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七章 追击
唐阔伯也出身除却金国王族-完颜之外的八大贵族之中,其在唐阔贵族之中身份亦非比寻常。
雄鹰部号令众女真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少不了似唐阔部这样的大贵族襄助,在女真覆灭契丹成为足以与大昭分庭抗礼的金国之后,当初的都勃极烈、如今的金国皇帝完颜旻更分封八大贵族,唐阔部族长——唐阔伯也的父亲,成为金国乙室勃极烈。
乙室勃极烈相当于大昭的礼部尚书,但比礼部尚书的权力又要大出许多,毕竟金国除却完颜旻为都勃极烈之外,只有五大勃极烈,此五大勃极烈分管金国的民生政治、军事内政等等各个方面,每一个都权柄极重,而乙室勃极烈正是五勃极烈之一。
若无意外,唐阔伯也之父死后,乙室勃极烈的位子亦该由唐阔伯也来继承。作为将来的乙室勃极烈,唐阔伯也不会希望自己辅佐的都勃极烈是一个无勇无谋的草包,令唐阔部跟着蒙羞。
而作为一个骄傲的贵族,唐阔伯也更难忍受完颜稽康这样一个草包皇子,竟质疑自己的能力,认为自己根本无法与昭朝一个兵部小官相提并论!
唐阔伯也走出帐篷,抬头看天色。
朝阳初升。
他嘴角上扬,挑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抬步往自己的帐篷走过去。在完颜稽康帐篷前护卫的两个金国武士看到了唐阔伯也对自己打的手势。
两个武士对视一眼,左边那个点了点头,跟着向唐阔伯也的帐篷走了过去。
……
正午时分,护卫队伍已经用过了饭,整理辎重行礼,准备再次启程。
昨夜的刺客突袭并未给护卫队伍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反倒提高了士卒们的警惕心。
杨立与唐阔伯也骑在马上,在各自麾下士卒的簇拥下,朝对方笑着点了点头,只是这笑容之下,多少有几分暗流涌动的味道。
二人皆知道对方必定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属下前去追查尹安的下落,唐阔伯也更希望能够通过抓捕刺客,进而握住杨立的把柄,但这些事情二人却都不能摆到明面上,纵然是自己的得力手下追击刺客的路上被对方杀死,也必须做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杨立更加清楚,那位金国使臣虽然一路上对自己推崇有加,但心里对自己必已起了杀心。
过了雁门关,踏入金国境内,自己与唐阔伯也便是仇敌,其必然也做好了在雁门关外,将自己斩落马下的准备!
只是,纵然做了完全的准备,鹿死谁手,结果尤未可知。
如今唐阔伯也与自己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似乎并未意识到完颜稽康这个即将成为被废的谙班勃极烈的金国皇子,其实是一枚很重要的棋子。
唐阔伯也一路上对完颜稽康态度如何 ,杨立都看在眼里。
对方已经越来越不把完颜稽康当成一回事了,想必已经有了回到金国王都之后,向金国皇帝汇报完颜稽康之种种无能,行废黜完颜稽康谙班勃极烈之事。
这正是杨立希望看到的事情。
完颜稽康在许多金国人眼里,即便被废黜了谙班勃极烈之位,可依旧都是一个宝贝……
……
小道旁,一座荒弃许久的房屋在树木遮掩下,若隐若现。
黑衣的金国武士将战马拴在路边一棵树上,拍了拍马背,抽出腰刀,大步往那座荒废的房屋走去。
步若流星,靴子踩上松软的腐植层,却未有任何声音发出。
富察阿禄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推了推房门,已经许久没有人使用过的房门似乎连如此轻的力道都无法承受,门扉向后倒塌,落地一声巨响,四分五裂,溅起一股烟尘。
烟尘之中,一抹刀光乍起,穿过了烟雾,掠向富察阿禄的脖颈!
刀光极快。
一息间,富察阿禄面对那一抹刀光,心头竟生出不可与之正面相斗的念头!
富察阿禄武功修为在唐阔伯也麾下,并不算是最突出的那一个。但他依旧是最受唐阔伯也器重的那个。
原因便是富察阿禄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绝不贪功冒进,亦知知难而退。
富察阿禄向后飞退,躲过那道劈面而来的刀光,亦看到了刀光之后,在极致速度加持之下,于空气中都显得模糊扭曲的那道黑影。
那道黑影会是富察阿禄此行最大的敌人。
敌人很强大。
富察阿禄穿过树林,落到自己的战马一侧,一刀砍断拴着战马的绳索,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刀光堪堪掠过马尾。
黑红的毛发簌簌而下。
黑色的影子收刀,顿住身形,露出真实的面容,正是都邪。
都邪看着富察阿禄纵马远去的身影,面孔上露出一个笑容,但他随即转身看向那座荒弃的房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去。
那两个绑架了尹安的刺客,连同尹安都已经从这个地方消失了。
都邪透过房屋之中遗留的各种痕迹上发现,那三人极有可能是被另一拨人掳走了——树林里到处纷杂的脚印,都邪还在草丛里看到了一截被削下来的手指头。
手指头的主人是谁,都邪并不能确定。
但绑架尹安以及刺客三人的那一拨人会是谁,或者说从何处来,都邪却已经有了头绪。
大概也是绿林豪强山匪一类的存在。
怎么最近总有江湖客、绿林匪类到处作案,而且还偏偏与自己正在调查的事情产生了重叠?
此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杨立给都邪的任务是尽快追查到尹安的下落,若事有可为,可当机立断将刺客与尹安一并带回去交给杨立。
因此,对于江湖客突然频繁活动一事,都邪倒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便压下了这个疑点。
他从屋后面牵出自己的马,策动战马,离开这片树林,向最近的一处村落赶了过去。都邪要询问附近的村民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绿林豪强一类的组织,询问他们最近有否看到这些绿林豪强有大规模的行动。
都邪离开之后,富察阿禄再次出现在了这片树林之中。
他在房屋四周观察一番,调转马头,往与都邪一致的方向纵马而去。
第三九一章 五王围猎(肆)
“既然殿下要求,那在下便有话直言了。”
杨立不苟言笑,与从前不论什么情况,面上都带着温和笑容的态度大相径庭。
他这副表情,亦让完颜稽康 觉得,可能真有什么杨立都解决不了的棘手事情发生了——事情若是连杨立都无法解决,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完颜稽康都还未听杨立要说出口的是什么大事,便首先六神无主了起来。
“殿下。”
“殿下?咳!”
看完颜稽康心不在焉,杨立接连呼唤完颜稽康两次,语气加重,咳嗽了一声。
完颜稽康打了个哆嗦,登时清醒过来,尴尬又瑟缩地看着杨立,连连点头道:“我在听,我在听,杨公子直说就是!”
“殿下可知,如今,您那几个弟弟,都聚在了雁门关外,要为您接风洗尘?”杨立向完颜稽康缓缓说出了他最近探知的一个情报。
完颜稽康闻言一愣,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茫然地看着杨立,道:“什么?”
“在下是说……”杨立不得不耐着性子,再次开口。
不过他刚吐出几个字,完颜稽康的脸色蓦地变了,煞白一片,眼神恐惧。
他伸手抓住了杨立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道:“杨公子,杨公子是说,我那几个弟弟如今都在雁门关外等着我?”
“是说那几个金国王子,都在雁门关外等着我?可有宪吉,可有昊?”完颜稽康语气急促,气息凌乱。
杨立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没看出完颜稽康的异常,只当其如今是太过高兴了。
他微微一笑,说道:“在下不知道金国王子具体名姓,不过听手下线报说,确实有五位王子,至于其中是否有您所说的宪吉,和昊,那在下便不清楚了。”
“五位……五位王子?!”完颜稽康面色更加煞白,他的嘴角拉扯着,眼睛努力睁大,最终在面庞上形成了一个狰狞的表情,“他们可真的看得起我这个皇兄,可真是……一点活路也不想给他们的皇兄留哇!”
“呃?殿下在说什么?”杨立眉毛一挑,明知故问。
“杨公子,如今我们可还能回头,若是我不愿意回归金国,是否能够留在大昭?!”听到杨立的声音,完颜稽康眼睛一亮,似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攥着杨立的胳膊,眼中闪烁希望的光芒。
杨立拨开了完颜稽康的手掌,皱着眉头道:“殿下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您本就是金国的皇子,如今既然有机会能够回归金国,我朝又不愿与你国生事,护送你归国自是应有之理。”
“这种时候,又有您的几个弟兄在关门等你,殿下莫非不应该高兴吗?为何要做出这一副恐惧之相?便是近乡情怯,也不至于如此吧?”
杨立这番明知故问,佯装不了解任何东西的模样,实是对完颜稽康的消遣。
完颜稽康当时在鸿胪寺中,与尹安接触频繁,以为在鸿胪寺杨立掌控不了他,对杨立着实是颐指气使了一段时间。如今风水轮流转,本是迫切想要回归金国的完颜稽康,如今却又惶恐于踏过雁门关,杨立在旁看得有趣,自然想要调侃消遣完颜稽康一番。
“他们要杀我!”
“杨公子怎会不知?!他们在雁门关外等我,怎可能怀有好心?分明意欲取我性命,好从我手中夺走谙班勃极烈之位!”
完颜稽康也看出来了杨立对自己的调侃,他却不敢对杨立动怒,只是不断重复着言语,强调事情的严重性,眼神哀求地看着杨立。
杨立既然是这副轻松态度,必然是有办法帮助自己的吧?必然是有办法的!
他若没有办法,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自己性命了!
杨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完颜稽康:“殿下对于自己那几个兄弟的性情,倒是十分了解?”
完颜稽康连连点头,这个时候杨立说什么,自己就全都点头,一准儿没有错!
“不妨告诉殿下。”杨立面上笑意渐渐收敛,道,“你那五个弟弟,如今在黑山脚下已聚集了近万人。”
他盯着惶惶然的完颜稽康,继续道:“殿下自知他们是来寻你麻烦的。在这等情况之下,在下如何帮你?又如何能帮到你?”
“毕竟那是近万金国士卒,在下手中仅仅数百禁军,怎能与近万的彪悍之师对抗?”
“更何况,我帮了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完颜稽康听着杨立的言语,眼神愈来愈黯淡,听到最后一句,心底却蓦地又燃起了希望,他抓着杨立的衣袖,连连道:“杨公子此次若是帮了我,我必涌泉相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拿到,都会献给你!”
“可是你只是一个失势的金国谙班勃极烈。”杨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似乎对于完颜稽康的承诺没有半点兴趣。
不知为何,看着向自己苦苦哀求的完颜稽康,杨立心中却忽地生出了几分内疚之感来。
他自然知道,这份内疚不过是妇人之仁。自己今日所做的所有事情,在当下的自己看来,都正确无比。
然而这种愧疚感,愧疚于欺骗、恐吓、利用他人的这种道德上的羞耻感,却并不会因为一个人认定做一件事是否正确而消减或增加。
听到杨立的失望之语,完颜稽康愣了愣,眼眶中忽地涌出了豆大的泪珠,他难过、绝望至极,双目无神地看着车厢顶板,喃喃自语:“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我命绝矣……”
没人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尤其是当这个死亡的日期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预感中时,不论是豪雄还是凡人,都会想尽办法去规避那个死亡的预言。
完颜稽康也为规避自己的死亡而努力过,他的奴隶便是求助于杨立。
完颜稽康并不蠢笨,他心中甫一对比,便知道求助于杨立要远比求助于金国使臣唐阔伯也更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很遗憾的是杨立不愿意帮助他达成自己的目标。
于是,完颜稽康便只能继续绝望下去了,空洞地领会死神即将到来的钧旨。
“不过你毕竟是金国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若是好好操作一番,助你上位,我倒也并不是无利可图。”完颜稽康正自失望之时,突然听到了杨立的话,他扭过头去,看到杨立磨砂着下巴,盯着自己,似乎正在权衡利弊。
完颜稽康立刻正襟危坐,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更加真诚。
他不怕杨立对自己有所图谋,反倒更加害怕杨立会觉得自己毫无利用价值,那种情况才是完颜稽康最不愿意面对的。
在完颜稽康的注视下,杨立却又摇了摇头:“不过,我却也实在没有能力,带你突破你那五个弟弟的包围,将你送回金国王都……”
完颜稽康闻言,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今日实在是大起大落太多的一天,他一时间心脏都有些承受不住,脑子里像是塞满了烟雾,让他昏昏沉沉的。
“我在燕州,曾搭救过你们金国一个奴部首领,与他还时常有所联系,此次前去金国,我自然与之联络了一番,他便在黑山集等我,不如这样好了,我设法与那个奴部首领取得联系,你暂且在他们部族呆上一段时间如何?”杨立向完颜稽康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建议。
完颜稽康连忙点头,不敢有半分犹豫。
以他的身份与金国奴隶部族人而言,自然天差地别,但眼下自己即将性命不保的情况下,莫说是与奴隶混在一起,便是与猪狗混在一起,完颜稽康也绝无怨言!
