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五章 平湖激雷(八)
一个个念头在张崇武脑中百转千回。
掌柜……是节度使大人专门留在这里监视自己的吧……
此时目标已经被人救走,任务已经失败了——掌柜必然会将这个事情汇报给吴康的。
张崇武眸中光芒闪动。
没有杀掉吴康要求杀掉的人,吴康即便从掌柜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却也不会太过责备自己等人。
毕竟现场种种情况,掌柜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想必知晓苍树绝非自己可以力敌的。
但张崇武却并不想令吴康知道目标逃走这件事情……
如今盛州局势波云诡谲,各方势力粉墨登场,而维持主宰地位的,毫无疑问是吴康与其背后的太守一方,一系列毒计栽赃下来,盛州寒门士子尽被一网打尽!
而被苍树带走的李恒,则极可能成为苍树背后之人的突破口,帮助他们在这盛州打开局面。
他们要借助李恒这个本该死掉的人做什么文章?
几乎瞬间,张崇武脑中便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又想到关押在军营之中的那些寒门士子。
张崇武犹疑了起来。
掌柜已经逃出客栈。
他不知该如何选择。
“百夫长,掌柜的逃走了。”正在张崇武犹疑之时,一个部卒开口出声,提醒他道。
张崇武心中一松,几乎下意识地就想点头,默认这个事实。
反正掌柜逃走,自己也不会收到太多责难……
但在下个瞬间,苍树先前的言语便如雷霆般在他耳边响起:从前你还能不加掩饰,要找某家寻仇。如今却连寻仇都要先给自己头上扣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不是做官做久了,学会了吴康那一套,反倒忘记自己是谁了?
你为何不愿意提当初之事为何会发生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这件事本就是你的顶头上司吴康公器私用,你不敢驳斥他什么,只敢将矛头对准某家这样的江湖人么?
张崇武眼神茫然。
自己当下,会下意识地放走掌柜,也是因为自己惧惮于吴康的权威,怕杀掉了掌柜,会引起吴康的猜忌,进而处境艰难起来吧?
自己虽不能确定苍树他们如今所做之事,对或错,但其实是能够确定节度使吴康如今所做之事,必然是错误的吧。
毕竟他抓捕了如此多的寒门,而寒门头上那一顶谋反的帽子,却取自于逃走的李恒——李恒若是被自己杀了,寒门士子们日后纵然申诉,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他们作证,毕竟始作俑者已经死了。
可如今李恒活着,盛州寒门士子便总有一线希望。
这一线希望能够存续下去,却取决于掌柜是死是活。
掌柜若还活着,将这个消息禀告给吴康,吴康必然会对李恒还活着这件事严阵以待,以各种手段去掩盖真相,乃至于派出定边军截杀苍树与李恒。
掌柜若是死了,那李恒逃走的消息,吴康便不得而知了。自然会因此放松许多,盛州寒门士子头顶漆黑的天幕,便有了一线亮光……
“我们不追捕他么?”部卒再度开口。
我们真的不追捕么?
错过这一次机会,自己便只能永远与吴康同流合污,还要咽下兄弟因吴康之公器私用而惨死,咽下盛州寒门士子因己一念之差将会灭绝满门的噩梦!
“追!”
张崇武一拍栏杆,最终下定决心!
他翻身从客栈二楼跳了下去,提着钢刀奔出了客栈之外。
身后六个部卒在街道之上展开搜索,很快便发现了掌柜所在的地方——他缩在角落里,想要避过张崇武等人的耳目,却被一个部卒一眼便见到了,直接一把将之拎出了角落,拎到了张崇武跟前!
“军爷,军爷饶命!”
掌柜慌不迭向张崇武磕头,对方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钢刀,看得他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张崇武转头看了看左右部卒,道:“某若一刀将此人脑袋砍下来,咱们可也跟着没有回头路了,你们心里明白吗?”
士卒们纷纷点头。
有个部卒咧嘴一笑:“早就不乐意受这鸟气,整天在那位的支使下,干这么些脏活儿了!”
“好!”
张崇武一把抓住了掌柜的发髻,抽掉了头上的木簪,将钢刀搁在其脖颈上。
冰冷的刀锋贴近皮肉,掌柜吓得屁滚尿流,裤裆间当下就湿了一片!
他脸色惨白,惊声尖叫:“军爷!军爷!我……我……我我我是节度使大人的……”
话未说完,其一颗人头便整齐地脱离了脖颈!
被张崇武提在手里的那颗人头,嘴唇兀自蠕动了几下,随后表情渐渐归于沉寂,永远凝固成了临死之前的表情。
气氛有些沉默,鲜血溅在了张崇武等几个部卒的衣袍下摆。
张崇武端详着手中的那颗人头,片刻后,才道:“他大概是想说,他是吴康的远房亲戚?”
他本想与部下讲个笑话。
只是这个笑话却并不怎么惹人发笑,部卒只是咧了咧嘴,对张崇武表示礼貌。
“将客栈里另一颗人头也一并提过来,这次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回去也能睡个好觉。”
张崇武在掌柜那颗头颅上割了几刀,割得人头面目全非了,又对部卒吩咐了几句,令他们将那个女子的头颅也一并提过来。
不多时,两颗人头被床单包裹了起来,张崇武将之挂在了战马上,转头看了一眼客栈,便领着众士卒策马离开。
从张崇武等人进了客栈,一直到他们离开,内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客栈里的其他客人却没有一个被惊醒,开门探一探究竟。
只是因为掌柜提前给那些客人们都下了蒙汗药。因他这番作为,倒也省了张崇武等人不少麻烦,不用再去一个个威逼吓唬。
马蹄声渐渐远去。
街道一侧的房屋屋檐上,苍树全程目睹了张崇武所做之事,嘿然一笑。
好在张崇武如此做了,省下了苍树再去追杀掌柜的麻烦。
苍树转身两巴掌拍在李恒的脸上,将之拍得清醒了过来。
李恒睁眼之后,猛然看到苍树的面孔,张口便欲大喊大叫,却被苍树直接捏住了下巴,将一颗赤色的丹丸拍进了他的喉咙里。
丹丸入喉,李恒毫无防备之下,猛烈咳嗽了几声,但已无法将丹丸从喉咙里咳出来。
他心中惊惧,不禁问了苍树一句:“你给……给我吃的,是什么?!”
“毒药。七日断肠散。”
苍树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看李恒神色惨白,又加了一句:“每隔七日,必须要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会肠穿肚烂而亡。”
“你怎能如此歹毒!”李恒也算有些江湖见闻,自然知晓这七日断肠散是什么东西,服用七日断肠散,以后人生便永无宁日!
此毒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药,只能每隔七日服用另一种药丸,消解毒性,若过了让七日的时限而没有服用那种药丸的话,必然要面临毒发身亡的下场!
一想到自己要被这种毒药控制此后的人生,李恒便心惊肉跳,对给他下毒的始作俑者自然也更加愤恨!
“你莫非便不歹毒了么?”
苍树歪着脑袋,问了李恒一句。
问得李恒哑口无言。
“因为一百两银子,便坑骗了近三百余户人家,致使别人面临抄家灭族的惨境,你可真不歹毒。”
苍树冷笑一声,抓住李恒的肩膀,将之提了起来:“你想要继续活着,便须求得解药。”
“七日断肠散的解药并非一粒千金,一两银子便能在铺子里买到。不过某家是不会让你从某家掌心逃出去买解药的。所以你欲求解药,只能问某家来要。”
“想要某家给你解药,你得配合某家做事。”
“另外,你那一百两银子,某家也拿走了,算是你购买一百颗解药的钱……”
第三一六章 平湖激雷(九)
张崇武等七个士卒,一身伤痕,极其狼狈地站在了吴康的营房内。
张崇武将那个内有两颗人头的包袱摆在了吴康桌案上,随即单膝跪地,向吴康请罪道:“标下办事不利,请节度使大人责罚!”
虽是自认办事不利,张崇武面上却没有什么愧疚之色,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吴康看了他一眼,未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匕首,割开了那个鲜血淋漓的包袱,露出了其中一男一女的两颗头颅。
他先看了一眼女子的头颅,点了点头。
秋菊长什么模样,吴康是有几分印象的,毕竟与之也有过鱼水之欢。对于秋菊这个女人,吴康印象最深的,却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没有分毫赘肉的腰肢。
可惜了……吴康心中轻叹一声,随即看向另一颗人头。
这颗人头血肉模糊,已看不出本来面貌。
吴康目光一凝。
跪在地上的张崇武一直抬头打量着吴康的神色,他注意到了吴康看着秋菊头颅之时,面上闪过的那一丝遗憾之色,亦注意到了吴康当下注视着掌柜的那颗头颅时,面上并不隐藏的不悦之色。
一个大胆的对策浮现于张崇武心底。
张崇武斟酌了片刻,当下闷声开口道:“这二人武艺稀松平常,斩杀此二人,以标下之实力,并不困难。”
“只是此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哦?”吴康抬头看着张崇武,问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张崇武当即便将自己截杀李恒夫妇二人时,遭遇苍树突袭之事说了出来。
只是他当下这番话,却是三分真,七分假。
他隐去了苍树的具体身份,只说是一名黑衣刺客,身材矮小——苍树的身高可算不上矮小,张崇武如此说,是令吴康不要将黑衣刺客与苍树产生什么联系。
另外,苍树破窗而入,突袭张崇武等人的细节,也被张崇武张口说成了刺客破门而入。
张崇武说自己等人与那刺客一番力战之后,刺客无法破开自己等人的战阵,陷入战阵之内,险象环生,最终找到机会,挟持了掌柜……
“标下自知那位客栈掌柜是节度使大人的亲信,因此拼力相救。但那刺客挟持着掌柜,标下等人难免投鼠忌器,因此便被那刺客又寻到了几个破绽,逃出了战阵,一路挟持着掌柜逃离了客栈……”
张崇武把话说完后,吴康沉思良久,点了点头,又向其问道:“那为何这颗人头面上有如此多的刀伤?”
“你不是说,这二人武艺稀松么?莫非此人拼死反抗,竟令你等不能干脆利落地杀掉他?”
吴康手指指着桌案上那颗‘李恒’的头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崇武,问道。
张崇武顿时感觉压力陡增,但好在他心中早有准备,只是顿了一顿,便向吴康施礼道:“禀告节度使,事实并非如此。”
张崇武面上显出迟疑的表情:“是因为……”
吴康看他的表情,皱了皱眉头,挥手道:“你但说无妨,只要不是在诓骗本将,本将不会责怪于你!”
“是因为……”张崇武深吸一口气,一副鼓起勇气的样子,道,“那个叫做秋菊的,她说她与您有旧,祈求标下放过她……”
“这等要求,标下并未答应,只是心中仍有迟疑。哪知道她趁机提起兵刃,乱刀砍向了自己的夫婿,两人功夫相当,几番拼斗之下,那个叫做李恒的,被其生生砍死。这女子便割下李恒的人头,向标下报功。标下见这女子竟歹毒如此,竟谋弑亲夫,便跟着杀了她……”
张崇武语气流畅,表情坦诚,吴康看他的表情,觉得张崇武不似是在说假话。
对于秋菊所说的‘与己有旧’,吴康自然清楚有的是什么‘旧’。
他的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
张崇武心头一松,知道这一关自己总算过去,但此时还不到要完全松懈的时候,他低下头颅,沉默等待吴康的发落。
“好了,此事你等只有功劳,没有过错。你先起来吧。”
吴康眼中光芒流转,笑道:“毕竟,本将也未想到,秋菊这个女子,会认识定边军中的士卒……”
“她本也不认识标下,是那掌柜被刺客挟持,情急之下,道出了标下的身份。”张崇武并未依言起身,而是又回了吴康一句。
吴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哈哈大笑:“本将自知你忠诚为主,不会怀疑你半分。你这般着急解释,反倒让你我的情分生分了!”
“快起来!快起来!”
