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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〇〇章 伏龙局(二)

    宋母低头,目光掠过儿子手中的食材,落在了宋宪那双指节粗大的手掌上。

    这双手原本是用来握笔杆子的,如今却总要做些粗陋活计,以至于如今看起来都粗糙许多了。

    宋母又想到了日前听到的那些传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为娘害病这几年,辛苦我儿了。”

    “只是不知这日子,何时才会是个头,为娘的病又能否好得起来,也好替我儿分担一些……”

    “母亲这是怎么了?”看到母亲一副情绪低落,很是哀愁的样子,宋宪不明所以,于是问了一句。

    当下的生活比之在从前塘石的时候,可是好了不知道多少。不说别的,单单是宋宪手中的猪血与那一副肠子,他们平日里可是很少吃到过的,纵然是过年,也最多煮上两碗面条,这个年便算过完了。

    今年宋宪靠着杨立的指点,在盛州府一个富裕人家做了西席先生,每月有一两银子的进项,再加上杨立走时留下的几十两银子,宋宪母子的生活可以说是没有多少顾虑了。

    但是,母亲怎么会突然这日子煎熬起来了?宋宪心中很是不解。

    宋母摇了摇头,道:“我儿可知,今年的恩科,朝中大臣与圣上不打算办了?”

    宋母心中担忧儿子的前途,毕竟自己儿子不善交际,又没一膀子力气,做别的活计恐怕是不成的,也只有在读书做学问上,总算有些天赋。

    如若今年不开科取士的话,那儿子寒窗苦读的那些时光,可不就蹉跎了么?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今年朝中不打算开科取士这个消息,最近坊间邻里都在传,宋母虽然大多时间都呆在屋子里,但也难免去院子外走动走动,与人交谈之际,便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她还听说,山阳郡那些寒门士子,已经因为这件事冲击了州衙门,闹出了好大的事端。

    这个消息十九**是真的,但儿子却似浑然不觉,没有半点反应,宋母又怎可能不急,当下便借着心中的愁绪,将消息告诉了宋宪。

    宋宪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母亲的手掌,道:“阿娘,你说的这些,俱都是坊间传闻,不可信之。”

    “呵呵,这件事情,孩儿心中有数。阿娘就不用太过操心了。”

    宋母瞪了宋宪一眼,道:“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通明事理。自然知晓天下间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若,若是庙堂里真没有这个打算,如今坊间怎么能尽是这种物议?!”

    她压低了声音,道:“为娘听说,昨日咱们居住的这条街东边那一户人家的秀才,为这事这一点上吊死了!好在爹娘及时发现,才没闹出人命!”

    “阿娘,您说的这些,总归是您从别处听来的,又不曾亲眼所见,做不得数……”宋宪叹了一口气,刚与宋母分辩了几句,便被宋母粗着嗓子打断。

    宋母斥责宋宪道:“家中独子上吊轻生,可是家丑,不能外扬。这样的事情,为娘纵然是有心要亲眼所见,人家也断不会让为娘看到!”

    “为娘说这些是要与你提一个醒,让你好生留意着朝中动静,这可关乎你的前途大事!”

    “前些个月,你与那一帮子来历不明的人厮混太久,他们当时也在这里,为娘不好说些什么。可当下你必须得警醒点,莫要再与那些人牵扯太多,多与盛州的读书人亲近亲近,也好了解一些消息,这才是正道!”

    听到母亲如此说,宋宪心中有些不舒服。

    他自然知晓母亲口中那帮子自己跟着厮混的人是谁,除却杨兄、都兄等,也没有其他人了,可这两位却在危难之际搭救了母亲和自己,如今母亲却这样说,难道是要教人都说自己忘恩负义么?

    更何况,对于杨立之才学人品,宋宪推崇备至,已在心中将杨立视作了自己的知己,更将其引为己之指路明灯!

    至于盛州的读书人,宋宪想到菁英社诗会之上,那些所谓读书人的可笑嘴脸,心中便有些反感,怎会遵从母亲的意愿,同这些人多多接触?

    宋宪心里虽是这般想,但若将话说给宋母听,那便有违孝道了。

    他只能勉强一笑,应和了母亲几句,将这件事敷衍过去。

    宋母也看出来了自己儿子并不愿听自己的话,又是一番唉声叹气。

    她看到宋宪提着食材往柴房走的时候,从袖口里掉出来的一封请柬,便起身捡起来看了看,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叫住了宋宪,又与宋宪一番说道,命宋宪必须要参加这一次同文社诗会,直到宋宪点头同意了,才点头满意地回了房间。

    ……

    回转房间之后,宋母坐在了靠窗的一张桌前。

    房屋里烧着地火龙,热气腾腾,与外面的冬日寒凉不可同日而语。

    宋母伸长了脖子,看着自己儿子抱着柴禾走进厨房,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看了片刻之后,她才低下头去,看桌子上的一封信笺。

    信奉上写着:宋兄亲启,杨立几个字。

    杨立是谁,宋母自然是认得的。她居住的房屋里的地火龙,便是杨立请了匠人来布置的。  +

    凭心而论,这个名叫杨立的青年是一个好孩子,只是身世不太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宋母叹息一声,自家孩儿与你牵扯太多,对他的前途可是没有好处的。

    也只能如此了……

    宋母将那一封信笺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中,眼看着它化成一堆灰烬,长吐出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一些。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宋宪的呼唤声:“阿娘,午饭做好了。您该用饭了。”

    ……

    夜深人静。

    宋宪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索性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披着一件大氅坐在桌前。

    他先是看了几本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于是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半圆的月亮,愣愣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宪听到外面的鸡叫声,思绪终于回归现实。

    摊开纸张,研磨好了墨水,宋宪开始在纸张上书写起来:

    杨兄:

    见字如晤。

    年关将近,盛州却总也不太平……

第三〇一章 伏龙局(三)

    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是祭祀灶王、清扫房屋准备迎接元旦、吃灶糖的日子。

    天还蒙蒙亮,街巷之间便有响个不停的鞭炮声。

    街道上漫溢着一股子硝烟的气味,大昭各地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情景,或许人们关于‘年味’的第一印象,便是充斥在鼻翼间的那股子火药的味道。

    虽然刺鼻,但也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这日宋宪起了一个大早,盛了满满一碗的猪头肉,又弄了一叠炊饼,一盘瓜果,在院子门前支了张桌子摆好,点燃桌前的三炷香与蜡烛,祭祀了灶王与祖宗之后,便开始张罗自己与母亲的早饭。

    张罗好了之后,宋宪将菜肴粥饭摆上饭桌,便去唤母亲过来用饭。

    从宋母那次斥责过宋宪之后,宋宪便很少提自己在外面遇到的事情,饭桌之上更是遵从圣人教诲,食不言。

    不过今日他却有些忍不住,喝了几口热粥之后,宋宪抬起头,向宋母问道:“阿娘,这几日可有人送信过来?”

    宋母淡淡地瞥了宋宪一眼,摇了摇头:“未见到有人过来送信。”

    “怎么了?你的朋友这几日有信送给你?”

    宋宪点了点头:“算了算时日,杨兄那边这几天该有个回信给孩儿的。”

    “为娘呆在家中,也未见到有送信的。”宋母点头道,“快要元旦了,或许是这几日送信会迟一些罢。”

    宋宪闻言,点了点头:“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他每日都要去那个富裕人家去做活计,帮着调教账房之类,每天下午基本都是不在家的,外面来的信笺大都是母亲负责接收,一直也没出什么错漏,自然也不会怀疑自己母亲会私自手下信笺。

    宋宪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粥,未再与宋母说话,饭桌上又沉默了一阵。

    “今日是人家邀请你参加那个同文社诗会的时候吧?”

    等了许久,宋母都不见儿子说话,只能开口询问道。

    宋宪闻声皱了皱眉,道:“确实如此。”

    “请柬可要带好,莫要到了地方未带请柬,岂不是要闹出笑话?”宋母提醒宋宪道。

    “都是准备好了的。”宋宪应道。

    他心底纵然有千万个不愿意参加同文社诗会的理由,母亲一句话便能将这些理由全都否定,如今只能遵循母命,去那个诗会走一走过场便是了。

    “可有准备诗文?说不得到时候我儿也要做几首诗词,供你那些朋友品评指点一二的。”宋母心情不错,又对宋宪叮咛道。

    宋宪已打定了主意,届时去了诗会便只管埋头吃饭,而后找个机会迅速离开。既然如此,准备诗文做甚么?

    听得母亲的问话,宋宪微微低头,迟疑道:“诗文皆在腹中。”

    “呵呵,那便好,那便好。”

    ……

    同文社的诗会地点定在了如烟阁,时间是晚上。

    这一个白日,宋宪也不是没有事情要做,他去了那个富户家中结算工钱,家里便只剩下了宋母一人。

    宋母在院落里走了几圈,消消食,又回到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听到屋外有说话声,便走出了屋子,推开了院门,转头便看到街尾有几个邻里正在议论着什么,不时还能听到夹杂在言谈之中的咒骂。

    “这样说来,事情十有**是真的了?”

    “今年不开科,这都连续七年不开科取士了,再耽搁下去,我家铮儿的前途就没了!”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一群酒囊饭桶,把持朝政,置天下寒门于何地!”

    宋母在自家院门口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他们是在说今年开科取士的事情,心头不由得一紧,便也慢慢凑近了那七八个人中间。

    三两个中年男子与几个妇人围在一个青年四周,正讨论得激烈,倒也没有注意到多了一个人进来。

    倒是那个青年见到宋母也凑了过来,低垂眼帘,一双豆子眼里闪过阴沉之色。

    “您是有大能耐的,知道官府那边的消息,您行行好,给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支个招行吗?”有个中年妇人假意擦了擦额角的眼泪,向豆子眼青年哀求道。

    豆子眼青年闻声,面现迟疑之色,道:“在下虽然知道一些消息,但也绝不是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之辈。”

    “婶娘让在下给你支个招,在下是真没有太多办法啊……这毕竟是大势,想要挽回大势,非才干超越之人不可……”

    那妇人闻言拉住豆子眼青年的衣袖道:“你是在郡守大人府上做事的,若说手眼通天、神通广大,除你之外,可真没有别人能担下这样的名号了。”

    “铮儿是你的堂哥,莫非你要眼看着他前途被毁么?”

    妇人声泪俱下,周遭人见状,也是一副凄然之色,剩下的两个妇人也禁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看一众人这副样子,宋母心中亦感同身受。

    她不禁看向了那个被人群围拢起来的豆子眼青年,想看看对方能否提一个解决的对策。

    毕竟听先前那妇人的话,这位豆子眼青年似乎是太守府上的人,能成为郡侯身边之人,于宋母这样的普通百姓而言,可不就是传说中那些手眼通天、神通广大之辈?

