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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二〇章 驱虎吞狼(十一)

    杨立随手拉来身边护卫的一个昭国禁军,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昭国禁军看了向前倾倒的完颜昌一眼,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之色,他将杨立的嘱咐一字不落的记下来,重重点头,旋即领了数十余士卒,脱离了本阵,纵马一阵狂奔,他们的身影被黑暗渐渐淹没。

    瀚海军所有士卒的目光全都集聚在完颜昌的身上,他们甚至为此停止了向敌人进击。

    他们看到完颜昌的身体倒在了马背上,又看到鲜血将战马枣红色的毛发渲染得更加艳丽,看到完颜昌无力维持趴在马背上的动作,向左侧歪下脑袋,带动脖颈,带动整个身体砰地一声,坠落马下!

    直到此时,瀚海军的士卒们才艰难地接受了自家的主上已经被敌方主将杀死的事实。

    那个跌落马下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了自家主上的灵魂存在,它与战场的草丛中、角落里、各个地方散落的尸体、肉块、鲜血都没有任何不同!

    “王爷……”

    “吾主,主上……”

    “主上!”

    瀚海军的队伍里,呼唤完颜昌的士卒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尖锐。

    杨立知道这样的声音早晚会刺激到瀚海士卒们的神经,让他们真正清醒过来,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与麾下的士卒就都麻烦了!

    完颜昌身死,部下必会被金国追责,这些人性命不保已是必定的事情,他们的家人亦会因此受到牵连,被金国皇室夷灭三族,亦有极大可能!

    这只是连锁反应里最初始的一环而已。

    接着便是金国皇帝的震怒,震怒于自己的子嗣,在自己的疆土上被昭国来的将官所杀——他们甚至可能会因此对昭国发动一场战争,以此为死去的完颜昌报仇!

    不论金国朝廷上下是不是真心为完颜昌报仇,但完颜昌的死却毫无疑问会给金国提供一个极其恰当的、极其合理的理由!

    杨立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自己通了大篓子。但这场祸事、这个大篓子杨立即便是未卜先知,再重来一次,亦有极大可能规避不了!

    有人欲要杨立死在这里,杨立总不可能乖乖引颈受戮——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佛祖,也早已不再是个有佛心的和尚。

    杨立必须为此反抗。

    一反抗,本来在杨立意识里乃是一位强敌的完颜昌,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眼前。

    捅出这个大篓子的人是杨立,但责任却不在杨立,更不该由杨立承担。

    所以他现在没有心思自责,有些事情纵然是极力避免,该来的却总会来。

    就像金国的雄鹰部早已对大昭生出觊觎之心,从完颜稽康率兵潜入燕州之地,他们的狼子野心也已经初现端倪,而如今完颜昌这么一个皇子被杨立所杀,只是让雄鹰皇族对昭国的图谋由暗地里摆到了明面上而已!

    “杀!”

    “杀!”

    瀚海军士卒们群情激奋,凶狠地眼神齐刷刷盯上了被昭国禁军紧密护卫起来的杨立。

    他们是奴部人,在金国从来没有什么尊严,是比普通人更低一级的存在。任何一个金国普通人杀伤奴部人都不用承担罪责,奴部人亦是市场之中奴隶的最佳来源。

    由于此类种种原因,奴部人的厄运就此展开。瀚海军士卒们在未被三皇子完颜昌招揽为麾下士卒之时,生活同样艰难,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正因为完颜昌允许他们成为自己麾下的士卒,他们背后各个奴隶部族的命运才因此改变,渐渐富足,家人渐渐能够吃得起肉食……最大的改变就是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以像个普通人一般活在这个国度里,生命与财产受到国家的保护!

    但昭国将领将他们的主上——完颜昌一刀杀了!

    此举更断绝了所有瀚海军士卒对美好生活的希望,一旦此事传开之后,且不说其他,至少完颜昌统帅下的整个瀚海军一万余名士卒,以及这些士卒背后代表的一个个奴隶部族,奴隶家庭,必然对杨立恨之入骨!

    瀚海军士卒们恶狠狠地围拢上来,对杨立虎视眈眈。完颜昌死后,他的亲卫长便接过了这支队伍的指挥权。

    亲卫长巴赫将完颜昌几乎断成两截的尸体以皮革包裹住,交给其他的亲卫好好保护,而后盯住了指挥己方部队向后撤退的杨立。他森然道:“擒下此獠,锁去王都,向陛下报告此事!”

    “唯此可能换回你我之性命!”

    “唯此可以为我等护主不力赎罪!”

    “杀!不惜一切代价,擒拿此獠,务必要留下活口!”

    瀚海军士卒们在巴赫的怒吼声中,对杨立悍然发动疯狂的冲击,二者短兵交接,战争自一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人命的烘炉瞬息间形成,长枪与直刀争鸣,碎肉同鲜血共舞!

    杨立麾下新编成的这一支部队里,有近七成的士卒都未上过真正的战场,他们只是生活在这片莽原之上各个奴隶部族的族人,因为部族近来的生活还算可以,额外多出的部分便被他们用来供养了几匹或十几匹马驹。

    黑山处有互市,贸易繁荣,不论是金国与大昭明面上允许贩卖的东西,还是禁止贩卖的种马与盐铁兵刃,在黑山细心寻找,总能找到。

    因此十余个部族供养的这几百匹马,倒也算良马。不过驾驭良马的骑手却只是匆忙上阵,程诚甚至无法向杨立保证他们明白骑兵如何排列阵列,骑兵冲锋陷阵的规则。

    这七百余人顶多算是骑手,与经受过训练的正规骑兵不可同日而于,杨立将他们收编入自己帐下,与昭国禁军为伍,本也没有想要让他们冲锋陷阵的意思,只是为了帮助自己在瀚海军眼前壮一下声势而已。

    然而当下完颜昌被杨立一刀杀掉,杨立所构思的种种计划,四两拨千斤也好,驱虎吞狼也罢,对于这群暴怒与绝望笼罩之下的瀚海军都毫无作用!

    而且,此时逃也无法逃脱,只会让狂怒的瀚海军更快地将杨立麾下所有士卒斩绝,杨立索性把心一横,先解决眼前这支军队,杀穿敌方阵型,再谈其他!

    他已派出士卒前去请程诚所部赶来增援,只要坚持小半个时辰,援军必定能够到达!

第四二一章 驱虎吞狼(十二)

    杨立所部已被一千余瀚海军分割成了前军与后军两个部分,两部分的军队完全无法在瀚海军士卒的包围下,完成合流,在瀚海军士卒不要命一般的疯狂冲击之下,后军的七百余骑手飞快减员,不时便有骑手被瀚海军士卒拖下马去,一枪刺死!

    七百余骑手承受的来自于瀚海军的压力仅有两成,便已经有支撑不住的趋势,七百余骑手根本无法在瀚海军的围攻之下形成有力的反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的他们,反而被敌人的凶狠吓得抱头鼠窜,更有甚者,将坐下的战马视作累赘,竟做出弃马脱逃之举——似这样的骑手也只是死得更快一些,给其他骑手提个醒而已。

    两成瀚海军便令七百余散兵骑手不堪压力,战损持续增加,仍不能突破对方的包围。而剩余的八成瀚海军,却是完全将杨立以及紧紧护持在其周遭的昭国禁军团团包围了起来。

    昭国禁军们一致对外,组成了圆形战阵,互相协作,抵御瀚海军士卒的疯狂冲击。

    这样一轮又一轮不计代价的冲击,自然也令昭国禁军付出了代价,几乎每一轮冲击便十余名昭国禁军死伤,但昭国禁军在冲击之下,依旧维持住了自己的防御阵型,没有给敌方任何可趁之机!

    三百余昭国禁军如陷泥沼,整军在敌方士卒的死缠烂打之中,艰难往前挪移,每向前挪移出百米距离,便要付出十余条生命的代价,不多时,昭国禁军前进过的道路之上,便出现了一具具同袍的尸体。

    纵是死亡,这些士卒们亦休想安息。

    那些因主人战死而惊慌失措的战马马蹄毫不留情地踩在他们曾经主人的头颅上,像是踩爆一个个气泡,爆裂的气泡里便涌出了缤纷的色泽与浓郁的血浆味道。

    本来还算完整的尸体,便在一轮又一轮的蹂躏之中,被踩成了肉泥,与泥土们混杂起来,更加难以区分清楚。

    士卒们很难想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争,为了什么献出性命,以及这样潦草地结束性命是否值得。

    蝴蝶在此间煽动翅膀,在彼方便能酿成一场风暴——一场死伤数千上万战争亦可能起源于几个人的自私念头,只是这几个人并非普通人,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自己的国度上掌握绝对的威与权,威严与权力来自于凡人拥戴,而凡人们将这几个原本普通的人推上了神明、贵族的位子之后,便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次划分出阶级,将凡人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由最近推到最远。

    坐在云端享受拥戴的神并不一定是高尚而正直的,站在低处托举云朵的人却必然会遭受压榨与剥削。

    这种剥削不仅仅会反应在**上,更会反应在心灵与思想上。

    几个贵族因为自私的念头,因为贪婪的**,要对另一个贵族发动战争,瓜分他的财产,但他们绝对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说出来,他们要在此之上冠以大义的名头,战争结束之后,死去的士卒家属获得几两银子的抚恤金,而更多权与利却落入了贵族们的手中,成为他们巩固自己阶级的利器。

    完颜昌便是如此。

    以毁灭麾下士卒的**,毁灭他们亲族的**为要挟,避免麾下士卒们出现某些不可思议的想法,令自己因为这些想法在一场战争中失败,之后便领着这样一群思维被完全禁锢在一个怪圈里,像是拉磨的驴子一般的士卒,向杨立发起了攻击。

    这个怪圈的起始在完颜昌。

    终结亦在完颜昌。

    他本是一切的根源——但他被杨立杀掉了,瀚海军士卒们脑中的那个怪圈,那个循环便立刻跟着崩溃,为了让自己惊慌失措的心灵,为了自己突然突破怪圈,看到了外面世界的思想有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处,瀚海军的士卒们只能对杨立发起冲击。

    杨立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杨立成为了瀚海军士卒们头脑中的怪圈循环的新起始,也成为了它的新终点。

    怪圈起始于杨立依旧在瀚海军的士卒们眼中存活着,只要杨立存活,杨立未能因为完颜昌之死而受到相应的惩罚,未被金国皇帝下令处死——瀚海军士卒便必须将杨立擒拿,将杨立送到金国王庭,以此减轻自己护卫三皇子不利,致其身死的罪责。杨立此时是他们、乃或是他们背后一个奴隶部族的救命良药——怪圈终结于杨立死在此地,死在瀚海军士卒可知或不可知的任何地方。

    倘若杨立死在了某个地方,瀚海军士卒便不能将他带去金国王庭,以其来洗刷自己的罪责。一具无法开口说话的尸体,自然无法向金国的皇帝提供完颜昌身死的任何事实真相。

    而如此将导致瀚海军的士卒们、他们背后的家人因此而获罪,或是死亡,或是再度成为生命与财产不受金国律法保护的奴部人。

    贫苦家庭里的老者们,常常会有这样的逻辑:穷人们不会尝试那些奢侈的食物,哪怕有贵族免费将这些奢侈的食物与粗粝的杂粮一同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选择,他们总会下意识地那些粗粝的食物,那些带着馊味的黑窝窝头,那些能够堵住嗓子眼的食物。

    他们之所以这样,自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要尝试那些奢侈的,鼻子轻轻一耸便能嗅到香气的食物,而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些诱惑力十足的食物此次落入了自己腹中,下次想要品尝,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更可能此后一生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注定无法拥有的东西,何必要让它留在回忆里,祸害自己。

    目下瀚海军士卒们便是如此,他们因为完颜昌的存在,曾经拥有过正常人的身份,在金国不必担心被其他与他们看起来别无两样的金国百姓欺负,被他们抢走自己的牛羊,甚至自己有些姿色的妻女。

    因为他们脱离了奴部人的身份,成为金国普通的百姓,受金国律法的保护。

    但完颜昌被杨立杀了,这将会导致,尝过了正常人的生活的瀚海军士卒们再度沦为奴部人,再度面临妻女被奸淫、面临家中财产被人搬空的局面!

    所以他们必须要抓住杨立,令之为自己定罪。

    但他们大概忘记了——每个人生来便没有一定要受到别人欺压,被某个国家、某个政体规定了自己所处的阶级的权利。

    个人的自由,个人不受别人欺压,绝不是因为贵族的仁慈,贵族的施舍,恰恰是个人以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了这一份全力。这是对等的交易,而不是上惠下的恩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四二二章 驱虎吞狼(十三)

    “杀——”

    凶狠而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立手中的钢刀抹了前方瀚海军士卒的脖子,眼看着对方捂着被划开的血管,仍难以止住那从血管中奔腾的鲜血,鲜血又从士卒的指缝里滚涌而出,士卒浑身抽搐着倒地。

    杨立不知自己应该有怎样的情绪。

    他的刀已经卷了刃。

    昭国的冶铁技术比之金国,比之更远的柔然等地要进步太多,昭国工匠铸造出来的兵刃同样让诸国羡慕眼热,正因为发达的冶铁技术,杨立才能连续斩杀二十余名拦在自己身周的瀚海军士卒,而不至钢刀在中途崩断成两截。但它依旧卷了刃。

    人的骨头终究是不是软的,当刀刃卡在颈骨里,卡在臂骨里,卡在敌人体内的任何骨骼里时,杨立看着对方在自己眼前疼痛得发抖,依旧要嚎叫杀了自己时,他便开始心烦气躁,无法控制住的怒气与某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一齐浮上心头,他一开始烦躁,便无法控制住手上的动作,想不起来都邪交给他的各种发力技巧,只凭蛮力把钢刀从对方骨骼里抽出,而后以更凶猛的势头劈开对方的头胄,劈开敌人的脑袋——如此一来,钢刀自然就卷了刃。

    一更天都已经过去了。

    天上连一瓣月牙儿都没有,四周黑得伸手进去,手都不一定能收得回来。

    这片地界上开始响起群狼的啸叫声,浓郁的血腥味最招这些喜欢在背地里搞偷袭的畜生,但畜生终究是怕人的,尤其怕那些浑身鲜血淋漓却依旧不肯倒下,嗷嗷叫着冲向敌人的‘鬼’。

    瀚海军士卒们已经算不上人了。

    在与昭国禁军,与杨立交锋的过程中,他们的战损亦在不断增加,从最初几个几个的死伤,到后面一批批的死伤。

    如此倒不是因为程诚带着人马赶到了此地,亦不是因为杨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以自身宗师境真元,可以匹敌千余士卒不计后果的冲击。

    而是到了后面,大家都已经疯了,不管是昭国禁军,还是那些从未经受过训练的骑手、还是本就已经快要疯了的瀚海军士卒,包括杨立——都疯了。

    瀚海军士卒疯狂冲击昭国禁军与那些散兵骑手,终于让大家意识到,这支队伍是抱着与大家同归于尽的念头发起战斗的,而战争进程越往前,杨立麾下的士卒们心中便愈来愈明确一个答案——在这场战争里,单单靠他们自己,绝对无法逃出瀚海军士卒的封锁,他们打定了主意不放跑任何一人!

