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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五〇章 问策(四)

    “然既欲组建新军,则军纪必须严明,无有偏私。”

    “利盛此前戴罪立功,将功折过,已不能再用从前军纪论处,须另行发落。”杨立的面色严肃起来,程利亦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听着杨立的话语,“倒是奴部士卒。”

    “本将先前对奴部士卒宽待诸多,却换来有些奴部士卒里通外敌,致使完颜宪吉从营中逃脱,更差一点为本将麾下之卒召来灭顶之灾,此罪责亦不得不罚!”

    杨立这一番话说得程利满面通红。

    程利无可反驳,但又必须在此时开口,道:“主上,如今我等尚在金国境内,颇多地方需要倚重奴部士卒,若在此时贸然重罚他们,恐生营啸……”

    这正是程利一直以来所担心的问题,奴部士卒从前可未受过什么军法约束,全靠盟会互相之间的潜规则管着,一旦杨立对他们下手过重,难保这群本来也对杨立并没有多少忠诚的士卒不会反水。

    “然若不对奴部士卒进行处罚整肃,必伤随本将出生入死的兵卒之心,从此何人信我,何人愿为我之前驱?”杨立转头盯着程利,程利顿觉面若针扎,羞惭无地!

    把完颜宪吉放出去的计划在杨立以及其身边十余个亲军的暗中推动中终于完成,完成这件事对于杨立而言,却是收获颇大,一箭三雕。

    一则将完颜宪吉这桩大礼送到了野达部首领手中,二者虽未谋面,但突突乌那也对杨立的印象必然不差,有利于杨立以后在象灵道行事。

    二则完颜宪吉本身就是杨立推动金国发生阶级倒换之巨变的重要棋子,这颗棋子只有脱离了杨立的掌心,放到外面去,才能发挥作用。如今它已被杨立丢出掌心。

    三则完颜宪吉逃离营地,亦暴露出了奴部士卒在杨立麾下的诸多问题,这些问题杨立从前亦有察觉,但毕竟都是新招入麾下的兵卒,杨立也不好立刻下手,如今总算有了机会整治这些士卒。

    如何整治这些士卒,杨立心中早有定计。

    不过如程利所说,一开始便对奴部士卒用重典,奴部士卒必然生变,发生营啸于杨立而言并不可怕,但麻烦的是这些士卒属于二十七盟会,他们反水便会令二十七盟会与杨立的联盟关系生出裂痕。

    杨立自然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他与程利说这般多,循循善诱,便是为了让程利参与到自己构想的计划中,让奴部民兵心服口服地臣服,不会因此事对杨立生出嫌隙,进而生出反心。

    “本将有一计,可令奴部士卒既不会生出逆反之心,甘心领罚,亦可加快昭国士卒与奴部士卒之间融合,为以后新军之建立首先形成样板。”在程利羞惭无地,不知所措之时,杨立忽然开口,给程利指出了一条路。

    程利闻言连忙抬起头,看着杨立的眼神里满是惊喜,道:“若是主上的计策有任何用得到属下的地方,但凭主上吩咐,属下必然竭尽所能!”

    当下,杨立便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计划说与程利听,程利闻之,先是迟疑不决,后来仔细思索之后,立刻便点头同意了杨立这个计划,并充当杨立这个计划的执行者。

    ……

    程利从主帅大帐之中走了出来,经过利盛身边时,也不敢看利盛的眼睛,摇头叹息了几声,匆匆离开。

    营帐内响起杨立的斥责之声,利盛心中惴惴,对帐篷中的声音听不真切,更加着急,心中那股子不好的预感亦越来越浓。

    不多时,杨立身边亲兵亦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利盛跟前。

    他面色阴沉,一双三角眼紧紧盯着低声,慑人的压力迫得利盛不敢抬头与眼前这个原本是自己同袍的亲兵对视,低下了头颅。

    见到主帅大帐之前有状况发生,士卒们三三两两的聚拢了过来,奴部士卒与昭国士卒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都沉默着等待亲兵的传话——眼下是个脑袋正常的人都知道,这个走出主帅大帐的亲兵,必然是来向利盛宣告对之最后的处置的。

    “利盛。”

    亲兵声音沉定,听不出任何情绪。

    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利盛猛地颤抖了几下,额头贴着地面:“标下在!”

    “利盛,昨夜值夜之时,身为武官不能以身作则,私自放走阿终古,为营地召来祸事,令金国皇子完颜宪吉就此逃走,使本部损失惨重!”

    亲兵将利盛的罪责一桩桩宣告于众,利盛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若是主上意愿宽恕自己这次所犯之罪责,那便绝不会将自己的罪责如此详细地列举出来,宣诸于众,而眼下这情形却就是如此,明显对利盛不利!

    “利盛,你可知罪?”

    亲兵继续道。

    利盛连忙应声道:“标下知罪!”

    不论如何,认罪才更能表现自己的端正态度,若是此时拒绝认罪,利盛担心自己面对的局面比当下要再恶劣十倍!

    围在周遭观看的士卒们面上表情各异。

    奴部士卒多是抱着膀子,或面无表情,或幸灾乐祸,似是在看一出好戏。

    昭国士卒多是摇头叹息,心知利盛所犯罪责抵赖不了,这种情况下,将主如何处置他都不算过分,毕竟一位金国皇子被放走了,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兵卒!

    “利盛违犯军法,依军法当流放千里,革除军职!”亲兵低沉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这下不论是奴部还是昭国士卒,面上的表情皆收敛了去,紧张地盯着亲兵,听着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

    不少士卒心中都在嘀咕,军法虽无情,但利盛毕竟为将主效力至今,可谓跟随将主出生入死,革除军籍,流放千里这样的处置未免太重。

    抱有这样想法的不仅是昭国士卒,奴部士卒们心中亦转动着类似的念头。

    他们与昭国禁军之间之所以会生出嫌隙,一切皆因利盛与阿终古而起,但奴部士卒毕竟与利盛没有直接的仇怨,此时听到亲兵说出那样重的惩罚,心中也不由得对利盛生出了几分怜悯,因此一个个面上都显出犹豫之色。

    “但是。”亲卫如是道。

    昭国士卒们闻声皆是心中一喜,松了一口气——果真如自己所料,利盛追随将主出生入死,将主必不愿意令其受到如此重的责罚,听亲卫的意思,此事尚还有转机,将军亦绝非冷漠之人!

    “完颜宪吉为我等此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将之送归庙堂,诸士卒皆可因之军职晋升,一切却皆因你利盛一人之疏忽,全部功亏一篑,战死将士亦因此都成了枉死之鬼!”

    亲卫语气陡然一变,利盛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地面,他本以为事情随着亲卫那一句‘但是’而出现了转机,事情确实出现了转机,然而却是在往更坏的地方转变!

    昭国士卒们听言,心中打了个突,纷纷升起不好的预感。

    奴部士卒们表情同样严肃,没有先前那般放松。

    气氛瞬间沉凝,被众多士卒注目的亲卫却似毫无所觉,继续宣布着将主对利盛的处置:“利盛不死,难以告慰众战死弟兄在天之灵,身在关节部位,却玩忽职守,酿成大祸!”

    “所谓骄兵必败,利盛此举十足骄狂,更未把本将放在眼里!倘不杀你,怎正人心?!”

第四五一章 问策(五)

    亲卫将杨立的原话没有分毫遗漏地传递给了利盛。

    利盛似被一道闪电劈中,脑海中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浑身都木木的,像是与整个世界都在割裂。

    他嘴唇翕动,却无法说出任何言语。他未想到,自己做了那般多的努力,依旧换不来杨立的恕罪,可是先前看杨立的态度,对于利盛反而并没有那么冰冷,杨立的态度甚至让利盛产生了一种自己能够逃脱此劫的错觉。

    当下对利盛的处置,利盛本人无法接受。

    周围观察这一幕的昭国士卒们,更无法接受,当即便有昭国士卒越众而出,向亲兵喊话,声音中隐含怒火:“标下不服!标下替利兄弟感觉冤屈!”

    “将主先前可是亲口向利兄弟承诺了的,要教他戴罪立功,如今却忽然变卦又是何意?!”

    这是较为冲动的第六伍士卒的发言。

    “这样的处置,有些不合军法了罢?”熟悉军法的老卒小心翼翼如是说道,“标下以为如此处置太过酷厉,实在令我等追随将主出生入死的士卒心寒……”

    “还请兄弟前去向将主通传我等的言语,请他三思啊!”

    不少昭国士卒都向着亲兵遥遥拱手行礼,希望他能回到帐篷之中,将自己等人的话语带给杨立,让杨立因此改变主意。

    杨立对利盛如此的处置,明显没有道理,没有任何一条军法会如此酷厉,纵然是利盛犯下大错,但毕竟罪不至死,然而如今杨立一下达军令,便是要将利盛斩绝的势头,昭国士卒们见此举暗暗心惊的同时,也觉得匪夷所思——他们印象中的将主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怎么会突然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亲兵若真是处决了利盛的话,那一切都将无可挽回,不说奴部士卒如何,昭国禁军士卒首先便与杨立离心离德,日后临阵反戈也极有可能。

    奴部士卒们在旁也是忐忑不安,脸上再难维持对待昭国士卒的冷漠之色,皆是惴惴不安着,互相之间也不敢交头接耳,生怕此时引起昭国士卒的注意,进而挑惹出甚么争端来。

    此事因奴部士卒而起,但最终为此事负责的却是昭国士卒,甚至还要人家丢了脑袋,奴部士卒们心中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们此时若是开口向亲兵求饶,万一为此事负责的就此变成了自己,被砍脑袋的也变成了自己呢?

    没人愿意送死,奴部士卒们只能保持沉默。

    亲卫静静听着一众昭国士卒的恳求之语,面色冷然,其实注意力一直在奴部士卒那边。杨立令他向利盛传话,但他可不仅仅只有传话这一项工作,亲卫还要留意两方士卒的种种反应,根据他们的反应自己的言辞也要做出一定程度的调整,以求圆满达到将主希望的效果。

    昭国士卒们的反应很正常,在亲卫的预料之中,奴部士卒的反应却在亲卫的预料之外,但仔细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了——他本以为奴部士卒与昭国士卒必然势同水火,互相看不顺眼,这个时候看到昭国士卒这边有人要被军法处决,奴部士卒虽不至于在旁拍手称快,但估计也会在旁窃笑不已。不过奴部士卒此时面上表情,种种反应,无一不说明他们其实还是有些担忧利盛的安危的。

    亲卫乌胜转念一想,便觉得奴部士卒这般反应也是正常。他们毕竟不是铁了心要背主的大阿部诸卒,将主这一路而来对他们也多宽待,从不苛责于他们。他们与昭国士卒之间的些许嫌隙只因大阿部而起,摘除大阿部这颗毒瘤,那点恩怨与嫌隙反倒微不足道,奴部士卒们也是贫苦出身,不说心地纯善,但至少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让他们看着一个朝夕相处下的人,突然要因为自己而被处决,他们于心不忍自然正常得很。

    不过奴部士卒们不敢出声向亲卫求情,也让亲卫有些为难。

    有些事情非得要自己走出第一步去,接下来的一切才都顺理成章。

    亲卫仔细思索了一番,明白了奴部士卒为何不敢开口为利盛求情的原因,想来也是被将主对心腹下属突然痛下杀手的严厉手段震住了,生怕自己一开口便惹祸上身。

    如此的话,便只能逼他们一把了……亲卫心中如此想着,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士卒。

    昭国士卒与亲卫的目光接触,没有分毫退缩;奴部士卒一碰触到亲卫的目光,便立刻低下头去,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乌胜嘴角微扬,但面上却无任何笑意,反倒透着更深的冷意:“你等觉得这个处置错了,便要请将主改变决定。可曾考虑过别人?”

    “某家亦是大昭禁军出身,被你们三言两语这么一说,便调头回到主帐同将主汇报此事,央求他改变主意,这些奴部兄弟会怎么看某家,他们可会觉得如此做是公平的?”

    昭国士卒们听得亲卫如此言语,面色一时歉然,有些不知所措,此事乌胜若真是帮他们办了,那便真的是有些偏私了。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目光顿时转向奴部兵卒们,眼神中满带希冀,希望对方能点头同意,为利盛求一求情。

    这下子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全部转移到了奴部士卒这边,使得奴部士卒不得不正视亲卫方才提出的问题,有些机灵者开始仔细揣摩乌胜方才话中之意。

    奴部士卒们以眼神无声地交流着,斟酌了许久,终于推举出一位奴部伍长作为代表,同亲卫说道:“大人,我等也觉得处置利盛伍长以斩首之刑罚,确实过犹不及。此次我等愿意与大昭兄弟们一道,恳请主上收回成命!”

