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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三五章 道阻且艰(四)

    杨立与单雄所在的火堆旁,不知何时悄悄有一个士卒走了过来,正在同二人低声汇报着什么。

    欢声笑语漫溢此间,没有人注意到士卒对杨立与单雄说了些什么,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另一处火堆旁完颜宪吉同阿康达成了什么交易——不过,这只是似乎而已,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或者说,那个人是被杨立派去,隐藏在暗处故意监视完颜宪吉与阿康的一些小动作的。

    听完那个士卒的汇报,杨立笑了笑,却暂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同单雄讨论这件事,单雄在听完士卒的汇报之后,脸色却有些难看。

    阿康所属的部族,是塔盾兵联姻的一个主要部族。单雄早知道在殿下的授意以及推动之下,会有奴部人忍受不住诱惑,听信那个完颜宪吉的鬼话,暗中与对方合作,但他没有想到会首先这样做的那个人,竟然是阿康!

    这件事不仅仅会让单雄在殿下面前颜面尽失,更加重要的是,单雄很担心塔盾族会因此失去这位殿下的信任。

    不过,杨立斟酌片刻 ,组织好了语言之后,开口便打消了单雄的顾虑:“将军该知,众生皆苦。又该明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一个备受旁人欺凌的部族存活下去已是无比艰难,教他们明白什么是自尊自爱,便太困难了一些。”

    听着杨立的话,单雄的眉头便舒展开了,他苦笑道:“本是给殿下添了麻烦,竟还要殿下反过来安慰某家……”

    “怎会是我在安慰你?”杨立故作奇怪之色,道,“我所说的本就是事实。人在陷入泥潭的时候,任何一根树枝都能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哪怕这根树枝只是无根之木。此即人之常情,可算不上安慰将军。”

    杨立这一番话说得妥当又教单雄心中觉得熨贴,单雄看着杨立,看起来颇显凶恶的面孔上透露出几分真诚来:“不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殿下能够体谅某家,大人不计小人过。”

    “呵呵,小事而已。”杨立摇了摇头,说道,“不过单将军,就阿康与完颜宪吉私下接触这一件事,你需迅速将此知会他们族长一声,注意阿康的异动,不要令我们的计划因此出现了疏漏,反而真被完颜宪吉从我们的计划之中,逃了出去。”

    单雄连忙点头:“这一点殿下大可放心。某家必会将此事告知于达幕部,以防他们被生出异心的阿康牵着鼻子走,牵到了火坑里去。”

    “甚好。”

    杨立抚掌而笑,道:“如此,我们便可安心等待收网的时刻了。”

    “完颜宪吉还要多一些勇气,如今他可已具人和,再得地利与天时,便可以从我的队伍里脱逃了……”杨立目下倒很是希望完颜宪吉能从自己手中‘脱逃’出去,而后踩进自己为之布置的第二个泥潭,“此地尽是我们的人,二皇子的地利则在象灵道,天时,天时……”

    杨立的手指轻轻敲击自己的膝盖,思虑片刻,心中已为金国二皇子的脱逃,构造了一个绝佳的‘天时’出来。

    一旁的单雄看着杨立轻描淡写地便将一个完整而缜密的谋略铺陈开来,心中对杨立更加敬畏,更暗中告诫自己,切不可对这位高深莫测的殿下有二心,己之全族的未来,尽系于自己动念之间,不可有分毫疏漏!

    ……

    杨立所部在塔盾族驻地停留一夜,翌日清晨便已出发。

    先前背着各自干粮的士卒们,大都已经骑上了战马——这些马匹尽是良马,乃是从铁浮屠与射电军所部缴获得来,完颜宪吉甚至在其中发现了许多配有铁浮屠部制式马鞍的战马!

    骑卒们压着马速,簇拥着关押有完颜昊的马车,行在前方。

    不善驱策战马的近二百命奴部士卒则跟在骑卒之后,簇拥着完颜宪吉向前走。

    这些不善驱策战马的士卒里,便有阿康和他的同族士卒们,他们距离完颜宪吉最近,几乎是将完颜宪吉围在自己的队伍里面。

    这样十分明显的挟裹,其他士卒却对此视而不见,这从侧面也反应了杨立统领的这支部队并没有什么警惕心,他们的心态很放松——如此正是完颜宪吉以及阿康等十余个士卒需要的东西,如果杨立戒心太强的话,完颜宪吉逃跑成功的可能性便要大幅度降低,甚至完全没有希望。

    在经过将近五日的行军之后,杨立所部终于到达了象灵道,象灵道是金国要道,将官们惯常称这一条线路为东南道,这一条运输线路之上,因为有象州与灵州两座城,因此才得名象灵道。

    由这条运输线路一路向南疾行,便可抵达燕州的门户——沉沙关,抵达那座由燕翎铁骑戍守的边关。杨立若是从象灵道转向南方,前去沉沙关,比其在徒太山脉之中绕来绕去要省不少时间,也少许多不可知的危险,但杨立却并不想要如此做。

    他自知从沉沙关通过是最便捷的一条路,甚至可能因此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但如此做,便悖逆了杨立为自己规划的人生路线。

    此时与沉沙关,与关内燕翎军有接触,或多或少会让杨立心中浮起一种机缘未到的感觉。

    “今夜在此地驻扎休整,第一伍、第三伍、第七伍士卒夜间警戒,半夜轮换一次,由第二、第四、第六伍负责后半夜警戒事宜。”山坡与河流包夹出来的空地之前,杨立所部停顿了下来,安营扎寨,顺着河流朝前走不过二里,便是徒太山脉的某个山隘口。

    一千余人的队伍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样一支队伍只要出现在人烟稠密之处,便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杨立所部如今又是在别国境内,若是不小心遮掩,必定会招惹出许多是非,到最后能不能走出金国境内都未可知。

    好在由黑山至象灵道这一路,杨立所选择的多是一些人烟稀少的路径,再加上象灵道同样是乱贼、奴部聚集之地,在这片土地上奴部人大规模迁徙已是常见之事,因此,杨立所部穿行于此地,倒不显得有多么惹人注目。

第四三六章 道阻且艰(五)

    “将军只会在此地停留一夜,一夜之后……将军就要转进徒太山脉。”

    黄昏时刻,夕阳薄暮。

    一大团一大团醉人的烟霞在西方天空拉扯成河,红彤彤的天光遮耀而下,草木寂静,但生机勃勃。

    阿康半蹲在地,手持一根木棍在身前草丛中拨弄着,眼角余光却时时注意着身侧的尊贵皇子——完颜宪吉。

    完颜宪吉的背后便是那横亘于苍穹上的烟霞长河,在渐渐下落的太阳映衬下,金国的二皇子气势逼人,尤其是那双棕黄色的眸子里,有和日落之苍凉相悖的昂然。

    他听着阿康的话,那双眸子里摄人的光辉突然颤抖了一下,崩解成无垠的黑暗,让阿康又难以捕捉对方眼底的颜色了。

    阿康心中惴惴,他不知昭国有句意味深长的话,叫‘伴君如伴虎’,但他此时的心情,想必与那些在庙堂上战战兢兢的臣仆们一般无二。

    “那位昭国的将军,谋略无双,世事洞明。”完颜宪吉转头看着阿康,声音平淡,没有波澜,“他未必不能成为解救你等的那个人。”

    “你为何要选我这个阶下囚,手下败将?”

    完颜宪吉与阿康等兵卒约定的时间即将来临,他们将在今夜展开一场逃亡的行动,完颜宪吉曾在心底无数次地预演了这场行动,在他未开口说出这番话之前,他一直都对这场行动抱有很大的期待。

    他当然期待,能够从杨立手中逃脱,这意味着他有了重归金国王都。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是,完颜宪吉此时却迟疑了起来。

    他想起先前,自己也是在四弟三言两语的哄骗,满腔热血地冲上了战场,结果却正中旁人下怀,成了杨立的手下败将。

    这一次完颜宪吉所面临的形势甚至比上一次更加严峻,他若是逃亡失败,被杨立重新抓回来,杨立必然会对他加强警备,他将再无可能逃出生天。

    所以他必须小心谨慎,详细了解身边每一个效忠于自己的人,确定他们对自己忠诚的根基来自于哪里。

    以及,这个根基是否能让自己信服,让自己觉得牢固。

    被部下、被信任的人出卖的感觉并不好受。

    完颜宪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听到完颜宪吉的问话,阿康的眼神有些迟疑,他转头看向了西边的那座帐篷,帐篷里便有完颜宪吉所说的那位将军——杨立。

    阿康对于那位将军的观感显然并不差,看向那座帐篷时,奴部少年的眼神里明显多出了几分羞惭与躲闪。

    他明白自己如今的这种行为,是对杨立的背叛,背叛自己的主将不论是在大昭还是在金国都并不是一件多光彩的事情。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对于自己的行为有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也正好可以在此时拿出来,应对完颜宪吉对他提出的问题。

    阿康吞吞吐吐地说道:“将军……不是金人,更不是我们奴部人,他与我等并没有恩惠,我们为何要效忠于他?”

    “至于王上……”阿康转脸看向完颜宪吉,眼神里有对权势的敬畏与崇拜,这份崇拜让完颜宪吉笃定他是一心要效忠于自己,这并不是一个圈套。

    阿康说道:“您是金国的皇子,您比将军必定更加明白我们族人的境况,更了解如何解决我们的困境……”

    阿康的语言委婉,但完颜宪吉依旧明白了他的话中真义——便像是大昭那句老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论杨立如何谋略无双,如何运筹帷幄将金国几位皇子一网打尽,但在阿康这样的金国奴部人眼中,杨立立身不正,在金国没有正当且高等的身份,依旧不足以让他们效忠,与之相比,完颜宪吉这样的金国皇子无疑是阿康等奴部人眼中的香饽饽。

    阿康说的都是实话,阿康的想法亦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更能代表大多数的金国奴部人,不论这些奴部人表面上对金国皇族、贵族的威权有多么抵触,多么抗拒,一旦给了他们与这些威权阶级结合的机会,他们亦必然会奋不顾身。

    大多数人在泥泞中呆得久了,偶能脱离泥泞沼泽,爬上金碧辉煌之殿堂,他们所做的第一个选择断然不会是救助其他身在泥泞中的人,而是拼命掩盖自己曾经的卑弱,将自己曾经所受之苦,加倍奉还于那些尚处于泥泞中的同伴们——所以世间永远需要一个身份阶级最低微的人,以供其他人嘲笑。

    正如那句话所说:强者怯懦,抽刀向更强者;弱者怯懦,抽刀向更弱者。阿康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代入了弱者立场,选择完颜宪吉正切合他的立场。

    听完阿康的言语,完颜宪吉不以为忤,反倒点了点头——阿康基于这样的原因效忠于他,反倒比说出一些感人肺腑的话,更教完颜宪吉信服。

    如今自己不过是旁人的阶下之囚,所谓能力才干,人格魅力当下是半点也无法在人前显现,阿康更不可能因此敬服于自己,对自己五体投地。

    完颜宪吉正是因为怀有种种顾虑,所以对阿康等前来投诚之辈抱有怀疑,因之出言试探,阿康言语却是歪打正着,消去了二皇子对之的忌惮。

    如此,完颜宪吉才能放心与阿康继续他们的逃亡计划。

    完颜宪吉当即道:"你既如此说,我亦总算明白,你未欺骗于我。"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阿康。

    阿康闻言,面上明显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这副表情落入完颜宪吉眼中,更教完颜宪吉不疑有他,心中大定,接着道:"我倘若能逃出那个大昭将官的控制,不说其他,至少会保证你的族人不必再为奴隶,族中壮年为我亲卫,你必是亲卫队长。"

    "今夜那大昭将官如何布防,你都打听清楚了?你们的计划又是如何,可都考虑清楚了?"

    完颜宪吉既选择了相信阿康所言,自不会扭捏,立刻便将自己最为在意的问题提了出来。

    阿康方才听得二皇子对自己的一番承诺,面上才显兴奋热切之色,又忽听到对方提出的问题,也不敢怠慢,面色一正,回答道:"正要禀明主上:那位将军今夜前半夜以第一伍、第三伍、第七伍负责警戒营地异动,后半夜轮值为第二、第四、第六伍士卒。”

    看着完颜宪吉面露困惑之色,阿康连忙又道:“我等属于第十二伍士卒,第五伍士卒乃是将军亲卫,负责护卫将军营帐。此次轮值警戒的士卒,皆是一直跟随着那位大昭将军的昭国士卒,无一伍士卒为奴部弟兄。”

    “原来如此。”完颜宪吉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冷森森的笑容。

    杨立对营地警戒工作的布置也算中规中矩,毕竟身处异地,夜间警戒这等不可有半分疏忽的事情,自然要交给自己放心的士卒。如此做法也不能说错,但却终究给完颜宪吉的逃跑留下了漏洞,让完颜宪吉有机可趁。

    听完阿康的回报,完颜宪吉也不由得在心底对杨立这番布置发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嘲讽。

    不仅如此,那个大昭将军为了收服这些奴部士卒的人心,给予他们优厚的待遇,让他们可以不受军法约束,这亦使得阿康接近自己更加容易——想到此邪,完颜宪吉心中顿时涌出一股快意。

    那个大昭将军辛辛苦苦却求不得的一众奴部士卒,如今已然归附于自己,任凭自己驱使!

