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五章 四王毕（三）
呼——
在战马不断加速的情况下，完颜昊开口说出的任何言语，都被拉扯成了含糊的音节。
身侧的扈从长侧头来看他，似是要倾听他的主上要说些什么，但他的主上如今却没有了说话的心情，只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真教我失望！
他所失望的自然是大昭武官统帅下的一千多军卒素质的参差不齐，失望于那刚刚加入杨立编队的近千金国兵卒恐怕能有三成战力便已不错。
而金国武士的近千之数，却远远大于杨立本阵部队的三百之数！
主弱臣强！
这样一支组合军队，怎么可能同自己的射电军匹敌？
完颜昊并不是一个好战之人，他知兵事，亦知战场之上，为达目标当无所不用其极，在任何时候，遇到一支军事素质等各方面都弱于己方的敌方军队，于完颜昊都不是一件坏事——真到了战场之上，他不想为自己的任何一场胜利增加难度。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完颜昊十分需要敌方军队的实力于自己旗鼓相当，或者是强于自己一线，如此自己才方便演戏，才能‘输’得名正言顺，‘败退’得不露马脚，才能引得自己的哥哥们前来援助，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便好趁机做些事情……
但是天不遂人愿，敌方部队确实弱小的可怜，一看便知其绝不是自己麾下射电军的对手，一次冲锋下来，敌方部队便会被彻底打垮，而后便如被狼群咬住脖颈的病马般轰然倒地，被群狼分而食之！
今夜是数年以来，完颜昊最接近谙班勃极烈的一刻，过了今夜，机会便会从自己手中溜走，从此以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诸位哥哥之中的一个，登上谙班勃极烈之位，最终即皇帝位！
那绝非是完颜昊希望看到的画面。
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自己会因此遗憾终生！
完颜昊眸光闪动，瞬息之间，便已经有了决断。纵然杨立所部的战力达不到完颜昊希望达到的程度，但他依旧可以从中寻觅到自己‘败退’的机会。
自己在诸位哥哥眼中，可是一位骄纵且横蛮，毛躁又天真的皇子……若是自己以为大胜之机在前，领着少量士卒，贸然冲入敌方军阵故意做出一副深陷敌阵的样子，以此来请求诸位哥哥出手援助……
一番思虑推敲，完颜昊登时知道此计可行。
他当然明白自己这样做，总归有几分危险性，但所谓富贵险中求，更何况一个谙班勃极烈的位子，一个一举诸多竞争对手，再没人与自己争夺的谙班勃极烈之位！
为了这个位置，承担几分风险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此事成功的可能性足有七分之多。
十分之七的成功率，换来的却是千万倍的利益！
当然，为了尽量降低其中存在的风险，完颜昊还是做了许多布置，他同自己的扈从长接连打了几个手势，扈从长看着完颜昊的手势，皱了皱眉头，似是欲要劝告完颜昊。
但他一看完颜昊态度坚决，便熄灭了这份劝告的心思——除非是天降陨石，或者对面的主官身负绝顶武功，不然主上的计划依旧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扈从长当即点头，听从完颜昊的命令，纵马脱离前锋军阵，在己方阵列之间调遣兵卒，不多时，一支五六百余人的小部队在扈从长身后聚拢起来，在扈从长的命令下熄灭了火把，而后跟着扈从长手中独有的火把，脱离了主阵，往南方奔行而去。
减少了五六百人的射电军大体上来看，与之前差别并不大。
在六百余射电军脱离战阵的同时，完颜昊领着自己的三百余扈从亲卫，再度加速！
这一次，他们催开马力，完全放开了马速，一匹匹以西域大宛、乌孙等地马种为主干，培育而成的精良战马瞬息之间便往前蹿出去十数米，立刻拉开了与自己后方军阵的距离！
而到了此时，完颜昊才‘急匆匆’地着麾下扈从传令给身后部队，叫他们跟着冲锋！
如今，射电军阵列与杨立所部军阵从高处看，竟有几分诡异的相同——皆是后军无法跟上前军，越来越拉开了距离！
完颜昊的扈从队在后军慌乱的追随中，依旧在不断加快马速，这极诡异的一点，自然瞒不过杨立的眼睛，同时，杨立亦发现完颜昊扈从队在这疯狂的加速之中，队形未有丝毫散乱，依旧稳固如除！
完颜昊扈从队宛若一只被滚滚热力包裹着，同时锋锐无比的尖刀，最尖锐的部分则又完颜昊与其麾下武力最强的两名扈从组成！
呼！
战戟割破空气——完颜昊心无旁骛，眼中只剩下了一个焦点——敌方主帅，与自己一样冲在最前方的的大昭将官！
在大昭将官先前与四皇子麾下阿桑吉部队的战斗之中，大昭将官一见射杀阿桑吉之姿，堪称惊艳！但他与自己交锋，自是没机会让他射中自己的……而且——
完颜昊目若冷电，真元如瀚海，接连夜空。
数百道天地气根跟着颤栗，虚空间隐有神明重击战鼓！
咚！咚！咚！
这一次，自己也要效仿这大昭将官之前的举动，将其首先斩落马下！
哗啦！
怒涛翻腾，热气腾腾的尖刀与杨立三百余大昭禁军偏营军之间，仅有十米距离！
大昭禁军正似是一块 黄油，此时在那柄尖刀的迅速迫近下，出现了一丝‘融化’的迹象——禁军的冲矢阵阵型隐约不稳。
……
“他还真冲上来了……果然是，野心勃勃……”
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在完颜昊扈从队瞬息间的迫近中，没人听到杨立的自言自语，更不会有人听到杨立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战场从来都是用之培养魔鬼的。
杨立现在便觉得自己被魔鬼操纵了，一个人在面临敌人时多少总会有的恐惧、彷徨、愤怒、疯狂等等情绪全都远离了杨立。
甲叶碰撞之声、战马嘶鸣之声、旗幡摇动之声、火把燃烧之声、士卒嚎叫之声、风声……种种声音都都在杨立的世界之中归于寂静，在这寂静里，杨立看到了一条线从完颜昊的身上延伸出来，牵牵扯扯着自己、完颜稽康、以及那隐于黑暗里的几位金国皇子……
这位金国六皇子可真是一个敢于决断、城府深沉之辈啊。
竟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计划。
自己何不将计就计？
电光火石！
杨立念头已定！
第四〇六章 四王毕（四）
杨立手握长枪，直指前方气势汹汹、奔雷般碾压而来的完颜昊扈从队！
此时无须多言，其身后三百余大昭禁军偏营军便知主上心意已决。
杨立催开战马，迎向了咆哮着冲杀而来的完颜昊扈从队！
恰如江河交汇，风云交媾！
三百余大昭士卒瞳孔齐齐一缩——主上真的冲上去了！
他没有趁机逃跑？！
将帅坐镇中军，指挥千军万马决胜于沙场之上，倘若军队战败，亲军卫队亦要首先保护将领撤离战场，免遭被人阵斩之厄运。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首先保证一军统帅的安全，自古便是定式。
但如今本能在这个时候首先撤退，以避凶厄的杨立，却依旧身先士卒，第一个迎向了敌方的虎狼之师！
武卒在大昭地位颇低，仅比罪犯囚徒一类略微高上一些，便是普通民众暗地里也能骂他们一句‘无赖丘八’，大昭禁军虽比一般地方士卒所面临的状况要好上许多，但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这仅仅是属于禁军偏营的一支部队，正因为不受待见，才被派遣出来，如此情况之下士卒们已生出几分自暴自弃之心，遇到如此险恶境地，也早做好了被人当作消耗品一样用掉，性命丢在这里，好助官员们逃脱的觉悟。
但他们却未想到，他们的主官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且——将军曾说要与吾等同死，本以为这只是一句官话，用来哄骗我等用命而已，没想到他竟说的是真话！
大昭禁军士卒们见此情景，再无任何疑虑，对杨立已是完全的信任，心中更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慨然之情！
“焉能令将军为我等开路，此岂非本末倒置？！”
“从来都是先锋开路，将帅坐镇中军，这是规矩！将军如此，愧煞我等！”
大昭士卒们纷纷出声高吼，战意大涨，一个个争先恐后跟上了杨立的战马，意欲将其紧紧保护在队伍的中心。
对于麾下士卒的转变，杨立心中自有几分高兴，自己手中的力量多上一分，获得这场五王围猎之战最终胜利的可能性便也就越大！
不过目下却也着实不是团结麾下士卒，激励他们，笼络人心的好时机，更不是让他们挡在自己身前，保护自己的时候——对面那位金国六皇子-完颜昊气势汹汹，持戟纵马而来，挟裹着海量的天地真元，对方明显是打着将自己一戟刺死的主意而来，如此，何必教麾下这些士卒因为自己，枉送了性命？
——他们可没有那位金国六皇子那般浑厚的真元，在对方冲击之下，顷刻便是被撞成一滩烂肉的下场！
麾下这些士卒的对手是对面完颜昊的扈从队，而非是完颜昊本人！
因此，杨立未同奔涌而来，团结自己左右的士卒们多说什么，挺起长枪，在麾下士卒们将自己完全保护起来之前，钻出了士卒们的阵列，手腕一翻，长枪抖了个枪花，直指对面的完颜昊！
杨立这一番动作本身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他只能率先出阵迎敌——总不能告诉麾下士卒：你们打不过对面的完颜昊那厮，且让我收拾 了他，他麾下的扈从队才是你们的对手——若是如此说了，只怕会打击到士卒们的士气。
但他一言不发，再度突出阵列，看在士卒们眼里，味道便不一样了，士卒们纷纷认为，这是将军在履行先前对咱们做出的战必争先、与麾下同死的承诺，纵然在此危急时刻，亦要身先士卒，不辱威名！
“有此将主，纵死无悔！”
“将军真乃豪雄也！”
士卒们心中纷纷发出感叹，士气大振，跟在杨立身后，凝练成锋矢的阵型，轰然与完颜昊的扈从队‘初次接触’！
最先互相接触的双方，自然是杨立与完颜昊！
戟如流星，飒沓穿空，直逼杨立胸膛！
气根颤栗，虚空微澜，万千气象皆系于戈矛之上！
完颜昊这一戟用上了十成十的真元，声势浩大，一戟刺击而出，胯下汗血马竟都被这股真元推动着，向前直驱数米，直像是瞬息间挪移了数米一般！
杨立使用长杆兵刃并不娴熟，事实上，他使用任何兵刃都不娴熟，对于弓弩之类的武器使用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不过在体内雄浑真元，以及自身也经历了的无数危机洗练之下，杨立已经养成了对危险的嗅觉！
早在完颜昊持戟刺杀过来之前，杨立便已心生警兆，在千钧一发之际，侧开了身子，任凭长戟从自己左侧方穿过，强劲气流割破几片甲叶，同时杨立拧转枪身，借助侧身时的反作用力，将手中枪扫向了完颜昊的身体！
杨立此一击同样尽出全力，没有留手！
咔咔嚓嚓！
密集的气根碎裂之声，在完颜昊耳边响起，这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意味着他接连天地的通道在这一刻，在大昭将官对自己出手的瞬间，尽数摧断！
完颜昊对那股摧断自己所有天地气根之真元的印象就是——莫可抗御！
此战败矣，绝无胜机……
绝望的情绪瞬间从完颜昊心底喷涌而出，根本无法抑制得住，在这一刻他甚至连抵抗杨立枪刃的心思都消失！
他意识到摧断自己所有天地气根的人，正是眼前这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昭将官。
对方是一尊真元雄浑到足以媲美宗师之境强者的武夫。而完颜昊自己却是连大家境界也未触及，如此情况之下，怎么可能敌得过对方？
完颜昊对战局有深刻的认识，他深知自己此战若是失败，只可能败在两个地方。
其一，天降陨石致使敌我双方皆损失惨重，或只令自己这一方死伤无数，此战无法继续，自然失败，后续的计划亦无法展开。发生天降陨石这一类事件的可能性却是千万分之一，根本不足为虑。
其二，对方军阵之中隐藏有一位绝世高手，这位绝世高手具备撕裂完颜昊最精锐的扈从队只能，甚至能在射电军中闪转腾挪，只要对方生擒了完颜昊自己，射电军必然投降，兵败如山倒！这个概率同样极小，金国如今拢共不过十余位宗师，六观沧海境强者而已！
但完颜昊今夜运气不错，正好碰上了第二个概率。
其所遇到的大昭将官-杨立，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宗师境强者，但一身雄浑真元却已到了宗师境的边缘，只待杨立将之消化，立刻跻身宗师之列！
以此雄浑真元催发任何招式，都有煌煌之威，非完颜昊所能抗御！
咔嚓！