    “嗯?”亲卫内心已经乐开了花,面上依旧要维持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你等与他们上一个时辰还吵闹得不可开交,怎地突然又要帮助他们?做了决定,可就不能反悔了。”

    被推举出来的奴部伍长讪然一笑,道:“吵闹归吵闹,大家如今皆为主上麾下士卒,也说不得两家话。我等都知道利盛伍长因何获罪……此事,说到底还是有我们这边的士卒的一些原因,我们不会畏缩躲避责任,自然就不能坐视利盛伍长受此重罚……”

    奴部伍长侃侃而谈,言语朴实无华,但句句都是大实话,都有道理。

    他这番态度一下子赢得了许多昭国士卒的好感,当下昭国士卒那边也有人出声表示完颜宪吉出逃一事,责任大部分在自己这边,还请奴部兄弟们放宽心云云……

    亲卫见此状,心中大定,他也不扭捏,笑道:“你们彼此之间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将主若是知道,想必也开心得很。利盛倒真有八分可能逃过此劫。”

    “也罢,你们且在这里等等,我这边将你等陈情禀告于将主!”

    “多谢!”

    “多谢亲卫大人!”

    在众士卒一派感谢声中,亲卫留利盛跪在原地,自己则转身进了杨立的帐篷。

第四五二章 问策(六)

    帐篷外的士卒们焦急地等待着。

    他们听不到帐篷内里的动静,也正因为听不到里面人的话语声,反而更加焦灼——请求将主对利盛从轻发落的决定,如今已是奴部士卒与昭国禁军一同做出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谁也不会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念想。

    杨立会不会对利盛从轻发落,也能从侧面反映出他对昭国士卒、对奴部士卒的态度。

    昭国士卒为利盛求情,杨立不为所动。

    若是奴部士卒一为利盛求情,杨立便立刻转变态度的话,不仅会伤了随他出生入死的昭国士卒们的心,更会助涨军队之中歪风邪气的滋长,为奴部士卒养成骄纵之习气提供土壤。

    显然,如此非杨立之初衷。

    纵是奴部士卒为利盛求情,让杨立看到了麾下昭国士卒与奴部士卒互相融合的可能,但他觉得火候还远远不够,将两个不同种族的士卒完全融为一炉,便必须要把他们的筋骨血肉全都一根根拆散,再重新浇铸新的框架骨骼。

    这是打下根基的关键时刻,容不得杨立有分毫马虎。

    杨立未让帐篷外的众士卒等待太久,不到两刻的时间,亲卫乌胜便从他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士卒们看乌胜脸色阴沉,心中不禁惴惴。

    莫非是自己等人所请求的事情,将主并不同意?

    士卒们心中转动着此类念头,也不敢主动向乌胜询问什么了,一个个低着头,讷讷不言。

    乌胜牢记杨立的吩咐,看士卒们如此表现,摇头叹息着,道:“将主说了,若仅仅因为你等之规劝,便置军法于无物,如何严明军纪,如何树立军威?”

    奴部士卒们闻言,面现无奈之色。

    虽未能帮助利盛逃脱军法处置,但毕竟自己等人也未被牵连波及,他们听闻乌胜这一番几乎相当于定调的言语,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也俱是松了一口气。

    “将主还说,若非你等女真士卒提醒,他差一点就忘记了,那个里通外部的奸细,正出在你等女真士卒之中!”乌胜话锋一转,矛头忽地指向了一众奴部士卒。

    奴部士卒们刚刚还为自己未受到波及而感到轻松,转眼间这矛头猝然指向自己,他们心中顿时叫苦不迭,慌忙向亲卫乌胜跪拜下去,口呼‘冤枉’。

    里通外部的奸细阿康确实出身于奴部士卒当中,但大家分属不同部族,纵然同为女真,但也是各为其主,眼下乌胜为杨立传话,突然因此发难,这些奴部士卒心中冤枉也是正常,至于具体冤枉了他们什么,让他们仔细辩解,却也说不清楚。

    军中最重集体荣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此理。既然阿康出身奴部士卒,奴部士卒此时也休想翻脸不认,将自己等与阿康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冤枉个屁!”

    乌胜看着那些奴部士卒,有恃无恐,骂骂咧咧道:“那个死掉的阿康,还有里通外部的阿终古等人,莫非不是出身你们女真士卒当中?”

    “他们几个平时有没有什么异常,你等离他们最近,平日里便一点都没有发现?!”

    乌胜连珠炮一般的发问,让女真士卒们皆不知所言,惭愧无地——阿康等人当时的一些小动作,他们确实都看在眼里,只是那时不以为意,便未上报,也没想到能酿出如此严重的后果。

    当下乌胜提起这些,他们则更加百口莫辩。

    “利盛固然因此事酿成大错,这件事情我看与你等也干系重大,推脱不得!”

    乌胜嗤笑着说了几句,令一众奴部士卒心中更加绝望,认为杨立此次估计要重罚自己等人,他们哪里受过军中严酷的军法,此时一想到,腿肚子都不禁哆嗦了起来。

    方才代表众奴部士卒发言的奴部伍长见状,壮着胆子道:“大人,不知主上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他倒是灵醒,明白乌胜方才之所言,仅仅代表乌胜他自己,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将主的意思,但毕竟不能一概而论。

    “将主说了,”乌胜棕黄色的眸子盯着奴部伍长,冷然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劫营之事虽是利盛守值之时,犯了糊涂,乃至阿终古逃出营地,趁机放出消息。但阿终古与阿康等人先前与完颜宪吉勾结之种种作为,你等女真士卒看在眼里,却置若罔闻。”

    “此举实在令他心寒!”

    “将主将你等招揽入麾下,自问对你等一向宽待,便是希望能够教你等明白他的心意,从此一心一意地效忠于他,却未曾想到你等之中,还是出了这样的叛徒。他亦实在难以想象,你等明明看见叛徒所作所为,竟无一人向他上报,甚至还替阿康等人隐瞒!”

    “既然你等无心追随将主,将主自然不会勉强你等。”

    “趁此时,我部尚未开拔前往昭国燕州之时,你等可就从大营离开,他不会追究你等之罪责,自会修书一封,送至二十七盟会。”

    “将主保证,你等回到盟会之后,也绝不会有人为难你等!”

    乌胜将这一番话说完,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奴部士卒。

    成了旁观者的昭国禁军士卒们面上大都露出震惊之色,他们未想到,将主竟会决绝,要将这近千奴部士卒就此释放出大营,将他们遣送回黑山!

    将主此举不能说是对奴部士卒的惩罚,甚至可以看作是对他们的犒赏。

    但这些奴部人首先是一名士卒,作为士卒,被自己效忠的主将嫌弃,遣返回家,纵然回去之后不会有人刁难,但总会有异样的眼光围绕着他们。一个个都是年轻气盛的汉子,谁受得了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将主此举,简直是在狠狠地抽这群奴部士卒的耳光!

    偏偏奴部士卒们受了杨立的耳光,也不敢冲对方呲牙!

    奴部士卒也被乌胜的传话震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通体冰凉,纷纷向乌胜叩首,不断请求对方转告将主,请求将主不要遣返自己,更做出了种种保证,譬如要为杨立鞍前马后,唯杨立之命是从之类的话……

    杨立先前对这些奴部士卒很是宽待,给奴部士卒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当下的主上离不开自己等人的扶持帮助,一旦离开自己等人,他在金国立刻便要面对独木难支的困局,正因为此,他才会对自己等人如此宽厚……

    基于这个认知,奴部士卒心中不免有几分骄狂。

    如今骤然遭到杨立重击,那个认知顷刻崩塌,他们顿时六神无主,慌不择路,那点骄矜之气顷刻散去,甚至连后路也被杨立方才的命令一刀斩断,只能向乌胜连连叩首,祈求乌胜能够替他们求情,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你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乌胜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向一众女真士卒低声问道:“若是你们不能够拿出你们的忠诚,以面对将主的话,某家也不必为你等再去向将主通禀什么了……”

第四五三章 崩星(一)

    杨立所部临近出发之际,进行了一次重大的调整。

    奴部士卒与昭国士卒被打散原本的编制,彼此互相融合,形成了新的伍、队、营等编组。

    目下,杨立麾下这一千余士卒被编成了三个大营,每一营都是奴部士卒与昭国士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再不似奴部士卒最新加入杨立麾下时,那般泾渭分明的局面。

    奴部士卒的心理防线被杨立一举击破,开创出了如此局面,利盛自然也不用再受到那等堪称出格的军法处置,在一众士卒叩首苦苦规劝之后,杨立顺势收回成命,对利盛处以杖责十五军棍的惩罚,准允其留在杨立的亲卫队中,报效将主,继续将功折罪。

    有心人观察利盛这一番调度,不难看出利盛这是大难之后,有了后福。

    能够为将主牵马坠蹬,能成为其身边的一员亲卫,可是给一伍伍长之军职都不换的好事!利盛之军职乃是明贬实升。

    被杨立这一番折腾,纵然利盛本身没什么心眼,身在局中也能咂摸出一些东西来,顿时明白将主这是借着处置自己之机,趁势对奴部士卒敲打一番,将奴部士卒全数置于己之股掌之间,解决军中的一个大隐患。

    利盛心中微觉苦涩,他自知将主这一番作为没有错处,昨夜自己出了那般大的纰漏,私自将士卒放出营地,纵是将主要他死,他也无话可说。令他感觉苦涩的只是原本令自己敬畏的将主,原来也是与其他的将军一样,将麾下士卒视作棋子。

    如今,自己也只是恰巧做了那一枚棋子而已。

    受了十五军棍之后,利盛已经无法独立走路,被军中弟兄搀着他,进了杨立的帐篷。

    利盛跪在杨立身前,不敢声言。

    杨立挥了挥手,令那两个搀着利盛进来营帐的士卒离开,之后对利盛说道:“利盛。”

    “标下在!”利盛心中惶恐更甚于身上伤痛,如今他对杨立是畏惧比敬仰之心更多了些,听到杨立唤自己的名字,连忙应声。

    “你对本将之处置,心中或有怨言?”杨立手中捧着一卷兵书,一边阅读着兵书,一边同利盛说话。

    杨立自知于兵略战争一道上根底浅薄,但看如今天下大势,战争已是不可避免,便下了心思,研读兵法,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所得。

    他未注视着利盛,好歹让利盛没那么紧张,心神松懈,说话便不由自主地少了些许防备:“标下不敢。”

    “呵呵,说是不敢,其实说到底还是有些怨怼的吧?”杨立心思敏捷,待到利盛话音刚落,他便抓住了其话语中的漏洞,笑着道,“想也正常,本将昨夜本已经准允你戴罪立功,今日却又要问罪于你,拿你立威。”

    “任谁经历这些事情,心中都会有不满。”

    利盛心中所想被杨立完全道破,他不知如何声言,头颅更低了些,双眼盯着地面,不言不语。

    杨立也不在意麾下士卒对自己如此态度。

    利盛如今被他提拔为亲卫,若他不将利盛对自己的疑虑以及不信任完全消除,那么杨立的亲卫队便不再是铁板一块,如果被人抓住利盛这个把柄,很容易令杨立自己陷入危险之境地。

    所以杨立需要消除利盛对自己的不信任。

    这是一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

    但有时候解决信任危机,又确实很简单。

    只需要交付对等的真诚便可。

    “你等追随本将,自昭国跋山涉水,直至金国,为本将出生入死,当下,本将却视你为棋子,对你随意处置,又违背本将先前之承诺,想必你对本将已经失望之极。”杨立很坦诚,将自己的算计,将利盛心中可能会有的想法,全部坦陈。

    利盛并未想到自家将主会如此坦然,心中慌乱,鼻间又有几分酸楚之感,索性道:“不瞒将主,标下亦追随过数位将军。”

    “标下虽不曾与那几位将军出生入死,但好歹了解他们性情。”

    “将军们皆是一些大人物,军中便如庙堂之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将要卒死,卒绝不可能活。”

    “似标下这样的卒子,在那些将军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大人物们随意决定生死的棋子罢了。这样的生活,标下早就已经习惯了。”

    利盛住口收声,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已耗光了他全部的勇气。

    他那番话分明是对杨立指桑骂槐,意在说杨立也如那几位大人物一般,视麾下士卒兄弟如棋子,只是杨立的性质比那几位将军更恶劣一些,卒子们追随你出生入死,你反过来却还是将我等看作棋子……

    “既然已经习惯,为何心中仍会觉得怨怼,仍会为自己不值?”杨立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听完利盛的话,不予置评,反过来问了利盛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却是让利盛微微一愣。

    既然已经习惯,为何仍会觉得怨怼,会为自己不值?