“如此甚好。”杨立嘴角上扬,面上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
他继续向完颜稽康说道:“初次之外,还有一桩事,需要你来帮忙促成,此事干系重大,你若做不成这一桩事,助你突出重围一事便也会跟着成为泡影。”
完颜稽康闻言登时紧张了起来,屏住呼吸,缓缓道:“是何要事,杨公子尽管说来,我必会尽全力促成此事。”
“此事旁人来做或许困难,但对于你而言却是易如反掌。”杨立道,“贵国使臣唐阔伯也对在下颇有微词,今日竟对在下言欲过雁门关之后,斩杀在下,如此情况之下,我能如何协助殿下逃离五王之封锁?”
“我之所求,便是请殿下力劝唐阔伯也,使之全力配合于我。为殿下你之突围,贡献一份力量。毕竟,唐阔伯也手下可有近千人的士卒,有这么一股力量,我们突围也就有了更大的把握。”
完颜稽康闻言点了点头,但他旋即又迟疑了:“这桩事说起来倒也不算困难。”
“不过,杨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我只是一个失势的皇子,归国之后,说不得便不再是谙班勃极烈,这等情况之下,要我劝说唐阔伯也,他可会真心听我所说?”
“其他暂且不说,唐阔伯也的任务,乃是护送殿下回京。他若不听你的话,致使此行任务失败,你说会有如何后果?”杨立向完颜稽康建言几句,登时让完颜稽康心中豁然开朗,连连点头。
第三九二章 五王围猎(伍)
雁门关,关东要冲之地,由此向北,可去往金国咸州、金云、飞边等多地,同时,雁门关接连山势绵延千里的徒太山脉,雁门关地势雄奇,但有兵卒守卫,必然飞鸟难渡,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美誉。
云霞在巍巍雁门关形成了一道颤抖的横线,在那道横线之中,夕阳闪烁着黯淡的光芒,渐渐下坠。
关内的大昭戍边武卒检查了杨立等人的通关路引,挥了挥手,便放了行。
护卫队伍沿着士卒们把守着的官道向关外走。关外遍地荒草的 莽原,撞入人们的眼帘。
一阵风吹来,更令人觉得关外景象空旷而荒凉。
一步出关,大昭的禁军士卒们立刻便体会到了此地与大昭的不同,大昭那种蓬勃的人气,精巧的生活气息在这片莽原之上是看不到的,而他们想象之中,会骑着驽马在林间、莽原之上追逐猎物的金国部落民众,也未出现。
眼下的景象更似是一片不毛之地,未有人迹。它超出了大昭士卒们的认识,所以他们在队伍之中,一时之间亦有些沉默。
他们是知道此刻看到的这方世界绝非没有人迹的不毛之地的,毕竟关内的同袍还曾小心提醒过他们,出了关之后,要小心那些隐藏在林野间的金人,要及早打出金国王旗。
同袍的提醒,让大昭禁军们认识到,此次金国王都之行,绝不是一趟悠闲的旅游,他们要躲避的风险、要应对的困难太多太多。
倒是那些金国武卒,出了关之后便聒噪开来,全没有在大昭境内之时的内敛与含蓄。
他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之上,熟悉的景色让他们很快便代入了进去,没有了大昭境内的精神紧绷之感,便也本性复萌。
金国武士们策马在荒原之上狂奔起来,将他们的主官——唐阔伯也亦挟裹在滚滚烟尘之中,渐渐与大昭禁军士卒分割成两个不同的团体。
大昭士卒们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纷纷抬首看向他们的主官——杨立,杨立手握战马缰绳,打马穿过一个低洼处,依旧是气定神闲,并不受那支与本阵分割的唐阔伯也部队的影响。
他们已经出关将近半日的时间,与雁门关拉开了距离。
若是这时有人突然袭击杨立,雁门关内的士卒也休想即刻对杨立展开增援。
杨立策马向前徐徐而行,偶尔与马车之中的完颜稽康谈笑几句,气氛倒也算融洽。
士卒们看到还在本阵之中的完颜稽康的马车,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渐渐放下来——金人的谙班勃极烈还在自己手中,他们这个时候绝不可能倒戈相向,看他们这般高兴,应该是策马在荒原上撒欢去了。
从高处俯瞰大地。
唐阔伯也所部士卒在莽原之上兜了一个大弧,接着调转方向,往完颜稽康所在的大昭部卒本阵奔行,两者像是在分割之后再次合并。
在这两支即将重新合并的队伍前后方,各有一支数目庞大的部队。
雁门关外,杨立的护卫队伍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关内便调取了一支足有三千人的部队,纵马踏出雁门关,缓缓压向杨立的护卫队伍本阵。
唐阔伯也的部队之后,金国五位皇子的旗帜分别竖立在一个个骑兵方阵中,各个方阵之间相隔数丈,互不侵犯,泾渭分明——但他们同样在加快马速,杨立以及唐阔伯也的部队碾压而来。
旗幡猎猎,大地上绽放惊雷。
只是这雷声此时终究还在远方,不论杨立所部,还是唐阔伯也率领的金人武卒都还未听到这雷声。
他们此时仍旧在潜心解决自己的问题,或者说是纠纷。
唐阔伯也所部在距离杨立本部百米的位置停了下来,金国士卒锃亮的脑袋两边,那两道发辫随风舞动,他们把手掌按在腰间的长刀之上,俨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唐阔伯也盯着徐徐而来的杨立,以及其身后明显惊疑不定的大昭士卒,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冷漠地弧度:“杨公子,还敢往前走么?”
他扬起头,看向杨立的身后,高声道:“你该向后看看!”
唐阔伯也在喊出这两句话后,内心便快活无比。他早有将杨立斩落马下之心,如今终于有了可以施展自己计划的机会,而杨立死到临头尤不自知,他怎能不快活?
唐阔伯也对于杨立并没有仇恨或是厌憎的情绪,相反,半月时间的相处下来,他对于杨立更有一种欣赏,但欣赏这种情绪并不能决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处置方式。
既然意识到了对方已经成为雄鹰部的一个污点,成为了当今金国谙班勃极烈的耻辱,身为雄鹰部的下仆,唐阔伯也为雄鹰部,为当今的谙班勃极烈抹去污点、抹去这一桩耻辱更无可厚非。
更何况,斩杀大昭有才能的朝臣,对于金国而言,也是好处颇多,多多益善。
因此,唐阔伯也心里已经没有了对待一个活人时该有的情绪,他更不觉得自己与杨立这半个月的相处能说明什么——当下的杨立在他眼里,只是一头肥硕的绵羊。唐阔伯也只知道,宰杀了这只绵羊,自己就可以饱餐一顿!
在杨立以及大昭禁军士卒的身后,昭朝关内戍边士卒的阵列跃出了地平线,正在莽原之上奔行。
与以往讨伐寻衅的金国乱贼、武士不同,这支戍边士卒没有竖起自己的帅旗,如同一只沉默的猛兽。
杨立听到了那隆隆的马蹄声,后背上都因为那兵锋的迫近,而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却没有按照唐阔伯也的意思,扭头向后看一眼,依旧打马往唐阔伯也所部而来。
倒是那些大昭士卒纷纷扭过了头去,看向那支向自己这方迫近而来的关内士卒,他们脸上的忧虑与惧色全在眼睛看到那一支关内士卒的逼近之后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狂喜之色——国朝戍边士卒预料到这金国使臣心怀不轨,所以派士卒来驰援自己了!
每个大昭禁军心中无不抱有这个想法。
他们觉得实在没有必要与敌人硬拼,便纷纷勒马,任由他们的主官渐渐接近对面的唐阔伯也本部。
大昭禁军们面上不可避免地泛起惋惜之色——平心而论,这个兵官一路上待自己不薄,但饶是如此,自己也不能因为他把性命搭在这种荒僻之地!
他自己意识不到援军到来,非要往人家队伍里送命去,与我们何干?
“你真该看看你身后都有谁来了。”唐阔伯也面上带着嘲弄的笑容,看着杨立越来越接近自己,却也无动于衷,继续道,“你们大昭的一个汉官,早先与我约定的便是这一桩事。”
“出关之后,他便会派出军队,守在雁门关外,让你绝难折返回去,要么死在金国境内,要么成为金国降臣。”
“这个时候,你不会认为自己还有回头之路吧?”
唐阔伯也话音落地,杨立终于缓缓勒马,抬头正视唐阔伯也。
他身后的大昭士卒们眼中显露骇然之色,一片哗然。
“这……那金国使臣的话是什么意思?”
“咱们身后的关内戍边军,不是过来驰援咱们的军队?”
“他是在动摇你我军心,万不可相信他的鬼话!”
“对,必定是如此,这金狗居心叵测,欲要对我等倒戈相向,却未想到我朝援军来得如此之快,到了这个时候,呵!他连这等鬼蜮伎俩都使出来了……”
大昭禁军士卒们议论纷纷。
他们对于唐阔伯也所说的话,只有二分相信,毕竟救命稻草就在眼前,敌人却同你说,那不是用来救你性命,而是过来取走你性命的,任谁都不会相信对方这种话。
唐阔伯也轻蔑一笑,大昭护卫士卒们的鸵鸟心态,他早已经有所预测,倒是杨立——这个人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看着杨立,笑道:“你心中所想,莫非与你麾下那些士卒一样?”
杨立还未开口回答,大昭护卫士卒们身后,那支关内戍边军的主官吐气开声:“兵部职方官杨立,既奉皇命,护送金国王子完颜稽康回归金国王都,如此,杨立及一应护卫士卒,未得达成使命之前,不可回归关内!否则一律杀无赦!”
那戍边军主官高声喊出了一番话,大昭护卫士卒们一个个如堕冰窖,脸上尽是被人坑害了的愤懑与憋屈。
唐阔伯也竟能如此清楚大昭境内戍边军卒之动向,大昭护卫士卒们再结合其之前所说的那番话,怎能不明白——国朝之内,有官员与这金国使臣相互勾结,联起手来,专门坑害自己和同袍们!
这金国使臣竟能如此忘恩负义!
一个个大昭士卒又恨又怒,纷纷催开战马,往杨立那边集聚而去!
第三九三章 五王围猎(六)
金国士卒的数量数倍于大昭禁军士卒,此时大昭士卒陡觉被人坑害,满腔怒火之下,便暂时性地将敌我双方悬殊的人数差距抛诸于脑后,他们只想诛杀唐阔伯也而后快!
金国士卒们亦看到了大昭禁军的异动,纷纷抽出了腰间长刀!
刀光盈野,杀气横空。
在这遍地萧杀之气中,又有滚雷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次响起的马蹄声比大昭关内戍边军更加声势浩大,战马嘶鸣之声连续传来!
后方的关内戍边军首先察觉到了异常,但他们只是缓缓向后撤退一里之地,伫立在战场边缘,沉默得像是一座座泥胎。
这也是戍边军预料之中的,是他们背后的大人物一手制造出来的局面。他们岂会因此而惧怕?