杨立的长枪扫断了一个纵马而来，意图护卫自家主上的扈从手中战戟，枪杆砸落扈从肩膀，直接将其整个肩胛骨打碎，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击中出现了大量裂痕，他当即口吐粉红色内脏碎片，七孔流血，身躯向后倾倒，立时毙命！
第四〇七章 四王毕（五）
杨立所部后军，千余金国武士眼看着以大昭禁军组成的先锋军与完颜昊扈从队猛地撞到了一起，人吼马嘶，竟在下意识间拉了拉马缰绳——放缓了速度！
骑兵部队当中，作为先锋的骑卒必然是一支骑兵部队的精锐，以及将领最为赏识与信任的部下，但后军亦需保持与前军相差不多的马速，若在战事中，前军被在与敌人的交锋中，被敌人一举击溃，后军可随时加快马速，补充前军，弥补阵势；或对先锋军的战力进行加强，在两支军队的先锋军陷入相持之状态时，后军的及时补充将决定哪一方能够凿穿敌方的军阵，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眼下金国武士队作为杨立所部后军，则具备随时补充先锋军战力 之责，二者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先锋军兵败，后军的金国武士队也休想在战场之上独活！
但金国武士队却明显消极懈怠，总认为敌方部队与自己皆是金国士卒，不会对自己下死手，必会给自己一条活路。在这样的思想下，他们便愈发不愿协助先锋军的大昭禁军士卒，一直磨磨蹭蹭，故意造就了当下对前军战力无法及时补充的局面。
杨立将金国武士护卫队做为后军，作为补充战力，自然存有提防这些金国武士队，防止他们不愿出力，最终导致自己之定计失败的心思。
如今看来，金国武士护卫队倒果真未教杨立失望！
他们真的放慢了马速，磨磨蹭蹭，不参与到战争中，分明是想看着大昭禁军士卒以及杨立全被完颜昊扈从队斩绝，自己则趁机投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然而万事并不以人的意志转移而转移，尽管金国武士护卫队打心眼里想要向自己的同族投降，并且以不对己方军队支援的态度，前方的射电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是，他们的后方却有又有一支军队穿破了黑暗，向金国武士护卫队直扑而来！
这支军队却是方才完颜昊令扈从武官统领，分出主阵的一个射电军分支部队，其人数在五六百之间，比金国武士护卫队少了将近一半，然而二者之间的战力却是天差地别！
射电军分队从一开始便被完颜昊下令绕后直袭杨立所部后军，杀穿后军军阵的命令，此时虽是蓦地出现，但早已确定了自己的作战目标，洪流一般撞入金国武士护卫队军阵之中，根本不给金国武士护卫队任何投降或解释的机会，一杆杆战戟便穿透了一个个金国武士的胸膛！
鲜血染红马背，战马悲鸣不已！
射电军分支队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入金国武士护卫队军阵之中，不消片刻，便有数十个金国武士或死在他们的长戟穿刺、横扫之下，或仓皇奔逃中从马上跌落，又被射电军士卒毫不犹豫地纵马踩塌了胸膛，心脏爆裂而死！
在丢下了近百具尸体之后，金国武士们纷纷反映过来——他们正在经历的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战争中只有敌我之分，没有种族之别！他们以为会接受自己投降，让自己活下去的同族们，正是他们的敌人！
任何一个清醒的士卒都不会对敌人怜悯！
金国武士们哭嚎着逃离射电军分支部队的扑杀，一路上不断有士卒、战马倒下，火把倒在干枯的草甸上，倒在已流干鲜血的尸体上，不多时便将枯草点燃，将尸体的衣物、毛发统统点燃，引起熊熊大火，尸体的焦臭味混合着草木燃烧的味道经空气的渲染，由风送往场中每一个士卒的鼻孔。
后军的剧变同样影响了前军，并且，金国武士队此时意识到他们的同族绝不可能对其怜悯之后，终于想到了自己曾经的战友。被一轮冲杀吓破胆子的金国武士纷纷逃往大昭禁军阵列，想要依靠友军获得喘息之机，浑然忘却了自己方才消极怠战，冷漠地旁观先锋军与敌拼斗的行为。
大昭禁军与射电军扈从队军力相差巨大，后者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练中成长起来，非是常驻京畿、尚未经历过真正战事的大昭禁军所能比。即便两者目下兵力持平，不过一旦真的交战开来，即便大昭禁军士气如何高涨，在敌方娴熟的战争与冷静的作战中，也会被割草般屠杀，没有分毫悬念！
这种时候，被射电军分支部队杀得屁滚尿流、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金国武士队如果又混进了大昭禁军先锋部队中，对大昭禁军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不过，射电军完全击溃杨立所部，斩绝所有士卒的前提条件，却是建立在他们此时的将主——六皇子完颜昊性命无虞，能够冷静指挥，掌控全局的情况下。然而这个先决条件目下却根本不可能。
杨立与完颜昊之间相隔两米。
两米距离于一个骑卒而言，不过眨眼之间便能穿过。
射电军扈从队狼顾大昭禁军先锋部队已久，只要六皇子一声令下，便能瞬间冲破这纵马一跃的距离，冲入大昭禁军先锋部队阵列当中，将敌人的阵型撕扯得七零八落，将一个个昭国骑卒的心脏刺穿！
大昭禁军先锋部队在杨立不惜以身犯险的激烈之下，战意同样熊熊燃烧，他们今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随将主杀穿敌人的军阵，倘若壮志未酬，那便醉卧沙场！
事实上，双方的士卒在疯狂的战意灼烧心脉下，一门心思向前冲，两支先锋部队之间两米的距离根本拦不住他们，他们亦本该如水乳交融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杨立拦住了射电军扈从队向前的冲锋，也拦住了自己身后那群几乎要疯狂的士卒。
两米的距离，便成了天垫。
大昭禁军士卒们的眼神渐渐清明，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便浮现于面孔之上，但他们此时不敢大声说话，屏住了呼吸，唯恐打搅到自家将主接下来的行动。
长枪迅速穿破了又一名舍身救助的扈从胸膛，又迅速收回，任凭那个扈从胸口鲜血汩汩而流地倒在马上，又在战马的颤栗中，翻滚下马，脸庞埋进枯草中，长醉不醒。
哗啦、哗啦……
三个扈从迅速补位，挺枪欲刺。
气氛在三个扈从挺枪刺杀之中，凝固到了极点。
杨立手中的长枪如毒蛇般探出——在杨立对面不进也不退，默然不语的完颜昊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沉默。
他不敢向前进，因为前进必死，且身后身侧的扈从亦会先他一步，撞到对面那位大昭将领的枪刃上，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完颜昊的片刻生机。这片刻生机并不能帮助完颜昊脱逃杨立的控制，忠诚的扈从们的牺牲便毫无价值。
完颜昊并不希望看到自己这一支扈从部队全部折损在杨立手中！
在三个扈从意欲将杨立团团包围起来，为完颜昊争取逃亡机会的时候，完颜昊终于开口：“都停手！”
“王——”
“停手！”
完颜昊再度断喝出声，他的扈从们终于不甘心地驱马后退，眼神凶狠地盯着杨立，只要杨立有任何异动，他们必会再度奋不顾身地冲上来！
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真的可以做到翻转乾坤，决胜战局之功。
由杨立这样一个怀有宗师境真元的武夫，来做这件事更加合适，他没有理会那些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完颜昊扈从们，偏头看着完颜昊，想听听这位金国的六皇子，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阁下真元雄浑，武力超绝。我认输了，我投降。”
完颜昊的语气颇为平静，与当初杨立擒拿完颜稽康之时，完颜稽康的反应大相径庭，堪称天差地别。这位六皇子还真是不辜负金国都勃极烈对他的青眼，纵然身处败局危境，仍没有丝毫气馁，对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的认知。
正因为这份清醒的认知，完颜昊选择了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昭将官低头投降，也让他向杨立说出自己的失败，并非军力羸弱，谋略失当，实是因为杨立身怀的绝世武力是完颜昊所没有预料到的。
第四〇八章 四王毕（六）
完颜昊的冷静让杨立心中讶然，同时坚定了决不能放虎归山的心思。
杨立亦知，对方必定会猜出自己的心思，在这样的情况下，明人不说暗话，一切开门见山便是最好的应对。
于是，杨立摘下了面盔，露出内里那张略显瘦削的清俊脸孔，眼眶狭长，盛装着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的焦点落在完颜昊的重胄之上，略薄的嘴唇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金国六皇子。”
“阁下与我有一样的想法，不如你我合作一番，如何？”
完颜昊抬起头，通过重胄的孔洞，观察着杨立。
片刻后他同样摘下了自己的面甲，圆圆的、看起来便宽厚温和的脸孔便暴露在了杨立及大昭众士卒的视野里。
完颜昊与杨立对视，平静道：“你真的知道我的想法？”
“阁下目下的想法，想必是找寻机会从我这里脱逃，此前的想法，应该是借我之力，攻伐阁下的那几位哥哥，最好教他们统统殒命于此地，好教自己脱颖而出，成为金国皇统的继承者再无阻碍？”杨立不给完颜昊任何思考应对的机会，张口便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之后又道，“阁下真是野心勃勃，有枭雄之姿。但是很可惜，我这份力超出了阁下的承受范围，未免教阁下失望了……”
金国武士队与射电军分支部队且战且退，一路上不断丢下一个个同袍兄弟的尸首；射电军主阵已包围上来，将大昭禁卫军包围在了自己的战阵之中，逼得逃亡而来的金国武士队再度撤退往别的方向。
但是射电军主阵不敢对大昭禁军出手，他们主上的性命如今便捏在杨立的手中。
在震天的喊杀声，以及鼻翼间流转的尸体燃烧的焦臭味道里，在射电军的包围圈里，杨立比完颜昊都更平静。
在他的气息感染下，一众大昭士卒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忐忑的情绪，沉定得如躁动火海中心一块不曾被烧化的寒冰。
包围住了寒冰的火海，自然是射电军主阵。
听着杨立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娓娓道来，完颜昊如平湖般的心境漾起了波澜，眼中那片沉定的漆黑里，也有火光跳跃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并未接着杨立的言语说下去，而是道：“我乃金国六皇子完颜昊，敢问阁下姓名？”
“昭国何时出现了阁下这样一位豪杰，我倒未受到任何消息。”
“是阁下的消息太过闭塞了吧。”杨立摇了摇头，“我名杨立，至于其他，阁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打听，我便不用在这里详说了。”
“我只想问阁下，可有意愿将自己先前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我可为阁下臂助，将你那几个哥哥一网打尽……”
根本不用完颜昊承认这桩事，杨立便直接把这桩事安在了完颜昊的脑袋上。当下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杨立手中，他手中只要捏住了完颜昊的性命，场中两千余射电军便不敢轻举妄动。
再加上杨立一番观察，已经确定五王护卫队绝非铁板一块，他们此次的行动除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规范化的、明确的宗旨纲领要求，如此，五王各自为战，甚至在征战之中相互拖对方的后腿就更不足为奇。
杨立捅破完颜昊的心思，将他心中深藏的计划揭露出来，便是因为他如今觉得完颜昊的这个计划着实可行，若能成功，金国皇族便将元气大伤！
皇帝无后嗣，在由人精心谋划一番，在一个帝国内制造出波及全国的动乱也极有可能！
“你是汉人，昭国干将。我纵是有所图谋，也断不会因此让你得了便宜，戕害我雄鹰之国。”完颜昊语气坚决，看起来并不打算配合杨立。
“真的不愿合作吗？”
杨立凝视完颜昊的眼睛。
