敢声言。

    陛下私生女之事,不论真假,说到底也是天家私事,一群年轻官员围着陛下的私生女评头论足,还对其竞相追逐,在燕州惹出那么大的乱子,陛下即便在宫中,也早已受到了消息。

    这些人,纵然是世家贵子,一个个背后有豪门巨阀支撑,但此时在昭帝眼里,已然失去了被重用的机会,昭帝试图在燕州推行的巡议司之制,那些官员也休想在此中占得一个半个的席位!

    “大伴,你明日着暗卫将参与到此事中的燕州考察候补官员名单列出来,交给朕。”赵毅嘱咐了高全善一句,对此事下了定论,“拿皇家私事作伐,自以为聪明,以为朕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与他们计较,一个个简直无法无天!”

    “便教这些废物东西,以后继续留在京城坐冷板凳坐个一辈子!”

第四七八章 风马牛(十四)

    可以想见,所有被高全善列入名单的候补官员,回转京城之后,也将继续呆在吏部煎熬,纵有世家贵族身份支撑,但依旧出不了头,一辈子的光阴全因自己在燕州做得那点事情而虚耗。

    此时在燕州的那些年轻官员们,还在为未能追逐到江又灵而懊恼,殊不知自己已经上了陛下‘永不录用’的黑名单。

    年轻人的做法不可取,激进且令赵毅厌恶。

    而远在金国的另一个年轻人做出来的事情,赵毅却是想要厌恶也厌恶不起来,心中百味陈杂,震惊、惊喜、担忧、忌惮种种情绪在心头混杂成湍急的河流,不断激荡。

    赵毅已经收到准确消息:新晋兵部职方在金国边关大破金国五位皇子万余士卒合围,连横合纵,俘虏两位金国皇子,另斩杀两位皇子,独留一位金国皇子脱逃。

    朕是教他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回归王都的,怎么不过十数日的时间,他便还给了朕这么一个惊悚的消息?

    随着消息传开,这件事情的种种细节亦在昭帝眼前揭开。

    原是五个金国皇子专门在关外陈兵,以‘迎接’自己的王兄-完颜稽康。之后杨立便与五位金国皇子生出了冲突——赵毅作为昭国最大权力持有者,开国皇帝,他自然知道那五个金国小崽子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以这种方式迎接自己的皇兄,无非是意欲取而代之,自己做那谙班勃极烈之位罢了。

    而谙班勃极烈之位却只有一个,自己手下这位兵部小职方,便利用这一点,在战场之上连横合纵,驱虎吞狼,最终打杀得只剩下一位王子成功脱逃。

    赵毅这下总算见识到了杨立的手段,不可否认,他对这个年轻人一直都存有一种欣赏,看着杨立,赵毅常常会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与燕王在庙堂之上,君臣奏对的情形。

    纵然燕王被自己以谋逆之名赐死,但昭帝其实深知,燕王对待自己从未有二心,当时情势已容不得自己思考太多,只能逼死杨统。

    如今想来,便只剩满腔遗憾。

    而杨立的出现,或多或少地弥补了赵毅心中的遗憾。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杨立与杨统都太多肖似,一样屡出奇谋,屡建奇功,一样温润如玉,不与人争……

    但是赵毅内心里,却一直未将杨立与杨统联系起来,产生其他的什么想法。

    是他的潜意识一直在催眠自己,极力避免自己将杨立与杨统联系起来。

    两人一旦有了牵扯,赵毅便可能对杨立痛下杀手。

    当时晋王赵元睿在庙堂上,大声揭穿杨立的真实身份乃是燕王遗子,天字第一号大逆,但赵毅却反口就怒骂自己的亲子赵元睿贼喊捉贼,明明自己存有弑父之心,偏偏诬赖别人为大逆——赵毅之所以会有这样反应,未尝没有逃避自己内心那个想法的心思。

    “这个兵部小职方,还真能给朕找事情啊……”赵毅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息了一口气。

    高全善微微抬眼,看了看赵毅的神色。

    陛下的神色令高全善似曾相识,他仔细思索了一番,想起了陛下正当壮年之时,斥责几位惹了祸,年纪还幼小的皇子时,便是这副样子。

    似是恼火于杨立做错的事情,又似是想不到也不愿想出什么惩罚杨立的法子,因此无可奈何。

    高全善暗暗心惊——杨氏郎何时在陛下心底,有这般地位了?