    有了明确的答案,杨立麾下的士卒们便也认命了,同样抱着不让对方活着离开的想法,与对方殊死搏斗。

    在一命搏命的战争之中,任何的兵法,兵略都没有了作用,就连杨立都陷入了疯狂之中,一路浴血奋战,战马踏过的道路上,堆满了被他斩杀的敌人尸体!

    宗师境的真元加持,令杨立的体力比在场任何一个士卒都要强上十数倍,而他简简单单地一刀砍出也拥有寻常士卒拍马难及的攻击力,在杨立所部士卒们强行突破敌方的封锁,与剩余的两百多个散兵骑手合流汇聚之后,一个以杨立为尖刀,向敌人不断发起冲击的简陋阵型便就此形成。

    这个阵型虽然简陋,但在应对瀚海军士卒的冲击上却极为有用,杨立与众士卒无心插柳,却使得己方战损瞬间下降近七成,正因此,他们才逐渐有了与瀚海军士卒对拼的资本,并造就了如今敌我双方尽皆战到脱离,接连坠马,倒地昏迷的局面。

    战场之上。

    被完颜昌分出去的另一支千人瀚海军士卒同五六百余铁浮屠后军的战争已经结束,二者之间的战争没有胜者——不论是铁浮屠军抑或瀚海军,都被一众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或举着塔盾与长刀、或双手握着长戈的步兵赶下马去,收缴了兵刃,剥去甲胄,不分你我地被绳索串成了一串。

    射电军同铁浮屠军主阵的战争已无法继续下去——铁浮屠军与射电军的主要战场上,一队步卒猝然降临,他们举起塔盾连成紧密无缝的阵型,挡住了骑兵们的马蹄践踏,而后抽冷子以刀斧斩断骑兵战马的马腿,眼看着一匹匹精良的战马哀鸣着倒地,这些步卒眼中毫无可惜之意。

    他们身披步人重甲,在战场上行进的速度极慢,若令他们追击任意的骑兵队,恐怕追到地老天荒也不一定能将人追上。

    但他们的主要对手也不是那些逃跑的骑兵,而是陷入战争泥潭里的任何兵种,依靠自身近乎无敌的防御,他们直插入战场,将完颜宪吉的亲卫部队包围住,无情地斩去一匹匹战马的马腿,在马上骑兵落地之后,便以长刀结果敌人的性命。

    步步为营用以形容这支步卒的战法再贴切不过。

    依靠这样的战法,他们的主帅——一个白发苍髯手持铁蒺藜骨朵儿的老者,最终将完颜宪吉的战马前胸砸破,心脏砸碎,而后一把拧住完颜宪吉的两条辫子,将他拖入了自己阵列的盾围之内。

    铁浮屠军就此投降。

    射电军亦不敢向这支塔盾重步兵队行任何挑衅之事,禁锢着他们主上的那架马车从战场后方,被另一队步兵驱赶了过来。

    “你家主上有命,令你等立刻同我部联合,将四皇子完颜锐与五皇子完颜烈一并请到此地来,兄弟聚首!”

    完颜昊与完颜稽康所处的马车车帘掀开来。

    塔盾步兵部队的统帅——单雄从腰间摸出一柄牛角匕首,抵在了完颜昊的脖颈间,接着抬头对一众射电军士卒道。

    这是在明晃晃地要挟完颜昊麾下的射电军,完颜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射电军咬牙切齿,但片刻之后也只能向单雄俯首称是。

    射电军随即被编入单雄的麾下,以其为前锋,之后单雄又将虏获的铁浮屠军也一并编入自己队伍中,作为第二阵,三军整装,遵从枭首程诚的命令,向完颜烈与完颜锐的军队反包围而去。

    单雄是已经覆灭的辽国将领,麾下的一千塔盾兵乃是其最忠心的亲卫,辽国覆灭之后,单雄便带着一千塔盾兵在黑山周围东躲西藏,与此地诸奴部紧密联结,后来诸部联合推举程诚为枭首,他亦跟着归入素有威信的程诚帐下,在黑山周围得到了一块休养生息之地。

    在程诚麾下诸部当中,单雄营是除程诚本部‘枪兵营’之外的第二大营,兵卒最多,武备最为正规,实力亦只与程诚本部相差一线。

    其麾下有这一千塔盾兵,如今又加上射电军和铁浮屠军残余骑卒,数量上已经达到了三千五百之数,单单从数量上,便足以碾压完颜锐与完颜烈联合起来的两千骑兵。

    三支部队互相配合,擒下剩下的那两位皇子,不在话下。

    骑兵步兵互相组合而成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战场,涉入黑暗之中,良久之后 ,依旧能听到那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的隆隆马蹄声、脚步声。

    单雄在程诚的授意之下,此次进军未有分毫隐藏,如此看似明目张胆地行为,实则是程诚在故布疑阵。

    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两位皇子如何能确定向他们进发而来的部队是他们的哥哥麾下所部,还是他们的敌人?

    令单雄前去擒拿剩下的两个金国皇子,分配各部兵力去约束管理那些投降的俘虏,程诚自己则率领本部将与杨立对峙的一百余瀚海军团团包围了起来。

    程诚看着骑跨在战马之上,浑身被鲜血染透,几乎分辨不出原本模样的杨立,面有忧色。

    杨立的身后尚有六百余士卒,昭国禁军与散兵骑手们混杂在阵列之中,此时已不分彼此,程诚也休想从阵列之中分辨出哪些是昭国士卒,哪些是奴部骑手。

    殿下凭着大多散兵游勇与三百大昭禁军与一千余精锐瀚海军拼斗至此,麾下仍剩下了半数以上的士卒,而对方精锐却被杨立完全打残,剩下不到两百人。

    只看这份战损比例,程诚就知道杨立为此役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与气力。如今殿下还能挺立在战场之中,只是凭着一口气吊着自己的意识,一旦这口气消去了,登时便是昏迷不醒的局面。

    程诚很担心杨立现下的状况,生怕殿下在此次战役之中,留下了什么后遗症,或者因此在心底种下心魔,心魔难除之下,人便容易发疯,难以融入正常人的生活中。

    程诚的许多同袍,未曾死在战场之中,却是归乡之后,因心魔难除,难以融入寻常百姓的生活,最终以伴随自己戎马一生的兵刃,结果了自家的性命。

    心魔飘忽无形,没有定数,真若被其侵染,药石无医。

    但是眼下,杨立却不准允程诚靠近,更不准允程诚将那剩下的一百余瀚海军士卒俘虏了去——程诚只能守在外围,密切关注着杨立身上可能出现的任何状况。

    “本将……援军已到,尔等输了,立刻下马投降,束手就擒!”杨立咧嘴笑得狰狞,眼底浮现不带分毫感情的冷漠。

    愤怒到了极致,便将所有的情绪都抛去了,一心朝着让自己愤怒的那个目标靠近,接近它,解决它。

    杨立如今便是这个状态。

    这些瀚海军士卒对自己的主上太过‘忠诚’,于杨立而言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他们太难啃了,咯掉了杨立的牙齿,让杨立狂怒不已。

    仅剩的瀚海军士卒们在杨立的厉喝之下,沉默不语,捏着手中的兵刃,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举起兵刃,依旧要维持这个姿势。

    “怎么,瀚海军已经因为完颜昌死了八成,剩下的你们这两成,亦要因他死在这里?”杨立的思维逻辑异常清楚,越是清楚,他越愤怒,越是愤怒,思维便越冷静。

    冷静得非人。

    杨立故意说出的这番话,以此激起瀚海军士卒们的愤怒,让他们举枪最后一次杀向自己——而杨立便可趁着这个机会,一举解决掉这些难啃的骨头,让他们统统追随他们的先主去地狱!

    杨立自问从不是一个暴戾嗜杀之辈,如今却在这座血肉磨盘当中,突然觉醒了这样的脾性。

    他在心底不断向自己发问:为何局面会如此?

    他在心底回答自己:因我杀了完颜昌。

    倘若不杀完颜昌会如何?杨立死,天目再度沦为江湖匪寨,燕州永无宁日……

    世界少了任一人都不会停止向前发展的脚步,但有人会因为你缺席他的人生而抱憾终生。

    杨立不能不杀完颜昌。他自觉杀完颜昌无错,倘若自己在完颜昌一刀劈杀而来之际,迎头受戮,那自己与从前别无二致。而且,这样做了又将置人间正道于何地?

    杀人者有理,被害者死罪?

    在杨立的冷喝下,那些瀚海军的士卒们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在杨立心中预演了无数次接下来人头滚滚的场面时,那些瀚海军士卒们突然松开手,一柄柄钢刀呛啷啷掉落在地。

    刀剑枪戟坠地的声音响了一阵,杨立的思维也跟着空洞了一阵。

    他看到对面的士卒摘下了头胄,一张张面孔染上鲜血,他们咧嘴悲痛嚎哭,眼泪又将面上的血浆冲刷出一道道的痕迹。

    瀚海军士卒们哭得很悲痛。

    他们已经认命,接下来便是束手就擒,成为杨立众多俘虏里的一小批,他们本来毫不起眼。

    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必再为完颜昌做什么孝子,为其送终。所以这悲伤的哭泣不是为了完颜昌,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各自背后的家庭。

    他们的家里,可能有彪悍的妻子,有虎头虎脑的儿子,有严父与慈母……但这一切都将因完颜昌的死亡而不复存在。

    “主上……死了……”

    “呜——”

    “家回不去了……”

    “阿玛……”

    悲痛的声音在战场上传来,在杨立的耳朵里一圈圈打着转儿,杨立喃喃自语,声音却并不小,至少场中的瀚海军士卒们能听得清楚。

    “完颜昌虽被我所杀,你等亲族或因此事获罪而死,遭受株连。然罪不在我……罪不在我……”

    “罪不在你?”瀚海军一个小伍长听到杨立的话,猛地瞪大了眼睛,张口怒号:“若非是你杀了完颜昌……”

    他说得仍旧是那套循环,那个怪圈。

    为了将这个循环阐述得清楚,小伍长甚至未对自己死去的主上使用敬语,也没人因此驳斥他——由此可见,完颜昌在众瀚海士卒心底,究竟排在哪个位置。

    “若非世间有金国皇族,有雄鹰部,有都勃极烈,有八贵族,诸如此类种种划分,何来你等奴部一说,你等又何须因此为雄鹰部做牛做马,以此来偿还那份本不存在的罪业,又要为完颜昌粉身效死,用以换取家族平安……”杨立静静地听完小伍长的话,接着便说起了自己的理论。

    他无所谓这些人会不会接受自己的说法,他只是想说而已。

    要把那些话都说出来,杨立才能真正捋清自己的思路,看到自己究竟想要在这片天地间做些什么。

    “是金国的雄鹰部与八贵族合谋,制定了如今的大金律。”

    “律法本为公正而生,乃依循天道轮回之理,譬如杀人偿命,譬如欠债还钱。然而大金律却毫无公平可言,一切皆为巩固金国皇族的合法性,为

    维护八大贵族的利益而生。换句话说,它们是既得利益者用以蒙住金国百姓眼睛的一块黑布。”

    “让百姓互相厮杀去,贵族与皇族则高高在上,不受干扰。哪怕再过数百年,贵族依旧是贵族,皇族依旧是皇族,而百姓却已经不再是世代传续下的百姓。譬如律法言明,皇族至高无上,贵族私产受到法律保护-不管这私产正当于否,哪怕通过不光明的手段将其过渡到贵族手下,那它便具备了合法性。平民百姓同样享有此等权力,但他们却没有扒拉别人的财产到自己手下的能力,他们只能转而欺负你们这些奴部人。

    于是这场纷争从律法定下的那一刻便是注定了的。

    众生平等,平等谈何容易。

    平等是你我角力,不受任何干扰,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不会有人花钱请你赢,或拿刀子逼着对方输。

    平等是你我相敌。一个神智正常的壮汉,不会随便欺负路边玩耍的小孩,因为他知道大人欺负小孩尤其可耻。而且,律法若能保障羸弱孩童的安全,那便是相持,以国之力加诸于个人,使之不必受任何要挟,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布衣敢笑万户侯,此所谓相敌。

    那么,大金律可有做到令你等与他人互不干涉,互相匹敌?”

    杨立说了许多话,话语中没有任何机锋玄机,平铺直叙,却听得一旁的程诚内心热血沸腾!

    殿下所说的这些,便是久处于金国的程诚都未曾想到,更何况程诚隐约觉得,杨立说的这些话并不仅仅是指出金国的弊端,将这个思路盖压到昭国的律法之上,同样适用!

    有阶级并不是民怨的根源,而是一个普通民众根本无法与一个官员抗衡,官员动动嘴皮子便能让百姓身败名裂,甚至因此倾家荡产,但百姓动动嘴皮子,官员却依旧不痛不痒,不会受任何影响。

    杨立的话语,程诚越想越觉得深刻。

    殿下依旧在说话,程诚的呼吸跟着急促了起来。

    瀚海军士卒们愣愣地看着杨立,他们亦能听懂杨立说的话,可是当那些话语全部连贯起来,其所表述的意思却又是那样深奥,让士卒们云里雾里。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感觉到了一些从前从未想过的东西。

    金国未立国之前,自己的部族是什么光景,可是被看作是奴部?受人欺压,生命财产得不到保护?

    并非如此。

    许多瀚海军士卒们都经历过金国未立国的年代,他们知道那个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纵然清苦,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小部族之间也偶有械斗,会发生流血冲突,但大体上总是和平的。

    谁会无故与其他有青壮护持,有武备马匹的部族起冲突?而之所以会有冲突,也多是因为猎到的猎物归属权的问题。在诸部联合推举出的德高望重者裁量之下,这样的小矛盾也是越来越少的。

    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诸部之间没有鄙视的链条。不似现在皇族蔑视天下万众,贵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寻常百姓依旧可以拿奴部人作伐。

    奴部人只能为贵族、皇族做牛做马,贩卖自己的忠诚、性命与武力,以此来保护自己身后的家族,循环由此形成。

    想到这里,瀚海军士卒们顿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为自己活过——更确切的说,他们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皆被贵族们捏在手里,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为自己而活?