“标下遵命!”张崇武这才起身,依旧面色平静。
吴康指了指桌案上的两颗人头,道:“既然事情已经办妥了,这两颗人头留着便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崇武,一会儿你差个人将它们都烧掉罢。”
“是!”张崇武点头,心中却暗哂吴康这种拉拢人心的手段太过低级,方才对自己百般怀疑,各种询问,此时打消了疑问,再摆出这种信任自己的姿态来,恐怕是将自己当做是个傻子了罢?
张崇武随即又想到了在今夜之前的自己。
今夜之前,自己于吴康而言,可不就是一个极其容易哄骗的傻子么?
张崇武在心中自嘲一笑。
“天色已晚,今夜这件事也辛苦你们了。”吴康向张崇武身后的六个部卒点头示意,部卒们纷纷向吴康行礼。
吴康道:“每人赏二两白银,明日准允你们离开定边军营,回家探望一番。”
士卒们这才大喜,自然又是一番对吴康千恩万谢。
待到张崇武带着六个部卒离开营房之后。
吴康从桌案前站立了起来,在营房之中缓缓踱着步子,深深皱着眉头。
张崇武给他的交待确实滴水不漏。
吴康找不出张崇武话语之中任何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但好巧不巧,秋菊那颗人头面庞上 没有分毫伤痕,李恒却已面目全非。
尽管张崇武已向吴康解释过因由,吴康仍旧不能尽信。
但如今已经没有第三个目睹全程的亲信——掌柜被一个五短身材的刺客挟持走了。
吴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到了目下,也只能依张崇武所述,盖棺定论了。
第三一七章 平湖激雷(十)
盛州寒门被尽数抓捕入狱的七日后,一个消息在盛州府内不胫而走。
坊间市井到处都有扎堆聚集在一起,谈论这个消息的人们。
差役护送官老爷经过盛州一条条街道时,可以明显感觉到两侧民众带有浓浓蔑视与仇恨意味的目光。
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从未消歇过。
这个消息自传扬出去的那一刻开始,便势头凶猛,直接盖过了太守府发出的所谓盛州寒门士子密谋造反的消息,人们的注意力纷纷集聚到了这个消息上,以至于官方发出的盛州寒士密谋结党造反的消息,都成了一个人人嗤之以鼻的笑话。
“寒门书生造反?呵!真是世风日下,我看想造反的恐怕是那些高居府宅的官老爷们罢!”
“我们必须要联名上书,将此事之真相公诸天下!太守赵芝龙真可谓心肠歹毒,贪污之事遭人揭发,便一口气抓尽了盛州所有寒门书生,反扣人一顶密谋造反的帽子,其心可诛!”
“这等行径,简直混账,丧尽天良!”
“若非那个叫做宋宪的书生遗落密信,我们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宋宪如今也被抓到了牢狱之中,可怜正义忠直之士,尽遭小人暗算!”
这样的激愤之声由盛州,向关东全境扩散开来。
而人们结合密信最初被遗落的地方,以及那家饭馆掌柜口述被抓捕走的书生的面貌,几乎没有花费多少气力,便查到了密信是由谁书写的——宋宪!
然而无独有偶,在关东郡内,关东郡侯赵芝龙,州牧崔仁贪赃枉法,污蔑一众揭发其行径的寒士造反,将士子们一并打入牢狱的舆论风头正劲,在山阳,江左等郡之内,亦有各种如此版本的消息在市井间流传着。
只不过关东郡太守换成了江左郡刺史,盛州牧换做了山阳青州牧。
一时之间,民间要揭发此类贪臣墨吏的舆论甚嚣尘上,像是一只囊括九州万方的无形之手,生生扭转了原本的局势,压过了之前关于寒士们结党造反的种种传闻,在诸地闪烁出星星之火,于今时终成燎原之势。
有心人冷眼旁观这场乱局,已不难看出有大人物暗中发力,要与操纵天下寒门士子,欲将之尽数打为叛逆的幕后之人角逐一番。
但有心人却难以看出,那位大人物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不能为天下所容的大逆——杨立!
怒火在每一个普通百姓的胸中聚集着,街面上每一个行人的表情都不对。
似乎只要有一点火星,便能彻底引燃他们胸中的怒火,将一座城池,一个郡省焚烧成为废墟。
那些可信度极高的消息在百姓之中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都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
被抓捕入狱的寒士之中,可能有他们的朋友,可能有他们的亲戚,而一旦寒士们头上那顶密谋结党造反的帽子扣牢了,监狱之外与他们有干系的人们,也绝逃脱不得被抓捕入狱,夷灭九族的命运!
这是一个关乎所有寒士被抓捕一空的城池里,底层百姓们生死存亡的问题,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
在这个时刻,豪阀贵族们出奇地在此事之上保持了缄默,纷纷闭锁大门,派家丁严加防守,不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并非没有世家豪阀参与到这件事情中,山阳一个背后有勋贵撑腰的商贾曾蔑称寒门士子皆如猪狗,被豢养在牢狱之中才是他们该有的生活。
话一放出,那个商贾某次出门时,便被愤怒的人们团团围住,将之从马车中拉扯出来,生生打死!
此事发生之后,山阳郡青州衙门出奇地平静。
在律法上一向对山阳豪门有所偏向的青州衙门,此次却对此事不过问。
……
今日晨。
关东郡太守府的门房早早便打开了府邸大门。
朱红的大门上有粪水恣意流淌,门前堆了半人高的碎菜烂叶子,臭气冲天而起。
对于眼前这一幕,门房已经有些习惯,他掩住口鼻,挥了挥手,身后便钻出来几个仆役,提着竹篓,扫帚等物,快速清洁起门前的那一片狼藉。
近三日来,每日早晨,太守府、州牧府府邸前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那些在门前泼洒粪水,扔烂菜叶子的人,往往会选择到后半夜的时候来,人群汹汹,每人扔下一点,撒腿就跑,太守府的护卫也拿他们没辙。
这样的场面也直接影响了府宅之内所有人的心情。
毕竟府邸之外的那些传言,仆役们大都已经有所耳闻,如今有些仆役出门采买太守府日用所需,都已经不敢报出太守府的名号,更不敢再问商户要什么回扣,因为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很可能面临被街上愤怒的百姓们抓住撕成碎片的下场。
因之,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太守府仆役丫鬟们,如今都抬不起头来。
那些本身并未入贱籍的仆役丫鬟们,已经有一部分在自家父母的要求下,离开了太守府,另谋去处。
即便是选择留下来的那部分人,亦是心思浮动,高高的围墙也阻挡不住流言在太守府扎根,回廊凉亭之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丫鬟与仆役们明显多了起来,每个人的眼底都有深深的担忧与惊诧。
赵芝龙从他们身前走过,即便丫鬟们低着脑袋,赵芝龙依旧能想象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在赵芝龙睡梦之中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他眼圈发黑,站在宅邸大门之前。
门房垂着双手,来到赵芝龙身侧,躬身道:“老爷……”
赵芝龙未理会门房的问候,抬头凝视着门前渐渐被仆役们洒扫清理干净的府宅大门,良久之后,他咧嘴笑了笑。
胡须下的嘴唇里,露出森白的牙齿。
这个笑容令门房不寒而栗。
愤怒的情绪顺着这个笑容溢发出来。
“下克上!下克上!”
赵芝龙额角凸出一道青筋,双目直欲喷火,他口中吐出几个低沉的音节,喃喃自语着。
“他们这是真的要造反,真的要翻天了……”
良久之后,赵芝龙拳掌交击,发出啪地一声,吓了身侧的门房一跳。
门房担忧地看着赵芝龙,老爷不会被气出病来吧?
赵芝龙转脸看向他,道:“着仆役备好车马!”
门房领命,躬身便要退下,又被赵芝龙叫住。
赵芝龙迟疑了一下,而后道:“轻装简从,多加几个护卫,不要太招惹旁人注意!”
“小的遵命……”
第三一八章 贫贱不能移
啪嗒……啪嗒……啪嗒……
黑漆漆的牢房里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墙上的火盆里,火焰微微摇晃着,仅能照亮牢房的一小块区域,在墙上投下几道拉长了的影子。
宋宪睁开眼睛,面孔被黑暗笼罩住,脸上表情模糊。
他身体微微动了动,拴缚在双脚上的锁链便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
一盏油灯由远及近,来到了宋宪的牢房前,照亮牢房里的情景,也照亮了遍身鞭痕的宋宪,与其身旁沉沉睡去的宋母。
哗啦啦……
狱卒面无表情地看了宋宪一眼,随即一只手握着油灯,另一只手捞起了牢门前的锁链,开起锁来。
受这响动的惊扰,宋母亦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
她侧了侧身子,看见门外忙着打开那一重重钥匙的狱卒,神色惊惶而畏惧,接着仰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的儿子,嘴唇嗫嚅着,喃喃道:“我儿,我儿……他们又来了,又来了……”
宋母在这牢狱之中,受到了许多惊吓。
如今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但见到狱卒,依旧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到他们是要带自己儿子出去受刑的。
她鼻子一酸,双目中便流出豆大的泪珠,紧紧抱住宋宪的双脚,摇晃着脑袋,念叨着:“别去……别去……会死,会死……”
宋宪蹲下身子,看着自己的母亲。
脸孔上满是温和的笑意,他轻轻道:“阿娘,孩儿去去就来,一会儿就回来的。您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这样的景象,在宋母每一个苏醒的清晨都会出现。
每到清晨睁开眼,便要眼睁睁看着儿子与自己分离,被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卒带走,而后在每晚睡去之前,看到儿子伤痕累累的回归。
宋母的潜意识一直在告诉她自己,全因她做了错事,儿子才会致今日这种凄惨的境地。
于是每日所见儿子不可避免的衰弱,渐渐形销骨立,便也成为了一种对宋母而言,最为残毒的惩罚。
毕竟,母子连心,儿子肉身上受到的痛楚,会在母亲心底数十百倍的重复。
“都怪为娘!”
“是为娘害了你……”
宋宪被狱卒带出牢房之际,宋母在牢房里大声喊叫,却只在这空气沉凝如铁的牢狱里激起了几道空荡荡的回声,而后便再无其他的响动。
宋宪转头看了母亲一眼,低下了眼睑。
他心中更痛,纵然当初猜测到了母亲会听信小人的谗言,进而为自己招来如此祸端,但母亲如今这副神智不清的样子,亦令宋宪心中难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况乎是一个只识得几个字的乡野民妇,一脚踩进了敌人精心为她布置的陷阱。
但这份心痛,宋宪却不敢表现分毫。
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当他处在周围尽是监视着他的,等待他暴露软弱一面的人群中时,这个弱点便会成为敌人用之攻击他的利器。
宋宪不能暴露这个弱点。
现在狱卒们还是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受刑的也是自己。
当他们发现自己其实更加在意母亲时,极有可能会因之对母亲用刑——宋宪不敢想象,年迈的母亲遍身伤痕的样子。
因之,宋宪就对母亲刻意隐瞒着自己的情绪,甚至为此不惜与母亲在牢狱中故意对峙,愤怒指责。
这也间接导致了宋母神智不清,但除却此法,在一无所有的牢狱之中,宋宪没有别的手段可用。
狱卒带着宋宪穿过了一个个空荡荡的牢房。
这是盛州大牢的最底层,原本用来关押一些穷凶极恶,又武功高强的犯人,如今却用之来关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将其他的牢房尽数清空。
定边军武卒吃住皆在这牢房之中,每隔五步,宋宪便能见到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卒。
宋宪在心中自嘲一笑。
盛州大牢以这种严格的规格来对待自己,纵然是即刻就死,也不枉此生了。
宋宪知道他们为何对自己如临大敌。
准确地说,让盛州官员如临大敌的人,并非是宋宪自己,而是宋宪背后的杨立等人。
杨兄在燕州那边,想必已经站住脚,甚至把握住局势了罢,不然自己这样一个,仅仅是杨兄朋友的贫寒书生,恐怕不值得令盛州官员如此严阵以待。
宋宪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想到了杨立在燕州可能已经掌握局势,便想到了在燕州与杨立为敌的那些人,杨立在给宋宪信笺之中对晋王等人,并未避讳什么。
晋王那一系,是不是也是今时盛州发生的这些事情,背后的始作俑者?