    但他转念一想,顿时又释然。

    陛下毕生所愿,便是北驱女真,西击柔然,挫灭强邻,使国朝再现汉唐雄风,成万乘之国,万国衣冠拜冕旒。

    而杨立在金国做了一件惊天大事,如今已传至鼎京——杨立以千骑尽挫金国五位皇子率领的万余骑之锐气,更斩杀两位挑衅于前的皇子,还生擒了两个,五个皇子之中,只有一人得以侥幸逃跑!

    这件事且不说别的方面,单单是杨立的作为,便大大涨了国朝的威风!

    陛下怎能不为此而喜!

    不过杨立如此行事,带来的后果也显而易见:金国都勃极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如今金国朝堂已经吵翻了天,正在商量如何对昭国用兵!

    以国朝军兵萎靡的实力,与金**兵硬碰硬,无疑会吃大亏——这想必也是陛下恼火杨立这般作为的原因。

    然而,高全善却已确定,这次等待杨氏郎回京之后的,绝不是陛下的惩罚,他更可能因此得到陛下的重用!

    当然,表面上的惩罚与责备却是不能缺少。

    “大伴,今日来鼎京里到处都在流传的消息,你都听说了罢?”昭帝看向高全善,询问了一个他内心很清楚,但绝不能不问出口的问题。

    若没有这个程序上的问题,那么赵毅问高全善任何话,高全善都只会含糊搪塞过去,不会正面回答。

    太监不得干涉国政。

    但皇帝在宫中批阅奏折,陪伴在身边最多的却是自己最信任的太监,若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大多时候,皇帝也只能与身边的太监闲聊商量几句,根本做不到令身边太监一丁点国政也不议论的律令。

    高全善知晓进退,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尽管知道有些事情难以避免,朝中文武也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偏偏最守规矩,很少逾矩。

    他逾矩的时候,一般都是赵毅命令他必须如此,或者是赵毅旁侧敲击,他也从善如流,主仆二人打着二人都懂的哑谜。

    “陛下说得,可是咱们那位兵部职方,在金国闹出了大动静的那个消息?”高全善一脸懵懂,惹得赵毅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连忙低下头去:“老奴可也在茶馆里听说了呢,城里百姓都就此事聊得热乎……百姓们走过金人酒馆门前,也都挺直了背,老奴看着,也觉得有趣……”

    “只是觉得有趣吗?”赵毅看着高全善,皱了皱眉头,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高全善摇了摇头,正色道:“陛下,朝廷大事,做奴才的不懂。奴才只是觉得,陛下乃是这偌大天朝的皇帝,若事事皆不能顺意,都要迁就别人,听底下那些个臣子的,那陛下也太憋屈了……”

    “便像是那位兵部职方,他在关外遭遇金国五位皇子围堵,本可以退回本朝边关之内,为何未如此做?”

    “关内数万戍边军,难道看不到关外万余兵马集结的阵仗?对此竟没有一点反应?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兵部职方和关内军侯,可都未给陛下任何答复……”

    “你这老小子。”赵毅指着高全善笑骂了一句,从还未批阅的一堆奏折里翻出来了两道奏折,一封乃是兵部职方托付手下送到昭帝案头的奏疏,另一封则是关内戍边军统领张敬送到京城的奏折。

    赵毅首先拿起了杨立的那封奏折,不过并未拆开。他略微思忖,又将杨立的奏折放下,拆开了张敬递上来的折子,仔细阅览起来。

    阅读奏折的时候,高全善几次见到陛下眉头紧皱,面现怒容,不过都隐而不发,显然对奏折之中提到的东西很是恼怒,至于张敬在奏折里究竟说了什么,高全善却无法探知,也不敢探知。

    “哼!”

