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〇章 战车(四)
“将军!将军!”
吴康步入定边军营之中,在营房中打转儿的张善瑜见到他,慌忙追上去,与吴康搭话。
张善瑜额角不知在哪里磕破了,鲜血已在伤口中干涸下来,脸上灰扑扑的混杂着血迹,一副被人刚打了一顿的样子。
士卒们看他追上吴康,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便各自忙活起自己的事情去了。
吴康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对张善瑜的呼喊不闻不问,向关押着一众士子家眷的那间营房走去。
张善瑜跟上跟上了吴康的步子,边喘息边煞有其事地道:“将军,在下觉得,您这座军营之中有人故意与在下作对!”
“在下方才便被人蒙着脑袋,殴打了一通,脸上伤口便是明证!”
“将军,此事请您为在下做主啊!”
张善瑜提起方才遭遇之事,便极为愤懑。
几个士卒从他背后突袭,将他蒙在衣服里,拳打脚踢一通,过后又与张善瑜说,他们皆不是故意的,简直是在拿张善瑜当傻子一般戏耍,张善瑜自然怨愤无比。
他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为吴康效力,在吴康麾下慢慢提升自己的地位。
既然做好了在定边军中长久呆下去的打算,那么与同僚的关系自然也该好好处理。不过张善瑜自知,如今自己卖友求荣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军营,他这样的人,心肠直来直去的军汉必然是不愿意与之结交的。
若说不结交,双方各走各路那倒可以,但如今却是士卒明显在拿他取乐,故意作弄,张善瑜当然要请吴康为自己做主,威慑那些士卒,令他们不敢再与自己作对。
“哦?”
吴康心中怒火与恐惧掺杂不清,他根本无暇理会张善瑜,将对方视作了一只在自己眼前蹦跶的小虫子。
但当下,这只小虫子却拦住了吴康的去路。
吴康咧嘴森然一笑,停下步子,盯着张善瑜道:“方才是谁殴打你,你如今可还记得?”
这个书生在自己满腔情绪无处发泄之时,自动送上门来,出了什么事,可莫怪本将!
更何况,依照如今情况来看,此人也该是被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的那一批……
念头转过,吴康杀心顿起!
张善瑜被吴康杀机汹涌的目光吓得一时失声,张口难言。
“本将在问你,方才谁在殴打你,你如今可还记得?”吴康声音低沉,耐着性子,又问了张善瑜一句。
张善瑜吞了口口水,转头四顾,随即指着走向吴康的张崇武道:“别的人,在下如今记不起来了,但是在下却清楚的记得,殴打在下的三五人中,正有这个军汉!”
吴康看了张崇武一眼,鼻翼间‘嗯’了一声。
他向张崇武命令道:“崇武,将这个意图谋反的书生捆起来!”
“不仅谋反,还企图污蔑本将军中骁勇,你果真是人品低劣!”
张崇武闻声一愣。
未想到吴康昨夜还与这个张善瑜聊得极其投缘,要将之引为心腹,今日就突然对张善瑜变了脸色。
想虽是如此想,张崇武还是点了点头,在营房墙角拎来一捆绳子,把张善瑜捆了个结结实实。
张善瑜脸色懵然,吴康对自己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他比张崇武还要百思不得其解。
但很快他便没有心思思考这个问题了,看着吴康从腰间抽出的直刃腰刀,脸色煞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是……要杀了自己吗?
可是为何会如此?
“将将……将军!”
张善瑜结结巴巴地对吴康说话,感觉体内气力都在瞬间被抽空了。
吴康的杀气笼罩住了他,令张善瑜不知所措,双腿打战!
“大逆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吴康断喝道,“跪下受死!”
“为何杀我?!”被人拿刀在眼前比划着,张善瑜心胆俱裂,猛地尖叫一声,扭头便要逃跑——
一个士卒伸脚绊了慌不择路的张善瑜一下,令之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其身后,吴康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张善瑜的发髻,将其脑袋扬起,腰刀不带分毫犹豫,直接扎进了张善瑜的后心!
“啊——”
张善瑜双目暴凸,惨叫声由强至弱,鲜血浸过了刀口,在他身下流淌开来!
血液渐渐漫过了张善瑜的身体,他在血泊中,不时抽搐两下,溅起几颗血珠,而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吴康只觉得胸有郁气一扫而空,他抽出腰刀,以张善瑜的衣衫拭去刀刃上的鲜血,换刀入鞘之后,站起身来,朝周遭愣住了的士卒皱眉道:“都愣在这里做什么?”