这个突出起来的念头,甫一出现,就牢牢地占据了宋宪的脑海,始终挥之不去。
他眼皮微微下垂,眸子里散发着光芒。
依凭自己目前掌握的些微线索,宋宪开始在心底进行一个又一个推测。
若是宋母当初未有焚烧杨立送给宋宪的最后一封信笺,那么当前的局面,宋宪完全可以轻松应对,小心避过,盛州寒门士子也不用如今时这般,受牢狱之苦。
但是并没有这个如果,那一封对宋宪,对盛州寒门士子至关重要的信笺,终究是被焚毁了的,而宋母,只认识几个字,自然也看不懂那封信笺上的具体内容,也就无从将信笺内容口述给宋宪听了。
不过,信笺被烧毁一事,宋母在牢狱里,还是告诉了宋宪。她自作主张,毁掉了自家的孩儿,内心愧疚万分,便在无意间将这一件事透露给了宋宪。
这间事情对于宋宪而言,算是一个重要的消息。
上次杨立的回信宋宪未曾收到,但在那个时候,他却又写了一封信笺递送到了燕州。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该是杨立派人到盛州回信之时了。
说不得,此时此刻,杨兄的人便在盛州打探着自己的消息。
想到这一点,宋宪心中便不觉轻松了几分,觉得前途仍有希望。
他抬起头,跟着狱卒走过了一个转角。
这一次,狱卒并未直接带着宋宪到用刑之地去,而是领着宋宪七拐八拐,渐渐走到了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间里。
宋宪没有打量房间里面的摆设,他盯着在房间里背向自己,负手而立,一身官袍的男人,随后低下头去,眼睛里有灼热光芒一闪而过。
第三一九章 贫贱不能移(二)
正主按捺不住,终于过来了。
宋宪辨认着那一袭官袍,很快便确定来者是关东郡侯——赵芝龙。
赵芝龙因何亲自过来审问自己?
宋宪脑海中掠过无数个可能,最终推测是由于自己当初故意遗落在饭馆里的那一封信笺。
那封信笺在盛州发挥了什么作用?
宋宪身处牢狱,无法知悉,但赵芝龙转过身来,面向宋宪时,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宋宪知道,自己当初遗落的那封所谓暗卫密信,起到的作用不小。
不然,赵芝龙也绝不会如此火急火燎,不顾身份,来到这盛州大牢之中,秘密提审自己这样一个‘密谋造反’的大逆!
赵芝龙面向宋宪,宋宪便被两个狱卒按着跪在了地上。
赵芝龙坐到太师椅上,眼睑低垂,慢吞吞说出第一句话:“你本事不小,圣人门生,却对一郡父母官,使出这般阴毒的手段。”
宋宪心脏狂跳,他压下心底漫溢的喜意,抬起头,直视赵芝龙的眼睛:“学生不敢。”
“便是学生如今这圣人门生的头衔,恐怕也有不少暗中之人,随时准备从学生头上摘下来,安一顶密谋造反的帽子……”
“值此情形之下,学生怎敢造次,施展什么手段?”
宋宪面貌清秀,即使面对着可能是一手罗织起‘密谋造反’的罪名,将他打入大狱的赵芝龙,书生说话依旧温柔如水,温良恭顺。
可是这似水的温柔里,却掺杂着许多寒冽的冰碴子,水流入喉,难免会令人喉咙被冰棱划伤,冻得心肺疼痛。
赵芝龙心中愠怒,但表情倒依旧是老神在在的。
他知晓自己如今来到大牢,提审宋宪,在其与宋宪的这场无形角力之中,已经算是首先逊色了一筹,难免被对方抓住把柄。
如若再因为宋宪几句机锋暗讽而盛怒,恐怕就更处于下风,难以扳回局面,自然也无从达到自己的目的。
“看来你是误会本官了……”
赵芝龙叹息一声:“盛州发生此等事情,本官亦极为痛心。但既入朝为官,身在官场,许多事情便身不由己。”
“这一点,你是无从明白的。”
赵芝龙故意作出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看得宋宪一愣。
宋宪毕竟不如杨立,洞见人心,说到底他只是一介寒门书生而已,纵然心思缜密,但未经历练,怎是赵芝龙这种城府深沉,又在官场权谋之中久经历练的老辣之辈的对手?
此时见赵芝龙一副无可奈何又分明欲要挣扎尝试一下的表情,宋宪一时间不知所措,竟不自觉相信了对方几分。
不论是关东郡侯,抑或关东各州城知州,宋宪都不曾当面与之打过交道。
天下万民,能与官员搭上线的,不足两成。官员在天上,万民在地上,坐地观天,更难推测天中细节。
在如此情况下,猛然间真人当面,如宋宪这般的寻常书生,是很难甄别这个人的真实形象,又极容易在对方用心经营之下,粉碎过往对其的印象,重新趋向于认同这个对方在自己眼中精心经营的形象。
毫无疑问,赵芝龙如今便是要在宋宪心中重新建立起一个伟岸而光辉的太守形象来。
而宋宪此时内心正处在拉锯战中,迟疑犹豫,进退失据。
赵芝龙一看宋宪这副样子,便知其内心已经纠结了起来。
他心中冷笑一声,暗道书生只是书生,只知一腔意气用事,折戟沉沙也是必然的结果。
赵芝龙面上故作愁闷之色,叹息道:“盛州事牵扯诸多,非是专门针对盛州寒门士子,而是各方势力博弈,把你这般的寒门书生当做了棋子而已……”
“在棋盘上,不论是你,还是如本官这般的一郡郡侯,都是大人物们的棋子。此无可避免,但终究有破局之法。”
“你可知盛州今时有多少士子因一个罗织的密谋造反之罪而入狱?”
赵芝龙身体前倾,问宋宪道。
宋宪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只知在茶社之中,同文社所有的寒门齐聚,已有二十余个士子。
但这个波及盛州所有寒士的阴谋,究竟使得多少士子下狱,宋宪便难以得知了。
赵芝龙伸出三根手指:“只差三十余人,便到三百之数。”
“若是算上他们各自的亲眷,此时在牢狱之中的人,已经到了千余人之多……”
千余人?!
宋宪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千余个人尽被罗织起了‘密谋造反’的罪名,一旦这个罪名落实了,盛州立刻便是人头滚滚之相。
若依昭律计算,凡密谋造反者,须夷灭九族。
那么盛州就不止有千余人遭难了,算上他们的九族,亲朋好友之流,恐怕要达到数万乃至十万人之多!
一想到这个数字,宋宪内心便顿觉惊悚无比!
那幕后之人,以一个假造的罪名,使得十万余人冤屈而死么?
赵芝龙对宋宪心中之想法拿捏得分外精准,他适时开口,冷笑一声,说道:“想必你也在心里计算过了,若这罪名一旦落实,那便是十万人因此而死……”
“呵呵,纵然是一方大吏,亦没有这个胆子,敢教十万人死不瞑目!”
宋宪在心底颇为认同赵芝龙的想法,不自觉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幕后之人是不敢如此做的,算起来,这密谋造反之罪,不过是他们口中的一个噱头而已,真要让他们祭起屠刀,令人间多出十万个冤屈之鬼,他们还没有这个胆量!”赵芝龙对此事盖棺定论。
他这一席话可谓是借力打力,不断转换宋宪的注意力,最终在宋宪心中投下了一个‘密谋造反之罪,只是幕后之人用来吓唬别人的一个噱头,只是一个纸老虎’的念头。
赵芝龙这个手段用得老辣至极,宋宪自然察觉不出。
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放松了对赵芝龙的警惕。
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密谋造反’这个假造的罪名,产生了几分轻视。
但是,宋宪并未完全相信赵芝龙。
一郡郡侯,与幕后之人勾连不论被赵芝龙说得如何无可奈何,天花乱坠,宋宪都已认定了此人绝非是一个为国为民的能臣贤臣。
而且,不论如何,‘密谋造反’之罪,仍旧是大罪,即便它一个所谓的噱头,均不能等闲视之!
第三二〇章 贫贱不能移(三)
“赵大人提审学生,便是为了与学生说道说道此中关窍的么?”
片刻后,宋宪向赵芝龙低头问道。
赵芝龙摇了摇头,叹息道:“之所以与你说道这些,自然是因为如今局势已然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可知道,你当初在饭馆留下的那一封信笺,如今在盛州惹出了多大的风波?”
宋宪摇头表示不知。
“你自是不知。身在牢狱,本官看你生活倒是悠闲得很。”一提到此事,赵芝龙便想起太守府门前每日清晨出现的那些污秽之物,想到自己出门都必须要带齐了侍卫,轻装简从,否则必然会遭遇到盛州百姓的刁难!
于是,他说话就不注意了一些。
宋宪听到赵芝龙说自己在狱中生活‘悠闲得很’时,微微一愣,心中随即冒出一丝对赵芝龙的嫌恶情绪来。
作为一郡之长,封疆大吏,此人莫非看不出自己在牢狱之中遭了多大的苦难么——一身伤痕皆是明证!
推己及人,如今盛州寒门及其家眷尽被关押在了牢狱之中,他们恐怕也是如自己一般,每日都要被用刑多次!
近千人在牢狱之中受苦,到了这位太守大人口中,便成了在狱中生活悠闲得很?
这是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
“如今盛州百姓,因你假造的那一封密信,已是沸反盈天。便是本官的车驾上街,都要担心会不会被百姓围堵!”赵芝龙沉声道,“本官一向清廉,对于此事,自问问心无愧,却被你这样凭空污蔑,捏造事实,如今百姓与官员之间,更因你这一封信,升起了对立之情绪。”
“长此以往,只怕会激起民变!”
“而且,正因你这一封信,亦令各方势力骑虎难下,与你一样的盛州寒门书生,只怕会因此遭殃,到时候,他们纵然没有密谋造反之罪,也会被幕后之人依谋反之罪砍去脑袋!”
“数千乃至数万人皆因你一念而起,全部命丧黄泉?你于心何忍?”
赵芝龙这一番言论,只说宋宪如何如何,犯下了多大的过错,却决口不提自己在盛州寒门士子被捏造密谋造反这一件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故意误导宋宪。
然而宋宪此时心中有怒意,就不免想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面上表情唯有分毫松动,对赵芝龙说道:“那大人觉得,学生此时该如何做,才能消去百姓心中之怒?”
“才能免去这场生灵涂炭?”
宋宪存心以此为饵,诱出赵芝龙真正的心思。
世事纷扰,人心不古。
他自知以自己的城府,绝非是赵芝龙这个封疆大吏的对手。但凡为人者,身上便绝对有其之弱点。
而宋宪此时抛出诱饵,便是为了明见赵芝龙身上的弱点,进而抓住这个破绽,将赵芝龙为人用心的真正一面拉扯出来!
赵芝龙听着宋宪的话,不疑有他,他心中一喜,觉得宋宪这是已经被自己一番套话迷住了心窍,反被自己控制住了。
“若欲化解百姓心中怒火,作为此事之始作俑者的你,责无旁贷。”
“百姓此时已认定你是朝廷派下来调查盛州官员的暗卫,若你此时在这张密信之上,签字画押,他们心中对你的形象自然崩毁,那么舆论也会跟着散去,之后便不足为虑了。”
说着,赵芝龙从怀中抽出一封信笺来,递给了宋宪。
宋宪拆开信笺一看,便发现这封信笺正是那封假造自己与人结党,密谋造反的关键证据!
赵芝龙要宋宪在这封信笺上亲笔写上自己的名字,便是要宋宪自认与人结党,密谋造反,如此一来,百姓们关于宋宪真实身份乃是朝廷暗卫的舆论,自然也会跟着不攻自破。
毕竟,一个欲要谋反,推翻朝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朝廷培养出来调查各地官员贪墨之风的暗卫。
赵芝龙提出的这个办法确实可用。
但是,宋宪若是真的在密信上签字画押,那便是授赵芝龙以柄,凭着这封密信,赵芝龙可以任意拿捏宋宪,若是他一个不高兴,宋宪面临的便是密谋造反,被夷灭九族的结果!