    将主这是在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利盛一个沙场里打滚的汉子,因杨立这一句话,登时便红了眼眶,垂头道:“将主与那些将军相比,总是有些不同的……”

    如此,一个将军与一个卒子才算是真正开始互相坦诚……

    利盛从营帐之中出来之后,只觉得身上的伤势都轻了许多,压在心中的那一块石头也无声无息地被卸去了,对于将主的那一点怨怼,也不翼而飞。

    晨光涌起,遍照大地。

    杨立所部早已经将营地收拾得干干净净,部队形成一道长蛇阵,依照传令兵的指示,队伍往徒太山脉所在的方向奔去。

    一年以前,完颜稽康率领一千余精兵,伪装成徒太山脉上的徒太宗武夫,与昭国雁门关守卒里外勾结,由此涉入燕州境内,在燕州大肆烧杀抢掠,最终马失前蹄,被杨立所擒拿。

    一年后的现在,杨立所部又一次被雁门关戍边士卒逼出雁门关外,不得从雁门关同行,只得直面金国五皇子,破去五皇围攻之势后,却要如当年的完颜稽康一般,透过这徒太山脉,回归燕州。

    历史总会惊人的相似。

    太阳底下无新事。

第四五四章 崩星(二)

    燕州,青萍。

    今时的青萍客商云集,燕州乃至燕州附近关东、逐鹿等地之丝绸、瓷器等物皆由青萍港输送往偏远之地,更至柔然之国,青萍已绝非当初初建之时,只有一个镇那般大小,俨然成为了一座小城。

    小城之中,有于来往客商太过,城中各行各业皆是欣欣向荣,来此地考察的官员,亦不免生出过不了多少年,此地便将会成为又一座通都大邑的感叹。

    天目组织在此地建立的兵工厂、采矿厂、伐石厂,乃至整个青萍,皆归于太子赵元直的名下,如此一来,有些官员纵然垂涎于青萍之肥腴,却也不敢真的对青萍伸手,这样也为青萍的发展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王荷操练的青萍营士卒如今已达三千之数,留在青萍主营的士卒只有一千之数,其余则分派到了燕州各地其他城池,暂时冲入城防卫戍部卒当中,以免被朝中大臣查知,就此对青萍的根底生疑。

    无当窟金矿如今已归昭国国库所有,由吏部管辖。

    金矿产出之中五成归于皇宫内库,四成真正归于国库,另有一成则归于太子赵元直——毕竟太子为此事奔波许久,不论看在父子情分,还是看在赵元直这一番奔波上,作为父皇的赵毅都不能亏待了自己的长子。

    金矿的产出归属划分明了,唯独没有发现金矿,并在此事之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杨立一份,杨立的身份地位,也到不了能参与到这样重要的资源分配中来的地步。

    对此,杨立也没有甚么怨言。

    毕竟依照约定,太子赵元直已将自己那一成之所得,全部用于燕州的建设之中,如今燕州各城池城郊、村镇之间,突然兴起了一座座鸡舍,鸡舍之中自然少不了一群群喔喔叫着的鸡仔。

    此时燕州百废待兴,百姓手中也无多少存粮,要养活这些鸡仔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过赵元直为他们营建鸡舍、购买鸡仔已经花了不少银钱,也不在乎购置鸡食这点银两,因此一并为燕州各地鸡舍购置了一批鸡食,足够它们食用三四个月。

    差不多三四个月之后,鸡仔便已长成大鸡,母鸡生蛋卖钱,公鸡可通过青萍港贩运至天下各地,又将是燕州的一条生财之路。

    当然,赵元直在燕州所做的营建鸡舍养鸡等等一系列举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根据杨立以及阿五等人的预计,开春天气渐暖之后,将有异常蝗灾笼罩此地。

    令鸡吃蝗虫,只是应对蝗灾的举措之一。

    另有植树营林,着天目专人向燕州各地百姓宣扬蝗灾防范之手段。

    这段时间,隐藏于青萍的天目组织处在极度忙碌的状态,程锐的鸽房一经建成,训练出第一批信鸽之后,立即投入使用,经常可见信鸽在鸽房外的屋檐上停留,或从鸽房的院子里飞出去。

    扑棱棱——

    又有几只信鸽飞出小院,振动双翼,扑向云空。

    片刻之间,天空中失去了它们的踪迹。

    仰头看着那几只信鸽飞到自己目力所不能及之地的江又灵低下头,抿着唇在鸽房小院门外停留了许久,握住门上铜环,叩响门扉。

    笃笃笃。

    似是被叩门之声惊扰,一阵咕咕咕的鸽叫声纷纷杂杂地传进了江又灵的耳里。

    随着那阵鸽叫声一同响起的,是门内轻轻地脚步声。

    江又灵听到程锐的声音:“门外谁人?”

    “江又灵。”江又灵回答。

    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江又灵看到程锐在门前转身,背向自己,又往屋内走去的背影,她自己跟着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鸽子屎的味道,好在江又灵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来往此地,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她没有开口说话,走在她身前的程锐却知晓她的心思,一边朝屋内走,一边说道:“燕州鸽房如今虽与黑山鸽房取得联系,可以互通有无,但大首领却并不常在黑山。”

    “他已经有七日未传回消息了。”

    说着,程锐在屋门口站定,转身看着江又灵。

    女子同样停住脚步,低着头,秀眉微蹙,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大首领了,以他的本事,如今能伤的江湖高手已经没有多少。”程锐笑着道,“左不过再过七日,他必定能够回转燕州。”

    江又灵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他。”

    小和尚一路经历许多风雨,走到今天。江又灵虽不是一路看着对方到今天这个地步,但由于当时身在无当窟的关系,对这许多事情,总有些了解。

    她确实不担心杨立,不能担心,亦不敢担心。

    早已知道跟了他要面对什么,日日为此担心,夜夜为此担心,便也不用活在这世上了。

    “前几日,太子殿下亦有消息传到天目这边来。”程锐犹豫了一下,向江又灵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希望你能进京与他一见……”

    江又灵抬起头,唇角上扬,牵出一个谈不上又多少笑意的笑容:“我正是为此事来找你。”

    “哦?”程锐好奇自己能在此事中,起到什么作用。

    “我想请你帮我传一个信息给他,便告诉他,我要暂时离开燕州了。”江又灵如此道。

    “燕州不好么?青萍不好么?”程锐有些紧张,他突然发现,自己当下的任何举动,都可能会影响到眼前的这个女子,而江又灵会做出什么选择,必然会影响到远在金国的大首领……

    然而男女之间的事情,又岂是外人三言两句能够厘清的?

    在杨立与江又灵这一对男女之间,程锐也只能是个外人。

    “燕州很好,从未在一个地方呆得这样安心过。”江又灵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看起来倒真是在笑了,她的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辉,暖洋洋的,又不会让人觉得扎眼,“不过有些事情,总要我自己亲自去做,老是劳烦别人不好。”

    程锐知道江又灵亲自要去做的事情,是什么事,他为难道:“大首领与太子有过约定,至少后者不会害你。”

    “可世事难料,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更何况是比江湖更大的庙堂……”

    “太子不会害你,不代表没有人逼迫你做你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江又灵摇了摇头:“此事我若不去做,便要赵樱程去做。”

    “多好的一个小姑娘,心思单纯,涉世未深。若因我之事蹚这一趟浑水,我于心不忍……”

    江又灵提起了从前真理教的傀儡教主赵樱程——听说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乃是昭帝的私生女,皇室公主。

    不过赵樱程如今好不容易从一个牢笼中脱离,可不愿意再进入另一个牢笼,自不可能回到京城,亮明身份,便在燕州青萍留了下来,这也令江又灵有了与赵樱程接触的机会。

    几番接触下来,江又灵已经与这个单纯的真理教教主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也因此,江又灵得以进一步了解赵樱程的身世。

    她从赵樱程的身世之中发现了诸多与自己身世相似的地方,两个人皆是家中曾经显赫一时,高官显爵,同样有灭门之祸降临于家门之上。

    有这样的身世背景的人,在大昭并不算少数。

    数十年前,燕王杨统将昭国豪阀从内而外地清洗了一遍,很多豪门就此覆灭,后来又有昭帝为铲平燕王余党,又对朝中大臣进行了一次清洗。

    这两次清洗下来,总会留下许多境遇相同的孤儿。

    赵樱程如是,江又灵亦如是。

    本来,这并不足以让江又灵怀疑,赵樱程其实一直背负着一个虚假身世。

    真正让江又灵生出疑窦的是,二者的出生地、家中当年做到的最高官职等等一切,都太相似了,并且江又灵是见过赵元直的。

    她与太子赵元直的长相,有六七分肖似!

    赵元直因为江又灵的相貌,同样对江又灵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这两人经过一番调查,发现手中掌握的线索,皆指向一个方向——昭帝真正的私生女,极可能并非赵樱程,而是江又灵!

第四五五章 崩星(三)

    杨立通过一系列手段,令燕州这个被天下百姓选择性忽略的郡省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与此同时,太子赵元直与晋王赵元睿的争端也在燕州落幕,两者的争斗,也使得燕州重新进入朝堂群臣,以及昭帝的视野。

    如今燕州有十余座城郭,县镇村落更有数百之数,不论是城市还是村镇,从前大昭皆未想过在这些地方派驻官员,牧民一方。

    直到杨立与赵元直合力将这一郡省摆在庙堂群臣的眼前,他们才意识到,如今的燕州郡内种种体制,似乎已经自成一派——此中大半功劳自然在于杨立与赵元直在燕州合力推动的新制。

    此时,朝堂再想往燕州郡派驻官员,并不现实。燕州郡正处于变革之时期,又有蝗灾将至,且不说其他,只是一个蝗灾,若是派驻下去的官员一个处理不好,立刻便会令此地生灵涂炭,燕州郡民刚刚对朝廷升起的信心,顷刻熄灭。

    朝廷自然不愿意看到这种境况发生,但更不愿意令这片区域成为真正的化外之地,不受朝廷掌控。

    正在朝廷对燕州之事一筹莫展,昭帝为此焦头烂额之际,赵元直适时进宫,密奏父皇,将杨立与自己整合而成的巡议制献上,这个由杨立提出,由赵元直完善的制度无疑令昭帝耳目一新。

    几经斟酌之后,昭帝也不与庙堂群臣商议,便令吏部派出一批官员巡查燕州,秘密考察巡议制在燕州实施的可能性。

    如此一来,燕州各地自然出现了诸多朝廷官员,有些朝中官员可谓忠君体国,对陛下的圣旨执行得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在燕州实地考察,比较,进而做出巡议制度是否真的适合燕州的判断。

    而有些官员虽也能说是兢兢业业,但其是否怀有二心,却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如今朝堂之中秦党势大,六部之内不知有多少秦党官员,哪怕昭帝认为是可以值得自己信任的官员之中,或许也有秦党的影子。

    这也本就是杜绝不了的事情,昭帝对此亦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某些时候,他也需要借用秦党的力量。

    庙堂上的微小动静,都可能是水面之下庞然大物之间,互相对抗引起的涟漪。

    昭帝急于在燕州郡推行巡议制,又何尝不是起了心思,培养起另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队伍,令其慢慢成长为一个‘小朝廷’?

    这个小朝廷尚未长成之前,昭帝只能姑息秦党之作为——更何况,对方也并没有什么明面之上的僭越之举。

    巡游燕州的秦党官员无法对昭帝造成麻烦,但他们却意外地给江又灵造成了麻烦——或许是背后有人专门授意,这些秦党官员在燕州盘桓三两日之后,便注意到了青萍的江又灵,注意到了江姑娘与昭国皇室子弟六七分肖似的容貌。

    于是,燕州巡游的秦党官员开始动作起来,要将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好在被天目游侠半路截获,江又灵可能是昭帝私生女的消息才未被泄露出去,但是尽管如此,纸终究包不住火,若不能将此事彻底解决,江又灵的身世问题,迟早会流传进京城,落入昭帝的耳中。

    到时候又将是另外一番局面。

    如今的燕州对于江又灵而言,反倒成了一个最不安全的地方。

    天目游侠能够帮她阻拦那些秦党官员一时,但终究无法帮她阻拦秦党官员一世,更何况,天目游侠如今只能算是燕州普通百姓,既是百姓,怎能与官员相斗?

    江又灵亦是一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更不愿被人因为自己的某个身份,而不惜一切代价地将自己保护起来,所以她决定去京城。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更何况,京城至少有一个太子赵元直,能够给她些许帮助。太子当面,秦党再如何放肆,也终究不敢贸然伸手罢?