    “阿终古与第六伍伍长这几日混得颇为热络。”阿康四下扫了几眼,确定无人注意自己这边后,往完颜宪吉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奴才的计划便是,待到后半夜时,便叫阿终古找个机会,与那第六伍伍长求个情,准允他暂时离开营地。”

    “阿终古离开营地之后,便会前去我族——大阿部搬取救兵,袭击营地,主上可趁营地混乱之时从此逃离。”

    完颜宪吉甫一听到阿康的这个计划,便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这个计划之中有诸多冒险之处,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于是沉声问道:“莫非不能令人挑起骚乱,以分散警戒士卒的注意力,你我悄悄逃出此地?”

    若能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此地,自然万无一失,乃最上策。

    不过阿康闻言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主上有所不知。你我纵是能悄悄逃离营地,但待到明日那位将军发觉你我逃脱,必会追责阿康的族人。二十七盟会大枭首绝不可能放过我部。”

    “若是我等趁乱逃脱,伪装一番。那位将军只会以为我等乃是在护卫主上之时,遭贼寇冲击,脱离了营地……”阿康看着完颜宪吉紧锁的眉头,小心翼翼道,“而且,营地布防紧密,我等奴部士卒看似不受约束,其实这几个方向,都有士卒隐藏在暗处,警戒着我等一举一动。我等若真有什么异常……”

    完颜宪吉闻言一惊,不等阿康把话说完,便道:“这周围既有人盯着你我,你还贸然与我联系作甚?也不怕他们认出你们已是我之部下!”

    “主上不必为此担忧。”阿康面不改色,早有准备,回答道,“我是昭国将军亲自派来护卫、监视主上的兵卒,他们即便看到你我交谈,也断不会觉得此举不正常,也不会因此产生什么联想。”

    阿康沉定的神色让完颜宪吉心头一松。

    这个少年在前几日还是讷于言谈、畏畏缩缩的性子,目下却因为绝大的压力猛然成长了起来。

    阿康这一通言语向完颜宪吉阐明了厉害,完颜宪吉也不好再同阿康要求更多,平复了方才惊讶的心情,他沉吟片刻,确定方方面面都万无一失之后,抬首看向阿康,道:“此事关乎我之存亡,亦与你族日后生计关系甚密。”

    “我必须成功,不能失败!”

第四三七章 道阻且艰(六)

    凌晨二三更天,正是人们陷入最深层的沉眠当中之时。

    营盘的一座座帐篷里,隐约有鼾声传出,伴着营盘侧后方立着的一匹匹战马偶尔的叫声,为此夜更添上几分宁静。

    这样安宁的夜色,任何人陷入其中,都不会将它同暴动,突袭之流的活动联想起来。

    但是尽管如此,负责值守营地,警戒异动的大昭第六伍禁军依旧打起了精神,他们在前半夜获得了充足的休息,所以当下的士卒们没有任何困倦之态,一个个精神奕奕,目光炯炯,在营地周遭巡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营盘周围的火光让黑夜不那么寂寞,也足够把帐篷扒开一道缝隙的完颜宪吉观察外面来回巡逻的士卒。

    先前听了阿康的计划之后,完颜宪吉纵觉得那个计划有几分不确定性,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但是如今,完颜宪吉躲在帐篷里观察巡逻守备的士卒一夜时间,从警戒士卒的排列以及巡逻范围上,他看不到丝毫破绽!

    杨立将营地布置得看似表面松懈,还任由奴部士卒自由活动,不以军法约束他们,实则在营地各个关节处的看守警戒的兵卒布置无有一毫疏漏。

    这让完颜宪吉怀疑:阿康的那个计划能有几分可行性?

    计划最关键的一节便是让阿康麾下弟兄-阿终古请求第六伍伍长,准允他暂离营地。

    阿终古好借此机会,赶去距离营地最近的大阿部搬救兵。

    但完颜宪吉眼看营地士卒如此机警,顿时觉得阿终古请求第六伍伍长通融的计划,很大可能不会成功。

    他心中惴惴不安,阿康等人同样惴惴不安。

    阿终古硬着头皮掀开了帐篷,从中走了出来,帐篷里的其他人连忙眯着眼睛装睡——他们毕竟只是普通士卒,不可能像完颜宪吉这般身份尊贵的俘虏一般,独享一个帐篷。不过这也正好给了阿康联结众人的机会。

    “诶!干什么?!”

    阿终古走出营地没有几步路,便被第六伍巡逻士卒发现了,士卒抽出兵刃,快步向阿终古这边走来。

    阿终古背对着士卒,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停在原地,等那士卒过来之后,与之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土语。

    士卒很难分辨阿终古说得什么,皱了皱眉,收刀入鞘,接着道:“你跟我过来!”

    金国各地俚语方言,昭国与之相比仍有所不及。

    毕竟金国多部族混居,各个部族之间皆有自己的一些特定语言,不过随着金国引入汉文汉语之后,这种情况正在不断改善,如今大部分金人纵不识汉文,但亦能口说汉语,听得懂昭人的言语。

    阿终古便在此列,他能听懂士卒的言语,说得也是自以为的‘汉语’,无奈口音太重,士卒到底没听出来他表达的意思,只能带着他去见伍长。

    伍长对阿终古这个身高九尺有余的奴部少年青眼有加,有心将其编入自己麾下,倒是与之接触很多,能听懂阿终古的一些话。

    "怎么回事?"

    第六伍伍长利盛与两个随员围在火堆前,正低声聊着天,看到麾下士卒领着缩头缩脑的阿终古走过来,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

    士卒向利盛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地坐到利盛旁边,才道:"某方才巡逻营地,看到他出了帐篷在外面鬼逛,他说的话某又听不明白,便带过来由你发落。"

    军中等级森严,但像是利盛这样的基层武官与一般士伍没有太多差别,上了战场彼此之间还要互相照应,因此利盛与麾下士卒言行之间,倒也不太注重上下级之分。

    利盛听完士卒的阐述,回头看了阿终古一眼,面色虽然沉定,不过显然也是一副对阿终古没有戒心的神情,他回过头去,专心应付起火堆上那一只大雁,慢腾腾道:"阿终古,你半夜跑出帐篷,在营地游逛什么?"

    阿终古闻言,手上一边比划,一边叽哩咕噜地言语着,隐约能从他那极重的乡音里辨别出"撒尿","睡醒"一类的字眼,在火光的映衬下,阿终古这副神态竟显出了几分凄惶。

    火堆前的几个士卒依旧没能听明白阿终古到底在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他们是否明白阿终古话中之意却也没那么重要——只要他们的伍长利盛明白即可。

    利盛亦不负众望,听完阿终古的话之后,有些诧异道:"你半夜做梦,梦到家中出了事情,有些想家,想让某今夜放你回家看看?"

    总算有个人弄懂了阿终古说些什么,阿终古自然无比高兴,连连点头,又是一阵叽里咕噜,向着利盛直接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利盛翻着烤大雁的手掌顿了顿,声音里有些阴沉:“阿终古,你可知道你此时在与某说什么?”

    阿终古的请求于利盛而言,实在惊世骇俗。

    不仅仅是他,便是那一干士卒听到了阿终古这番言语,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人既入了行伍,首先便已经没有了自由,别看将军目下待这些奴部人多么宽厚,但这份宽厚也并非没有底线——阿终古请求利盛放他半夜回家探亲,便是十足的挑战军队底线的事情。

    他当军队是什么地方,可以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这个奴部人的表现忒有趣,也不知从前在二十七盟会里,他的首领是如何训练他的,以至于到了现在,他还异想天开,目无军法,觉得军营是他阿终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士卒们哄笑着,毫不掩饰自己对阿终古的嘲讽。

    阿终古观士卒们的反应,又偷偷瞄了眼利盛的神色,自然明白那些昭国士卒因何嘲笑自己,他连忙又是叽里咕噜,手上一阵比划。

    他告诉利盛,自己的部族距离此地不远,天亮之前,他肯定可以赶回来。请将军放心。

    利盛倒被阿终古这番话气得笑出了声,他拔身而起,猛地扭转腰杆,正对着向自己磕头如捣蒜的阿终古,一脚便重重踹在了阿终古的心窝!

    利盛一边对阿终古拳打脚踢,一边怒声道:“某当你是块好材料,愿意磨砺磨砺你,你倒不知好歹,跟某家提这么些不着边际的要求!”

    “三更半夜,身在军营之中,你跟某家说想要回家省亲?你莫不是在消遣某家!”

    拳脚如骤雨纷纷落在阿终古的身上,他先前还有力气叫嚷,到了后来被利盛一脚踹中了下巴,登时连说话都不利索!

    一旁的士卒们原本还有心情看着利盛殴打阿终古,后来眼看人都要没了气息,连忙拽住了利盛,好说歹说,总算消减了利盛心中几分怒火,令之安静了下来。

    反观阿终古一身泥土,蜷缩在地上,虽然身躯微微颤抖着,显得还有活气儿,但其实已被暴怒地利盛殴打得昏厥过去。

    众士卒对阿终古自然又是一番掐人中、灌热水,忙活了约莫一刻的时间,阿终古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双棕黄色的眸子里,恐惧与迷茫尚未消散尽,此时目光又陡然接触到对自己阴沉着脸的利盛,阿终古面上跟着露出了愤怒之色,他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士卒们自然听不懂,不过落在利盛耳里,却登时让利盛分外难堪!

    利盛眉毛微动,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心中怒极。

    其余士卒看伍长这副样子,当即明白那个奴部人必定又说了什么不识好的话,气到了利盛,他们想要劝慰利盛几句,只是他们连阿终古说了什么都不晓得,想要规劝,也无从劝起。

    反观阿终古,见到利盛面上躁郁之色,反倒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挣脱开两个士卒的搀扶,站起身来,口中咕哝不休。

    他越是言语,利盛便越恼火,利盛跟着站起身,想要再度将阿终古殴打一通,但终究有所顾忌,片刻之后,只能压下火气,同阿终古说道:“且去,速去速回,速去速回!”

    第六伍伍长的语气之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意。

    士卒们看利盛挥手放行,真的放任阿终古离开,一个个看着利盛露出惊诧之色。

    阿终古闻言,也不似先前对利盛感恩戴德,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快步离开此地,往黑暗中奔跑而去。

第四三八章 道阻且艰(七)

    “真的成了?这般简单?”

    躲在帐篷里,向外面偷窥的完颜宪吉同样面色惊讶,喃喃低语了几声。

    另一座帐篷中,阿康等几名士卒互相对视一眼,神色间同样难掩激动——阿终古能够顺利离开大营,在阿康的判断中,同样是五五之数。

    这件事情既已达成,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便都会容易许多!

    不提这边阿康与完颜宪吉等人暗搓搓地激动着,营地外围的火堆旁,第六伍士卒之间的气氛却是异常沉默。

    架在火堆上的大雁已被烤糊,此时却没人有心情将它摘下来吃。

    利盛盘腿坐了下来,沉默良久之后,哑着嗓子道:“此事之责全在我一人身上,待明日天亮,不论那个金国奴部人能否回来,我都会将今夜之事如实禀明将军,请将军责罚。”

    “你等不必为此担心,某绝不会让你等因为我背负甚么责任。”

    此次随行护卫杨立的大昭禁军士卒们,经历了连番恶战,互相之间早有了过命的交情,第六伍的兵卒倒不是怕因为利盛的举动而承担什么责任,他们心中更多的是不解与困惑——怎么突然之间,伍长听了那阿终古几句话,便轻飘飘地给对方放了行?

    阿终古究竟说了什么,会令利盛投鼠忌器到这种地步?

    第六伍的士卒们心中纵有这样的不解,也不好直接向利盛发问,只能沉默着,等待利盛自己告诉他们原因。

    好在,利盛虽然做错了事情,但总算光明磊落。

    他沉默片刻,平复心境之后,便跟着道:“那个金国奴部人,方才要挟某家,倘若某家不给他放行,他便要直接前去将军大帐前,告某的黑状!”

    说到这里,利盛面上又现愤慨之色:“一个金国奴部人而已,不过是仗着将军待他们宽厚,便敢如此行事!某家也不是怕他告状,而是当下深更半夜,将军白天尤有诸多事务,晚上若是连休息都休息不好,被这厮惊扰,岂不是某家的罪过?!”

    “某家也是一时糊涂,当时头脑一热,便给他放了行……”

    利盛言语有些颠三倒四,不过麾下这些士卒与他相处日久,没费多少功夫,便了解了利盛之所以给阿终古放行的原因。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却是摇头苦笑,有人喟叹道:“伍长你这事做得糊涂,即便是那个阿终古去将军帐前告黑状,以将军的眼力又岂能看不出?你何必为此担忧?”