    亦因为这个豆子眼青年模糊的身份,在旁围观的宋母,甚至对其产生了些微信任感,觉得‘今年不开科取士’这件事,对方或许真有解决之道,只是眼下不怎么愿意说出来而已。

    果然,宋母看到,那豆子眼青年眼见得‘婶娘’在自己面前低声啜泣,终于于心不忍,长叹一声,苦笑道:“铮哥总归是我的堂哥,眼看铮哥儿前途被毁,我自是于心不忍……”

    “也罢,也罢……”宋母感觉那豆子眼青年又迟疑了起来,顿时觉得心脏如同被一只手攥住了一般难受且紧张。

    “在下说的这个法子……诸位可不能说给别人听,更不能告诉别人,是在下给你们支的招!”豆子眼青年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攥紧右拳,砸在左手掌心,扫视众人,很是严肃地叮嘱了一番。

    围在他身边的人,此时已有二十余人。

    人们听到他如此郑重的叮嘱,自然也是一番唯唯诺诺地应承。宋母更是用力点头,竖起了耳朵,听豆子眼青年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第三〇二章 伏龙局(四)

    “所谓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这个道理,今上与朝中重臣不可能不明白……”

    “如今他们之所以如此,只是一时被奸佞之辈蒙蔽住了,而各位要等到圣上与朝中重臣们了解这一点,反应过来,恐怕那时候,各位是否还安在人间还是一回事……”

    “与其如此,不如各位主动让圣上与诸位庙堂高臣见到,他们如今所做的这个决定,会伤了天下多少黎民百姓……”

    那豆子眼青年在街角高谈阔论,满口之乎者也。

    身遭聚集着一众目不识丁,或者如宋母这般只认识些字的人,对他的那些言语,自然是听得半懂不懂,一头雾水。

    不过豆子眼青年显然也并不需要众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只要他的婶娘能够明白他话中之意就是。

    看他婶娘的模样,倒也不像是一个读过圣贤书的,皮肤粗糙发黄,像是一个庄稼人,不过豆子眼的婶娘却极其灵醒,每听侄子说上那么一两句,便沉思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向围观众人道:“这个想法确实不错!”

    众人听不懂豆子眼青年口中的话,却总算明白那妇人言语的意思,于是也跟着唯唯诺诺地点头,更加期待起豆子眼青年的高招了。

    于是豆子眼青年一边之乎者也,那妇人一边在一旁代他向周遭人解释其中关窍,二者一唱一和,众人听在耳里,不由得眼睛放光。

    “不论如何,民间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今上与庙堂朝臣不可能坐视不理!”

    豆子眼青年一握拳,对此事定下了基调,他看着周遭人,沉声道:“如今郡侯大人对此事亦十分关切,但他毕竟在朝为官,以一人之力对抗奸佞之辈,难免力有未逮,因之,便需要诸位也出一份力,让朝廷看到我们的决心,认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这,想法虽是好的,可是具体该如何做啊?凭着我们这些寻常百姓,无权无势,如何能帮到郡侯大人,如何能使我们的请求直达天听?”豆子眼青年话音刚落,那妇人便接着反问了一句。

    “各位可以写好诉状,我自会帮着诸位,将你们的诉求呈送给郡侯,郡侯便也能拿着这些诉状,呈送朝廷,到了那个时候,直达天听便是必然!”豆子眼青年情绪高涨,因这激烈的言语,面庞上都泛起了几分红润的色泽。

    “写诉状?!”有人听到‘诉状’两个字,不免惊呼出声!

    “这是要打官司啊!”百姓毕竟都是平凡之辈,身后没有依凭。纵然自己手中掌握着道理,一听到要与人对簿公堂,心中便不免慌张起来,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写了诉状只怕会遭朝中奸佞嫉恨,到时候恐怕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

    众人纷纷摆手摇头,不愿意用豆子眼青年给他们支的招。

    宋母闻言心底也是有些惶恐,心想这豆子眼青年还不够老成,他的这个办法只毁了大家,对大家真正的诉求其实没什么帮助。

    大家的反应,豆子眼青年尽收眼底。

    他心中暗暗冷笑一声:早便知道你们会是这般反应,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诸位觉得,写诉状呈送太守府这样的方法,不合适,是吗?”豆子眼青年做出一副侧耳倾听众人言语的样子,片刻后,向众人问道。

    大家对豆子眼青年还有几分信任,闻言纷纷点头,各自说着自家的难处,一时间街角人声嘈杂。

    听着众人的言语,豆子眼青年沉吟了片刻,随即抬起头来,无可奈何道:“诸位愿与郡侯齐心合力,共同应对难关的心意,总归是要让郡侯明白的。”

    “诸位希望朝廷今年能开科取士的意愿,也是该要让朝廷明白的。若是不发声的话,大家一个个都做了闷葫芦,恐怕今年就肯定不能开科取士了。”

    “即便如此,那也不至于写诉状啊!那岂不是要与人对簿公堂,要吃官司?!”

    “对对,这位大人,您能不能给我们再想一个别的办法?”

    众人纷纷对豆子眼青年拱手作揖,央求他再想一个办法出来。

    豆子眼青年摊开双手,摇头苦笑:“若是不写诉状的话,往太守府递一封密信却也是可以的。至少旁人不会知晓这密信是你们写的,也不用吃官司。”

    “只是……这般做,终究太不正大光明,反倒让人觉得小气阴私……”

    “送密信的法子!”不管如何,众人都不愿意用打官司这样的方式,如今一听豆子眼青年说可以送密信,当下便有人眼睛一亮,立即点头对这个方式表示同意。

    其余人亦是思忖了片刻,跟着点头,对送密信这个方式很是满意。

    于是豆子眼青年便就如何写密信,密信里该写些什么东西,同在场的人们详细解说了一番。

    但众人闻言却又迟疑了起来。

    此时,豆子眼青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看着众人迟疑的神色,冷声问了一句:“诸位这是怎么了?可是对在下刚才所说的那些还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有什么怀疑的?”

    也不用别人开口回答豆子眼青年的问题,他的婶娘当下便向豆子眼青年讪笑着说道:“侄子,你是有所不知啊,我们都是寻常百姓家,家里也就一个读书人能识字,会写字……”

    “像你婶娘这样的,虽然额能认识几个大字,但要我拿笔来写,恐怕就写不出来了……”

    说着,妇人转头看向周围的人,道:“大家是不是也有这个苦衷?”

    众人十分感激妇人的通情达理,他们所为难的地方正是自己不会写字,自然也写不出什么密信来这一点,对那妇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之词。

    “你们虽然不会写字,但家中却是有读书人的,这样的事情,与他们细说一番,让他们替你们书写了不就是了?”豆子眼青年更加不耐烦了,拂袖道,“这样的事情也要别人代劳?”

    “我与你们说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帮你们到这一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第三〇三章 伏龙局(五)

    看豆子眼青年明显是有些生气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若说只是一封信的小事,交代自家儿郎书写了也不算什么,但是如今他们各家各户的读书人,都很反对他们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写一封密信递进太守府这种事情,他们的儿子恐怕不会答应。

    但他们听豆子眼青年所说,倒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若是不试一试的话,未免可惜。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宋母也加入到了与他们谈论的人们之中。

    没过多久,那个豆子眼青年的婶娘也被人们拉进了话题里,众人纷纷询问那个妇人,如何才能让豆子眼青年帮助他们各自写一封密信。

    当下便有人提议让别人代笔书写的话,给一些润笔费,众人纷纷点头同意了这个方式,又由那个妇人去与豆子眼青年把他们的小小心意带到,一来二去之间,豆子眼青年总算是勉强同意了帮助众人代写密信的事情。

    一行人挪到了街角一户人家里,豆子眼青年当即开始为众人书写起密信来,人们领了密信之后,对豆子眼青年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众人约好了明日一齐将密信递到太守府的事情后,便各自拿着信笺回家去了。

    宋母亦是如此。

    回到家中之后,宋母在院子里思前想后一番,将信笺转移了好些个地方,总觉得藏在那里都不对,最终索性将信笺先放在了宋宪书房桌案上,想要等宋宪晚上回来之后,再将此事知会于宋宪,与之商量一番。

    毕竟如今她赋闲家中,也很少出门,本是农妇,也没有多少见识,如今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界的消息了解得便愈加少了,向太守府递送密信这件事情,她先前虽然一口答应与邻里约定好了,但自个呆在家里不受别人言语影响时,便就又不敢下定决心了。

    却说宋宪在东家那边呆了大半日,东家新雇的几个账房学徒无论如何都打不好算盘,还未领到例银的宋宪便留了下来,又教导了那几个学徒一两个时辰。

    他忙得焦头烂额,将账房的事情处理好后,又去查看东家的儿子布置下的功课,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一来二去,时间便接近了正午。

    东家对待宋宪却也不错,都要到年下了,又让西席先生在自家这样忙活,其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便着下人布置了一桌酒席,留宋宪正午在自家吃饭,又差了仆人前去宋宪居所,给其母亲送些饭食,知会宋母一声,宋宪中午不回来用饭了。

    席间觥筹交错,宋宪虽不善言谈,但也是饱读诗书,知书达理之人,再加上他的这位东家性格也很宽厚,不是那种刁钻之人,因此这一顿酒席倒也是吃的宾主尽欢。

    宴请过后,东家直接便将例银发给了宋宪,也省了他再去账房要钱。

    宋宪本来打算午后回家,在家中休息一会儿,温习学问,但一想到回去之后,恐怕又要面对母亲的盘问,整个下午恐怕都不得安宁,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几分苦闷,在盛州城中信步走了起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河边。

    此时河面封冻,岸上杨柳只剩枝桠,在冬日里显得愈加萧瑟,便是那高悬于天空,散发光芒的金乌,也让人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宋宪在河边席地而坐,心中千头万绪,又是迷茫,又是惆怅。

    今年朝中不打算开科取士的消息,如今已传遍朝野,纵然是宋宪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对于此事也有些了解。

    前段时间,他还听闻山阳郡已经因为此事闹出了好大的乱子,起因据说是因为有士子对朝廷决定心存不满,发动山阳寒门士子谋反,恰巧被官府在家中搜罗到了其与别人密谋造反的书信,还企图勾连山阳郡侯,幸好被及时发现,否则这等谋反大罪,便是一郡太守,封疆大吏也担待不起。

    那些意图谋反的读书人,自然纷纷被抓进牢狱之中,只待秋后问斩,妻眷满门亦因这等大罪而不得安宁。

    宋宪最初听闻这个消息时,也觉得耸人听闻。

    后来仔细琢磨,却总觉得其中有诸多蹊跷。

    大昭一十四郡,天下人人,谁不晓得这山阳郡是个怎样的所在,其中豪族遍地,门阀多如牛毛,寒门士子久被压榨,如今已萎靡不振。

    这种环境,对于寒门子弟而言,堪称恶劣之极。

    但偏偏是在这种环境之中,竟还会有寒门书生企图与山阳郡最大的豪阀——山阳郡侯勾连谋反?便是一个傻子,也做出这等自寻死路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读书人?

    别人得了朝廷那般多的好处,如今稳坐山阳,钟鸣鼎食,算是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与你这一介豪门谋划掉脑袋的事情?

    更何况,官民之间,有若天垫鸿沟之隔。那个读书人是怎么跟山阳郡侯搭上线,写下谋反的密信的?

    此中疑点重重。宋宪觉得,若不是山阳郡那些读书人真的蠢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那么此中必然有什么猫腻,那些读书人极有可能是遭了别人的诬陷!