    如果在一起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对方的软肋,让对方因为自己而进退失据,拖累到了对方的话,江又灵宁愿选择不在一起,选择相忘于江湖。

    她知道秦党为何着急想要控制自己。他们控制了自己,便能够左右杨立的行动,让杨立作出违背本心的事情。

    “哎。”程锐无奈地叹息着,道,“消息某自可以帮江姑娘送到大首领那边,只是江姑娘要走这件事情,只与某一人说,某家心中同样很有压力啊……”

    青萍主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程锐,他大概可以算是青萍的情报头子,至于如今青萍的一二号人物,则是王荷、阿五先生两人。

    江姑娘出走青萍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

    只告知程锐一人,程锐再将这个消息转告于阿五或者王荷的话,少不了要捱上一顿臭骂,他可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未在青萍见到王荷将军,自然也无法将此事告知于他。”江又灵抿了抿嘴,对程锐如实相告,“阿五先生如今游走在燕州各地,为防范蝗灾旱灾之事绸缪,这个时候,我亦不能打搅于他。”

    “如此一来,只能由程大哥代我将此事告知于王荷将军了,若王荷将军有甚么不满意,程大哥告诉我,我自会与他解释。”

    “有江姑娘这一句话,某家便放心了。”程锐点了点头,“江姑娘交待的事情,某家自会给你办到。”

    “江姑娘此去京城,一路上少不了会有居心叵测之人追踪,我送你一样东西,若遇危险,你可凭此物脱身。”

    江姑娘在青萍呆的时间并不算短,即使程锐与之并不经常接触,对其性格多少也了解一些,自知江又灵去意已决,自己也不能干涉人家的决定,只得将事情答应下来。

    他说完那一番话后,请江又灵在屋外等候,自己转身进了屋子,不多时取了一个布囊,提着叮叮咣咣的走出屋子,递到了江又灵手中。

    “这里面有一把诸葛连弩,化尸粉、毒药等等若干,另有一张易容面皮,带上这些离开燕州,江姑娘甩掉那些追踪之人的概率可能会大一些。”

    程锐一边说,一边拿出布囊里面的东西展示给江又灵,不时将一些东西的使用方式向江又灵教授一番。

    江又灵从前在无当窟时,虽为圣女,但也被派出去暗杀过一些江湖大枭,自然知道程锐给的这个背囊里的大多东西是如何使用,用不了多久,便掌握了一应物品的使用方法,向程锐道了声谢,离开了程锐的小院。

第四五六章 崩星(四)

    深夜,三十余个骑士伴着一驾马车穿林过河。

    火把在黑暗中拉扯成线,曳过林间枯枝败叶,河边枯草,一路向西。

    “就在前面!”

    “不可射伤了她!追!”

    骑士们的啸声在寂静黑夜里格外响亮,被骑士们簇拥着的马车内,却没有多少动静传出。

    马车内坐着两个青年,皆是朱红袍服——在大昭朝廷,穿着绯红官袍者,官职不过七品。然而这两个官职不过七品的青年,却能有一队骁勇骑士护卫,倒也稀奇。

    “这位江姑娘长得应当不差吧?我听说李明德那厮先前差一点便能与之成婚?”两个青年皆是相貌堂堂,坐在左侧的青年眸子里闪动光芒,对于他的猎物有许多好奇,讨论起一个妙龄女子来,也分毫没有含蓄的意思,“啧啧,李明德无福消受,如今却被咱们两个发现,真是上天自有缘法……”

    “郭兄觉得,若是抓住了她,我们该如何炮制她?”

    昭国名流,上层贵族子弟们身边从不缺少美貌女子的殷殷奉承,声色犬马,予取予求,浸淫于这等生活中愈久,便愈不会拿女人、拿人当成一回事,这两个青年,正是出身世家贵族之中。

    而且,马车又是一个相对密封的空间,这种场合里,青年们放浪形骸一些,也不担心被人听去,抓住把柄。

    被城为郭兄的清瘦青年挑了挑眉毛,道:“江又灵如今极可能是陛下的私生女,她若被我们拔得头筹,日后真成了公主的话,肖兄不怕她反过来报复咱们两个?”

    说是如此说,郭子铭面上却没有分毫惧惮之色,反而与刚才开口的肖铮面上表情一样,皆是对擒获江又灵,好好炮制对方这件事兴致盎然。

    肖铮嬉笑着摇了摇头:“不怕的,不怕的,公主也不过是个女子而已,我们把事情先做了,她到时候敢反过来报复,不怕我们将这种事情告知于天下人?”

    说着,肖铮面现冷然之色:“更何况,如今能够接近这位将来的公主的人,只有咱们兄弟两个,这个机会,你我不好好争取,莫非要拱手让人?”

    “我已有此意。”郭子铭嘿然一笑,对肖铮的说法甚是赞同,“纵然她可能是公主,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不过,肖兄真不介意你我兄弟共享此女?”

    “你我兄弟,又不是第一次一起做这种事情……”肖铮嗤笑一声,对郭子铭的打趣回应道,“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不过,我可听说,这位江姑娘早已经心有所属了的,她的那位心上人,乃是如今朝中红人,兵部新晋职方——”郭子铭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肖铮挥手打断。

    肖铮咧嘴道:“朝中红人,应该不介意自己更红一些,变得大红大绿……今个儿咱们便送他一顶帽子!”

    “哈哈哈……”

    ……

    “抓住她!”

    “不要让她跑了!”

    黑夜里将所有人最真实的一面都展露无余。骑卒们直直地冲入一座小村落当中,村落却未对这些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应,连声狗吠都没有,静悄悄的。

    这是一座烟尘遍地,随处可见被火焰烧得焦黑的村庄,骑兵策马走过村庄街道之时,甚至不小心将横陈于地面上那具烧成焦炭的尸体踩成了两截。

    此地到处都弥漫着恶臭,马车里的肖铮与郭子铭亦呼吸着恶臭空气交谈的兴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声不再言语。

    肖铮掀开马车窗帘,看了一眼外面的环境,眼中难掩厌恶之色,冷冰冰地吩咐马车外的扈从道:“尽快抓到江又灵,我不想在此地停留太长时间!”

    “请公子放心!”护卫长点头恭敬道,“咱们的士卒已将这个荒村周围重要道路全部探明,有专人把守,那个江又灵绝难逃出此地,用不了多久,必将她擒下来,献给公子!”

    “尽快!”肖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听着马车之外,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闭目养神。

    类似肖铮遇到的这种荒村,在今时之燕州并不少。

    毕竟燕州先才经历过晋王之乱、真理教之乱、无当窟之乱、匪寨之乱等等祸事,散落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一个个村庄,或是在远见卓识之士的动员下,举村迁徙。或是因为消息接收不灵,陡然遭了祸难,被烧杀抢掠一空。

    大部分村落就如肖铮他们所遭遇的这座荒村一般,皆是被烧杀抢掠一空的命运。

    燕州这片土地如今已然千疮百孔,再来一次打击,都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它同样生机勃发,诸多如肖铮、郭子铭这样朝廷派遣下来的官员,游走于燕州各地之后,更惊讶于贫瘠之下酝酿的那股蓬勃生机。

    这批被派下来的官员,每一个人都想在燕州郡的崛起之中,分一杯羹。肖铮、郭子铭二人亦不例外,他们曾精心研究昭帝提出的‘巡议司之制’,对这套制度里的各个官职品佚都已烂熟于心。

    这次的差事办好了,二人必然能在巡议司中占有一个席位。

    如今又能把江又灵抓在手中,到时候将她送给宰辅,简直是在陛下与宰辅之间左右逢源,以后平步青云,官路通达更不在话下……

    做着这些美梦,肖铮简直要流下口水来,不知不觉地,意识便昏昏沉沉了,将要睡着。

    然而就在此时,马车猛地晃动了一下,令他前额砰地撞在马车上,肖铮瞬间被惊醒,肚子里装了满满的怒火,再度掀开车帘,向始终守护在车外的护卫长含怒道:“怎么回事?”

    “过去多久了?!那个女子还未抓到么?!”

    护卫长听到肖铮训斥,心中直犯嘀咕。

    不过眨眼时间,方才公子还嘱咐自己尽快抓住那江又灵,怎么转眼之间,又问自己过去了多久时间,还斥责自己还未将那女子抓住?

    护卫长心中的话自然不能同肖铮明着说出来,他垂首恭敬道:“回禀公子,距离您方才问话过去了还未有一刻时间。属下已经派出精锐,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将那个江姑娘抓过来。”

    “公子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

    听完护卫长的话,肖铮才知道自己只是睡过去不到一刻时间而已,他正好也有些犯困,便听从了护卫长的建议,道:“如此也好,我先休息片刻,待我睁开眼睛之时,希望你能将江小娘子待到我的马车之前!”

    “属下必定全力以赴!”

第四五七章 崩星(五)

    “她的马在这里,应该没有跑出去太远!”

    三个骑兵掠过一棵枣树,看到了枣树后面的墙壁前,静静伫立的那一匹战马。

    他们面色一喜,纷纷勒马停驻,彼此间眼神交流片刻,而后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往墙后面那道暗巷悄悄地摸了过去。

    而几个骑兵要寻找、擒拿的那个目标,只是将马拴在了那面墙壁前,往巷子里去了,并没有躲避他们几个骑兵的意思,等三个骑兵涉足暗巷,立刻便发现了前方那道婀娜倩影,在黑暗中摇曳生姿,背向三个士卒,不闪不避,往巷子另一端走。

    三个骑兵互相对视一眼,都咽了口唾沫。

    只看那道纤细背影,他们已经浑身燥热,下腹涨涨的,忽地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念头来,不过他们也知道,那道纤细背影绝非他们可以染指的对象,旖旎念头一起,三人便齐齐心中一凛,强行按捺住了那个诱人的念头。

    三个骑兵大步奔向江又灵,其中有个士卒一边跑,一边开声大喝:“小娘子休想逃跑,乖乖停在那里,束手就擒!”

    “你且好好听话,我家公子绝不会亏待于你,快停下!”

    第一个士卒开口之后,另外两名士卒也纷纷开口说话,在这荒村之中,他们的说话声引起了其他士卒的注意,纷纷往声音发出之地围拢而来。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首先发现江又灵的三个骑卒暂时还未意识到,他们如此呼喊迟早会引来同自己争功的同袍,他们此时一心想要喝停江又灵,同时心底又有些龌龊心思,此时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便忍不住接连地对一个妙龄女子说出那些下流的话语。

    在三个骑卒看来,江又灵一介弱女子而已,纵然手上有几分功夫,亦非自己这等训练有素之辈的对手,眼下既然已经发现对方踪影,那对方便绝难逃脱自己的掌控——更何况,看前面那小娘子走得那般缓慢,分明一副被自己兄弟三个吓丢了魂儿,走不动道的样子!

    “嘿嘿,某家手重,小娘子可别怪某家捏疼了你这一身细皮嫩肉!”

    一个士卒三步并作两步,终于赶上江又灵的身影,他腰刀换至左手掌心,同时以右手赤手抓向前面的江又灵!

    另外两个骑卒看得目呲欲裂,口干舌燥,纷纷赶上,也有样学样,以赤手抓向江又灵身体各处。

    纤细身影近在咫尺,三士卒眼看自己的手掌就要落在自己身上,冷不防对方突然速度加快,向前骤冲出三步距离,而后猛然回身,伴着一声长剑出鞘的铮鸣!

    铮!

    暗巷之中,一道明亮细线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般,轻巧巧地绕过三士卒的手掌、胳膊,划过他们的喉咙!

    三士卒觉得脖颈忽地一凉,剧痛跟着冲上脑顶,他们这才清醒过来,先是注意到了江又灵两根青葱玉指间,捏着的那一滴剑光水珠。

    接着便齐齐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顺着他们五指的缝隙往外涌,他们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意识尚未丧失,至少还能支撑小半个时辰,才会彻底死亡,若被同袍搭救,还能把三人从鬼门关里扯出来——可惜他们没有这个机会,江又灵利利索索地挥出三道剑光,直接穿过三人胸膛!

    剑光扎破心脏,这下三个骑卒纷纷扑倒,死得透透的,再无活过来的可能!

    江姑娘曾经好歹也是无当窟圣女,自身武功亦能排进一流高手末席之列,对付三两个军中士卒自然不在话下。

    而不管是肖铮与郭子铭,还是方才死在江又灵剑下的那三个骑卒,乃至如今游走燕州,欲要将江又灵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其他秦党官员,似乎都忽略了江又灵本身武功高强,也是江湖女侠这一点。

    他们能将自己这么重要的一个特征给忽略,江姑娘却也没打算跟他们客气什么。眼下肖铮派出十余个骑卒擒拿江又灵,骑卒在村落之中也较为分散,正给了江又灵各个击破的机会!

    一时间,街头巷尾,兵刃呼啸,士卒痛呼之声不断。

    曾经被一场大火烧成焦黑颜色的村落土墙之上,又添上了一抹抹暗红色的鲜血,在黑暗里这一切都并不显得突兀。

    未过多久,被护卫长派出来的十余个骑卒便悉数死在了江又灵手中。

    唯独剩下他们各自的战马,战马在街头巷尾之间自然施展不开,早早地被骑卒们拴在了各个角落,如今它们反倒成了那一批幸存者。

    荒村里,因有这些战马不时地嘶鸣,也显得并不那么寂寥。

    守在马车旁的护卫长,听到村落里传来的越来越单调的马儿嘶鸣之声,心中好歹有些安慰——既然马儿都未死,想必自己派出去的那些个士卒,如今也活得好好的。

    只是,方才还能听到他们的动静,如今怎地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

    护卫长心头一片冰凉。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在马车里休息的肖铮与郭子铭,也休息得不好。

    肖铮这时也正好醒过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车窗帘子,眯着惺忪睡眼,向护卫长问道:“可抓到了那个女子?”

    护卫长额头冷汗直流,嗫嚅着嘴唇,直到肖铮给他一个不耐烦的眼神,他才开口颤声道:“公……公子,属下派出去的十余个兄弟,好像,好像都被杀死了……”

    “什么?!”