在杨立的逼视下，完颜昊有些心虚，不敢抬头与其对视，低头冷呵了一声，没有其他言语。
他这样的反应，倒叫杨立弄明白了他的心思。
这位金国六皇子，纵然城府深沉，胸有沟壑，善用谋略，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远比不了几十岁的那些老妖怪养气的功夫，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他口上虽是说着绝不与杨立合作，但其心中恐怕并不是这么想。之所以会拒绝的这么坚决，当然是因为在自己麾下士卒注目之下，忙不迭点头答应这桩事，会堕了自己的威名，影响自己在手下士卒心目中的声望。
想得这么多啊……
杨立心中暗笑，脸上神色却是蓦地‘阴沉’下来，寒声道：“既然你不愿配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长枪一抖，竟是一枪扎向了完颜昊的心窝！
完颜昊闭上了眸子，一副视死如归之相。其这副神态，便是对面的一众大昭士卒看了，心中都不禁肃然起敬——好一个少年英豪，如此气态，将来必成一方豪雄，可惜了……
“好胆！安敢伤吾主上！”
自家主上的性命被人捏在手中，是生是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扈从们心生悲哀之情。如今又眼看对方与自家主上未完成谈判，主上誓死不愿配合对方，戕害自己的兄弟，他们心中的悲哀登时化为了满腔的愤怒，纷纷持戟拦截杨立刺击而来的长枪！
当当当！
崩！崩！崩……
长枪过处，数根战戟节节崩断，数个扈从被枪刃之上溢发的磅礴真元反震得倒退，胯下战马惊恐长嘶！
扈从们付出这样大的努力，总算是拦住了杨立的枪刃，使之无法刺中完颜昊的身体，枪刃偏移向了一侧，但杨立随即纵马向前，弃枪不用，同时抽出腰刀，一刀斩断了一把拦在自己身前的长戟，真元挟裹之下，杨立如同一道朝前冲刷的巨浪——他向前迫近，完颜昊周围的扈从们抵受不住地纷纷后撤，只留完颜昊一人完全暴露在杨立的攻击范围之内！
铮——
腰刀割破空气，像是有细微砂砾在高速运动中碰撞上刀刃一般，发出尖锐的颤鸣之声！
在众目睽睽之下，它轻而易举地搭在了完颜昊的脖颈上，冰冷的刀锋令完颜昊的皮肤瞬间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与我合作？”
杨立的声音比刀锋更冰冷。
完颜昊心中闪过巨大的茫然——他以为这只是杨立在与自己互相配合演一出戏，好教自己麾下的士卒相信。
他觉得对面大昭武官这样睿智的存在，必定会了解自己的想法，而后配合自己。
但如今杨立这副状态，真是在同自己演戏吗？
完颜昊心中真的产生了，如果自己不答应，大昭将管的百炼钢刀便会毫不犹豫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生命被他人掌控在手，为完颜昊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住手！”
“住手！”
“莫要伤吾主！”
“你想要什么，吾等尽可为你取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求你莫要伤害吾主！”
第四〇九章 四王毕（七）
扈从们焦急而惶恐的声音，终于让完颜昊的心神恢复了清明，他抬首正视杨立，从对方冰冷的表情下，看到了一丝戏谑。
完颜昊心中送了一口气。
看来情况远不到自己所料想的那般糟糕，对方依旧在配合自己，演好这一出戏，方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一切真的只是幻觉么？这个大昭将官真的没有动过杀掉自己的心思？
完颜昊心中暗暗留了个心眼，他听到杨立不带一丝情绪的言语：“你等亦知，如今我手中握有你家将主之性命，他若好好地活着，我便能暂时好好地活着，他若死了，我亦必被你等数千余人撕碎。”
“但如此只是权宜之计罢了！我既无法活到最后，再苟延残喘这一时片刻又有何用？你家主上又不愿与我合作，我只好杀了他，纵是我死在此地，亦有一位金国皇子为我做垫背，美哉！美哉！”
“主上，这个汉将要你帮他做些什么？何不帮他，你乃皇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必与一个昭国低贱武夫一般见识！”一名扈从当即高声请求完颜昊答应下杨立的条件。
不过他心中对杨立恨之入骨，说话便不注意了许多，直斥杨立为低贱的武夫，杨立当即冷哼一声，手掌轻轻一动，刀锋登时割开完颜昊的皮肤，鲜血顺着那道细小的伤口流淌而出！
“嘶——”
“不可！”
“不可！”
那扈从先前之所以那般言语，也存了几分试探杨立的心思，如今看杨立一副毫不手软，睚眦必报的样子，登时知道杨立方才所言绝无半点虚假，立刻翻身下马，向杨立告饶，求他不要伤害自家主上。
其余扈从亦纷纷出声劝阻，或倒吸凉气，不敢再同杨立顶撞！
完颜昊脖颈一痛，纵然他心性冷静，也被杨立这番肆意拿捏而深深刺痛了自尊心，对杨立生出仇恨之念来。
不过，眼下倒不是他仇恨的时候，他当即道：“你等不必劝我，这个昭国将官心思险恶，欲令我几个兄弟相互戕害，伤我雄鹰皇族元气，我岂能答应与他合作？”
“我若被他杀死，你等即刻为我报仇，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感受到了自家主上语气中的那份坚决，扈从们心中甚是无奈。
倘若六皇子死在这个地方，他们这些扈从亲卫也休想再在金国立足，必被盛怒之下的勃极烈悉数砍掉脑袋，就连自己的亲眷家族也休想逃脱！
主上能置自己之性命于度外，扈从们亦愿追随这样的主人，百死无悔。但他们不愿意因此赔上自己亲眷族人的性命。
眼下无论如何，都要将主上从昭国将官手中救下！
如何解救主上？那只能听从这个昭国将官的吩咐，看他会提出什么条件来！
当即有一个扈从向杨立询问道：“阁下想要我家主上与你合作什么，不妨说给我们听，我们若能办到，一样可以去做！”
杨立闻言，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了笑容，倒符合他目前在众扈从心中奸诈狡猾的印象，他笑眯眯道：“如此倒也不错，这桩事情本来也没有多麻烦，纵然没了你家的主上，你等也能做到。”
“是何事？”扈从又询问道。
“不可！”完颜昊却在此时再度出声，意欲命令扈从不要答应杨立，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杨立一掌拍在后脑处，登时昏厥了过去！
这个变故，完颜昊未曾预料到。
便是射电军士卒们，也未料到。
完颜昊眼前一黑，便没有了意识，没有办法向杨立提出抗议，更没有办法让他麾下的士卒们警惕杨立提出的条件。
而杨立适时开口，又打消了扈从们的惊怒，把这个变故压了下去，他说道：“你家主上太过聒噪，我让他暂且睡上一会儿。等你们完成了我要你们做的事情，我必定将你家主上归还！”
“空口无凭，你教我等如何信你？！”扈从追问杨立。
“本将奉皇命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回归王都，倘若辜负皇命，本将项上人头不保！”杨立面色当即严肃下来，道，“既要护送你国谙班勃极烈归于王都，本将便要觐见你国皇帝陛下，若我杀了你家主上，杀了你国皇帝的一个儿子，你觉得我还能活着去到王都，活着见到你国皇帝么？”
“这……”扈从闻言迟疑起来，这位昭国将官所言非虚，他已经相信了对方八分。
“若不是你们这位谙班勃极烈的五个兄弟，包括你家这位主人闹出这么一出闹剧，为本将护送你国谙班勃极烈之路平添坎坷，本将也断不用这般麻烦，心力交瘁，还损失了几个兄弟！”说到此邪，杨立声音又冰冷了下来，神色间有几分悲伤。
扈从们看杨立这副神色，又听到他这般情真意切的言语，一时间不由得讪讪，全盘相信了杨立所说的话。
本来庙堂高臣权贵之间的争斗，便极容易将底下苦命的兵丁死士家奴卷入进来，扈从们深知存活不易，对于突遭飞来横祸的昭国将官便生出了几分同情，又听其说起自己这边死伤的兄弟时，那股悲伤的情绪几乎从言语中漫溢而出，登时有觉得这位昭国将官有情有义，怪不得面对自己这边强悍的军力，其身后那数百个大昭士卒都未有丝毫惧怕，要与其同生共死！
一个扈从当即道：“您需要我们做什么事？尽管直说，若我等能够做到，必不推辞，还请您放过我家主上！”
扈从连对杨立的称呼都在这片刻间发生了转变。
杨立闻言点了点头，眼神微不可察地掠过昏厥过去的完颜昊面庞，心想这位六皇子应该在此地还有其他帮手吧？不然仅凭他麾下的射电军，恐怕无法将其他几位皇子的军队全部吃下。
他的帮手会是谁呢？
一试便知。
“本将只想你等能去通传其他四位皇子，便告知他们你部射电军不慎落入本将设下的圈套之中，如今形势岌岌可危，你们的主上亦快要被本将擒下，请他们快快率兵增援！”
“率兵增援？”一个扈从从杨立的要求中察觉出了问题，皱着眉头道，“你手中仅有这么点士卒，还要另外四位皇子率兵攻伐于你？”
“本将此举，自是为了在他们增援过来之时，寻找突围之机。”杨立面不改色，道，“更何况，本将自有本将的法子，应对增援而来的部队。”
“你若想突围，何必如此麻烦？”扈从还是不愿相信杨立的话，说道，“只需派我等前去四位皇子之中传话，告知他们我家主上被你生擒，以此要挟他们放你通行，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
“呵！”杨立当即冷笑，“你若如此通传他们，可曾想过那四位皇子正会因此大喜过望，立刻命人将传信之射电军卒斩杀，而后一股脑围杀尽你等与你家主上和本将背后马车之中的谙班勃极烈？”
这扈从与杨立言谈之间，对其他诸位金国皇子毫无尊重，正好泄露给杨立，完颜昊素来不屑与其他几位皇子为伍的情报。
杨立索性也不再对完颜昊扈从们隐藏什么，又道：“更何况，我若直接令你等这样过去传话，你以为那四位皇子心中会作何想法？”
“你等的主上都被本将抓在手里，主上若死，你等亦休想在金国立足！他们会不会以为我等亦你家主上之性命，胁迫你等投降？这种时候，你等去传话，可信度在他们耳中有多高？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早已把你等视作叛徒！”
杨立的言语条理分明，完颜昊麾下士卒闻言，纷纷深思起来。不多时，才有扈从抬首向杨立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按照你所说之计划行事。”
他似乎有些迟疑，与身边几个扈从眼神交流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向杨立道：“我家主上在你手上，我等既听你吩咐做事，如今便亦与你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蚱蜢。”
“嗯？”杨立扬了扬眉毛。
“射电军暂时可听你调遣，望你在暂时解决此间之事后，立刻释放我家主上！”扈从终于咬牙说出了这番话，然而杨立闻之，却无丝毫惊喜之情。
这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完颜昊毕竟在他手中，射电军若想完颜昊活命，就必须听命于杨立，被杨立牵着鼻子走；如今不过是由杨立要求射电军被动听命于他，转变成了射电军主动愿意听从他的命令，共同与杨立应对当下之局面罢了。
主动被动，看似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同。
当一方向另一方主动之时，往往意味着自身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吸引。
这种东西，杨立暂时还不了解。
第四一〇章 驱虎吞狼（一）
“落入圈套？”
“岌岌可危？”
火光摇曳，映衬出底下四张面色阴晴不定的脸孔，四位皇子面面相觑，对于前来射电军卒传来的情报，一时间无法相信。
“对方只不过区区千余人而已，怎能是射电军的对手？”完颜宪吉沉吟着说道，“纵使落入圈套，怎样的圈套才会导致昊自身性命都难保，岌岌可危？”
“呵呵，完颜昊一直以为我们此行，是为了迎接咱们那位王兄回归王都呢……”完颜昌在旁插话道。
“昊弟弟虽然麾下悍卒无数，很有军事天分。但如今毕竟不过十六七岁，有些尔虞我诈，他却是难以理解的……”完颜锐亦皱着眉头补充了几句。
完颜昊带着射电军，落入昭国将官圈套之中，以致如今形势岌岌可危，完全超出了四位皇子的预料，也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这么说。倒可能是那昭国将官设计诱阿昊深入敌阵，之后便将之团团围住……这倒符合那个射电军卒传回来的情报。而引得阿昊不顾其他，一心深入敌阵的诱饵，应该是我们那位王兄了。”完颜宪吉的眼眸在黑暗里闪着光，片刻间便想到了那位大昭将官对完颜昊所运用的谋略。