大昭禁军士卒们跟着发现了,陡然出现在金国护卫士卒之后,在大地上铺开的五王护卫骑兵阵列,他们顿时惊疑不定起来,一个个勒紧了战马缰绳,又陷入两难的境地,不知该进攻,还是该撤退。
但是向前进攻,大昭禁军士卒们的敌人已不止有唐阔伯也所部,更可能有唐阔伯也部背后,那支粗略一看便知数量近万的骑兵团。
在这样庞大的数量下,个人的怒火支撑不了太久,便会被冰冷的现实浇熄。
可是撤退的话,大昭禁军士卒们又将面临身后高举屠刀,就等着自己后退的关内戍边军。
他们进退维谷,此时倒格外需要一个能充当主心骨的主官来。
大昭禁军士卒们的眼神纷纷看向了住马不前的杨立,等待着对方的命令,他们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杨立暂时没有给他们一个,可以让他们暂时不用提心吊胆的命令,任凭他们惴惴不安着。
毕竟方才,他们亦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官投向敌人阵列,而无动于衷——这大概算是一种无声的惩罚。
杨立盯着唐阔伯也的面孔。
看那张面孔上,原本志得意满的表情,在马蹄声响起之后,慢慢变得迟疑,变得惊疑不定,变得强自按捺自己的慌张。
唐阔伯也是极想扭头回看,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的。麾下士卒们含糊不清的言语,更教他心惊肉跳。
但杨立方才可是没有扭头回看,唐阔伯也不想被比了下去,他只能强行按捺住心底的躁动,与杨立对视。
“回头看看吧。”杨立微微一笑,笑意温和,不带丝毫嘲弄,语气也极诚恳,“看过之后,唐阔兄弟,也好重新做决定。”
“你我是要联手,还是要窝里斗,在你看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因为杨立的诚恳,因为杨立不带嘲弄的温和笑意,唐阔伯也终究还是扭头看了一眼。
他首先看到了那些在大地上排列开的轻甲金国骑卒,看到了五个骑阵之间泾渭分明的距离。
他接着看到了那在云空间飘摇的五张王旗,每一张都是相似的,但每一张旗帜在细节处都有不同,彰显着它们各自主人不同的身份。
五王护卫军在距离唐阔伯也和杨立二十里外的距离时分裂开来,他们沿着特定的路线,在杨立与唐阔伯也周遭铺开。
从天空向下俯瞰,五王护卫军的士卒们围着杨立与唐阔伯也部形成了一个大圆。
这个撑开的圆中,唐阔伯也与杨立像极了无处可退的猎物。而压着雁门关边境的大昭戍边军,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围猎中,唯一的看客。
滚雷般的马蹄声渐渐消寂。
五王护卫军的骑卒们换下刀剑,拿上骑弓,从箭壶里取出一支支箭,弯弓搭箭,同样沉默不语。
“五位王子……”唐阔伯也吞咽了一口唾沫,眼中有怎么都掩饰不下去的慌张。这一刻,他不知自己未来如何,更不知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不止是他,包括他身后专门护送完颜稽康回归王都的金国武士们,包括杨立身后的大昭禁军士卒们……他们都不知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因为,作为猎人的五位王子还没有出声,没有向他们宣示,猎人自己想要做什么,以及是否要决定他们的生死。
“唐阔伯也,你应该清楚,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完颜稽康掀开马车车帘,从中走出,向唐阔伯也走来。
他的脸色不太自然,不过唐阔伯也此时只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对于他的脸色,倒是没有过多关注。
“你纵然是退出此地,他们也不会伤你分毫,更可能会与你合作。”完颜稽康冷笑一声,他站在杨立骑跨的战马右侧,像是杨立的下仆,但此时,他却才是这个战场真正的主角,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换句话说,你在这里,或者不在这里,都没有生命危险。”
唐阔伯也咽了一口唾沫,他不能像杨立那样,对站在自己身前的谙班勃极烈无动于衷。
他翻身下马,向完颜稽康单膝跪地,微微低头,未有言声。
“所以你慌张什么?”完颜稽康此时倒确有几分担当,没办法,事关自己的生死,他自然是谨慎到了极致,力图将杨立所要求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完整而形象地表述给唐阔伯也。
唐阔伯也沉默了片刻,道:“殿下,很诚实。”
能在自己心神失守之时,不趁火打劫,明知自己此时若退出这场乱局,会对完颜稽康不利,完颜稽康反而依旧是向自己陈述了利害,把选择权交还给自己。
一时间,唐阔伯也心中迷茫,已不知该如何评价身前这位谙班勃极烈——他到底是一个懦夫,还是为遮掩锋芒,故意表现出一副懦弱的样子?
“你此时向我出手,擒下我,献给我那个五个弟弟,对唐阔家,对你个人的前途而言,都极其有利。”完颜稽康又慢慢道出了一句话。
金国士卒们闻言脸色一变,看着跪在地上的唐阔伯也的目光顿时充满了警惕——他们固然是唐阔伯也麾下的士卒,但更是雄鹰部的奴仆,自然不可能准允唐阔伯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抓走完颜稽康。
五位王子与谙班勃极烈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他们这些做奴仆的无权过问,但若他们插手其中,以后都勃极烈问责下来,他们必然是最先被杀死的那一拨,根本不用思虑。
眼下尽心保护完颜稽康,反而是他们最底层的奴仆的最好选择。
而非是最底层的奴仆,乃是一个有地位的奴仆的唐阔伯也,可选择的余地却很多。
五位王子命手下士卒传来了命令,重要的是带话给唐阔伯也,给他更多的选择。
一支骑兵队脱离五王护卫军的本阵,边往杨立等人这边奔袭,边扬声高喊:“唐阔伯也可在?唐阔伯也可在阵列之中?”
第三九四章 五王围猎(七)
“奉大金国王子完颜宪吉之命,着唐阔伯也带谙班勃极烈前去与完颜宪吉汇合!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那支骑兵队在距离杨立等人百米范围之外停下,领头的伍长趾高气扬,高声喊了一句,未将那支人数明显比他多数倍的队伍放在眼里。
唐阔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敢得罪五王护卫队,这意味着他将要得罪五位金国王子,五个王子掌握的力量,足以将他和他的部族碾压成渣!
但他又无法得罪谙班勃极烈,得罪如今名义上还是金国皇统继承者的完颜稽康——谁知这位失了势的谙班勃极烈还有没有机会趁势而起,倘若有朝一日,完颜稽康成为金国皇帝,那自己若是得罪了他,亦必遭清算!
“唐阔兄弟。”正在唐阔伯也进退两难之时,杨立突然开口说话了,“暂且不说其他,你今日若是将你们的谙班勃极烈送到了他那五个兄弟手中……你此次出使大昭,迎回谙班勃极烈的任务,可算是完成了?”
“若是你觉得如此算是已经完成了任务,那你尽可如此做便是。当然,在下亦绝不可能袖手旁观,护送金国王子去往金国王都之任务,于在下而言,还远远未到完成的时候!”
杨立一番话,顿时让唐阔伯也清醒过来!
如今自己的身家性命等等一切,其实全系于完颜稽康一人之身,完颜稽康若能活着回归王都,自己便能借此步步高升,前途似锦。完颜稽康若被自己弄丢了,那么自己回去王都,亦必遭劫难,更可能因此丢掉性命!
至于自己将完颜稽康送到五位皇子手中,以此来赢取他们的好感,好教他们以后对自己多多提携的——那是更久远之后的事情了,在那之前,自己首先得考虑活下去!
一念及此,唐阔伯也顿时下定了决心。
他向完颜稽康沉声道:“唐阔部乃是雄鹰部世代忠心的奴仆,唐阔伯也亦是谙班勃极烈忠诚的下仆!单凭谙班勃极烈驱使,下臣绝无丝毫怨言,赴汤蹈火,粉身效死!”
完颜稽康眯了眯眼睛,一挥手,身边自有士卒牵马而来,把缰绳递到他的掌心。
他翻身上马,似乎恢复了些许自信,看向远方乌压压的五王护卫军,向唐阔伯也沉声道:“唐阔伯也,去,把在本王阵前大放厥词的骑兵主官的人头,给本王提过来。”
“告诉他们,完颜宪吉面见王兄谙班勃极烈,应行觐见大礼,岂能对谙班勃极烈呼来喝去!”
“这……”唐阔伯也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完颜稽康,小心翼翼道,“殿下,毕竟宪吉王子亦是一片好心……”
完颜宪吉是不是真的一片好心,唐阔伯也心中却也清楚。但眼下完颜宪吉加上其他四位皇子组成了的护卫军人数庞大,接近万人,这五王护卫军随便一个冲锋,便能教自己与麾下士卒尽成肉渣。
如此生死大关当前,非要去触怒完颜宪吉,岂不是在找死?
唐阔伯也方才说了要为完颜稽康粉身效死,赴汤蹈火一类的话,转眼间就耍起了滑头,迟疑推脱,完颜稽康对他会有这样的应对却也是见怪不怪,冷笑一声,向一侧的杨立说道:“那便劳烦杨职方,代替我走一趟,把我刚才的意思传达给我那几个弟弟!”
杨立闻言,没有分毫迟疑,点头答应了下来:“愿为完颜王子代劳。”
杨立答应完颜稽康的要求,答应得如此顺畅,倒教暗中观察二人的唐阔伯也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自己都不敢答应的事情,杨立竟如此轻松地在谙班勃极烈面前做了保证?
他拿什么来做这个保证?
唐阔伯也看向杨立身后那同样惴惴不安的三百余大昭禁军士卒——仅凭这三百多大昭士卒,便想与前来传递消息的八百余金国拐子马相争,且拿下他们主官的人头?
简直痴人说梦!
唐阔伯也并不是没有见识过以少胜多的战例,在兵家战事之中,出奇制胜,以正御奇等等理念,唐阔伯也亦清楚得很。但是眼下杨立手中这支大昭禁军编队,并没有出奇制胜,也或正面与敌人厮杀的条件。
这三百余大昭禁军士卒,根本没有士气!
一支军队,不管人数多寡,与敌方力量是否相差悬殊,只要他们仍有士气,便有与敌人一战,甚至战而胜之的能力!
反而言之,如果一支军队在对敌之前,首先丧失了士气,那战争结果几乎是显而易见——必然失败!
眼下杨立既然夸下了这个海口,唐阔伯也自然也乐得做个旁观者,他嘴角向上撇了撇,不言不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倒要看看这个杨立此次死得有多难看!
一个根本就不通晓用兵之理的人,也能成为大昭兵部职方官——此正说明了大昭之吏治、军事已渐渐腐烂,而自己亦对杨立看走了眼,其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而已,亏得自己还高看了他,认为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
唐阔伯也在心中对杨立答应完颜稽康的要求,嘲讽不已。他却没有想过,兵者必重勇锐。勇字要排在锐字之前,连他这个手握近前金国精锐,能与传令拐子马队匹敌的金国使臣,都不敢答应自己国家的太子这件事,杨立却毫不变色地答应了——这从侧面又说明了什么?
“唐阔兄弟,似乎觉得在下不足以胜任这桩差事?”唐阔伯也面上写满了对杨立的鄙夷,就差开口向杨立直接表达自己的嘲讽了,骑在马上的杨立观其神色,又怎能不知其心中所想,于是开口反问了一句。
唐阔伯也闻言,差点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但他念头一转,又想到自己若是直言不讳了,那杨立再一反唇相讥,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不是要落在自己脑袋上?
他立刻清醒过来,连连摇头,道:“呵呵,杨职方勇武过人,想必已想好对策,好取那忤逆犯上之狗奴的人头。我只是一介粗人,在 兵法谋略之上,自是不能与杨职方相比,又何来轻视杨职方的说法?杨职方多虑了!”
“既然唐阔兄自认兵法谋略不如在下,那便将你麾下这支金国武士队,也一并借给本将,助本将完成你们谙班勃极烈的交代,如何?”杨立微微一笑,顺着唐阔伯也的话头,直接蹬鼻子上脸!
第三九五章 五王围猎(八)
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
唐阔伯也闻言,脸色登时铁青,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某家本是自谦几句,与你客气客气,好教你开开心心地去送死,你倒是恬不知耻,竟借着机会想夺走某家手中兵马——是可忍孰不可忍!
与他的不悦相对的,却是杨立身后,那一众大昭士卒面上升起的兴奋之色,他们当然知道,自家主官如果能调用唐阔伯也手下的金国武士,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多一份援助,自己便多一分从危机四伏的战局之中生还的机会!
当然,大昭禁军士卒亦知自家主官的这个要求,唐阔伯也有八成可能不会答应,但自家主官既然把话说出口了,想必还有其他的手段可用。
大昭禁军士卒们,一下子觉得自己昏暗无光的前途里,出现了一丝亮光。
唐阔伯也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当场一翻白眼,向杨立说道:“杨职方既信誓旦旦地向谙班勃极烈保证了此事,便该尽全力去完成谙班勃极烈的交代才是,为何忽地打起了某家麾下部卒的主意?”
“这些部卒,追随某家出生入死多年,乃是某家心腹,如今护送谙班勃极烈回归王都,某家才舍得调用一番。您张口就想将某家麾下这些兵卒,变成您自己的,这太过分了吧?”
“而且,倘若您在拐子马那边全军覆没,未能达成使命……单凭某家与谙班勃极烈二人,如何能破出近万人的重围?”