    “某家可不怕他告黑状,某家是怕他惊扰到将军的休息!”利盛兀自嘴硬。

    “嘿!”方才发声的士卒瞪了瞪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毕竟对方是伍长,还是给对方留一些面子为好。

    如今杨立在昭国禁军士卒心中威望极高,又带他们打了几场硬仗,每战必胜,这使得士卒们对杨立无比信服,如今已成为杨立心腹手下。

    利盛嘴上说着不怕人告他的黑状,其实内心还是有些发憷,当时被阿终古威胁,头脑一热给其放了行,如今想起来也是有几分后悔,不过又不能同麾下弟兄们名言,只得自个儿憋着。

    “这事往小了说只是走失了不堪大用的奴部士卒而已,往大了说,便是触犯军法。”有老卒接着说道,“怎么处置,还得看将军的心情,不过总是比那个奴部人告你黑状的处理要麻烦许多咯……”

    ……

    火焰持续地燃烧着,东方的天空已经由墨黑色转为微黯的蓝。

    经过一个时辰以前的事情,第六伍的士卒们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心情,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警戒的任务,默默期待着阿终古会遵守承诺,早一些回归大营。

    利盛已不知是第几次扭头看向阿终古消失的方向,那个方向除了大块大块凝固起来的黑暗,并没有出现阿终古的身影。

    在营地周遭巡逻了一圈回来之后,利盛一屁股坐在了火堆前,终于注意到了火堆上那只已经烤得没有油水的大雁,于是伸手抓住木棍一端,将如干柴一般的烤雁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烤雁肉依旧滚烫,利盛一口啃咬下去,甚至吃到了烧焦的苦味,但他对这些都毫不在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终古离开的方向,另一只藏在衣袖下的拳头却是越捏越紧。

    时下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而阿终古还没有回归大营的迹象。利盛心中已经生出不妙的预感,同时亦愈加恼恨于阿终古不能信守承诺,若他真不能在今夜 回归大营,日后自己见了他,必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利盛咬牙切齿,却还是拿根本就没个影子的阿终古没有办法,他在火堆前坐了片刻,身上被烤得暖洋洋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这样的等待于利盛而言,近乎于煎熬。他神色不定,心中一番挣扎之后,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腾地站起身,咬牙道:“某这便将阿终古离开大营之时禀告将军,请他责罚!”

    “等等!”利盛话音刚落,一旁的老卒便摆了摆手,面色沉凝,跟着站起了身,向前方的茫茫夜色中看了去——前方的黑暗已不再是凝固的状态,而是在轻微的晃动着,像是一个个人影藏在其中,搅动了原本安静的黑夜。

    随着黑暗轻微的晃动,吼啸声、马蹄声也渐次传进了第六伍的士卒们耳中。

    利盛此时焉能不明白状况,他面色一变,骇然道:“这是……”

    “看来那个阿终古早就有所计量……他可不是回家省亲的,说是去搬救兵的也不为过罢?”老卒意味深长地笑着,对眼前的状况并不惊讶,像是早有预料,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甚至透露出了几分期待!

    ——一切皆如将主所料,鱼儿已经上了钩!

    费尽心思,将各个环节都打磨得没有分毫破绽,终于到了将这根长线放出去的时候!

    与老卒的兴奋不同,利盛面色惨白一片!

    他不仅仅是将一个奴部士卒放出了营地,更为营地召来了一场祸事!

    “敌袭——”

    利盛猛地抽出腰刀,扯着嗓子吼叫起来!

    “敌袭——”

    “敌袭!”

    第六伍的其他士卒们跟着吼啸起来。

    这叫喊之声恰如沉定黑夜里乍然响起的雷声,劈进每一个士卒的睡梦之中,劈进完颜宪吉、阿康等人的肝胆之间,叫他们陡然热血沸腾!

第四三九章 道阻且艰(八)

    “敌袭!”

    “敌袭!”

    也不过三四声喊叫,营帐里的士卒们便都被惊醒,匆匆套上甲胄,拿起兵刃,一个个从营帐里钻了出来。

    反应最快的仍是昭国禁军,随行扈从杨立的那七百多个奴部士卒之间,反应速度亦有快慢之分,但即便是行动作为迅速的奴部士卒,亦不能与昭国禁军相提并论,他们从本质上而言只能算是募集起来的青壮乡勇,对付一般流民暴匪尚有些作用,但与真正训练有素的士卒却根本没有可比性。

    大昭禁军士卒出了营帐之后,立刻在各自伍长的指挥下,形成了有效的防卫阵型,在营地之间排列开来,而奴部士卒却是乱糟糟地一团,在营地间吵吵嚷嚷,甚至有人贸然离开大昭士卒组织好的防御阵型,很好奇地观察黑暗中袭击而来的队伍。

    敌方来历不明,人数不明,除了对战场没个概念的奴部士卒还能保持盲目的乐观心态之外,大昭禁军士卒们一个个都沉下脸,心中惴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状况!

    好在营地中心的主将大帐在片刻之后,也被人从里面掀开,杨立身披甲胄,腰挎长剑走了出来,在亲卫士卒的扈侍下,往前方阵列大步而去。

    他一出现,先前心中还忐忑不安的大昭禁军士卒们顿时都安下心来,杨立对身旁亲卫发出的一道道命令,也被亲卫们传达给了基层武官,在杨立的一系列命令之下,营地上的所有士卒都被拧成了一股绳索,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且高效地运转了起来!

    士卒匆匆穿行于营帐之间,此时的营地之上,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个闲着的士卒,不论是奴部士卒还是昭国禁军。

    “敌人在前方大约三里范围之时分散开……”

    “敌人数量依旧不明……”

    “初步判断敌人是附近的奴部人,不知为何要袭击我部营盘……”

    杨立放出去的一只只‘眼睛’,将他们所捕捉的情报快速传递了回来,根据他们汇报而来的情报,杨立不断对己方阵型做出调整。

    在金国边境一个来回,数场恶战之间,收获最多的便是杨立,他从来没有沙场对阵、指挥军伍的经验,但金国五位皇子的围攻,提高了他这方面的才能。

    杨立对于情报、军势的把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在这种天赋的培养下,他反倒真似传说中所言的那般,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能力,但这些只是旁人眼中所见罢了,杨立自知自己之所以能达到那样出神入化的效果,一则是因为自己比别人更加细心,有天赋,对形势的细微变化更敏感,无时不刻不在推演战局,二则实在是对手并不是那些宿将豪杰,两相对比之下,杨立才能这般突出。

    不然,在五王围猎的最后,若是关东戍边军真是铁了心要搜检到杨立的尸首,杨立所部则必与关东戍边军有一场恶战,那时他即便手中握着‘二十七盟会’、‘铁浮屠残部’、‘射电军残部’、‘瀚海军残部’、‘禁军本部’等士卒,恐怕也有很大可能被戍边军击败!

    随着前方传递过来的情报越来越多,杨立的眉头亦越皱越紧。

    站在他身侧,低头讷讷不敢言的利盛当然知道,将主为何会眉头紧锁——阿终古与外人勾结,袭击营地。他对营地之中诸多布置自然清楚,懂得从杨立营地这边的脆弱部位下手。

    这便令杨立所部一开始便面临上了棘手的局面。

    利盛已将阿终古之事情如实告知了将主,杨立也未当场责罚于他,反倒将他晾在了一旁,如此却令利盛心中更加惴惴不安,不知所措。他自知违反军法,若真依照军法处置,利盛必然是被革出军营,流放千里的下场。

    但杨立如今却不开口处置于他,着实令利盛心中更加煎熬,一个劲地猜测杨立会处置自己——将主莫不是想要对自己秋后算账?

    想到此邪,利盛更加忧惧。

    “北方放拒马,弓弩准备。”情势纵然不容乐观,但将主首先必须保持镇静,杨立在这一点上倒做得很好,他综合了情报之后,又开始向亲卫下达命令,眼看亲卫前去传信,杨立转过头来,对利盛冷声道:“你还在这里站着作甚,难道是要本将给你甚么封赏?”

    利盛闻言身体一抖,连忙道:“标下不敢,标下不敢!”

    “不敢?!你私自将士卒放出营地,如今使之酿成大患,还有甚么是你不敢做的事情?”杨立盯着利盛,瞳孔都像是要立起来一般,压着怒火,甚是骇人!

    在这绝强的压力之下,利盛更是抬不起头来,面如火烧,颤声道:“标下愿以身效死,以赎标下之罪!”

    “那你还不快去,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利盛话音一落,杨立的声音便跟着响起,像是算好了他会说什么话一样。

    这番快速的回答令利盛大脑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在原地愣了愣,而后便看到杨立抽出马鞭,接着一鞭子抽到了利盛脸上,抽得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还不快滚!”

    杨立冷喝一声!

    挨了杨立一鞭子,利盛却陡然间福至心灵,一下子开了窍——将军这是不愿对自己责罚过重,找着机会让自己将功折罪!

    他也顾不得脸上捱了一鞭子的疼痛,忙从地上爬起来,向着杨立连连叩首:“标下这便前去,标下这便前去!”

    说着又被杨立甩了一鞭子,但利盛内心却极轻松,在杨立一连串的斥责声中,转身便往前线阵列奔了过去!

    “倘若你此次不能奋勇杀敌,立功赎罪,你亦不用再随本将回归昭国,就在这象灵道落草为寇,说不得也极适合你!”杨立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刚往前走出几步,心中有些得意的利盛听闻此言,压力顿生,心里刚生起的那点得意顷刻消散。

    杨立的目光从利盛的背影上收回,面色安静,方才那个挥动马鞭抽在麾下士卒面上的人,仿佛不是眼前儒将一般的青年。

    青年抬首看向敌方即将扑压而来的士卒,面上露出了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

    己方这座营帐的破绽,杨立可是一点点展露给了阿康等人,方便他们观看,如今阿终古搬救兵过来,从形势上看,却也只是对杨立这边稍微有些不利,杨立多少有些失望——大阿部的实力若仅仅如此,自己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将完颜宪吉送出去呢?

    要让鱼儿咬钩,还要偏偏让鱼儿不觉得自己咬住了鱼钩,反而觉得是自己凭借本事偷到了美味的饵料,这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再困难,杨立都必须要将它做下去。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有趣,而是因为之后的许多关键之处,都与当下这件事情有关。

    如此一来,便只能从其他方面,再给大阿部放放水了……

第四四〇章 道阻且艰(九)

    “杀——”

    “呜呜呜哇哇——”

    火光在黑暗中拉扯成丝带,一张张凶恶狰狞的脸孔撞碎了周遭的黑暗,汇聚成洪水,往杨立所部士卒形成的防御阵型冲击而来!

    喧嚣而狂怒的河水在杨立所部的阵型前有那么一瞬的凝固。

    一匹匹战马随着主人猛地拉起缰绳,统统在拒马桩子前扬起了前蹄,鼻孔中喷吐出道道白气,嘶叫声更加剧烈。

    “希律律——”

    “吁!”

    前排骑卒扬起了手中关刀,振动臂膀肌肉块垒,猛地向拒马桩子竖劈了下去——这些奴部人的战力虽不能与正规军队相提并论,但也是在生死搏杀中成长起来的勇者,一道简单的拒马还起不到完全拦堵住他们的作用!

    咔!

    咔!

    锋利的刀刃陷在了木料中间,关刀的长柄崩出一个弧形!

    大阿部的士卒们长声嘶吼,持续发力,拖着那道拒马桩要将之拖到一旁去,为后方的军队开辟道路!

    “放箭!”

    “放箭!”

    也在此时,杨立所部阵列中传出一个个基层武官的声音,弓弩手们半跪在地上,长弓张开,随着手指猛地一松,崩地一声,满天箭雨直直地照着拖动拒马的一众敌人脸上冲了过去!

    嗖嗖嗖嗖嗖!

    箭如飞蝗,刹那间竟生遮天蔽日之象!

    信心满满的大阿部士卒陡然遭遇最严酷的打击,一朵朵血花在阵列中绽放开来,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哇呀呀呀!”

    大阿部士卒们操着一口土话俚语,顶着密集的箭雨,即便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亦痴心不改,竟真的硬生生拖开了那道拒马桩!

    事出突然,杨立所部营地周遭还未来得及挖出拒马的壕沟,仅仅只在就地取材,造出了几道拒马桩。

    如今拒马桩被直接拖开,大阿部的士卒进击的道路上便再没有了任何拦阻,一片坦途。一个个士卒驱策着瘦骨嶙峋的马儿,红着眼睛,挥舞着兵刃往杨立所部的阵型中劈刺而去!

    “后撤三十步!”

    “后撤三十步!”

    杨立所部武官审时度势,立刻发出应对的指令,大昭禁军与奴部士卒混杂而成的编队阵型快速向后撤退——他们这样应对,反倒叫大阿部的士卒更加兴奋!

    前来袭营的大阿部士卒人数不多,也不过五六百之数,不过每个士卒皆配有战马,如果杨立铁了心要与敌人硬碰硬,大阿部士卒未必能够占得了便宜。但杨立本就是一心要促成‘大阿部袭营成功,救走金国二皇子’这件事,这种情况下,杨立也乐得收束兵线,为大阿部大开空门,方便他们救人,更能减少己方士卒的伤亡。

    这样来看,杨立与大阿部倒像是在竞争中双赢了一般。

    不过大阿部大概会觉得,这场斗争中赢得只有自己。

    “后撤!”

    “后撤!”

    杨立所部持续收束阵型,防御如铁桶般水泄不通,利盛亦在这阵列之中,咬牙切齿,心中甚是憋闷——他可是要靠着此次军功斩获赎罪的,但眼下形势如此,他想要有所斩获的愿望恐怕要落空。

    大阿部首领观察着眼下的局势,登时大喜过望,其分出三五十余士卒往杨立所部阵型掩杀过去,又率领主阵趁着杨立所部无法分兵阻挠自己之时,绕开杨立所部,往营地边缘的几座帐篷包围而去!