“若是阿昊被敌方将官擒住，那他麾下这两千余射电军……”完颜锐意有所指，他话音一落地，几个皇子便都皱眉沉默了下去。
完颜昊麾下的射电军是五王护卫军中最强大的一股战力，若是完颜昊被敌人擒拿，射电军投鼠忌器之下，便极可能听命于那个昭国的将官，成为敌方手中的战力！
他们这次的行动，本来简单无比，只需集结起来，瞬间便能将护卫完颜稽康的杨立所部与唐阔伯也所部冲垮，到时候完颜稽康或生或死，皆由他们定夺！
但四个皇子彼此之间互不信任，又不愿意承担绞杀完颜稽康的责任，互相推诿，终于造成了眼下这副局面，若他们仍旧放任不管，那便是将射电军这一股强大战力拱手让人，让自己面临的处境越发困难，可若是插手此事，诸位皇子又不愿意折损自己麾下士卒。
一时间，四个皇子都深深地后悔了起来。
“总是需要做个定夺的，三位哥哥……”一直以来寡言少语，在诸皇子中间没有存在感的五皇子完颜烈出声道，“倘若此时不出手，继续犹豫，过不了许久，昊哥哥成为敌人手中囚徒，射电军倒戈相向，我们便麻烦了……”
“昊哥哥出发之前，二哥和四哥是应允了他，他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两位哥哥也答应会立刻出兵救援。”完颜烈谨小慎微，然而如今却敢这样说话，教他的几个哥哥顿感诧异，只听他又道，“哥哥若是不愿意援助，便由我前去支援好了。”
“先前我早与几位哥哥请命过的……”
“你说甚么混账话！”完颜宪吉面色铁青，完颜烈话语中隐喊的讥讽让他怒火中烧，他冷声道，“我与四弟既然答应了六弟在他有危难时必定首先出手援助，必定不会食言。”
“事已至此，我不过是希望咱们几个兄弟就如何援助，由谁护卫此地商量出一个明确的方略来，总不能我与四弟一股脑冲向敌阵，敌人却已经先你我一步整顿军列，逃离了此地！”
“那样我们才是满盘皆输！”
“呵呵，二哥与四弟只管去援助阿昊便是，我与五弟自然会留守此地，不会给咱们的王兄任何脱逃的机会，二哥、四弟，此事交给我们两个，你二人只管放心！”完颜昌笑眯眯地向完颜宪吉与完颜锐打着包票，语气表情里都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
只是他这股尽头却教完颜宪吉心中发寒，听完完颜昌的话，便立刻摇头道：“不行！五弟可以留在此地驻守，防范王兄逃离。你却不能留在此地！”
四人之间互生提防，完颜昌倘若留守此地，完颜宪吉觉得，自己一旦遭遇战败，便休想逃回王都，必定会被完颜昌直接封死在这片荒原之上！
与其如此，不如把对方留在自己身边监视起来！
“怎么，二哥莫不是要反悔不成？”完颜昌像是一条毒蛇般眯着眼睛，语气寒冷，绽露杀气。“可是不愿履行对六弟的承诺？”
“我已经说了，我必不会反悔。”完颜宪吉摇头道，“只是希望三弟知道爱护自己的弟弟，便让锐守在此地，你与我同去援助六弟，如何？”
“锐麾下阿桑吉所部，在方才与敌枭接触之中殒命，全军尽没，如今他手中只剩下千余亲卫部队，此千人乃是其性命之根本，若我们此次支援六弟不利，锐手中兵丁耗尽，岂不是要沦落到被俘虏的境地？总该给他留点保命的本钱。”
“二哥……”完颜锐听着完颜宪吉的言语，登时大受感动，眼眶都微微泛红。
却听完颜昌在二人兄弟情深之时，怒声道：“二哥这是，慨他人之慨吧？”
“四弟若有困难，尽可向我求助，答应不答应也该是我的事情，二哥如今这般做，你捡了人情，我若不答应，便是不知爱护兄弟，我若是答应，好处人情却还在你这边，呵！”
“二哥真是好心机！”
完颜宪吉听言却是摇头一笑，不言语了，做出一副反正你不答应，我便也不出兵的样子，就是吃定了完颜昌！
“三哥若是不愿答应，直说便是，何必要攀扯这么许多弯弯绕绕！”完颜锐终于逮到这个反击完颜昌的机会，立刻做出了一副不耐烦地样子，摆了摆手，同完颜昌如此说道，一副不稀罕完颜昌的人情的样子。
完颜昌捏紧了拳头，被二人这一唱一和气得怒火中烧，偏偏又发作不得，良久之后，才寒声道：“好，好！二哥好算计，四弟，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也罢，我便代四弟与二哥同去援助六弟。只不过……呵呵，战场之上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二哥可就怪不得我了！”
“二哥手下兵强马壮，你那两千瀚海军，安能与二哥手下的三千铁浮屠相提并论？”完颜锐面不改色，向完颜昌反唇相讥。
他这话戳到了完颜昌的痛楚，完颜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也说不出话来反驳，策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完颜宪吉方才听完颜昌的言语，心中还有些忌惮，怕自己这个三弟临阵倒戈，最后反坑害了自己，但他又听到四弟的言语，心中大定——确实如此，完颜昌手中不过两千瀚海军，如何能与自己手中的铁浮屠相提并论？
铁浮屠乃是金国重装骑兵，素有铁骑过处，人马俱碎之威名。完颜宪吉手中这三千铁浮屠正是出自铁浮屠大营的正统重装骑兵。
不过如今是围猎王兄完颜稽康，完颜宪吉未令麾下铁浮屠军着重甲，只披挂轻甲随同护卫，不过尽管如此，铁浮屠军亦是一支强军，完颜宪吉私心认为，这支铁浮屠军完全不属于六弟的射电军！
至于瀚海军……完颜昌为金国南征北讨，降服镇压奴部无数，这瀚海军便是从奴部人中选拔出来，经由简单训练而组成的一支游骑部队，会些奇袭敌后、骚扰敌军本阵的阴私手段，但到了正面战场上，其战力便聊胜于无……
“呵呵，人马未覆重甲的铁浮屠，便不是铁浮屠，只是一支普通骑兵部队而已。”完颜宪吉笑着打圆场，生怕完颜昌被完颜锐话语激得改变了主意，“四弟未曾真正上过战场，不知此中区别。三地也莫与他计较太多，快下去准备吧……”
第四一一章 驱虎吞狼（二）
“将军，恳请救命！”
“将军……将军！”
金国武士护卫队被射电军分支部队杀得七零八落，在一两里的土地上丢下了五百多具的尸体。
在他们哀嚎着四散、逃窜、躲避射电军分支部队追杀之际，杨立带着自己那三百余大昭禁军士卒分开了射电军的包围阵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杨立身后有专门的大昭士卒将昏迷过去的、五花大绑的完颜昊看管着，不令射电军士卒靠近他身周十步范围之内。
有眼尖的金国武士看到了被杨立擒下的六皇子，又发觉射电军跟在大昭禁军士卒身后亦步亦趋，虎视眈眈，却不敢动手攻击众大昭士卒，立刻便明白杨立已经获得了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
但本是杨立麾下的他们，如今却眼看着要被自己的同族斩绝，当即有士卒朝杨立大声喊叫，祈求杨立能营救他们的性命，毕竟从表面上看，他们如今还是属于杨立麾下的士卒。
然而不等杨立说些什么，大昭士卒之后的射电军中，已经有完颜昊的贴身扈从纵马离开阵列，奔行到了率领射电军分支部队的扈从长跟前，与之一阵耳语。
扈从长神色变幻不定，不多时挥手制止了麾下士卒对金国武士队的冲杀，深深地看了杨立一眼，目光随即落在杨立身后，被捆在战马上昏迷不醒的完颜昊面孔上。
兵败如山倒，更何况对方直接擒下了自家的主上，扈从长别无他法，也只能与其他扈从或射电军士卒一般，重归阵列，选择暂时向杨立俯首称臣。
金国武士们的天大危机，便在无声无息之中被化解，众武士对杨立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不过杨立却已经失去了招揽这些武士，将他们整编到自己帐下军列的心思。
一支消极怠战的部队，除了让战事变得更糟之外，并没有其他用处。
因此，这支金国武士护卫队，杨立便顺势交还到了唐阔伯也的手中。
唐阔伯也对此心中也颇有微词，毕竟自己满编近前人的一支部队，被杨立拉到战场上遛了一圈之后，回来却只剩下了五百余人，且士气不在，战心不存，根本没有一点战力！
不过，如今杨立势大，麾下不止有连胜两场战争的大昭禁军护卫部队，更有暂时听命于他的射电军，唐阔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桩事，未向杨立表达任何不满。
他亦明白，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皆系于杨立一念之间，这等情况之下，哪里还敢同杨立较什么真。
……
完颜稽康的马车车帘掀开着。
杨立俯身看着马车之中，惊惶不安的完颜稽康，笑道：“要委屈殿下一番了，这一路上，恐怕得和您的弟弟在一辆马车里挤一挤。”
完颜稽康吞咽着口水，艰难地点了点头。
之后，他便看到自己的六弟——完颜昊被两个大昭士卒抬起来，塞进了自己所在的马车中。
这一辆马车本来便比较大，内里空间很宽敞，莫说是里面仅有完颜昊与完颜稽康二人，便是将剩下的四个皇子都装进去，空间也不会显得拥挤多少！
眼睁睁地看着完颜昊被塞进马车里，歪倒在自己身侧，又见到杨立拿出一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锁链，将完颜昊的手腕捆在马车车架上后，完颜稽康的大脑终于渐渐恢复了运转，接受了这个远远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现实——完颜昊，前来围杀自己的六弟，如今已经成了杨立的阶下之囚！
完颜稽康不禁想道：算上自己的话，杨立手中已经有两个金国皇子，如今射电军都暂时对他俯首称臣，他能否借此再擒来一两个自己的弟弟？
这样一想，完颜稽康还有点病态的兴奋。
在这片刻之间，完颜稽康已经脱离了最初对自己所处环境忧惧而惶然的心境了，他开始将注意力从自己的安危之上转移开来，慢慢观察着外面的事物。
“铁浮屠！”完颜稽康忽地想起了什么，突然张口，对转身便要离开的杨立道，“除却射电军之外，如今我那五个弟弟麾下，最为强力的一支部队必是铁浮屠无疑！”
“将军与铁浮屠对阵，务必要多加小心，铁浮屠军是我二弟麾下嫡系部队，战力……”完颜稽康皱着眉头，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杨立，只是他言语还未说完，便被杨立开口打断了。
杨立转头好奇地看着完颜稽康，道：“您那几位弟弟，手中要么有以合紮猛安为根基，训练而成的射电军，要么有风头正盛的铁浮屠，为何您的手中，却没有一支像样的军队？”
“呃……”完颜稽康被杨立问的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在杨立玩味的目光下，他更无地自容，深深地低下了头。
作为金国谙班勃极烈，皇统的继承者，完颜稽康麾下怎可能没有强力的部队，其当初入关侵入燕州时，所率领的那千余人的部队，正是从其嫡系部队‘狼军’中分出来的一支小股部队，不过完颜稽康与一千余狼军最终却败给了杨立，完颜稽康更成为阶下之囚，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部队的事情？
只要今夜能突出重围，来日回归金国王都，到时候，或许可以叫杨将军见识一下自己麾下最精锐的‘狼军’！
完颜稽康一想到回归金国王都的情景，心中顿时一热，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杨立已经擒下了自己的六弟完颜昊，如果他愿意将六弟让给自己，由得自己在王都炫耀战绩，那么自己本已经摇摇欲坠的谙班勃极烈之位亦可能因此而保住！
毕竟六弟在诸皇子当中最受父皇青眼，然而他率领大军围攻自己，却败在了自己手里，这很说明问题……
战争还在继续，完颜稽康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不识趣地向杨立提出请求，他打算等此间战事了结，向杨立请求此事——当然，别人的俘获自不可能毫无代价地让给自己，完颜稽康自然也得趁着这个时间，好好想想自己能为完颜昊这个俘虏，给出杨立什么样的优厚条件。
“还请殿下代为看管六皇子。”杨立向完颜稽康拱了拱手，随即转身走出几步，翻身上马，策马离开，汇入前方的阵列。
五百余金国武士队被唐阔伯也重新召集了起来，将完颜稽康的马车重重保护了起来，前方有悍卒集结准备下一轮的战争，后方有同族武士负责保护自己的安全。完颜稽康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对于眼下的形势多出了几分满足。
他甚至想到如果杨立成为自己帐下谋臣……自己恐怕早就将几个弟弟远远地甩在身后，让他们望尘莫及了。
可惜，这终究是个幻想。杨立这样惊才绝艳之辈，纵是要投效贤达，那个贤达明主也绝非是自己……配不上。
第四一二章 驱虎吞狼（三）