唐阔伯也手中这支金国精锐武士队,却并非他的嫡系心腹,出使一趟大昭,他便要将自己的嫡系心腹都拿出来的话,那他也不配成为金国八大贵族之一的唐阔部继承人了。
“所以说到底,唐阔兄弟还是不相信在下能够完成你们谙班勃极烈的交代了?”杨立对于唐阔伯也话语中暗藏的讥讽与嘲弄全作充耳不闻,只是反问了对方一句。
策马在旁的完颜稽康似是对二人的争论毫无兴趣,低头把玩着战马缰绳,丝毫没有劝解二人的意思——这是杨立与他商量好的事情,他这时不开口正符合杨立的要求。
唐阔伯也口中发出嗤地一声,对于杨立的问题,未直接给予回答,不过他这一声嗤笑,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既然如此,唐阔伯也,可敢与本将豪赌一场?”杨立眉毛一扬,像是也被唐阔伯也这副态度给激怒了,压着怒气,闷声询问唐阔伯也道。
唐阔伯也抬起头,下巴微扬,似是不经意地瞥了杨立一眼,旋即移开目光,老神在在:“杨职方要与某家赌些什么?”
“便赌本将能否完成对你家谙班勃极烈的承诺!”杨立紧紧攥着战马缰绳,咬牙切齿,好似是被唐阔伯也轻佻散漫的态度完全激怒,“倘若本将完成了这个承诺,将那个骑卒武官项上人头成功带回来,你便将自己麾下这近千金国武士,暂借本将一用,待本将突出重围之后,再归还于你,如何?!”
“然若本将未能完成承诺,但凭你处置,绝无怨言!”
唐阔伯也听完杨立的话,越发觉得杨立这厮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而且杨立提出的这个赌约,让唐阔伯也觉得毫无价值,他说道:“杨职方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过重要了吧?”
“你一个人便要换我麾下近千勇士,我若赢了赌约,也不过是能把你拿捏一番而已,别无他用……”
唐阔伯也话锋一转:“不过,纵然如此,你既有勇气提出这个赌约,某家也不好意思扫了你的兴!某家便与你赌了!”
“反正,某家觉得,你也赢不了……哈哈哈……”
唐阔伯也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杨立脸色阴沉,点了点头,调转马头,面向自己身后那一众大昭禁军士卒,寒声道:“你们可听到了那个金国使臣的话?”
大昭士卒们纷纷低头,面色通红,攥紧拳头,却不能言声。
他们自知唐阔伯也因何轻视自己,他们自己也都不相信,自己能够击败那支骑卒队,拿下敌方主官的项上人头。
但不论如何,愤怒与屈辱已在大昭士卒心中生根发芽,不甘心的情绪在他们心头酝酿着,他们已产生了要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证明自己的念头——哪怕等待自己的是又一次失败!
“你等种种作为,本将亦无须多言。”杨立眼睛扫过一众大昭士卒,将士卒们的种种反应都记在心里,对症下药,接着道,“战场之上,士卒抛弃主官,先行逃跑,依军令当斩!”
“你等方才可是已经死过了一次的。”
杨立声音寒冷无比,众大昭士卒自知杨立说的是,方才在唐阔伯也部与己方敌我未明之时,杨立身先士卒,而士卒们却惧惮于唐阔伯也部人多势众,不敢上前翼护主官杨立。
“本将暂且留你等之性命,戴罪立功,此次进击敌方骑卒部队,斩杀敌方武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杨立向士卒们身后十几里外伫立的关内戍边军努了努嘴,“本将与你等一样,如今已无退路。”
“后退便会被我等同袍乱刀砍死,如此,还不如杀出一条血路!”
“是!”
士卒们纷纷应声,听起来虽无热血沸腾,但亦沉凝肃穆。
“你我命运,休戚与共。”杨立道,“你等若惨败于沙场之上,未能生还,我亦难逃死局。然若是惜命,裹足不前,依旧难逃嚯嚯屠刀,不如拼尽全力,背水一战,或逢一线生机!”
“是!”
士卒们的情绪并未被完全调动起来,他们知道,即便自己这次逃出生天,侥幸完成了任务,但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是近万金国拐子马,如此境况之下,怎么可能逢凶化吉,逃出生天?
但杨立接下来的话,却依旧让他们对以后产生了一丝期待感。
杨立说道:“唐阔使臣这边,尚有近前金国武士,等待本将接手。此战过后,你等与之便是同袍,以千余士卒对抗敌方近万军卒,突出重围,本将有十足把握!”
“出发!”
“是!”
唐阔伯也须发皆张,内心再度大骂杨立厚颜无耻。
他断没有想到,杨立一番弯弯绕绕,故意作出一副不堪大用的模样,实则是为了让自己亲口认下这个赌约,并以此来激励大昭士卒!
一箭双雕!
好深的城府!
第三九六章 五王围猎(九)
“王兄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啊……”
金国五个皇子凑到了一块,各自骑乘高头大马,在五王护卫军阵前伫立着,狼皮毡帽下的一双双三角眼不住往完颜稽康本阵打量。
六皇子完颜昊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嘟囔着说了一句:“王兄乃是大金谙班勃极烈,却连这一份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勇都没有,畏畏缩缩,看得咱们人多,便不敢上前来——呵呵,他会不会真的以为,咱们对他图谋不轨?”
其他四个皇子闻言,嘴角直抽抽,皮笑肉不笑。
他们已实难判断,幼弟完颜昊是真将这次围猎当成了一场对完颜稽康的欢迎仪式,还是故意装出这一副样子,好麻痹自己等人,从中牟利。
“有人过来了。”
完颜宪吉盯着完颜稽康本阵,看到一队士卒从本阵中分离出来,往自己派去传话的骑卒队进发。
他皱了皱眉头:“这是负责护送王兄前往王都的汉卒。”
从完颜稽康本阵中分离而出的那一队士卒,衣甲装束与金国武卒大相径庭,完颜宪吉虽距离那一队士卒较远,但目力极佳的他只扫了一眼,便看出了那一队士卒的来历。
四皇子完颜锐驱马立于完颜宪吉右侧,闻言低沉笑道:“汉卒……大昭也想要过来插一脚,送几条人命到咱们手上么?”
“随他去吧!”完颜宪吉挥了挥手,语气冷然,“不过王兄架子倒挺大,这是在等着咱们前去朝见他啊……”
……
咚咚咚!
马蹄砸在地面上,溅起尘泥。
身披蛟鳞云纹铠,头顶羽胄的禁军架起长枪,随着战马的奔行,身体亦跟着微微摇晃。
一杆杆长枪笔直地向前,枪头在昏黄日光的照耀下,更有几分烫红了的狰狞色泽。
三百余人的骑兵阵,在大地上铺成楔形阵,却足有一里的面积,阵型极散,但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阵型冲击力十足。
骑兵在战马之上,并不能如步兵那般在战场上随意行走,对于战斗局势能做出各种灵活性的应变。取代了骑兵双腿的便是那一匹匹筋肉虬结的壮马。
控制战马向前冲锋容易,但控制战马在战场之上左右腾挪,东突西进却极困难。
不过,牺牲了自身大量的灵活性之后,骑兵却收获了更强力的机动性以及彪炳的冲击力。在正面战场之上,骑兵一般扮演‘牵制敌方主要力量、不断骚扰敌方两翼势力,为步战兵、弓弩兵提供大量消灭敌军的有利战争环境’的角色。
而两支骑兵的对抗,便往往只有正面战场上靠冲锋,杀伤对方大量敌人,击溃敌人士气,而后在短距离上使用长枪从侧后方贯穿敌人胸膛,在长距离上使用骑弓射杀敌人的方式了。
杨立从前并未指挥过一支像样的、成建制的、模式化的部队,去完成一场战争,他最多使用的是天目诸武夫,以及王荷训练出来的那些新兵,而他们远远算不上正规军队。
不过,眼下杨立手中这支仅有三百余人的大昭禁军偏营骑卒,却是真正的正规军,想要依靠这支军队在战场上获得成绩,杨立必须熟悉正规军的驱使操典,甚至要有几场战争的经验积累,才能做到。
很显然,目下杨立并没有这个条件,他亦知道如果按照以往驱使自己手下那些武夫一般来攻伐敌人,等待自己的只会是一场惨败。
因此,杨立并没有贸然采取激进的方式,来指挥这支正规的军队,而是按照骑兵常规操典,令士卒们在大地之上铺开了楔形阵。
杨立策马在大地上奔腾,他所处的位置是整个楔形阵的中心,楔形阵的最尖端,是三名身高九尺有余、身披重甲的悍卒,在这三名悍卒之后,楔形阵随之张开!
咚咚咚!
那一支千余人的传讯骑卒部队注意到了大昭禁军士卒的动向,他们的主官——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武官注视着向自己冲压而来的大昭禁军护卫队,咧嘴冷笑,他转头与身侧的侍从一阵耳语,接着吹了个短促而尖锐的口哨。
等待完颜稽康的回复,最终等来了大昭禁军护卫队的冲锋的金国拐子马纷纷催开战马,按照独眼武官的命令,开始变阵。
独眼武官在自己两个扈从的拱卫下,驱马向前直奔,与自己的两个扈从共同组成了一个品字形的小阵列。
在这个品字形的小阵之后,拐子马们依样画瓢,跟从着武官组成了更大的阵列。
战马嘶鸣,兵锋灼人眼球。
骑卒部队紧随大昭禁军护卫队之后,跟着组成了楔形阵!
他们意图与大昭禁军护卫队硬碰硬!
即便大昭禁军护卫队此时占了先机,先一步组成楔形阵,先一步对骑卒部队发动冲锋,但骑卒部队人数以及装备之上的优势,却远远超过了大昭禁军护卫队,亦足以弥补自身时机上的劣势!
他们这下摆出同样的冲锋姿势,与大昭禁军护卫队正面相抗,通晓兵事之辈立刻便能从中看出:大昭禁军护卫队恐怕难以成为这次战争的胜利者!
咚咚!咚咚咚咚!
金国骑卒部队冲锋开来,他们口中发出兴奋而狂热的呼喊之声,一柄柄长枪同样指向前方,军队在大地上铺开,在越来越快,越来越趋近于极致的速度之下,思维、意识就变成了苍白且毫无意义的东西。
不论是金国骑卒部队,还是大昭禁军护卫队,都在这即将到来的互相残杀之中,中止了思考。
这一刻,他们的命运真正交付给了未知的神祗,在一匹匹战马相互冲击破碎之后,在一块块甲胄崩成铁屑尘埃之后,生死便能分出界限,胜负自然也会有了意义。
但战场以外的旁观者们,却不能停止思考,尤其是完颜稽康,必须加快转动脑筋。
看到骑卒部队展开与大昭禁军护卫队一样的楔形阵时,完颜稽康立刻脸色煞白,心跳都加快起来。
完颜稽康很清楚杨立这次能否击败骑卒部队,对自己的意义,只有打开了局面,他才有活命的机会,但眼下那支骑卒部队的主官却并不是完颜稽康希望的那种不通兵法的莽夫,相反,对方很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对战局的判断甚是精准。
因为有自知之明,且对战局判断精准,对方用了楔形阵来应对杨立的楔形阵,没有出奇制胜,却是堂堂正正,让人根本无法避让锋芒,也必须做出了断。
所以,杨立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完颜稽康亦通晓兵法,他已经提前预知到了这场战争的结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没有丝毫期待感了。
他看向侧后方的唐阔伯也。
唐阔伯也不敢与完颜稽康对视,他像是惧怕自己眼睛里藏着的秘密被完颜稽康看到了,微微低着头颅,连战场之上状况,他也顾不得观看了——尽管唐阔伯也对于杨立会如何惨败,其实很有兴趣。
但比起杨立的惨败,唐阔伯也觉得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君臣二人,心中各有想法。
完颜稽康对杨立的战争没有了期待感,对自己能否活命,也已不再抱有期待感。
唐阔伯也同样预感到,杨立无法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如此一来,他便更要努力思考,绞尽脑汁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本钱了。
本钱在哪里?
唐阔伯也抬头看着完颜稽康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再没有比谙班勃极烈更好的,能抓在手中任凭自己掌握的本钱了。
他悄悄地摸出一柄短刀,轻夹马腹,接近完颜稽康。
第三九七章 五王围猎(十)
“胜负已分了啊……”
看到骑卒部队展开楔形阵,而大昭禁军护卫队没有做出任何变阵以应对,完颜锐摇了摇头,对这个结果说不上有多满意,但也说不上有多不满。
派出去的骑卒部队是他麾下嫡系,独眼武官更是完颜锐十分倚重的心腹,他对这个奴部出身的独眼武官寄予厚望,在其身上倾注了海量的资源,寻找各种机会来磨砺独眼武官,让其加速成长。
此次独眼武官率部与大昭禁军护卫队对杀,完颜锐觉得,这也可以算是一场历练。
但是很可惜,看眼下的状况,大昭禁军护卫队并不能起到磨砺独眼武官阿桑吉的效果,他们只是送到阿桑吉面前的一盘菜。
“赢了一支只有三百人的汉卒部队,一点也不稀奇。”完颜昌阴测测地笑了笑,催马到了完颜锐跟前,咧嘴道,“倒是赢了以后该做什么,有些麻烦呐,四弟。”
完颜昌向完颜锐挤了挤眼睛。
完颜锐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表情,也未说什么,策马准备回到二哥完颜宪吉身侧,不料完颜昌却拉了拉他的战马缰绳,再次道:“四弟,我用两匹汗血马换你手下这个阿桑吉,怎么样?”