君子有成人之美,但君子也不是举头迎向不义不公之屠刀的傻子!
更何况,宋宪自知,同文社二十余个士子都同意了他当初说出的应对对策,而自己此时却突然变卦,向强权屈服了,这等行径,要置学友们于何地,赵芝龙若是因之向学友们放出消息,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签字画押,他们是否也会跟着屈服?
一念及此,宋宪不寒而栗!
赵芝龙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这场提审从头到尾,都是赵芝龙向自己布下的一个圈套,只要自己在密信上签字画押,那么便真正陷阱了这个圈套里!
宋宪一把将密信撕扯得粉碎!
赵芝龙断没有想到,宋宪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转变心意,‘开窍’了,登时面沉如水,盯着宋宪道:“书生,你这是何意?”
“你纵然是在这封密信上签字画押,本官亦不会将此事公诸于众,自能保你一世平安。你为何要撕毁密信?”
“本官与你方才说的话,你还不明白么?你若不签字画押,那么盛州寒门将因你这一念之差,尽皆命丧黄泉!”
宋宪轻声笑着,道:“学生若是真的签下了这封密信,那才会真正成为令盛州寒门尽皆命丧黄泉的罪人吧?”
赵芝龙面色一变,眼神更加阴沉!
“赵大人精心策动盛州官员,给如在下这般的盛州寒门士子罗织了密谋造反的罪名,到了此时,因外面局势动荡,民意熊熊,反过来与在下商谈,让在下认下这无中生有之罪。”
“赵大人,你何不想想,这场风波因何而起?”
“你如今这般行径,可以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让牛耕地,还不让牛吃草,赵大人,莫非是将在下当成了一个傻子?”
“为寒门罗织罪名的是你,被千夫所指的亦是你,今时终于火急火燎,按捺不住了,却让在下替你背下这个罪名?”
“若只是背负这个罪名,真能解盛州寒门士子目下困窘之境。在下亦心甘情愿。”
“但是赵大人有能力解决当下盛州寒门的困境么?”
宋宪直勾勾地盯着赵芝龙,摇了摇头:“我觉得,赵大人并没有这个能力。”
“赵大人这种一心只想着自己,只要自己好,哪怕他人全部去死的官员,实在令在下望而生畏!”
“你说什么!”赵芝龙面色通红,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两个差役一下按住了宋宪的肩膀,迫得他不得不低头看着地面!
“在下方才……险些被赵大人一番巧言令色诓骗,如今反应过来,总算为时不晚!”
“请赵大人记住!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
“你的报应马上就要来了!”
“将此人押下去,用刑,给本官狠狠地打!”赵芝龙厉声大叫!
差役们按住宋宪,直接将之拖了下去!
第三二一章 贫贱不能移(四)
赵芝龙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牢房,只觉得一身晦气。
今次他提审宋宪一方,本是占尽了先机,如今却被宋宪一通嘲讽,事情没有办成不说,还因此颜面尽失!
赵芝龙走出牢狱,面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停在牢狱前的马车上,车夫与几个护卫赶紧迎向赵芝龙,纷纷向其行礼,也不敢过多询问赵芝龙在牢狱之中做了什么。
赵芝龙站在狱前,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后,匆匆上了马车,甩下一句:“回府!”
马夫便扬起马鞭,驱策着骏马,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此地。
在牢狱周遭一个房屋之内,文庸合上窗户,扭头问身后的李恒道:“是这个关东郡太守么?”
文庸不苟言笑,表情严肃。
天下局势跌宕诡谲,身在燕州青萍的天目已开始往天下各地派出侠客,用之专门应对士子变之事宜。
如今天目杀手以及巡议司侠客已在各地纷纷开展了自己的行动,而专司盛州寒门被抓捕入狱之事的侠士带队首领,则是苍树,文庸主要辅助苍树展开行动,也避免苍树玩心大起的情况下,忘记办正事。
李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与文庸对视一眼,目中难忍惊惧之色,连忙点头,生怕自己反应慢上一拍半拍:“是!是!就是他令小人做那件事情的……”
“嗯。”
文庸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屋子床榻上那一个满身赘肉,昏倒过去的盛州大牢狱丁。
这所房屋的主人便是躺在床上的狱丁,只是文庸暂时借用房屋,也只能让狱丁先受些苦,将之打昏了过去。
文庸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片,打开来看,将纸片上的画像与赵芝龙的长相两相对比了一下,便能确定赵芝龙正是画中人。
他微微一笑,对李恒说道:“今晚暂时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你在这座房屋里到处找找,寻几根麻绳来!”
李恒自然不敢不答应,慌忙转身,走出里屋,到外面去寻找麻绳去了。
不多时便找来一捆麻绳,其在文庸的吩咐下,将还在昏迷中的狱卒捆在床上,捆了个结结实实,而后文庸又从其手中接过麻绳,将李恒也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之后文庸又换了身衣服,在柴房中烧了些粥饭,给自己与李恒一人喝了一碗,便算解决了早饭问题。
……
将近中午时分,文庸外出回来之后,带了些许饭食,与李恒还有哪个醒过来的狱卒三人分着吃了,文庸小憩了一会儿。
李恒看着文庸靠坐在角落里,微微闭上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李恒自己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不论如何都无法睡着,索性便睁开眼睛,想与那个苏醒过来的狱卒说说话。
哪知道对方即使处于被人挟持的情况下,心境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此时早已睡了过去,不多时便有震天的呼噜声在房屋中响起。
李恒看这一幕,目瞪口呆,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只能再度闭上眼睛,尝试休憩片刻。
伴随着那一声比一声更响的呼噜声,李恒竟真的睡着了……
待到李恒两人睡醒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
十余人在房屋里席地而坐,面前有一片片荷叶摊开,内里包裹着各式各样的饭菜,此时这十余个侠士正大口用饭,也没多少人注意到李恒与狱卒丁勇苏醒。
睡了那般久,两人腹中自是有些饥饿的,此时见众人大快朵颐,饥饿感便更加明显了起来。
李恒不敢开口呼唤众侠客,求人给他一口饭吃。反倒是狱卒丁勇见此情形,在床上扭动挣扎着,使得床榻都跟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口中叫道:“诸位好汉,还有没有饭菜,能否给小人匀一份出来?”
丁勇话还未说完,坐在文庸旁边的苍树便站起身,将一封荷叶包好的饭菜放到了狱卒脑袋旁边,又替他解开了手腕上的绳索,让他自个儿用饭去了。
丁勇毕竟只是盛州大牢里的一个狱丁,并未参与盛州士子被捕一事,也算是为了生计奔波的苦命人,苍树文庸等人,自然也不愿与人家为难。
这一日间丁勇虽被捆绑起来,不能过多活动,但在饭菜上,苍树和文庸等人却从未亏待了丁勇。
中午丁勇吃了一条羊腿,晚饭也不差,丁勇打开荷叶包之后,那股浓郁的香气便直往李恒鼻孔里钻,使得他禁不住往丁勇的饭菜上看,只见一只烤得焦黄,其上撒这些嫩绿小葱作料的肥鸡安安静静地躺在荷叶上。
丁勇食指大动,当即便撕下一只鸡腿,大口啃咬起来,边啃边含糊道:“诸位好汉,这等饭食,对于小的而言可真算是盛情款待了!小的在盛州大牢当差这么多见,也未吃过这样的饭食……”
苍树等人听他说得有趣,当即有人向其问道:“你在盛州大牢当差有些年头,每年这盛州大牢总归要杀几个人的吧?某家可听说这断头饭丰盛得很,为何不扣下来自己吃?”
“断头饭岂是白叫的?抢将死之人的最后一顿饭吃,实在晦气,谁会做这等缺德事!”丁勇听完那侠客的话,当即眼睛一瞪,反驳了几句,惹得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诸位好汉,你们做的这活计,别的不说,每日饭菜倒是不错,可还愿意招收人手?小的愿意效劳……”
丁勇虽在牢狱之中当差,但是性情却不沉闷,与巡议司侠客们插科打诨,也是妙语连珠,趣味横生。
房屋中唯独李恒一人,无法参与到丁勇与侠客们的谈笑之中,没人注意他,苍树也没有给他一份如丁勇那样的丰盛饭食来。
李恒见此情景,心中不觉有几分委屈,忍不住开口提醒苍树道:“大侠,小的,小的还没用饭呢……”
“哦,差一些便忘记了。”
苍树听到了李恒的话语,拍了拍脑袋,朝李恒歉意一笑。
李恒心中不由得憧憬起自己能吃到与那丁勇一般无二的饭食,苍树将一个荷叶包递给他,也帮其松开了手腕上的绳索。
任由李恒自行用饭。
李恒心急火燎地打开荷叶包,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团米饭,以及两块腐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顿时大失所望,又不敢对苍树斥责什么,只得埋头用饭去了。
李恒心中自知,为何他与丁勇二人同被苍树等挟持,待遇却如此天差地别——若不是当日为虎作伥,帮助太守给一众无辜寒门扣下密谋造反的罪名,想必当下,也能与丁勇一般,同诸位豪侠谈笑风生,还能享受到美味的饭菜了吧……
第三二二章 贫贱不能移(五)
房屋里点亮了一盏油灯。
屋子里除了一众侠客之外,又多了一个被绑起来的狱卒,他神色惊惶地看着屋内聚成一堆的十几条大汉,有些不明所以。
他本是来提醒丁勇,该换班去牢狱值守的,却未料到进门便被几个人直接制住,捆了起来。
巡议司的侠客们从这个新到的狱卒口中套到了不少消息,对于今夜要实施的各种计划,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十六个江湖客在屋子里围拢着席地而坐,在他们中间摆放着几张似乎是刚刚绘制好的地图。
文庸指了指那个画有一道河流,以及一片平房,一片树林的地图,道:“前往定边军营,首先刺探那三百余封谋反密信藏在何处之事,乃是魁首交代下来的重中之重,这个任务,谁愿去做?”
话音刚落,文庸便见到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他咧嘴一笑,又提醒了一句:“任务至关重要,不可惊动军营武卒分毫。各位量力而行,定边军营之中守卫森严,密信更放在军营中心,节度使的那个营房之内,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踏入其中,首先前去刺探的人便不能多了。”
“某家觉得,此事只能去两个人,多则无益于完成目标。”
将任务中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都与众人详细说了一番之后,跃跃欲试的人就少了许多,只剩下三五个对定边军营的任务尤有兴趣。
“我去这里吧,毕竟与吴康也算打过交道。”苍树看了一眼地图,开口拿下了这个任务。
众人见在天目之中武力排名几乎可与观沧海境的都首领相提并论的苍树发言了,自然不会再与其争执什么,便默许了苍树接下这第一个任务。
苍树看了看一众侠客,指着一个年轻剑客,道:“我选他随我同去,不知可否?”
那个年轻剑客没想到自己会被苍树亲自点名,当即脸上出现了狂喜之色,目光炯炯地看向文庸。
文庸也就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苍树捡起地上那张定边军营的地图,拍了拍走到自己跟前的年轻剑客肩膀,二人离开了房屋。
“前往太守府,刺探那些燕州人口、土地契约藏在何处的这个任务,谁愿去?”