    官府不经查证,便直接将一众读书人及其家人亲眷打入大牢,紧接着便下了秋后问斩的判断,如此着急,更是给了宋宪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然而……

    宋宪叹了一口气。

    想虽是这般想,但是自己又未有身在山阳,没有调查,不知彼方情况到底如何,说到底,一切终究只是自己的臆测罢了。

    读书用世,读书用世……读了十余年的书,厚厚的学问,如今若是朝廷再无科举,恐怕学问便成了最为无用的东西。

    宋宪苦笑了一声。

    早先他曾经因此事专门向杨立去过信笺,如今已经过了半月有余,还未收到回信。

    宋宪已经感觉到了一场风波正在盛州酝酿,而风波的中心,便是盛州的寒门儒生,与他一样,已经有些寒门子弟感应到了这场渐渐酝酿起来的风暴,宋宪这几日与出身寒微的读书人联系颇多,知晓他们会各自规劝家中长辈妻眷,不要掺和到这件事情中去。

    等到这场风暴渐渐平息,再说以后前途的事情也不迟。不然若如同山阳郡的读书人一般,将自己与家人的性命都葬送在此时精神高度紧张的官府手里,就是坏事了。

    宋宪就这样在河岸边呆了一个下午,他估计着同文社的诗会快要开始了,便站起身来,径直往如烟阁走了过去。

    如烟阁倒非是妓寨,而是一处颇为清幽雅致的茶社。

    但茶社总归是不管人吃饭的,因之,宋宪在路上买了两个包子,吃了一碗羊肉汤,填了填肚子。

第三〇四章 伏龙局(六)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街上的行人走动无声,犹如鬼魅。

    宋宪从饭馆走了出来,算算时间,跨过饭馆门槛的步子不由得停了一停。

    他这一顿饭用时长了些,如今如烟阁那边的诗会,恐怕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此时再去,难免会遭人诘难……

    一念至此,宋宪就有些不愿再去如烟阁参加诗会了,但他随即又想到韩醒的热情邀请,以及母亲的不断叮咛,觉得这个时候回去,

    恐怕母亲那边也不好交待,与韩醒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学友,日后相遇,也会有些尴尬。

    宋宪只好摇了摇头,还是慢吞吞地往如烟阁那边去了。

    他走得极慢,有意拖延时间。参加甚么诗会,于如今的宋宪而言,无异于上刀山,下火海,身处一众读书人互相阿谀奉承的场所,宋宪只会倍觉煎熬,如坐针毡。

    但是,路总要走完的。

    走了约莫一刻的时间,宋宪已经来到了如烟阁前。

    此地偏僻,向来是读书人们结社,互相讨论学问之所,也只在盛州读书人的群体里,还有一定声誉罢了。

    不过这样的所在,却正合宋宪的心意。

    若是同文社举办诗会的场地选在了妓寨之流的地方,纵然韩醒再如何邀请宋宪,宋宪亦绝不会答应前来赴约。

    茶社是依照凉亭的样式建造的,只是在四周挂上了一道道竹帘,夏日时将竹帘卷起,风声习习,也算凉爽宜人,冬日里便将竹帘垂下来,内里摆上一个个小火炉,又有几分盎然暖意。

    茶社门口有一株老槐树,不论寒暑,茶社老板都会在此地摆上一把躺椅,悠然安睡。

    区别只是夏季里手中除却一把茶壶之外,还有一柄蒲扇,冬日里则会在脚边放一个火炉而已。

    今日,茶社老板亦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微闭着眼睛,宋宪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不过,君子有‘慎独’之德。

    此时即便茶社老板真的睡着了,宋宪也是向其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道一句:“叨扰了。”

    这才举步向茶社内走去。

    不过,宋宪这边刚刚迈上台阶,接近茶社门槛之时,身后茶社老板却睁开了眼睛,悠然道:“今日尽是寒门子弟,来我这如烟阁,门槛都要踩破了。”

    “还好有人专门为你们的诗会付了茶钱,否则我该要仔细盘查盘查,你们是否有钱结算茶水费用了。”

    茶社老板言语轻飘飘的,这样的言语听在大部分人耳中,立刻便会以为这茶老板在嘲笑自己。

    宋宪心中也是下意识地产生了那样的念头,但他三思之后,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茶社老板或许是想跟自己透露些什么,只是不方便明说……

    还有……宋宪注意到茶社老板方才说今日来他这茶社的,尽是些寒门子弟,这一点便教宋宪心中有点忐忑了。

    那韩醒可不算是寒门子弟,家境殷实得很。但听茶社老板的意思,似乎是邀请自己参加此次诗会的韩醒,并没有过来?

    宋宪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个所谓同文社诗会,极有可能是别人给自己一众寒门子弟设的局!

    至于茶社老板能够分辨出客人是不是寒门子弟这一点,宋宪倒不怀疑。这一点无关茶老板阅历如何,眼光是否毒辣。

    宋宪走在街上,也能轻易分辨出寒门读书人与豪阀公子哥的区别来——无他,只看两者衣衫打扮,腰间佩饰便能轻易分辨出二者的区别。

    没人会故意装作穷酸,若真是穷酸,也肯定买不起绫罗绸缎,玉佩之流。

    宋宪向茶社老板轻轻道了一声谢,在门口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迈步走进了茶馆,即便知道这个诗会,极有可能是心怀不轨之人设的局。

    茶社老板斜乜了宋宪的背影一眼,撇了撇嘴,叹息道:“又一个傻子……”

    ……

    “宋兄!”

    宋宪走进茶社,转入一个隔间之内,二十余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读书人面孔撞入他的眼帘。

    坐在蒲团上的书生们,或起身向他行礼,或坐在蒲团上冲他微微点头。

    宋宪看了看这些被邀请而来的书生,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二十余个书生皆是粗布衣衫,系出寒门之辈,而同文社里可从不乏豪阀世家公子,今日举办诗会,那些纨绔公子却没来搅和,这足以说明了问题。

    之前那位茶社老板一席话,提醒了宋宪。

    如今看到隔间里的二十余个人,他终于确定自己等人,确实成了局中人——宋宪在茶社门口之时,本可以不跨入门槛,从容离开此地,但他还是走进来了。

    其原因有二,一则是自己与其他寒门子弟一样,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有心怀叵测之人针对天下寒门,独独自己一人逃脱了这个阴谋,宋宪心中有愧。

    二则,暗中之人做好了对付天下寒门的准备,自己也被韩醒背后之人盯上了,想要逃脱,又怎会那么容易?

    茶社隔间之内,众书生面上皆是一副忧心忡忡之色。

    他们并非蠢笨之辈,也受了茶社老板的提醒,怎会不知此中圈套?如今众人交流了一番,越来越能确定,自己中计了。

    看到众人面上神色,不知为何,宋宪蓦地想起了山阳郡那些寒门士子的事情——他们是否也于自己等人一样,中了幕后之人的奸计?

    若真是这样的话,幕后之人的布局可谓歹毒很辣,意图将天下寒门士子一网打尽……可做这种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情,幕后之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宋宪想不到,众书生亦想不到。

    宋宪跪坐在门口的蒲团上,身边有人给他斟了一杯茶。

    放眼隔间里的长条茶桌,茶盏里茶水皆是满的,还无人端起杯盏,品尝香茗。

    宋宪后背冒汗,心脏砰砰直跳,他有些紧张,便俯首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将滚烫的茶水灌进了腹中。

    他丝毫不觉得烫,喝光茶水之后,吐出一口匹练似的白气,沉默了一会儿,宋宪说道:“诸位,已经知晓,我们中计了吗?”

    宋宪语气苦涩。

第三〇五章 伏龙局(七)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茶室里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像极了书生们的心绪,飘摇不定,时强时弱。

    “只是不知道,他们设下波及大昭全境寒门士子这样的圈套,于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这幕后设局之人,又是谁?”坐在长桌另一头案首位置的书生沉声说话,抬头与宋宪对视了一眼。

    宋宪听闻过坐在案首书生的名号,此人与燕州郡的陈秉锐,并称‘北洲士子之冠冕’,素有才名,若是今年开科取士的话,这位案首虽不说能高中状元,但亦是头榜前三之流的人物。

    书生们听到案首张善瑜的话语,纷纷转过头,将注意力投注到了张善瑜身上。

    寒门儒生们皆是一群很现实的人,自幼经历寒苦,懂得借势,更相信弱肉强食的道理。强者至上是他们一直在实践,或一直被实践的理念。

    在这个时候,被称之为‘北洲冠冕’的张善瑜,显然要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宋宪,更值得寒门士子们信服。

    相比宋宪发声吸引起书生们一瞬的注意力,张善瑜开口,众书生的面上便多了几分精神,似乎一瞬之间,有了主心骨一般。

    对于‘学友’们的这种态度,宋宪觉得无可厚非。

    他认为自己并不是能够力挽狂澜之人,帮着出谋划策或许可以,但要自己披甲上阵,直面这次涵盖大昭所有寒门的圈套,他自觉没有这份实力。

    他亦如其他人一样,对张善瑜有稍许信心。

    “此时再纠缠是谁设下了这个圈套,能得到什么好处,于我们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有个名叫武温的秀才苦涩笑着,说道,“与其如此,还是好好商量一番,如何逃离这个圈套,才是正事。”

    “毕竟……”武温看着众书生,道,“山阳郡那边的学友们,如今皆在牢狱之中……若我们处理不好这件事情,只怕会重蹈覆辙……”

    “破局简单。”听武温在担心这件事,张善瑜轻笑一声,道,“我们又未曾真正做过那等样的事情,任凭官府如何追查,又能查得出来什么?”

    “更何况,这次诗会筹办,可是同文社的事情。如今却只有我们在此地。那些公子哥儿们一个个不见踪影。”

    “他们要查,我们便将那些公子哥儿一并拉下水,官府必然投鼠忌器!”

    张善瑜一席话听得众书生眼睛一亮,纷纷点头。

    这个方法若操作得当,确实能够化解当下的危局。

    更何况,如今既然都知晓了这是个圈套,大家尽可以拂袖离去,料想官府的人也抓不到什么把柄,拿大家没什么办法。

    “破局简单,但要抓住幕后操纵之人,却是难上加难。”

    “但若是找到了,你我日后加官进爵便指日可待!”张善瑜眼中光芒热烈,听得一众书生心神激荡。

    “做有难度的事情,才更能体现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学问的价值所在,读书用世,读书若是不用世,学问岂不都成了废物?!”

    “唯此事可体现我们读书人的价值!”

    “唯此事可令庙堂衮衮诸公明晓,天下士子有才德者如过江之鲫!”

    “唯此事最能证明我们自己!”

    张善瑜说得慷慨激昂,众书生们热血沸腾,仿佛他们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各自商量一番,便能力挽狂澜,解天下士子之倒悬了一般。

    但是事情哪有这样简单?

    最初提出自己顾虑的武温微微张口,面有异色。他实在想不出,这些人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当下不考虑如何解决这次危机,竟反而考虑起了建功立业的事情……武温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与他同样神色惊愕的,还有宋宪。

    宋宪本以为张善瑜能有什么高招,结果听他那些解决之计,宋宪心里直打鼓,觉得这样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些?

    同文社里那些门阀子弟邀请众人到了这里,自己没露面,这已足以说明问题了,更何况寒门子弟跟人家还不是在一条船上的,想要拉人下水何其困难。

    而且,当下各自离开茶社,各回各家……这种对策宋宪觉得很是消极。

    宋宪不由得想起了杨立。

    若杨兄欲要做这样一个局,方方面面肯定都要考虑着的。幕后之人只要有杨兄一半的谋略,也该知道在为盛州寒门士子布下这个圈套时,也顺便控制住他们的家人……

    此时回家,岂不是自寻死路?到时候恐怕不仅救不了自己,也会牵累家人!

    宋宪愈想愈觉得张善瑜的应对太过草率,他听着张善瑜同书生们高谈阔论,冷不丁道:“张兄,容在下说一句,如今解决眼下困局,才是当务之急啊……”

    宋宪说话声音太小,只有身边的武温一人听到了,其余人正与张善瑜高声谈论着什么,却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言语。

    “在下觉得,我们可以如此如此,必能引出幕后主使!”

    “引出幕后主使之后如何如何,我们同文社寒门士子必然一举成名天下知!”

    书生们涨红着脸,凭着一腔意气,想出了无数种对策。

    每一种对策都堪称妙到毫巅,但放到眼下这个环境里,却是南橘北枳,毫不适用,但他们一点也不气馁,还在继续与张善瑜谈论自己的妙计。

    宋宪数次张口语言,却发现自己在一众寒门士子里,根本就插不进去话。

    再这样下去,今日这个圈套必然会将盛州寒门尽数网罗进去,而一众人此时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宋宪把心一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推自己身前的茶盏——

    咔嚓!