    “金国如此,大金律如此。然大昭律又能比金国律强得到哪里去?”杨立有些意兴阑珊地摇头笑了笑,想起了燕州的那些百姓们,他们又何尝不是金国奴部人的一个翻版。

    比起金国,大昭的官员们要高明许多。

    他们将律法做得更加冠冕堂皇、看似正大光明,其实此中有诸多律法专门为了既得利益者与文官而定,以此来保障他们将来即使违背律法,依旧有另外的律法可以确保他们自身的安全。

    官员的一切权力地位尽皆来自于皇帝的一念之间,汉人常讲平衡,但从来没有哪条律法、哪个时代的官员能够完全制衡住皇帝的权力!

    皇帝如日月,百官为群星,万众为光尘。

    光尘怎能与群星,与日月争辉?

    杨立想得头都痛了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内心却对自己以后要走的路途更加清楚了。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杨立甚至会想穷尽自己这一生,是否能将那些罗列在心底的事情悉数做完?

    时不我待。更何况有一些大事便如同种树一般,将种子埋进土里容易,但日复一日的浇水灌溉,漫长的等待却会让人望而生畏——有一些事情不会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里显现出端倪,唯有后世才能看到它成效如何。

    杨立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浮动的那些念头全部盖压下去,看向那些低头沉思着的瀚海军士卒,他觉得,自己放在所说的话在这些士卒心底,也埋下了一棵种子。

    至于种子会否发芽,那就要看看这些士卒们愿意不愿意为它提供必要的水源与养料了。

第四二三章 驱虎吞狼(十四)

    远方战场上的喊杀声已不再激烈,零零散散、稀稀落落的,昭示着一场惨烈的战争终于进入了尾声。彼方黑暗里的火光也跟着慢慢消减着,未过多久,那些火光便分成了两大团。

    一大团伫立在远方的黑暗里。

    一大团则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来了,随着那团火光向完颜烈、完颜锐方向的逼近,马蹄声也在他们耳边越来越响。

    完颜锐长吐出一口气,眉宇间的忧色却没有随这一口气一并离开心灵,反而更加浓郁了一些。他转头看向身侧驱马来回打着转儿的五弟,欲要同这个自己素来看不对眼的弟弟说几句话,排解心中的疑虑,但他终归拉不下面子,话到嘴边又被自己生生咽回肚子里面去。

    “四哥,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倒是素来被他不喜的五弟完颜烈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一般,策马过来,在完颜锐身侧立定,低声说话。

    完颜烈的性格在金国皇族诸兄弟眼中,‘懦弱’两个字便尽可概括。但完颜锐却是少数几个看得出自己五弟那份懦弱性格下的隐忍与图谋的——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句话用来形容五弟再贴切不过。

    亦因此,完颜锐不似其他的兄弟,动辄对五弟打骂,二者在非公共场合相遇,完颜锐也都是不耐烦地地对自己这个弟弟训导几句,便匆匆离开。他不愿像其他兄弟那样对完颜烈横加折辱,以致于完颜烈在心中嫉恨自己,最终在某些事情上,做出让自己陷入不利境地的事情来。

    毕竟,就算完颜烈身份在其他皇子眼中在如何低级,他都依旧是父皇的亲子,雄鹰部的男人,在金国一个皇子手中握有的权力不会少于任何一位大臣,这样的体制倒与昭国一点也不相似。

    在昭国通常都是太子手中握有那么一点权力,但这点权力还远达不到左右朝局,左右某个大臣的地步,至于诸皇子也只能暗中相互串联,或与外臣勾结,如此才能稍稍与太子抗衡,更不能媲美国朝大臣手中权柄。

    因此,完颜烈因为生母地位低微,固然在众皇子之中身份不知不觉矮了一截,但其说不定就有隐藏的手段,甚至故意隐藏自己的真实实力,若是他给完颜锐暗地里使绊子,完颜锐真不一定能躲过去。

    就像二哥完颜宪吉援护六弟完颜昊一事当中,便有完颜烈在此中煽风点火,他之所以如此做,自然是因完颜锐就此事专门与其商量过,并答应了分配给他一些好处……

    完颜锐与完颜昌暗中结盟,他自然清楚完颜昌与完颜昊亦有所勾连,此次两支部队说是去支援完颜昌,实则是完颜昌与完颜昊要借这个机会消灭掉二哥完颜宪吉。

    三哥完颜昌将坐山观虎斗,任凭六弟完颜昊的射电军与完颜宪吉的铁浮屠军互相拼杀,自己则坐收渔翁之利,最后关头出手将完颜昊与完颜宪吉一网打尽。

    他若遇到危机,麾下军卒应付不过来,便会发出信号,完颜锐看到信号便要立刻赶过去驰援——但如今眼看战争都已经进入了尾声,完颜锐却迟迟未见到完颜昌发出的信号,想必完颜昌已经独力完成了擒拿二哥与六弟的工作……

    完颜锐心中转动着纷繁的念头,回复完颜烈的询问便慢了一些。

    他在原地顿了片刻,之后抬起头,才道:“三哥,快回来了吧?”

    完颜烈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茫茫的夜色,茫茫的夜色里,一支队伍快速往此间穿行着。完颜烈说道:“四哥,若是三哥回不来,您该怎么办?”

    完颜烈的询问,正中完颜锐心中所恐惧担忧的那一点,完颜锐闻言,脸色登时不悦,瞥了完颜烈一眼,冷声道:“此次我们计划周全,此中种种细节都有所考量,三哥不可能回不来……”

    或许是对自己的话并不是十分肯定,完颜锐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性实在渺茫!”

    “可是我问四哥的是,如果三哥回不来,四哥会怎么办?”完颜烈和完颜锐靠得很近,双马并行。

    瘦弱的完颜烈立在马上,穿着宽大的皮袍,外面裹着甲胄,却依旧像是一根竹竿,对自己的皇兄问出这等堪称大胆的问题,他的面上依旧没有分毫卑怯之色,反倒显得淡然而平静。

    完颜锐还未来得及回答完颜烈的问题,便听到完颜烈又接着道:“四哥,我们五个兄弟都是接到了同样的一封信笺,因此才汇聚在黑山脚下的。”

    “昭国有人传密报给我们,告诉我们,咱们的大哥要归于金国了。我们为大哥而来;可是,昭国的那个汉臣,又为什么将这么重要的一个情报,免费地送给我们?”

    “他是为了看我们将已不适合再做谙班勃极烈的大哥无声息地杀死,然后派出有能力的兄弟取而代之,成为新的谙班勃极烈,再对昭国构成新的威胁么?”

    黑夜里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火光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完颜锐几乎能在那些火光照耀下,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子。

    但他无心观察那些影子,他在仔细听弟弟完颜烈说的话,听完颜烈的分析,他越听越觉得惊悚,觉得心惊胆战。

    “彼国汉臣极其熟悉我们几个兄弟,他知道我们对谙班勃极烈之位垂涎已久。所以会有这封密报。可他不仅仅熟悉我们在谙班勃极烈之位上的心思,他或许更加明白,我们五个兄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他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他便是要让我们兄弟阋墙,要让六个皇子,都死在这黑山脚下,让金国皇统无以为继,想必接下来,他就要在金国挑起内斗,他要让雄鹰部分崩离析,要令我们正值强盛时期,虎视南边昭国的大金,永恒之帝国从此衰落,成为历史上的尘埃!”

    “四哥你与三哥合伙算计二哥和六弟,六弟也要和三哥一同算计二哥。这或许正中那个送来情报的汉臣下怀。”

    “谁能有此心机……想出这样歹毒而妖异的阴谋?”

    “是哪个汉臣……”四哥完颜锐已经完全接受了完颜烈的说法。

    三哥若是真的成了事,将二哥以及六哥都斩杀,将他们麾下的部卒归于己之手中,他总该要传信给完颜锐,知会一声的,可是他没有如此做——他不这样做,只有两个可能,他中了二哥或是六弟、或是暗中之人的计策,偷鸡不成蚀把米,此时朝向完颜锐这边赶来的军队,将会是完颜锐的敌人!

    第二个原因,三哥完颜昌故意隐瞒了自己胜利的消息,他想要故技重施,将剩下两个弟弟也一并拿下,然后他将毫无阻碍地成为金国皇统第一顺位继承人,下一任的谙班勃极烈!

    但是,完颜锐很清楚,第二个原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倒希望三哥是第二个原因。他与完颜昌感情甚笃,在诸皇子之中,三哥与他最像是真正的亲兄弟。若是完成这桩大事,皇位早晚是三哥的,他不必为此向自己设伏。

    正因为完颜锐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三哥恐怕已遭不测的预感,所以他会更愿意相信完颜烈的说法。

    “是哪个汉臣……”

    完颜锐的心跳声与马蹄声互相应和着,越来越强,他无法控制着擂鼓般的心跳声,更无法让越来越迫近的马蹄声停止。

    “挑拨离间,请君入瓮,愿者上钩。”

    完颜烈轻轻一笑:“妖异、歹毒、冷酷——能想出如此计谋的,唯有谋士榜上,被称为妖士的秦文瑞!”

    妖士秦文瑞!

    完颜锐瞳孔一缩——

    “那个昭国当朝宰辅?!”

第四二四章 妖士

    “这件事应该就是他做的,没有错了。”完颜烈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猜测表示肯定,也消去了完颜锐的惊疑不定,令其更加绝望起来。

    “但妖士秦文瑞想出这种谋略,若没有人替他执行,这个阴谋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完颜烈眯着眼睛,道,“毕竟如果我们几个兄弟自相残杀,但若是及时反映过来,那么妖士秦文瑞的计策便没有可能成功。他需要一个人帮他将这件事推动到他想要的结果上去。”

    “这个人,亦必然心思剔透、文韬武略。此人或许不及秦文瑞谋算之间,一国祸乱根生,但亦有扭转局势,颠倒胜负之能。那位杀了四哥手下爱将阿桑吉的昭国将官,不正好具备这等特质么?”

    “什么?!”

    完颜锐心神剧震!

    他绝难想到,那个以少胜多,以一箭定下整场战局之胜负的昭国将官,会是秦文瑞这条毒计的重要执行者!

    而如今他连那个昭国将官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如此的话,以后纵然再遇到此人,也是当面不识,反倒可能再遭此人算计!

    “妖士……可有弟子?那个昭国将官,说不得便是妖士最出色的弟子,将来其衣钵的继承人,昭国皇帝内定的下一任宰辅!”

    完颜锐语速极快,将自己灵光一闪间的所有念头都抖给了完颜烈,直到此时,他都还没意识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这些事情,自己的弟弟都这么清楚?

    纵然完颜烈天赋异禀,心思剔透,那他既然猜出了这些事,为何不在事情未发生之时阻止,避免自己几个哥哥中计?

    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淡然地将把自己都圈进去的毒计叙述出来?

    这些,完颜锐暂时都还未想到!

    那位妖士,对人性之弱点洞若观火,简直可称之为神明!这一点,完颜烈甚为认同——他之所以不组织自己的兄弟履足此事之中,其一是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劝说,几个兄弟也绝不可能听从。

    其二,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他也正好想借着秦文瑞的这条毒计,顺水推舟,将自己的几个哥哥一并推入死亡的深渊,而自己坐一坐那谙班勃极烈的位子!

    五皇子之中,可能会有天性聪颖之辈想到了秦文瑞布置的这场阴谋,但这位皇子亦绝不会暴露这个阴谋——这一点,妖士秦文瑞说不定都已经算到了!

    然而,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哥哥非但没有考虑到这些,考虑到自己身边的弟弟可能会是他生命中遭遇的最大难题,反倒去思考妖士秦文瑞有没有弟子这样不着调的问题……这让完颜烈更加失望。

    他摇了摇头,道:“秦文瑞并没有弟子,只有一个义子,一个亲子。亲子死在燕州,义子失踪,不知去向。”

    “这……”完颜锐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完颜烈却有话要说,他直接道:“四哥,金国国祚至今不过十余年,雄鹰部与帝国都很年轻,或如少年,正缺少历练。”

    “然而如今,这个少年还未来得及打熬出筋骨,便要经历一场泼天大祸,灭顶之灾。”

    完颜锐皱着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今我们知晓了对方的毒计,自然要小心应对,赶快撤离此地,从长计议,这个时候,说这些丧气话作甚?

    “老天若不令我这个由身份低微的奴部女人与父皇血脉结合而成的皇子出生,如今看似强盛的金国,正有一股朝气的金国,说不定便要覆灭了吧?”完颜烈叹息了一声。

    他的话令完颜锐怒极反笑!

    这个弟弟莫不是觉得山中无老虎,猴子便可以称大王了?

    他倒是忘记了他头上还有自己这个四哥呢!

    当即,完颜锐便怒斥完颜烈道:“五弟,妄自尊大只能自取灭亡!”

    “所以说,四哥,你是真的只长了一身横肉,没长脑子……”完颜烈扭身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完颜锐。

    完颜锐更加恼火,张口欲言,却觉得胸口陡然生出剧痛!

    他低头看向胸口——一截雪亮的刀身正穿破了自己的胸口,鲜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汩汩流淌。

    “呃——”完颜锐想要说话,却难以发出完整的音节。

    他只能听着自己的弟弟,自己那个懦弱的弟弟,如今像是完颜锐印象里,汉人历史上那个大奸雄——曹操一般,又是豪气干云又让人觉得冰冷无比地说话。

    他的弟弟如是说:“昔年昭国,国手有三,妖士不过第二,第一如今却已是冢中枯骨。”

    “四哥说不定听过那个人的名字,他叫杨统,燕王统!”

    “此人惊才绝艳,世人赞誉八百年内无人能副杨统无双国士之才。”

    “他活着的时候,昭国百姓只知本国杨统,不知昭帝赵毅之名者,比比皆是。死了之后,昭国遮掩其被人陷害身死这等丑事,以至于杨统其人被以讹传讹,竟成了我金国人,更被我大金尊为军神,军神庙便在王都!”

    “然而,此人本可以不用死的。”

    “当时杨统手握无敌之师-燕翎铁骑,更有民意支撑,诸多世家豪阀奋几世之余烈,尚不能积攒出如此雄厚的民意,却被他轻易取得。彼时,他若有心,将那赵毅赶下台去,自己做了皇帝,如今哪里有我金国崛起的份儿?”

    “我说了这么多,四哥你可明白?”

    “我想说,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杨统临此大事却优柔寡断,反因此殒命。我非杨统,自然要当机立断!”

    “妖士送我这么一个好机会,五弟怎能放弃?四哥且在九泉之下看着弟弟我,令金国雄鹰部威名传遍宇内,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完颜锐已听不清完颜烈后来的话,他意识越来越模糊,最终握着刀柄,扑通一声从马上跌落下去。

    这一幕被其麾下不少士卒看到,当即就有机警武官低喝一声,令麾下尽数拔刀应对!