    完颜宪吉与阿康等人正躲在那几座帐篷里。

    ……

    阿康等大阿部士卒,在大营陡然遭遇敌袭,奴部士卒们还乱成一团时,便借此机会与完颜宪吉完成了汇合,他们躲在一座帐篷之中,小心观察着外界的情况,同时要警惕被人发现自己等人的存在,杨立所部士卒有好几次从完颜宪吉等人的帐篷前经过,好在营地一派混乱之时,士卒们也没起心思搜检帐篷,让完颜宪吉等人逃过一劫,在帐篷中安然躲到了现在!

    当下,完颜宪吉见到大阿部士卒乌泱泱地朝自己这边包围而来,心中顿时涌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以及兴奋,他身体忍不住颤栗,口中喃喃低语:“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天可怜见,自己忍辱负重,终于换来了今日逃出生天的机会,曙光就在眼前,完颜宪吉心神一时失控再正常不过。

    其背后的阿康等人互相对视,眼神里同样难掩激动。

    “脱逃之后,你等随我回归王都,我必要为你们向父皇请赏!”这个时候,完颜宪吉倒没有忘记自己这边的军心,感慨几声之后,转头看着阿康等人,露出笑容,“阿康,以后你便是我的亲卫队长,我要向父皇为你求一个五品的武官官职!至于你等的族人——大阿部此次救援有功,不说其他,脱离奴籍已是必然之事!”

    “多谢主上恩赏!”

    阿康几个人闻言更加兴奋,激动得不能自持,他们将完颜宪吉护卫在阵列中间,把帐篷扒开一道缝隙,观察片刻之后,直接掀开帐篷,护卫着完颜宪吉走出了营帐,与大阿部士卒汇合。

    阿康等人一边走,一边向大阿部士卒不断挥手,口中呼喊着部族土语,希望同族能注意到自己这边,赶来保护自己等人。

    他们的呼喊声与大幅度的身体动作,确实引起了大阿部士卒们的注意,一众士卒如潮水般往完颜宪吉这边覆压而来,但亦同样引起了小部分大昭士卒的注意——这小部分士卒之中,正有利盛。

    利盛正愁没有建功的机会,陡然看到几个奴部士卒簇拥着完颜宪吉往大阿部士卒队伍那边走,目光一扫,又从大阿部的队伍里看到了不断挥动双臂的阿终古,到了此时,利盛哪里还会不明白簇拥着完颜宪吉等人的意图是什么?

    好哇,这个阿终古在营地之时,就应该与他的同伴计划好了,要助完颜宪吉脱逃!

    你把某家害得这般苦,某家岂能让你如愿!

    一股热血直冲利盛的脑顶,利盛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吐气开声:“那边几个人,阿康!站那个!”

    利盛一边喊叫,一边同身边的弟兄打眼色,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子脱离阵列,往阿康等人奔去!

    阿康等人正得意忘形,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引起了旁人注意,心中也是一阵激灵。

    也在此时,杨立本部迎向了大阿部队伍,令大阿部一时半会儿之间无法与完颜宪吉、阿康等人完成汇合!

    阿康等人见状,只能与利盛等人硬拼,杀出一条血路,当下也不犹豫,纷纷抽刀迎向了逼近而来的利盛等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四四一章 道阻且艰(十)

    风从远方吹刮而来,激得后脖颈上寒毛竖立,但利盛却觉得心窝子里正燃烧着一团火,烧得自己握刀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当然不是害怕得发抖,而是憋屈了大半夜,利盛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发泄情绪的出口。

    此时将主率领本部与大阿部本部缠斗,也就正好给自己留出了手刃叛贼的机会,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也就一两刻而已——必须要在一两刻的时间内结果了叛贼,把那个金国皇子抓回来!

    利盛心念电转,片刻间便有了定计。

    他一扫身边的兄弟,皆是自己麾下第六伍的弟兄,当即咧嘴一笑,抬首看向了迎击而来的阿康等人。

    “呸!”

    利盛低头往掌心吐了口唾沫,腰刀从左手换到右手中,微微侧身,正好以肩膀斜对着阿康,而后扬起腰刀,几步跨出,一刀向阿康劈去!

    刀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带着森森冷意与阿康匆忙横到胸前的砍刀硬拼了一记,发出‘当’地一声巨响!

    力道很强!

    自己恐怕扛不住几次这样的劈杀!

    力道透过砍刀传递到阿康掌心,阿康立刻有了判断,心下凛然,不由得分心看向周围的同伴,希望给同伴能腾出手与自己共同对付眼前的利盛。

    无奈他的同伴们此时都有各自的对手,一时间也却也腾不出手,阿康只能自己硬抗。

    “呔!”

    阿康本是个少年,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更不能同利盛这样经过几场实战,且正值年富力强之时的壮年人比拼力气,便有些心神慌乱。

    利盛可不管他是否走神,自己如此作为是不是以大欺小,眼看阿康格挡住了自己的劈杀,却没有后手,微微一顿之后,立刻横刀,以比方才更凶猛地势头,一刀抹向阿康的脖颈!

    两者之间相距不过两米,正是刀剑拼杀的最佳距离,在这个范围内敌我双方的每一次攻击或躲避基本都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

    躲避不及时立刻便是被人砍伤,从而失去战力,最后被杀死的结果。

    攻击角度不对同样可能被敌人抓住破绽,本占据上风的一方也可能因为这个破绽推金山倒玉柱般战败。

    利盛出身禁军,不说其他,拳脚功夫便已经磨砺圆润,在军中亦不乏与人拼斗对练的实战经验,自然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要聚精会神,不能有分毫的疏漏,.asxs.便比阿康高出太多。

    阿康却不知道这些,眼看着利盛一刀挥向自己的脖颈,手忙脚乱,踉跄后退,侥幸躲过了利盛的又一次攻击,但步伐已经完全凌乱,下一个回合必定会被利盛一刀斩杀!

    敌我双方之间的争斗本就是此消彼长之道。

    阿康这边心中越是惊惶,手上便越是忙乱。利盛将阿康的种种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却更加镇静与自信,这种自信对于他能否取胜亦有很大的帮助。

    兵刃交接,你来我往,场中形势叫旁观的完颜宪吉看得眼花缭乱。

    他心中无比烦躁,自己马上就要逃出生天,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半路却突然杀出来一个程咬金,拦在了自己身前,想要继续前进,就必须要解决眼前的拦路虎。

    完颜宪吉被众士卒护卫在最后方,利盛这边第六伍的士卒们被阿康的同族拖住,一时半会儿之间也休想与完颜宪吉有什么接触,更不提将完颜宪吉重又押解回去。

    不过完颜宪吉也并非没有后顾无忧。

    他眼看着阿康被利盛逼得手忙脚乱,马上就是被一刀砍下脑袋的命运,心头一凛——倘若阿康此时死了,对自己这边其他士卒的士气必然打击甚大,如此将进一步影响自己能否逃出生天!

    事关自己的存亡大计,完颜宪吉不能不慎重对待,他心念电转,片刻间下了决心。

    如若阿康死在这里,此消彼长之下导致这些护卫自己的大阿部士卒跟着落败,自己也休想逃出此地了,不如放手一搏,把对面那个明显看着便是头目的昭国士卒杀了,逃脱此地自然也不在话下!

    “叛贼受死!”

    当此时,利盛一声爆喝,气势集聚到了顶峰,又一刀凶猛地劈向阿康的脑门,这一刀毫无花巧,直来直去,但利盛知道,以阿康的能耐绝躲不过这一刀劈杀!

    阿康亡魂大冒,被利盛一声爆喝,吓得仿似三魂七魄都出了窍,心窝儿一片冰凉,通身无力,竟连举刀格挡都做不到——

    我命休矣!

    阿康闭上了眼睛,过去种种从眼前闪过。

    他的人生连三分之一都未走完,上一个时辰前程还无限光明,有完颜宪吉的许诺,帮助完颜宪吉逃脱出去之后,得一个五品官职的赏赐,从此人生一片坦途。但如今却马上将成为昭国禁军的刀下之鬼!

    一脚天堂,一脚却又成了地狱,阿康心中顿时生出强烈的不甘,那股子恐惧被生死大关迫近与心头不甘驱散了去,阿康立时攥紧长刀,猛然上提,想要格挡利盛的一刀!

    利盛面现诧异之色,对面的阿康在这个瞬间似乎整个人都生出了些微变化。

    生死大关当前,骤然突破自己从前的心境格局,进而浸润进武道感悟中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即便有了这样的体悟,整个人的武道层次都有所精进,但也绝不能说明他们必然就有了死中逃生的能耐。

    利盛这一刀集聚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若是阿康随便生出些体悟便能让他这一刀扑空,那利盛在禁军多年的操练就全部成了废物!

    所以,即便感应到了阿康的临死突破,利盛一刀劈砍下去,依旧无所顾虑,直来直去!

    阿康提刀格挡的速度与利盛劈砍的速度相比,实在太慢!

    更何况,阿康本来就失了先机!

    任凭阿康此时如何反抗,只靠他自己一人的力量,依旧难逃被利盛一刀斩杀的命运!

    但完颜宪吉在旁观察许久,心中已经定下关乎自己前途的大计,眼看阿康即将被人一刀杀死,他岂会坐视不理?

    完颜宪吉当即冷笑一声,身形向前暴掠而出!

    完颜宪吉既是金国皇子,不说其他,在修身习武方面,其所享用到的自然是天下间一等一的资源!这样庞大的资源加持下,完颜宪吉纵然没有将心思完全放在武道修行之上,也足以对付二三流的江湖高手!

    而利盛依仗兵甲之利,或能与三流的江湖高手相抗,但想要战胜却是难上加难!

    说时迟,那时快!

    完颜宪吉速度极快,利盛只看到一道黑影向自己直冲而来,心下警惕,手上动作不自觉悄然放缓了一些,那道黑影在瞬息之间暴掠至利盛近前,刀光乍现!

    一层白毛汗蒙上了利盛的后颈,他不敢有分毫怠慢,侧身躲过完颜宪吉的长刀劈杀,阿康也接着完颜宪吉的援助,终于逃脱死局!

    他被完颜宪吉救下,劫后余生,对完颜宪吉更加尊敬与感激,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主上……”

    “速战速决,不要拖延时间!”

    完颜宪吉心中有些得意,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着脸向阿康扔下一句话,身形同时迎向利盛!

    身为奴才,怎能让主子代替自己上阵杀敌?

    阿康见此状,更不敢怠慢,调匀气息,也加入了战团之中!

第四四二章 道阻且艰(十一)

    当!当!当!

    完颜宪吉的直刃长刀同利盛的宽刃腰刀连续对拼三记!

    利盛连续后退,握刀的手臂微微颤抖。

    对面的完颜宪吉给了利盛极大的压力,不论是从心理上,还是力量上——即便完颜宪吉是自家将主的阶下囚、手下败将,但金国一日不覆灭,他便一日是金国的二皇子,利盛不敢想象,如今自己正同一位皇子拼斗。

    皇权贵重的思想自上古之时,便种植在了天下百姓的心中,数千年发展以来,已经达到了任何一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九成九的人对于皇权都有一种毫无理由的崇拜与渴望。

    利盛亦是此中一员。纵然对面的皇子并非己之国家的皇族,他在面对完颜宪吉时,心中仍旧有些畏缩与束手束脚。

    既担心自己失手重伤对方,被朝廷问罪,又担心对方从自己手中逃脱,被将主问罪。

    而利盛本身的实力,与完颜宪吉相比还有些不如,再加上利盛的束手束脚,胜势顿时向完颜宪吉这边倾倒,他长刀或扫或劈或砍,连连进击,咄咄逼人,压得利盛抬不起头!

    利盛的步伐在完颜宪吉的招式压制下,开始凌乱。

    “方才耀武扬威,怎么当下反倒露了怯?”利盛的反应皆在完颜宪吉预料之中,他看着对面利盛那张毫无特点的面孔,心想过不了多久,这张面孔的主人便要消失在世间,同样消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完颜宪吉被杨立所部抓捕之后,便对杨立、对昭国士卒生出了更大的恶感,此时既然有机会,他不介意讥讽利盛几句,叫对方死也要死得无比憋屈。

    他自幼身居金国禁内,其中武道名宿、高手无数,纵然自己懒于修持武艺,到现在也只是个三流水准,但眼界确实一等一的高,对战局形势的判断亦十分精准——眼下这个昭国士卒,心境受损,战心衰减,又在实力上不如自己,三招之内自己便能取其性命!

    利盛紧咬牙关,在完颜宪吉的冷嘲热讽之中,依旧默不作声,被完颜宪吉的长刀一番强攻,身上亦添了几道伤痕,鲜血汩汩而流,败象已现,仍自苦苦支撑。

    两人这番过招,兔起鹊落,电光火石。

    若有人在旁观察,便会看到进攻方的完颜宪吉单手持刀,不断强攻利盛,将利盛逼得不断后退,身上添了一道道伤口,而两者一进一退的路线,正是一道直线,没有任何起伏!

    眼看利盛将要被完颜宪吉斩杀,阿康从侧方冲了过来,终于在最后关头加入了战局之中。

    他此时于战局意义不大,多他一个也不过是加快利盛死亡的速度而已。

    不过阿康却必须要摆出这副忠心护主的姿态来,不然以后他的主子-完颜宪吉少不得给他小鞋穿。

    看到阿康加入战团,利盛更加独木难支。完颜宪吉虐打利盛的兴趣便大为减少,他臂膀一震,长刀收回,接着手腕翻转,直刃刀在利盛面前绽出一朵刀花——

    利盛心神大骇,登时提刀迎向那一朵刀花!