    茶盏落地,应声而碎!

    这一声脆响,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众书生从各自的美梦中清醒,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门口角落里的宋宪,也看到了其身边那个变成碎块的茶盏。

    书生们微微一愣。

    不过片刻,张善瑜面带不悦之色,看着宋宪道:“宋贤弟,如烟阁的茶杯造价可不便宜……”

    宋宪心头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向一众书生作揖致歉,而后道:“善瑜兄,茶杯是在下故意打碎的,诸位高论,在下插不进去话,唯有出此下策。”

第三〇六章 伏龙局(八)

    “哦,宋贤弟莫非也有了高论?”张善瑜轻轻一笑,说了一句,随即与身边的书生们相视一笑。

    读书人之间互相称呼,大都是‘宋兄’‘张兄’之类,至于我称呼你为张兄,你唤我贤弟这样的叫法,只在两个书生的关系比较亲近时才会有。

    在同文社诗会之前,宋宪与张善瑜也不过泛泛之交。如今张善瑜这样称呼宋宪,无非是自觉身份地位比宋宪高而已。

    张善瑜眼中的蔑视之色一闪而过。

    众书生听张善瑜的话语,忍俊不禁,有人当场便道:“哈哈,宋贤弟看来看我们讨论得激烈,他着急了。”

    “莫急莫急,此次功劳终归有宋贤弟一份!哈哈哈……”

    这些人心底对宋宪倒是没什么恶意,可是显然也觉得宋宪在他们之中没什么地位,说话自然也就肆无忌惮了起来。

    “在下,在下只是觉得,诸位此时便开始谈论如何分配功劳,只怕有些操之过急了罢。”宋宪吞了一口口水,初时言语间还有些磕巴,越往后反倒越顺畅,面上有一丝浅浅的微笑。

    他扪心自问,这种境况,若是杨兄出现,杨兄会怎么解决?

    紧接着,宋宪脑海里便出现了杨立在妓寨舌战世家子弟之时的画面,当时杨立唇角那一丝浅浅微笑,对宋宪而言,可谓是印象深刻。

    于是宋宪就不自觉模仿了起来,心中亦愈来愈平静。

    宋书生非是缺乏勇气之人,他能与杨立这样一个顶着大逆名头的人结为至交,已比在场的寒门子弟强了太多。

    宋宪胸中虽有惊雷,但面若平湖,一句话令众人噤声,不再言语之后,与张善瑜对视着道:“幕后之人对盛州寒门设下了这个圈套,不说其已做好万全准备,但至少方方面面都会考虑到。”

    “宋贤弟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张善瑜不耐烦道。

    到了此时,他意识到这宋宪是来挑拣自己对策里的毛病,既然如此,张善瑜自然也不会给一个素无才名的宋宪留什么面子!

    “那……在下便直说了?”宋宪看向其他书生,目光沉定。

    书生们纷纷点头:“直说便是,有甚么说不得!”

    “在下觉得……”宋宪开口便道,“诸位口中那些所谓妙计,高论,以及善瑜兄的对策,于此时形势而言,尽皆无用,全是浪费口水!”

    宋宪心脏砰砰直跳。

    他从来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这样不温和的话,但他就是把话说出来了。

    宋宪很清楚,此刻如若还不给这些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读书人们泼一盆冷水,他们就根本清醒不来。

    宋宪更清楚,这些人对于自己能说什么,会对此事有什么意见,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但宋宪必须要让这些人对自己的观点在意起来。

    唯有在意了,才能从心底重视!

    而达到这一目的的捷径,唯有以话语相激,逼得他们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那些所谓妙极,转而仔细倾听宋宪的话语,企图从中找出漏洞,好再来攻击宋宪。

    宋宪不会给他们找到这个漏洞的机会!

    要让众人心服口服!

    “你说什么?!”张善瑜面色一变,冷声道。

    “狂悖乖谬!”又一个书生口中发出嗤地一声,怒斥宋宪。

    “宋兄未免太狂傲了!”这是较为温和的责备。

    众书生纷纷怒视宋宪,觉得他说话太不客气,也太狂傲了,好像这个叫宋宪的能想出什么妙计,高招一样!

    “诸位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竟还有心思想甚么建功立业,死了便一了百了,功名利禄皆成粪土,到时候再追悔,恐怕晚矣!”

    宋宪昂首高声道,众书生闻言更加恼火,张善瑜更是咬牙切齿。

    张善瑜一拍茶案,长身而起,目光咄咄逼人地盯着宋宪,寒声道:“那倒要请教请教宋兄!我们是如何死到临头且尚不自知了?!”

    “诸位都好好听一听宋兄的高论!”

    在张善瑜一番言论之下,众书生心底顿生同仇敌忾之气,尽皆紧盯着宋宪,侧耳倾听宋宪会有何辩解,摩拳擦掌,誓要从宋宪的言语中找到缺陷,再抓住这个缺点对宋宪大加驳斥,令之颜面扫地!

    “如今天下寒门士子皆在那幕后之人的算计之中,先前山阳郡寒门已尽皆中招,锒铛入狱!”

    “幕后之人既然要算计我等,准备自不可少。在下觉得,若一切真如张兄所料,此时只要我们各自散去,各回各家,这场风波便能消散的话。那山阳郡一众士子莫非都是傻子?他们想必也是如我们当下一样,被人带进来了一个如‘同文社诗会’一般的场所,而后便无声无息的被人一网打尽了?”

    “此中便没有什么反抗,没有人想到自己中了圈套,劝说大家先行退却,各自回家,避过这场风波?”

    张善瑜面色铁青,闷哼了一声,觉得宋宪说得还有几分道理,因之没有立即打断。

    书生们余怒未消,虽然觉得宋宪此言有理,但并不点头同意,只是看宋宪接下来会不会出错。

    “在下觉得,山阳士人必然也料到了他们中了别人的圈套,想必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欲要避过这场风波。但他们失败了。”

    “他们失败被捕的原因,想必诸位也有听说,皆因这些书生家中各自藏着谋反的密信!”

    “我想请问诸位,可有写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信笺?”

    宋宪面色坦然,但言语之中逻辑缜密,滴水不漏,他扫过众书生的面庞,看到那些方才还同仇敌忾的学友们脸上,已经现出几分沉思之色。

    “此多事之秋,莫说是那等大逆不道的信笺,便是任何可能挑惹风波的只字片语,我等亦不可能收藏!”张善瑜断然道。

    对这一点,众书生自然是信誓旦旦,告知宋宪自己家中没有那等招灾的东西。

    “如此,甚好。”

    宋宪点了点头。

    至少在这一点上,学友们都是清白的。

    真实的东西永远都经得起检验与推敲。

    宋宪嘴角微扬,烛火的光芒映照到宋书生的脸孔上,使他这一个笑容多出了几分诡异而阴森的味道。

    他接着说道:“诸位固然是清白之身,家中没有这类招灾的物什。但是,诸位可知,栽赃嫁祸这一说?”

第三〇七章 伏龙局(九)

    一言出,四座皆惊!

    当即便有书生面色霎时苍白,高叫一声:“怎能如此?!”

    “家中还有父母看管,他们纵是欲要栽赃嫁祸,也得先避过父母的眼睛!”有书生尤自不肯接受这个极有可能已成为事实的推测。

    张善瑜背在背后的手指颤抖了起来,他的状态比之他人,亦好不到哪里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纵然书生们嘴上说着不相信幕后之人会用出这样的手段,但是结合山阳郡士子之难,他们心里觉得,宋宪的推测极有可能已经成真了……

    此时强自辩解,或许因为书生们那一点被宋宪碾压的自尊心,或许因为现实太过残忍,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但,逃避得了么……

    宋宪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

    他面上神色愈发严峻起来,沉声道:“诸位说如今是多事之秋,这多事之秋,又从何而来?”

    “从普罗大众的悠悠之口中来。”

    “从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中来。”

    “从山阳郡寒门士子之难中来。”

    “天下人人,皆身在这多事之秋中。诸位以为自己消息灵通,是读书人,所以有专门打探读书人之内各种消息的渠道,却不知,你我的父母,也有他们得悉消息的渠道……”

    “宋宪今次来同文社之前,家母便就今年开科取士与否的事情,询问过我?当时在下便觉得,她怎可能不了解今时的天下大势,今时的多事之秋?”

    “你我父母,他们是了解这些的……”宋宪叹息道,“纵然我等刻意不与他们言说当今天下时局如何,他们亦有几分自己的判断……”

    “只是这判断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却是难以定论的事情了。”

    书生们早已经没有了追究宋宪言语之中漏洞的心情,眼神呆滞。

    张善瑜软倒在座位上,口中喃喃自语:“怎会如此……这不可能……怎会如此……”

    “只是不论如何,时势却是一直在向前发展的,你我父母,恐怕很难理解当今的时势。”宋宪接着道,“正因为此,幕后之人欲要从我们这边下手,向我们栽赃嫁祸的话,只会难度陡增,但若将目标一开始就定在了你我父母身上的话,那么结果,不言而明……”

    “若是将你我的家庭各自比作是一座城池,那么你我的父母,便是如今最容易被攻破的那一面城墙!”

    宋宪话已至此,在座的书生们虽多少有些意气用事,但在同龄人之中,也算头脑灵活之辈,他们怎么可能不明白宋宪话语中的意思?

    他们是明白的——自家的父亲母亲,很可能已被心有叵测之辈利用,幕后之人便通过欺骗他们各自的父母,诱使父母们将那一封封写有‘谋反之内容’的密信成功送到了他们各自的家中……

    幕后之人的栽赃嫁祸已经成功。

    “家母误我!”

    宋宪一席话说完之后,张善瑜脸色通红,高叫了一声,两眼一翻,竟硬生生被气昏了过去!

    书生们也被张善瑜这一声尖叫惊出了各自的思绪,他们心中百感陈杂,情绪莫明。大多数人都如张善瑜一般,心中存有对父母好心办了坏事的一丝埋怨,但这种情绪,说出来却是有违孝道了。

    书生们只好暂且放下这些情绪,纷纷看向宋宪。

    有人长身而起,向宋宪深深一揖,向宋宪道:“宋兄,方才是我们,太过得意忘形了……”

    既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那么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解决这个问题。

    书生们大都被自己的心绪所扰乱,早就没有主心骨,只有方才指出问题关键的宋宪看起来还是清醒的,书生们对宋宪油然产生了一丝敬服,此时该怎么做,书生们都想听一听宋宪的意见。

    宋宪连忙向那人回礼作揖,道:“终归是事急从权,因此在下说话便刻薄了,还请诸位不要介意才是。”

    “宋兄大才,我等拍马莫及。”那个站起身的书生摇头苦笑,接着注视宋宪,说道,“宋兄,既然能看出这问题所在,心中可有什么对策?”

    “在下觉得,如今我们各自家庭的城墙,或许已经被攻破了……”那人颓然道。

    宋宪沉思良久,最终开口道:“若在下所料不错,不出一时三刻,官府便会派出兵马,前来围捕我们了。”

    “这么快?!”有人惊呼出声,脸色惨白!

    “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此时与父母通气恐怕也来不及了!”

    书生们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宪心中自然也着急,但着急并不能解决问题。

    心中愈是着急,宋宪面上表情反倒愈平静,他在众人焦急慌乱的声音里,缓缓道:“诸位,

    从我们踏入同文社的这一刻开始,我们已无回头之路!”