“太守府虽不能与军营相比,但已经成为一郡郡侯的赵志龙,在府中想必会豢养专门保护自己的秘密高手。”
“不过近日夜间,民众自发聚集于太守府前,骚扰府中护卫。护卫们不堪其扰,疲惫难忍,近几日防护府宅,想必已经有些倦怠,这算是我等可以利用的一点。”
“前去参加此次任务的好汉,别的不说,至少武功首先要能保护自己全身而退。”
“其次,眼力自然也要极好,否则,若与那些契约藏身之处,擦肩而过了,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文庸作为苍树盛州之行的副手,实则却是真正掌控全局之人,盛州诸多事情,皆由他进行不断分析,最终制定出一个可行的计划来。
而苍树只负责提供武力,实则是众人在盛州行事之时的精神支柱。
毕竟有一位可以媲美观沧海境的气剑仙在自己背后撑腰,巡议司侠客们做事便也不会那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文庸将任务详细解说一番之后,众侠客互相之间,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摇头,告诉文庸其本身并不擅长这种潜行刺探的任务,也有人向文庸表明,自己虽没有高强武艺,但也有一技之长,愿意尝试解决这个任务。
众人商量过后,五个人便脱颖而出,形成了完成太守府刺探任务的一个小队伍。
这五个人由武艺高墙者,侠盗,专门负责掠阵的武夫,以及专门负责望风的武夫组成。
其中三人本就是鱼肠道的杀手,缉敌千里,取其首级,刺探情报,见机行事等等,本就是他们极其熟稔的活计,文庸对这五个人自然也无异议。
五人领了地图离开。
场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侠客,以及最后一个任务。
文庸看着任务地图,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个任务说困难,于在场诸武夫而言,却也不算困难。
但若说简单,却又不算简单。
任务由杨立亲自提出来,要给宋宪送一封信。
若在几日以前,宋宪还是自由之身时,送一封信而已,文庸随便派出一个人,便能轻轻松松将任务完成。
但如今文庸等人刺探出宋宪被抓捕到了盛州大牢,那么这个任务再完成起来,便有几分无从下手了。
说无从下手,主要因为任何一座监牢,其各关节处的防守必然完备,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其中,着实困难。
当然,文庸如若执意完成这个任务,派九个人大咧咧地走入牢狱之中,一通乱拳,倒也有八分可能,直入地牢,将信笺送到宋宪手中。
不过如此的话,文庸等人的行动便也失去了其保密的特性。
文庸为难的便也是这一点。
他盯着地图看了良久,忍不住转头问了还未睡去的丁勇一句:“盛州大牢有没有隐秘的后门之类,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其中?”
“有倒是有。”丁勇闻声,嘿然一笑,道,“不过虽然是一处后门,但可说不上隐蔽,平日里狱卒从那后门进进出出,如今那里已成了盛州大狱人尽皆知的所在。”
“你们想要从那后门进入牢狱,恐怕不比直接从正门闯入轻松许多。”
文庸闻言,点了点头。
丁勇都如此说了,文庸自然也不会再打什么走后门的主意。
他皱紧眉头,对于如何完成这个任务,始终不得要领。
丁勇见他这副表情,自然知道众人进入了一个困局,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想要进入盛州牢狱,想在其中做些什么?”
他所询问的东西,于文庸等人而言,也不算是什么机密。
毕竟过了今夜,事情完成个大半,丁勇纵然是将文庸等人完成的一桩桩任务泄露出去,太守赵芝龙亦无力回天。
文庸回道:“要去牢狱之中,给一个人送一封信。”
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丁勇道:“你有没有兴趣,帮某家做这桩事?事成之后,给你三两银子!”
第三二三章 贫贱不能移(六)
三两银子便能令人做这样一桩困难的事情?
听到文庸的话,李恒心中飘过一个念头,不禁觉得文庸太过异想天开。
他哪知丁勇闻声之后,心底想的分明是:天下间竟有这等好事,帮人送一封信笺,便能赚三两银子?!
丁勇眼中精光一闪,内心蠢蠢欲动,面上却推脱道:“不成,不成。这等事情,小的做了若是被旁人知道了,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过,做不得,做不得!”
“与某家等人在一块呆了这般久,还被你这同僚看在眼里,纵然你不做这桩事,过了今夜,别人问罪起来,你也逃脱不了干系。”
文庸笑着道:“不如爽快些,这桩事情做好了,说不得有机会跟着某家一起喝酒吃肉,再不用受典狱的鸟气!”
“三两银子,你做是不做?”
丁勇面现踌躇之色,片刻之后,向文庸问道:“就不能再加几十文钱么?”
“呵呵,只有三两银子,一文钱亦不能多给!上头给某家的经费,如今也已经捉襟见肘了,怎么,你不愿做么?”看丁勇面上表情,文庸便知大局已定,自然一文钱也不愿意多给,当即斩钉截铁道。
“行!三两银子便三两银子,可说好了,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丁勇咬牙答应了下来!
文庸与丁勇旁边的一众侠客,以及那个‘新来的狱卒’,李恒等人,见此情景,目瞪口呆。
侠客们不禁对文庸生出了几分钦佩,心想文兄弟此人头脑可真是灵活,不愧为魁首特别任命的盛州专事副手。
众人为丁勇松了绑,丁勇也不需要领走文庸手中那份盛州大牢的地图,毕竟他身为狱卒,对其中布置已经极其熟悉。
文庸只与丁勇交代了宋宪身在何处,又将信笺交给丁勇等等,便任由丁勇揣着信笺,换好狱卒衣衫之后,离开了房屋。
丁勇此时前去盛州大牢,时间亦是正好,正该他换班如今在丁勇家中的那位‘新来的狱卒’,一切都可谓严丝合缝,不着痕迹。
……
定边军营之内,士卒依旧按照《定边军卒操典》进行着每日重复的活计。
天已经全黑了,大部分士卒都已经回到营房中睡去,只是一处营房里不断传出来的惨叫声,总教人睡眠不似往日那么香甜。
士卒在床上翻了个身,口中含糊地咕哝了几句,片刻后,又打起了呼噜声。
他的床底下钻出一个年轻剑客,额头冒着冷汗,借着黯淡的月光,可以看到他苍白的脸色。
先前有一队巡逻士卒从这个营房前经过,剑客于星若不是反应得快,恐怕当场便会被士卒发现,那么这次要做的事情就铁定失败了。
于星惊魂稍定,四处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个营房,到了外面,贴着墙根,小碎步朝一个方向奔去。
站在他的方位,可以清楚看到有一个人靠在一座营房烟囱的那个位置。可是那些士卒却没有一个发现烟囱那里靠着的人影。
于星心中很是羡慕,二首领这般大喇喇地进入定边军营之内,随意选了一条路线,就完美避过了所有士卒巡逻的区域,不会被任何一个士卒察觉到有刺客此时就在他们的头顶。
要根据不同的局面,判断那些人们视线无法顾及到的具体方位在哪里。
于星在心中重复了数遍苍树教导他的话语,趁着一队士卒刚刚走过这个区域,兔子一般穿过前方一片开阔地,紧接着又贴上了一座营房的墙面,才堪堪避过转角突然穿过的又一队巡逻士卒。
“你怎么这么慢?”懒洋洋的声音落入于星的耳朵。
声音不算太大,也算不上刻意压低,就是苍树平常的音调。
听到这个声音,于星心头一阵紧张,连忙左顾右盼,却没有找到苍树的影踪。
“看头顶。”苍树又提醒了一句,于星连忙仰头,内心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苍树一只脚勾着屋檐,像只蝙蝠一样倒挂下来。
他伸手抓住于星同样伸出来的手掌,脚尖用力,一勾一挑,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落到了屋顶上。
站在这个方位,于星可以看到四周有至少六支巡逻的队伍,但却没有一个士卒对这个就在他们眼前的房屋房顶投来分毫注意力。
这一点让于星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他困惑地看向苍树。
“他们每日都是这般巡逻的,六支队伍都觉得这处房屋是他们巡逻交汇之地,贼人刺客之类,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涉入此地,久而久之,自然便会对这处原本算是守卫森严的所在放松了警惕……”苍树教导了于星几句,却发现对方还是一脸困惑,显然未听懂自己的话语。
“你只需记得,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便是了。”苍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给了于星一个总结,先一步跃过了这个屋檐,到达下一处房屋屋檐上。
气剑仙身法飘逸,闪转腾挪之间,不带一丝烟火气,在微微的月光下,真有几分谪仙的风采。
与之相比,于星就相形见绌了。
他虽修有轻功,但毕竟不如苍树那般出神入化,做不到几步跨过一个房顶,几步跨过一个房顶这等事,只能慢慢爬下屋檐,继续小心躲避着那些随时可能穿过自己身边的巡逻士卒。
于星在心中咂摸着苍树的话,过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明白了苍树话中之意,但他觉得,纵然自己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在哪个方位,又知道如何判断它是否是最安全的,也对自己毫无帮助……
且不说别的,单单是二首领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身法,于星就肯定自己掌握不来。
连身法都无法掌控,还提什么判断方位,提什么最安全的,最危险这么许多大道理?
于星贴着墙根,慢慢接近苍树所在的位置。
苍树又一次倒挂在了屋檐上,脸孔对着营房的窗户,观察内里的情形。惨叫声正是从这座营房里传出去的。
苍树看到了里面关押着的许多书生及其家眷,以及几个士卒架着一个浑身鲜血的书生,在一封信笺上按下血淋淋的手印。
……
第三二四章 贫贱不能移(七)
吴康手臂压在一张桌子上。
手臂一旁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叠签字画押了的密信。
他身后站着换了一身新儒衫的张善瑜。
张善瑜看着对面刚刚用过刑,虚弱不堪的武温,有些局促不安。
令他局促不安的,是一众伤痕累累的寒士们对他的仇恨目光,是武温眼中疯狂跳动的怒火。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武温被绑在木桩子上,在两旁的士卒扒开他背上的衣服,以藤条鞭子在其伤痕累累的后背上又添上一道道新的鞭痕!
武温狂声怒吼,勉力转动,面孔被血污覆盖,一双眼睛亦是殷红之色:“张善瑜,你枉受圣人教诲,不配为士人!”
“我等耻与你为伍!”
咆哮声贯穿了张善瑜的耳膜,武温每怒吼一句,他的头颅便微微低下几分。
张善瑜虽然心胸狭隘,但并非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
他知道自己当下做了很不对的事情,为保自身之安全,不受皮肉之苦,惧惮于军卒们手中那一根根藤鞭,张善瑜已转投吴康,为吴康效劳,专门负责大刑逼供从前的一众学友,强迫他们在那一封封密信上签字画押。
圣人有云知耻而后勇,张善瑜如今却是一点回头路都没有了。以后休想再令牢狱里的寒门对之正眼相看。
“呵呵,一群将死之人,还要谈什么圣人教诲。简直不知所谓,书呆子!”在张善瑜良心难安之时,坐在椅子上的吴康冷笑一声,帮其解了这个围,“只有活着,才有与别人谈以后的资格,这厮太聒噪了,给本将堵住他的嘴!”
吴康一挥手,士卒立刻应命,抓起一块臭烘烘的破布,塞进了武温的口中,令他再也吐不出任何完整的字句!
吴康转头看向张善瑜,自然注意到了张善瑜苍白的脸色。
他轻轻一笑,道:“不必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
“你须知道,待到他们今天全部签字画押之后,他们的死期便是确定了的……”吴康指了指桌案上的一沓签字画押的信笺,脸上带着笑容。
张善瑜对吴康投诚,算是吴康今夜遇到的一个惊喜。
随着张善瑜投诚,也带动了一部分士子开始摇摆不定起来,吴康又对众书生连番用刑施加压力,首先便有一部分士子抵受不住,在那一封封密信上签上了名字,按了手印。
这些密信在书生们未按下手印时,只能算是一堆废纸。
但是其上只要出现了他们的字迹,那之后的事情便是板上钉钉了,密信自然也会成为赵芝龙等人向庙堂呈送盛州寒门士子谋反的重要证据!
“待到他们全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了。”吴康眼珠一转,话语像是魔鬼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张善瑜的耳朵里钻,“你今日做了什么事情,旁人怎可能会知道?”
“到时候你依旧是那北洲冠冕之一。”
“不仅如此,以后你若意愿入朝为官,本将乃至太守大人都愿为你担保,向朝廷举荐你。”
“比起你失去的那些东西,你得到的只会更多!”