“我只用他这一次,教他帮咱们做点事,之后他还是你手下的奴仆。”
完颜锐看向自己的三哥,眨了眨眼睛,却道:“三哥要用他来解决那个麻烦?”
完颜昌笑而不语。
“三哥太异想天开了,还当我跟从前一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么?”
……
唰——
气流划过耳际,耳朵变得滚烫。
“杀——”
独眼武官阿桑吉长声吼啸,一马当先,如闪电般冲向百米之外的大昭禁军守卫队!
刷刷刷!
一个个金国武士端平了长枪,长枪末端紧紧夹在腋窝之下,随着阿桑吉的冲锋命令,战意高昂的金国武士们惊涛般拍向同样展开了冲锋的大昭禁军护卫队!
人们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聚集在主角身上的,在这一方战场之上,金国骑卒部队便是毫无疑问的主角!
他们有魁梧而勇猛,且韬略在胸的主官,有强健的战马与精良的武备,有勃勃的战意与野心!
杨立长吸一口气,胸前的甲胄都因这这一口呼吸而鼓了起来,他从箭壶中取出两只羽箭,一只咬在口中,另一支搭在了手中弓弦之上。
在麾下士卒们的静默注视中,弓成满月,弓背弯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它本该是一张久经沙场的弓,它的主人应该用它射杀十数个敌人,到了那时,才该到它寿命的尽头。
但在杨立手中,它的寿命极其短暂,只在这一次射出羽箭之后,便告终结。
杨立射出的这一支羽箭会改变一张弓的命运,但能否改变大昭禁军护卫队注定被金国骑卒部队吞没的命运?
所有人心里都很没底。
甚至于杨立的支持者——完颜稽康,此刻都没注意到杨立弯弓搭箭的动作,一路随行的大昭士卒并不知道杨立通晓射艺,曾经是杨立囚徒的完颜稽康亦不知道杨立通晓射艺。
他们知道杨立拥有强横武功,但武功在战场上往往不能成为决定性力量。
那么,仅仅一支羽箭似乎也不能成为战局的决定性力量。
于是,杨立射出的羽箭便更加不值得所有人关注了。
它像是一只飞蛾,扑出了大昭禁军护卫队的战阵,崩断了自己曾经寄养的弓弦,没有存在感地扑向了自己命定的火把。
羽箭从最初的无声无息,突至阿桑吉面前之时,已经变成了声若响雷!
阿桑吉未对这支突然而来的羽箭做出任何反应,事实上,他的速度根本快不过那支突袭而来的羽箭,于是他只能徒劳地催动着战马,举头迎向了羽箭!
嗤!
一道血泉从阿桑吉脑后迸出,几滴鲜血溅在了他的扈从脸上。
阿桑吉本该是一代名将,皇子完颜锐对他青睐有加,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给他时间成长,他将在以后的世界的疆场之上,大放光芒。
但豪杰与豪杰总会不期而遇,命运常常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阿桑吉遇到了给他带来不幸的人,于是,他只能黯淡地凋零,在不曾名扬天下的时候,成为一坨肉块,被秃鹰啄食,最终归于黄土大地,野心也成为了野草茁壮生长的养料。
两个扈从眼睁睁地看着阿桑吉的尸体被战马习惯性地驮负着,朝前直驱了数米距离,而后徒劳地向后仰面而倒……
扈从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阿桑吉的尸体匍匐在地,他的脑袋就在一个扈从的战马马蹄之下,随着马蹄落下,那些红艳艳的,白嫩嫩的东西便会从那颗脑袋中迸出。
这个扈从看起来并不喜欢吃豆腐脑,他一勒战马缰绳,战马希律律吼啸着,前蹄猛地扬起,在原地停顿了刹那——
希律律!
“吁——”
战马嘶鸣之声在扈从背后不断响起,一支长枪枪头甚至擦着他的肩膀刺向了前方的空处,挑破了他的甲胄!
牵一发而动全身,阿桑吉的骑卒部队有十分之一的人因扈从的这一个停顿,而出现了混乱的状态!
“猛安……猛安死了!”
扈从心知自己突然的停顿,影响了太多士卒,犯下大错,为了推卸责任,他当即惊恐大叫,将阿桑吉被人射死的消息通传全军。
“猛安,猛安死了?!”
骑兵们视线扫视场中,果然未有发现阿桑吉的身影,纷纷大叫,引起了更大的骚乱,接近三分之一的士卒受此影响,不敢再催促战马向前冲锋,只是保持匀速,向前进击着。
仍有三分之二的士卒不受影响,他们与混乱的骑卒分割开来,形成一个不完整的楔形阵,在另一名扈从的带领下,依旧向大昭禁军护卫队发起冲锋!
“你的弓给我。”杨立夹紧马腹,令战马加快速度向前奔行,掠过麾下一名部卒身畔之时,顺手摘下了其背上那把骑弓,继续向前,在滚滚烟尘之中,不断超越第三列、第二列、第一列士卒,奔行到了己方楔形阵的最前方。
“将军!”
阵列之中的大昭禁军们看到杨立这番动作,不明所以,纷纷呼喊出声。
他们此时尚未得到敌方主官被人一箭射死的消息,但最前方阵列的大昭士卒已经看到了地方官主官倒地不起的画面,一些声音开始从前阵渐渐往后方传递。
“金国骑卒的猛安……似乎被一支箭射死了?”
“那个猛安被一支箭射死了!”
“谁人用羽箭射死了他?谁人的射艺能够如此娴熟?”
士卒们纷纷猜测那个神射手的身份,但中军阵列之中,却有多人看到了杨立挽弓搭箭的情景,当即便有士卒高声喊道:“是将军!是将军射杀了敌方猛安!”
“将军真乃神射手!”
“将军一箭射杀了敌方主官!”
这个消息从中阵发出,向前后两阵传递过去。
大昭禁军们的士气被完全调动了起来,他们的目光聚集在杨立的背影上,眼神中跃动着兴奋与狂热的火光。
胜负的天平,似乎出现了偏移,一支射出的羽箭带来的砝码,令战争的走向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第三九八章 名士风流(一)
“唯英雄能本色,是名士自风流!”
“阿爸,您的这位殿下,真非寻常人也,能行非常人之事!”
躲在山坳口的野比利看着山下那片广袤莽原之上两只逐渐迫近的军队,极兴奋地说道。
他看到了那支飞出大昭禁军军阵的羽箭,亦看到了策马来到战阵前列的杨立。
战场之上发生了什么,从野比利所在的山坳口的角度来看,实在一清二楚。
程诚趴伏在野比利身侧,听到野比利的话语,他自矜地绷住脸孔,眼底却有不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骄傲。
两人身周,一个个被金国看作猎物,被大昭视作异类的乱贼、奴部民众藏匿在山后,背负着皮革包边儿的圆盾,腰上别着飞斧,穿着破旧皮袄,不时伸长脖子往战场上看一眼。
他们亦对头领效忠的那位殿下产生了几分兴趣,不过这些人大都浑浑噩噩,在夹缝中求生存,关心自己以及族众必然多过不相干的人,杨立能让他们稍微注意一番,已是极其不容易。
左右他们都得听头领程诚的命令,不管那位殿下本身有多少本事,于他们而言,却都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阿爸,我们现在要出手吗?”野比利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十余个奴部、乱匪窝组成的联军——这支联军足有五千人!
联军由刀盾兵、弓弩兵、枪牌兵组成,奴部以及乱贼们也多养不起马,纵是有几匹马,也都当宝贝一般供在自家据点里,不舍得拿出来,因此这支联军之中,并没有骑卒。
战马的短缺也是黑山脚下五百里范围内所有奴部、乱贼们面临的问题。
黑山脚下五百里范围内,只有一座猛安军寨,囤积士卒不过六千,只用来与雁门关对峙,防止关内昭军突然袭击金国领土。
但这六千军卒却难以压制住境内所有的乱贼与奴部,乱贼多是由大昭逃军、不愿归降于金国的辽**兵、金国逃兵组成,数量足有数万,幸好乱贼们平日里互相之间多有嫌隙,各自也联合不起来,否则黑山五百里范围便要落入乱军之手。而奴部自然是被隔离于金国三等部族制外的女真人,他们部落的积蓄多被金国贵族们掠夺个干净,而后驱赶到了黑山脚下,令他们在边关世代定居,以其为第一道防线,防范昭军的进犯。
而这些奴部人也幸不辱命,有他们在黑山脚下,不仅昭军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他们还常常反攻大昭,骚扰昭国边镇,抢掠粮食财货,以肥自家部族,久而久之,金国贵族们便对这些奴部人放松了警惕,觉得奴部人也用来顺手,便任其在黑山脚下繁衍生息,直至今日,奴部人与乱贼互相联姻通婚,势力盘根错节,人数恐怕已不下二十万!
也幸好有金国贵族对奴部人的放任态度,才给了在此地游走的程诚可趁之机,让他趁机拉拢出了 眼前这一支足有五千人的联军!
这是程诚在金国最大的依仗,亦会成为杨立的得力臂助!
程诚听到野比利的询问,皱着眉头,沉思片刻,按捺住心中的躁动,摇了摇头:“不急,再等一等,殿下或许有其他应对之策!”
“再等一等?”野比利很不理解义父的想法,道,“那近万余拐子马可不是吃素的!”
“咱们手下这五千人,一旦亮到了明面上,金国朝廷可就会对黑山心生警惕了,到时候派雄兵到黑山整肃,如何施展世子殿下的大计?”程诚闷声提醒野比利,叫他多动一动脑子,仅凭一腔血勇对大局则毫无用处!
不想,野比利却撇了撇嘴,道:“要是您的殿下死在了这块地方,纵然对咱们以后的大计无损,但是施展大计的人儿却已经没了呀……”
“说什么混账话!”
程诚往野比利的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按着他的脑袋,叫他专心观看战场之中局势,也不再言语其他。
他自知若是判断失误,殿下处境危急的话,一切便都万事皆休,但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五千余联军,各自的性命却也不是草芥,他是这支联军的统帅,便该对士卒们的性命负责。
若是五千人倾巢出动,可竟全功,那么程诚必然毫不犹豫,但眼下出动大军,明显不能竟全功,敌人士气未损,以五千步卒冲击一万骑卒,纵是突袭,恐怕也损失惨重。
不是程诚不愿用兵,而是眼下时候未到。
战阵将帅,岂能在兵略之中夹杂意气?
……
小半的金国骑卒因主帅身死,惊惶失措,脱离大部队,被随即而来的大昭禁军护卫队一阵冲刷,一时间人仰马翻,死伤大半!
局势在此一刻扑朔迷离起来。
战场外围,完颜锐脸色铁青,紧紧攥住了拳头。
阿桑吉还未与敌方将领有任何接触,便被敌方将领一箭射穿了头颅!自己寄予厚望,花费许多资源培养的一个将官,便这样死了,死得毫无价值!
战场之中,还有将近七百名金国骑卒未受主帅死亡之影响,在另一名还算冷静的扈从带领下,围着大昭禁军护卫队绕了一个弧线,接着重整兵马,再度向大昭禁军护卫队冲击而来!
尽管战场上,完颜锐麾下部队在人数之下依旧占据上风,仍有八成可能取得这场争斗的胜利,但完颜锐却已经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仅仅斩杀三五百名大昭士卒的收获,根本无法与完颜锐失去的心腹爱将阿桑吉相提并论——完颜锐把阿桑吉从奴隶市场买回来时,仅花费了一粒银豆子,但他培养阿桑吉却消耗了数万颗金豆子!
完颜锐紧紧盯着战场之中,大昭禁军的主帅,他看到对方一路纵马突奔至己方楔形阵最前方,不禁冷笑连连。
这个汉人武官大概是觉得杀了阿桑吉之后,自己手下的骑卒已经尽失战力了吧?呵呵……这般急不可耐地脱离中军,要身先士卒!且看看你是怎么一个死法!