    宋宪在书生们心中的地位,今非昔比。

    当下书生们俨然已将宋宪视作如战场上主将一般的存在,他一开口,众书生便住口不言,凝神倾听宋宪的布置与安排。

    “此时若你我各自分散开,回归家中,恐怕立刻便会被早在你我家中等候的差役兵丁抓捕,来个人赃并获!”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要逃跑么?家中尚有父母在,让我等逃跑,岂不是要弃父母于不顾,做那不孝之徒?”有人问道。

    宋宪抿着嘴唇,脑中念头连转,手心冒汗。

    心绪翻转之际,宋宪同时开口道:“你我皆是儒生,论起体力来,与那些兵丁差役却断断比不了。”

    “此时纵然逃跑,城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躲得了一时,亦躲不了一世!”

    “更何况,或许幕后之人,正希望我们逃跑。”

    “若我们逃跑了,他便可以说我们做贼心虚,更坐实了谋反之罪名!”

    “我们不能跑!”宋宪断然下了决定。

    随即语速极快道:“你我皆是身负朝廷功名之人,纵然是谋反,他们亦要将我们锁拿到京城,将谋反之证据呈送三省,再由三省呈送陛下桌案之上,最后才能裁定你我之罪名。”

    “而这个时间,最少有三个月!”

    “这三个月的时间,便是我们证明己身清白之时机!”

    “诸君,危急关头,无所依凭,你我只能自救!”

第三〇八章 平湖激雷(一)

    “自救?如何自救?!”

    不知何时,张善瑜醒转过来,他盯着宋宪,眼神中不乏仇恨,尖锐道:“我们本就是清白之身!如今也是遭了幕后之人的诬陷,证明我们之清白,在牢狱之内?哈哈,谈何容易?!”

    有一类人,自身犯了错误,视而不见,反而会对指出其错误的人生出怨怼之念,张善瑜毫无疑问便是这一类人。

    众书生看张善瑜神色,在心中摇头,对张善瑜下了一个心胸狭隘的评价。

    迎着张善瑜咄咄逼人的目光,宋宪向其拱了拱手,道:“多谢张兄提醒了我。”

    张善瑜一愣——我提醒了你什么?

    “如张兄所言,幕后之人势力极大,手眼通天。能将白的变成黑的,亦能将正的变成反的。我们欲自救,欲要证明己身清白,其实说到底,不是证明给天下人看的。天下人只看证据,陛下亦只看证据。”宋宪快速道,“那些诬陷我们谋反的密信,于我们而言,便是足以令我们永远无法洗清自己的证据!”

    “但是,陛下不是傻子。天下人亦不是傻子。”

    “若仅仅凭借一封密信,便能让人翻身不得的话。大昭建国这般多年,恐怕许多俊杰都不能名留史册了。”

    “幕后之人需要向天下人,向陛下证明,那些密信确系你我书写。证明这一点,逼迫我们在密信之上签字画押是少不了的。诸君,这次,牢狱之灾我们是少不了的。”宋宪扫视众书生,“皮肉之苦恐怕也少不了。”

    “希望诸君能坚持本心,至少不要被即将到来的严刑逼供压倒,不要在那张关乎你之一家性命的密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宋宪抬起头,道:“只有挺过了这些苦难,才是我们反客为主的时候。”

    “他们能够攻破城墙最薄弱的砖石,我们亦能找到他们之城墙最薄弱的那一块。”

    “届时,销毁那些本就是诬陷的密信,甚至循着密信找到幕后之人,亦不在话下。”

    宋宪内心其实对自己想到的对策并没有多少信心。

    他很清楚这次突然而来的风波有多诡异,不循常理。

    敌人已经连诬告士人的手段都用上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底线。宋宪所说的一切,只希望能稳住众书生的心。

    让他们不要在绝望之下,做出什么错误的事情,以至日后追悔莫及。

    再过几日,若杨兄发现自己久未回信的话,或许会派人到盛州来查看吧——这是宋宪的两手准备。

    他不知道杨立肯不肯搭救自己,但眼下只能相信对方肯定会来,若杨立来的话,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如何配合于他,这是宋宪当下考虑的事情。

    “我等全聚集在这如烟阁,恐怕也会被幕后之人扣上一个聚众作乱的罪名,这个罪名再配合那个子虚乌有的谋反之罪,对我们大不利。”

    “我建议,诸位各自散去,或找一家饭馆酒楼用饭,或在街市上逛一逛,静候官府前来抓捕就是。但唯独不可回归家中。”

    宋宪最后道。

    这时,张善瑜嗤笑一声:“你所说的这些,又有何用?要我们莫做抵抗,还不是要我们举头迎向敌之屠刀?”

    “敌却不敢杀。”宋宪笑道,“至少敌此时不敢动手。”

    “盛州官府既然为那幕后之人张目,做其打手,想必此中也有利益勾连。”宋宪接着道,“诸君入狱之后,可一口咬定盛州牧乃或关东郡侯贪污受贿,东窗事发,因之大肆抓捕盛州士子!”

    “这……若盛州牧或关东太守乃是清白之身,我等这般做,岂不是诬告他们?”有个书生迟疑着问道。

    “只看前来抓捕你我的兵丁,是盛州差役,还是盛州武卒,便能分辨到底是盛州牧还是关东太守与幕后之人勾结。若两者皆有,则两者必然都逃脱不了。”

    “若他们是清白的。我们之所言乃是诬陷,那么诸位,尽可将此罪责推到在下身上,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宋宪傲骨铮铮,他不怕承担责任,但依照如今形势来看,盛州官场多半已与幕后之人勾连,即便没有勾结,对那幕后之人的所作所为,盛州官场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无作为!

    说完之后,宋宪便抓起了一只毛笔,在茶案上书写起来,他亦是在写一封密信,不过写的却是披露关东太守与盛州牧互相勾结,贪污受贿的事情。

    不仅如此,宋宪更在结尾写上:调查情报系出暗卫,呈送圣上,赏黄金百两!

    这封密信完全是宋宪杜撰出来的。尤其是信笺末尾那三句话,更是无稽之谈。

    天下百姓对庙堂之上的情报组织,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好奇,一些传闻也在民间流传着,传说朝堂之中有一支安危,专门刺探敌**情,探查群臣有无贪污受贿之事实,这支谍报人员便叫做暗卫。

    宋宪这封信笺,若是丢到对庙堂多少有些熟悉的读书人眼前,他们多半只会嗤之以鼻。

    但若是丢到坊间市井,那便足以掀起一场惊天波澜了。宋宪要的便是市井之间兴起这样的舆论。

    毕竟这样神秘组织发出的信笺,百姓们说不好奇那是假的,说不定还真的会有人将这封信送至京师,那就更合宋宪的心意了。

    他在信中以半真半假的笔法,写了盛州牧与关东太守预备构陷盛州寒门士子的事情,并以此提出盛州牧与关东太守受贿的事情,结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任哪个普通百姓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事实,真的是庙堂之中,那个名叫暗卫的组织调查出来的结果!

    信笺写完之后,宋宪为了增加这封信笺的可信度,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在信笺上印下一个血手印。

    众书生对宋宪这番作为不明所以。

    将信笺折好,塞进衣袖里。宋宪凝视着众人的脸孔。

    众人与宋宪对视,气氛便陡然沉凝而肃穆了起来。

    在这庄严的肃穆里,张善瑜亦不敢开口发声,打破此时别样的寂静。

    “诸君。保重!”

    宋宪双手在身前交叠,宽大的袖子向下垂落,他同众人弯腰行礼。

    “宋兄,保重!”

    此时作别,来日总会相见。

    不是在人间牢狱,便是在黄泉地狱。

    后会有期。

第三〇九章 平湖激雷(二)

    黑甲士卒夹杂于皂衣差役之间,像是一道色泽污浊的水流,在盛州府昌平市子间铺开。

    一间普普通通的饭馆前,更有重兵把守。

    饭馆掌柜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脸色煞白,两股战战,不知所言。

    吴康在衙门捕头的陪同下,跨入那间饭馆之内。

    “奉郡侯、州牧之命,前来捉拿大逆,闲杂人等退避!”

    走在吴康身后的衙门捕头狐假虎威,高声大喝。

    饭馆里不管乱动的顾客们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如释重负,连饭钱都未付,赶紧从饭馆里逃了出去。

    盘盏碰撞,叮叮作响。

    桌椅倒伏,咚咚有声。

    节度使吴康目光紧紧盯着饭馆角落里,一个正慢吞吞喝着白粥的书生。

    旁人都已经跑远了,他却纹丝不动。

    “倒有自知之明!”吴康看着书生宋宪,冷笑了一声,向身后士卒打了个手势,“此人图谋造反,大逆不道。”

    “张崇武,将之拿下!”

    校尉张崇武面上稚气未脱,他在吴康身后犹豫了一下,随即带着一队士兵将宋宪团团围住。

    随即有两个士卒给宋宪上了镣铐,带到了吴康跟前。

    吴康紧紧盯着宋宪面上表情,发现其并无丝毫惊惶,他冷笑一声,在宋宪耳边低声道:“旁人是不是大逆,本将倒不是很清楚。”

    “只是你与那杨立勾连甚深,大逆的罪名,你总逃脱不得!”

    宋宪抬眼看了看吴康,点了点头,只道一声‘哦’,便再没有了言语。

    宋宪这副古井无波的神色,令吴康心中诧异,他转头盯着宋宪被士卒携裹着渐渐远去,忽然开口道:“此人须严加看管起来,单独给他一个牢房!”

    士卒应声,押着宋宪往监牢那边去。

    此时天色全黑,街上行人寥寥。

    在这样的夜色里,一场惊人的阴谋在盛州府缓缓展开。

    数十余盛州寒门士子及其家眷,被一股脑押进了大牢,安在寒门士子们头上的罪名更是耸人听闻——聚众结社,密谋造反。

    同是在这一夜。

    那家刚刚进了兵丁,沾染了晦气的饭馆里,掌柜点头哈腰地送了吴康一众人离开,转头看着空荡荡的馆子,心中又悲又怒。

    那些食客们逃走的时候,可都未付饭钱,而且吴康等人,亦从饭馆里勒索走了好大一笔银子。

    掌柜心中气苦,看着还呆站在方才嫌犯用过那张桌子前的店小二更加火冒三丈,呵斥店小二道:“还站在那里做甚么?还不赶紧收拾收拾,今天饭馆遭了兵丁,晦气得很,不会再有客人来了!”

    “你这小子总是呆头呆脑,若不是你叔叔与我乃是故交,老夫都不愿意收留你!做个事情笨手笨脚,连眼力见儿也没有,你能有什么用?!”

    “废物,一天就知道张嘴喊饿!”

    掌柜训斥店小二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

    但那店小二在掌柜的训斥中,却仍旧自顾自地慢慢俯身,从桌子下摸出来了一封信笺,左右查看一番之后,店小二便打开了信封……

    他这副样子,更令店掌柜气不打一处来。

    掌柜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走到了店小二跟前,揪着对方的耳朵大声吼道:“你聋了吗?!老夫喊你你如今也敢装作听不到了?今天不把店收拾完,你立刻滚蛋回家,明日不要再过来做活了!”

    店小二的耳朵被掌柜扯得通红,疼得他龇牙咧嘴,连声道:“掌柜,掌柜!您看这个,我不是不干活,是这个东西,很蹊跷,那个大逆留下来的东西!”