    唰唰唰!

    被那机警武官及其麾下士卒带动,完颜锐麾下不少士卒都跟着拔出了随身刀剑,一时间刀光映照黑夜,气氛降至冰点!

    完颜锐麾下武官沉声道:“敢问五皇子,我家主上……”

    “你家主上已经身死。”不等那那个武官说完,完颜烈勒马调转头来,面对完颜锐麾下那一众将士,笑眯眯地给出了答案,完颜烈麾下数十余骑卒策马而来,将完颜烈护卫在中间——两支都是千余人的军队,因为完颜烈这一句话而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境地!

    完颜烈接下来的言语,更令双方士卒都感觉心惊胆战,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说:“完颜锐已被我所杀!”

    底下士卒们尽皆失色,而完颜锐麾下士卒纵然有心为自家主上报仇,但一想到对方同样是位皇子,那份复仇的心思便淡下去了——方才有少数士卒可是看到了完颜烈一刀将完颜锐胸膛刺穿的,但他们却不敢揭穿这个事实,也正是因为完颜烈同样是位皇子。

    “纵然你们知晓你们的主上,确是被我杀死,又能如何?”完颜烈笑眯眯,却让完颜锐麾下的士卒们脊背发凉,觉得自己正被一条毒蛇注视着,他们沉默不语,他们更不敢向完颜烈言语什么,只等完颜烈给他们一个处置的结果——看五皇子弑兄之后,依旧如此平静,必是已经想好了后续该如何处置的。

    完颜烈亦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将自己的计划向众士卒娓娓道来:“眼下昭贼猖獗,挟大金谙班勃极烈以要挟我等兄弟,王兄完颜锐悲愤之下,与敌颤斗,损失千余士卒,更致自身被昭贼之将一刀刺死!”

    “四哥英勇战死,你等更改奋起余烈,为故主报仇雪恨,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你等便暂时归于本王帐下,如何?”完颜烈瞥了完颜锐留下的那些士卒一眼,看他们蠢蠢欲动,却又很是迟疑的样子,完颜烈自然知晓他们在迟疑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四哥英勇战死沙场之事,自有本王向父皇解释,不会令你等遭受牵连!”

    “吾等叩见主上!”

    完颜烈话音落地,方才还迟疑不决地众士卒齐齐跪倒在地,口中山呼不已!

    转眼间,完颜锐所部并入了完颜烈麾下!

第四二五章 计将安出(一)

    暗蓝夜空下,一支由骑卒、步卒、马队、马车队组成的庞大的军队在莽原上化整为零,分散成数股,四散而开。

    他们曾经站立的地方,如今空余一地尸体。

    一场大火淹没了那些尸体,恣意舔舐着草皮,顺着风在莽原上蔓延开来。

    冬日还未过去,春寒料峭尚未到来,天气依旧干燥而冷冽,在这样的天气里,迎着寒风放一把大火,不说烧破苍穹,但至少可以抹灭此地曾经出现的任何痕迹。

    那些不瞑目的死尸,也多半会被烧干眼珠,空留乌黑的眼眶对着苍穹。

    这一场大火同样引起了关内戍边军的注意。

    张敬皱眉看着火势的蔓延,心中踌躇着,他欲要领兵上前勘察,但若是去了正好碰上了金国皇子们的卫队,双方发生交战,不论胜败如何,张敬至少要被治一个‘擅专独断,不顾关内百姓安危’之罪,因此被革职也极有可能。

    “张帅……”元奎看着张敬,欲言又止。

    他是想要劝张敬前去勘察的,毕竟上面人并不只是把这桩事交代给了他自己,还有张敬,如今杨立是否身死的事情他们尚不能确定,战场上的兵马却快要散尽了,元奎心中怎可能不着急?

    但这件事,他却也不好劝。

    毕竟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劝说的人必定要担责任!

    张敬捏了捏拳头,看向元奎,沉声道:“副帅,眼下火势已经蔓延开了,我等若贸然进入此中勘察,极可能遭火焰反噬,令麾下士卒受伤。”

    元奎咽了口唾沫,不敢说其他什么,只是点头。

    张敬又道:“况且,战场上的尸体,此时都被火焰烧化了……我们如何能从中辨别出有没有杨立的尸体?想必……宰辅大人也是无法辨别得出来的吧?我们便是汇报给他杨立已被杀死的消息,又能如何?”

    张敬从心底就没将宰辅秦文瑞交代他们做的事情真当成一回事,不过是一个最近在庙堂上有些薄名的小官而已,宰辅也要将之扼杀,人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然而宰辅这般做也太小心眼了些……想必是因为渐渐年老,已经难副当初盛名。

    “这……”

    主帅都如此说了,元奎更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又听到张敬如此说道:“左不过是一个兵部职方而已,他若是真能逃脱此劫,本将再派一队死士,在其回归京师的路上,将之暗中杀死,保证事情万无一失,副帅,你也不必因此过于紧张。”

    “哎……”元奎只能点头答应,心中却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他觉得张敬是将这桩事情的因果颠倒了——虽是宰辅派他们监视杨立,使之无法在面临危险之时,回到关内躲避。宰辅更希望两人能令杨立死在关内,做成了这桩事,宰辅那边高兴,说不定两个戍边武将便能得到在官场上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也正是元奎与张敬对这桩事如此关注的原因。

    但眼下宰辅希望他们办成的事情,是注定办成了,这个时候,元奎便要考虑,杨立若真的能在五王包围下脱逃,甚至大败五王护卫军,逃离此地,能说明什么?对自己会有什么影响?

    元奎略一细想,便是一阵心惊肉跳!

    若杨立真能在万余大军迫近之下突围而出,甚至打败五王护卫军,这就表明此子身负大才,有豪雄之相!如此人物,却在自己疏忽之下被自己放走了!

    而且,将杨立逼出关外,在关外驻守,使得杨立不能后退半步的正是他们关内戍边军,正是元奎与张敬戍边军的正副统帅!

    杨立若能回转昭国,只要留心一番,必然明白张敬与元奎参与了构陷他,使之差点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如此,他与元奎自己,与张敬便算是结下了梁子。

    一个能在万余大军重重包围封锁之下,以不过千余人之卒翻转乾坤,最终逃出包围的人,与自己结下了梁子!

    元奎既在边关戍守,自知以弱胜强多么困难,也知道能完成这样一场战役的人,无不是将来会名垂史册的豪雄名将!

    而他自己,竟然与这样的人结下了梁子……

    元奎出了一身冷汗,但却对眼下困境,毫无改变之法!

    ……

    黑山并不只是一座伫立在关外莽原之上的山,而是一道在莽原之上绵延百里的山脉,也正因这一道山脉,莽原才如此受奴部人的青睐,成为大小奴隶部族定居的首选之地——山脉可以为屏障,金昭两国若来讨伐奴部民众,他们可以凭借地势之利,潜入深山之中躲藏。

    有山若无水,亦无法保证奴部百姓的生存,石里罕水流经黑山,润泽一方,亦正好为奴部民众的生存提供了必要条件。

    三更天已过,天蒙蒙亮,抬头可见北斗星。

    数百余人在山林间穿行产生的动静很大,但好在这些人总归行走在自家底盘之上,倒也不担心会因此惊扰了旁人,为己方惹来祸端。

    这一行人最终在一处山谷内停下来了。

    偌大山谷里,因为有人在此地居住十几年的原因,以至于山谷中土地平整,诸多的乱石都被采伐去砌造房屋,山谷中一排排的石屋错落有致,更开垦出了田地种有黍米。

    石屋墙壁上多挂有动物头骨、毛皮或是风干的兽肉,也有人家以木桩接连着圈出一块空地,里面豢养着皮毛乌黑的猪豚——这些猪豚多半是野猪幼崽驯化而来,它们的獠牙尚未完全退化,只是性情比之野猪要温驯许多,看到有不速之客也只是仰着脑袋索求食物。

    此地俨然形成了一个由昭民、金国奴部人、辽国遗民组成的聚落,各自不同的文化风俗在山谷中交融,隐然之间,昭民的农耕文明、辽国遗民、金国奴部人的狩猎游牧文明在此地并行不悖。

    杨立在程诚以及几个部族首领的簇拥下,走进了山谷中最大的那座石屋里,随后,数个昭国禁军押解着金国几位皇子,亦跟着走进了石屋之中。

    地火龙烧得通红,石屋里是一排大通铺,此时杨立与程诚、野比利等人盘腿坐在通铺的炕上,空气里的寒冷一点点被土炕的温暖驱散。

    杨立看着被五花大绑的金国谙班勃极烈-完颜稽康、金国二皇子完颜宪吉、六皇子完颜昊,片刻之后,笑道:“此次收获颇丰。”

    完颜宪吉对杨立此语报之以冷哼,别过头去,不再打量杨立;完颜昊却是梗着脖子,怒视杨立——他觉得自己被杨立欺骗了,杨立并没有如他所说,在擒下完颜宪吉之后,便放完颜昊离开,而是依旧把他押解到了这个完颜昊从未来过的地方!

第四二六章 计将安出(二)

    完颜昊自知左右不了杨立的决策,他更知道即便自己对杨立怒目相视,于杨立而言,也不会因他的怒视而心生愧疚——但尽管如此,完颜昊依旧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一切本来都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得。

    自己当初虽被杨立擒拿,但金国皇统、谙班勃极烈之位在他的意识里,依旧是可以轻易取得的,毕竟杨立答应了他的条件,但如今这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完颜昊不仅没有了那些美好的、近在咫尺的幻想,自己的爪牙——射电军更被杨立摘走,成为对方手中一把利器!

    完颜昊怎能不怒?

    杨立不理会这两个皇子的反应,看了战战兢兢地完颜稽康一眼,对站在他身后专门看管他的士卒道:“给金国谙班勃极烈松绑!”

    “是!”

    昭国禁军当即点头,手脚麻利地解开了完颜稽康身上的绳索——完颜稽康却没有因为绳索解开而感觉恢复自由,反而更加手足无措起来,双手在小腹前交叉着,不敢同杨立说话,更不敢似自己的两个兄弟那样,横眉冷对于杨立。

    他先前依仗杨立,希望能借杨立之聪明才智,逃出五个弟弟对自己的包围圈,但他绝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之地步——五个皇子之中,两个皇子被其所擒,一个皇子被其所杀,剩下两个皇子至今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但多半也会被擒拿到此地来!

    杨立的才能已经超出了完颜稽康的认知,让他由衷地畏惧。

    “殿下,请上座吧。”杨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对完颜稽康说道。

    完颜稽康闻言却是一个激灵,勉强笑着,摇动手掌道:“将军,我还不累,站着活动活动筋骨,就不坐了,就不坐了……”

    “好。”杨立点了点头,也没强逼着完颜稽康坐在自己的身边来,接着道,“此次借殿下之势,与程伯助力,我方能擒下这两个皇子,稍待片刻,单雄说不得还会将另外两个皇子也一并带来。”

    “然而纵然取得如此功绩,我却不能以此来向昭皇邀功请赏,反倒要小心隐藏此事,使之不至败露。”

    将杨立簇拥在土炕中间的程诚、野比利等人闻言微微点头。

    其中一个部族长老说道:“殿下,擒拿金国皇子之事,只要皇子未死,总能与雄鹰皇族斡旋的余地。只不过,如今金国的三皇子完颜昌……却死了,如此,事情就难办了……”

    奴部长老或是乱贼首领在这莽原黑山摸爬滚打数载、乃至十数载,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他们自然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眼下看程诚对杨立如此尊敬,再加上杨立之前种种行为,也确实让他们见识到了这位燕王遗子的才能与手段,他们也就顺水推舟地跟着程诚,尊称杨立为‘殿下’。

    不知内情的完颜宪吉与完颜昊听到长老称呼杨立为殿下,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猜测:莫非这个昭人,其实也是父皇的儿子,只是流落在外?

    ——不可能,此人完全是汉人面孔,一点金人血脉的特征都没有,怎么可能是父皇的血脉!那旁人为何称之为殿下?他总不能是昭国的皇子!

    出使外国,且外国态度暧昧的情况下,昭国皇帝除非是昏了头,否则绝不可能派遣自己的儿子去——如此岂不是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国当质子?!

    “此事确实麻烦。”程诚点了点头,看着杨立道,“但是殿下,标下以为,此事若要解决,却也很是容易。”

    说着,他看向站在土炕下的三个皇子,在三个皇子的面孔上梭巡许久,最终锁定了完颜宪吉,又道:“殿下不是打算将剩下的瀚海军全部解散,令他们自谋生路么?”

    “标下以为此举大可不必,不仅不能令他们感念殿下恩德,更可能为殿下埋下祸根。倒不如将完颜昌之死,嫁祸于他的哥哥完颜宪吉,便令那些瀚海军士卒在回归王都的一路上散播这个消息。”

    “一则,可令瀚海军士卒消除对殿下的恨意,他们的亲族多半不会因此遭祸——毕竟皇子之间相争,那是神仙打架,只是普通士卒的他们可管不了这些,想必金国皇帝亦能理解。”

    “二来,正好可以隐去殿下杀死完颜昌的事实真相,使殿下隐于事件之外,金国更不可能借此事向昭国发难,挑起战争。”

    程诚一心为杨立着想,其所陈述这个法子虽然阴损了些,毕竟是嫁祸于人,但确实有用,也是眼下杨立唯一可用的法子。

    杨立心中又何尝没有转动将此事嫁祸于炕前三位完颜皇子的念头?他只是不便将这种想法说出来。杨立自知这种法子有些阴损,总会有败露的那一天,但其能解此时燃眉之急,让昭国有个缓冲的时间,日后哪怕金国以别的理由同昭国开战,杨立那时想必也做好了准备,至少能减少生民伤亡。

    那金国二皇子完颜宪吉却是呸了一声,冷笑道:“我虽与三弟有些嫌隙,却还没到要杀了他的时候,你等以此污蔑于我,以为旁人会信么?!”

    “以为我的父皇会信么?!”

    “二弟,你来围堵我,莫非不是为了杀我,而是要与我叙旧么?”完颜稽康在旁突然插了一句,顿时令完颜宪吉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支支吾吾,无法搪塞下去。

    “金国皇帝乃至于金国满朝官员、贵族信不信并不重要,金国百姓相信此事便可。”程诚对完颜宪吉抗拒的态度报以冷笑,强硬道,“而且,你若不愿认下此事,某家便将你一刀杀了。”

    “你死了之后,还有你的六弟……”程诚刀子一般冷冽锋利的目光转向完颜昊,“你可愿意代替你哥哥,认下这桩罪过?”