    肖铮闻言一惊,随即转头看向一旁的郭子铭。

    郭子铭皱紧了眉头,显然也未想到会遭遇这样的变故,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他们此次前来燕州,家中也不过为他们准备了三十余骑卒护卫而已,如今捉拿看似弱不禁风的江又灵,竟然直接让他们折损了一半人手!

    “方才弟兄们已经发现了江姑娘的踪影,属下还听到他们的动静,如今却甚么都听不到了……”护卫长脸色发白,“根据属下的经验来看,他们,八成是遭遇不测了……”

第四五八章 崩星(六)

    “你又未亲自去查看过,怎么知道他们是遭遇不测了?!”

    肖铮冷声问道,总觉得这次跟着自己的护卫长是在偷懒,意图蒙骗自己。

    护卫长面露难色,肖铮的问题他不好回答,也回答不了,总不能自己真得进入村子里,查看那几个士卒的死活——万一自己再死在江又灵手中,那岂不是得不偿失?片刻之后,护卫长转移话题道:“公子,那位姑娘此时应该还在村子里,若是您不相信属下的话,属下可以再派出几名弟兄,到村子里查看一番。”

    “一来可确认咱们那些弟兄的安危,二来亦能找寻机会,抓捕那位姑娘。”

    护卫长话音刚落,马车内便传出郭子铭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可!”

    “嗯?”郭子铭本是肖铮邀请而来的客人,此时突然越俎代庖,亦让肖铮微微一愣,不过他也知道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如此,便转头看向对方,问道:“郭兄可是觉得此事出了什么纰漏?”

    “肖兄,我想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郭子铭皱着眉头,心中十分紧张,现在马车外还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是郭子铭总感觉外面气氛风声鹤唳的,说不得暗中便有人正准备谋害自己!

    他平复着心绪,向肖铮道:“肖兄,那江又灵是什么来历,我们只是粗略了解了一下,只知她曾是高门贵女,母亲与陛下旧,可能是陛下私生女。家族被燕王覆灭之后,流落市井,被一对普通人家收养。”

    “这难道还不够详细么?”肖铮疑惑道。

    郭子铭眼中闪着光:“若真是普通人家长大的女子,怎会流连于燕州这等穷凶极恶之地?我看事情绝没有你我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个江又灵还真不是一个弱女子!”

    “她若是江湖人士,那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肖兄,我觉得此时咱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若江又灵身负高强武艺,你手下这些士卒还真不一定能是她的对手,到时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你我万事皆休矣!”

    肖铮先前听完护卫长的话,便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只是一想到那个江又灵就在村里,与自己近在咫尺,总不甘心放弃,就此回转。

    但此事听完郭子铭一席话,一盆冷水登时浇过了脑顶,让他胸中那一丝邪火瞬间熄灭,也清醒了过来,当即对郭子铭点了点头,接着向护卫长命令道:“便按照郭公子的意思,咱们立刻调转马头,离开此地,迟则生变!”

    “是!”护卫长应声答应,吩咐骑兵收束阵型,拨转马头。

    “走得了么?”

    一群人意识到事情不对,慌慌张张地调转马头,准备逃离这个荒村,冷不丁有个声音在他们周遭响起,众骑卒的精神登时绷紧,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却难以从四周朦胧夜色里,找寻到发出声音的人。

    护卫长强自镇定心神,举着火把,一边打望四周,一边沉声道:“我等先前不知姑娘根脚,冲撞了姑娘。这便与姑娘赔罪,从现在开始,咱们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如何?”

    马车内的肖铮与郭子铭同样很是紧张,这个时候,他们不出面说话才是最好的应对。

    护卫长毕竟有些江湖经验,让他同江又灵打交道是再好不过,若他与江又灵谈崩了,再由肖铮同江又灵协商也无不可。

    两位皆出身世家贵族,虽不能说究竟历练,但察言观色、斟酌进退的本事却非是一般人家出来的子弟可以比拟。

    他们明白当下是人家江又灵势力压自己一头,这个时候该退还得退,不然就等着自己吃亏。

    因此,即便骄矜如肖铮者,此时也忍气吞声,希望能与江又灵和平解决此次争端。

    “呵呵。”

    那个女声又响起了,不带分毫情绪。

    护卫长等士卒连忙转头,耳朵微动,欲要找出江又灵藏身的方位,但都一无所获。

    江又灵不在意对方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想要寻到自己的方位,她接着道:“你等幸亏遇到的是我,倘若是寻常女子,此时只怕早就受了你家公子的侮辱吧?”

    肖铮眼神一凛!

    这个女子竟极清楚他与郭子铭的目的!

    莫非隔墙有耳,自己与郭兄在马车里的交谈,全被她听了去?!

    护卫长心中惴惴,自家公子未出头发声,同江又灵解释两句,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姑娘想必误会了我家公子的心意……他是觉得姑娘可能需要帮助,所以才会一路追赶姑娘至此……”

    “……”

    黑暗里的江又灵未再说话。

    护卫长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眼神瞟向掀开车窗帘子的肖铮。

    希望自家公子能出头说两句话。

    肖铮抿着嘴唇,脑筋急速转动着。

    对方既然知道自己二人的意图,被人如此侮辱,一介女子,尤其是一介身负武功的女子,与自己二人善了的可能已不足一成——

    想到此邪,肖铮猛然抬头。

    身旁郭子铭同样有了反应,惊叫一声:“不好!”

    话音落地,江又灵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自己说的话。”

    “你自己信么?”

    轻悠悠地声音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没有遗漏任何一人。

    骑兵一手勒紧战马缰绳,一手抽出腰刀,一时间刀光剑影映亮此地,光若雪絮,战马嘶鸣!

    纤细的白色影子落入这凌乱雪絮之中,她的指尖逸长剑丝,刚刚在护卫长的脖颈处绕了一圈,而后随着白色影子轻轻落地,那剑丝又抹过拉车壮马的前蹄……

    护卫长扭了扭脖颈,鲜血立刻顺着他脖颈上那道看不见的伤痕迸射而出,因血管骤然被切断,在其体内奔腾的血液便似烈马般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迸成一片血雾!

    血点落满肖铮面上。

    肖铮大脑一片空白。

    轰隆!

    壮马前腿断开,庞大体形向前倾倒!

    “呀——”

    肖铮猛地尖叫一声,一把抓住了身旁的郭子铭,将反应不及的郭子铭向前推了推,而后一脚将之踹出了马车!

    “保护公子!”

    “保护公子!”

    “快!”

    十余个骑卒此时齐声开口,磨刀霍霍,但无一人上前来,阻住那道纤细白影!

    他们只在周围啸叫着,却不敢靠近纤细白影一步!

    每个在武道之中浸淫良久的人,身上气势自生,便如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似江又灵这般的一流高手,与人争斗之时,身上自有一股气势,她的气势给众士卒一种杀人似闲庭信步,似割草一般轻松写意的感觉,正是这份清清淡淡的气势,令士卒们不敢靠近,害怕自己也成为一丛被镰刀割掉的草!

    江又灵转身,正面向郭子铭。

    女侠肤白如雪,秀眉似柳叶,眼线轻挑,凤凰落在了梧桐树上,点出一双热烈又冰冷的瞳。

    郭子铭看着江又灵,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果然是绝色啊……

    郭子铭在心中叹息一声,为自己先前对眼前女子生出的种种想法自惭形秽。

    他没有机会悔改了。

    江又灵指尖那一颗水珠滴溜溜一转,自有剑光扎破郭子铭的胸膛——郭子铭向后退步,撞到了身后的马车上,吓得车里的肖铮尖叫着去捂车帘子。

    肖铮捂住了车帘子,双手也沾满了郭子铭的鲜血。

    他鼻涕与眼泪一起流着,当下时间过得太慢,一秒能当一年。

    而后,肖铮便再也用不着时间这个东西了。

    剑光挑开他辛苦捂住的车帘,同样一剑割掉了他的脑袋。

    江姑娘这一番动作干净利落,无比熟稔,吓得周遭一众骑兵不知作何反应,都大张着口,愣在原地。

    江又灵转过了身来。

    骑卒们这才如梦初醒,不敢擅自逃跑,纷纷下马,向着江又灵纳头便拜:“女侠饶命!”

    “女侠饶命!”

    “此事系公子与护卫长主使,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姑娘饶命!”

    江又灵微扬下巴。

    自从无当窟事了之后,她似乎再未提剑杀人过。如今再度出手,江女侠还有几分怀念这种感觉。

    她低头看围着自己跪了一圈的骑卒们,道:“你家公子今日是被何人所杀?”

    江姑娘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骑卒中灵醒之辈立刻就反应过来,当即连连叩首道:“我家公子乃是被乱匪所杀,与江姑娘毫无关系!”

    “江姑娘且请放心,此间之事我等必不会泄露出去!”

    骑卒们自作聪明的回答,并不能教江又灵满意。

    少女皱了皱眉,道:“若有人问起你家公子是谁何人所杀,你等只管直接告诉他。杀人者,燕州白练,江又灵即可,不用为我遮掩。”

    “不敢不敢……”骑卒们哪里知道这是不是江又灵故意诓他们,纷纷摇头,一个个都不敢点头答应。

    江又灵对这些骑卒的反应见怪不怪,走到倒塌的马车前,割下了郭子铭与肖铮各一只耳朵,接着道:“我让你们怎么说,你们便怎么说就是。这杀人割耳的手法,也唯有我燕州白练才会有,你们纵然不敢给各自主家说真话,他们一调查便能查明真相。到时候发现你们说谎的话,你们便更要吃不了兜着走!”

    江姑娘的江湖名号确实是燕州白练。

    不过这燕州白练却没有杀人割耳的习惯——军中的杀才混江湖的话,或许会有这种癖好。

    但是这些事情,初来乍到的骑卒们却不知道,此时被江姑娘言语一通恐吓,事关自家性命,登时点头答应下来,再不敢拒绝。

    事了,江女侠骑上一匹军马,马蹄哒哒,身影须臾间消失在黑暗里。

    江女侠之所以令骑卒们不对各自主家隐瞒实情真相,自然是不想她做的事情,牵连无辜。

    杀死一个豪门贵子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应对接踵而至的世家门阀的刁难,江姑娘同样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她至少是个江湖人,即便被刁难,亦可一走了之。

第四五九章 飒沓(一)

    古道西风骏马,小桥冻河残垣断壁。

    一个身材清瘦、面容普通的青年将自己的马儿拴在一截树桩上,转身过来,低头看着被自己拴缚好的虬髯大汉。

    汉子宽脸盘,生了一双三角眼,许是觉得绑了自己的青年面相并不凶恶,口中还骂骂咧咧的,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要杀要剐,你给个准话!”

    “老子乃是干大事的,焉能受你这点屈辱?!”

    “要不是老子运气不好,岂能被你这蟊贼暗算!”

    汉子口中唾沫星子横飞,青年很是嫌弃他这副样子,便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从背囊中摸出几块干饼来,慢慢吃着,不一会儿,扭头看着汉子,问道:“你要干什么大事?”

    “躲在某家身后鬼鬼祟祟,技不如人被某家绑了,反而说某家是蟊贼?”

    “我看你真不知羞耻!”

    羞耻这种东西,早被汉子丢到了爪哇国里。

    他当即撇嘴,冷笑着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老子被你抓住,要杀要剐也悉听尊便,有甚么好羞耻的?”

    “你想跟着老子干大事么?”

    “嘿嘿,如今在燕州可没有从前那般好混,年前的燕州郡,像咱这样的大侠,到哪里都有细皮嫩肉的娘们儿等着老子睡,随便路过哪个村子,父老乡亲都得好吃好喝伺候着——现在是不行了,看你也是初来乍到的样子,不如跟着老子办成这一件大事儿?这件事儿干成了之后,老子保证你也能玩姑娘,好酒好肉吃着!”

    这三角眼汉子明显是在燕州横行的匪类,估计奸淫掳掠这样事情从前没少干,不过如今燕州重新落入庙堂视野,他们这些强贼在燕州日益增多的卫戍士卒监视之下,便越来越没有活路了。

    “干什么大事?”

    比起三角眼汉子的满嘴乱放炮,青年则沉稳许多。

    在三角眼汉子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那几块干饼,拍了拍手上残留的饼渣,站起身往三角眼汉子这边走了两步,靠对方近了一些,这才向三角眼汉子问了一句。

    被青年居高临下的俯看,三角眼汉子心中突然生出几分紧张,甩了甩脑袋,嘿然一笑,道:“最近那些来燕州的朝官儿,有许多人想要一亲咱们燕州白练芳泽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青年对三角眼汉子的话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看着他。

    “你不会连燕州白练是谁都不知道吧?”三角眼汉子嘀咕了一句,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是最近才频频听闻这个名号,便也释然,解释道,“曾经的无当窟圣女,江又灵,另有一个外号,便是燕州白练!”