经过吴康的一番安抚,张善瑜的情绪渐趋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向吴康行礼道:“大人,可否令在下代替您的部卒,对此人用刑?”
“在下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人的骨头,是否有如他说的话那般硬气!”
张善瑜指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武温,眼睛里闪动着阴狠毒辣的光芒。
吴康并未料到这个文弱书生会对自己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他哈哈一笑,点头答允:“如此甚好,你想试一试鞭子抽在别人身上是什么滋味,本将答应了你便是!”
“本官也想看一看,他的骨头到底硬不硬!”
张善瑜随即走到了一个士卒跟前,从士卒手中接过了那道藤鞭,在手中挥舞了几下,目光冷森森地看着武温,面色狰狞:“武贤弟,对不住了!”
张善瑜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没有回头之路,只能跟着吴康一条路走到最后!
既然都已经如此决定了,那么在场诸士子如何看他,如何咒骂他,张善瑜便已经不在意——毕竟,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定下了斩首的命运!
人都死了,还如何传扬自己今日做下的这些事?
“呜呜!呜呜!”
武温与张善瑜对视,突然有了精神,脖颈上浮现一根根大筋,想要痛斥张善瑜这种行径,奈何嘴巴被堵住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
“武贤弟看来也是按捺不住了,你想要咒骂我,我便让你骂个够!”
张善瑜伸手摘掉了塞在武温嘴里的那块破布,接着一鞭子抽在了武温的面孔上!
啪!
武温顿觉面孔火辣辣的疼痛,怒吼不已:“卑鄙小人!无耻下贱!”
“张善瑜!苍天有眼,必饶不了你!”
啪!
张善瑜对着武温,又是狠狠甩了一鞭子,直接在武温肩膀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心中的怨愤随着鞭子抽打在武温身上,顿时消解了几分:“苍天若真有眼,为何此时成为阶下囚的人会是你,而不是我?”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你一心求死,难道我便要跟着去死,不能保全自家性命了么?!”
“你们这等人,口口声声圣人教诲,圣人教诲便是教你们如此自私?连成全我活命的义气都没有吗?!”
鞭子狂风暴雨般抽在武温的面孔、肩膀、胸膛、手臂之上,初时武温还有气力与张善瑜互相叱骂,到了最后,终于在张善瑜疯狂挥霍体力一般的鞭打之中,昏迷了过去!
张善瑜连番抽打,打得武温血肉模糊,裸露的皮肉翻卷着,血污在一道道伤痕里凝结,眼看没有了多少呼吸。
两个士卒见此状,心头暗暗惊诧,暗道书生害起人来才是最为阴毒的。
其中一个士卒连忙伸手,欲要阻住张善瑜的动作,张善瑜却突然转过头来,残忍的目光扎进那士卒心中,竟令士卒愣了一愣,脊背发凉。
“再打,再打他就死了……”被人一眼瞪得不敢有所动作,士卒心中多少有些不忿,他回过神来,向张善瑜不满地说了一句。
“浇水,让他清醒清醒。”
张善瑜停下鞭子,回道。
“嘿,我凭什么……”士卒心中顿时恼火,这人昨日还是阶下之囚,今天换了个身份,站到了节度使身后,就觉得自己算是个人物了?
士卒不肯听从张善瑜的命令,就要一口回绝。
“昨夜对我用刑的人里,有你一个。”张善瑜嘴唇翻起,露出满嘴血污——他方才用力抽打武温,也在不知不觉间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莫要以为我忘记了……”
“给他浇水!”
“浇盐水!”
士卒终究还是屈服于张善瑜此时的凶威,他不情不愿地抓了一把盐,洒进水桶里,而后提着一桶水倒在了武温的头顶。
盐水侵入一道道伤口,剧痛钻进心底,武温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三二五章 贫贱不能移(八)
张善瑜向另一个士卒努了努嘴,士卒会意,立刻去取笔墨密信。
张善瑜转过头来,他从武温的眼睛里看不到对自己有分毫的恐惧,这一点让他心中极为恼火。
“武贤弟,咱们来日方长。”张善瑜丢下鞭子,从士卒手中接过托盘,其上笔墨信笺,他将之递向武温,道,“你在这大牢里每一日都能见到我。”
“你总会骂个够的,骂完了,便该上路了。”
张善瑜抓住武温完全用不上力气的手掌,在墨汁里沾了沾,按在了那封密信上,接着又帮助对方握住毛笔,动作轻柔,与方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当日于茶社之内……我看张兄你,夸夸其谈,扬言要借盛州事扬名立万,鱼跃龙门……便早该,早该料到,似张善瑜你该是这等奴颜媚骨,只知攀附权贵,攀附权贵的货色……”
“张兄,你怎配被人称之为,北洲冠冕?”
“你岂不是要令陈秉锐蒙羞?”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武温慢慢说着话,回复着气息,待到手臂上有了些许气力,他猛然抬起手,掐住了张善瑜那张面庞,在张善瑜脸上留下一道道墨水的痕迹!
然而武温如今毕竟是强弩之末,纵因胸有怒火,稍微提起了一丝力气,也逃不过稍纵即逝的命运。
他手指上的力道弱了下来,无力地跌落在托盘上,打翻了砚台,墨水侵染了信笺上的少许字迹。
张善瑜被武温如此对待,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扔掉托盘,只将信笺递给旁边的士卒,而后便抓住了武温那只手,朝前走了小半步,更贴近武温一些,轻声说话:“这一切不都是武贤弟逼迫我的么?”
“你等若是听了我的话,怎还会落到今日之下场呢?”
“偏偏要信那个宋宪的,呵呵……”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捏住了武温一根手指,猛力向手背掰扯!
咔嚓!
“啊——”
武温的手指,竟被张善瑜硬生生掰断了!
受这剧痛刺激,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又再度昏迷了过去!
张善瑜收回手掌,扫视牢房之中的人们,没有一个士子敢与之对视。
张善瑜冷笑一声,回过头,看着武温那根明显变形了的手指,道:“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常人果然不能抵受。古人诚不欺我也……”
士子心中愤懑无比,此时却也敢怒不敢言,纷纷低下了头,攥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
众士子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与苦难,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便更显得羸弱了。
他们当下没有任何力量可与张善瑜,与张善瑜身后的吴康对抗,一念及此,士子们攥紧的拳头又微微松开了,心中充满了绝望。
有人低声抽泣。
有人高声嚎啕。
悲伤的气氛在牢房里流淌着。
武温被抬进了牢房里,一众人围拢在他的身边,都不敢触碰他,生怕牵扯到武温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畜生!”
不知是胸有愤懑难平,或是其他原因,武温猛地睁开了眼,向欲要转过身去的张善瑜怒骂了一声。
张善瑜不疼不痒,只看了武温一眼,轻轻一笑,转过身去。
而在其刚才停顿的那个当口,窗户外,一条手臂提着于星越过了窗户,消失无踪。
武温眼角余光掠过已经空无一物的窗口,心中松了一口气,疲惫与疼痛登时一齐涌上脑海,催促着他昏睡了过去。
……
“本来打算趁着此次任务,多教你一些飞檐走壁的轻功,不过如今时间仓促,此事就暂且作罢。”
屋檐上,苍树拍了拍于星的肩膀,如是道。
于星满面遗憾之色,却也只能点头答应,补充了一句:“那二首领,您下次可别忘了。”
“你等我忘了以后再提醒我才行,现在说了到时候我还是可能会忘记。”苍树撇了撇嘴,指了指两人脚下的营房,道,“闲话少说,一会儿你便留在这里,盯着那个方才坐在椅子上的人,看他什么时候离开此地。等我回来告诉我。”
“二首领要去哪里?”于星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去见一个和你一般大小的小朋友。”苍树丢下一句没头没脑地话语,便离开了。
他展开身形,片刻之间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天幕之中,只留下于星一人孤零零地趴在屋檐上,等待坐在椅子上的吴康从此间离开。
……
睡梦中的张崇武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耳朵,在自己耳边低语:“醒醒,快醒醒……”
张崇武此时睡得正香,不愿被人打扰,挠开了那只手,口中咕哝几声,翻了个身。
谁料那只手又出现了,并且直接捏住了他的鼻子:“醒醒,你这种士卒若是野外行军,睡得这般死,不怕被人一刀剁了脑袋?”
被人一刀剁了脑袋这种话语,于张崇武而言,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的。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张口欲要呵斥一声,却又被那只手掌堵住了嘴巴!
张崇武猛地转头,便见到了自己床畔大咧咧站着的苍树。
他不知苍树突然来到军营有何用意,但却知晓对方与自己乃是生死仇敌,背后登时冒出了一阵白毛汗,脸色苍白。
苍树再度开口:“莫要害怕,某家来看看你,顺便请你帮个忙……”
帮忙?
帮什么忙?
张崇武狐疑地看着苍树。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再商量如何?”苍树向张崇武问道。
张崇武半信半疑,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心,向苍树点了点头。
“某家现在松开手,你不要大声喊叫。知道么?”苍树又对张崇武嘱咐了几句。
他亦知道张崇武视自己为生死大敌——不过苍树如今,明知是别人的敌人,还能这样找上门来,求人帮忙,估计天下间也没有第二个他这样的人。
气剑仙毕竟不同凡响,他与张崇武这般商量着,张崇武竟真的点头答应了,并且在苍树放开手之后,张崇武真没有大声喊叫……
于是,两人就肩并肩,离开了营房。
营房之中,一众军卒睡得昏沉,没有发现自己的同僚与一个刺客结伴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脚臭的味道同汗水的味道,混合起来,钻进每一个呼呼大睡的军卒鼻孔里……
第三二六章 贫贱不能移(九)
“某家要说的这桩事,或许对你也有些帮助,到时候你帮了某家的忙,也就不必再问某家索要报酬了。”
苍树与张崇武来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他与张崇武说的第一句话,就将张崇武气得直翻白眼。
“你想要老子帮你甚么忙,你先说说,报酬好处之类的东西,老子也不会多要。”张崇武盯着苍树,与这等江湖豪侠夜半对话,尤其对方还是一个被自己视作仇敌的人……张崇武只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该怎么表达。
“但是老子与你关系可不算好,你也别想我一点好处也不要。”
“今夜,你们的节度使与监牢里面的一个士子联手,开始对监牢中的读书人严刑逼供了,这件事情,你知道么?”苍树当即道。
张崇武闻言,眉头微皱,严肃了起来。
苍树所说不错,这个情报对他而言,确实有很大用处。
吴康一向视张崇武为心腹,如今要逼迫一众寒门士子就范,却不叫上张崇武,只与牢狱之中一个反叛的士子联手,这足以说明问题——吴康如今已对张崇武产生了戒备之心。
这对于张崇武而言,自然不是一个好信号。
“你说的这个情报,不会是故意拿来诓骗我,好离间老子与节度使大人之间关系的吧?”张崇武对苍树自然也不相信,当即又反问了一句。
苍树无所谓地摊开手:“你自己做了那等事,还用得着某家来离间你与吴康的关系么?至于那件事具体是什么,就不用某家明示了吧?”
张崇武自然知道苍树所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是他杀掉掌柜的那桩事。纵然张崇武为这件事向吴康给出充足的理由,也休想让吴康再如从前那般信任他。
只是张崇武没想到,苍树竟然全程目睹他杀掉掌柜的过程。
他面庞一红,张口欲要辩驳几句,苍树咧嘴一笑,又道:“况且,你明天去牢房之中转一圈,看看那些读书人的惨状,便知道某家这个情报的真假了。”
“某家请你做的这桩事,倒也简单。那些读书人今晚受了不少苦楚,你想想办法,让他们明日能多休息休息,用刑的时候也给士卒打个招呼,下手莫要那么重。”
说着,苍树从怀中摸出一锭足有二十两重的银元宝,递给张崇武道:“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给他们弄来一些金疮药之类的。”
张崇武沉吟片刻,从苍树手中接过了那锭银子,皱眉道:“只是做这些事情?你最好仔细想一想,过了当下这个期限,老子可不会候着你。”
“还有一桩事。不过这桩事,你能做便做,若是不能做,那就算了。”苍树神秘一笑。
张崇武故作不耐烦道:“你且说来听听。我看能不能干!”