    “一张废纸有甚么好看的,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你认识字吗?还翻来覆去的看,蠢物!”掌柜又吼了店小二一嗓子,目光看向了店小二手中连连抖动的那一封信笺。

    纸上墨字若隐若现,掌柜看见了一个血手印,与黄金等等字眼,他终是抵不住心中好奇,放开了店小二的耳朵,伸手从店小二手里夺过了那一封信笺,先瞅了瞅信笺上的字迹,随后瞥了店小二一眼,低声道:“先去把门关上,今天早些打烊!”

    “好嘞!”店小二连忙应声,屁颠屁颠地跑去闭锁店门。

    他是个不识字的,但察言观色,看掌柜那副神色,便知道自己可能捡到了一个宝贝,心中想着掌柜说不得会因此夸奖自己几句,立刻眉开眼笑,连被掌柜揪疼了耳朵都不记恨了。

    待到店小二闭锁了店门,掌柜将信笺在桌上铺开,店小二很懂事地提了一盏蜡烛凑过来,让掌柜阅览信笺更清楚些。

    掌柜心脏砰砰直跳,初时阅览那封大逆留下的信笺,根本就未有读进去。

    这可是大逆留下的东西!若是被官府知道了,自己说不得会因此掉了脑袋!

    但掌柜又想,这只是一封信笺而已,看完之后即可焚烧了去,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一念及此,掌柜才稍稍放心,仔细阅读起了那封信笺。

    【今查:关东郡太守赵芝龙,盛州知州崔仁,贪污受贿,勾结匪类,戕害盛州寒门士子。呈送消息至中枢三省,赏黄金百两。】

    信笺只有寥寥数十余字,落款只有朝廷暗卫几个字,以及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这……这……”

    掌柜额头冒汗。

    关东郡太守赵芝龙、盛州知州崔仁,朝廷暗卫等等几个词语在掌柜脑子里打着转儿,他瞬间想起了许多。

    这几日盛州府里的诸多传闻,以及寒门士子在今夜纷纷被官府抓捕的事情都因掌柜眼前这一封密信,有了落地生根之处。

    掌柜细细思索着,愈是思索,心中便愈是相信这封信笺的真实性!

    原来那位被当做大逆抓走的书生,竟是朝廷派下来巡视关东的暗卫!太守与知州连朝廷暗卫都敢抓捕,难道是想与朝廷对抗,想造反?!

    一念及此,掌柜心尖儿都打起颤来!

    他哆哆嗦嗦地将信笺折好,塞进怀中,想了想,又将信笺从怀中抽出来,脱下靴子,将信笺塞进了自己的鞋子里。

    做完这一切后,掌柜深吸了一口气。

    店小二收拾完了饭馆里的盘盏板凳,跑到了掌柜跟前,看掌柜的凝重表情,店小二心知不妙,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封信笺有问题?不然交给官府吧?”

    “不能交!”掌柜闻言断然道!

    他这般激烈的态度,吓了店小二一跳。

    掌柜看了店小二一眼,思忖片刻,对其说道:“店里打烊了,你待会儿不要急着回家,先转去东家那里一趟,就说咱们饭馆里发生了大事,得请他做个决断,请东家明日一早赶快来馆子里一趟!”

    “诶,诶,好!”店小二当下便点头答应。

第三一〇章 平湖激雷(三)

    盛州近郊定边军营。

    营房林立于长河之畔,士卒穿梭于营房之间,兵刃在黑夜里犹有冷森森的光芒。

    定边军镇守关东,虎视雁门关,若金国与大昭交恶,金国武卒若欲叩开昭朝国门,必须要首先过了定边军这一关。

    因之,朝廷对于定边军历来倚重,一应军需军饷皆是三月一发,从未有半分延误。

    定边军亦算是昭朝的一支劲旅,虽不能说是无敌之师,但亦可以说是百战骁勇之锐士。

    若站在高处,向定边军营房之内看见,依旧能见到魁伟甲士挺立于营房之间,犹如一头头猛虎,气息深沉。

    张崇武领着一队士卒,走向了中心营房。

    他在门口略微停了停,身后的士卒便各自接替了先前的守卫士卒,站在了营房两边。

    守值工作交接完毕之后,张崇武才再次迈步,走进了营房之内。

    吴康卸去了一身甲胄,穿着武官袍服,坐在一张软塌之上,正低头仔细查看着那一封封密信。

    这些密信皆是从那些寒门士子家中搜出来的,至于它们到底是经由谁人之手书写,又是如何走进寒门士子家中的这个过程,吴康亦很是了解。

    他抬头见到张崇武在自己营房之内站定,笑了笑,指着桌案上的那些密信道:“如今这些密信上,只要有了那些读书人的名字,便算是万事俱备了。”

    “山阳郡那边的士子,已经在严刑逼供之下,不堪忍受,签字画押。我们这边也不能落后太多,万不能让晋王殿下小瞧了咱们!”

    张崇武只在营房中默默地站立着,并不搭话。

    距离上一次在吴康节度使的率领下,围杀大逆杨立与苍树二人,已经过去了数个月的时间,少年张崇武已没有了昨日的少年意气,显得更加深沉内敛。

    没有人知晓,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经历过什么。

    张崇武不说话,吴康也不着恼。

    他对这个兵卒很是喜爱,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将之提拔为定边校尉,定边军中衔领百夫,手下管辖八十余个武卒。

    下一步,吴康准备把张崇武安排到自己身边来,当自己的亲卫长。

    吴康嘿嘿一笑,看着张崇武道:“这几日你的武功修持,也不要懈怠了,老夫教导你的那套断魂刀法,你练得如何了?”

    张崇武身在军中,体格精壮,于武道之途亦颇有领悟能力。

    吴康已将自己的家传心法对张崇武倾囊相授,平日里对其的指点,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张崇武闻言沉声道:“已能领会‘身行五虎,拳脚互相辅助,恰若五虎环伺’之意。”

    “不错,不错。”吴康赞叹一声,口中啧啧有声,“定边军虽更重视战阵搏杀之术,但多学些武艺,于你个人而言,总归没有坏处。若在战场之上,遭遇强敌,那一板一眼的横枪格挡、挑枪突刺,弓步扫枪等等,可不一定能发挥出用处。”

    “这种时候,便该那些精妙招式派上用场了。”

    吴康也曾经历过沙场搏杀,对其中一些门道,也是了解的。此时指点起张崇武来,自然毫不露怯。

    “嗯。”张崇武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三日之后,朝廷会给定边营发饷,也让部卒们元旦过得不那么紧张。”吴康知晓张崇武心中所想,笑了笑,道,“届时连同死伤士卒也会有所抚恤,你可暂且放下心来,待到三日之后领了饷银,与死伤武卒的家属分发下去便是。”

    “真的?”张崇武听到这个消息,眼中出现了一丝光芒,反问了吴康一句,以确定这个消息的真假。

    “本将还能骗你不成。”吴康指了指张崇武,失笑道。

    “老九家里平日里靠着同袍的帮衬,支撑生活还很困难。这次抚恤发下来,想必会轻松一些。”张崇武挠了挠头,嘿嘿笑着,终于有了几分少年活泼的样子。

    “他们皆是本将麾下部卒,跟随本将出生入死。本将自不会亏待了他们。”吴康摊了摊手,叹息一声,“只是如今流年不利,朝廷连续半年未曾发饷,本将几次催促,都催促不来,却也没什么办法。”

    吴康长吐出一口气:“好在近日总算有了些消息。”

    “你也可稍稍放下心来,不用为此太过忧虑了。”

    吴康话语说得漂亮,张崇武将吴康的表现看在眼里,内心却很是漠然。

    定边军一向为朝廷倚重之步军,以往都是每隔三月便会发一次饷,从未有拖延之时,近半年才有了连续六月发不出饷的状况。

    而此种状况,却绝非吴康所说的那样,朝廷发不出饷银——张崇武曾经跟踪吴康,亲眼见过吴康率领亲卫验收那一箱箱的银子,只是最后那些银两都去了哪里,为何没到诸士卒手中,张崇武就无从知晓了。

    此中或许存在节度使贪墨饷银的状况,张崇武却不敢深想。

    毕竟节度使大人,一向待他不薄。张崇武只希望是节度使大人截留了饷银,打断于年关之前,向士卒连发两饷。

    这个想法张崇武自己都觉得幼稚,毕竟节度使吴康根本就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但他还是愿意如此相信着。

    当下看来,张崇武觉得自己的推断,可能是对的——毕竟再过三日,饷银便要发下来了,不是么?

    吴康将那一叠密信放进了一个铁盒子里,细细锁好了,又对张崇武说道:“本将叫你过来,除却饷银之事外,还有一件事,须得你带几个定边的弟兄去办了。”

    “大人请讲。”张崇武点头,单膝跪在地上,静候吴康下达命令。

    “你找几个弟兄,去给本将杀一个人。”吴康指了指装着密信的那个铁匣子,“杀掉那个书写这些密信的人。”

    “书写密信的人?”张崇武抬头,眼神困惑地看着吴康。

    书写密信的人不就是如今关押在军营里的那些寒门士子么?那些士子毕竟身负功名,轻易之间可杀不得,如今节度使却让自己去杀读书人?这是何道理。

    “你不会真以为书写这些密信的,是那些读书人吧?”吴康淡淡一笑,道,“他们可没有这个胆子!”

    “写下这些密信的,另有其人。”

    吴康将一张画像扔给张崇武,道:“画中之人便是你们此行的目标。”

    “这件事情须得做得不着痕迹,不要令人看出你等的身份。因此,你与弟兄们离开军营之后,便须换上平民衣衫,去掉甲胄。”

    “那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消息,如今正计划明日逃离盛州。”

    “如今他不在自家居所,而是住在一个名为兴隆的客栈之内,且去,杀了此人,提起头颅来见本将!”

第三一一章 平湖激雷(四)

    “标下……领命!”

    听着吴康毫无情绪波动的下达命令,张崇武心头冰凉,他低下头颅,避免让吴康看到自己面孔上的表情,从牙缝中挤出了四个字。

    当初吴康领着弟兄前去围剿大逆杨立,与那个苍树,奉的是关东太守的命令,当时杨立与苍树有惊无险,死得却是定边营自家的弟兄。

    身为武卒,为国捐躯可称死得其所。

    可死在利益争夺,党同伐异的阴谋之中,又何其可悲?

    而且,那些个弟兄,非但没能死得其所,死后却连姓名都要从定边营军卒册上抹去,宛若一只孤魂野鬼,家中等着他照料支撑生活的妻小,从此之后,连一枚铜钱都难以从军中得到!

    这样的死亡毫无价值。

    张崇武替那些死去的弟兄惋惜,但他更明白,在当前昭朝朝局之下,如定边军死亡得无声无息且不能在时候于军中留下姓名的士卒们,实在太多了。

    党争何其激烈。

    而本该死在沙场上的士卒,却为了文官们的利益分割而死,又何其可悲……

    张崇武心脏颤抖着,他站起身,迅速转身往营房外走去。

    刚走出两三步,便听到了吴康阴沉的声音:“慢着!”

    张崇武缓缓转过身来,低头向吴康抱拳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吴康的目光如刀子般落在张崇武的脸孔上,令他心跳渐渐加快,沉默良久之后,吴康又向张崇武问道:“宋宪那个书生,你安排好了么?”

    “已经关押进了盛州地牢。”张崇武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说道。

    “嗯。”吴康点了点头,“宋宪与那杨立关系匪浅,此番我们围捕盛州士子,关押进入军营的消息,本将已命人故意走漏了出去。”

    “想必过不了几日,杨立那边,便会派人来我定边军营……”

    “呵呵,届时杨立在军营之中,未能找到宋宪,不知他脸上该是何种表情……”

    张崇武心头叹息一声,道:“如此一来……我军中武卒,怕是又要死伤一些了……”

    “为将者,须心坚如铁。对敌务必无所不用其极,心狠手辣。”

    “而那个杨立,是大昭的逆贼,自然亦是我定边军的敌人!”