    “这妞儿身负名剑承影,日光长一寸,剑光则长一寸。剑光若白练,因此她才有了这个名号。”

    说起江又灵之时,三角眼汉子明显一副鄙夷之色:“在老子看来,这妞也不过是个凭着兵刃与美色被天下人熟知的女子罢了,手上真功夫肯定还不如我……”

    说着,三角眼汉子眯了眯眼睛,随口奉承了青年一句:“自然就更加不如你了。”

    他当下是真想与青年合作去干一件大事,姿态便放低了些,所以会有对青年的奉承之言。

    三角眼汉子接着说道:“咱们要干的这一件大事,便是抓住那个燕州白练,将她献给梁公子,日后荣华富贵不愁,更可能因这份功劳,成为梁公子门下食客!”

    汉子眼中光芒大放,他对于那点荣华富贵并不在意,但他很在意所谓梁公子门下食客的身份!

    梁公子是逐鹿的那个靖平侯梁家之长子,成为一方侯爵世家门下食客,对于许多有心名利的江湖人而言,无疑是一步登天之径。三角眼汉子会对这个身份如此垂涎,亦实属正常。

    “又是那个梁公子……”青年忽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三角眼汉子不以为意,道:“也不知为何,这些朝官儿一个个没事吃饱了撑着跑到燕州来,同咱们抢活计。如今又一股脑地疯了一般,对一个江湖女子如此感兴趣,莫非是豪门大家里的女子长得不好看?还是想尝一尝野味?”

    燕州寻常的诸多官员之中,梁公子非是秦党一派,以其侯爵世家的背景,也实在不必去攀附其他权贵,如此可以算是自成一派。

    青年也未想到,那位梁姓公子竟然也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

    “近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倒也听说了些许关于这个江又灵的事情。”青年开口道,“不过,那个江又灵再如何角色,左不过一个江湖女子而已,何故会引起如此多的朝官才俊追捧?”

    “此中可潜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三角眼汉子闻言神色陡然谨慎起来,四下看了看,示意青年凑近一些。

    青年看他这副作态,知道他是故意伪装成谨慎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不过未说些什么,便将计就计,凑到了三角眼汉子跟前。

    “老子跟你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三角眼汉子煞有介事:“这个秘密只有我与梁小侯爷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

    一般情况下,行走江湖若有人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便要与人分享甚么天大的秘密的,其口中吐露的那个秘密要么是早已烂大街、人尽皆知的事情,要么便是故意诱人去送死的陷阱。

    “那个江又灵,极可能是当今天子,圣上的私生女!”

    “你想想,若是能获得这位江姑娘的芳心,等她被册封为公主,她身边的那位青年才俊岂不是跟着成了驸马?天子的乘龙快婿!这等好事,谁不愿做!”

    三角眼汉子向青年吐露的这个秘密,看来并非是一个陷阱。

    因为青年根本没打算与三角眼汉子合作,他听完三角眼汉子陈述的这个秘密之后,便沉思了起来。

    三角眼汉子观察着青年的神色,心中突然生出几分不安,忍不住道:“这么大的秘密,我可都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你愿意不愿意同老子合作?倒是给一句话……”

    “若是不愿意,也不必翻脸,毕竟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各走各路,分道扬镳,如何?”

    “诶……”

    三角眼汉子絮絮叨叨,接着便看到青年袖中滑出一枚匕首,落在其掌心。

    他登时心惊肉跳,一下子明白了青年接下来要做什么!

    “诶!兄弟,别!有话好商量!”

    青年并没有与三角眼汉子商量什么的意思,他伸出修长五指,猛地锁住了三角眼汉子的咽喉,将其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只手掌如女子青葱玉指一般,如雪般白净的手背上,依稀可见淡青色血管。

    三角眼汉子闻到一阵芬芳,而后眼前一黑,坠入永冻的梦境里。

    青年收回插在三角眼汉子胸口的匕首,在其身上擦拭掉手上的鲜血,而后站起身来,在怀中摸出一个瓶子,将瓶中粉末倒在了三角眼汉子的尸体上。

    不过片刻,尸体上冒出蓝幽幽的火苗,火苗连成一蓬大火,相信过不了太久,便能将尸体烧成灰烬!

    将这一切都做完,青年未再停留,解开战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离开此地。

第四六〇章 飒沓(二)

    “小侯爷,泥中有尸油,混杂有骨灰残渣。”

    戴着半边面具的男子蹲在一片烧黑的土地前,抓了一把土,放在鼻翼下嗅了良久,起身向身后的马车恭敬禀告道。

    其身后的马车装饰精美,马车框架之上雕琢有精美花纹。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驾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马车,便知其中主人身份地位尊崇的马车,周遭却只有一个戴着面具的青年人作为马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随员。

    “该是用了化尸粉一类的东西罢?”

    马车里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任谁听到那个声音,都会觉得浑身一松,精神也会跟着卸下防备。

    面具青年未言语。

    马车中的小侯爷道:“剪径杀人可断用不着非得把人挫骨扬灰才行,得有多大的仇怨,才会用化尸粉把对方留在人间的皮囊也给消去?”

    一只手拂开了车帘,小侯爷探身而出,却是那位最近在燕州搅动风云的梁公子,梁舟。

    他面貌俊朗,只是颧骨高耸,凸显得眼眶身陷,平白多出了几分阴沉与城府。

    梁舟提着衣袍下摆,踩了踩那片烧过尸体的土地,片刻之后才道:“尸体烧毁多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面具男回答了一句。

    梁舟抬眼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都要天黑了,她跑了那么久,咱们估计也是追不上……”

    说着,他摆了摆手,转身坐回马车里:“走吧,咱们也打道回府。”

    梁舟口中的她,自然是那个让他花费重金,笼络无数匪类追捕不得的江又灵。

    然而如今他轻飘飘地一句话,便将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推翻——须知,江又灵这才离开此地不到两个时辰而已,若他真下定决心要抓住对方,号召笼络而来的匪类将此地方圆百里之内全都搜检一遍,必定能寻到江又灵的踪影。

    但最接近成功之时,他却放弃了。

    “是。”梁舟做出这样的决定,面具男却丝毫也不感觉意外,点了点头,等候梁舟在马车内坐定之后,便坐上了车辕,驱赶着三匹战马缓缓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车轮轧过泥土,留下浅浅的车辙印。

    马车内,梁舟懒洋洋地说着话:“想一想,初一十五都是我做的,还引得几个世家子弟死在那妞手上,心里还是颇有些过意不去的。”

    “啧啧,江姑娘应该也会感谢我的吧?这下她是陛下私生女的事情可就算是天下皆知了……咱们的陛下,要么认下这个女儿,要么便只能杀了她。”

    “虎毒不食子呦,应该不至于香消玉殒的吧?阿左。”

    被唤作阿左的面具男无声地笑了笑,嘴角上扬,似乎很喜欢听梁舟的这番俏皮话,他慢慢道:“小侯爷心里早有定计,何必再问阿左。”

    “小侯爷第一次出手,便能有这般手段,阿左自然佩服。不过,小侯爷须知,过刚易折,慧极必伤。您这次出的风头太大了,伴随着江又灵乃是陛下私生女之谣言散布天下的,必然还有温侯府小侯爷笼络匪类抓捕江又灵的消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马车里的小侯爷沉默片刻,道:“阿左想得太多了,庙堂诸位大人,甚至我父皆知我荒淫无度,父亲甚至还有传续爵位于幼弟的心思,这种境况下,我这个草包来到燕州会做出一些出格事情,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吧。”

    “或许是在大部分的意料之中,但必然亦会有人留意小侯爷。”阿左沉吟道,“譬如当朝首辅,譬如那位兵部职方……”

    “前者多智如妖,留意到小侯爷再正常不过,倒不必多虑。毕竟首辅大人乃是长辈,倒不会对晚辈太过严厉。”

    “后者足智多谋,听说亦与江姑娘有旧。若被他知道此事,怀疑小侯爷,甚至因此与小侯爷交恶,亦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听说他逼得阿左的师兄另寻了主公?”马车里的小侯爷向前倾了倾身子,对于如今朝中红人-杨立,显然也很好奇,“他是兵部职方,我却是兵部主事,不论品佚还是家世,还胜他一筹,他纵然与我交恶,又能如何?”

    梁舟语气戏谑,但阿左却从自己这位主公的语气里听到了几分紧张。

    若不紧张,为何要拿自己最不愿往外摆出的家世来同杨立对比?

    阿左思索了片刻。

    如今纵是知道了杨立的许多手笔,甚至知道晋王被软禁在宗人府,褫夺王爵之位,进而身死等等一系列事情中皆有杨立的影子,阿左与杨立的接触却实在很少,因为少于接触,便不了解对方的行事作风,不了解对方的行事作风,哪能推断与之交恶的人,他会如何对付?

    阿左心头一凛,提醒自己,必须要多留意一下这个杨立的种种事迹了,必要的时候,自己还要与师兄-阿二接触一番,才能更好了解那位兵部职方!

    “阿左不知他会对此事做出甚么反应。”阿左老老实实地向梁舟承认了自己的短板,“在下会寻机会与师兄多接触一番,好了解那位兵部职方的更多事迹,以后也能对症下药。”

    “他确实逼迫得师兄另寻了主公,不过,师兄如今在新主公那里,也并不受青眼。”对于自己的主公,阿左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确实应该多了解一番那个杨立的事情。”梁舟在马车里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抓捕江又灵之事,咱们这边的人便暂时不要参与了,让其他人闹去罢,反正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

    “火已经烧起来了,就看看能烧死多少人了。”

    阿左犹豫片刻,对梁舟规劝道:“小侯爷,在下觉得,此事贸然退出,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们可以减少参与此事的频率,但若是突然抽身,摆出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便依你所说。”梁舟点了点头。

    “那份参议巡议之制实在令我耳目一新,若能获得燕州巡议司首一职,燕州此行便是圆满!”

    “七日之后,燕州巡游官员便要回京汇报见闻,希望那个时候我剩下的同僚们,还够填满巡议司五十二个席位,不然陛下便要头疼了……”

第四六一章 飒沓(三)

    雁门关军屯。

    帅营之内,几位将军围着地上一具白布包裹着的尸骸打转,

    戍边军帅张敬盘腿坐在矮案后,未像其他几位将军一样围着一具烧焦的尸骸打转,而是把玩着一块玉佩。

    玉佩为羊脂白玉,呈玉玦之形,一只雄鹰雕琢于其中,振翅欲飞,玉玦边沿,还有一串金文。

    这块玉玦今时也被烧得微微泛黄,玉色不再油润,有些暗淡干枯。

    其上的金文,张敬已着营中通宵金人文字的武官专门看过,自然了解,正因为了解其上之意,他的面色才会那么不好看,阴沉得很。

    眼看那几个亲信围着一具尸体像是苍蝇般转来转去,半天也未放出个屁来,张敬心中更加烦躁,猛地拍了拍桌子,将众亲信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后怒骂道:“入你们妈妈的毛!看了半天,甚么都未看出来,还跟爷爷装模作样!”

    “一个个每顿能吃一桶大米饭,对本将却无半点作用!快滚!快滚!莫在爷爷面前晃悠,看得心烦!”

    几个亲信武官被张敬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反驳什么,讪笑着就往帅营外退走,还未完全走出去,又被张敬喝住。

    张敬道:“去将副帅给老子叫来!”

    “是!”

    这下几个亲信倒应声得快,一转身便在营帐中消失了。

    张敬在营帐里踱着步子,眉头紧锁,他每看地上的尸骸一眼,心中便更添一分烦闷。

    这具尸首上佩有张敬手里攥着的玉玦,而玉玦上的金文明明白白地说明了尸首的身份——金国雄鹰部皇子完颜昌。

    但是完颜昌如何会死在关外战场上?五个皇子围猎一个手中只有千把人的大昭兵部职方,自己反倒先死了一个?

    这实在令张敬感到匪夷所思,但那块玉玦又是真的,这下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金国若是真死了一位皇子,事情便要闹大了,到时候金兵大举进犯昭国,自己戍守的这雁门关便首当其冲!

    张敬对自己的能耐还是很了解的,清楚自己也就能率领一万余兵卒,戍守边关做做样子,真教他同敌人对抗,在战场之上博取胜利,张敬自问没有那份本事。

    如今朝中名将老得老,死得死,而新一代的将帅还未成长起来,青黄不接,张敬这也是临危受命,他出身儒门世家,纵是按照家学渊源,他也不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

    当然,张敬如今这副作态、形象,纵是肚里没货,别人也多半会误认他乃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张敬在屋内打了好一会儿转,元奎这才姗姗来迟,在门外唤了一声:“军帅。”

    张敬听到声音,立刻应声,令元奎近来营帐说话。张敬与元奎乃是关东戍边军一二号人物,但单单看两人之间的关系,必定会教人生出一种后者与前者差太多的错觉,之所以人会产生如此错觉,实是因为元奎一直待张敬毕恭毕敬,不像是戍边军副帅,倒像是张敬身旁打杂的小厮。

    “副帅,关外死了个皇子的事情,你也得到消息了吧?”张敬罕见地称呼了元奎一声副帅,令元奎心中暗爽。

    张敬自知论真才实干,他确实不如元奎,这会儿摆出个礼贤下士的姿态,也好教元奎多为自己做点事情。

    元奎一进帐篷,看到地上摆着的那具尸体,对于张敬为何突然邀请自己的原因便已经一清二楚,此刻听张敬果然是为金国皇子死在关外之事相询自己,心里更加有底。

    他倒也不好在这个出了名的喜怒无常的军帅面前卖什么关子,便道:“军帅,我那边得了消息,说是咱们这关外,死了可不止一位金国皇子……”

    “什么?!”