“投靠吴康的那个士子,某家隐约听狱中读书人言,他好像叫个张善瑜……你试试看,能不能打得他行动不便了……”
“一条狗而已,找个由头,打就打了,没甚么不可以的!”这个要求更加简单,张崇武当即就要答应下来。
“不是,某家的意思是,能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打一顿……不要教他知道是你们打了他……”
当下苍树便与张崇武就‘如何将张善瑜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一顿,最好将之吓得神智失常’这个问题商量了一番,角落里不知飘出一阵阴森森的笑声。
片刻之后,两人商量完毕。
张崇武站起身,向苍树冷笑一声:“你们江湖人,果然是比我们军中士卒会的花活儿多!受教了!”
“下次多教你点!”苍树不甘示弱,咧嘴回了一句。
而后两人背向而行,分道扬镳。
……
天色由昏沉漆黑渐渐转为天际透发出暗蓝色光。
此时已是二更天。苍树与于星也终于汇合了起来,两人言语一阵之后,便准备出发。
营房之间巡逻的士卒早已倦怠,都寻了个角落,或是干脆回到营房,打起了呼噜,只有军营最外围负责值守的士卒们依旧要强撑着精神,警戒着军营之外可能出现的任何动静。
“这个时候往往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此时动手于我们而言,是最好的时机。”
苍树对于星倒也算尽责,给他传授了许多或是常识,或很实用的东西。
他提着于星落到了军营中心的那座营房屋檐上,年轻剑客脸上带着浓浓的兴奋之色——一个时辰前,他是亲眼看着吴康在一众士卒的扈从下,走进了这座营房。
而且那个装有密信的红漆木匣子也被吴康一并带进了营房里。
“咱们要怎么做?”于星偏头向苍树问道。
苍树磨砂着下巴,又看了看这座营房四周安插警戒的士卒,最终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做。”
“啊?”
“你呆在这里,看着我做事。等事成之后,我们便立刻离开此地。”
“……”
一番商量之后,于星只得继续趴在屋檐上,替苍树把风。
苍树避开了巡逻士卒的目光,贴着墙根,一点一点打开了营房房门,而后趁着士卒不注意时,轻悄悄地闪身进入了营房之内。
如苍树所料,到了这个时辰,吴康已经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苍树在吴康床前站定,手指一弹,指尖便出现了一道幽幽剑光,他是很想趁着这个机会,一剑将吴康脑袋斩下来的,但又想到来此地之前,杨立对他的叮嘱,苍树犹豫再三,终于按捺住了心中的冲动,收起剑光,在房屋之中翻找起来。
苍树的动作很轻,没有分毫声响。
睡梦中的吴康亦不知道,此时自己屋子里站着一个人,更不知道,方才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若非苍树一念之差,他此时已经是身首异处。
从前从事杀手这个行当时,苍树接到过各种各样奇怪的任务。
比如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在其睡梦中割下其一只耳朵,也有女子怨恨夫君整日流连于青楼花魁之间,请苍树出手帮其阉掉夫君。
此类任务,林林总总,千奇百怪,苍树在长久的磨砺之中,不仅练就了见怪不怪的性情,各种手段亦都信手拈来。
似今夜这种刺探重要物什藏身之处的任务,苍树从前亦完成过不知多少。
未过多久,苍树便在桌案下方的地砖之中,取出了一黑一红两个木匣。
红色木匣之中,置放的自然是那一封封士子们签字画押了的密信,苍树仅仅看了这个红色木匣一眼,确认是真品之后,取出密信塞进怀中,将空的红色木匣子放回原位。
他打开那个黑色木匣,从中找到了一沓地契、人契之类的东西。
从中随意抽取一张,苍树仔细看了看,咧嘴一笑。
那一张地契,赫然是燕州某地土地田产的契约,吴康已在契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三二七章 战车(一)
时值清晨。
十六个巡议司侠客、天目杀手齐聚一堂。
丁勇站在队伍的角落里,虽不起眼,却仍是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桌上放着一沓沾满血迹的密信,以及一沓厚厚的契约,那些关于燕州土地,百姓的契约上,或写着赵芝龙的名字,或写着吴康的名字。
文庸昨晚发布出去的三个任务,只看桌上的东西,以及站在队伍里得意洋洋的丁勇,便能知道任务皆已经圆满完成。
或许说圆满完成并不准确,应该是超额完成才对。
前两个任务只是要求苍树以及五人队刺探清楚那些地契以及密信都藏在何处就行,如今他们却将契约和密信都带了回来,这让文庸很为难。
如今正值舆论风口,盛州到处都在流传赵芝龙等大昭朝官霸占民财,贪赃枉法的传言,赵芝龙与吴康对直指自己确有贪污之举的证据-桌上那一封封契约,必然会严加看管。
文庸猜测,赵芝龙与吴康两个恐怕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查看这些契约是否还安然躺在它们的藏身之处。
但是当下,契约却被苍树等人拿回来了。
待到赵芝龙与吴康今晨睡醒了,查看这些罪证之时,该是何种表情?文庸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
一旦赵芝龙两人发现契约被人盗走,暴跳如雷,惊慌失措等等自不必说,还有极重要的一点便是,到了那个时候,赵芝龙必然会察觉到太子与魁首一系已经真正插手到了天下士子变的大潮之中。
毕竟知道那些契约,并会拿那些契约反将晋王一系一军的,如今也唯有太子与魁首一系了。
当赵芝龙察觉到这一点时,魁首的计划便将完全浮出水面,再没有隐藏的可能——这是文庸担心的一点,当下文庸还未收到杨立的消息,不知道杨立接下来的具体应对对策。
就在文庸迟疑着,不知该作何应对之时,苍树离开了房屋,片刻后臂上架着一只鹰隼,又走进了房间。
见到苍树手臂上的鹰隼,文庸面上顿时露出喜色——想必是燕州青萍那边,来消息了!
关东与燕州虽然相距不远,但是情报输送之类的工作,往返依旧要耗费三日甚至七日的时间。
如今程锐留在青萍,虽然训练了一批信鸽,但暂时还只能在燕州境内输送情报,还无法扩大范围至关东境内,远水解不了近渴。
与燕州郡距离较近的关东郡尚且如此,那距离尚元的山阳、江左等郡就更不用说。
杨立在为众人分派任务,前往各州各郡施行计划之时,自不会对情报传输困难的事情避而不见,他专门与巡议司、天目众武夫约定了一个信号,便是如击鼓传花那样的游戏一般,由第一个引爆计划的州郡开始,向距离较近的州郡传递消息,如此类推,直至每个计划在天下各郡皆能贯彻下去。
因为这一点,杨立给这个计划起了一个名字‘烽火台’。
“上面都写了什么?”文庸看着苍树从鹰爪上摸出一张字条来,更加欣喜,问了一句。
苍树也不自己一个人看,将纸条摊开,摆在了桌子上。
长不足两指,只有两个指头宽的纸条上,写了几行蝇头小楷:点火,崔仁可用。宋宪等盛州士子,无须过多担忧,朝廷已派人前来干涉。
寥寥二三十余字里,却透露出了两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其一便是那‘点火,崔仁可用’六个字,无疑是告诉文庸等人,可以立刻开始行动,并且与盛州牧崔仁联手,至于怎么个联手法,文庸等人上门便知。
其二则是最后那句,朝廷已派人前来干涉盛州士子事。到了此时,庙堂之中的大能们终于坐不住,准备出手!
只要他们入局,不论他们究竟是站在魁首与太子这一方,还是晋王一方,都于大局毫无影响!
若庙堂权臣们执意与晋王为伍,魁首的布局亦能让他们举头入局之时,立刻迎来狂风骤雨的杀招!
他们入局最重要的作用,只是为了更加凸显魁首要借太子之刀,斩杀晋王头颅的合理性而已!
局面落定,只待屠龙!
……
“七十一封奏折,直抵九重!”
“万民血书已至鼎京!”
“林州牧、舟山知县、青云知县、电陈知县合二十六村里长,奏报朝廷,称林州别驾倒行逆施,贪赃枉法,为林州士子捏造密谋造反之罪,丧尽天良!”
“青州牧奏报朝廷,要参山阳郡守与人密谋勾结,罗织罪名于齐州寒门!”
“古劳城州牧奏报朝廷……”
“江左郡太守奏报朝廷……”
隆冬腊月,明日便是元旦了。
太守府里,老管家在赵芝龙的要求下,读着那一封朝廷那边的高官刚刚送来的信笺,在这寒冷天气里,竟汗如雨下。
老管家每念出一个名字,赵芝龙站在书房窗前的身形便禁不住颤抖一下。
直至最后,老管家艰难道:“老爷,信上最后说,请您,请您……好自为之……”
咚!
赵芝龙双膝一软,差点跌坐地面,还好老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胳膊,才免与地面亲密接触。
赵芝龙双目无神,喃喃自语:“七十一封奏折,那可是七十一封奏折……晋王今在何处,为何到了今日,还未传递消息过来?”
“如今本官按照他的吩咐,该办的事情都办了,为何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那些契约,那些契约!”赵芝龙脸上血色褪尽,双目圆瞪,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罪证!都在别人手中掌握着!”
“谁人偷走了契约!”
“狠毒,此计残毒!它是要灭绝本官满门!”
赵芝龙在书房中嚎叫着,两鬓头发渐渐转为灰白之色。
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重新出现了光芒,只是神色依旧阴沉,掺杂着些许惊魂未定之色。
他缓缓道:“有人偷走了那些契约,不论如何……此事与燕州杨立绝不可能没有干系……”
赵芝龙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他挣扎着站起身,扶着桌子,道:“管家,你去请节度使吴康过来一叙!”
第三二八章 战车(二)
一封封染血的所谓谋反密信,被焚之一炬,无有分毫踪迹。
李恒看着火盆里化成灰烬的信笺,身上一轻,似乎随着那些信笺被烧个干净,他自己犯下的过错都跟着被一并烧光了一般。
苍树走到李恒的身后,轻飘飘地说道:“造孽的人是你,不过你也不曾弥补过什么。赎罪的路还长着呢……”
李恒慌忙转身,对着苍树不断点头,一时之间,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初鬼迷心窍,帮赵芝龙做了算计无辜士人的脏活,被苍树抓来之后,李恒本以为自己也活不太久了,一旦真相揭露,他作为盛州事的主要参与者,必然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那些信笺能反诬众士人谋反,亦能用来证明李恒诬告士人,有信笺在,李恒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但谁知道苍树、文庸等一众侠客,仅仅只是收到了一张字条,便当机立断地烧毁了信笺,如此,证据没有了,李恒自然也少了许多担忧。
“小的,小的以后愿为您牵马坠蹬,鞍前马后!”李恒啰啰嗦嗦地说着一些感激的话。
苍树撇嘴道:“你只是运气好,恰好赶上这个点儿而已。”
“不然该死还是要死的,某家可没有那么大的心量,容得下你这样人。”
与李恒说完话,苍树和文庸等人便汇合起来,一行十八个人,往盛州州牧府那边去了。
……
朝局激流涌荡,权臣大吏各据山头,暗中观望这一场淹没庙堂的大潮。
天下百姓得到消息的渠道毕竟还很少,他们此时尚不知晓,一些州官,县令等等,此时已在朝廷派下来的兵丁护卫下,前往鼎京奏报,陈述见闻。
鼎京禁宫太和殿,乃是群臣早朝的地方。
如今太和殿里面,摆起了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个个木匣子,由专门的太监看管着,每日群臣上朝时,总会对案上那些木匣投去一眼深沉的目光。
暗流在下,激流在上。
以往宣扬着所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那一套理论的贵胄豪阀们,此时尽皆沉默不语了。
人心或许似水,但民动却绝非如烟。
民动如火,侵略如火的那个火。
那一股股在坊间市井里涌动着的暗流,一个个一板一眼的传言,最终浮上水面,形成了浪涛,以汹涌磅礴之势逼得庙堂之上,无论是高居九五之位的昭帝,还是青紫袍服的权臣,都不能再视而不见。
昭帝与天下豪门分享着昭朝的绝对控制权力,而此时,这绝对控制权力却被人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每个朝官都猜测着,撕开这个口子的人是谁?