    “不过,你可能需要认下两桩罪过,一桩则是你的三哥完颜昌,一桩是你尚未死去的二哥完颜宪吉……”

    程诚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更为他的气质添上了几分阴诡,像是黑夜里啸叫的夜枭,令完颜昊与完颜宪吉登时毛骨悚然。

    再加上他们身后看顾的士卒一听程诚言语,立即拔出刀子架在了二人的脖颈前,他们若是说出半个不字,难保刀子不会直接割破他们的血管,因此,两个皇子当即不敢继续造次!

    完颜宪吉勉强笑着:“我认下此事,您若真能放我离开,我愿意认下此事!亲回王都任父皇处罚!”

    完颜昊面色惨白,亦是连连点头称是。

    两位皇子再没有先前的半分硬气与猖狂,他们这般反应,不谈别人心中有何感触,至少一旁的完颜稽康看在眼里,心中却觉得舒爽无比!

第四二七章 计将安出(三)

    完颜宪吉在程诚的威逼之下,总算答应认下弑杀亲弟完颜昌的罪过。

    杨立为此悄悄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生出了几分愧疚,愧疚于这等事情,自己要令程诚帮自己出头,以及自己如今也做出了这等阴私的事情。

    一个人一旦突破自己的底线,再想回头便困难无比。杨立如今可以以为昭国生民身家性命为由,做下这一桩阴私的事情,日后再做这等事情的时候,便可能更进一步,连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也不需要!

    他如今正处于悬崖的边缘,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他因心中长久的,徘徊不去的愧疚而犹疑着,在程诚的注目下,杨立不知是该点头答应一切按照程诚的计划来办,还是拒绝程诚的提议。

    “也只有此法,可以一试了,殿下。”有个乱军首领低声提醒杨立。

    他的声音不大,却令杨立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惊醒。

    青年的目光中掠过刹那的茫然,接着便清醒起来,他说道:“程伯,此事仍旧需要从长计议,纵可以嫁祸完颜宪吉,但难保金国皇帝不会生疑,彻查此事,一国权力核心运转起来,彻查一事的速度必然很快。更何况,推动我做了这些事,驱虎吞狼,将金国几个皇子全部掌控在手中的那个人,不会轻易让我从此事之中脱身。”

    “金国皇子之死,便正好是那人可以利用的东西。”

    杨立的思路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清明,他想到了剩下两个还未被单雄捉拿回来的皇子,想到了在己方情报还未散播出去,便突然而来的五位金国王子——这件大事之后,必定有人在暗中推动自己,将自己推到漩涡的中心,而杨立却偏偏不能抗拒,只能按照那个人的意思,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完!

    将六个金国皇子一网打尽是杨立在做的事情,他也确实有这个想法。

    但背后之人说不定也有这个想法,杨立如此作为正中他的下怀!如果这样计算,那背后之人明显比杨立棋高一着!

    “我所能想到的东西,他已经先一步想到了……”杨立皱着眉头,心中有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以及危机感,从前纵然身在尘世,然而心却终未入世,那个时候杨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许多问题都能看得分明,自然也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但如今杨立心已入世,身在局中,便会有局中之惑,而背后之人却并不在五王护卫军围猎完颜稽康一事的局中,这个背后之人身在局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必然符合局势的发展,都在先天上拥有杨立不可抗拒的优势。

    “待到此间之事传开之后,他在大昭说不得已经做好了应对,纵然将完颜昌 之死嫁祸给金国其他皇子,那人亦有方法……”

    杨立的言语还未说完,门外便有人掀开了厚厚的皮帘子,捎带着一阵寒风,跨进了暖烘烘的屋子里。

    那人留着络腮胡,满头乱发,豹眼环眉,正是塔盾兵统领——单雄。

    单雄还背着一人,他进屋之后,在屋里扫视了一圈,目光在杨立脸上微微停留,接着便咧嘴一笑,将背上那个人扔在了地上,口中道:“某家前去围剿余者,你们却在这里烤火,好不惬意!”

    说着,他脱了靴子踩到了炕上,又脱下外罩的熊皮大衣,张口吐出一道匹练也似的白气来。

    众人纷纷同单雄调侃了几句,程诚与杨立却无心与单雄调侃什么,而是定睛看向了地上那个像是昏过去一般的人,观察片刻之后,杨立与程诚对视一眼。

    程诚眼中尽是惊诧之色。

    杨立则是若有所思——他想到那背后之人必定留有后手,以应对自己若使用了嫁祸之法之后的状况,却没想到那人的后手来得这么快,且肯定是已经布置好了的。

    “四弟?!”

    熟悉地上‘昏迷过去’的人的,还有此时站立在尸体一侧的金国三位皇子。

    完颜宪吉匆匆扫了地上之人一眼,登时大骇,疾呼出声,声音之中竟有几分悲伤!

    地上躺着的那人正是金国四皇子完颜锐!

    不过完颜锐可不是被单雄打昏了过去——有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刺穿了他的胸膛,此时钢刀之上的血迹已经呈现凝固之状!

    长刀穿胸过,人哪里还能有命在!

    “谁人杀了我四弟?可是你杀了我四弟?!”完颜宪吉转头怒目向单雄,牙关紧咬,面目甚是狰狞!

    看得出来,完颜宪吉对于自己的四弟显然甚是爱护,恐怕掏心窝子对待自己这个四弟的,不过,他若是知道了自己这个四弟在背后怎么算计自己,对于地上的死尸,或许会有不同的感慨。

    事情的真相过于惊心动魄,人性总在背后交错纵横。

    杨立并不想戳破完颜宪吉对于兄弟之情的美好幻想,在此时选择了沉默不语,不过,他亦知道单雄绝无可能,也绝不敢杀掉完颜锐。

    一刀穿破完颜锐胸膛的,另有其人。

    被阶下囚如此怒声质问,单雄也不恼火,嘿然一笑,摊手道:“某家到了那里,也只看到了这一具尸体,其余人等,早就跑得精光。”

    “若非如此,某家也不可能怎么早回来。”

    说着,单雄看向杨立,向杨立颌首道:“殿下,射电军与铁浮屠残部如今便在山外驻地那边,标下已派士兵对之严加看管,不会有任何差错,殿下放心!”

    单雄此人看起来五大三粗,但实则心细如发,如今自己国家灭亡,其流亡十数载,亦知进退,明白自己在什么人面前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

    射电军与铁浮屠如今虽然握在杨立手中,但却是一把双刃剑,若是把握不好,便可能成为杀伤己身的利器。如今杨立不过是利用了这两支军队对自家主上的忠诚,吊住他们,让他们必须低头服从自己的命令,可若是他们一旦放开了,没有什么忌惮,便终会反噬杨立。单雄能想到这一点,派出士卒对两支军队残部严加看管,确实令杨立很是满意。

    杨立点了点头,道:“将军辛苦了。”

    “将军方才言说,你前去追击剩下那两个皇子,到达目的地之后,却只发现了这一具尸体?另外一个皇子完颜烈呢?”

    “大概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事先逃跑了吧。”单雄皱着眉头道,“标下手中塔盾卒行军速度本便不快,又要约束铁浮屠与射电军残部,速度便更加慢了一些,到达目的之后,也是四处搜寻许久,才发现了完颜锐的尸体。”

    “标下觉得……”

    “完颜锐应当是完颜烈杀的。”杨立与单雄异口同声。

    单雄咧嘴一笑,没再继续说话,杨立则跟着说了下去:“完颜烈应当是降低了完颜锐对其的戒备之心——而且,他们本来便是兄弟,互相之间,也没有多少警戒之心,而后便慢慢靠近完颜锐,将之一刀杀死。”

    “如此,不论是完颜锐麾下部卒,还是完颜烈麾下部卒都难以在短时间内有所反应,这时正适合完颜烈对他四哥麾下士卒施展攻心之术,将完颜锐麾下士卒收归帐下,两军合并,快速逃离了此地。”

    “他亦只能如此做,若非快速杀死完颜锐,其之所部便可能与完颜锐所部拼个两败俱伤,待单将军到达之时,或许会看到两败俱伤的两支部队,或许会看到满地尸体,但绝不可能只看到完颜锐的尸体。”

    “这位五皇子,倒是城府极深。”杨立心中暗叹一声。

    完颜锐与完颜昌两名皇子身死,杨立纵然能将完颜昌之死扣在完颜宪吉的脑袋上,但却不能将完颜锐之死也归于完颜宪吉——那位弑兄逃跑的五皇子绝对会将自己弑兄的事情遮掩过去,然后进行新一轮的栽赃嫁祸。

    而其栽赃嫁祸的最佳对象,非杨立莫属。

第四二八章 计将安出(四)

    将完颜昌之死嫁祸于完颜宪吉,令杨立从此次五王围猎事件里摘去的方法,明显已经无法奏效。

    程诚见此情景,亦深深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默当中。一旁的野比利同样脸色惴惴,似乎以为泼天大祸就此降临,更加为杨立的前途担忧。

    然而杨立本人心中却觉得很是轻松——不必再因为使用阴损手段而愧疚,青年如今自然轻松得很,更何况,此事亦绝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毕竟,那五皇子嫁祸能否成功,还是另外一回事。

    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杨立这边可是手握了三位皇子,其中一位还是金国的谙班勃极烈。

    倒是完颜宪吉听得杨立一番分析,在旁冷哼了一声,斜乜了完颜昊一眼,道:“我早便说过,咱们这个五弟看似软弱,在咱们之中也不怎么突出,但他一肚子坏水儿,没准什么时候便能将咱们兄弟几个活埋了。”

    “如今看来,果真不错!”完颜宪吉面上隐现怒意,“这次便不该带他过来,也不知道是谁非得叫上他,如今倒好,他得了便宜,我们却成了别人的囚徒!”

    完颜宪吉言语之间,已将自己的失败归罪于完颜烈一人身上。他若是仔细分析便会明白自己几个兄弟此番失败,与完颜烈并没有太大关系,真能牵扯上一点关系的无非是完颜烈弑兄逃跑,以及事先察觉了这个阴谋,却没有告知于自己的兄弟们,作壁上观,甚至顺水推舟。

    不过,完颜宪吉如今正在气头上,正要找个撒气的对象,自不可能自己伤害自己,如此这个‘背叛’了自己兄弟等人的完颜烈倒是成了他绝佳的咒骂对象。

    完颜昊倒是比完颜宪吉清醒,听着对方别有所指的咒骂声,他只是冷笑,没有任何反驳。

    一旁的完颜稽康微微闭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不论是场中他还活着的两个弟弟,还是倒在地上死了的完颜锐,抑或是完颜烈、成了一堆骨灰的完颜昌,他们都想要杀死完颜稽康。

    单只是为此,完颜稽康也不会对这几人有分毫怜悯。

    此三人的反应,杨立等人都看在眼里。

    杨立同程诚对视了一眼,而后说道:“如今你们三位皇子皆在本将手中,还有两个皇子已经死了,金国皇族如今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也就只有完颜烈一人了吧?”

    杨立面色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却令完颜宪吉、完颜昊面色大变!

    完颜宪吉当即高声叫道:“不可能!”

    但他片刻之后又冷静下来,直觉得现实如钢铁一般挡在眼前,容不得自己不承认,不接受——一切恰如杨立所说,如今金国有资格继承皇位大统的,也就只有完颜烈一人。

    尽管还有几位皇子养在宫中,但他们都年纪太小,最大的不过五岁——在这些皇子们成长的历程中,谁说不会遭遇些什么变故呢?

    尽管父皇最不喜欢这个懦弱的五子完颜烈,但是父皇毕竟还要为金国的传续,为自己那几个幼子考虑,他若不早早地将谙班勃极烈之位给了完颜烈,说不得就会出现自己那几个幼子接连‘害病’死去的情况,到时候,皇位还得落入完颜烈手中。

    毕竟从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完颜烈此人心机深沉——方才单雄将战场上的情况汇报给杨立之时,杨立便有这样的感觉,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完颜烈产生了几分忌惮。

    又听完颜宪吉形容自己这个五弟‘十分懦弱’,杨立当即就在心中描绘出了一个步步为营、徐徐图之,如同阴影中的狼王一般形象的五皇子完颜烈!

    杨立若是猜得不错,这位五皇子应该习惯于示人以弱,以此让人放下对他的戒心,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接近得了完颜锐,瞬息之间将对方一刀杀死。

    这样一个皇子,若是有朝一日继承了金国皇统,对大昭而言却绝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庸碌的皇帝永远好过一个野心勃勃、鹰视狼顾的皇帝!

    如今金国皇帝便是后者,他的继承者若仍是后者,对于目下明显在军力储备、士卒素质上处于下风的昭国而言,便是一场灾难!

    “殿下。”想到这邪,杨立看向完颜稽康,轻轻呼唤了一声。

    正处于走神状态的完颜稽康听到杨立如此‘温和’的呼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惹得一旁的六弟对其鄙夷不已——自己这个王兄,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简直就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狗一般,对一个昭国兵官如此毕恭毕敬,全然没有一点金国皇族的自觉!

    完颜稽康对完颜昊的神色毫不在意,向杨立道:“将军,你……”

    “殿下,如今本将恐怕无法护送您回归王都了,毕竟……”杨立面露难色,看着地上那一具尸体,“倘若本将跟着殿下到了王都,恐再难回转故国。”

    杨立此言绝非危言耸听,完颜稽康对此倒也理解。

    他下意识地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随将军一道,回归燕州?”

    完颜稽康面上满是征询之色,他竟分毫不觉得自己这么一个金国的谙班勃极烈,跟着大昭一个小兵官回到昭国土地之上有什么不妥!

    “……”杨立闻言亦愣了愣。完颜稽康如今归化程度这般高,也是杨立所没想到的东西。

    不过杨立旋即就笑了起来,道:“殿下说笑了。您毕竟是金国谙班勃极烈,怎能随我再度回归昭国,而且,我身负皇命,您若不能回归金国,陛下便要治我抗命不遵之罪了。”

    杨立这一番话倒叫完颜稽康迷茫了。

    杨立既不送自己回归王都,又说他不敢抗命不遵,那他想要做什么,难道给自己一匹马,让自己纵马回归王都?

    完颜稽康缩了缩脖子,目下在金国他是最不安全的,一人一马莫说回归王都,便是黑山都不一定能过得去!

    好在杨立也没有这个意思,他接着道:“我虽不能护送殿下回归王都,但亦可着麾下士卒,护送殿下回归王都。以后这一班士卒便追随殿下,当做殿下亲卫,殿下以为如何?”