    “莫非还死了俩个?!”

    张敬看到元奎缓缓点头,顿感心惊肉跳。

    死了一个金国皇子便教他觉得头大如斗,惶惶然不知所措,这一下子死了两个——张敬觉得天都要塌了!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杨立那厮——那个兵部职方,他怎么就那么能招惹事情,他好好地——他老老实实地去死,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吗?”

    “怎么能在临死前还搅和出这么大的风浪来?!”

    “副帅!副帅!这个事儿可是宰辅交代咱们做的,出了这种事情,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吧副帅?”

    元奎摇了摇头:“宰辅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张敬闻言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有宰辅的保证,就算肩头上真扛着一座山,张敬也有十足自信,宰辅能将这座山从自己肩膀上轻飘飘摘下来。

    “不过……”元奎一向喜欢咬文嚼字,说话慢吞吞的。

    一听到他这个‘不过’,张敬又慌了神:“不过?不过什么,副帅,你能把话一口气说完么?”

    “不过,那个兵部职方,杀了两个皇子也未死啊,军帅,他如今还活得好好的,此时应该通过沉沙关进入燕州境内了……”元奎说话更加慢了,脸上的凝重之色也一点一点消去,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他看着被这个消息震得懵然的张敬,心中快意无比:“军帅当时答应了宰辅,必定会令那小子死在关外,神不知鬼不觉,从此天下无杨立这一号人!”

    “如今,一下子被杨立杀了两个金国皇子,且不说神不知鬼不觉了,便是宰辅对这件事的基本要求,您都未能达到啊……”

    “回到大昭境内,本将要料理他岂不是信手拈来!”张敬咬牙切齿,怒声道,“我立刻派出一营士卒,前去燕州拦截此獠,将之斩杀!”

    “一营五百余士卒?”元奎怜悯地看着张敬,“军帅,您该不会是忘了此子的身世了吧?”

    “莫说是一营士卒,便是您将关东戍边军一半士卒——两万余兵卒,全部派去追剿他,您看看这些士卒是不是有来无回?”

    “燕翎军便在燕州!此子又是谁?他是燕王杨统之后!”

    “更何况,燕州如今被他经营得疏密有致,该让外人看到的,一点都不会遗漏,不该让外人看到的,外人休想看到,也莫想这插手其中——纵然燕翎军真变了节,不干预你追杀他之事,光他在燕州经营的势力,也足够你那一营士卒在燕州全军覆灭,连骨灰都不会留下!”

    元奎的话对张敬而言,有如当头棒喝!

    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也让他万念俱灰,他转脸看着元奎:“副帅,那,本将便无路可走了吗?”

    “宰辅宽宏大量,肚里能撑船。”元奎低垂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眼中光芒,“军帅此时若是负荆请罪,主动向宰辅认罪,虽然惩罚不可免,但宰辅必定会对你网开一面,或许,军帅还能坐镇关东雁门。再不济,便只能回京做个富贵闲人了……”

    “此事又非是我一人所为,副帅,你亦参与到此中来,怎么此时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张敬未被元奎这一番谆谆善诱骗到,反而回过神来,猛地抬头看着元奎,惊疑不定道。

    元奎面色无谓,摇了摇头,看着张敬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朽木不可雕也’。

    “军帅应该想想,我与宰辅是什么关系?你与宰辅又是什么关系?”

    “不论如何,我亦是宰辅门生,而军帅你与宰辅的关系,可就远了许多,这事他老人家更希望谁承担下来,军帅心里不该有点数吗?”元奎此时吐出的话语,好似一把把刀子,直扎张敬心灵各处破绽,张敬纵欲要躲避,也难以腾挪开身!

    “我已向宰辅修书一封,将此间之事如实相告,军帅完成宰辅交代的要事也不尽心,到了现在,你才知道那杨立还活着,而我却是早已得到了这个消息……两相对比,军帅觉得,宰辅会更相信咱们两个之中的哪一个?”

    张敬似是被人抽去了浑身筋骨,一屁股坐倒在地,喃喃自语:“既是如此,本将便只能认罪伏法了么……只能如此了么……”

    “为表诚意,个人建议军帅,最好还是写一封奏折与书信一同送至京城,一面向宰辅主动认错,一面也向陛下主动认错,这样,宰辅才会觉得你的心诚,为你从中斡旋便是必然……”元奎说完这一番话,胸口火烧一般地烫,看到张敬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不再在此地停留,掀开帐篷布帘,大步离开。

第四六二章 飒沓(四)

    御阶九重,金壁盘龙。

    金阶之下,六大勃极烈各自立在文武两班班列之前,领袖群伦。国论勃极烈完颜洪烈独自一人站在御阶之下,总理阴阳。

    庙堂之内,寂静到落针可闻。

    曾经被抓捕关押于昭国数月时间的完颜稽康跪在大殿中央,头颅紧贴着地面,更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在他身后两步范围外,完颜烈同样跪伏在地,在大殿沉凝的气氛中,大气都不敢出。

    完颜稽康与完颜烈如今是金国皇族之中,仅剩下的两位成年皇子,余者或陨灭于边关之上,或被名为杨立的兵部职方掳走,此时那两位被掳走的皇子,大概已经抵达昭国境内。

    金国朝官们看向两位皇子时,神色多少有些诡异。

    他们很难形容自己对如今剩下的这两位皇子的心情,毕竟作为金国谙班勃极烈的完颜稽康被杨立俘虏,已成金国之耻,如今那个杨立又抓去了金国其他几个皇子,却独独将完颜稽康放了回来,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到此中有许多猫腻。

    至于完颜烈……不论庙堂之上,市井之间,抑或禁宫之内,这位六皇子从来都名声不显,而且,一向给人以懦弱、卑怯的感觉,简直不似雄才大略的陛下完颜旻所出。

    好在,如今还不是陛下百年之后之时,尚还不用群臣为大统继承者焦头烂额,明争暗斗,众臣心情复杂归复杂,但并不沉重——还有两位皇子流亡在外,只要运作得当,金国便能从昭国手里,再度迎回那两位皇子。

    到时候大统继承者的选择自然会多出来两个。

    今时之天下大势,乃是金国势头正龙,如猛虎傲立山巅,雄视诸国,而曾以铁骑冠绝天下的昭国,如今却是日薄西山,不复从前威名。

    因此,金国上至庙堂群臣,下到寻常百姓,内心都有对自己国家的绝对信心,他们根本不恐惧与任何国家发生摩擦、碰撞,野心勃勃。

    杨立掳走两位金国皇子,看似令金国处于被动之地。但这种被动却只是表面,一旦金国摆出要与昭国不死不休的态度,昭国必然会乖乖将两个皇子送还,还要将杨立,以及大量金银贡品奉送于金国皇帝御阶之下。

    这种思想指引下,金国朝臣们的关注点自然在如何从这场争端中最大化的为金国、为自己争取利益。

    至于死去的两位皇子……逝者已矣,他们又不能令死人复生。

    更何况,死得也不是他们的血亲直子,而是陛下的儿子。不过面上总要做出庄严表情的。

    当然,有在死去的两位皇子上倾注了大量心血的朝臣,当下也是悲痛欲绝,悲痛得自然是自己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完颜旻头戴冕旒,额前珠帘纹丝不动,两根长辫子顺着双腮垂下。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眼神里没有分毫波澜,开口说话,却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将即山崩地裂的怒意:“五位皇子因何前往边关,途径各地官员是否发现诸王行踪,为何不报?”

    “丞相,你可查清楚了?”

    完颜旻低睨御阶下的完颜洪烈。

    完颜洪烈跪地禀报道:“启禀陛下,皆已查清。”

    “五位皇子不知从何地得到消息,得知谙班勃极烈即将回归王都的消息,当即纠结各自亲随,汇聚成军,齐聚黑山边关。”

    “此中途经升龙府、真定府、西南道……五位皇子每每途径一地,必要为大军补充粮秣。”

    “诸地官员应知五位皇子行踪,至于为何不报,请陛下传唤诸地官员,令其陈情。”

    “不必了。”完颜旻声音不轻不重,却令众臣眼皮直跳,心中剧震!

    他接着道:“涉事官员皆斩首示众,与诸王接触过,未有将实情上报之官员,斩首,夷灭三族。”

    “真定府、升龙府、西南道等地空缺军头、猛安、谋克等军职,皆由合紥猛安中军卒充任。至于府丞等空缺文职,六勃极烈与丞相商议之后,列出名单,给朕看看。”

    “是。”完颜洪烈点头答应。

    陛下方才所言,已经透露出一个很明显的信息——他以自己亲军充任从王都至边关沿线各地的猛安、谋克等职,以掌控沿线各地之军队,单单从此一点,丞相以及众臣已经能够看出——陛下这是欲要开启一场战事了。

    而丞相与六勃极烈便要根据陛下的想法,遴选出来派驻往沿线各地的文官,必须配合陛下派出去的那些武官,以对应将来可能发起的战争。

    如此密集且频繁的人事变动,亦休想瞒住昭国朝官的眼睛。

    不过这次,完颜旻已经打定主意,便无须隐瞒自己的意图。

    “稽康,昭国使者放你回归王都之时,可曾与你说过什么?”完颜旻看向完颜稽康,目光中不带一丝感情。

    完颜稽康一接触父皇的眼神,身体一颤,头颅更低,讷讷半晌,道:“他并未与儿臣说过什么,但是儿臣却知,两位皇弟宪吉与昊确实都在他的手里……”

    完颜稽康顾左右而言他,想要引开父皇话题的意图实在明显,文武百官在旁观察,不禁摇头。

    看来谙班勃极烈经历过一次挫折,并未有什么长进,反而连最初的勇武锐气也都被打碎,如今怯懦谨慎,没有一丝谙班勃极烈应有之风采。

    “可知你那五个弟弟,因何专程赶去边关候着你?”完颜旻对完颜稽康这副作态见怪不怪,他对自己这个儿子已经失望透顶。

    完颜稽康闻言,明显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摇头道:“儿臣……不知。”

    “真不知么?”

    完颜旻笑着笑,站起身,声若冰刀:“那便让父皇来告诉你——你那五个弟弟,皆是为了取你而代之,成为谙班勃极烈而赶去边关!”

    “皇儿啊,他们意图如此明显,你又怎会不知?!”

    完颜稽康大脑一片空白!

    他自是明白五个弟弟因何在边关等候自己,还要摆出那样大的阵仗,只是未想到父皇在庙堂之上,毫不避讳地便将几个弟弟的意图说了出来!

    父皇如此说,自己该如何应和?

    自己该要点头,说这谙班勃极烈之位自己不在乎,若是几个弟弟稀罕,便送给他们也无妨?

    还是转头叱骂几个弟弟贪心不足,枉顾兄弟之情,竟对自己的谙班勃极烈之位生出这等贪念?

    完颜稽康一句话都说不出!

第四六三章 飒沓(五)

    “你是朕的儿子。”

    完颜旻继续说话,额前珠帘微微颤抖,珍珠轻微地摇晃着。

    他是在同完颜稽康说话,但又像是在努力劝说自己:“你是朕的长子,是天定的,朕百年之后的继承人,雄鹰部归属于你,金国归属于你,此间亿万子民,皆是你的奴仆!”

    “你的身份何等尊贵,你该有多大的智慧才够掌控这个国家?掌控这亿万子民?然而你却不思进取,骄狂放肆!”

    “内臣几句谗言,一丁点儿蝇头小利,便让你利令智昏,让你敢领着千余人翻过徒太山脉,进入别国境内为非作歹!!”

    “那时你可知你乃是金国谙班勃极烈,可知你是朕的皇位的继承人?”

    “父皇——”完颜稽康被完颜旻这一番话吓破了胆子,不断叩首,一个劲口呼父皇——这一刻他预感到了今天父皇会如何处置自己,他在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个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

    自己可是嫡长子!

    嫡长子!

    “纵然如此,纵然你被昭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身抓住,纵然你令朕颜面大失,令雄鹰部蒙羞,朕都未起废了你的谙班勃极烈之位的心思……”完颜旻紧紧盯着完颜稽康的面孔,看那张脸上的惊慌、痛苦、不知所措,唯独没有从那张脸上看到有一丝悔意。

    他更加失望:“但是,今时你却回来了,被一众野兵护卫着,回到了王都。”

    “你亲眼见到你的弟弟死在沙场之上,你无动于衷。”

    “你亲眼见到昭国使臣将你的兄弟五花大绑,如驱赶猪羊般赶走,你亦无动于衷。”

    “皇族蒙羞,国体蒙羞,你同样无动于衷。”

    “你一心只想着你自己,你到了王都,你终于逃出来,你的生活要好起来了……焉有一丝!焉有一丝身为本国太子的自觉?!”