有谍报给出了答案,只是答案千奇百怪,放到一起来看,让人千头万绪,无从下手。
昭朝太子,燕州杨立,首阳阁等等字眼,在那一封封谍报里,出现的次数最多。
太子代表着下一任的天下共主。
而那个杨立,初时竟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塘石庶民。
首阳阁是江湖中隐世不出的情报搜罗势力。
此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但所有朝官都隐约有一个预感——今次,晋王那边,只怕难逃罪责,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盛州州牧府邸前的情景,一如昨日。
这里也像太守府一样,被人洒了粪水,扔了许多菜叶子之类。
清晨府宅开门之后,仆役们忙着洒扫清理府邸,苍树一行人亦赶到了此地,通禀门房之后,未过多久,崔仁便带着管家亲自过来迎接,领着十余个江湖人走进了府邸之内。
这一幕并没有被其他人注意到。
在盛州,太守赵芝龙权势滔天,这就造成了无论是在关东官场之内,还是在寻常百姓眼里,盛州牧崔仁都毫无存在感。
州牧府邸前比太守府矮了大半的烂菜叶子堆便是这一点的明证。
如今,又正值太守赵芝龙六神无主,无暇他顾之时,自然也会有甚么闲心,监视州牧府那边会有什么动静。
“门房通禀说,几位要同本官商议一件大事,不知是什么大事?”崔仁坐在诸位,向厅堂里的苍树微笑着问道。
崔仁能成为一州主官,不说其他,眼力倒还是有几分的。
他稍稍分辨了一下,片刻间便确定了这十余个不速之客的首领正是苍树。
“如今盛州发生的许多事情,想必你这个州牧也有所耳闻吧?”苍树笑了笑,反问了崔仁一句。
他言谈举止之间,不拘于礼数,更不在意崔仁的州牧身份。
这一点崔仁倒并不介怀,反倒对苍树的身份产生了几分好奇。先前吴康率兵丁围杀杨立与苍树二人,崔仁对此事虽有所耳闻,但毕竟不曾见过苍树面孔,事后赵芝龙又封锁消息,崔仁对此事,便更加无从着手调查了。
崔仁点了点头,道:“自是有些了解的。”
他叹息了一声,摇头道:“如今民愤已生,太守大人此番恐怕不好收场。”
“本官被卷入这场风波,亦是没头没脑。”
“而盛州士人,缘何会突然被打入牢狱,定下了谋反之罪名,这一点亦值得深究。”
“不过……”崔仁苦笑着摊开手,“本官虽为盛州父母官,许多事情,皆由太守大人全盘主持,对此也了解不多……”
崔仁这番话说得圆滑,避过了所有雷区,倒也间接向苍树表明,他与太守赵芝龙并不在一个山头。
这一点可谓至关重要。
苍树等人来之前,收到了杨立送来的情报,对于州牧崔仁与太守赵芝龙非属一系这一点,他们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因之亦并不怀疑崔仁会与赵芝龙勾结。
任何一个州官,头顶上压着一尊太守,拳脚施展不开,想必胸中都会有几分郁郁之气。
更何况还是崔仁这样,只身涉足被赵芝龙经营得铁板一块的盛州,虽为州牧,实际上并没有实权。
这是杨立推断的,苍树等人可以利用起来的一点。
“既然如此,那某家便与你如实相告,开诚布公了。”苍树侧了侧身子,盯着崔仁的眼睛说道。
崔仁心跳蓦地加快了一些,正色点头:“但说无妨。”
他在盛州实为傀儡,但其他州郡,总有同僚。
对于如今其他州郡发生的事情,崔仁有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
如今,这一拨突然来到自己府上的人,与崔仁得到各州同僚消息中的情形,大差不差……
如果自己所料不错,这一拨人便是前来给自己送大机缘的了……
第三二九章 战车(三)
“这!”
“这!”
崔仁手中紧紧攥着苍树等人从吴康与赵芝龙那里搜集而来的契约,面色通红,竟极是兴奋。
他已压不住心中激荡的兴奋情绪,表露于面孔之上,然而口中说出的话,却让人觉得这人口不对心:“太守大人,节度使将军……糊涂,糊涂啊,本是前途光明,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来,自毁长城,直教本官痛心无比!痛心无比!”
苍树听崔仁这般说话,禁不住笑出了声。
看崔仁面上的表情,哪里是甚么痛心之色,反倒高兴得很。
“如今你看到了这些证据,想必对我等所做想要与你商量的大事,有了几分了解。”苍树嘿然一笑,看着收敛着自己情绪的崔仁,道,“于崔大人而言,此毫无疑问,乃是一桩大机缘。”
“我等希望崔大人能出头为盛州士人正名,为万民谋福祉,上奏朝廷,检举关东郡太守赵芝龙,节度使吴康贪赃枉法,为掩盖事实,置盛州寒士于死地,罗织一众无辜士人以谋反之罪名!”
崔仁闻言,连忙点头,接着又摇头,道:“毕竟是关东郡侯,本官出头,恐怕有些不妥罢?若被人以为本官好争权夺利……”
“你倒爱惜羽毛,既想要得利,又不想出力,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崔仁话还未说话,便被苍树不耐烦地打断了,“崔大人想必能看出来,如今摆在你眼前的,乃是一桩大机缘,若错过了,便是真的再没有第二次了……”
“这桩事情,你若不出头来做,某家还能找到其他人来。”
“崔大人如今年逾四十,当知有的人为何能顺流而下,有的人为何能逆流而上。更何况,如今这道潮流,你是可以直接顺流而上的……”
苍树的话,对于崔仁有很强的吸引力。
他深深皱起了眉头,心脏跳动却愈来愈快。
然而此事干系重大,若是真能成功,自不必说,可若是失败了,那么崔仁的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
虽然现在局势渐渐明朗,赵芝龙等人倒下几成必然之势,可万一呢……
就算赵芝龙等人安然无恙的可能仅有万分之一,崔仁亦不敢掉以轻心。
他叹了一口气,斟酌着语气,向苍树征求意见道:“既然如此……壮士可否给本官一些时间,让本官思虑周全些,再做决定,如何?”
“可以。”苍树倒很爽快的点了点头,“给你一刻时间,容你思虑周全些,好做决定,怎么样?”
崔仁闻言一愣。
一刻时间,能考虑出什么东西来?
崔仁看出了苍树已经无意与自己多费唇舌,苦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官便依壮士所言。”
他眼神渐渐坚定,袖袍之中的双拳紧握住,手心冒汗:“本官上京,参他赵芝龙一本!”
“崔大人果然爽快!”苍树抚掌而笑。
此番总算是将盛州牧崔仁绑上了战车,苍树自然心满意足,起身开始收拾起桌上那些契约,重新装进木匣子里,便打算告辞离开。
崔仁看苍树这般动作,却摸不着头脑了,于是指着苍树手中那一沓契约,问道:“壮士且慢,这些证据,莫非不交给本官,由本官上报朝廷么?”
苍树转头与文庸等人对视一眼,哈哈一笑。
气剑仙心中暗道:你想得倒挺美,证据都交给了你,是否上奏的主动权岂不是都掌握在了你的手中?
若崔仁拿着这些证据,未奏报朝廷,揭发赵芝龙等人贪污之事,反倒转而与赵芝龙等人商议着换取利益去了,苍树这边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无论如何这些契约都不可能直接交给崔仁的。
“崔大人只管上奏便是,某家自不会令崔大人无的放矢。这些证据至关重要,还是由某家代为保管最为妥当。”苍树笑道,“实不相瞒。如今太守赵芝龙,节度使吴康极可能已经发觉他们秘密保管的这些东西已经丢失,此时估计正在排查疑点,企图从某家手中夺走此物。”
“若某家此时将证据交予崔大人,实则是害了崔大人。”
“另外。”苍树眼珠一转,对崔仁正色道,“某家觉得,崔大人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要再在盛州盘桓太久,我们离开你的府邸之后,你还是立刻安排车马,出盛州,直抵鼎京上奏为妙。”
“盛州府要变天了。”
“此话怎讲?可否详述?”崔仁双手握着座椅扶手,身体前倾,颇为紧张地向苍树问道。
苍树笑道:“具体情形,某家倒也不怎么清楚。”
“不过某家知道的一点是,朝中已经派人下来,督查盛州寒门士子谋反之事了,而赵芝龙等人,此时估计要狗急跳墙。”
崔仁心中大喜,长吁一口气,不舍地看了苍树手中的契约一眼,点头道:“既然如此,万事齐备。本官即刻便命下人备好车马,前往鼎京!”
“亦希望诸位壮士,到时候不要让本官独木难支,一人为难!”
“这是自然!”苍树严肃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
太守府,书房之内。
赵芝龙一只手扶着桌子,闭着眼睛,口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冷汗浸透了吴康的后背衣衫,他在赵芝龙身前低着头,两人之间充满了沉凝而紧张的气氛。
良久之后,赵芝龙睁开眼睛,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沙哑着嗓子道:“都丢了?”
吴康身体一抖,没有回话,沉默以对。
“不怪你……”
赵芝龙惨笑一声,随即重重地拍了桌子一掌!
咚!
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吓得吴康又是一个激灵!
两人手中握有的那一份份足以治他们死罪的契约丢了……
吴康手中那一封封密信也被丢了……
赵芝龙心中若说没有怒火,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当下只能对吴康憋着这一股怒火,两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此时还不齐心,再内讧下去的话,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你我府中的东西,同在昨夜失窃……如今朝局动荡,局势纷扰,若我们此时再不自救,接下来便只有被人拿捏着你我的罪证,砍下你我满门的人头!”赵芝龙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此时你我唯有齐心合力,或许能渡过此次难关!”
“晋王直到如今,还未传递情报过来,他现在估计也是自身难保,依靠他却是不成了。”
吴康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大人但有吩咐,末将必将拼死完成!”
“我们都是为了求活。若本官吩咐你做事,须要你拼死才能完成,那倒不如不做!”赵芝龙将吴康扶了起来,转头看向窗外,寒声道,“晋王曾给出谋划,治那些不听话的寒门士子一个造反之罪只是开始,按照原本计划,等他们在那些密信上签字画押之后,便该直接令他们人头落地!”
“如今密信遗失,再照原计划那般,将密信送达朝廷,等待朝廷定罪恐怕为时已晚!”
“既然如此……”赵芝龙眼中冷光一闪,“那便不等朝廷定罪了,你将那一众士人全都绑到菜市口去,一并斩首!”
“至于遗失的密信,便等他们死后,再伪造出来便是!”
“我们先下手为强,便说这一切皆是朝廷的意思,到时候……盛州百姓狂怒之下,必然造反!”
“他们造反,我们平叛,我们不仅无过,甚至有功!”
“届时,我们在燕州不过是拿了几份地契而已,庙堂诸公,谁又在乎?”
生死关头,赵芝龙亦被激发出了骨子里的凶狠性情,提出的这个对策,可谓铤而走险,但若真的实施成功,说不定盛州局面还真的会重新翻转过来!
毕竟两千多颗人头堆在菜市口,赵芝龙又拿朝廷为自己斩杀士子之事做背书,那些围观百姓,很难不会因此对朝廷生出怨怼之心。
由此真的走上谋反之路,也是极有可能!
吴康闻言,抬起头,大惊失色:“大人,若此事……”
“若此事不成,你我唯有引刀割头,自刎而死!”
“你我当下,已没有任何退路!”赵芝龙断喝道,“况且,我们手中,还有一个宋宪……”
“若从我们府中偷取契约的人是杨立的话,有宋宪在刑场之中,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到时候该怎么谈条件,便看我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