第三九九章 名士风流(二)
大昭禁军护卫队主力与七百余金国骑卒互相接近着。
两者之间的距离随着战马向前冲锋,不断拉近。
金国骑卒部队重新组成了完整的楔形阵,在仅剩的一名扈从武官带领下,咆哮着冲向大昭禁军护卫队。
大昭禁军护卫队在吞下金国骑卒部队将近三百名士卒之后,士气大振,奋勇争先,紧紧团结在他们的主帅——杨立周遭,如冲矢般撞向金国骑卒部队,不甘示弱!
禁军士卒们的信心建立在杨立方才射杀了敌方主官的基础上,在之前小规模的接触战中,禁军们收获颇丰。
他们在杨立的率领下,首先适应了这场战争的节奏。
但仅仅是适应这场战争的节奏,并不能让杨立这一方获得胜利,他们的敌人——金国骑卒部队融入战争节奏的速度比杨立这边快了太多,纵然方才遭受一次重大的挫折,己方的主官都被人一箭射杀,但金国骑卒部队的战斗意志依旧坚韧,在主官被射杀之后,杨立感觉他们的士气反而再一次有所攀升。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昭士卒与金国骑卒正面交战,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如果能够与敌迂回,不断消磨敌方的士气,蚕食敌方的的有生力量,杨立觉得这场战争己方的胜利概率可以提升到九成。但关键是己方并没有可以与敌迂回的战场环境。
杨立甚至没有第二种战术可以选择,他只能带领士卒与敌方正面交战!
好在如今大昭禁军的士气已经被完全调动了起来,纵然面对两倍于自己的敌人,这些禁军士卒依旧未被动摇军心。
杨立方才创造了一次近乎于奇迹般的壮举,这让他的部下们觉得,自家的主官拥有一种可以扭转战争局势,甚至掌控战场的能力。
杨立能让他们相信多久,取决于杨立能将这份神异的能力发挥多长时间,如果杨立真的能够掌控战场,带领大昭士卒们赢得这一场战争,大昭士卒们会毫不犹豫地将杨立看作是他们的战神!
杨立骑跨在战马之上,原本伏低的身形挺得笔直,再一次弯弓搭箭。
随着他挽弓搭箭,其麾下士卒们的目光纷纷投注到他的身上,眼神之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与炽热的色泽。
将军第一次弯弓射箭,射死了敌方的猛安。
这一次,将军要取走谁的性命?
箭头直指金国骑卒部队军阵,领兵马冲向大昭士卒的扈从武官脊背发凉,额头直冒冷汗——方才自己的主官便是被那人一箭射死,目下对方又再一次挽弓……不管杨立的目标是不是扈从武官,扈从武官都感觉心惊胆战!
他稍稍控制了马速,身形伏得更低,心思已经不在冲破整个大昭禁军军阵上,而是专注于躲避杨立还未射出的那一支羽箭。
向着大昭军阵冲杀而来的金国前列骑卒大都抱有与扈从武官一样的想法,骑卒们失去了指挥自己的主官,也失去了约束自己的人,他们同样控制着马速,以避免让自己撞到杨立的箭头上。
厄运落在某个人身上的概率只有千百分之一,但一旦它降临于自己头顶,那多渺小的概率都不足为凭。尤其是眼下杨立就拉弓对准了那一群金国骑卒,危机当头,谁又愿意真的迎头送死?
由于前列金国骑卒故意控制马速,整个金国骑卒部队的速度都受到了影响,出现了一丝迟滞。
仅仅观察金国骑卒部队的冲锋过程,是发现不了这一丝迟滞的,但如果将金国骑卒部队的冲锋速度与大昭禁军的冲锋速度进行一次对比,便能轻而易举的发现金国骑卒部队竟在冲锋过程中,速度越来越放缓!
骑兵冲锋是不计马力,全力发动马速对敌人战阵进行贯穿式、撕裂式的攻击,其中以重骑兵的冲锋尤其壮观,令人观之心胆俱裂。哪有在冲锋过程之中,刻意控制马速,让冲锋速度放缓的?
崩!
杨立的羽箭射了出去——
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笔直的线。
没有人直到它最终将抵达何处,会否刺入某个士卒的血肉中。
大昭士卒们的视线顺着羽箭射出的轨迹向前延伸,直到那支羽箭淹没在金国骑卒部队的军阵之中。
金国骑卒部队扈从武官心中一松,羽箭已经射出,并没有命中自己,那股深重的危机感、惧惮感随之从扈从武官心底抹去,他挺直了身子,高昂着头颅,啸叫开来:“冲——”
“杀!”
哗哗哗——
密集的甲叶金属碰撞之声凝固成向低处奔腾的洪流,金国骑卒的楔形阵在此一刻迅速张开,兜向对面的大昭禁军护卫队!
他们的速度猛地提升了上去,但对面的大昭禁军护卫队却是在冲锋过程中,一直不断加速,未有减缓过马速的,他们的速度比金国骑卒更快!
在那一支羽箭射出之后,杨立便跟着纵马暴掠出了阵型,像是在追逐那一支掠空而过的羽箭。
大昭士卒三两组合,紧紧跟在杨立的身后,跟着杨立一头扎进了金国士卒的楔形阵中!
比起金国骑卒松散但间隔有致的楔形阵,大昭禁军士卒的阵型便是一支锤炼得纹理光滑,细密凝练的尖锥!
尖锥一头扎进楔形阵里,瞬间掀起道道血浪!
夹在杨立腋下的长枪,随着主人的侧身,毫无悬念地扎进了一个迎头冲来的金国骑卒胸膛中。杨立攥紧枪柄,手腕一拧,枪头便在那个死去的士卒中旋转了一圈,一点点血沫从其背后迸出!
杨立跟着沉肩撤肘,手臂向后猛地一拉,长枪便离开了金国士卒的尸体,间不容发地扫向前方,扫断了一名敌人的战马前蹄,那人飞快跳下向前倾倒的战马,双手握着长枪,快步一冲,长枪借着这股前冲的力道,往杨立扎来!
“呔!”
正当此时,解决了自己身前的敌人,翼护在杨立左右的铁塔禁军壮汉应援而来,其手中长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瞬息间扫开了那名金国骑卒刺向杨立的长枪!
与此同时,杨立收回枪刃,又闪电般刺出,将那名踉跄后退的金国士卒直接钉进了泥土中!
第四〇〇章 名士风流(三)
“杀!”
当当当当!
四杆长枪从前方直劈而来,伴随着一个个短促的音节!
魏雄双臂攥着枪杆,横过头顶,将四杆长枪的劈杀之势一齐阻住!
咯吱咯吱——
握着枪杆的四个金国武卒攻势守卒,也不气馁,同时加大了力道,魏雄横起的枪杆越来越弯曲,其手臂都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道而颤抖了起来!
气力持续消耗,魏雄额头见汗,他支撑不了太久。
似他这样陷入被敌人围杀状态的士卒,如今在金国骑卒的军阵之中随处可见。
这些士卒是负责撕开敌方军阵,为后方同袍扩大战果做准备的前军士卒,但是他们并未能如期完成目标,自身也跟着陷入了金国骑卒的围攻之中,情势一时危急。
魏雄不是大昭禁军的统帅武官,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卒,如今保全自己尚且困难,更无暇去关注战场局势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咔嚓!
正当他觉得双臂酸软,恐怕将要支撑不住之时,其双手握着的长枪枪杆比他先一步抵受不住四个金国武卒持续输送的气力,断成了两截!
四柄长枪没了阻碍,纷纷砸落魏雄肩膀、头颅,砸得他头脑晕眩,肩胛骨剧痛!
魏雄浑身酸软,一时提不上气力,视野里的人和物是模糊的,出现了重影,他松开了手掌,断成两截的长枪落入泥土之中,他在心中沉沉叹息一声:我命休矣……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绝非空话。
四个金国骑卒持枪砸断魏雄兵刃之后,其中一名士卒长枪向后一撤,便以更凶猛地速度冲向对面浑浑噩噩、眼睛瞪得老大却似看不到骤袭而来的兵刃的魏雄,但这冲袭之势却半途而废!
那名士卒的枪刃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接着便颓然坠地,一个染血的枪头从士卒的胸前探了出来,他的身后,显出大昭禁军的身影。
另外三个士卒同样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结果了性命。
魏雄劫后余生,心脏狂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向前方——那数个同袍收起长枪,立刻调转马头,前去驰援其他陷入包围之势的兄弟,其中有一个士卒转头对魏雄喊了一声:“还不快跟上,将军还在前方!”
“哦,哦!”
魏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捡了根金人的长枪,拍马跟上那支驰援的队伍,跟在他们之后,结成阵型,在金国骑卒的阵列之中左右腾挪,东突西进。
类似魏雄所遇到的这样的营救队伍,在金国骑卒的队列里如今俯拾皆是,大昭士卒们以十人或十五人一队,根据杨立的指挥,把力量集中在金国士卒阵列的某一个点上,在这个点上扩大了战果之后,立刻转进他处,每个小队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百米,方便其他小队在察觉到友军遭遇危险之时,立刻赶往救援。
这些队伍以杨立所率领的前锋军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不断撕裂金国士卒的楔形阵,消灭金国骑卒部队的有生力量,最终到与杨立所率领的前锋军汇聚之时,已经形成了一股让金国骑卒部队难以正面抗衡的力量!
局势于金国骑卒部队而言,正在不断向坏的方向发展,楔形阵内的交锋不断偏向大昭禁军护卫队一方,战争的天平渐渐往不可思议的方向倾斜。
如今大昭禁军护卫队的数量依旧维持在三百余人,但金国骑卒部队的人数却已经在方才大昭禁军护卫队有针对性的小规模遭遇战中损失大半,原本七百余人的军阵,当下堪堪维持与大昭禁军护卫队持平的人数。
但战局进行到这个地步,金国骑卒部队的士气下落得厉害,被合流的大昭禁军护卫队一鼓作气凿穿了军阵之后,士气更是直接跌落到了谷底,尽管人数与大昭禁军护卫队持平,但他们面对大昭士卒之时,却完全没有正面交战之心,只想着退避躲闪,那位仅剩的扈从武官勉强组织起的金国骑卒,也都被大昭禁军士卒剿灭,直至最后,其本人身周已无金国士卒翼护,几个身材高大的大昭禁军策马将其团团围拢了起来。
一阵刀光剑影闪过,壮硕如铁塔的大昭禁军一把抓住扈从武官脑袋上的大辫子,将其整个脑袋提了起来,挥舞起手臂,让脑袋在空中转了几圈!
呼!
扈从武官的脑袋从大昭禁军手中飞出,砸进人群之中,吓得最后剩下的百余金国骑卒心胆俱裂!
……
战争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大昭禁军士卒们在横七竖八倒在草丛中的尸体之间游走着,不时住马,给地上躺着的,不知死活的金卒补上一枪,偶尔能看到金人士卒在枪刃临体的威胁之下‘复活’,从地上猛地爬起,举步即要逃跑,却也快不过大昭士卒的长枪,被一枪洞穿胸膛。
除了给地上的尸首补刀之外,大昭士卒们所做的另一件事便是收集尸体身上值钱的物什,那些质地不错的甲胄全被大昭士卒们套在了自己身上,一匹匹远比大昭军马更有耐力的柔然马也成了大昭士卒们的胯下坐骑,算是鸟枪换炮。
远处护卫完颜稽康的金国武士护卫队虽然在这场战争之中,并未对大昭士卒提供援助,但好心肠的大昭士卒依旧允许了他们参与进来,分走一杯羹——大昭士卒们都是清醒且现实的,他们知道仅凭自己三百多个兄弟,再加上己方高瞻远瞩的武官,拼尽全力也不可能突破五王护卫队近万余人的封锁,逃出生天。如今团结一切有生力量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个时候自然不适合与还是友军的金国武士护卫队产生嫌隙,与他们打好关系,他们才会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出更大的力。
毕竟,按照自家主官与唐阔伯也的赌约,如今这六七百的金国武士护卫队,如今该归自家主官统领指挥。
唐阔伯也震惊于杨立取得这样不可思议地战果,对于杨立夺走其麾下部队的指挥权,他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对方是名正言顺,只能悻悻地交出指挥权,眼看杨立将金国武士护卫队并入自己麾下部队之中。
这场战争,杨立并没有留下任何俘虏,即便最后仅剩的一百余金国骑卒哭喊求饶,依旧被杨立下令全部杀了。
每一个俘虏都可能成为杨立手中的一份战力,但他们更可能会在接下来杨立对战五王护卫队时倒戈相向——杨立承受不住这样的风险。
第四〇一章 名士风流(四)
眼看敌方斩绝了自己麾下的士卒,施施然地打扫着战场,完颜锐咬牙切齿,面色通红,紧紧盯着战场中心,被十余个大昭士卒簇拥在中心的杨立。
他的眼珠子渗血似地红,打量杨立许久之后,才咧嘴冷笑:“这次昭国那边是真下了心思,派遣一员干将专门护卫咱们的王兄,王兄真是好福气啊……”
他口中所说的干将,自然是兵部小职方-杨立无疑。
不过,若他知道杨立只是一个刚从礼部转至兵部的职方官,且这是第一次指挥正规军队斩绝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他的心中恐怕便不止有愤怒,更有羞辱了。
目下完颜锐以为杨立是昭朝的一员干将,那份自己看重的爱将非是昭国将领一合之敌的羞耻感好歹跟着少了许多。
“四弟想报仇么?”完颜昌凑了过来,趁此时机在完颜锐身边添油加醋道,“昭朝的武官甚至当着你的面儿打扰起了战场……你此时率部冲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斩杀此獠……”
完颜昌的提议很诱人。
完颜锐心中不止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随即便被他自己强行按捺下去,他自知如果率部冲上战场,确实能不费吹灰之力歼灭那个汉将及其麾下骑卒,但那样同样会让完颜锐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
五王齐聚黑山脚下,可不仅仅是如六皇子完颜昊所说,给自己的王兄一个别开生面的接风洗尘围猎活动,个中意味,诸王子只能心照不宣,不可诉之于口。
而完颜锐如果率兵去斩杀了杨立及其麾下士卒,便正好成为了第一个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人,第一个做某件事的人,要么成功,要么成仁。完颜锐觉得自己做了此事之后,成功的几率不大,但成仁的概率却不小。
他还没傻到拿自己的性命为自己的怒火买单。
所以完颜锐听到完颜昌带着挑唆意味的言语,只是撇了撇嘴,道:“三哥手下兵卒众多,若是想要斩杀那个昭国将领,可比弟弟简单多了,根本不用自己亲自上场,只需派遣两千余士卒上战场,便能结果对方性命。”
“若三哥真有此心,不如放手去做,何必在此地蹿辍一向胆小的弟弟我,躲在背后看戏呢?”