昭国禁军士卒入主射电军中军，射电军士卒的目光不时掠过中军的昭国士卒们，眼神里多少有些莫测的意味。
禁军士卒们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紧紧攥紧了手中的长枪，胯下战马似乎也因这沉凝而诡异的气氛而不安地摇晃着头颅，不时发出一声嘶叫。
射电军与昭国禁军方才还是两支势同水火的军队，但现在射电军却有成了由杨立统御的一支部队，这让双方的心理多少都有些不适应。
毕竟，射电军士卒可不是真心归降于杨立。若是后方的完颜昊出现了任何变故，这支强悍的部队立刻便会转变立场，将手中长戟对准杨立及其核心部队——三百昭国禁军。
昭国禁军如今又处在射电军的中军，从阵势上来看，就像是被射电军团团围住了一般，一旦发生变故，射电军倒戈相向，他们突出重围，逃得生天就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这简直比教昭国禁军作前锋军冲锋，九死一生都更考验他们的心智与精神承受能力。
目下，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惊起昭国禁军的紧张神经。
于是，在大昭士卒的注视下，同样倍感压力的射电军扈从长策马来到了杨立身边，处于众目睽睽中的射电军扈从不敢抬头打望四周，更不希望自己说错什么话，引起杨立身旁这些士卒的不满，将自己乱枪扎死，于是向杨立低头故作恭谨，道：“将军。”
“方才前去传信的射电军士卒已将那边的情报带了回来。”
“他们将以二皇子完颜宪吉的铁浮屠军，三皇子完颜昌的瀚海军组成联军，前往……驰援射电军。”
射电军如今不需要驰援，毕竟已经暂时成为了杨立的部下。敌方联军到达战场之后，便会发现这一点，接着便需要快速做出反应，应对本该是他们的强力盟友的射电军了。
“铁浮屠部有军兵三千，瀚海军有军兵两千余。”
“他们以四皇子完颜锐、五皇子完颜烈固守包围圈，不过防卫已经薄弱，我们若趁此时机突围，有极大概率可以成功。”
杨立听完扈从长郎庄勃堪的汇报，思索片刻，看向扈从长的眼睛，低声道：“你是完颜昊的扈从长，应该知道他有个什么样的计划吧？”
“一支仅有两千余人的射电军，还远远做不到将他的几个哥哥一网打尽。你觉得，你的主上可还有什么盟友？”
在杨立注视之下，扈从长郎庄勃堪如芒在背，听到杨立提出的问题，他眼角一跳，却是片刻也不敢犹豫，连忙摇头：“末将不知。”
“真的不知道？”杨立又问了一句。
郎庄勃堪迟疑了刹那，没有立即回答杨立的问题，立刻便被杨立抓住了这个机会，杨立道：“此次战局，不仅关乎我之存亡，更关乎你家主上的计划能否成功。”
“他筹谋如此之久，便会今日可尽全功。纵使一朝不慎，被我擒获。但若是我做成了他计划中的事情，岂不也是间接帮助了他？”
“他都有哪些盟友，与之怎样互通有无，你不可有分毫隐瞒，尽数告知于我！”
杨立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郎庄勃堪在心中仔细思虑杨立的话语，却是越想越觉得此中有几分道理——倘若这个昭国将官真能擒下几位皇子，主上虽在此地遭逢大败，但回去王都之后，也算不虚此行，至少少了几个与自己争夺皇位的皇子！
一念及此，郎庄勃堪也不再犹豫，当即道：“是完颜昌！完颜昌与我家主上结盟，愿与我主共同应对那几位皇子，让他们永远消失在黑山脚下！”
“完颜昌部有两千余军卒，汇同我部射电军，在兵丁数量上已与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基本持平，我家主上与之筹谋……”
当下，郎庄勃堪便将完颜昊与完颜昌的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杨立，与杨立之猜测基本相同——先是完颜昊主动请缨，佯攻杨立所部，而后故作不敌，前去求援，令完颜宪吉陷入圈套之中，被己方擒拿，再反攻在外围驻防的四皇子、六皇子！
这个计划并不复杂，但必定有用，若是完颜昊完成了第一步的话，他说不定真的能将除了完颜昌意外的其他四位皇子全部坑杀于此地——包括金国的谙班勃极烈，他的王长兄完颜稽康！
“如此，我可将计就计？与三皇子完颜昌合围，将二皇子完颜宪吉擒拿下来？”杨立带着疑问的语气，说话道。
郎庄勃堪斗胆抬头看了杨立一眼，旋又低下头去，迟疑道：“您并非我家主上，纵是将计就计，若被完颜昌发现异常，计划一样会失败。”
“我家主上与三皇子完颜昌只是临时结盟，主上亦难摸清完颜昌的真实性格，他若发现如今统领射电军的并非主上，或许会起甚么歪心思，与完颜宪吉联手，斩绝我部，削减我家主上手中力量。”
这正是郎庄勃堪最担心的一点。
那完颜昌性格桀骜，一向与自己的兄弟们不合，只醉心战场杀敌，韬略演化，且诸皇子皆以为三皇子与谙班勃极烈相交甚密，郎庄勃堪倒真怕杨立将计就计不成，反而被完颜昌趁机捣乱，搅乱局势，趁机将完颜稽康救走，顺手杀掉自家主上……
不得不说，这个扈从长心思确实缜密，想得很远，方方面面都在为自家的主上考虑着，可谓是忠心耿耿。
但是，完颜昌是真的与完颜稽康相交甚密？
杨立囚禁完颜稽康如此之久，亦就五王护卫军与完颜稽康有过讨论，他自然知道‘这个完颜昌与完颜稽康相交甚密’的传言是假的，若是真的，完颜稽康不可能不在最初危急关头之时，求自己向完颜昌寻求援助。
那个危急关头之时，完颜稽康晃晃如丧家之犬，将杨立看作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这种时候，他也不会刻意向杨立隐瞒自己与完颜昌的关系。
将每一个线索都思虑清楚，每一个可能产生的漏洞都排查干净之后，杨立抬头向郎庄勃堪说道：“此事无妨。我们可如此如此……”
第四一三章 驱虎吞狼（四）
听完杨立的计划，郎庄勃堪有些难以置信。
他忍不住盯着杨立，想要从对方的面孔上看出些端倪来，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能深吸一口气，道：“将军，真要如此？”
“难道不怕我……领兵绕后救援我家主上，而后反围剿于你？”
方才杨立告诉郎庄勃堪的计划，正是杨立率领麾下昭国禁军，躲入黑暗之中隐藏起来，等完颜宪吉与完颜昌之部队赶来，三支军队展开乱战之时再出现。
郎庄勃堪因为了解完颜昊的计划，能够帮助自家主上完成这个计划，于郎庄勃堪而言亦是大功一件，适逢杨立提出将计就计的想法，郎庄勃堪对杨立自然有几分亲近之心，毕竟如果对方的将计就计成功，自己也能从主上那边领到一份功劳。
但是眼下杨立提出这么一个方略，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这个计划十分之大胆，郎庄勃堪一时好奇，才会向杨立提出这样的困惑——这个昭国将官，真的无所惧怕么？
杨立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自是有所凭恃，否则怎可能会提出这个计划。你若是不按照我这个计划行事，起了异心，欲绕后救援你家主上的话，本将敢做保证，你家主上第一时间会因为你的异动而死，让你追悔莫及。”
“莫要有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好好完成这个计划，之后你从完颜昊那里得来的赏赐，一点也不会少于你冒险救主这个计划得来的赏赐。”
与郎庄勃堪说完这一番话后，杨立向守护在自己身旁的禁军伍长耳语几句，三百余昭国禁军在伍长的指挥之下，开始再度集结，准备撤出射电军中军。
杨立发出的这道军令，倒教一众昭国士卒都松了一口气、呆在射电军中军，他们便如同被包围了一般，此时能够撤出中军，昭国士卒们自然都精神一振。
“那便依将军之计划行事，也请将军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郎庄勃堪思考了片刻，终于答应执行杨立的方略，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杨立，道，“功成之日，便是将军释放我家主上回归之时！”
“自然。”杨立点了点头，打了个唿哨，一众昭国士卒簇拥着他，穿过了射电军分出的道路，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夜色已经愈来愈浓，火把也不过能照亮周遭三五米的空间，再远一点，便只能看到散落在莽原之上的点点火光。
这样的黑夜里，实在不适合进行兵团规模作战，一个不小心，便可能马失前蹄，更可能腹背受敌。
郎庄勃堪转头看了后方一眼，那里有零星的火光，郎庄勃堪知道，自家的主上亦在那几点零星火光笼罩下的马车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下率队掉头救援完颜昊的念头，依照杨立的方略，开始发布军令。
郎庄勃堪是完颜昊亲卫扈从部队的扈从长，因此，在众射电军士卒眼里，他本就是这支军队的二号人物，杨立统领射电军，士卒们心中可能会生出不忿，只是因为杨立手中捏着他们家主上的性命，只能将愤愤不平的情绪按捺下去，但杨立离开，由郎庄勃堪指挥射电军的话，众士卒便没有一点愤愤不平之心，反而因此精神振奋。
在郎庄勃堪一道道军令之下，整个射电军有条不紊的运转了起来，第一阵、第二阵、第三阵的冲锋士卒迅速成形，整个楔形阵在黑暗中铺散开来，而中军则有扈从队组成，簇拥着郎庄勃堪。
扈从队本该跟在主上左右，随同主上冲锋。
但如今完颜昊被擒，由郎庄勃堪领着扈从队作为前锋冲锋的话，难保不会被完颜昌看出异常，以致整个计划功亏一篑，因此郎庄勃堪便选择了由扈从队坐镇中军，为前后两军随时做增援。
三军布置已毕，战场暂时陷入了沉默。
前方，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射电军士卒们眼中，快速放大。
……
铁浮屠军与瀚海军在莽原上并驾齐驱，在夜色中奔行，马蹄声汇聚成雷神的鼓点。
铁浮屠军士卒尽着轻甲，持长枪，似与黑暗融化为一体，战马的每一次向前跃动都保持着相同的节奏，整座战阵不断冲锋向前的过程中，阵型没有丝毫变形。
瀚海军士卒身着披甲，腰挎一把把手弩，冲锋过程中尽量伏低身形，背着一面铁盾，手握长柄战斧。与铁浮屠军不同的是，他们在黑暗中快速奔行，除了维持左右前后士卒之间必要的距离之外，根本没有形成任何阵型。
单单是从阵型这一方面来看，铁浮屠军似乎远胜于瀚海军。
在这支军队之前，完颜宪吉与完颜昌各被自己的亲卫队护卫、簇拥着向前冲锋。
两个统帅像是有意让麾下军队同对方比拼一下速度，暗中绞着劲，率领亲卫队不断提升着马速，也使得他们之后的两支军队跟着不断加速，大地在骑兵部队的不断的加速中颤栗着。
前方的火光在完颜宪吉的视线中由米粒大小，渐渐放大成了拳头大小，一团团火光接连着，在黑暗中微微摇曳。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其他异动。
火光没有异样的表现，反倒让完颜宪吉皱紧了眉头。
依照射电军士卒的汇报，六弟此时应该正与敌方缠斗，尝试突围之中，既是突围，黑暗里的火光总该有些异常的运动轨迹，怎能像是当下这样，除了被风吹得微微摇曳，几乎就像是凝固在了虚空中一般！
此中有诈！
完颜宪吉心中闪过危险的预感，侧头看向右边的完颜昌所部。
完颜昌依旧在护卫的簇拥下，策马狂奔。
完颜宪吉眉头一松。
自己与完颜昌麾下之卒加起来已超出五千之数，纵然敌方意欲耍诈，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依旧会输，输得毫无悬念！
完颜宪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暂时未能发现，完颜昌虽是在向前冲锋，但马速却在不断减缓……
第四一四章 驱虎吞狼（五）
轰隆轰隆轰隆！
远方的震动随着黑暗的风传入郎庄勃堪的耳朵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火光在他的视野里，同样不断放大。
那是两片火光的海洋，两片海洋之间，泾渭分明。
右边的火光点连成线、线连成面，即使在黑暗中飞快移动，依旧保持着相同的间隙，就像是一直在向前平移。
左边的一道道火光却歪歪扭扭，在越来越慢的移动速度中，歪歪扭扭的火团却开始自发地调整起了互相的间距，渐渐形成与右边的火光海洋一样整齐的阵列。
右边是铁浮屠军，左边是瀚海军。
郎庄勃堪在心中做出了判断，随即向射电军全军下达命令：“向右边军阵冲锋！”
“是！”
射电军士卒轰然应声！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一个个射电军伍长口中发出怪异的音节，他们统领下的一支支小队催开战马，在大地上奔行而来，此间的马蹄声愈来愈重，在全军轰然向右奔行之时，隆隆的马蹄声，以及那股勃然而起的气势，立刻盖过了铁浮屠军与瀚海军两支军队冲杀而来的气势！