    他以为完颜宪吉要对自己下杀手,心神全集聚在完颜宪吉抖出的那一朵刀花之上!

    完颜宪吉嘴角一挑,露出森然的笑容。

    阿康见此状,登时福至心灵,长刀挥动,砍向利盛的头颅!

    两相夹击,利盛的注意力又全在完颜宪吉的招式之上,更难躲避阿康的长刀砍杀!

    “杀你这么一个昭国卒子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成就。下次我会亲自取你们将主狗命,那才最有意思!”

    完颜宪吉嘴角的笑容扩大,在面孔上完全绽放。

    “不过可惜,你看不到了……”

    完颜宪吉一边说着话,一边放松了握刀的力道。

    他不想利盛的鲜血染污自己的衣袍,利盛的性命自然会有自己的奴才去收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利盛先前将阿康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转眼间自己却变成了那个被人拿捏性命的人。如此大的落差,令利盛心中猛地迸出一团火来,尤其是完颜宪吉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更教他怒火中烧!

    生死大关当前,利盛却再不似刚才那样小心谨慎,怒火冲脑之下,不管不顾脚步向前,猛地地抡圆了一刀砍向完颜宪吉持刀的手臂!

    他自问实力与完颜宪吉不可相提并论,也明白自己如今是九死一生,拼尽全力都不一定能活下来,如此便抱定了舍得一身剐,亦要把皇帝拉下马的决心,盯住完颜宪吉穷追猛打,哪怕以自己一条性命仅仅只能换来完颜宪吉手臂受伤亦在所不惜!

    至于一侧挥刀袭来的阿康,则被利盛完全忽略。

    三人之间,利盛与完颜宪吉距离最近,若要拼死一搏,完颜宪吉则是最佳对象,反倒是如果利盛此时调转矛头,对付阿康的话,则会远水救不了近渴,自己的攻击都未能奏效,便被人轻易斩杀!

    当!

    利盛垂死挣扎,起了不小的作用!

    完颜宪吉本要收手,在旁看着利盛死在自己眼前,但未料到对方突然暴起,像是一条疯狗般不管不顾地追着自己撕咬,那股子狠劲让完颜宪吉微微惊骇。

    他握刀的力道尚未提起,便被迫迎上利盛狂怒之下,势大力沉的劈砍,其手中长刀顿时偏了位置,握刀的那一条肩膀更被利盛含怒一击震得发麻!

    一刀劈开完颜宪吉的防御,利盛再接再厉,得势不饶人,挥动长刀再度砍向完颜宪吉的头颅!

    “主上小心!”

    阿康见此一幕,心下大骇,刀刃一翻,格挡向利盛向完颜宪吉劈去的腰刀!

    阿康方才若是谨守心神,招式不改的话,一刀便能将利盛劈翻在地,成为自己刀下之鬼,但他眼看着能给自己和自己背后的部族带来荣华富贵的完颜宪吉遇险,哪里还守得住心神。

    方寸一乱,招式自然跟着变改。

    利盛拼死反补,竟意外让自己从死局中成活下来!

    蠢货!

    完颜宪吉在心中对阿康破口大骂,他自知斤两,用不着阿康的救援,反倒是阿康放弃了可以一刀砍杀利盛的机会,只为在自己眼前作秀,讨好自己——若非完颜宪吉自己如今也是寄人篱下,他必然要狠狠抽阿康几鞭子!

第四四三章 道阻且艰(十二)

    当!

    阿康在二者之间横插一脚,一刀格开利盛劈向完颜宪吉的刀锋,暗暗调匀整气息,被他‘奋不顾身’救下的完颜宪吉面色却不怎么好看,此时也不适宜多言什么,他阴沉着脸加入战团之中,冷声道:“事不宜迟,速战速决,不要耽误正事!”

    “是,是!”

    阿康连连点头,两人合力再度攻向利盛。

    完颜宪吉此次施展的皆是见血封喉,一击毙命的杀招,一招更比一招凌厉凶狠,阿康从旁辅助,亦倾尽全力,一副唯恐自己体内剩余涓滴真元的样子。二人全力攻伐,顷刻间局势再度颠倒!

    ——

    杨立身处己方战阵之中,但是心思却完全未在不断冲击着己方阵型的大阿部士卒身上——双方看似厮杀得难解难分,异常激烈,但真实情况其实是大阿部的战损十分之高,而杨立所部根本没有几人伤亡。

    尽管如此,杨立依旧在‘配合’着大阿部,命令所部士兵进行防御、规避对方的攻击,不主动与敌方对抗——一旦展开真正的对抗,大阿部必然溃退,那么,那位二皇子的愿望便要扑空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之德,在这件事情上,杨立认为自己很君子。

    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侧方的小战场上,关注着利盛率领的一伍士卒与完颜宪吉的对抗,那是一场真正的战斗。

    杨立估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对身旁亲卫低声言语道:“你去。领一伍人压过去,那位二皇子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是!”

    亲卫躬身应命,随即转身离开。

    杨立的计划知晓的人并不在少数,至少他的亲卫便略知一二,只是其中并不包括参与此次计划的大部分士卒——他们都是被杨立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去做了某些事情。

    譬如阿康,之所以能为完颜宪吉效力,是因为杨立给了他接近完颜宪吉的机会。

    譬如利盛,阿终古之所以能从其手中逃脱,是因为杨立先前对麾下奴部士卒实施的怀柔策略,这个策略让殴打了阿终古一顿的利盛处于不利的境地,在这种境地下,他才会一时昏脑放走阿终古。

    譬如阿终古,亦是被杨立的计划推动着逃回了部族,领来了大阿部的所有青壮……

    在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法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正切合布局者——杨立的心意,因为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意志,主导自己的行为的是自己的念头,从某个方面而言,也确实可以这么说,杨立只是稍微利用了一下这些人各自的弱点而已……

    ‘督促’完颜宪吉逃亡,于杨立而言,是让他整合自己所有体悟的机会,不论是指挥士卒如臂使指,还是操纵人心出神入化,都是完全吸纳,整合了自己阅历经验的杨立的一种表现。

    成长总是潜移默化,处于成长中的人却毫无察觉,亦不知道自己将要长成什么样子。

    ——

    利盛身上又增添了数个伤口,鲜血直流,令其如同血人一般!

    他的神智接近模糊,眼前的两个对手已经变成了四个模糊的影子,围着自己打转儿,对死亡的恐惧催促着他躲避着那四道人影的攻击,长刀护住周身,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目下真实情形,恰恰与利盛‘眼中所见’大为不同。

    利盛麾下士卒已接二连三地斩杀掉了阿康的那些个弟兄——十余个乡勇一般的部族民兵,自然不可能同一国禁军抗衡。

    此时,那些昭国禁军们将目光投向利盛,并且快步往利盛这边增援。

    完颜宪吉心中已生悔意,暗中叫苦不迭,但是眼下骑虎难下,只求速战速战,他朝着利盛骤然刺出一刀,格住了利盛挥舞着护住周身的兵刃,使它在半空中停滞了瞬间。

    抓住这个瞬间,阿康吐气开声,一刀向利盛大开的胸腹劈砍而去!

    “哈!”

    “住手!”

    “叛贼住手!”

    完颜宪吉后背冒汗,能听到身后那些昭国禁军的怒吼之声,做好了随时脱离战场的准备。

    咔!

    双刃碰撞。

    当啷!

    利盛手中长刀跌进泥土,其本人则踉跄后退了两步,最终收势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

    “嘿——”

    阿康眼疾手快,狞笑着一刀扎向利盛的心窝!

    他心中满是狂喜——一位昭国禁军伍长将死在自己刀下,这等战绩纵是拿到部族里去说,也足以盖压所有人!

    这下阿终古也比不过自己!

    嗖!

    当此时,羽箭划破夜色,穿破喧嚣沸腾的营地,向着阿康激射而来!

    羽箭迸射的声音极其细微,至少阿康没有它的动静,饶是如此,亦有一种危险感罩在了阿康的心间,教他毛骨悚然!

    危急关头,他侧了侧身子——

    羽箭贴着他的鼻尖射了过去,冷汗猛然从阿康的毛孔里冒出来,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抬眼向前看,前方十余个大昭禁军在他们伍长的率领下,往己方这边策马而来,为首的伍长神态悠闲,阿康看到那个伍长之时,伍长正懒洋洋地放下袖口——羽箭正是从对方的袖子里射出来的!

    阿康顿觉头皮发麻,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手中长刀指着地上利盛的胸口,但阿康再难寸进,将之完全扎进利盛的胸膛里,扎破利盛那颗心脏。

    他微微侧头,声音干涩地向完颜宪吉低语:“主、主上……”

    完颜宪吉心头恼恨无比,愤怒欲狂,面上却要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表情,简直憋闷无比。他一边注意着身后围拢而来的第六伍士卒的动静,一边还要观察前方缓缓逼近过来的另一队大昭禁军,形势可谓前狼后虎,岌岌可危。

    而这样的形势有大半却正是因为阿康的无能所造成!

    看着阿康脸上的怯懦与犹疑之色,完颜宪吉心中暗叹一声:真是成也阿康,败也阿康!

    他本真是存了心要磨砺阿康,使之扈侍在自己身旁,做自己将来组建的新军亲卫长,但眼下看来,这个念头恐怕只能摒去。

    阿康这样的奴部人,眼皮子浅,短视而无用,小恩小惠足矣,太大恩惠反而让他承受不起!

    阿康所愿便是想要教他的部族免遭人奴役,从此能与金国普通百姓一般生活。这个愿望自己满足他就是……

    完颜宪吉这般想着,听得身后破空之声周曦而来,心中已有定计。

    他盯着阿康猛然断喝出声道:“小心前面!”

    小心前面?!

    阿康大为紧张,连忙扭头向前看去——前方的士卒保持着均匀的步速,往阿康这边倾轧而来,并没有任何异常。

    阿康微微一愣。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猛地按着他的肩膀向后拖去!

    那只手的气力极大,阿康顿觉身体不受控制,踉跄着随同那只手向后跌退——身后的完颜宪吉微微侧身,避免自己跟阿康撞上,接着手掌再度发力,将阿康直接带到了自己身后!

    “主……主上!”

    阿康的声音带有恐惧之意,身躯止不住的颤栗。

    完颜宪吉按着他的手掌没有松懈之意,反而接着推了阿康一把!

    事实上,阿康也只来得及呼喊一声,接着,他便看到数柄钢刀从天而降,伴随第六伍士卒们的嚎叫声,狠狠落在阿康的躯壳上!

    “杀!”

    “叛贼受死!”

    ……

    “金国皇子要逃!”

    “拦住他!”

    “拦住他!”

    砰!

    鲜血飞溅。

    阿康大睁着眼睛,血色从头顶向面庞上流淌,他颓然倒地,盯着完颜宪吉逃离的方向,面上处了恐惧,还有几分不解。

    阿康并非昭人,从未听过中山狼的传说,更不知道,天下间所有的皇族皆是不受拘束的龙类,他们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吃人,高兴的时候会赏给人一些财宝,但他们依旧是龙,从没有人可以长久地陪伴在他们身边。

    一切皆因,龙类以为二者并非一类生物。

    龙,高高在上。

第四四四章 道阻且艰(十三)

    阿终古终于看到了完颜宪吉的身影,他率领着百余士卒,脱离大阿部的主阵,将扑上来的杨立所部士卒逐个击退,总算为完颜宪吉铺开了一条无所阻碍地坦途,眼看完颜宪吉已在十步之外,阿终古向手下打了个眼色。

    那名手下登时会意,原本格向一名敌方士卒的长枪一松,阿终古所部防御阵型以外的那名士卒立刻找到空档,直接闪身突破进了大阿部的防御阵型之内,嚎叫着金国部族土语,往完颜宪吉砍杀而去!

    那名敌方士卒速度极快,在场众大阿部士卒一时之间竟都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着他冲到完颜宪吉近前!

    “乌拉——”

    士卒咆哮,面色狰狞,爆发出了全部的力量,矮身屈膝,手中长枪直扫完颜宪吉的下盘!

    完颜宪吉正在疾速跑动当中,一心归拢大阿部军阵,根本未注意到斜刺里骤然杀出的敌方士卒,等他注意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砰!

    那士卒的长枪直直地扫中了完颜宪吉的脚踝,剧痛冲至完颜宪吉的大脑,他呼吸一滞,紧接着便扑倒在地!

    刷!

    士卒热血冲脑,不想其他,长枪一甩,垫步至完颜宪吉近前,一枪往完颜宪吉后心扎去!

    完颜宪吉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任凭那长枪朝着自己刺下!

    “主上小心!”

    当!

    千钧一发之际,阿终古拍马赶到,一枪扫开了敌方士卒扎向完颜宪吉的长枪,同时臂膀发力,将对方直接甩了出去,其他的大阿部士卒这才反映过来,一拥而上,将那个闯入军阵的士卒乱刀砍死!

    这一番兔起鹊落皆在瞬息之间发生,教人眼花缭乱。

    大多数士卒都未咂摸出其中三味,倒是有些大阿部的老卒似是想到了什么,在角落里默默观察了阿终古片刻,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

    阿终古脸上尤有惊悸之色,胸膛微微起伏着,俯身下马,将完颜宪吉从地上扶了起来,又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完颜宪吉面前,低头愧声道:“请主上恕我救援不周之罪!”