完颜锐这一番话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挑明了说完颜昌就会在背后蹿辍自己,完颜昌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眯着眼睛道:“我倒挺喜欢这个汉将,若能将之生擒,必要花重金将其笼络,怎舍得杀了这么一个运用谋略细致入微之辈?”
“呵!”完颜锐适逢部下吃了败仗,心情很是不妙,如今又听自己一向厌恶的三哥在旁对杨立不吝夸奖,心情更加糟糕,寒着脸道,“胜便是胜,我自无话说。”
“不过三哥你这夸奖别家的汉臣,却也夸奖不到正地方,那汉将确有几分本事,不过这和你所说的运用谋略细致入微有何关系?”
完颜昌瞥了完颜锐一眼,道:“四弟没看出来么?”
在场五位皇子之中,以完颜昌军功最盛,以完颜宪吉文治成就最高,几个兄弟听到完颜昌一副要分析方才战事的样子,纷纷凑了过来,侧耳倾听,完颜锐也按捺下怒火,等待完颜昌的高论。
完颜昌却奇怪地看着众人,说道:“诸位兄弟不做正事了么?眼下我们聚起大军,便是为了看自己人被汉将杀光这一出戏?”
他言谈之间满带嘲讽,众兄弟听了,却对其话语中的嘲讽之意置若罔闻,作为众人兄长的完颜宪吉在一旁摆了摆手,沉声道:“三弟,你既看出来那个汉臣手段高明,不妨与我们分享分享,何必那么小气。”
与三弟完颜昌性格阴沉,说话也常常夹枪带棒,暗藏深意不同,在众兄弟间一向被视作金国文官胚子的完颜宪吉性格却粗放而霸气,言谈无所顾忌,直来直去,比金国任何一个武将都更像武将。
“此战之结果,在那个汉将射杀阿桑吉之后,便已是注定了的。”完颜昌咧嘴冷森森地笑着,看向战场之中逐渐汇拢起来的金人武士护卫军与大昭禁军护卫队,又道,“至少在那个汉将的谋算中,只要他能杀掉阿桑吉,那么之后任何敌人便绝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们亦看到他在这场战事之中做了什么,利用自己射杀阿桑吉之余势,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冲入没有武官指挥的军阵之内,接着正借着军阵没有武官指挥,一点点扩大战果,最终反败为胜。”
“草蛇灰线,此人心机不可谓不深沉……”
“就像我们五个兄弟聚在这里,表面上是对这个汉将方才的大杀四方评头论足,实则是想赶紧确定谁来做第一个出头鸟,前去把王兄带过来,这样的心思,说不定对方也早就已经猜到了。”完颜昌脸上的嘲讽意味越发浓了。
几个王子听到完颜昌这些基本上已经摆到明面上的嘲讽,纷纷冷呵出声,对完颜昌表示不满。
完颜宪吉更是道:“三弟清高,想来在这世上也无甚可在意的,不如你便前去请王兄过来吧,”
完颜宪吉这句话里的意思甚是恶毒,是在直接对完颜昌表达:你既那么清高,对我们几个兄弟百般嘲讽,一副无牵无挂、孤家寡人的模样,不如便由你去把完颜稽康捉拿过来,再由我们乱刀砍死,到时候父皇如果追究此事,我们便将你供出去,让你去死。反正你在这世上也无甚在意……
“二哥向来智勇双全,此次我看还是教二哥拔得头筹比较好,我怎能抢了二哥的风头”完颜昌不甘示弱,立刻对完颜宪吉反唇相讥。
在众王子当中,他是除却王长兄谙班勃极烈之外,敢同完颜宪吉这般说话的。
“我倒觉得三哥去把王兄请过来最好,毕竟你们两个平日里也走得近,他肯定更愿意见到你。”不等完颜宪吉开口,四皇子完颜锐便在一旁开口帮腔。
“我……我去好了,诸位哥哥不要争吵……”在五个皇子当中,一向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五王子完颜烈开口说话,语气卑弱,但他话语之中的内容也引起了众王子的注意,他们纷纷看向完颜烈。
完颜烈似乎不习惯被众人注视,缩着脖子道:“我手下还有两千护卫军,应该能将王兄带来,大家不必为此争吵了。”
“为诸位哥哥做些事情,我亦心中欢喜……”
这五王子之生母乃是一个奴部女子,由于体弱多病,生下他便撒手人寰。因其生母身份卑微,在完颜旻众多王子之中,亦不受待见,常被其他王子欺负,完颜旻对此也常不理会,因之养成了其懦弱的性格。
但再懦弱的性情,也终究是金国皇子,自己说出去什么话,便要对自己的话来负责。
第四〇二章 名士风流(五)
这完颜烈从小便跟在谙班勃极烈-完颜稽康身后,比三王子完颜昌与完颜稽康的感情都深厚,如今他却要做这第一个向自己最亲密的王兄下手的人——诸王子听了完颜烈的话,不免陷入沉思,怀疑完颜烈话语的可信度。
如完颜烈所言,其如今手中有两千余兵马,他若站在诸王子这边,两千余兵马在五王护卫军中便也并不突出;但他若借着当下这个机会,转投进了完颜稽康的帐下,此消彼长之下,原本于诸王子而言十拿九稳的局势,就也显得不那么稳定。
诸王子不禁在心中暗暗咒骂那个向自己提供情报的神秘人——神秘人将‘完颜稽康即将到达金国境内的情报’兜售给了金国九个皇子之中的五个!
之所以未将情报送到剩下的三个皇子手中,实是因为那三个皇子如今年纪最大的不过六岁,暂无兵权,亦无能力远赴雁门关外。
便是这五个王子之间,也两三个结成朋党,或为谙班勃极烈-完颜稽康的忠实拥趸,或暗中算计完颜稽康,欲将其取而代之。
这等情况之下,五个皇子齐聚黑山脚下,内部便不能协调统一,如何保证他们一致对外?
只能在对外的时候,一只眼睛看着敌人,一只眼睛盯着自己人;十分的力气,出七分用来对付敌人,留三分用来提防自己人。
“你从未领兵上过战场,弓马也不娴熟,迎接王兄之时,万一跌落马下,岂不是要闹了笑话?”六皇子完颜昊语气不耐地斥责了自己的五哥完颜烈一通,看着对方喏喏点头,之后向诸位王兄请命道,“既然诸位王兄都要摆自己皇族的架子,皆不愿迎回咱们的谙班勃极烈,那便由我前去好了,你们也不必互相责备!”
“阿昊这个主意甚好!”完颜昊话音刚一落地,完颜宪吉便立刻点头应允。
在六个皇子之中,能够正面与完颜宪吉抗衡,有大概率赢得完颜稽康将要空出的谙班勃极烈之位的,唯有完颜昊昌与完颜昊!
如今完颜昊也不知是冲昏了头脑,还是故意如此,竟要做这出头鸟,完颜宪吉焉有不答应之理?
有了出头鸟,众王子自然也不再争吵,纷纷同意了完颜昊的主动请命。
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皇统继承之权在前,平日里相交再好,再怎么血溶于水,都可能在此时同室操戈!
“二哥,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你可得援助于我。”完颜昊半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引得完颜宪吉眼角一跳——这个六弟,果然不似他装出来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如今做这第一个出头鸟,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已经同意了的事情,几个完颜氏皇族也不打算反悔,完颜宪吉更不至于如此,闻言也只是点头道:“只是去迎接王兄归国,为他接风洗尘,哪里会出什么变故?”
“六弟你自去便是,若真出了变故,我与四弟一起去援助于你!”完颜宪吉看向完颜烈,道,“对吗,四弟?”
四弟完颜烈连忙点头:“正是这个理,昊弟放心便是!”
……
五王护卫军封绝了完颜稽康部朝三个方向突围的可能,大昭关内戍边军则是最后一道防线,堵住了完颜稽康部唯一的退路。
双方的军队在莽原上铺开,圈出数十里的空地,形成一方斗场。
在这斗场之中,杨立及其所统御的部下是唯一的野兽,余者皆是高高在上的聪明者,他们为撷取一件至宝——谙班勃极烈之位而来,各怀鬼胎,暗中博弈,决定了自己的出场顺序。
出场的第一位聪明人,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却最有资格的六皇子。
旗幡招展,落日完全没入地平线以下。
一支支火把照亮了旗帜上张牙舞爪的图腾,以及旗帜下同样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三千余完颜昊嫡系部队。
金国国祚初立,比大昭的历史要短上半截。女真人以两千五百余精锐部队,拉开吞没,击垮一座疆域辽阔、却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的王朝-契丹帝国的序幕。
两千五百余精锐放在契丹辽阔的领土,数十万的大军之中,几乎杯水车薪,但女真依旧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们不断转化俘虏成为自己的嫡系,兵力在这持久的战事中疯狂飙升,最终成长为庞然大物,接管了契丹帝国的遗产,成为与大昭在体量、军力、资源等各方都势均力敌的帝国。
金国的历史比大昭短了半截,但其种族的特性却让他们崇尚至高的武力,与号称天朝上国的大昭理念相差悬殊,俗话有言: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正从侧面说明了,秀才必定是打不过一个凶悍的士卒的。
如今不断消化资源,快速成长的金国,便是那个凶悍士卒,而渐趋守成,比金国都勃极烈老了一轮的昭帝统御下的大昭,便是那个没有地方说理的秀才。
两者各有所长,但一旦生出嫌隙,拳头硬的那个必然是比嘴硬的那个多占些小便宜,至于更大的收获会落在谁手里,便尚未可知。
在金国崇武好战的风气影响下,凡成年的皇子皆被金国开国皇帝——完颜旻赐下了兵符,各自统帅有自己的嫡系部队。
金国是一个在黑夜都有兵力不断调动地帝国,这样一个帝国,仅仅是几位皇子带着自己的小部分嫡系出行,根本溅不起任何水花。
更何况,如今金国都勃极烈完颜旻,对自己的长子完颜稽康之态度,也是极其模糊,让人琢磨不透。
中军亲卫紧密护卫于完颜昊周遭,保证其不可能受到一丝一毫外力之袭击,两千余军卒在斗场之中铺开,其实也并未比方才的一千多士卒多出多少,但那招展的王旗,被风洗刷得笔直的豹尾旗,却是比人数更能带给人心理压力的东西。
眼下大昭士卒们看到那面王旗,便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一个金国皇子的征伐——一个金国皇子手下,怎少得了虎狼之士?