    “倘若朕传位于你,焉知你能否在国难当头之际,敢于挺身而出,为社稷而死?!”

    “你不能!”

    一通咆哮之后,完颜旻坐回龙椅,气息渐渐趋于平稳。

    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完颜稽康失魂落魄,他觉得自己未做错什么——是那几个弟弟要致自己于死地,莫非自己还要转过头来,为几个致自己于死地的人,同救助自己的人拼命不成?

    其实,这个时候不论完颜稽康做什么都是错。

    他必须都是错误的,不如此不足以平息父皇痛失两个儿子的悲与怒!

    “丞相,替朕拟旨。”

    完颜旻微微闭着眼睛,但众臣丝毫不敢以为他是睡着了,而放松自己的表情。

    这位金国开国皇帝,身边没有一个太监或宫女服侍,一直以来皆事必躬亲,唯独今日,似乎真的有些累了,着国相帮他草拟圣旨。

    “完颜稽康,身为谙班勃极烈,不修私德,以致朝野批判不止,难以服众。”

    “更视国家大事如儿戏,潜入别国被人所捕,令国体蒙羞,辱没雄鹰部骁勇之名!”

    “因此,朕决定废黜完颜稽康谙班勃极烈之位,此旨着六勃极烈与文武百官商议。”

    完颜旻说完之后,睁开眼睛,看着阶下文武百官,目光重点扫过百官前列的六大勃极烈,沉声道:“你等对此事可有异议?”

    “臣等附议!”

    文武百官轰然跪倒一片。

    庙堂俨然是完颜旻乾纲独断。

    “好。”

    完颜旻点了点头,接着道:“文武百官会同六勃极烈,皆已附议。因此,废黜完颜稽康谙班勃极烈之位,着其待在城东王府面壁思过,平日无事不得出门!”

    “儿臣……遵旨。”完颜宪吉颤抖着声音,领受了来自完颜旻的惩罚。

    尽管完颜稽康最初只想从杨立手中逃脱,回归王都,做一个富贵闲王,甚至是五个弟弟对他的围攻,更加深了完颜稽康不参与庙堂争斗,平安平淡走完这一生的想法,但是后来,他又眼看着那些要抢去自己的谙班勃极烈之位的弟弟们,一个接一个栽在杨立手中——心中那个不敢触碰的想法在此时,如火苗般熊熊燃烧了起来。

    五个弟弟里面,有四个折在杨立手里,自己的皇位争夺之路上,只有六弟这一个敌人,而六弟在完颜稽康的印象里,又恰恰非常不起眼!

    于是,完颜稽康便动了心思,想要再拼一把,他不愿放弃谙班勃极烈之位,任由它从自己手中流失——但现实与希望的差距巨大,父皇终究还是找了个理由,夺去了本属于他的谙班勃极烈之位。

    而今,谙班勃极烈之位空悬,完颜旻没有立刻将之转送给其他人的打算。

    他对完颜稽康是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对待完颜烈,便要平和许多——与其说是平和,倒不如说是完颜旻的眼睛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儿子:“完颜烈,虽未在此事之中犯下大错,但小错却并非没有。便令你在自己王府之中思过。”

    “儿臣遵命。”一直在旁当了许久陪衬的完颜烈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然而却仅仅只能吐出这四个字,便再不能言语其他。

    他心中是何想法,会有什么情绪,所有人都无法知悉。

    没人能从完颜烈的表情上,看出他的内心想法。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完颜旻对完颜稽康兄弟二人挥了挥手,目视两人离开大殿,手掌轻轻揉着额头,引得冕旒之上的珍珠不断晃动。

    大殿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金国庙堂,文武百官皆为完颜旻一人之意志而运转,这里完全可以说是完颜旻的一言堂。

    完颜旻亦承受得住如此巨大的权力加身。

    他是千百年来第一个将女真、将雄鹰部推上台前,由数个游猎部落合并整合成一个强大的国家,并最终覆灭契丹的政权,建立了一个足以与汉家王朝分庭抗礼的帝国的人。

    他的权势、威严皆来自于一场场战争的胜利,来自于一个个子民衷心的臣服。

    昭国皇帝与之相比,都未有其如此盛隆之权势——以一人之力完全支配庙堂,所有朝臣皆为顺遂其心意而活!

    在昭国庙堂之上,开国皇帝赵毅还要受到来自宰辅、六部、五姓七宗等豪阀的制衡与束缚,可做不到言出法随!

    “他俘虏朕的两个儿子,将之带回大昭。”

    “是想以此来威胁朕。”

    完颜旻依旧微闭着眼睛,缓缓开口。

    杨立为何要抓捕他的儿子关押入大昭,他不用思索便知道原因。

    或许以为这样做了,自己便要投鼠忌器,不敢对昭国出手了……

    完颜旻想起自己书房之中挂着的那一副地图,那副地图之上,昭国与金国便似龙虎对峙,两者疆土相差不多,军事实力从前好像也是持平——只是如今,这个均势要被打破了。

    就在金国要脱颖而出,打破均势,完全能在军事实力上碾压昭国之际,就在朕即将大展宏图,将昭国,将这个文明体统传续数千年的国度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之时,自己的后院却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完颜旻心中狂怒。

    愈怒,面上便愈平静。

    他无法抑制染指昭国疆域的野心,也无法抑制对那个杨立咬牙切齿的愤怒!

    “陛下,彼国使臣抓捕两位皇子,无非以为此举可令国朝投鼠忌器。”文武百官之中,第二勃极烈走出班列,向完颜旻叩首,说着自己的分析,“然而比过使臣亦必然明白,此举绝支撑不了太久。不如趁此机会,向昭国索要金银珍宝,令之对国朝之损失百倍赔偿,进一步削弱昭国的实力,徐徐图之,令昭国鲜血流干而死!”

    “如此,可不废吹灰之力吞并昭国,两位皇子在国朝威压之下,他们亦不得不保护得好好的,回到陛下的身边!”

    第二勃极烈的提议令很多朝官点头赞赏。

    这确实是一个切合实际且平稳、没有风险的毒计,彼方要以两个皇子牵制我方,令我方不敢轻举妄动,不能为死去的皇子进行军事复仇,但反过来,我方亦可以以军事上的优势压迫昭国,令昭国不得不低头向我方赔罪,献上金银贡品。

    以此不断在昭国身上下刀子,迟早会抽干昭国的国库,抽干昭国的鲜血,到时候一场灾祸降临,昭国不攻自破!

    “他手中握着朕两个儿子的性命,便以为朕不敢对昭国发起战争。”

    “以为朕便拿他没有办法,可以留给他时间,让他慢慢经营,做好应对朕之兵锋的准备。”

    完颜旻没有听第二勃极烈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话。

    第二勃极烈立刻噤声,不敢打断皇帝陛下的言语,凝神静听,听完之后,与其他同僚面面相觑——陛下言下之意,他们皆琢磨不透。

    “他想要以朕的两个儿子要挟朕,让朕给他时间准备,给昭国时间准备。朕偏偏不遂他愿!”

    “朕要教他知道,这世间唯有实力至高,其他一切,权谋也好,诡计也罢,在实力面前,皆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杀了朕的皇子,还想教朕再继续低头忍气吞声?”

    “天下间焉有此等好事?!”

    完颜旻豁然睁开眼,眼含宇宙洪荒:“国相,着各部商议,对昭国进击之兵略。”

    “自今日起始,你为国论忽鲁勃极烈,专掌一切征讨昭国之兵马!”

    金国庙堂,轰地一下子炸开了……

第四六四章 飒沓(六)

    纵是完颜旻下旨对昭国用兵,大军亦非一朝一夕便能调度。

    此中涉及枝节太多,毕竟是真正对另一国挑起的战争,又非是边境挑衅,打秋风一般的争斗,光是兵卒之动员便要耗费月余时间,再加上粮秣筹措,辎重运输等等,真到金军陈兵边境之时,恐怕已经是三五月之后了。

    三五月时间说短不短,这三五月时间内,足够燕州发生一场蝗灾;说长却也不长,眨眼而过,快到人都还未意识到战争来临,它就已经降临在一个国家的疆域之上。

    但若是合理利用这三五个月时间,纵然不能撼动高山巨木,撼动金国南下的铁蹄,也足以减少许多百姓之死伤。

    都勃极烈的旨意传遍了三军,所有士卒都在为数月之后的战争做准备。

    备战状态之下,每个士卒的精神都是紧绷的,这无疑令许多局外人心中困惑,有心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打听军中消息,也好据此来规划自己或者自己背后的家庭。

    身在王都的完颜稽康倒不用辛苦向军中打听甚么消息,在陛下发出旨意之后的第二天,便已经有人将陛下要对昭国用兵的消息,送到了完颜稽康的府上。

    完颜稽康被陛下勒令无事不得离开府邸,不过他如今重回金国最上层贵族的奢靡生活,又在父皇那里收了挫折,被剥去谙班勃极烈之位,倒也无心出府,在府上着实与一众侍女荒淫了一夜。

    第二天收到别人送来的这个消息时,完颜稽康脚都是软的,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封递送给自己的密信上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

    平心而论,昭国覆灭与否,对完颜稽康的生活都不会影响太大。纵然是将他送回王都的杨立,此时也休想真正干预完颜稽康的任何行为,完颜稽康回了王都,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不过,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完颜稽康心中还是一阵慌张——父皇对昭国用兵,莫大压力之下,昭国庙堂说不得便会屈服,乖乖地将自己那两个弟弟连同杨立,一并送到金国王都。

    到时候,且不说两个弟弟回归之后,自己的生活便将愈加不好过,单单是杨立与自己牵扯,也会让父皇对自己更加‘刮目相看’,到时候自己莫说是当个富贵闲王了,能不能活下去都尚未可知。

    如此一想,完颜稽康通晓其中利害,立刻便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完颜稽康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内心煎迫,片刻之后,一把拽住守候在门口的侍女手腕,在其耳朵沉声道:“你去,把野利先给本王叫过来!”

    ……

    “主上,是想令我将这个消息传回昭国,教殿下知悉吗?”

    野利先听完完颜稽康的陈述,眼中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心中琢磨这是不是完颜稽康对自己下的套子,片刻后便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与完颜稽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倒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候,自毁长城。

    完颜稽康听得野利先称呼杨立为殿下,心中有些不爽。这人也不知是自己的护卫,还是杨立的心腹。

    不过此时正事要紧,他也不会太计较这些小节,当即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本王要你今夜出发,赶到燕州,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到燕州天目据点,如此一来,杨公子一旦回到燕州,立刻便能收到这个消息。”

    “本王与杨公子利益共通。”

    “他想要的东西,恰恰是本王不想要的东西,本王想要的东西,他亦恰恰能帮助本王得到。”知道这个野利先对自己还有几分不信任,完颜稽康又道,“本王没有坑害他的理由。”

    “信与不信,全在你自己判断。”

    野利先闻言赶往单膝跪地,恭敬道:“野利先自不会怀疑主上。”

    “但是……主上,野利先是否可以问一下,是谁将如此重要之消息,告知了主上?若是那人有心引蛇出洞,我们则不得不防。”

    完颜稽康闻言却笑了起来,片刻后,摇头道:“你倒是心细,也亏你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然本王也不放心你揣着这么重要的消息在金昭两地之间流连。”

    “那个传给本王消息的人绝对可靠,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她是本王的生母,单单凭借这一点,你也不必有什么疑虑。”

    听到完颜稽康如此说,野利先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虎毒尚且不食子,金国王后确实没必要害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儿子,至于金国王后为何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完颜稽康,野利先也能猜到一部分原因——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借着皇帝对大昭用兵的时机,主动站出来表现一番,前往前线争取军功。

    若真能取得奇功,恢复谙班勃极烈之位也不在话下。

    “你可还有其他困惑?”完颜稽康问道。

    “属下随时可以出发。”野利先如此回答。

    “嗯。”完颜稽康点了点头,沉吟着道,“父皇旨意一下,王都全城夜间便要戒备许多,他老人家也知自己这道旨意可能会被旁人泄露出去。”

    “本王如今被禁止私自离开府邸,因此,府上人员出行便也醒目了许多,若令你就此离开府邸,必定会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到时候再招惹来麻烦。”

    “每日凌晨会有菜贩前来王府送上菜蔬肉食,明日便令菜贩多送一头牛过来,你可藏身牛腹之中,离开王府。而后再寻出路,离开王都。”

    完颜稽康如今也是风声鹤唳,一切都务必做到不引人察觉。

    野利先心中暗骂完颜稽康只为自己考虑,根本就未给自己好好规划出一条隐蔽的离开王都的路线。

    他让自己藏身牛腹之中,离开王府。

    但离开王府之后,一应规划却分毫也无,这时候野利先反倒怀疑完颜稽康是真的想要坑杀自己,不然为何做个规划都能做成这般有头没尾,一听就觉得不靠谱的样子?

    然而,野利先已经将此事满口答应下来,又是完颜稽康名义上的下属,此时却也不得反悔,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待到真离开王府之后,再从长计议如何离开王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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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