    终于读完奏折,赵毅冷哼一声,将奏折重重摔在桌案上,怒道:“朕这几年对诸地士卒放松鞭策,他们自己反倒也对自己放松了要求,若非此次事发,雁门关那边便要反了天了!”

    “简直目无君长,无法无天!”

    从陛下的言语中,高全善已能摸索到一些张敬奏折之中提到的内容。

    他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对昭帝的怒骂置若罔闻。

    赵毅在书房中怒骂了一阵,便沉默了下去,稍微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才打开杨立的奏折,仔细阅览起来。

    这次查阅奏折,赵毅面上倒无愤怒之色,像是情绪有所舒缓,读完之后,才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本朝之内,宰辅自成一派,左右副相联合,又是一党。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整日不思国政,互相明争暗斗。”

    “若没有张敬这一封奏折,朕竟不知,朕亲手打下的江山如今已糜烂成了这副样子!”

    他微微闭着眼睛,有些累了:“好在,朝中尚有青年才俊,忠直之士。若非如此,庙堂亦将倾塌……”

    昭帝喃喃自语着,声音越来越小。

    烛火摇曳着,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最终完全闭拢。

    倘若上苍能令自己再年轻二十岁,回到二十余年前,自己或许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然而这一步都已经踏出去了,又怎能收回?

    待到有朝一日归于九泉之下后,再见到他,自己该如何解释?又能与他说些什么?怕不是要形同陌路了吧……

    果真孤家寡人,果真高处不胜寒……

    太冷太冷了……

    “大兄,小心!”

    恍惚之间,赵毅又回到了那一方血与火的战场里。

    利矢如飞蝗,朝自己激射而来,数名敌方士卒将自己团团围住,自己已经独木难支。

    电光火石之际,银枪白马的将军奔袭而来,拦在了自己身前……

第四七九章 天地不仁(一)

    “山呼——”

    文武班列从殿内一直排到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之下。

    随着高全善的声音传出大殿,所有朝官共同朝着金阶之上,坐在皇座上的赵毅叩首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国朝的重大举措并不是每日都会自大殿之内传扬至天下各地,每月将近二十次的早朝也并不是每一日都有大事需要处理,朝廷重臣以及昭帝更多时候面对的局面是朝中无要事禀告,上朝之后,随着高全善这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话音落地,四下静寂无声,停顿一段时间后,陛下便自退朝去了。

    早朝只是一个相当于对前日工作总结一般的会议,因为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务都关乎一个帝国的方方面面,因此才显得庄严肃穆,但其实早朝上处理的事情,往往不是什么大事,更可能倾向于今日来鼎京发生了什么什么,该由什么官员去处理,如何如何等等。

    关于国家方方面面的国策,往往在每月底的大朝会上,才会由朝中重臣宣布,再由群臣商讨,制定具体的施行步骤,注意事项,等等。

    昭帝端坐于龙椅上,看着下方沉默的臣仆们,心中多少有些不耐——这样的情景他已经看了太多年,有所厌倦也是正常。

    但若是从这个位子退下去,以后再看不到这样情形,赵毅想必也不愿意。

    “诸卿,可有事启奏?”

    昭帝开口向底下的臣仆们询问道。

    君臣携行这么多年,他对于阶下臣子们的脾性也已有些了解,这些人将自己的脸面看得极为重要,大伴若是刚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便有人立即上奏,那必然是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

    寻常时候,底下这些人都是矜持着,直到赵毅自己询问他们时,才会有人主动开口启奏。

    果然,赵毅话音落地不久之后,便有人从末尾的班列之中走了出来,向昭帝跪拜之后,高声道:“臣都察院逐鹿郡监察御史王中清,有事启奏陛下!”