    完颜宪吉平缓着气息,好一会儿时间才总算惊魂甫定,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阿终古,连连点头:“阿终古救援本王有功,谈何有罪?毕竟那只是意外情况……”

    “快些起来!起来罢!”

    “尽快离开此地,避免与大昭军卒纠缠!”

    完颜宪吉挥了挥手,示意阿终古快点起身,带自己离开这里。比起能够立刻逃离此地而言,被一个敌方小卒一枪扫倒在地实在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尽管他如此说着,阿终古却依旧不起身,也不言语,低着头半跪在地,任凭大阿部的士卒拼力抵挡着不断冲击己方阵型的杨立所部,不做任何表态,像是没有听到完颜宪吉说的话一样。

    完颜宪吉见状微愣。

    这是……

    他皱眉看着低头的阿终古,思索片刻,心中微动,想到了一个可能——完颜宪吉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扶着阿终古的胳膊,温声道:“阿终古,不必为此自责,此事错在本王,而不在你。”

    “你的功劳,本王必定不会忘记!”

    嘴上温声说着这番言语,但完颜宪吉内心却是憋闷至极!

    他感觉到这是阿终古在趁火打劫,临阵要挟自己,并以他的行动告诉自己:如今自己身边,只能也必须依仗他阿终古一人!

    此佞臣也,纵是回归王都,自己也绝不能留下这个阿终古!

    不论心中作何想法,完颜宪吉今时却必须要咽下这一口恶气。

    他轻轻扶着阿终古的肩膊,阿终古看完颜宪吉态度不错,面上才露出笑容,连连点头,半推半就地站起了身。

    “主上……请上马罢!”

    “有下仆在,必不会令昭贼再将您抓回去充作阶下之囚!”

    ……

    “主上,请上马!”

    阿终古笑得诡异,完颜宪吉不疑有他,抬脚踩上了马镫,微微一用力,整个身子离地而起,就在他将要翻身上马之时,阿终古忽地伸出手,托住了他的臀部,手掌微微用力,竟在完颜宪吉的臀部上用力捏了一把!

    完颜宪吉猛地翻身上了马,转头怒视阿终古,心中有奇怪地情绪,像是羞怒,又像是为自己会生出这种羞怒的情绪而感到恼火,两种情绪互相交杂着,体现在完颜宪吉的面上,便是一副极纠结的表情,他‘故作凶狠’地瞪视了阿终古一眼,终究没敢开口斥责阿终古,闷哼了一声,就别过了头去。

    ……

    “主上,我们虽然已经回归大阿部,但昭贼随时皆可能会杀到,主上若是一人寝居的话,遇到突发情况,下仆唯恐不能庇护主上安危,因此恳请主上,准允下仆与主上共同寝居,保护主上安全!”

    阿终古诡异地笑着,那笑容看在完颜宪吉眼里,令完颜宪吉不寒而栗。

    他打了个寒颤,阿终古的笑容在其眼里渐渐放大,最终致使其视野里的世界颠倒着,周围大阿部的房屋瓦舍都在这天旋地转之中纷纷倾塌,崩毁为齑粉,然而即便如此,阿终古依旧笑容不减,向完颜宪吉步步紧逼而来,边走边道:“怎么?下仆看主上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

    “下仆这可是在为主上您好啊……”

    完颜宪吉步步后退,最终退无可退,猛然断喝一声:“阿终古!你太放肆了!”

    “我乃天潢贵胄,金国雄鹰部的子嗣,你三番五次胁迫于我,如今又生出此举,你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当完颜宪吉终于按捺不住,说出这番话之时,他心中便是一凉,暗暗道:遭了!如今一切都还依仗大阿部,而眼下以自己的观察来看,阿终古在这个仅有两千余人的奴部之中威望极高,尤其是在其将自己成功援助出来之后……

    眼下同阿终古翻脸,恐怕他会对自己生出不臣之心,倘若如此……

    自己回归王都只怕遥遥无期!

    轰!

    完颜宪吉猛地从床上挺起身来,汗水浸透了里衣,面上尚是惊魂未定之上的,他急速地喘息了几声,最后胸膛才渐渐减少了起伏,一双眼睛在灯火烘托出的微黯室内发着光,悄悄打量着四周。

    屋内空间颇为宽敞,除了完颜宪吉身下这一座土炕之外,西边靠墙堆着几个大箱子,一张吃饭用的桌子,除了这些,便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这是大阿奴部里最宽敞的一间屋子,大阿部人们将这座房屋留给了他们眼中最尊贵的客人-完颜宪吉,至于完颜宪吉方才梦到的那些事情,却是他自己的脑子臆造出来的而已。

    阿终古纵然鹰视狼顾,却也不敢真的这样去羞辱一位金国皇子,哪怕是尽管这位金国皇子如今依仗自己,可是他也清楚,一旦皇子回归王都,便是直接化龙的存在,他想着打好关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自毁前程?

    至于完颜宪吉上马之时,阿终古的手掌动作,纯粹只是因为从前做得习惯了……

    黑暗很安静。

    在这片安静之中,完颜宪吉的心境终于平复了下来。

    尽管阿终古在完颜宪吉上马之时,手上的动作乃是无心之失,但无疑已经给完颜宪吉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在心中做了一番计划,打定主意,以后要寻找机会尽快离开大阿部,免得被阿终古要挟,与自己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般想着,完颜宪吉的眼皮也越来越沉。

    土炕烧得热腾腾的,完颜宪吉在床上只盖了一床薄衾,即便如此,也足够温暖,他朝下缩了缩身子,脑袋沾上了枕头,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向下覆盖了去。

    睡意渐渐昏沉。

    完颜宪吉在恍惚间似是听到了怒吼之声,听到了金铁交鸣之声,听到了阿终古呼唤自己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对方在用力摇晃自己的身躯。

    但是完颜宪吉太累了,今夜的一场鏖战不仅是对他的身体素质的考验,更是对他的心灵的煎迫,如此大的消耗下,陡然得到一个温暖的床铺,完颜宪吉怎舍得睁开眼睛?

第四四五章 道阻且艰(十四)

    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在了完颜宪吉的嘴唇上,他被土炕的热气烘得嘴唇发干,因此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舐着嘴唇上的液体,心灵倒依旧是沉在睡梦中的。

    液体有些腥……完颜宪吉在心中沉吟着。

    不多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完颜宪吉耳边响起:“醒醒?”

    完颜宪吉没有回应,心中生出几分不悦,谁人敢惊扰本王休憩,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虎落平阳被犬欺!

    “醒醒!”那个声音猛地拔高,同时声音的主人捏住完颜宪吉的肩膀便用力摇晃起来!

    “醒醒!”

    那人一边呼喝着,一边腾出一只手,一巴掌抽在了完颜宪吉脸上!

    啪!

    完颜宪吉刚刚在对方的剧烈摇晃中睁开了眼睛,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陡然挨了别人一巴掌,怒火猛地从心头升起,也算是终于清醒了起来,他瞪着眼前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刚要张口叱骂,便被对方直接揪住衣领子,拖着拖到了地上!

    完颜宪吉还欲挣扎着爬起,被那人一脚踹倒,又有几个汉子提着刀子架住了他的脖颈!

    这下完颜宪吉总算明白了形势,低下头颅,心思电转,眼睛则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还是那座土炕,屋里的摆设依旧如故,只是自己的土炕周遭躺倒了几具尸体。

    有个尸体仰面朝天,完颜宪吉看着那张面孔,倒终于看到了一个熟人——尸体正是阿终古。

    阿终古脖颈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鲜血在他尸体周围铺开了,血泊中还留有几个脚印。

    阿终古……死了?!

    看到这个自己极其厌恶的奴部人尸体就在眼前,完颜宪吉心中却毫无欣喜之情绪,反而一片冰凉。

    阿终古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阿部里面出了什么变故?这些突然闯入自己屋子里的人又是谁?

    这些问题完颜宪吉都毫无情绪,他只能沉默着,等待那个刚才给了自己一耳光的人说话。

    那人膀大腰圆,走路之时一身肥肉都在颤动,肩膀上扛着一只狼牙棒,脸庞看起来却意外地和善。

    不过这张和善面孔的主人,说出来的话语却一点也不和善:“呵,你还挺受大阿部重视的,他们给你睡这么好的屋子,部族长自己都只能和阿终古挤一座土炕……”

    那人的言语乱糟糟的,关注点竟然是在完颜宪吉睡了这么大一间屋子上。

    尤其是他在说完这间屋子之后,又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屁股下的土炕上,他连连点头,道:“炕烧得也不错,给你睡还真是可惜了。”

    “你知道我是谁?”

    完颜宪吉觉得对方是在故弄玄虚,不理会他那些四六不着的话语,直接向和善的胖子发问。

    和善的胖子抬起头,盯着完颜宪吉那张面孔,看了许久,而后,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地后脑,咧嘴一笑:“某家收到消息,大阿部今夜全员出动不知要做甚么事情,正好给了某家机会,带人过来便将大阿部一锅端了!”

    接着,和善胖子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指着地上阿终古的脑袋,对身旁人道:“差点忘了,你,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某家要带回去给家人们看看!”

    “是!”

    胖子身边的人立刻应声,大步走到阿终古尸体前,蹲下身,旁若无人地抽刀枭起首来。

    尸体血管里的血液已经呈现半凝固的状态,枭首倒未有太多鲜血喷溅而出,但在一旁的完颜宪吉看着这一幕,依旧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接冲上了天灵盖,他不敢出声,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低着头像是一只待宰杀的鹌鹑。

    看他这副样子,胖子反倒觉得好玩,嘿嘿直笑,道:“你身上的衣裳,跟大阿部的衣裳不一样,某家又从未在大阿部听说过有你这么一号人,你是谁?”

    “我乃……”完颜宪吉听到胖子问话,连忙开口就要回答,只是刚说出口两个字,便被胖子挥手拦下:“某家乃是野达部首领突突乌那也,至于你是谁,我想应该也是个身份比较尊贵的,不然大阿部不会给你睡这么好的屋子,阿终古也不会像是一条狗一样,唤你作‘主上’……”

    听着突突乌那也的话语,完颜宪吉反倒心中一松。

    对方既然明白自己身份尊贵,想必也不敢轻易伤害自己,毕竟,看这突突乌那也的装束,挺像是一个贫苦的奴部人。

    完颜宪吉十分喜欢跟这些奴部人接触,纵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小聪明,但金国皇族对于每个奴部人而言,依旧有致命的诱惑力,这样的诱惑力足以让每一个奴部人都变得愚蠢。

    所以眼下这个看起来很精明、很心细的野达部首领,最终也有大概率在听到自己报出身份之后,无法保持平静,其面上那种骄矜之色,也将维持不下去……

    这人亲口说阿终古唤自己为主上的样子,像是一条狗,不知到他唤自己做主上的时候,他又像是什么?一头嗷嗷待哺,等待本王喂食的猪么?

    如此一想,完颜宪吉觉得突突乌那也坐在土炕上的样子尤其可笑——属于自己的,永远都属于自己,就像那张土炕,眼下突突乌那也在上面坐得舒服,但是过不了多久,那个位置便又会是自己的。

    “你笑什么?”突突乌那也注意到了完颜宪吉面上的笑容,脸色一阴,向其发问道。

    完颜宪吉连忙摇头,不敢言声,这个时候还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太过张扬反而可能遭罪,完颜宪吉自知该做什么。

    好在突突乌那也并不计较完颜宪吉方才为何发笑,他的情绪十分多变,上一秒还对完颜宪吉阴沉着脸,下一秒却又自顾自地嘿嘿直笑,搓着手,那副样子看得完颜宪吉脊背发凉,总觉得这个野达部首领脑子可能不正常。

    “你一定是个权贵吧?”突突乌那也又提起了那个问题,他没有教完颜宪吉回答的意思,完颜宪吉也不敢贸然开口,只看着对方喃喃自语道:“我们野达部本是此白山黑山之间为数不多的强族,我们外与汉邦正统结姻联盟,内修兵甲戈矛,那个时候,我们也是女真,也是权贵……”

    这些言语,听得完颜宪吉头皮发麻,他意识到了一些东西——这个野达部,该不会是金国权贵阶层间盛传的那个脱脱部吧?

    若是如此的话,那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

    事实正如完颜宪吉猜想的那样,随着突突乌那也将野达部的背景诉说出来,完颜宪吉几乎能够百分百地确定,当下的这个野达部正是从前的脱脱部!

    与雄鹰部有血海深仇,被雄鹰部几乎灭绝了全族几十万人的脱脱部!

    没想到他们如今竟更名为野达部,更正好被自己撞上!

    完颜宪吉暗道一声:苦也!同时咬紧牙关,哪怕对方对他拳脚相加,完颜宪吉也不打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突突乌那也了!

    两族可是世仇,一旦被突突乌那也知晓自己乃是雄鹰部皇子,那自己焉还能有命在?对方恐怕恨不得将自己寝皮食肉!

    然而,天不遂人愿。

    完颜宪吉乃是金国皇子此一事,却不是他想瞒就能瞒下来的。

    突突乌那也盯着完颜宪吉,直看得对方额头冒汗,之后才道:“阿终古临死之前对某家百般求饶,说要将你献给某家,说你是金国的皇子……”

    “你觉得他是在同某家调笑吗?”