    “杀掉这样的敌人,于我大昭裨益无穷,死伤几个士卒,他们亦是死得其所!”

    吴康语气坚决,他站起身来,昂首走到张崇武面前,盯着张崇武的眼睛,道:“你须记得这一点,军中从不需要仁厚之将帅!”

    “待你日后到了本将这个位置,自然会明白本将的良苦用心……”

    张崇武心中诸多疑问郁结成了块垒,偏偏这些疑问,每一个他都不能向吴康问出口。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标下明白了。”

    “你能明白就好。”吴康点了点头,擦拭去张崇武肩甲上的灰尘,笑道,“下去做事吧。”

    “记得,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是!”

    ……

    夜色下,一队轻骑在哒哒的马蹄声中离开了定边军营。

    定边军营内依旧灯火通明,在那些营房里,偶尔会飘出几声凄厉的惨叫,不过片刻后,便被风轻轻吹散了。

    一个个士人被关押进定边军营一处专门为他们所设的牢狱之内。

    牢房中间有一道长长的通道,过道左边的狱中,关押着士子们的亲眷,右边则关押着士子们。

    此时两拨人互相对视着,偶尔低低传出低低啜泣的声音。

    “娘,您怎能如此糊涂……”

    “都怪为娘,都怪为娘,听信了那人的言语,才致吾儿沦落如今境地,为父恨不能代吾儿受此酷刑!”

    一个妇人脸庞贴着牢房,看着一身鞭痕,伤痕累累,被士卒们拖进牢房的张善瑜,忍不住痛哭出声,以头撞击牢房的木柱,咚咚作响!

    张善瑜虽然出身寒门,但从小聪颖,被父母寄予了厚望,自然舍不得他做什么繁重的活计,一直都是好生将养着。

    尽管父亲中途撒手人寰,但衣食这一方面,其母亲也从未短缺了他什么。他虽出身寒门,但过得生活比之一般殷实之家也分毫不让。

    从未曾吃过苦的张善瑜,如今陡然生受了这样一通刑罚,被拖回了牢房之后,已经是奄奄一息。

    在众学友的救护之下,他才缓缓醒转过来。

    张善瑜醒来之后,自己在稻草堆上呆坐了半天,而后看向对面牢房里,不断以脑袋撞击木柱,额角都磕出鲜血的母亲,眼中恨意浓烈。

    但在此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将恨意发泄到母亲身上,只是抬了抬手,对其母亲轻飘飘地说道:“罢了,罢了……”

    “娘亲若就此撞死在柱子上,又要置孩儿于何地?非要令孩儿做一个不忠不孝之辈,毁了孩儿的前途还不够,如今要连孩儿这个人,也一并毁去么?”

    张母听到张善瑜这些言语,登时便呆住了。

    她勉强道:“娘亲还认得那个给我们想点子,写下谋反密信的人……我儿,我儿莫要着急,待到我们见到了官老爷,有机会向官老爷禀明事实,抓到了那人,官老爷总会归还我儿清白,也断影响不了你的前途……”

    张母这番话说得毫无信心。

    如今被关在这守备森然的牢狱之内,心神紧张之下,众人思索起问题来反倒快了许多,平日里总是想不清楚的问题,此时也能想个明白。

    张母仔细思索,不难发现自己等人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而且那人前脚为他们写了那些密信,后脚官府就过来搜查了,这般巧合,张母等人,怎可能还想不明白,自己极可能是中了官府故意布下的圈套?

    张母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安慰张善瑜,也为了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总有办法能帮助儿子洗脱罪名。

    事实上,张母即便是见到了那些官老爷,其所说的话落在官老爷的耳里,也会被官老爷当做听不见,视若无睹。

    换言之,自从他们进入牢狱之后,其实已经离死不远了,官府只待他们在那一封封密信上签字画押之后,便会上报朝廷,将盛州寒门满门抄斩!

    张善瑜没有理会母亲的言语。

    他现在浑身撕裂一般疼痛着,对自己的母亲恨意极深,只是碍于母子情分,在表面上不能将心中的恨意暴露出来而已。

    张善瑜转动头颅,扫视牢房之中的读书人,很快便发现其中没有宋宪的影踪。

    他的脸色骤然狰狞起来,咬牙切齿道:“那个宋宪,去哪里了?”

    “把我们劝进了班房,他自己呢?莫非已经逃跑了?!”

第三一二章 平湖激雷(五)

    “呵呵!”

    “他必然已经挟家眷逃跑了,留我们在这里替他受着罪过,简直无耻之极!”

    张善瑜不断咆哮。

    众士人看着他这副丑陋的样子,纷纷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们也未看到宋宪的踪影,但暂时还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

    这张善瑜往别人头上乱扣帽子的行径,才更令士人们反感。

    不过他说的话也在士子们心底荡起了一阵阵涟漪,已经有人禁不住想宋宪去哪里了?莫非真如张善瑜所说,将自己等一众人骗进牢狱,为其争取时间,其如今已携家眷落荒而逃?

    这个念头一从人们心底冒出来,便再难遏制住。

    牢狱里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张善瑜!你自己心思龌龊,不要将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正在众书生心生疑窦之时,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走出,站在了张善瑜面前,对其厉声呵斥,“闲谈莫论他人非,静坐常思自己过。若不是你如今身上有伤,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背后乱嚼舌根子的混账蠢物!”

    那人边说边撸起袖管,一副按捺不住,要往张善瑜面上砸上几拳的样子。

    众书生见状,也顾不得自己心中疑虑了,连忙拉住他,口中连连劝阻道:“武兄,且慢且慢,切勿动手!”

    “善瑜兄与我等毕竟有学友之谊,你总该顾念几分……如今他身上又有伤势,你若再打他几拳,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去?”

    “算了算了,武兄,莫要生气……”

    被众人劝阻住的书生正是武温。

    武温挣扎了数次,未能挣开其余人的拦阻,便停下动作,气咻咻地指着张善瑜呵斥道:“我与宋兄最后离开那座茶社,亲眼见其被一大队军卒包围,那些彪形大汉当场为之带上了镣铐。如今你却说他携家眷逃跑?你是何居心,何至于如此恶毒,污蔑宋兄品格!”

    武温确实是与宋宪最后离开茶社的。

    但他却不是与宋宪走在一起,更不可能见到宋宪被军卒包围,戴上镣铐的场面,一切只是他根据自己的经历杜撰而来,不过听在众书生耳中,却已足以让他们相信,宋宪没有临阵脱逃,只是如今不知被关押到什么地方去了而已。

    武温之所以这般做,亦是处于无奈,大家眼看都被抓进了牢狱之中,若再被张善瑜煽动,因之仇恨宋宪。

    那宋宪在茶社的种种布置便要功亏一篑。

    到时候书生们由张善瑜马首是瞻,以张善瑜这种好高骛远,喜欢夸夸其谈的性格,只会把众人带偏了,一个个掉到沟里去,再也翻身不得。

    几经思忖,武温觉得,还是先前宋宪提出的对策更加务实,他觉得大家还是按照宋宪的想法,慢慢拖延,再想如何全身而退才是正道。

    因之,此时武温哪怕是亲眼见到了宋宪携家眷逃跑,也得让宋宪的形象在众人眼中不至于崩塌,而后众书生才会继续笃定地沿着宋宪的布置走下去。

    至于张善瑜,纯粹是武温故意为众书生竖立的靶子。

    此时在众人心中,张善瑜已经是一个在背后喜好污蔑他人的人,这样的人,别人自然不会愿意与之过多接触。

    有一个靶子,倒是容易使得众书生同仇敌忾起来。

    张善瑜嘴唇蠕动,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温算是同文社的老人了,在社内多给人温厚的印象,张善瑜本以为这也是个可以任凭自己随意拿捏的角色,哪里想到对方直接暴怒着就冲上来要胖揍自己一通,心中又惊又怕,在武温一番斥责之下,也无可辩驳,只得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原本他受伤之后,还有些学友聚集在其身边,劝慰张善瑜。但此时张善瑜被武温一番斥责之后,更令别人觉得张善瑜此人不仅心胸狭隘,而且足可以说是品行恶劣。如是,便没有人愿意同他有太多接触了,纷纷离他远远的。

    角落里只有张善瑜一人瑟缩着,眼睛里转动着阴毒的光芒。

    武温与旁人一边闲聊,一边观察着张善瑜的神色。

    这个所谓的北洲冠冕,恐怕要按捺不住寂寞,要做一些事情了……

    ……

    咯哒……咯哒……咯哒……

    马蹄叩击石子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崇武七个人以黑布遮面,行在盛州府各条街道之上,却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值守士卒拦阻。

    一切都是太守与节度使安排好的,张崇武与六个兄弟,只是用来抹去手尾的那把刀。

    他们在兴隆客栈前停了下来。

    七匹马拴在客栈前的木桩子上。

    街道尽头有昏沉沉的光。

    兴隆客栈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店掌柜倚着门框,在寒风中瑟缩着,此时见到七个蒙面骑士在自家客栈门前停下,顿时会意,向张崇武其人无声地躬身行礼,随后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番,告诉张崇武他们的目标在二楼二号房内。

    张崇武无声地点了点头,向身后的武卒挥了挥手,七个武卒鱼贯进入了客栈,遮掩着自己的脚步声,轻悄悄地上了楼梯,摸向二楼二号房。

    二楼二号房内,先前那个假装好心,要帮助宋母等人递送密信进太守府的青年李恒蹲在门框前,额头冒汗。

    他的婶娘从床上爬了起来,半仰着上身,从被子里露出红艳艳的肚兜。

    这位婶娘此时借着月光细看,可以发现其一点也不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反倒很年轻,想必为了将谋反密信送入宋母等人的家中,她在自己的妆容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她轻声道:“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李恒摇了摇头。

    那个妇人秋菊闻言撇了撇嘴:“何必那么紧张,差咱们办事的人是太守,如今人家银子都给结算了,你却担心人家会过来杀你,着急忙慌地离开盛州,老娘都连续五日没有睡个好觉了……”

    “你一个女人家懂些什么,别说话!”

    李恒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响动,皱紧眉头,转头对妇人呵斥了一句。

    那妇人柳眉一挑,张口欲要还嘴——

    呼啦!

    一阵风声直接催开了窗户。

    窗户外面有一轮明亮的月亮,清冷的月辉倾落于妇人圆润的香肩上,将其肩膀上的肤色照耀得近乎透明,薄如蝉翼。

    一尾银鱼顺着月光,游到了秋菊的肩膀上,围着她的脑袋轻轻绕了一圈。

    好大一颗美人头骨碌碌滚落地板!

    鲜血喷溅!

    月光黯然失色!

第三一三章 平湖激雷(六)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李恒的脖子还未扭回去,便见到了自己媳妇的脑袋被一尾银鱼似的剑光生生斩了下来!

    他心胆剧烈,嚎叫一声,扭头撞开了门扉!

    一只被白底黑面布靴包裹住的脚掌落在李恒眼前——

    他抬头向上看,张崇武俯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将其整个人提了起来,手中直刃宽背长刀抵在他的喉咙上!

    张崇武眼神冰冷,未有一丝情绪:“你倒着急!”

    张崇武此时尚不知道,李恒的妻子已被一道剑光斩去头颅,以为这李恒或许是察觉到了些许动静,欲破门逃窜,却恰巧滚到了自己身前,被自己抓了个正着!

    他不愿与李恒这等阴私之人废话太多, 长刀一拉,李恒喉咙间的皮膜便被割裂,鲜血从伤痕处冒了出来。

    “啊!有人要杀我!”