不愧是射电军！
楔形的射电军阵列突破了黑暗，在火光映照中展现而出，大片大片的空地被他们高举的火把照亮了，旗幡在这蓬勃的赤金色光芒中抓住了浩荡的风，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露于完颜宪吉的视野中！
看着那片旗幡，完颜宪吉心头剧震。
那是——六弟完颜昊的王旗！
射电军完好无损，中计了！
完颜宪吉心中暗道事情不妙，眼看着一支彪悍的军队向自己冲击而来，其心中的震撼自然无以复加。
但完颜宪吉旋即又想到自己手握三千铁浮屠，纵是与射电军亦有一拼之力，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而且，完颜昌与自己组成了联军，纵然瀚海军战力比之铁浮屠、或是射电军有所不足，但那依旧是一支两千余人的军队。
射电军以两千士卒对战自己这边五千余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射电军为何会倒戈相向，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完颜宪吉自认为 找到了破局之法，一想到胜利就在眼前，完颜宪吉周身的鲜血都沸腾了开来，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他疏忽了的可能。
他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素来不喜欢、却在此次战事中，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三弟——完颜昌。
完颜昌的军队在这逐渐加速的冲锋里，与完颜宪吉的部队拉开了将近一里的距离，完颜宪吉透过自己士卒阵列的缝隙，才观察到了瀚海军的阵列，看到了对方意外齐整起来的阵列，看到了完颜昌振臂一呼，在尖锐高亢的啸叫声里，瀚海军向完颜宪吉的军阵后方冲击而来！
这才是中了敌人的计谋……
完颜昌与完颜昊合谋为啥自己。
完颜宪吉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痛苦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迸出像是愤怒的嘶吼！
他想起出发之前，完颜锐与完颜昌的一唱一和，又想起了更早一些的时候，完颜昊故意表现成一个天真的孩子，蒙骗了自己。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完颜锐、完颜昌、完颜昊……这三个人竟然是个联盟，怪不得即便被完颜锐那样讥讽，完颜昌都未改心意，依旧代替完颜锐与自己联合，赶来驰援完颜昊。
怪不得，怪不得……
二者之所以互相讥讽，实是在故意做给自己看，私下里恐怕是兄弟情深，兄弟情深！
“好哇，好哇！六弟——”完颜宪吉咆哮一声，一双虎目张开，瞪得如同一对儿铜铃那般大，他的目光在射电军的队列中梭巡着，极力要从中找出完颜昊的身影。
完颜昊在整个战场最后方的马车之中，与完颜稽康呆在一起，完颜宪吉自然休想从射电军的阵列中发现完颜昊的身影——不过他却认为这只是暂时的，等自己杀穿了射电军的军阵之后，完颜昊就得显形，到时候自己要好好质问质问他！
若他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休怪自己不念及兄弟之情！
凭着这个念头的支撑，完颜宪吉硬生生将心中的惶恐与不安转化成了满腔的怒火，他向前一挥手，怒吼一声：“杀！”
随即率领着三千铁浮屠凶猛地冲向了射电军的楔形阵！
完颜宪吉自知此时掉头逃跑已是来不及，后方还有瀚海军死死咬着自己的军阵末端，纵是要逃跑，也得首先冲破韩海军的封锁，但那样便要将后背暴露给射电军。
射电军的战力，完颜宪吉毫不怀疑。与其将后背暴露给射电军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不如暂时让瀚海军给自己挠挠痒痒！
等自己解决了射电军，腾出手来，自然便会掉头将瀚海军撕成碎片！
两支战力不俗的军队在瞬息之间碰撞到了一起，刹那间有十余匹战马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冲击，轰然倒地，压断了背上骑士的腿，被后来的敌方士卒以枪戟直接结果了性命！
战争甫一展开便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完颜宪吉领着自己的亲卫部队虽在一开始冲破了射电军的阵线，往前深入了一段距离，但随即又被补上来的射电军扈从队拦住，双方不断拼杀，射电军扈从队竟在郎庄勃堪的指挥下，硬生生将
完颜宪吉及其亲卫队压到了阵线之外！
双方军队互有损伤，只在四六之间。
铁浮屠军的死伤较之射电军要多上一成，这一成死伤自然是因为他们后方还吊着瀚海军这个敌人，在如此情况之下，铁浮屠军依旧能维持与射电军四四六六的死伤对比，已是颇为不俗！
当然，两千余瀚海军与强悍的射电军合围，却只能给铁浮屠军造成这样的战损，此中自然有几分瀚海军的原因。
原因倒不是瀚海军战力不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令铁浮屠军大规模折损，实际上，在高速的冲锋中快速整肃自己的军阵，并在最终达到与铁浮屠这样的强军一样整齐的军阵，本身就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
瀚海军的真实实力，由此可以窥见一斑。
在铁浮屠军腹背受敌的情况下，瀚海军依旧无法对之造成大规模折损，真实原因却是瀚海军只是出了工，根本没有出力！
第四一五章 驱虎吞狼（六）
“杀——”
瀚海军的军卒大声嘶吼着，为前方与铁浮屠军拼斗的射电军营造出一种：自己同样在奋力与敌厮杀的错觉。
射电军暂时无暇观察后军真实情况，自然也发现不了瀚海军对这场战事的敷衍态度。
瀚海军对后方的铁浮屠军采取了骚扰战术，其主阵刻意控制马速，令自己的主阵与铁浮屠军后军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不时派出数百士卒，对铁浮屠后军进行不断骚扰。
掩杀一阵，杀死几个铁浮屠士卒之后，瀚海军士卒立即撤退，回归本阵，下一支整装待发的分队立刻脱离队列，再度对铁浮屠后军行骚扰之战术。
铁浮屠后军在瀚海军这样频繁的骚扰之下，很快便疲于应付，战力不断减损。有铁浮屠军伍长抵受不住瀚海军卑鄙的战术，暴怒之下率领自己麾下的十余个士卒，转身脱离阵列冲向瀚海军。
即便己方占尽了优势，瀚海军亦是能不与敌人正面拼斗，便绝不正面拼斗，尽最大努力减少自己的损失。一伍铁浮屠军攻向数百个瀚海军，瀚海军依旧采用与对方不断迂回兜圈子，以手弩将之杀尽的战术，而不是堂堂正正与敌拼杀。
瀚海军这般行事，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射电军承担了铁浮屠军八成甚至九成的进攻压力，而瀚海军则在后方坐享其成。
铁浮屠军与射电军的死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支离破碎的尸体随意倒在草丛之中，浑身毛发被火把点燃的战马在阵列之中痛苦嘶叫、左冲右突。
场面已经混乱到了极点，每个士卒都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以折断的长枪、缺口的刀兵一次又一次向敌人的阵线发动冲击，而后徒劳地留下一具又一具尸体，或者带走敌方一个个士卒的生命，又眼看着敌方的有生力量再度补充上来，形成新的血肉阵线！
战争一旦真正展开，便是力与力的正面较量。所有将帅所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便是通过各种方式，借来天地的力量，借来人心的力量，以及削减敌方的力量，让一场战事胜利的天平在这力量的不断对抗中，渐渐偏向自己，倒向自己！
但依照眼下的局势来看，铁浮屠军极可能与射电军两败俱伤。
完颜宪吉无法完成自己先前的目标——杀穿射电军的阵型 ，俘虏完颜昊，以此要挟射电军投降，进而反攻瀚海军。
事实上，即便是完颜宪吉杀穿了射电军的阵型，他也绝不可能在阵列中找到完颜昊的影子，因此，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但是这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却是完颜宪吉目下唯一可以走的路，而且他已经在这条路上倾注了太多东西，自己麾下数百余士卒的性命都倒在了这条鲜血之路上，这个时候再放弃，再转头反攻瀚军，逃出合围，那他先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豪赌。而深陷赌局之中的将军们，比最纯粹的赌徒都更疯狂，完颜宪吉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大的投入只能换来黯然收场的结局，那么他只能继续加大投入，直到赌局回报给自己十倍百倍的收益！
至于铁浮屠军每一个士卒的性命——这些只是伍长们、副将们汇报给自己的一个数字而已，数字有所减损，以后再寻找机会补充回来便是，如果这次获得的收益巨大，那完颜宪吉甚至可以让这个数字再翻数倍，十倍！
……
瀚海军、铁浮屠军、射电军三支军队之间的战争，并非没有旁观者。这场莽原之上的战争，惊醒了游离在此间、居无定所的奴部牧民，他们隐藏在黑暗里的一双双眼睛尽皆注目向火光映亮的地方，眼睛里透出些微的贪婪与渴望。
那一匹匹死去的战马、一具具尸首上的破碎盔甲、残缺兵刃，于奴部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收获。
然而在三支如狮群般强大的军队跟前，奴部人就像是老鼠一般弱小，纵然他们渴望得到那些物资，得到战马的尸体，也只能等这场战争结束，等真正的胜利者挑选好战利品，并离开之后，才好一哄而上，在一堆破烂中挑拣到于自己有用的东西。
这些旁观者，对于局势并不能产生任何影响。
另外的旁观者，便是圈出这片杀伐之地，如今在外围紧密巡逻防守着的完颜烈与完颜锐所部士兵，战争的结果不可避免会对他们两个皇子产生重大的影响，但战局具体的变化，二人因为不能靠近战场，无法观测得清楚，只能在心中惴惴不安着。
五千关内戍边军静默地立在莽原之上，没有那个不开眼的奴部族群敢在这时冲入雁门关内从昭国村庄里劫掠物资——关内的昭国士卒如今正注视着这片土地，奴部人无机可趁。
关内戍边军将杨立的护卫队驱赶到了这片莽原上，又封死了杨立以及所有大昭士卒的退路，他们如今的目标，大概便是静待杨立死在这片土地上，确认对方身死之后，便是戍边军回归雁门关内的时候。
不过，他们是否还有第二个目标，是否还有别的企图，这些仍旧都是不可知的事情，只能等他们自己暴露。
在惶惑而垂涎着战场物资的奴部人、未加入战场的两个金国皇子、大昭戍边军之外，还有一些旁观者。
这些旁观者，本该是战场上的一员，倒由于机缘巧合，或者故意为之，他们反倒脱离了战争律动的笼罩范围，有了闲情在旁对这场战事评头论足。
黑暗里，杨立轻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来这位瀚海军的统领完颜昌，不仅仅是与咱们的六皇子结了盟，恐怕还有其他盟友。”
“那个盟友，才是被他真正视作盟友的人。”
没有人与杨立交谈，杨立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他身边，却有一个悠长中透露出几分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一个归入暮年的老者才有的呼吸声。
这个呼吸声说明了杨立在这片黑暗里，并不孤单。
第四一六章 驱虎吞狼（七）
几乎凝固成实体的黑暗中，不止有杨立身边那一个呼吸声，实际上，诸多的呼吸声在这片黑暗中此起彼伏，黑暗中的旅者不用多么靠近，便能听到这些声音。
但前方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这样的环境里，也实在不会有人那么闲情逸致地在黑暗中漫游旅行。
“他的那个盟友是谁呢？有没有可能，是昭国的戍边部队？”
杨立喃喃自语。
他身边的那个呼吸声微微一顿，接着苍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殿下，我方对黑山周围地理甚是熟悉，纵是有大昭戍边军与金国皇子相互勾连，里应外合，欲对殿下不利，标下亦能助殿下逃脱重围。”