    杨立话中之意再为明显不过,他要以派人护送完颜稽康回归王都为条件,在完颜稽康身边安插亲信,完颜昊与完颜宪吉两人在旁听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但完颜稽康却觉得如此甚好,当即点头答应:“将军麾下士卒悍勇彪炳,若能让他们护送我回归王都,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若能送我一两百兵,让我当做亲卫,我更非常感激!”

    完颜稽康所言句句真心。

    他并不是傻子,不知道杨立话中之意,但当下他若能回归金国,却在天然上比自己那个弑兄的五弟有皇位继承的优势,到时候小心操作一番,纵然五弟胸有锦绣也难是自己的对手,必然败下阵来!

    但不论如何运作,完颜稽康都少不了杨立的帮助,想要扭转自己在父皇那边的印象也好,与五弟明面上的对抗也罢,若没有杨立暗中协助,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运筹帷幄,他是真的难成一事!

    在莫大的利益面前,荣辱尊严之类,皆可抛弃。

    完颜稽康最重实际。

    “既然如此,明白我便以六百步卒、四百骑卒护送殿下回王都如何?以后这一千士卒便是殿下亲卫,野利先,以后你便是殿下的亲卫长,殿下若有任何命令,你亦必要全力以赴,如何?”杨立看向一侧的野利先。

    野利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言声。

    此人亦是奴部中人,与野比利乃是堂兄弟关系,性情沉稳,一向为程诚所器重。

    程诚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才反应过来,当即忙不迭地点起头来——这正是野利先梦寐以求的、天大的机缘!

    “你跟了我,我亦不会亏待于你。”完颜稽康面对野利先,倒有几分金国太子的威严,他轻轻一笑,道,“从此以后,你姓唐阔,乃是八贵族之一的唐阔家族长唐阔安达的私生子。”

    “唐阔伯也为殿下尽忠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幸好上苍怜悯唐阔贵族,有这个私生子,倒避免了唐阔家血脉断绝,被外族吞并。”野比利又是一时未反应过来,杨立便在旁意有所指的说了一番话。

    “唐阔野利先,还不快谢过殿下?”

    “谢殿下,谢殿下!”

    ……

    与自己麾下那两三百余金国武士一同被看管监视起来的唐阔伯也打了个喷嚏,口中嘀咕了几句,在毯子上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此时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名义上的死人。

第四二九章 计将安出(五)

    “殿下回归王都之后,还请您在金国皇帝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把完颜稽康回归王都等等事宜都安排好了之后,杨立向完颜稽康微微颌首,道,“完颜昌皇子之死,乃是意外,这一点,亦要请殿下为我证明。”

    完颜稽康点了点头:“此事将军大可放心,五弟完颜烈与其余诸皇子合谋,意欲令我惨死雁门关外,却不想我身旁有将军在,再加上我这几个弟弟也不是兄弟齐心,最终失败,完颜昌死于乱军之中,完颜锐却被完颜烈亲手所杀。如此种种,我必当如实禀告父皇!”

    在杨立安排完颜稽康回王都的事宜时,完颜稽康便在思考杨立接下来会问自己什么,自己该给一个怎样的答复,杨立才能满意。他思索这般久,给出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答案,倒也不奇怪。

    “那我就先行谢过殿下了。”杨立笑了一笑,道,“不过您这几个弟弟虽是来围杀于您,如今却被我所擒,自然该算是我的战利品,算是昭国的战利品。”

    听到自己被当做是战利品,完颜宪吉与完颜昊二人面色多有不悦。

    “我自当将这两位皇子,带回昭国京师。请您回还之后告知金国皇帝陛下,若想让两位皇子回到他身边,请他以战马来换,以马驹来换,除此之外,我不要任何东西!”

    战马?马驹?

    程诚扬了扬眉毛。

    在场人对杨立这样的要求皆心知肚明——殿下这是在为战争做准备了。

    “自会如实告知于父皇。”完颜稽康点了点头,对杨立所提的要求全都应承下来。

    二者又就其他事情交换了意见,包括将会被押解往昭国京师的两位皇子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问题,金国应当给予什么补偿等等。

    一席话下来,宾主之间,相谈甚欢。

    ……

    天已大亮。

    大石屋外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喧杂,但中间只有一位妇人提着装有热茶的大桶进了石屋一趟,给杨立等人倒上热茶,其余时候皆没有任何一人进入石屋窥探什么,这里仿佛是个被遗忘的所在。

    完颜稽康等三位金国皇子已被昭国禁军送到其他石屋休息去了,其所居住的石屋外面,自然围满了‘守卫’的士卒。

    此时,大石屋之中有杨立、程诚、野比利、单雄、一位乱贼首领、七位奴部首领拢共十二个人,在土炕上盘着腿,围在一起。

    “诸位觉得,完颜稽康方才所言是否有作伪?”杨立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孔,轻轻笑着道。

    奴部首领与乱贼首领们面面相觑,却是不知如何言声。

    他们毕竟与杨立相处时日尚短,不清楚杨立性情如何,此时贸然搭话,若是在这位自己将来的主上眼中,留下一个坏印象就不好了。

    与他们相比,程诚便少了很多顾忌,摇头笑道:“不论完颜稽康所言是否作伪,将之送回王都却是必然之事,回归王都的完颜稽康便不是殿下您的阶下之囚了,他是金国的皇子,若金国皇帝仍旧愿意,他更是金国的谙班勃极烈,以后的皇统继承人。我们纵然在他身边布置下诸多眼线、安插我们的亲信,这些人也只有收集情报之用,却休想掌控得了他。”

    “倘若他背信弃义,弃与殿下之承诺于不顾,我必手刃此獠!”野比利当即向杨立作出了保证。

    一旁观察着杨立等三人的单雄眼珠子一转,趁着这个机会插话道:“嘿嘿,小娃娃毛儿都没有长齐,做出这种承诺,也不怕自己完不成,反丢了面子!”

    野比利当即怒目向单雄。

    单雄与野比利之间的互相调侃,杨立并未在意,便是野比利的承诺,杨立也未放在心上,他自是明白,完颜稽康回归金国王都,便如蛟龙入海,野比利想要手刃对方的这种念头,无疑是痴人说梦。

    杨立沉吟了片刻,之后说道:“如今完颜稽康与我对答如流,倒叫我怀疑此人之前对我之种种示弱,实则是为我麻痹于我。”

    “若果真如此,他倒是比完颜烈更该让我警惕才是。”杨立口中虽是如此说,但面上却没有分毫紧张之色,他接着道,“然而不论如何,我都必须将完颜稽康送回金国王都,一则为向金国皇帝传话,让他知道还有两个皇子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他便不敢轻举妄动。二则完颜烈若稳稳当当地得了谙班勃极烈的位子,于昭国利益不符,于昭国生民之安危不利。”

    “他自然需要一个对手,这个对手便是完颜稽看。”

    “完颜稽康若真是不敌完颜烈,没有对方有手段的话,正好可以验证我等之 猜测,他纵是有手段,若无臂助,也休想在金国王都打开局面——他知我亦知,这个时候他依旧需要我的帮助。”

    “我对他帮助越多,便越能将势力安插在他周围方方面面,将其牢牢控制。这种方法只不过是比控制一个草包困难一些而已,但却平稳妥帖。”

    “所以殿下认为,完颜稽康是应该小心防范的那个对象,但却不是需要我们时刻担忧的?”野比利总算明白了杨立的意思,于是反问了一句。

    杨立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不过我之本愿,并非只是为了给完颜烈继承皇统之路增加难度,也绝不是将完颜稽康放进笼子里,同完颜烈相斗,我们在笼子外面看热闹。”杨立接着道,“我的目的是让金国陷入内耗的泥潭之中,于十年之内,甚至二十年内无法挣脱!”

    “唯有如此,可为昭国争取时间,有备无患。”

    “而两个皇子为了皇位的打打闹闹,固然可能引发内乱,但一旦其中某个皇子胜出,最终即位称帝,那这场内乱便告结束,胜出的皇子还可借这场内乱清理朝中不臣之辈,使朝廷更加具备凝聚力——此于昭国而言,无异于一场灾难。”

    “因此,内耗的事情,还需要借助其他的力量。”

    杨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程诚陷入沉思。

    倒是几个奴部与乱贼首领们,此时跃跃欲试,他们觉得自己找到了与杨立搭话的点,而且他们清楚自己说的话必然会正中杨立下怀!

    “倘若是要令金国陷入内耗之中,我等有一个想法,不知殿下可愿听一听?”几个奴部与乱贼首领们对视一眼,推举出了一个代表,向杨立恭敬屈身,之后说道。

    “请讲。”杨立点头答应。

    他毕竟对金国了解不多,倒不如听一听这些长期聚住于金国的奴部与乱贼们之所言,这些人说的话语,或多或少能代表了金国最底层民众的心声。

    而一个国家的覆灭,往往是从最微末、最不起眼之处的溃烂开始的。

第四三〇章 计将安出(六)

    “女真推翻大辽以建金国,奉完颜部为皇族,以讨伐辽国战争之中,出力最多的八个部族为贵族,其余依附部族则为平民,而在与辽国的战争中未能出力的部族,譬如我等,便是奴部。”说到这里,那位奴部首领面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奴部人在金国毫无地位,任何一个平民便可对奴部人恣意欺凌,不需用付出任何代价,倘若奴部反抗,立刻便将为自己部族召来灭族之祸。”

    “长此以往,奴部人饱受欺凌,敢怒而不敢言。奴部人多分布在黑山、岳连山等地,少量分布于金国境内多数边荒村落之中。”

    “除奴部之外,女真与辽国战争之中,尚有大量辽国遗民、辽国败军充斥于金国四野之间,军民互相裹挟,占山为王,这些人虽被金国视为疥癣之疾,但倘若他们连成一片,同一阵线,便是金国的洪水猛兽!”

    奴部首领将奴部民众与辽国遗民、遗兵的状况介绍给了杨立之后,杨立已经大概明白了奴部首领想要向自己献上什么计策。

    不过他也没有打断那位苍老的奴部首领的言语,由着对方说了下去。

    “倘若殿下能将奴部人与辽国遗民笼络起来,掌握在自己手中,金国朝廷必然忌惮,或可因此令金国陷入内耗之中,投鼠忌器,即便与昭国开战,亦要小心本国国内势力的反噬,双线作战,终至疲敝!”

    奴部首领将话说完,看着杨立,等待杨立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向杨立献策,其中也有几分私心——希望奴部人与辽国遗民的地位能够通过这个计策得到诸多改善,至少令他们拥有与昭国百姓一般的权利,不再受人欺凌,不必动不动便被人捉去,在头上插一根草标便能拿到奴隶市场上贩卖。

    仅仅在场的几个奴部、乱贼首领,实难在金国境内将大小奴部、乱贼势力全部串联起来,但若是依托杨立,依托杨立背后的天目势力,乃至于如今还未被杨立调用的燕翎军势力,以及同时对杨立表示支持的佛道两大宗门势力,这件事或许真可能成。

    奴部首领正是看中了杨立隐藏的实力,倘若杨立背后没有这一份实力,即便是他再如何谋略无双,奴部首领也不可能奉其为主,更可能因此与程诚反目,从此分道扬镳。

    这一群在夹缝之中生存的人无疑是十分清醒的。

    杨立沉思良久。

    奴部首领献上的计策其实与杨立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纵然志同道合,亦要考虑这件事情的实际可操作性。

    不然仅凭一腔热血,很容易好心办坏事。

    “此事一时半会儿之间很难有所成效,需徐徐图之。”杨立缓缓说道,“在此事成功之前,奴部与乱贼势力更不能引起金国朝廷注意,否则必遭灭顶之灾。”

    “而且,奴部与辽国遗民从台面之下,走到台面之上并非是一件容易事……”

    杨立所言,句句属实。

    几个奴部、乱军首领闻言,不由得面色一黯。

    将所有未依附于金国皇族,向金国皇族投诚的部族全部贬为奴隶,实是金国的一项国策。金国立国如今只有十数年,但国内贵族势力与平民势力却是一股不可调和的矛盾,此时引入了奴部,二者之间的矛盾便可以通过奴部百姓来调和;倘若金国贸然废止这一项国策,令奴部人从此与平民同列,金国内部必然生乱,贵族与平民之争将因此而展开!

    到了那个时候,金国皇族只有选择一边站队,选择了贵族,便将失去民心,选**心,便将失去拥护自己的、手握雄兵的贵族势力。

    这贵族势力可不仅仅是开国时期的八贵族,更有诸多小贵族,如今八大贵族的势力被金国皇室慢慢收拢在自己手中,反倒是小贵族们异军突起,已经成为金国不可忽视的一股中坚力量。

    金国皇族依旧需要依靠这大部分贵族的力量,他们构成了金国皇权的根基,贸然兴起义旗,令奴部、辽国遗民为自己话语权、生命财产权利去战斗,便直接触动了小贵族们的利益,亦相当于是在试图推翻金国的皇统。

    这样挑动皇族与贵族们神经的事情,金国皇帝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一旦事情呈现出任何端倪,便会招致大批金**兵的绞杀!

    不过杨立接下来的话,却令奴部与乱军首领们心中一喜,心情如过山车一般忽低忽高。

    杨立说道:“虽然如此,但此计仍值得一试。”

    “倘若这拨乱反正,撬动金国皇统的本就是一位皇子的话,一切便都不能以谋反罪同论,更该称之为变法革新才是。”

    杨立口中所谓拨乱反正,自然是要令奴部与辽国民众们获得与普通金国民众相同的权利,让他们不必在自己的土地上躲躲藏藏。

    “殿下的意思是……”程诚看向杨立,眼中光芒闪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杨立道:“完颜昊我必是要带回大昭京师,这个六皇子年纪虽小,但文韬武略同样精通,有鹰扬虎视之相,若再给他几年时间,此人必为金国重要支柱之一,养虎则为患。”

    “不过剩下的那个完颜宪吉,却正好可以用之来做一些别的事情……譬如以他来串联奴部、辽国遗民,一个正牌的皇子以后有朝一日挟大势以拨乱反正,想必金国皇族也无甚不满……倒是贵族们心中或又不忿。然终为尘埃耳。”

    ……

    朝阳初升。

    一支队伍从黑山山脉里‘钻’出来,与早在出口处等候的一众骑兵汇合。

    队伍之中,杨立和完颜稽康互相行礼。

    完颜稽康骑着一匹青骢马,烈烈山风吹拂下,乱发舞动着,倒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象。他在马上向杨立微微躬身,而后抬头道:“此次回归王都,将军的嘱托,我一定一字不漏地带给父皇,并规劝他答应将军的要求。”

    在完颜稽康的注目下,杨立也只是笑着点头,并未有其他言语。

    完颜稽康见状,又道:“但是将军,我回归王都之后,仍要面临诸多不确定的事情,倘若我不能解决这些问题,那么恐怕也捱不到向父皇陈述将军之要求的时候了……”

    他话语中的意思很明显,希望杨立能够为之出谋划策,想出一些点子,以应对那些不确定的、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些事情主要有这么几条:其一是朝堂上下、贵族们对完颜稽康贸然奔赴燕州反被人擒拿之事的诘难,指责其辱没国格,不配再为金国谙班勃极烈。

    二则,金国皇帝对完颜稽康态度莫名,这个问题十分严重,完颜稽康若是一日不能弄清楚父皇对自己的态度,那他就休想有一日安宁!