    生死危机之下,李恒万念俱灰,猛地大叫了一声,尽管被张崇武钳制住,他却不挣扎——以他生死之间的敏锐感知,已察觉到自己落在那位驱使银鱼剑光杀人的刺客手中,恐怕不会比落在张崇武手中下场更好!

    只是他当下口不择言,说出的这句话听在张崇武耳中,令张崇武颇觉得莫名其妙。

    因之,张崇武手中动作便顿了顿。

    他仰头向客房里看。

    一道黑影被月光勾勒出银灰色的轮廓,轻悄悄地落进了客房之内。

    那道黑影落地之后,首先查看了一下地上那颗秋菊的人头,口中啧啧有声:“伤口齐整,某家的剑术又进步了……”

    这个声音,张崇武异常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间,他却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对面的黑衣人同样以黑巾遮面,唯有一双眸子,即使在夜色中,依旧熠熠生辉。

    他的目光落在了张崇武身上,故作惊讶地说了一句:“竟然还撞见了同行?”

    “同行可都是冤家!”

    嗖——

    话音落地,黑衣人暴掠向张崇武!

    张崇武根本捕捉不到对方的行进诡异,只得将李恒一把推开,御刀防护周身要害!

    唰!

    七道银鱼似的剑光在半空中滴溜溜转了一圈,紧接着爆射向张崇武七人!

    当!

    剑光穿透了张崇武的钢刀,掠过他面上的蒙面巾,露出他的面庞!

    那七道剑光在此时倏然回返,黑衣人落在客房门口,手中抓着李恒,七道剑光在其身边转动着——这一切看在张崇武的眼中,直让张崇武觉得,那个黑衣人竟像是七道剑光所化,银鱼剑光在客房门口一聚集,黑衣人的身形因此显现而出!

    张崇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所看到的一切,也确实是其眼睛的错觉。

    黑衣人一指头弹在李恒的脑袋上,将之弹晕了过去,随后将脸上的蒙面巾扯下来。

    一张张崇武曾为之咬牙切齿的面孔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张崇武的眼珠子瞬间渗血似的红,盯着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孔,低吼一声:“是你!”

    “是我啊。”苍树咧嘴一笑,“都过去几个月了,你还能记得某家,真让某家万分惊喜——”

    “贼子受死!”

    苍树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张崇武咆哮一声打断,张崇武在身后六个部卒都未反应过来的状况下,化作一道残影,举起被剑光刺出一个小孔的钢刀,狠狠劈向了苍树!

    当初吴康率部卒围剿苍树与杨立的那一场战斗,张崇武十余个弟兄因此战死!

    这等血海深仇,他怎可能忘记?!

    又怎可能忘记杀死自己十几个同袍的凶手长相?!

    在张崇武看到苍树的瞬间,便陷入了狂怒的状态,如同见到血食的饥饿猛虎!

    呼!

    钢刀下劈,劲风扑向苍树的面孔。

    苍树脸上笑意依旧,劲风铺面而去,他的鬓发纹丝不动。在长刀抵近头颅一尺距离之时,苍树骤然伸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那柄钢刀上数个位置连点几下。

    咔咔嚓嚓!

    宛若蛟龙砸进大海,平滑如镜的刀面之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紧接着应声碎成了铁块,掉落一地!

    此时,苍树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掌直接扼住了张崇武的咽喉,将其整个人提到了半空中!

    “百夫长!”

    “小心!”

    “贼子敢尔!”

    苍树的一系列动作皆在电光朝露间完成,瞬息之间消去,了无痕迹。

    待到张崇武身后那六个部卒反应过来之时,他们的百夫长已被苍树死死扼住了咽喉,拼命挣扎,却像是一条狼狈的流浪狗,根本无法左右自己将被人杀死的命运!

    六个部卒惊怒交加,纷纷爆喝,抬步欲要帮助张崇武,却有六尾银鱼似的剑光在苍树身侧一字排开,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射向了六个部卒,在他们咽喉间悬停下来!

    寒光湛湛,六个部卒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不敢有,两股战战地盯着在自己喉间悬停的剑光,再不敢有丝毫动作。

    “这都过去几个月啦?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苍树这才抬头,盯着脸色涨红的张崇武,调侃似地问了一句。

    张崇武口中赫赫有声,双掌用力拍打着苍树扼住其咽喉的手掌,苍树的手掌却纹丝不动,分毫不受影响。

    张崇武当下这副样子,像极了那些打不过别人,却偏偏仍要死缠烂打的小孩子。

    苍树最为讨厌这样的小孩子。

    他眼神一寒,说话语气便也变得森然起来:“某家方才都已经放过你一次了,你却不知进退,偏要上来与某家拼命,你莫非以为自己这等做派会显得你很是英勇无畏么?”

    先前七道剑光在即将扎死张崇武等人时,倏然回返,确是苍树有意留手。

    这般明显有迹可循的招式,张崇武亦必然能看得明白,但他却还是冲向了苍树,似乎义无反顾,要为自己死去的兄弟报仇,却忘记了自己身后还站着活着的六个弟兄。

    此时若张崇武跟前站着的对手,并非是苍树的话,恐怕其与其六个部卒依旧要死在这里,不会有丝毫悬念。

    “某家听他们唤你百夫长……你如今在军中升官了,倒也不错,算是因某家之祸而得福罢……”苍树自顾自说着。

    哪知张崇武一听他这般说,登时怒目圆瞪,拼命从牙缝中挤出来了几个字:“你……放……屁!”

    “莫非不是因祸得福吗?”苍树转头看了一眼昏倒在地板上的李恒,杨立派他来做这件事,他自然明白这个人对张崇武背后的吴康而言,有什么意义。

    想到吴康这个人,苍树亦是烦透了。

    “吴康将这般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想必是更加倚重你,将你视作心腹了……”

第三一四章 平湖激雷(七)

    张崇武听到苍树一下子便将事实猜了个**不离十,便沉默不语起来。

    如今,吴康将自己家传武学一并传授给了张崇武,许多要紧之事也分毫不避讳张崇武,确实是将张崇武当做自己以后的心腹来培养。

    这一点,张崇武不可否认。

    但偏偏这一点,却是张崇武致命的死穴。

    他很清楚,吴康在数月之前率部围杀杨立与苍树两人,这等事情,并非是定边军分内之事。这是吴康在公器私用。

    因为吴康公器私用的行为,才致使最后苍树斩杀了张崇武十几个弟兄。

    在这件事情上,吴康是一切的根源,是始作俑者。

    毕竟,吴康与其麾下士卒要杀苍树与杨立,总不能让人家连反抗都不能反抗,那便太不要面皮了。

    反抗是对的,甚至苍树怒而杀人亦是对的。

    唯一不对的是吴康公器私用!

    但张崇武却从没有勇气去反抗吴康——包括这次,吴康命他前来杀李恒,亦是公器私用,张崇武亦没有开口反抗什么。

    他甚至知晓盛州寒门士子是被冤屈的,将盛州寒门关押到军营牢狱之中的,亦是定边军,关于这一点,他亦未发一言。

    对于最大的不公平与不正义,张崇武从未反抗什么。

    却转而对与他而言,同样是受害者的苍树一方,充满了仇恨——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仇恨苍树,只是源于苍树等人在他看起来,似乎比吴康要弱小许多,好像自己更有希望对苍树等人完成复仇而已。

    弱小,并不敢直视自己的弱小,是人的本性。

    弱小者戕害更为弱小者,亦是世间每一刻都在发生的恶性循环。

    “人要杀某,某总不能迎头而上,引颈受戮。”苍树咧嘴笑着,直视张崇武的眼睛。

    他的目光如同剑光,令张崇武低下头,喘息着,不敢与之对视。

    “更何况,当初你们几百号人在一条街上围堵某家与魁首两人,不管从人数上看,还是从各方面上看,你们占据的优势都要比某家与魁首俩人大太多了,对吧?”

    那六个部卒相顾讶然,他们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约在军营里听到了一些传闻,此时才知晓,原来当初对抗定边城防部数百余人的两个大匪里,其中有一个竟是眼前的苍树!

    部卒们看向张崇武的眼神变得意味莫名起来。

    张崇武默不作声。

    苍树当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尖锐的刀子,扎在他心底那个他自己从不敢正视的地方。

    “这种情况下,你们没能杀得了某家,除了说自己技不如人之外,怎么还能怨怪得到旁人?”苍树对先前之事直接下了一个结论。

    技不如人!

    张崇武想到同袍死去的惨状,只觉得心在滴血,他嘶哑着嗓子,道:“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因为都是你的兄弟,所以他们的性命便比旁人值钱太多了?”苍树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弄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前提,便去考虑事情结果的好坏,你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你住口!”张崇武厉喝一声,打断了苍树的话,狰狞道,“不论如何,杀了我兄弟的终究是你!”

    “而你与那个杨立一样,都是国朝的大逆!”

    “既是大逆,便该人人得而诛之!”

    “呦呵!”苍树对于张崇武这番论调故作惊讶地撇了撇嘴,接着伸出另一只手直接给了张崇武一个巴掌!

    啪!

    张崇武被这重重的一记耳光扇得头脑发懵,两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疼,心中亦是一片火辣辣的,浑身血液都似乎在这个瞬间燃烧了起来。

    苍树不带有一丝温度的言语一点点流入他的耳里:“大逆不大逆的,那是朝廷上的事儿。朝廷说我俩是大逆我们便是大逆,朝廷过两年说我们不是大逆的时候,你该如何自处?”

    “届时你与吴康还能为自己当初对某家与魁首所做的围杀之事,找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么?”

    “从前你还能不加掩饰,要找某家寻仇。如今却连寻仇都要先给自己头上扣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不是做官做久了,学会了吴康那一套,反倒忘记自己是谁了?”

    “你为何不愿意提当初之事为何会发生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这件事本就是你的顶头上司吴康公器私用,你不敢驳斥他什么,只敢将矛头对准某家这样的江湖人么?”

    “你这样的做法,又与懦夫何异?”

    “不敢直面残酷的现实,转向在脑子里给自己臆想一个虚幻的仇敌?”

    “某家看你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真扫兴!”

    苍树一席话说完,懒洋洋地将张崇武丢在了地上,如同扔一只死狗。

    转身背对着张崇武等人,提起李恒,走到了窗户跟前,欲要跳窗离开——

    “你站住!”

    苍树的每一句话落在张崇武心头,便似一柄巨锤砸落他的脑顶,令他头脑发懵,可他眼睁睁看着苍树即将带着李恒离开,还是忍不住吼了一声。

    “嘁……”

    苍树口中发出一个音节,理也不理张崇武,提着李恒跳下了窗户。

    客栈里,再没有苍树与李恒的踪影。

    张崇武愣愣地看着苍树消失踪迹的那个窗户。

    身后的部卒神情复杂。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提醒他:“百夫长……人,已经跑走了。”

    张崇武转头看了那个部卒一眼,惨笑一声,自己以手掌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双脚重新扎在地板上,他才感觉到气力在四肢百骸内一丝丝复苏。

    “百夫长,我们如今……”

    部卒欲提醒张崇武,眼下丢了吴康交待要杀掉的目标,只怕回去之后不好交待,却被张崇武以眼神截断了其接下来的话语。

    张崇武低头,目光越过二楼的栏杆,看向从柜台里走出,小心翼翼走向门外的客栈掌柜。

    他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意。

    那掌柜此时恰好抬头,看到半边面庞被黑暗遮盖模糊不清,半边面庞受月光笼罩,嘴角上扬的张崇武。

    他打了个激灵,低头便欲从客栈逃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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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