“如今金国谙班勃极烈完颜稽康，六皇子完颜昊皆在我的手上，如果只是突围，一切却不会有那么困难。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杨立叹息了一声，“不满程伯，如今我亦有些贪心了，还想将金国剩下的几位皇子，一并收入囊中。”
被杨立称呼做‘程伯’的程诚眼神一凝，黑暗中的面庞上皱纹互相挤压着，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骄傲。
但他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骄傲的情绪来，反倒有些严肃：“欲要如此的话，便只能用速战速决之法，然而我方加上禁军也只有不足一千的骑兵，余者多为藤牌刀兵……以步对骑兵，恐怕远达不到速战速决的要求……”
“也并非一定要速战速决。”杨立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他说道，“如今完颜昌与他那位盟友，自以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铁浮屠与射电军注定在此一役之中残损大半，完颜宪吉已不足为惧。”
“需要重点注意的，便是完颜昌暗中的那位盟友究竟是周围巡逻的两位皇子之中的一个，还是关内戍边军。”
“用一个法子，便可以测出来他真正的盟友究竟是谁。只要测出这个盟友是谁了，便可对症下药。”
杨立把自己的想法有条不紊地陈述出来，逻辑缜密，没有分毫疏漏。
程诚闻言，顿时更加满意，点头道：“殿下既然如此说，难道已经想到了怎么测试完颜昌真正的盟友是谁？”
“刚刚有了一些头绪。”杨立一边思索，一边回答道，“如今战场之中三支军队，像是三条蟒蛇，射电军衔住铁浮屠，铁浮屠与射电军对战的同时，又被迫要应付瀚海军，疲于奔命。这样下去，只会令射电军与铁浮屠两败俱伤，瀚海军坐山观虎斗，却能坐收渔翁之利。如果打破了这个循环，完颜昌遇到紧急情势，必定要向他的盟友求援。”
“不过，让瀚海军由当下较为稳定的局势变得危急起来，以程伯与我手中一共六千余的兵力而言，并不困难，但若暴露程伯所部，我们便底牌尽失。”
“我之所想，自然是希望以我手中三百余昭国禁军，汇同程伯手中那一小部分骑兵，在关键处起到四两拨千斤之作用，让局势发生颠倒……”
“要达到如此效果，我可扮作投降于完颜昊之昭国降将，与完颜昌接触，质问对方为何如此怠战，而后……”
杨立慢慢说着，思维也越来越清楚，最终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方略。
程诚一边听杨立的陈述，一边点头，最后道：“那数百个骑兵，殿下尽管差遣就是。不过仅凭这一千余骑兵，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此消彼长，眼下局势于我们有利，射电军暂时由我们操纵，铁浮屠军在此战役之中惨败，几成定局。”杨立宽慰程诚道，“这等境况之下，我自不可能再以身行险，必当小心应付。程伯若是担心我再行险招，那便大可不必。”
程诚闻言苦笑。
殿下扮作降卒，前往完颜昌阵前质问对方，这本就已经是一个险招。也不知道在殿下的心里，什么样的危险才算是真正的危险……
好在如今的局势，确实如殿下所说，已经倒向自己这一边。
不论是关内戍边军，还是在外围巡逻防范的完颜锐、完颜烈所部，单打独斗都并已不是己方的对手。因此，程诚倒也不是太过于担心杨立的安危，纵然杨立遇到危险，他亦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及时作出应对，断不会叫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殿下落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既然如此，那一切便依殿下所说。”
“殿下若遇到任何不利之情况，可立刻放出信号，末将必定赶去驰援殿下！切不可强行支撑！”
程诚对杨立嘱咐道，语气里都是满满的关切之意。
“程伯放心。”杨立点了点头。
程诚这便策马在己方军阵之中穿行，开始调遣骑卒，令其归入杨立麾下。
野比利跟在程诚左右，眼看义父将一众骑卒都挑拣了出来，马上就要送入殿下麾下部队之中，有些不耐地咳嗽了两声。
程诚却似未听到野比利故意发出的咳嗽声，不做任何回应。
这便令野比利心中更加按捺不住，向程诚低声道：“父亲，你是不是忘记什么极重要的事情？”
“哦？”被黑暗遮掩住的老者面孔上，流露笑意，他明知故问道，“我遗漏了什么？”
“父亲当初可是答应了我，要将我引荐给殿下，让我随殿下征战的！”野比利一听程诚说出这种话，顿时为之气结，跳脚道，“这么重要的事情，父亲竟也能忘记？父亲是看到了活的殿下，把您这个干儿子都给抛诸脑后了罢……”
“呵……”程诚闻言，呵了一声，咧嘴道，“你也是堂堂正正的汉子，又不是偷鸡摸狗的贼匪，在殿下跟前却一言不发，像是个哑巴一般。老夫便是有意将你引荐给殿下，你在殿下面前却连句话都不敢说，这样怎能让殿下对你有什么好印象？”
“如此，倒不是把你留在老夫身边，也省得拉到殿下面前，丢了你老爹我的脸面！”
“嘿！”程诚这一番话让野比利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悻悻地垂下了头，心中满是遗憾。
杨立当面，确实令野比利有些局促，但他却也不是不敢说话。
主要是昭国那边的礼数，野比利如今也没有学得完全，生怕自己在殿下面前做错了什么，徒惹笑话。
这位殿下，可是燕王杨统——被金国都勃极烈称作军神的豪雄的遗子！如今与之当面，野比利自知对方绝对有真才实学，虽不知这位殿下能否有他父亲一般高的成就，但以后必定前程远大。
可惜了……
错过这一次机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与殿下这样的豪杰接触，若能投效于他的帐下，想必亦能做出一番波澜壮阔的事业。
“骑卒都在这里了。”程诚看着在自己跟前整编成方阵的骑兵队列，淡淡道，“你带着他们到殿下那里去吧。”
“他们毕竟对你比对殿下要熟悉得多，你便在这中间沟通调着，配合殿下的每一道军令！”
野比利闻言一愣，随即大喜：“诶！好！”
第四一七章 驱虎吞狼（八）
“得来全不费功夫！”
完颜昌一箭将一名铁浮屠士卒胸膛射穿，看着那名士卒怒瞪着眼睛，不甘心地垂下手臂，从马上跌落，他森然一笑，目光看向了此间的战场。
铁浮屠军与射电军互相厮杀得难解难分，草丛中到处皆是残肢断体，鲜血在浸没了草根，成为野草们茁壮生长的养料。
火种在枯草中散落开来，很快形成一堆堆野火。
野火燎原，将这寒冷的冬夜都烘托出了几分炽热来。
铁浮屠后军在完颜昌近乎于无赖一般的骚扰战术之下，出现了明显的缺口，其中军全部往前军补充了上去，为前军冲破射电军的战线提供援助，因此后军的阵线被撕出这个缺口之后，并无有生力量立刻补充上来。
铁浮屠后军剩余数百名士卒已被瀚海军这种卑鄙的战术完全激怒，也不再顾及后军完全脱离军阵，会对前军产生怎样的影响，在后军指挥的军令之下，直接组成了冲矢阵，向完颜昌麾下的瀚海军怒冲而来！
长时间的鏖战消耗掉了铁浮屠后军大量的气力，此时虽不至于油尽灯枯，但亦到了人困马乏之境地。后军指挥凭着胸中一腔怒火，组织起来的这一次冲锋固然能逞一时之勇，但亦加快了士卒们体力的消耗。
若此次冲锋未能建功，那铁浮屠后军便可能彻底折在这片莽原之上，折在自己一向瞧不起的瀚海军手里！
“昭朝有句古话，叫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任凭铁浮屠后军重新整编军列，眼看就要往自己这边冲杀而来，完颜昌依旧面色不改，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数百人的铁浮屠后军，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戏谑，“我虽非是君子，但亦是雄鹰部的皇子，今夜之后，便会是大金的下一个谙班勃极烈！”
“他们想要在这里同我血战到底，想要与我两败俱伤，呵呵，却也未问我答不答应！”
“拖雷，我拨给你一千瀚海士卒，你留在此地，给我将铁浮屠后军斩杀个干净！”完颜昌看向身边的亲卫长，冷然道，“铁浮屠后军正在盛怒之时，战力非比寻常。你可倚靠我方士卒马力、体力强于对方，与之展开周旋，泄其士气，而后群起而攻之，毕其全功于一役！”
“是，主上！”拖雷立刻点头。
瀚海军在完颜昌一声令下，立刻开始飞快撤退，在撤退的过程中，一千余的士卒簇拥着完颜昌，脱离了本阵，向南边快速奔行而去——铁浮屠与射电军酣战至此时，两军战力都已经折损了大半，也难以在各自统帅的指挥下完全聚拢起来，都是在战场之中小股部队小股部队的各自为战，而完颜昌正好在这数股互相纠缠的战团当中，见到了自己的二哥-完颜宪吉的身影！
完颜宪吉正率领亲卫与六弟昊的扈从队殊死搏斗，想必六弟也在那个战团之中，战事即将了结，自己也该与六弟做个告别！
完颜昌心中转动着险恶的想法，想到自己即将要把三个皇子一网打尽，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
“女真人出自白山黑水之间，茹毛饮血，以狩猎为生，不事生产，蛮夷也！”关内戍边军统帅摘下了脑袋上的皮胄，盯着前方战场中那一团团火光，“一个谙班勃极烈，便能诱使其他数位皇子来到此地，为之大打出手，兄弟阋墙，果然蛮夷才能做出来这等事情。也不知道他们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哈哈……”
大昭关内戍边军统帅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声音在浓重的夜色里，不多时便被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戍边军的副统领元奎对统领张敬这一番言论表面上未置可否，心中却是暗中鄙夷。
这几位皇子因为完颜稽康集聚在黑山脚下，甚至为其大打出手，他们看重的却不仅仅是完颜稽康一人之性命，而是其屁股下的那个位置——金国皇统第一顺位继承人！
接掌皇统的机会便在眼前，金国皇子怎可能不为此疯狂？事实上，莫说是金国皇子，昭国皇族遇到这种事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权力本来就是一个容易让人越来越野蛮的东西。
自然，这些言语，元奎亦不会讲给张敬听，不然，对方随时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摘去自己的项上人头！
他只是低声道：“我们终究离得远了些，对于那个圈子里的事情看得不够清楚，这几位皇子刚开始还算克制，如今却连兄弟之间表面的和平都顾不得了，不知是何原因……”
元奎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将军觉得，此中会不会有那个杨立的手段？以完颜稽康为诱饵，离间反攻，连横合纵，驱虎吞狼……嘶——”
张敬不屑地看了元奎一眼，冷然道：“那个杨立确实有几分真本事，曾经便亲手抓住了金国的完颜稽康，如今借完颜稽康在诸个皇子之中生出些事端，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咱们此行的目的，其一便是要确定杨立是否死在五王混战之中。若他死在了其中，咱们身上便没了任何担子。”
“其二，若是杨立未有死在这里的话，那便需要咱们下手让他死在这个地方。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在五个金国皇子之间搅弄了多少风雨，同咱们却是无关的事情。”
“最好六个皇子俱都死在这黑山脚下，嘿，保准儿令金国皇族元气大伤，甚至可能因为皇统传续问题而出现内乱！”
张敬面孔上的笑容微微收敛，表情中透出几分阴森：“若不是咱们不好贸然插手五个金国皇子之间的乱战，本将可真想率部长驱直入战场中心，寻到杨立那厮，将之一刀砍了，一了百了。何苦在这里受着风寒，等他们杀出一个结果！”
这五千关内军，可是金国五皇子嫡系部队的对手？
听着张敬的话，元奎心中却浮现出了另外的念头——他在戍边军中国呆了足足五年，五年时间，他是看着戍边军从刚开始的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变到了张敬统御之下的这种贪腐横行，士卒战力糜烂的样子。
他是真怀疑，张敬若真率领这五千戍边军冲入了战场，会不会尸骨无存，莫说完成上头人交代的任务，便是自己都休想在战场上活命！