    这是最为主要的两个问题,与这两个问题比起来,其他的都不那么重要,包括与完颜烈争夺皇统,可能会被完颜烈刁难,都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杨立与完颜稽康对视,道:“殿下,所谓不确定之事在,只有待其发生了,我们才能对症下药,如今再多理论,再多计划都是无用。”

    “殿下届时若遇困难,可着野比利传信于我,我自会为殿下出谋划策,令殿下渡过难关。”

    “好!”完颜稽康眉毛一扬!

    有杨立这一个承诺在,他便无所畏惧!

    他顿了一顿,又道:“将军若助我登上皇位,我愿封疆裂土以待将军!”

    “仍要提醒殿下的是,殿下此次回归王都所面临之局面,不同以往,从前支持你的贵族,如今却可能转变风向,任何时候都不要向你觉得可以为亲信的人,展示你的隐藏力量。”杨立对于完颜稽康给出的承诺并不在意,转而嘱咐完颜稽康道,“殿下身上又有诸多难以洗脱的罪责,初入王都,当如潜龙,勿招摇,戒急用忍。”

    “定当遵从将军嘱托。”完颜稽康重重点头。

    “如此,殿下,保重。”杨立向完颜稽康拱手作别,“希望再见殿下之时,殿下已成大金九五至尊。”

    他的话说得完颜稽康心神激荡,完颜稽康重重点头:“借将军吉言!”

第四三一章 计将安出(七)

    没有窗户的石屋被浓郁的黑暗填满。

    黑暗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完颜昊的说话声便在动静里响起:“二哥,不要白费力气了,逃不掉的。”

    “他们既然把我们关在了这里,必然已经做好了方方面面的防范,你以为用几块破瓦片真能在这里刨出一个坑好逃走?”

    听到完颜昊略带讥讽的声音,完颜宪吉恨声道:“你给我住口!我好心救你却被你如此坑骗,你还有脸和我说话?”

    说完,他又再度用瓦片刨起坑来。

    完颜昊也未再说话,对于自己坑骗二哥一事,他如今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大概是知晓落入杨立手里,自己恐怕是没有机会再去争夺什么金国皇统继承权了,因此便格外在意起兄弟情。

    片刻沉默后,完颜昊说道:“王兄,我送你一样东西。”

    完颜宪吉听到完颜昊的话,却是冷哼一声,甚至往一侧挪动了两步,让自己距离完颜昊远一些,动作里充满了对完颜昊的不信任:“你不配再为我兄弟,我不会再次被你诓骗上当!”

    对于完颜宪吉这副态度,完颜昊只是轻轻一笑,道:“王兄不想逃出此地,回归王都了么?”

    “有这种好事,你会放弃自己独享,选择跟我分享?呵呵,六弟,我如今可是一点都不相信你的人品!”完颜宪吉依旧不肯相信。

    黑暗里又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接着,响起叮当的一声轻响。

    一件物什落在了完颜宪吉的脚边,它在黑暗里反射着微弱的光——这是一柄匕首!

    目光与地上的匕首甫一接触,完颜宪吉登时瞪大了眼睛,也不与完颜昊言语什么,更不会再说什么拒绝完颜昊好意的话,立刻将地上那柄匕首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

    一把匕首在手,他能够做许多事情!

    有时候,很微小的一件东西便能决定一件事情最后的结果——完颜宪吉觉得,自己的命运走向如何,极可能便在这把匕首之上。

    完颜宪吉长呼出一口气,接着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再度开口,声音有些复杂:“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件匕首?”

    “把它给了我,你用什么?”

    完颜昊‘呵呵’笑了几声,落寞道:“王兄若是肯对周遭环境再多观察一些,便可趁人不备,拿到一些可以利用的东西。我正是在方才路上对周围观察细致,趁着看押你我的士卒松懈一时,捡起了这柄被人踩在泥里的匕首。”

    “王兄拿着它,可以物尽其用。至于我,呵呵,恐怕是用不上它了——那个昭国将官,对我尤为在意,我该是很难逃出他的控制了。”

    “不过,在被押往昭国京师的路上,我可以努力吸引他们士卒的注意力,为王兄之遁逃创造机会。”

    他所说的话,完颜宪吉已经有六七分相信了,但还有三四分不信让他仍然不会听完颜昊的话,与对方一同实施这个逃跑计划。

    不过,完颜昊之后的话,便完全打消了完颜宪吉的顾虑。

    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就当是我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过赎罪好了,王兄。回归王都之后,代我向父皇请安。”

    几个兄弟里,也就六弟对父皇如此尽心了。

    完颜宪吉沉默了一阵,之后道:“你放心,如果我真能回到王都,会帮你向父皇请安的。”

    除此之外,完颜宪吉未有再说其他。

    他若真能回到王都,自然可以向父皇禀明此间之事,告知金国皇帝完颜昊的去向,但完颜宪吉没有在话中明示出这个意思,显然是不愿对完颜昊伸出援手,想要令完颜昊永远被囚禁住。

    完颜宪吉会有这种想法,完颜昊一点也不奇怪。

    本也是他贪心不足,想要将完颜宪吉也坑害在黑山脚下,如此才致两兄弟都沦落至如此境地,完颜宪吉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老好人,不可能会帮一个害了自己的人,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兄弟。

    石屋内沉寂了片刻,两兄弟都未再开口说话。

    完颜宪吉将那一柄匕首仔细藏在了身上,还频频翻出来查看,一副忐忑不安,又患得患失的模样——他无法确定杨立那一伙人会不会在临走的时候,还对自己进行搜身,若真要搜身的话,他身上的匕首必定瞒不过去。

    不多时,石屋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地一声响。

    门外杨立负手而立,身后跟着魁伟凶悍的昭国禁军,阳光从门扉之外投射进屋,受这光线刺激,完颜宪吉与完颜昊都禁不住眯了眯眼,这时,他们听到杨立平静的声音:“把两位皇子捆绑起来,押上马车去,不可有分毫疏漏。”

    “是!”杨立身后的士卒立刻应声,随即大步往屋内的两位皇子走来,手中拿着镣铐枷锁等物,竟似是准备许久了一般!

    见此情形,因被囚禁在这不知名所在,心中早已堆积起恼火、耻辱、愤怒之情绪的完颜宪吉再也按捺不住,一张脸腾地一下子被血色覆盖,他站起身一边咆哮一边向举步而来的昭国禁军一拳砸去。

    “昭国将官,你欺人太甚!”

    “王长兄离去之时,你明明与他商量得好好的,不可羞辱我等皇族,现在你却有要变卦,没有半点信诺!”

    “某家岂能甘受你等侮辱!”

    完颜宪吉在金国朝廷之上虽一向示朝臣以善用文治之相,但其从骨子里却有一股蛮霸之气,又自幼习武,实是赳赳武夫,如今狂怒之下向几个昭国禁军冲击而来,士卒们又没有准备,登时便有两人被其双拳砸中,朝后踉跄退步。一招见效,完颜宪吉更加狂性大发,抓住一个昭国士卒,抢下其手中铁索,转手便以铁索勒住了那昭国士卒的脖颈,要将其生勒至死!

    正在此时,站在门口的杨立一步跨进了石屋之内。

    一直在小心警惕杨立行动的完颜宪吉,眼前一花,视野里便丢失了杨立的踪迹,他连忙眨了眨眼睛,便见到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掌轻轻贴上了自己的胸膛——

    咚!

    擂动皮鼓一般的声响在完颜宪吉胸口响起,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杨立这轻轻一掌下震颤开来,带给他剧烈的痛苦!

    完颜宪吉手上动作顿时难以维系,踉跄后退着松开了抓着铁索的手掌,最终蜷缩在了墙角,萎靡不振,显然被杨立轻轻一掌伤到了脏腑,受了内伤,一时半会儿之间,恐怕难有好转。

    但杨立恼怒于完颜宪吉对自己麾下士卒下手狠毒,也不管对方受了内伤,直接对剩下的士卒吩咐道:“二皇子既然觉得本将教他坐马车,是在侮辱于他,也罢,你等将他双手以镣铐捆好了,以绳索拴住他的脖颈,便用战马拖着二皇子,教他自己跟着队伍走!”

    “阁下莫要欺人太甚了!”方才一直沉默的完颜昊,终于忍不住怒声道,“我等乃是金国皇族,阁下可得想好,如此羞辱我等,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完颜昊心中愤怒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奇怪的感觉。

    之前观察这大昭将官,完颜昊觉得对方性情平和,绝说不上是那种易怒之辈,更何况也不是那种喜爱以暴力手段压服旁人的人,如今怎么会突然如此?

    是了——完颜昊看到杨立身边站着的昭国士卒们,心中生出几分明悟-此人虽不暴力,亦非不懂控制自己情绪之辈,但看到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被人这般殴打,心中有几分火气也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一点,完颜昊便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欲要为完颜宪吉的鲁莽,向杨立低头道歉,但杨立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说道:“六皇子若意愿与你家兄长有难同当的话,本将亦可成全于你!”

    “你!”完颜昊本也是个骄傲的性格,方才欲要向杨立低头认错已极其难得,如今看见对方如此不给面子,当下便要发作。

    “六弟,算了……”角落里的完颜宪吉在此时突然开口说话,森冷一笑,面上尽是仇恨之色,“昭国尚有一句古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如此对待某家,某家亦早晚叫他付出代价!”

    “好志气!”杨立对完颜宪吉的表态毫不在意,懒洋洋地夸赞了他一句,看着士卒们将两位皇子绑好之后,便背负双手,径直离开了此地。

第四三二章 道阻且艰(一)

    “那射电军以及铁浮屠精锐之卒,便就这样留给他们了?”一支不足千人的队伍簇拥着一架马车,离开了山谷,在杨立的率领下,士卒们背负着各自一路所需的干粮,往山坳口走去。

    他们需要在这深山中穿行一个白天的时间,而后通过关隘,到达一个奴部部族的聚集之地,在那里方能骑乘上战马,不必劳动双腿。

    队伍之中,偶尔有士卒低语,却也不会被自家将主严词呵斥。

    听到身边同伴小声的问话,士卒乙低声回应道:“那些士卒,咱们也带不回去啊……你要知道,雁门关那边卡着咱们将主,带着那么多士卒,必定会被关内守军发现动静,到时候他们再来追击……”

    “追击又怕他们作甚,这群狗官!”士卒甲愤愤不平,“我等身负皇命,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归国,各地守卒都该给予方便才是,他们却能见此不救,还故意把我等往火坑里推!”

    “嘿……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戍边军呦。”士卒乙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别的不说,将军手中真要有射电、铁浮屠两部,再加上咱们这帮兄弟,几千戍边军追击过来,也得叫他们都躺到地上去。不过把他们揍趴下了,金国要是趁着关内空虚来犯,难道我们前去戍边?”

    “是这个道理,你得明白。行啦,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些赶路,天黑之前,还能走到山外边去……”

    山道上的窃窃私语声渐渐消寂了下去。

    被人像是牵着一条狗一般牵着的完颜宪吉踉跄走着,听着士卒们的言语声,心中早已经没有了羞辱与愤怒的情绪,他从士卒们的言语里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杨立这支千余人的部队不会取近道从雁门关回到大昭,而是要翻过黑山,转过象灵道,从那里进入

    徒太山脉之内,在山中走近一个月后,才能转回大昭的燕州郡。

    根据士卒们的言语,完颜宪吉在心中为自己描绘出了一条完整的逃跑路线。

    象灵道……

    完颜宪吉皱着眉头,他打算在象灵道那里开始计划,先行脱离杨立的队伍,展开逃亡。但是完颜宪吉旋即又想到象灵道乃是诸多奴部聚集之地,自己独身一人前去,恐怕不安全……

    思来想去,完颜宪吉并不能找到更好的方法,或者规划出一条更好的逃跑路线来,也只有在象灵道那边,他才有机会逃跑,并且在逃跑之后,不至于被立刻抓住,以及不至于像是在这深山之中一般。独身一人立刻便是饿死的下场。

    罢了,也只能如此了!

    完颜宪吉一刻也不愿再在杨立队伍之中待下去,被人如猪狗一般驱赶,他只在心中思虑片刻,便确定了在象灵道那里开始自己的计划,从杨立的队伍之中逃脱!

    他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部位,那把匕首被破布包裹着,就藏在他的胸口处——昭国将官如此聪慧之人,却也有一时疏忽之时!

    你这一次的疏忽,必定会让你从此后悔不迭!

    ……

    “象灵道那边,野达族可准备迎接那位二皇子了么?”

    黑山外,单雄塔盾兵聚集之地。

    塔盾兵如今已不再是一支单纯的军队,而是形成了一个部族,塔盾士卒们与黑山奴部女子通婚,有了后代,也有了要保护的家园。

    单雄既是塔盾兵的统领,亦是这个‘塔盾族’的家长。

    他与杨立以及自己的两个得力部下,围坐在篝火旁,正大口啃着羊腿,听到杨立的询问,单雄咧嘴一笑,道:“殿下放心,程枭首先前已经同野达部族长通了气,某家昨日又与他专门知会了此事,他知道此事的重要性,必然不敢有分毫怠慢。”

    “更何况,这个主意,本来也有他们的一点想法。”

    杨立闻言点了点头,向单雄说道:“辛苦单将军了。”

    塔盾族所处的这一块地域靠近黑山山脉某个隘口,若有敌人大举来犯,塔盾族不可匹敌,则可举族迁移入深山之中,凭借对山中地势的熟悉,他们能迅速摆脱敌人的攻击。

    但是单雄对与自己这个部族的处境,仍旧有许多不满意。

    初入这片地域之时,单雄手中只有三千余个塔盾弟兄,随时会面临被金国士卒围杀剿灭之危险,在经历一系列艰难险阻之后,塔盾部终于获得了这一块领地,有了种族传续的根本,但单雄内心想要的却更加多了,不再满足于仅仅只有这一块领地。

    妇人与孩童们依偎在一起,围着篝火欢笑,他们的丈夫、父亲们则慢吞吞地用刀子把羊肉切割成块,这样的景象,单雄即便是再看一百年也不会看腻,但是单雄亦知道,这样的景象并不是长久的。

    在这份美好之后,更有重重危险,单雄稍微走错一步,便是举族万劫不复的境地。

    单雄想要拥有的,无疑便是更加牢固,更加有保障的生活——这一份保障,可能是将来会在自己领地周围竖起的高耸的城墙,可能是塔盾族中新成长起来的年轻小伙子们……但它其实更应该是一个国家给予自己疆域之上的子民们,一个永不过时且永远有效的承诺——保障每一个子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不受他人侵害与掠夺。

    塔盾族曾经所属的国家已被覆灭,如今的金国亦并不将他们视作是自己的子民,塔盾族如今在金国的土地上实际是人人喊打的存在。

    所以单雄想要的那些东西,才显得贪心且遥不可及。

    可是他仍旧忍不住去想得到那些东西,会是怎么样的一副情景,在这样的想法驱使下,单雄忍不住向眼前这位于自己而言,还显得很陌生的杨立问道:“殿下,金国二皇子本是天潢贵胄,他真可能甘心融于似我们这般卑鄙的奴部、乱贼的群体当中么?”