第四〇三章 四王毕(一)
一驾马车车轮滚动着,驶到了杨立的身侧。
完颜稽康掀开车帘,目光从眼前甲士骑卒之间的缝隙穿过去,看到了对面在火光映照中,张牙舞爪的王旗。
他面色泛白,嘴唇干裂,向杨立低声道:“杨……将,将军。”
在杨立与完颜稽康周遭的士卒们纷纷竖起了耳朵,侧耳倾听完颜稽康与杨立的对话。
唐阔伯也策马跟在完颜稽康马车一侧,脸色同样不好看,他亦关注完颜稽康会与杨立说些什么,以及杨立接下来将用什么方式应对金国六王子——完颜昊。
“殿下想要说什么?”杨立侧目与完颜稽康对视,环颈重胄遮住了他的面孔,只留下一双在黑夜中依旧熠熠生辉的眼睛。
“将军可了解我那个六弟,可了解他的……嫡系部队?”完颜稽康说话断断续续,中间还勉力吞咽下去一口口水。
杨立摇了摇头,语气倒是饶有兴致:“本将并不了解。”
完颜昊麾下部队在黑夜中穿行速度极快,在完颜稽康与杨立说话之间,已经踏入杨立所部五里直径之内。
这些士卒在黑夜中依靠火把照明,行军速度分毫不慢,其所配备的制式兵刃亦并非传统的木杆长枪,而是卜字长戟。
戟类长杆兵刃,无一不是既有横刃,又兼具直刃的特点,这种兵刃同时具备勾啄与刺击的特性,比之戈矛更加灵活,杀伤力亦更胜一筹。
古以持戟之士表示悍勇的士兵,更以此来表现一个国家的兵多将广,比如持戟百万,便是此意。
由此可见戟在战争史上的地位。
而完颜昊麾下部队,与任何一支金国部队军备都不相同,完颜昊完全沿袭华夏兵器甲胄器形,装备其嫡系部队。
这从一定程度上,亦可以看出完颜昊对这支部队的重视,或者是在这支部队上做出了某种大胆的、创新的改进尝试。
看完颜稽康的脸色,对这支部队明显甚为忌惮,很显然,完颜昊对自己麾下部队的改进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让贵为一国太子的完颜稽康都如此忌惮,甚至为完颜昊向己方发动的攻击而绝望。
“父皇一向宠爱六弟,从合紮猛安之中,分出十分之一的士卒,送给六弟,令他以此为核心组建自己的兵马。”
“六弟便以合紮猛安为基础,参见大汉铁骑之装备制式、操演方式,在勿儿朵练兵三年,军队始成。”
“这支军队便是将军,目下看到的军队。在金国,人们常称之为射电军,以形容此军行动迅捷如电,杀敌如割草……”
完颜稽康语速不慢,总算在完颜昊距离己方三里范围之时,将完颜昊麾下射电军做了个简单的介绍。
从完颜稽康的言语里,杨立初步了解了射电军的战斗风格——行军如射电,奔袭如雷崩。
至于完颜稽康所说的合紮猛安,杨立经过一番了解,已经知晓合紮猛安乃为金国皇帝四大亲军之一,此军乃是皇帝麾下亲军之中的精锐,每一个士卒皆是以一当十之辈!
完颜稽康将射电军描述得简直无所不能,给杨立周遭倾听的士卒心底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杨立语气依旧轻松,一点也没有为即将到来的强大敌人而担忧的感觉:“原来如此,多谢殿下提醒。”
杨立如此轻快地答复,让完颜稽康与唐阔伯也都微微一愣。
唐阔伯也在一旁按捺不住,向杨立开口询问道:“杨将军,可已经有了决胜之策?”
“没有。”
杨立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唐阔伯也和完颜稽康闻言,差点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没有决胜之策,你还能这么轻松?!
但杨立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升起了新的希望:“不过,本将觉得,殿下你那位六弟,恐怕也没有决胜之策。”
“或者说,你那位六弟,并不想赢得此战。”
“此此此……此话怎讲?!”完颜稽康听杨立这么一说,立刻就知道杨立心中已经有了考量,对局势有了清晰的判断,他心中一激动,舌头就打了结,结巴半天才说出完整的四个字。
杨立摇了摇头,说了句意味莫名的话:“若真是行进如射电,奔袭如雷崩,不该是眼下这个样子,射电崩雷,怎会这么慢?”
完颜稽康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将将军,你你你,你是嫌嫌嫌弃射电军,速速速度太慢?”
“可可有别的,别的意思?”
“没有,殿下该回去后阵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殿下在此地受了伤,便是本将未能完成承诺。”
杨立打了个手势,自有十余个金人武士离开队列,令完颜稽康回到马车之中,驱赶着马车离开了杨立所部后阵。
唐阔伯也同样不敢在这军阵之中多待,见完颜稽康被簇拥着离开,他也赶紧跟了上去。
“此战或为你等生命之中,最后一场战斗!”
在射电军迅速逼近的压力之下,在沉闷的马蹄声勾勒出的寂静夜色里,杨立的声音在己方军阵之中响起,透亮而清澈。
“敌军并未给你我留下活路,胆怯畏惧,意图躲避统统无用,敌人本就是将你我斩绝之心,前来围杀你我!”
“如此,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此战若胜,生擒金国六王子,网罗一干射电军,本将手中可用之兵,便将达到四千之多!”
“你等便凭白多出两千个同袍!”
“三军听令——”
“锋矢阵准备!”
哗啦哗啦——
哒哒哒!
甲叶碰撞,马蹄声动!
沉默中的杨立部下部队开始按照主帅的要求,结成锋矢之阵。
后方马车里的完颜稽康,以及马车一侧的唐阔伯也,听到了杨立方才那番言语,皆是目瞪口呆!
那个杨立,在说甚么胡话?
如此境况之下,他连率部自保都难以做到,竟妄图生擒完颜昊,以完颜昊为要挟,将两千多的射电军并入自己麾下!
他究竟有何种底气,可以说出这种狂妄的言语?莫非此地还有杨立秘密布置的军队正埋伏着,就等杨立一声令下,便能自黑暗中展露身形,对完颜昊所部大开杀戒?!
完颜稽康自认为对杨立的用兵之术有一番了解,连忙命人举着火把照亮四周。
周围除了在黑夜里像是石雕般、前来围杀自己的五王护卫军,并没有完颜稽康猜想到的,等待支持杨立的军队的影子——毕竟目下杨立所部与射电军之战一触即发,若杨立埋伏下的军队此时不行动,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行动!。
杨立方才对完颜稽康说了一番意味模糊的话,完颜稽康并不能理解杨立话语之中的意思,什么叫完颜昊并没有决胜之策,什么叫射电军速度太慢,如此种种,完颜稽康一概都不了解。
正因为完颜稽康不了解,他反倒更加认定了杨立可能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言语刺激,而有了如今一反常态的反应!
杨立在巨大的劣势刺激下,心态不稳,战心已经崩毁!
第四〇四章 四王毕(二)
“从此往东进,绕后伏击,可在半个时辰之内,击溃一个完颜王子麾下军队!”
野比利几人盘腿坐在山坳口后面,借助一点微弱的火光,就着一张地图,唾沫横飞,手指在地图上来回划动,议论得激烈。
此中有乱贼的首领,亦有奴部的族长。
“须知我等缺少战马,从这里转进绕后一大圈,攻入敌人阵型时,黄花菜说不定都已经凉了!”野比利在几位大佬的激烈讨论中不时见缝插针,补上一两句,在一片嘘声之中,乱贼首领与奴部族长便只能否定自己之前的计划,再重新制定方略。
程诚趴在山坳口,并未参与到部下们的商讨之中,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培养部下将官的主动意识,让他们养成善思多谋的习惯,眼下他便要求部下们能商讨出一个具体可行的方略,他只负责下最终的决定,或者查漏补缺。
程锐的注意力不在自己部下这边,而是在山坳前面那一片莽原之中。
夜渐渐黑了,世界重归于蛮荒的状态。唯有莽原上的火光能教人意识到生命并未沉睡,依然在无休无止地互相消耗着。
程诚已难以判定那些火光交缠汇聚之下,杨立所部与完颜昊所部之间战争的真实情况、谁战损更少、谁杀伤更多等等,他更在意的是,直到现在他留给殿下的那一道火箭,都未被殿下点燃激发。
殿下是忘记了那一道可以为其招来援军的火箭,还是觉得暂时没有必要用上那一支火箭,没有必要用上自己率领的部下?
第一个猜测,加深了程诚的担忧。
第二个猜测,让程诚对杨立的谋算更加好奇,一股想要率兵冲下黑山,一睹杨立以千余兵卒斩绝完颜昊麾下射电军的冲动。
他听不见杨立传彻战场的声音,自然无法了解杨立真实的谋算。
如今便只有等待部下们商议出一个具体的方略,他才好决定下一步,自己做什么。
……
完颜昊骑乘汗血宝马,覆盖于软木马鞍之上的皮革在火把照耀中散发锃亮的棕红色泽。他的战戟与麾下部卒稍有不同,呈十字形,此时战戟尖头斜指向前,完颜昊喜怒不形于色,与方才那个在自己四个哥哥当中表现得毛躁又天真的六皇子大相径庭。
这或许才是完颜昊最真实的那一面。
一阵阵的寒风将敌方将官的言语送进了完颜昊的耳朵里,断断续续的,使他听不真切,但完颜昊总归从中分辨出了‘生擒金国六王子’之类的字眼。
火光在前方的黑暗中闪耀,完颜昊听到了数里外杨立所部建构军阵的声音。
完颜昊侧目看向自己的随行扈从长,表情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个昭国的将军,倒有不小志气。”
随行扈从长不敢搭话,低头沉默不语。
大昭将官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随行扈从长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昭将官便会随着他说的话一道,成为烟尘灰烬,成为永恒的虚无。
计较一个将死的人说些什么则毫无必要——随行扈从长相信,六皇子亦非这样气量狭小之人,不过跟随六王子数年,能听到旁人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随行扈从长觉得倒也挺新奇。
“王,欲使其如何死?”扈从长沉闷的声音从重胄里传了出来。
完颜昊不甚在意似的摇了摇头:“为什么要他死?我想让他多活片刻,等到了完成计划以后,再怎么炮制他都可以。”
扈从长点头:“遵命。”
完颜昊未再言说其他,加快了马速,脱离中军阵列,向前军进发。
此次的作战计划具体是什么,完颜昊的扈从长并不了解,但六皇子既然成竹在胸,作为下仆,他就不该多问,一切唯主上马首是瞻,尽忠职守便可。
当下两百余扈从在扈从长的命令下,跟随完颜昊离开了中军,将完颜昊护卫在阵列中心,推动着完颜昊奔行至队伍的前锋位置。
完颜昊身先士卒的作为,与杨立先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完颜昊身边有两百余扈从,个个都是铁塔般的壮硕悍卒,武备精良,从其马速基本上保持着略快于完颜昊一线,但绝不会超出太多,始终紧密团结在完颜昊周围的作风上来看,这支扈从部队绝对是一支劲旅!
完颜昊奔行于射电军的最前方,扈从队在他身周紧密的拱卫着,完颜昊及其扈从队便像是射电军这支箭矢上最尖锐的的那一点。
冲锋在最前方的完颜昊,看到了对面奔袭而来的敌方军队,亦看到了领衔整军,朝向自己纵马狂奔的大昭武官——杨立。
纵使杨立在方才对阿桑吉所率领的一千骑卒部队的战争中,表现确实精彩,依旧难以让完颜昊对其提起兴趣。
完颜昊真正关注的是杨立率领的这支组合军队的真实情况。
他的目光从领军冲锋的杨立身上掠过,看向紧紧跟在其身后,寸步不离的三百余大昭禁军偏营军——大昭禁军偏营军军容还算齐整,尤其是方才经历了一场战争的洗练,如今士气正盛,即便明知自己面对的是一支足有两千余人的皇子亲军,依旧锐意不减!
完颜昊对大昭禁军偏营军目前的状态很满意,他随即仰起头颅向后看——原本从属于唐阔伯下麾下的近千金国武士。
金国武士们如今虽听命于杨立,但毕竟与自己当前的主官并未有过磨合,在执行杨立的各种命令上便差了许多,再加上他们认为自己本可以跟着唐阔伯也在后方看戏,如今却被拖上了战场,多少有些不满。
这种不满的情绪并不是杨立仅凭言语,或是凭借方才一场大胜后,把敌军遗留下来的战马甲胄分给他们,就能完全消去。
近千金国武士队在完颜昊的视野里,已经渐渐偏离了杨立率领下的大昭禁军偏营军前锋,与前阵的距离正愈来愈远——一旦两军展开交战,完颜昊只需要派五百余士卒冲垮大昭禁军偏营军的战阵,后方那近千的金国武士队立刻便会望风而逃,不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