    完颜宪吉猛地抬头:“他必是在消遣您!”

    事关性命,完颜宪吉也只能撒谎,他这一番话说得顺畅无比,心中暗暗庆幸自己反应及时。

    但突突乌那也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人蒙混过关的傻子,突突乌那也闻言只是轻轻一笑,瞥着完颜宪吉,道:“哦。”

第四四六章 道阻且艰(十五)

    一身单薄玄色衣裳的小厮们,在头戴皮毛,浑身都被衣服包裹得圆滚滚的首领的带领下,在野达部穿行来去。

    似是这样的下等奴,在足足有万余人的野达部中,有三支队伍。他们专门被用于服侍野达部首领、长老等人的日常起居,每一个下等奴曾经都有一个了不得的身份——或是其他奴部的首领、长老,或是金国的一些贵族落单了,不幸被野达部抓到。

    野达部的每一个族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奴部人,他们奉‘当康’为祖先,耕作游猎,与如今金国正统的女真部有很大区别。

    但不可否认的是,追本溯源,他们依旧是女真部的一部分,甚至在过去的很长时间内,都是女真正统,反倒是以如今的金国皇族为代表的完颜部,在过去并非主流。

    昔日先祖如此荣光,后辈从心底希望能完成部族的复兴,在先祖荣光的鼓舞下,野达部即便经历了金国完颜部的连番打击,依旧保持进取之心,连番逃亡之后,终于在象灵道安顿下来,仅剩千余人的小部族也在一连串的联姻、吞并之后,发展到今日的地步,而在野达部的发展初期,便与大阿部生出了许多恩怨,彼时的大阿部综合实力比之野达部却是要强出许多,依仗自身实力之强,大阿部亦常常因此欺凌野达部,如此,才终于招致今日恶果。

    野达部的发展时期正与二十七盟会的发展时期相同,两者一以黑山为中心区域向周遭辐射,一则盘踞在象灵道周遭,以此为中心收拢其他奴部,强大自身实力,二者互相并没有太多交集,不过大阿部将完颜宪吉带回本部一事,确实二十七盟会之中的塔盾部透露给野达部的,如此一来一回,二者之间倒也算是初步建立起了友谊。

    完颜宪吉并不知道自己一直都身在局中,成为野达部下等奴的金国二皇子,此刻随同奴隶首领走进突突乌那也的房屋之中,蹲在炕口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添着柴,不敢有半分出错,心中甚是凄怆。

    他哀怆于自己命运之多艰,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这一路的经历如此曲折,也能说是柳暗花明,但老天却偏偏似是要同他作对一般,堵死了他所有的去路。

    就像如今这种情况,他彻底沦为野达部的奴隶,再没有一个似阿康般的人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仅凭借他自己一人,怎可能从遍地虎狼的野达部中逃脱出去?

    但是要完颜宪吉放弃逃离此地的想法,安安心心地受别人奴役一辈子,他又很不甘心……

    不论如何,现实都无法抗拒。

    完颜宪吉心不在焉地在炕口添着柴禾,这个时候突突乌那也外出狩猎,暂时不会呆在部族之中,完颜宪吉倒可以趁此时间开个小差,但今日与往常却不一样。

    未过多久,突突乌那也掀开厚布门帘,拥着一个女子走进了屋内。

    屋内比外面明显暖和许多,完颜宪吉听到突突乌那也满足的叹息声,不敢抬头观察其身旁的女子。

    突突乌那也至今未有婚配,但身为野达部族长的他想找女人睡觉却简单得很,而让完颜宪吉感到惊惶的只是这个时候对方带人进来,他是该出去,还是该继续装作没看见蹲着添柴火?

    好在突突乌那也亦看到了蹲在角落里添着柴禾的完颜宪吉,他并没有在人前行房中术的癖好,因此松开了抱着女子的手臂,低头盯着完颜宪吉看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地道:“完颜宪吉,你抬起头来,让某家好好看看!”

    突突乌那也习惯直呼完颜宪吉之名,此一举亦使得完颜宪吉如今在野达部已经无人不知,且人见人打,处境甚为凄惨。

    虽然心中觉得无比屈辱,但完颜宪吉不敢忤逆突突乌那也的意思,连忙抬起头对着突突乌那也。

    突突乌那也蹲到完颜宪吉身前,庞大的身躯好似一座肉丘,他伸出手捏住完颜宪吉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孔,片刻之后,松开手时完颜宪吉的下巴已经淤青。

    对此突突乌那也毫不在意,他点了点头,口中啧啧有声,对完颜宪吉道:“你长得倒是不错,好好培养培养,还是可以一用。”

    用?!

    听到这个字眼,完颜宪吉当即吓得一个激灵——权贵阶层之中,不论昭朝亦或金国皆多好男风者,完颜宪吉对此情形并非没有了解,当下听突突乌那也的话语,他哪里还能不了解对方想拿自己来干什么?

    一个正常的男人皆会对这等事情产生强烈的抗拒,完颜宪吉甚至因为阿终古手托了自己屁股一下而做了个噩梦,更何况是真的要经历这种事情!

    完颜宪吉当即咬牙切齿,就要发怒,便被注意到他神色的突突乌那也一巴掌抽翻在地!

    将完颜宪吉羁押到自己部族中后,突突乌那也也未废去完颜宪吉一身武功,任凭他身负武功在自己房屋间行走,毫无顾忌,如此自是因为突突乌那也本身武力极高,即便是在睡梦之中,完颜宪吉也休想伤害突突乌那也一分一毫!

    这下突突乌那也暴起发难,像是调教一条狗一般驯化着完颜宪吉,一巴掌便将完颜宪吉抽得懵然,在地上趴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又跪在了突突乌那也身前。

    只要金国一日不被覆灭,自己这个皇子便一日具备东山再起的机会!更何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这点屈辱算得了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完颜宪吉念头转动,不断宽慰自己,将胸中那一股怒火压了下去,突突乌那也看他总算平静下来,咧嘴笑了笑。

    突突乌那也清楚完颜宪吉的想法,清楚对方绝不敢同自己拼命,因为清楚,所以能够针对完颜宪吉的弱点下手,让对方不断突破自己的底线,最终变得没有底线,成为一条可以在屎尿堆里生活的狗!

    当完颜宪吉的骨性完全被突突乌那也磨灭之时,他就与一条真正的狗毫无差别。

    “三长老最近缺少一个下仆,先前那个被他失手掐死。你以后就去三长老那边服侍他,我这边就不用你管了。三长老虽然性格古怪,但对待喜爱的下仆向来不错,你且去好好表现!”

    “……”

    “是。”

第四四七章 问策(一)

    天之将明。

    薄薄地雾气萦绕在营地周围,士卒们埋锅造饭完毕之后,正在打理行囊,喂养战马,做出发前最后的整理工作。

    杨立所部在昨夜刚刚被就走了一位金国皇子,营地内的气氛也很是凝重——大阿部为了完颜宪吉准备诸多,阿康同样发挥出了超越平常的实力,使出了一个连环计,与完颜宪吉初步达成约定之后,立刻便展开了计策,以奴部人在杨立所部的特殊地位为凭恃,逼得利盛低头妥协,放走了阿终古。

    接着,阿终古回到大阿部之后便带着本部士卒前来袭击杨立所部营地……

    整个计划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但至少在杨立所部不明真相的士卒们眼中,已经足够缜密,从逻辑上看不到一丝破绽,阿康找到了己方所有的空门——可惜即便如此,阿康依旧死在了杨立所部的营地上,没能从此中逃脱出去。

    昭国禁军不满于奴部士卒被将主杨立如此礼遇的情况下,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例如阿终古凭借着将主对他的厚待,扰乱军纪,甚至胁迫己方的一位伍长利盛为其放行,阿终古回到大阿部再带人反攻己方;奴部人不满于完颜宪吉脱逃之事虽与己方有些关系,但主要还是昭国禁军伍长意志不坚定,被人三言两语便吓唬住了,私自为对方放行。而今,那些昭人却将责任完全推在自己一方身上……

    因此,大昭禁军与奴部士卒之间不知不觉间便生出了嫌弃,偶有摩擦,动动拳脚,好在双方如今也只是停留在小打小闹地程度上,并未激起大范围的冲突。

    然而即便如此,穿行于营地之间,每个人皆能感觉到双方之间浓重的火药味,只要一点火星便将这个火药桶完全点燃。

    这几日来,营地间的气氛越来越沉默,昭国士卒与奴部民兵都不约而同地约束着自己的言行,保持与对方尽量少地接触。

    他们之所以会有这样自发性地举动,并不是因为双方达成了和解,而是因为双方士卒都在紧紧盯着对方,寻找对方的破绽,等对方一旦出现纰漏,露出马脚,他们便立刻都会一涌而上,痛打落水狗。

    而那一点点燃整个火药桶的火星,即将出现。

    利盛跪在杨立的主帅大帐门口,不敢向前一步,亦不敢哪怕一步。他已经被革去禁军伍长的军职,如今只是一介普通兵卒,但其先前违犯军法,私自放阿终古离开营地,最终招致大祸这样的罪责,却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革除军职便可以抵消。

    不过利盛先前拼死抵抗阿康等人的突围一事,倒也算是功劳一件,如今利盛或是功过相抵,主帅放他一马,教他继续在军中为卒,或是被驱逐出军营,流放千里,或是直接以违犯军法之罪论处,直接斩首以正军法,皆在帐篷里的主帅-杨立的一念之间。

    利盛死死地低着头颅,不敢去听营帐之内的说话声,生怕得到对自己不利的信息,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跪在地上,双膝已经发麻,却毫无所觉,只觉得每分每秒皆是煎熬。

    与营帐外沉凝的气氛相比,营帐内的气氛倒显得安静而平和。

    杨立坐在主位,下首则坐着野比利,以及另外一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都邪。

    此时,杨立眼含笑意,正听着都邪向自己的汇报,不时点头表示自己在专心聆听,被程诚委派过来,充作奴部民兵营长的野比利惴惴不安,心神不定。

    让他心神不定的不是当下突然出现在营帐中的都邪,他亦知自己的地位无论如何也无法赶上那位在主上初时创业便跟随在旁的天目二首领,单以能力而论,他也拍马不及都邪。

    野比利担忧地是主上会如何处置奴部民兵与昭国禁军之间的争斗——营地之间气氛已然至此,主上不可能看不出来,然而他却一直按兵不动,这让作为奴部民兵营长的野比利心怀忐忑。而昭国禁军追随主上出生入死,非是半道加入的奴部民兵可比。

    实话说,野比利对自己麾下的民兵营在主上心中的地位能占几何并没有多少信心。

    “大首领,某家先前追踪那几个劫持尹安的贼匪,追了两日,终于将他们追上,我却未能从那几个贼匪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都邪向杨立陈述着分别之后,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事情,“他们倒是同我说了真话,乃是受人之托,专门前来劫持尹安。但是究竟是受谁之托,他们却一头雾水,直说受一位大人花重金托付来办此事。”

    “他们亦不知道劫持了尹安之后,要将之送往哪个确切地地点,只知自己只要到了逐鹿郡的地界,便一定有人会接应他们。”

    “对此一点,他们倒是信心十足。”

    杨立听完之后,沉吟片刻,蹙眉道:“确信到了逐鹿郡便有人接应他们……莫非幕后之人的势力已经遍布逐鹿郡各处?”

    都邪对此不置可否,继续道:“逐鹿郡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又是京畿重地,自古便多豪阀贵卿,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亦是众多,这等多的豪阀贵卿世家盘踞于逐鹿郡,若说有人能将势力遍插逐鹿各地,某家觉得较为困难,但亦并非不可能。”

    “嗯。”杨立似是想到了什么,并未就劫匪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做纠缠,目前杨立他们所掌握的情报也只有都邪口中所说的那些,想要抓住幕后之人实在无比困难,与其如此,不如把关注点放在其他的一些事情上,或许能从中找到些微线索,“你方才说那几个劫匪对是谁指使其劫持尹安,以及他们将去向何处之事皆是一头雾水,那是否有可能是幕后之人故意安排了这么两个好似什么都很懵懂的劫匪来做这件事情,以期迷惑我们,让我们找不到目标?”

    不等都邪回答,杨立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道:“或许劫持尹安之事,于那个幕后之人而言,也是可做可不做……他并未放在心上,挑选执行此事之人时便也没有上心,倒没想到那两个劫匪误打误撞真抓到了尹安……”

    “尹安如今在何处?”

    都邪道:“尹安如今已经回归京城,不过他自知被人绑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躲在城中倒也不敢在人前露面,请某家带话给首领,等您回归京城之后,他要与你商量要事。”

    “呵呵。”杨立轻轻一笑,“尹安对那个幕后之人应该有些作用,不然他绑走了谁不好,偏偏要绑走尹安这个礼部官员。不过也可能幕后之人是单纯地想要将你支走,好教我独自面对出关之后的险恶形势,因此随意选了个目标,尹安倒霉,正好被选中成了这个目标。”

    “或许真是如此。”都邪点了点头,应道,“我曾在门外偷听那两个劫匪的言语,得知他们本是要将尹安当场斩杀的,后来在尹安的告饶劝说之下,二人改变了主意,尹安这才得以存活下来,被带回逐鹿郡。”

    “……”

    沉默良久,杨立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此事之中有太多蹊跷。幕后之人或许是用那两个懵懵懂懂的劫匪为饵,故意诱我等上钩,在我等眼前故布疑阵,一步步让我等身陷他所布置的陷阱之中。”

    “或许便是那两个劫匪是伪装做懵懵懂懂之态,实则无比精明,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看似巧合,但世间又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会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幕后之人便以这两个劫匪向我发起了攻击,只是这攻击如今指向我的哪个要害,我仍未能查知。”

    “若真是第二种情况,那背后之人实在比我高明太多。”杨立叹息了一声,随即向都邪问道,“那两个劫匪如今可还活着?”