    “而且,您还要他起来推翻他自己母族的统治,这种事情,无论怎么看……”

    “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很不现实?”杨立从单雄的言语里,听出了对方的困惑与忐忑,以及又不敢表露的那一份期待,于是反问了单雄一句,看单雄不忍心打破那份虚幻的期待,不想要开口的模样,杨立轻轻一笑,道,“身在红尘之中,许多事便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然人世间早就没有了纷争。”

    “这桩事情能否成功,最重要的恰恰不是完颜宪吉想要做什么,或者能够做什么。而是你们,你们想要得到什么,又能够为此付出什么。”

    “你们才能决定这件事最终通向哪个结果。”

第四三三章 道阻且艰(二)

    因为杨立的队伍在单雄所部驻地的停留,一路上被昭国禁军像是牵狗一样牵着,累得两股战战的完颜宪吉,也获得了短暂休息的机会,他与六皇子完颜昊被杨立准允享受与其他士卒一样的待遇,此时两人被捆绑着手脚,坐在一堆篝火前,身旁有奴部小卒用匕首将羊腿肉剔下来,一片片地喂给两位皇子吃——完颜宪吉拒绝了几个昭国士卒的喂食,以此来无声地反抗一路上自己受到的屈辱,为避免他们两个皇子在这里饿死,杨立专门调遣了几个奴部士卒过来伺候他们。

    果然,完颜宪吉出了对昭国士卒有较大不满之外,对奴部士卒除了稍有嫌弃之外,却也不会决绝他们喂给自己的食物——毕竟完颜宪吉也是真的饿了。

    一旁的完颜昊便没有自己哥哥这么多事,不过为了照顾完颜宪吉的心情,他也推拒了昭国士卒给自己喂食,杨立给他的待遇便是将他手上的绳索解开,让他自己用起食物来,与之相对的,完颜昊身后跟着五六个强壮的士卒,一刻也未停歇地监视着他。

    “我吃饱了。”整整一条羊腿肉被完颜宪吉吃下肚,他拒绝了奴部少年小卒又一次递过来的羊肉,摇了摇头,道。

    奴部少年闻言将那一块肉塞进了自己的口中,几下咀嚼之后吞下肚子里面去。

    完颜昊在旁用过饭之后,便被人送回了营帐‘休息’,此间仅剩几个奴部士卒与完颜宪吉,空对一场篝火,也是静默无言。

    没有过多的士卒监视着自己,仅有这几个奴部小卒,完颜宪吉有信心在三个回合内便将他们杀死,但是完颜宪吉知道,这里只是从表面上看去,只有这么几个小卒子在自己身旁而已。

    而当自己一旦暴起之时,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士卒便会一股脑涌出来,将自己再度五花大绑起来,对自己实施更加紧密的监视,并且,自己也将因此失去唯一的逃生工具——藏在身上的那一把匕首。

    所以,任凭心中逃生的那一股念头蠢蠢欲动片刻后,完颜宪吉便将它们全都压了下去,坐在火堆旁,也不言语,静静地看着夜空。

    既然无人要求自己早些回去休息,完颜宪吉自然也不会主动如此做。

    奴部士卒对于完颜宪吉,态度颇为畏惧,暂时也不敢主动与之攀谈什么,双方倒是泾渭分明,彼此之间相安无事。

    沉默良久之后,那个奴部少年低着头,不敢看完颜宪吉的眼睛,怯怯地言语道:“您在皇宫里也是吃这些东西的吗?”

    完颜宪吉并未在意奴部少年的言语,事实上,他以为对方并不是在同自己说话,但过了良久之后,觉得气氛有些诡异的完颜宪吉忍不住转过头去,正对上奴部少年那双带着七分怯意与三分好奇的眼睛。

    完颜宪吉皱了皱眉头,看着奴部少年手中捏着的那根羊骨。

    对方原来是在向自己询问,但完颜宪吉并不想回答这个奴部少年的问题,而且,这个人是奴部人,他并没有让自己回答其问话的资格,不管是什么问题。

    这样想着,完颜宪吉的眼神里便透露出些许轻蔑之色。

    奴部少年自小在旁人的这种目光注视下长大,过早明白如何察言观色的他当然知道,完颜宪吉露出这种神色意味着什么,他连忙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我、我不该问、问你的,我……”

    “皇宫之中,各种珍馐美味皆有,但是牛羊之肉却也不会缺少。我在皇宫之中自然也吃过这种东西。”岂料此时,完颜宪吉忽地开口,回答了奴部少年的问题,“不过,我如今也只是偶尔出入皇宫,不经常在其中用饭,倒是不知宫中之人如今是否常吃羊肉了。”

    完颜宪吉不仅在回答奴部少年的提问,甚至还向奴部少年摆出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看起来比哭还要难看,但已经足够令奴部少年受宠若惊——大金国的皇子同他说话了!

    那可是高不可攀的皇子!

    奴部少年心中既高兴,又有几分觉得眼下发生的事情不真切的惶恐之感。看着他的神色,完颜宪吉心中冷笑不已——奴部人果然是做猪狗做得久了,便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自己不过是稍微给他一点好脸色,他便这副样子,着实可笑又可悲!

    若非自己确实可能会用到这些奴部士卒,他倒是连这个高兴的机会也没有,如此算来,这个奴部少年士卒终究是赚了。

    “那,那你为何,为何不在皇宫里了?”奴部少年阿康吞吞吐吐地说着话,在眼前这位生平仅见的大人物露出的笑脸下,他的心灵没有得到分毫舒缓,反倒是更加紧张。

    他年纪尚小,未曾经历过族中长者所见识过的那个黑暗血腥年代,但他依旧对‘出人头地’,教人刮目相看有一种偏执,这种偏执来自于自小受到的那些看起来与自己毫无不同的人的蔑视眼光,与他们毫无顾忌的咒骂。

    奴部少年能够感知到那些人是看不起自己,以及与自己一样的父母亲的。而他们为什么会看不起自己——在奴部少年渐渐成长起来之后,他已经知道了原因是什么,因为自己和自己的族人在这个国家里生而地位低下。

    奴部少年曾经冥思苦想过,如何提高自己部族的地位,让他们在金国不必受人白眼,不必受人欺凌,但他没有多么强大的能力去贯彻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想法,于是只能将它们都搁置了下去。

    不过,如今看到这位金国二皇子之后,曾经那些连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想法,此时又都蠢蠢欲动了起来——只要能够获得这位金国二皇子的友谊,有了他的帮助,实现自己全族地位的跃升,实际上并不困难吧?

    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奴部少年终于勇敢起来,打破了那一层地位之间的隔阂,向完颜宪吉问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幸好,这个问题真的为奴部少年打开了局面!

    他开始与完颜宪吉攀谈起来,而有心要利用奴部少年做些事情的完颜宪吉,同样开始应和这个少年,不断压抑自己心中那股子厌恶的情绪,两人说得越来越多,到最后二人之间的气氛竟意外地热络了起来。他们所提及的话题也越来越少了限制……

第四三四章 道阻且艰(三)

    “呵呵,你之所见与我之所见却不能相提并论。”完颜宪吉缓慢开口,眼角余光注意到奴部少年面上忐忑的表情,故作轻松一笑,道,“毕竟我是皇子,而你是平民百姓,我所站立的位置,天生便要比你高许多。”

    “你以为万分困难,以为不能解决的这个难题,但在我看来,其实很容易。”

    并没有向完颜宪吉阐述自己所面临的难题,具体是什么的奴部少年心中更加激动了,他吞了一口唾沫,有些怀疑,有些犹豫:“是真的很容易吗?”

    “你不妨将你觉得的那个难题是什么,告知于我,我再看是不是它是不是很容易解决。”完颜宪吉强压下心中对这个奴部少年吞吞吐吐的样子极不耐烦的情绪,面色温和地说道。

    他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另外几个奴部卒子,此时亦必将大多数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言语之上,所以他们眼看奴部少年同自己说了这般许多,话题越来越深入,却没有分毫阻止的心思。

    他们也很关注那个问题,也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

    完颜宪吉心中已经知晓了那个问题是什么,并且想好了如何回答,现在只等阿康提出那个问题。

    阿康内心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向完颜宪吉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我想知道,如何,如何能不被人欺欺负?”

    听到他的言语,完颜宪吉却皱了皱眉,平静道:“倘若只是不被人欺负,好好修习你的武艺,自尊自爱,到哪里也不会有人愿意欺负这样做的人的。”

    阿康的同伴们对他提出的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很是不满,嘘声一片。

    阿康更加紧张了,他实际想问的当然不仅是不被人欺负那样简单,在酝酿片刻之后,他组织好了语言,再度向完颜宪吉问道:“我,我族常被外族欺凌,金、金国官府却对此,对此熟视无睹,我、我想知道……”

    听完阿康断断续续的言语,完颜宪吉作出了明悟对方心中所想的表情,点了点头之后,皱眉沉思了起来。

    阿康与奴部士卒们见金国二皇子这副表情,不敢打搅对方,只能跟着沉默不语,等待对方给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来,当然,或许对方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但是,对方可是一位皇子,是金国除却皇帝之外,最厉害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如果都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的话,那么便只能找金国皇帝来解决这个问题,但

    皇帝陛下绝不可能会为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解决什么问题——阿康心中这样想着,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安。

    时间似乎只是过去了短短一瞬,但又像是过去了一个时辰那样漫长,完颜宪吉在众人的期待下,好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沉吟着道:“解决这个问题,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却也很难。”

    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却也很难?这是何意?

    阿康以懵懂的眼神看着完颜宪吉,完颜宪吉接着道:“说它不难是因为只要有特定的人帮助你们,办成功这件事,让你的族人不必受欺压,享受金律庇护,不过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阿康的心跳顿时更加快了,面庞泛起红光。

    “说它困难,是因为能遇到这样一个特定的人,实在太难了,几率小到会让你绝望。”

    说完这句话,完颜宪吉便摇头叹息了起来,似乎是在为阿康的部族的不幸而深表惋惜,他这副反应让阿康顿时心焦了起来,阿康忍不住抓住了完颜宪吉的衣袖,急声问道:“是,是谁?得遇到,找到谁?”

    “嗯?”

    完颜宪吉自觉已经为这个奴部人一再让步屈尊了,没想到对方竟这么不知分寸,敢用肮脏的爪子抓住自己的衣袖,这顿时让完颜宪吉心中嫌恶无比,这份厌恶便表现在了面孔上,他低头盯着阿康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掌,直到对方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才抬起手,沉声道:“此前,我的三弟麾下有一支军队,名曰:瀚海。”

    “啊,啊。”阿康自然没听说过这支军队,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旁附和。

    “这支军队全由你们这样的奴部人组成,他们为我三弟效死,而我三弟则以自己的皇族身份,为他们的部族保驾护航。不仅令他们的部族不必再受被旁人欺凌压榨之苦,更可以享受一些贵族才有的特权,比寻常百姓的生活要好上太多。”

    完颜宪吉如此说道。

    他自然未有提及,那些被完颜昌收入帐下的奴部士卒们为了自己部族获得的这点特权,需要付出什么,尤其是当完颜昌被人杀死之后,那些由他赋予的那些奴隶部族的特权,亦会跟着收回。

    过了数载平静生活的那些奴部人们又要被打回原形,在泥潭之中继续挣扎——他们甚至会过得比以往更加艰辛,因为其周围那些奴隶部族们,会因为或是嫉妒、或是鄙夷等等心理,不断排挤他们,被自己一个阶层的人都排挤了,这些奴隶部族的生活如何,已经可想而知。

    “还,还可以这样?”阿康眼睛一亮,顿时觉得自己眼前展开了一条光明大道,似他这样的奴部人,从成年之后,甚至还未成年之时,便已经肩负起了保卫部族的责任,他们从未有过一天是为自己而活,总是为了自己的家人、族人不断奋战在各种险恶的环境之中。

    他们组成一支支羸弱的军队,前去投效那些强大的部族,由那些强大的奴隶部族给予再给予他们各自的部族以庇护。

    可以这么说,从他们记事的时候开始,他们便知道了自己人生的终点在哪里。

    既然如此,效忠于别的奴隶部族,仍要面对那些强大的奴隶部族无余力保护自己部族的问题,效忠于一位金国的皇子,却完全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两相比较之下,阿康自然知道自己这条命,卖给哪一方更有价值。

    而当下的阿康,眼前正好有一个让自己这条命可以更有价值的贩卖对象。

    只是他并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意向,买下自己这条命,亦不知道自己部族里的士卒们有多少愿意把性命卖给眼前的完颜宪吉。

    “你不用这样看我。”迎着阿康的目光,完颜宪吉心中纵是有几分忐忑与喜意,但面上依旧表现得淡然道,“我虽亦是金国皇子,亦能收拢你等奴部士卒到我之帐下,让你等背后的部族,不必再受人欺凌,压迫。”

    “若我能够帮忙,我倒也不会推拒。”

    “但是,我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你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完颜宪吉笑得很无奈,“你等在泥潭之中挣扎,我又何尝不是?我如今已经成为别人的阶下囚,纵是有心帮忙,却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所以,不要将希望……”

    “所以,倘若我等能将王爷您救出去,您愿意,把我等收入帐下,令我等族人不必受人欺凌压迫吗?”阿康这次说话出奇的流利,眼中的光芒让人不忍拒绝。

    而完颜宪吉本来也未想过要拒绝阿康,他定定地盯着对方,说道:“倘若你能将我救出去,让我不再被人如此屈辱对待,我不仅可以令你等之部族不再受人欺凌,甚至,可以让欺凌你们的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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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介绍:
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