    那人已经跪在大殿之外的汉白玉石阶之下,赵毅根本看不到他的形影,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一听是监察御史要向自己奏报,昭帝心底首先升起三分嫌恶。

    沿袭旧朝之制,设立都察院是赵毅自觉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这些御史整日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自己纠缠不休,连朝中官员家中不睦,官员惧内,或者官员前去妓寨嫖娼这些事情,也一并拿来庙堂上说,令满朝士大夫皆尴尬不已。

    但都察院一经设立,却决然取消不得。这关于昭帝百年之后的身后名,亦是彰显其宽容仁德的一个重要机构,赵毅只能咬牙忍受。

    “准奏!”

    “殿前说话!”

    赵毅直了直身子,示意自己对御史王中清的奏报很是重视。

    而官职不过七品,只能排在班列末尾的王中清闻言,谢过陛下之后,便起身往殿内走来。

    走到大殿中央,他再度跪下,口中道:“启奏陛下,臣近日于京师游走,发现城中各处皆在流传两个消息——臣听闻,陛下派遣去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归国的兵部职方杨立,在关外与金国五位皇子生了干戈,斩杀两位金国皇子,又俘虏了两个,如今城中到处都在传扬这个消息,虽不知此为谣言还是事实,然臣以为,必须对物议加以控制,否则此事传扬至金国,恐令金国对我朝生出不满!”

    此时杨立在关外究竟是否杀了金国皇子的事情,朝中只有两人收到了消息——昭帝与宰辅秦文瑞。除此二人之外,朝中诸多官员亦在以自己的手段向金国打探消息,只是他们的打探人员还未将消息传回,所以此事尚不确定。

    似王中清这样的御史,便更不可能知道此事真假。

    因此,他先入为主地以为此事是假,为避免因为城中谣言传扬太盛,被金国闻之,以为羞辱,与国朝生出不睦,所以才有此奏。

    “第二个消息,如今鼎京乃至逐鹿、燕州郡各地,皆在盛传陛下早年间曾有一私生女,如今流落燕州,臣以为如此传闻实在侮辱皇家尊严,当彻查此事,将散发谣言之辈缉拿入狱,绳之以法!”

    王中清奏报过后,庙堂上没有任何朝臣对此作出附议,或者回应,一个个面色怪异地看着王御史。

    其所提出的第一个消息倒也罢了,朝中本也有人要将此事奏请陛下查明,但第二件事,乃是陛下自家的私事,你也直接在朝堂上捅开来,还要陛下严查宣扬谣言之人……

    倘若陛下有私生女在民间的消息,真是一个谣言,那倒也罢了。

    假如陛下真有私生女流落民间呢,你把这事在庙堂上捅开,不是把陛下的台阶都给抽走了,让他老家下不来台吗?

    赵毅听到王中清奏禀的第二个消息,也差一点没被气得背过气去,当下脸色铁青,点了点头,也未令王中清平身,让他继续在地上跪着,接着道:“大昭乃友睦之邦,在本国京师,传扬他国皇子身陨的消息,确实不妥。”

    “此事便着京兆尹查办,任何宣扬此消息,或以此消息编造事实,蛊惑世人者,俱都缉拿入狱。羁押十五日,依照情节严重于否,再行判罚。”

    “遵旨。”

    京兆尹从班列之中走出,叩首道。

    “至于其二。”昭帝低头,淡淡地瞥了跪在地上的王中清一眼。

    御史虽有闻风奏报之责,但若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做不到,那也不必做这个御史了,而且,王中清此老贼惯会见风使舵,今日突然一反常态,此中必有妖孽。

    但赵毅无心去查背后是谁在推动这件事,推动王中清把事情捅到自己眼前,他只需略施惩戒,便能教背后推动此事,耍小聪明的人战战兢兢。

    “王御史忠君体国,乃国朝肱骨,只是嘴巴太臭。”

    “来人,将王爱卿脱下去,堵上嘴巴,杖责二十!”

    王中清一听自己竟然因为多说了两句话要受杖责,登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昭帝,高声道:“陛下,敢问老臣所犯何罪,陛下竟如此责罚老臣?!”

    “老臣一心为国,既在其位,则谋其政!老臣有闻风奏报之责,今不过将自己风闻奏于陛下,何故要受惩戒?”

    “退朝!”

    赵毅根本不理会王中清的申诉,直接宣布了退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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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