    “首领放心。如今苍树看顾着那两个人,倒绝不可能让他们得以脱逃,亦绝不可能让他们死去。”都邪回答道。

    “我从前习惯了抓人把柄,以此驱虎吞狼。”杨立听到那两个劫匪还活着,却明显有些患得患失。

    也不知他是希望那两人死了,还是希望那两人继续活着。

    “但是如今,那两人却可能是幕后之人送到你我手中的把柄,这个把柄便可能成为匕首,刺向你我要害……”

    都邪眉毛微微抖动,看着杨立迟疑的眼神,沉声道:“大首领,可是心有所感?还是联想到了什么?”

    “这番移花接木、祸水东引之手段,总会让我时不时地想起朝中宰辅——秦文瑞。”杨立闭上了眼睛,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第四四八章 问策(二)

    “首领在关外一举擒下一位金国皇子,并致使两个金国皇子丧命,一个皇子失踪的事情,京城那边还未收到消息,不过想来,这个消息早晚会传入京城,届时,恐怕又要生出一场风波。”

    都邪看着杨立,认真地说道。

    杨立在关外的行动过于惊世骇俗,即便是普通人乍然听闻恐怕一时间也难以接受,更何况是庙堂之上心思各异的朝官们?

    昭国群臣并非不知金人对大昭的图谋,但今时昭国兵甲与金国兵甲却差了几个层次,这等情况之下,庙堂群臣自然在面对金国之时,是求和、务必不挑起战衅,或是主站、务必不损上国威严,便成了一个争执不休,相持不下的问题。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杨立不仅擒拿了一位金国皇子归国,更令两名金国皇子身死,这种行为简直像是在故意挑起战衅,金国朝堂不可能对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没有分毫反应,那位在金国如日中天,乾纲独断的金国皇帝也不会对自己子嗣被人杀死、擒拿之事坐视不理!

    如何调和两者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这个大危机?昭国庙堂群臣需要磋商,妥协,退让,而他们一旦退让,杨立便不可避免地需要去充当那个出头鸟,那个该被一箭射死的角色。

    因此,都邪会有这么一番话,主要便是要提醒杨立,小心消息泄露出去之后,朝中的风波会波及自己,再者,也是想看看自家首领对这件事情有没有做什么准备。

    如都邪所想,杨立自然是做了一番准备的,他自然清楚都邪这是在关心自己,也不隐瞒什么,当即道:“京城如今还没有收到消息,暂时没有动静,于我而言,也是好事一桩,不过这个消息也遮盖不了多久。”

    “金国一下子折损四位皇子,这个消息足够令天下震动。我想,此时关内已经有士卒将消息传回了京城,过不了多久,我令金国折损四位皇子的消息便将传遍大昭。”

    “至于旁人会如何传扬这件事,左不过几种模板。居心叵测者会到处宣扬我表面上折损了金国四位皇子,乃是扬昭国上邦之威,实则是意欲挑起两国之战争,使得天下生灵涂炭,而我在乱世之中借功劳上位。”

    “心思稳重者会对极力淡化此事的影响,将一切都往可控的方向推动。”

    “庙堂主战一派必会将此事大加宣扬,甚至会为我向陛下请功。”

    “如此,你方唱罢,我方登台,京城想必要成为一个极热闹的场所,到时候有能看上几场好戏。”杨立话语中带着几丝调侃之意,不过看他表情,嘴角微微向上牵扯,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便成了那唯一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人,所有人都等着分食我肉。”

    一下子折损金国四位皇子,亦非杨立之本愿。

    若真能按照自己之所想,杨立反倒希望一切都能细水长流,让自己腾出手来,慢慢应对金国这座迟早会倾轧而来的高山。

    但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天往往不遂人愿。

    事实上,自第一个皇子被杨立失手杀死之时,局面已经开始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杨立只能尽力多拿一些筹码,以令自己在这场风暴中不至于被挟裹,被吹刮得东倒西歪,甚至不知所踪。

    完颜稽康、完颜昊、完颜宪吉等皆是杨立的筹码,他们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取决于杨立使用他们的时机。

    “这个消息不能从旁人之口传入京城,传扬天下。若真是那样的话,我便要彻底被架在火上烤,所有人都会等着看我的笑话。”杨立蹙眉沉思,斟酌着说道,“金国折损四位皇子之事,应当由我们主动告知朝廷,主动告知于天下人。”

    “我修书一封,你将它送到陆大先生府上,由他将这个消息告知于陛下。如此以退为进,方能让我们首先占得先机。”

    都邪点了点头:“大首领既然心中已有定计,某家自会将你的计划一直贯彻下去。”

    “我刚刚升为兵部职方,转眼间便在关外为昭国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恐怕皇帝陛下也会觉得我不是个省油的灯,而他对此事的态度,才能决定我们接下来的策略。除此之外,揣度许多却是无用。”杨立道。

    大昭庙堂虽然派系林立,党同伐异之风愈演愈烈,但国政大事却仍有六成甚至七成被昭帝紧紧攥在自己手中,没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在杨立所做的这件事情上,庙堂群臣吵得再不可开交,都必须要看昭帝的意思。

    昭帝若是对金国不满,反过来便会对杨立此举大加赞赏;昭帝若是不愿在此事与金国生事,反过来便极可能将杨立推到金国那边去,任凭金国发落。

    庙堂各派系争吵得核心,其实也只是想劝说昭帝或改变主意,或坚持己见而已。

    “大首领此举岂不是将自己的命门都送给了皇帝保管?如此……”都邪闻言,很是迟疑。杨立的隐藏身份乃是天下第一大逆,一生下来就与昭帝八字不合,这个时候杨立做出这种事,又有赵元睿身死之事的发生,杨立在昭帝眼中能留存几分信任还是个未知数。

    这时若有人宣扬杨立的大逆身份,说不得杨立回京之后立刻便是身死之局。如此,杨立却依旧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一个敌人,都邪见此状自然很不理解,也很是担忧。

    “只看皇帝对从前被羁押在京的完颜稽康是什么态度,便能知晓他对金国是什么态度。”杨立就事论事,道,“从这些方面来判断,皇帝此时倒极有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盟友。”

    “兵部如今在对金国主战还是主和之间摇摆不定,其他诸部官员却是早就认了命,一门心思地主和。从前时局是如此,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顺势而为。但是当下我搞了一把大的,想要求和也得看金国脸色,这种情况之下,一尊帝王是否会继续选择隐忍,已经能够看出端倪。”

    “但我却不能因此事向他邀功,必须要摆出一个请罪的态度来。如此,能给庙堂群臣一个台阶下,也不会让他以为我不识好歹,好大喜功。”

    “简在帝心呐,真是高深莫测。”

第四四九章 问策(三)

    都邪在帐篷里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拿着杨立的一纸书信,离开了营地。如今的杨立已经在武道一途上成长了起来,一流武道高手也休想取他性命,如此倒也不太需要都邪经常在他身旁守卫。

    帐篷里只剩下了杨立与野比利两人。

    杨立始终没有同野比利交谈的意思,然而野比利却按捺不住,硬着头皮向杨立唤道:“主……主上。”

    他连续喊了三四声,才将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杨立唤醒。

    杨立转过头,看着野比利,笑了笑,道:“何事?程利。”

    野比利的昭国名字便是取了自己义父的姓氏,以及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组合成了程利这个名字。

    程利低着头,不敢看杨立的眼睛,讷讷道:“主上,利……利盛如今还在帐篷之外,等候发落……”

    “哦。”杨立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接着摇头惭愧道,“你若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了这一桩事情。那便唤利盛进……”

    话还未说完,杨立转头看着程利,沉吟道:“你对如何处置利盛,有何看法?”

    似杨立这等心思剔透之人,念头微微一转,便明白了程利今日为何会束手束脚,又有些战战兢兢地样子,杨立一方面觉得他好笑,另一方面也在心底下了定计,是要早一些解决奴部与昭国士卒之间的隔阂,为以后招募奴部与昭国士卒首先形成一个模板了,不然任由此乱象频生,早晚将主会与士卒离心离德。

    “当依军法论处。”杨立突然提出的问题并没有让程利措手不及,程利正色回答道,“若非如此,难以正军法,明军纪,从此军中再无安宁!”

    程利的回答却是中规中矩,依照军法处置利盛,则利盛必死于军法之下。但旁人若一联想程利的奴部出身,难免不会以为程利此举是挟私报复。

    然而程利如今也是新加入杨立阵营的一员小将,他之所以会建议杨立依军法处置,恰恰是保持自己没有偏向,让自己没有立场,不然的话,早晚会被杨立弃用,从此永无出头之日。摆在程利眼前的,有且只有这一个选项。

    杨立奇怪地看着程利,道:“你可知依军法处置,利盛会受何处罚?”

    “依军法当流放千里。”程利被杨立那一双眼睛盯着,顿觉压力如山般覆压而下,低下头颅,沉声回答着杨立的问题,不敢有其他任何想法。

    “倒是本将未曾与你言说。”杨立觉得程利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甚是好玩,不过他也没有消遣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的心思,当即道,“利盛为阻挠完颜宪吉逃离营地,舍生忘死,我承诺过他,倘若他能在敌兵袭营之时立下功劳,对于他所犯之过错,可从轻发落。”

    “原来如此。主上高明。”程利点了点头,忽然不知该作何言语。

    如何处罚利盛在主上心中,已经有了定计,那么接下来便轮到对奴部民兵的处置了,身为民兵营长,程利当然能看出自己麾下兵卒的种种问题,他是一心想要给杨立留下一个好印象,但如今麾下士卒如此,自己恐怕达不到这个目标了。

    然而奴部民兵终需整肃治理,不然必成祸端。至于如何整肃,如何管理,程利已经有了些微头绪,但是此时不知主上对奴部民兵是什么态度,不敢贸然开口。

    “主上,属下觉得,倘若奴部民兵再如此继续下去,恐成为主上麾下兵卒中的祸患,因此,属下以为……”犹豫再三,程利还是向杨立开口建言,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向杨立阐述个清楚。

    杨立仔细地听完程利的献策,点了点头。

    程利久居黑山,对奴部人之习性可谓十分了解,如何约束奴部士卒,最大化地发挥他们的战力,程利亦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不过他毕竟年纪太小,经验略显不足,杨立若是在营帐中推行程利的献策,需要短则三月,长则半年的时间才能看到成效。

    但是如今杨立这边危机已生,时间紧迫,推行此法反而收效甚微。

    这般想着,斟酌许久之后,杨立将自己的想法同程利的献策互相结合,向程利说道:“金国与大昭之间必有一战,而如今昭国朝堂态度暧昧,各方军侯懵懵懂懂,若金国兵锋骤然来袭,关东与燕州便是第一道防线。

    且不说关东如何,燕州却是我等之大本营。因之,不论其他各方军侯、昭国庙堂对金国有何态度,我等亦必须做好应对战争的准备。

    所以,本将意欲操演新军,向昭国皇帝求取任命之后,立刻着手施行。新军兵卒之招募,自然以燕州百姓与奴部人为主。不如这样,以后你便专司营建比武之事,为新军教头。如何?”

    “新军……教头……”程利喃喃自语,巨大的惊喜撞入他的心房。

    主上既意欲组建新军,那么这支新军兵卒的数量必然不会少于一万,少于一万人则不成军,而一支万人军队的教头……程利只要一想便觉得心脏都跟着颤栗了起来。

    但惊喜过后,程利又觉惶恐。

    即便是在二十七盟会当中,程利也总是以义父的辅佐这一角色出现,很少独立担负过大任,但目下主上却要对自己委以重任,令自己负责一支军队的战法操演,程利一经深想,便不自觉地不自信起来。

    他向杨立躬身行礼,接着涩声道:“属下恐难能担此重任。”

    “不瞒主上,属下在二十七盟会之中,是被义父委以谋士之职,对于军阵操演,兵法演化,士卒磨砺之术却并不熟悉,令属下担此重任,属下恐不能交付给主上一支彪悍之师。”

    程利倒是诚实,将自己的短板与不足全部告知了杨立。

    但就这样放弃这个自己明明很想做的军职,程利又觉得不甘心,但结果如何,总要听凭主上的意思。

    “本将意欲设三位新军教头,另设一位新军总教头。”通过与程锐的交谈,杨立自己的想法也慢慢被厘清,少年人的想法与不甘心在杨立眼中自然纤毫毕现,他笑着道,“不说新军总教头职司,此三位新军教头分别负责营建比武、士气激励之责,操演军阵、磨砺士卒之责,精研兵法、化用营兵之责。”

    “本将想要令你担负这营建比武,激励士气之责,听你方才所言,你对此道很是擅长,既然如此,何不尝试一番?”

    听到杨立将一军教头之职分化成了三个部分,而自己只是负责其中一个部分,程利便放下心来,当即点头答应:“既然如此,属下必不蓐使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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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