元奎本是兵部侍郎，却因数年前的党争站错了队，被大人物所忌，寻个由头向皇上递了封折子，一道旨意元奎便被调到了这雁门关苦寒之地，做一个有名无权的边军副帅。
此之后数年以来，元奎便刻意与大人物交好，处处巴结着京城里的那些大员们，以求他们心软将自己从这苦寒之地调离出去，如今大人物吩咐给了他与张敬一桩事——逼杨立入瓮受死，或将其直接斩杀在边关之外！
元奎不可能放过这个数年以来唯一的机会，将自己的前程再度葬送！
因此，哪怕那个杨立擒拿了金国的谙班勃极烈，确实令元奎很有些激赏，但依旧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第四一八章 驱虎吞狼（九）
战场上的局势纷乱无比，瞬息万变。永远都会有将帅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但统帅们又必须接受这样本不可能出现的现实，以此锻炼出强大的承受力，否则心境不稳乃至崩溃，便只会带着麾下的军队走向最终的灭亡。
完颜昌是最不受金国皇帝喜欢的皇子，在其还处于小于六皇子完颜昊的年纪之时，便被金国皇帝一道旨意派遣出了王都，领着父皇拨给他的三千士卒，开始在金国境内平息叛乱，镇压奴部乱贼的军事生涯。
如今，他已经戎马十载，长期的军旅生涯早就了完颜昌一身过人的武艺，以及高超的军事头脑、强大的意志力。
过人的意志力令完颜昌即便明知胜利在望，亦要强行把心中那份狂喜按捺下去，用理智的心态去面对当下的战局。
即便眼下胜利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但任何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便会导致自己眼中的战争既定走向发生偏移，而当下保持理智的心态，绝对会让自己在面对那些变数之时，不会惊慌失措，不会因为胜利即将从手中溜走而狂怒，而后步步踏错，满盘皆输。
然而即使完颜昌如此严于律己，如此冷静理智，但当他遭遇到一股武备残次不齐、甚至还有大半配备有过时的藤牌护盾的骑兵部队时，依然感觉到了自己心中那股烦躁与不安之感——他的修身养性、保持理智在关键时刻并未发生作用。
对方的军阵之中，走出来了一位身披大昭形制盔甲的将军，完颜昌注意到了对方身上的盔甲多有兵刃划过的痕迹，且与始终护卫在其周遭的那些士卒身上的甲胄相差不多——从这个将领的盔甲上来看，倒像是一个昭国的将官，那么护卫在他左右的这些士卒，便是此次昭国派来护卫完颜稽康回归王都的禁军士卒？
完颜昌皱紧了眉头，好在他的面容被甲胄包裹着，面上表情并不可能被杨立窥探得到。
完颜昌觉得自己遇到的这支军队，更像是一支东拼西凑起来的部队。其中大昭士卒只占了少数，多数还是金国人。
“阁下便是金国的三皇子，与我主缔结了盟约的瀚海军统帅——完颜昌？”杨立以昭国官话向完颜昌问询道。
昭国官话在天下间的普及率都是极高，而女真这个曾经以狩猎为主的民族因为生产资料的缺少，生产力的低下，以至于他们到现在都未发展出自己种族的一套完整的语言文明来，金国建国至今，金文还未问世。汉字、汉语反倒成了这片土地上各个不同部族用来交流的语言。
因此，完颜昌能够听懂杨立的言语，他亦能从杨立的言语里，听出那股无法压抑的怒火。
“正是。”完颜昌高仰起了头颅。他自不会在意一个昭国将官的怒火，他在意的是对方称呼完颜昊为‘我主’。
那么，从表面上来看，对方是被六弟招降的昭国将领了。如此一来，对方军阵之中为何士卒武备残次不齐，甚至昭人与金人混杂在一个队伍里的情况，便能解释清楚了。
“呵。”完颜昌听到那个昭国将官口中迸出的一个带着三分嘲弄、七分恼怒的音节。
他看到对方同样昂起了头，甚至以下巴对着自己。
那个昭国降将如此道：“我主令本将问一问阁下，你我双方既已缔结盟约，共谋大计，为何我部遇到险急之情况时，丝毫不见你部派兵来援？”
“我部与敌正面厮杀，你部在后却消极怠战……”
‘昭国降将’的目光掠过完颜昌身后那一千余瀚海卒，看到了更远处与铁浮屠后军厮杀起来的另一半瀚海军，他的声音更加冷了：“若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金国的三皇子，瀚海军的统帅，竟是一个如此卑劣无耻的小人！”
“你令我部与敌正面厮杀，使得我部与铁浮屠两败俱伤，直到如今，你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好狠的心肠，好精明的算计！”
“你是根本不知何为盟约，更不知何为信诺的卑鄙小人……还是根本便未将我主视作盟友，表面上与我部合谋，实则另外与人暗通款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昭国降将’的怒火几乎要从面甲中倾泻出来，隔着对方的面甲，完颜昊似乎看到了一双被愤怒灼烧成了通红色的眼珠子！
这个大昭降将的口才不错，咒骂自己还能换着花样来，汉人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牙尖嘴利，却没什么真正的本事——像是本王，便想不出这么多骂人的话来。
完颜昊紧紧攥住了手中长戈，感觉心跳都在此时蓦地加快了，血液直往脑顶上涌，他开口咆哮：“入你娘的毛！”
“给老子宰杀了他！”
“把他的人头给老子割下来做尿壶！”
哗啦！哗啦！
完颜昌所部与杨立所部之间相隔如此近的距离，两支军队也不必摆什么阵型，在完颜昌一声令下，其麾下那一千余瀚海军便纷纷抽出兵刃，向着杨立所部冲了过来，其中完颜昌更是在亲卫的扈从下，一马当先，朝杨立一枪刺来！
“看来你真的是表面上与我主结盟，其实暗地里与别人勾勾搭搭！”杨立看完颜昌这副反应，冷笑连连，拍马迎向完颜昌，其麾下部队也纷纷效仿，与迎面而来的瀚海军搏杀起来！
当！
杨立与完颜昌兵刃交接，乍合即分，他毫不掩饰的讥讽言语一个劲儿地往完颜昌的心里钻，更激得完颜昌胸中怒火万丈！
“区区一个昭国将官，也配质问于我？！”
若是完颜昌尚有一分清醒，便会发现自己竭力保持的冷静与理智，这么多年军旅生涯磨练出的意志力，在杨立面前都完全失去了效用！
此中原因其一是完颜昌以往遭遇的敌军，无不比他这个金国皇子地位低处数级，而且敌人们面对完颜昌，也多有畏惧，在言语上不敢有丝毫造次。但杨立不同，杨立本就是为了激怒完颜昌而来，言语越是放肆，他便越能从狂怒的完颜昌身上发现一些线索。
其二则是杨立言语用词拿捏得巧妙，完颜昌这样一个八尺壮汉，在其的言语描绘之下，瞬间变成了一个潘金莲也似的女子，这怎能让完颜昌忍受得了？！
第四一九章 驱虎吞狼（十）
“老子要你的命！”
完颜昌长枪猛地一弹，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钻入对面的军阵之中，骤然间刺穿一名昭国禁军的肩膀，听着对方痛吼的声音，他心中的愤怒却没有因此消减半分，手腕接着一抖——
长枪向杨立拦腰扫来！
黑暗中登时浮现潮水奔流之声音，在杨立的感知里，一道道天地气根缠绕在完颜昌的长枪之上，真元在气根之中不断灌输，令长枪扫击的速度快得肉眼难辨！
“呵！”
杨立拧腰侧身，前刺的长枪瞬间回收，调转枪头，猛地竖在了自己身前！
当！
完颜昌的长枪猛地扫中了杨立竖在身前的长枪，两者相交，本是木质的枪杆竟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同时，此间天地气根随着杨立那一枪竖起，竟似如同金箍棒重归于东海一般，疯狂翻涌的波涛瞬息间寂静了下去——天地气根悉数崩碎，连带着完颜昌的长枪也从枪头开始，一节节碎裂！
这个大昭将官，武功奇高！
完颜昌心中一动，看到杨立简简单单一竖枪便摧毁了自己的兵刃，顺带定住了自己沟通天地元气的气根，他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汉人，你功夫不错！老子改了主意！”
“杀了你之后，老子会把你的脑袋做成酒器，好好收藏！”
完颜昌纵然心中已有所感，面上依旧维持着暴跳如雷的神态，他狞笑一声，翻手抽出腰刀，宽背长刀从下往上照着杨立的下巴削了过去！
刚猛气浪催开杨立额前的发丝，一双漆黑若深潭的眼睛将那刀光都吞没了进去——
杨立长枪向前一压，再度将完颜昌的攻势压下去，枪头则直指完颜昌的脖颈，趁着完颜昌暂时被自己压制住的势头，向其喉咙凶狠地扎了过去！
“是谁与你暗通款曲？四皇子完颜锐？”
长枪以雷电行走于苍穹一般的声势向完颜昌的喉咙扎来，完颜昌心头瞬间便生出了死到临头的恐惧！
在这生死交关的大恐怖下，杨立突然吐出一个完颜昌极其熟悉的名字，完颜昌后撤的动作竟出现了微微的停滞，而后便蓄尽全力，格开了杨立的长枪！
当！
看来完颜昌暗中的盟友，有极大可能是金国的四皇子——完颜锐！
完颜稽康曾经告知于杨立，完颜昌与完颜锐素来不和，两人根本不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不然轻则互相怒目相向，冷嘲热讽，让人的耳朵一刻也不能消停，重则大打出手，便是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有！
杨立本来未曾怀疑完颜昌暗中的盟友是完颜锐，他一直以为会是关中戍边军，但目下仔细一想，顿时觉得还是完颜锐更可能成为完颜昌的盟友——二者毕竟都是金国的皇子，比之普通少年郎自然会多出一份心机与老成，纵然心中对对方再有不满，也绝不会频频在公众场合挑衅对方，甚至同对方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但是完颜昌却偏偏与完颜锐这般做了，这足以说明问题——二人极可能是故意这般做，做给自己的兄弟们看，教人故意认为他们二人关系不好，如此自然也不会有人猜疑两人‘暗通款曲’！
“汉人自作聪明！”
完颜昌惊怒交加，本欲领兵撤出战团，脱离与杨立之间战斗的他，此时却以更凶猛地势头向杨立攻伐而来！
他直觉方才那一个停滞，已将自己与完颜锐结盟的最大秘密泄露给了对面的昭朝将官——这本也没有什么，毕竟如今战场局势将定，射电军与铁浮屠均折损大半，剩余兵力根本难以翻起浪花，更不提眼前昭国将官率领的这一支杂牌军，必定会被自己的瀚海军碾压成肉泥！因此，纵然自己与完颜锐的秘密泄露出去，被昭国将官知道，也难以对局势产生分毫影响！
但不知为何，当完颜昌心中浮现这个秘密被昭国将官知晓的想法之时，另一种别样的恐慌便漫上了心头——它像是在预言完颜昌将遭遇一场天大的祸事！
在这个危险预感的催促下，完颜昌恶向胆边生，心中登时产生了将杨立斩落马下，让其永远也无法将秘密暴露出去的想法。纵然完颜昌明了杨立功夫比自己高强，但临阵杀敌的经验完颜昌自觉不输于杨立，这等情况下，那个昭国将官纵然比他强出一两个境界，完颜昌亦有信心将对方斩落马下！
完颜昌周身穴窍大开，一缕缕真元从穴窍中透发而出，与天地间澎湃如海般的元气相勾连，再度形成自己的气根循环！
真元如河流般在完颜昌体内汇聚，他骑跨于战马之上，双手握着腰刀，向杨立直劈而来！
天地之间，便像是只剩下了完颜昌一人一马，天与地围拱在了完颜昌的身边，像是重归于混沌一般——但随着完颜昌这一刀劈出，混沌再度分开，清浊演化！
海量的真元汇聚于完颜昌的腰刀之上，无形的气之波涛推动着腰刀，斩向杨立的眉心！
杨立的视野越来越多的被腰刀的锋芒战局。
危险的感觉浮现在杨立心头——完颜昌这汇聚通身真元发出的一刀，竟令拥有宗师境真元的杨立产生了危险的感觉！
警兆临头，杨立丢下长枪，转手抽出腰刀，同样将通身真元汇聚于刀刃之上，横斩向完颜昌劈来的腰刀！
横竖一个十字！
杨立对敌经验毕竟过于浅薄，如今又陡然感应到了危险，自以为完颜昌乃是自己生平仅见的强敌，实则只是完颜昌这一汇聚心血的一刀，让他的本能产生了些许紧张而已！
因这些许紧张，杨立尽出全力，分毫没想过留手！
锵！
金属碰撞的声音只在人的耳膜中短促地停留，便再难捕捉到它的影踪！
完颜昌竖劈而下的腰刀再难维持张狂下劈的趋势 ——长刀被杨立的腰刀从中间笔直‘切’开，一半坠落入泥土中，一半连着刀柄，仍旧握在完颜昌的手里！
杨立的腰刀继续朝前平推，完颜昌穴窍中透发而出的一道道天地气根都在腰刀向前平推，杨立真元不断加持的情况下，道道崩解，这些崩解的气根回应完颜昌的穴窍以剧烈的疼痛，不堪重负的穴窍迸射出血雾，瞬间将杨立的视野渲染成了迷蒙的红色。
噌！
长刀‘淹没’在了完颜昌的胸膛之中，仅留下小半刀背暴露在空气里。
片刻之后，汩汩鲜血顺着刀背向下滑落，血珠晶莹剔透。
完颜昌那双藏着惊惧之色的眼睛里，光芒忽地黯淡下去，像是有人瞬间吹熄了黑房子里唯一的烛火。
他的脑袋开始向下垂，他的身躯开始向前倾，回归于大地给他的最本源束缚。
杨立猛地收回腰刀，眼中光芒跳动，片刻之后，吐出一口气。
金国三皇子完颜昌，被自己……失手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