“命令,定边军第一营所有士卒,把牢狱里那些谋反士人及其家眷一并绑了,押往菜市口,准备斩首示众!”
吴康的话又令士卒们一阵震惊!
将军这是要将事情做绝了?
很多属于第一营的士卒都犹豫了起来,张崇武站在原地,心中突然恐慌起来。
必然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引得吴康做事如此不留余地!
但吴康毕竟是节度使,士卒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纷纷出动,将牢狱之中的一个个士人和家眷全都押了出来。
吴康一番调度之后,近五百余定边军卒裹挟着一众士人,往盛州城内浩浩荡荡而去!
……
盛州城内,万人空巷。
菜市口街道上,两千余的士子和家眷们在街上排成了三列,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刀斧手,那些围在街道两边,大声吼叫着什么的人们,亦难以盖过街道中心的萧杀之气!
“两千多人一并斩首,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谁给贪臣墨吏这样大的胆子,他们敢如此倒行逆施!”
“赵芝龙枉为太守,滚下去!”
“滚下去!”
人群拼力向前拥挤推搡着,欲要冲破士卒的阵型!
一座座房屋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在这激烈的冲突中,瑟瑟发抖!
明日便是元旦,吉庆之日。
菜市口却凶光大绽。
百姓如潮涌,各种物什飞过天空,穿过街道,砸向赵芝龙所在的位置!
啪!咚!
一只鞋子正砸在赵芝龙身前桌案之上!
第三三一章 战车(五)
“滚下去!”
“滚下去!”
“赵芝龙不配为关东郡侯!枉顾百姓性命,欺君枉法,捏造罪名,真该死的人是你!”
潮水般的怒吼之声灌入赵芝龙的耳朵。
赵芝龙坐立难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色坚硬如铁,吐气开声:“凡意图冲破士卒封锁,进入法场里的人,皆治以意图劫持法场之罪!”
他的声音在那喧哗的人声中激不起一朵浪花。
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发红的眼睛像是一根根钉子,扎进赵芝龙的心头,使得他的灵魂都跟着颤栗起来!
赵芝龙有些恍惚——如今这般情形,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么?
一旦场中士子人头落地,民变必生!
自己距离计划走上正轨,只差最后一步!
疯狂的念头重新占据了赵芝龙的心间,赵芝龙对吴康大喝道:“再有试图冲击士卒阵型者,当场扎死!”
“是!”
吴康心中狂跳。
他亦是经历过沙场征伐之辈,杀戮敌兵如宰杀牛羊,纵然是杀良冒功的事情,他亦做过不少。
边关之上,那一村一村的百姓被拴住手脚,串成一条直线,拉到僻静处,一声令下,人头飞起三尺高,那样的情景,吴康从未惧怕过。
百姓便是鱼肉!
但为何今日,将街道围拢得水泄不通的那些百姓,会令自己心头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
是什么让自己觉得害怕?
吴康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唾沫横飞,堪称狰狞的脸孔。
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他吞咽了一大口唾沫,艰难地抬起手臂。
太守赵芝龙站起身来,在他耳边低沉地念叨了一句:“此事只许成功,不可失败。”
“你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否则便是身首异处,满门抄斩的下场!”
“下令吧,吴将军!”
吴康紧攥拳头,猛地大吼:“众兵丁听令!”
“凡有试图冲击阵型,涉足法场之辈,皆与劫持法场,藐视昭律同罪论处,执迷不悟者,众将士可当场将之扎死!”
横起长枪,抵挡百姓突破阵型的士卒们闻声,纷纷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吴康。
在他们身前的人群里,可是有许多人,与他们沾亲带故,甚至本就是他们的父母爹娘的……
“此为军令!”
“违令者斩!”
在士卒们愣神地片刻,阵型瞬间便出现了缺口,好在又有士卒顶上去,将突破缺口的百姓赶了回去,吴康见此状大急,又怒喝了两声!
唰!唰!唰!
一柄柄长枪调转了枪头,指向了它们本该保护的大昭百姓。
“老子不干了!”
“老子不当这劳什子的军汉了!”
正当吴康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时,一连串的怒吼声又跟着响起,一个个士卒收回了自己的枪刃,转脸面向吴康,怒吼着冲向了吴康!
刚刚形成的阵型瞬间崩溃!
士卒们见有人做了开头,纷纷收枪,转脸面向吴康,他们的表情与那些百姓面上神色如出一辙!
“违令者斩!”
“违令者斩!”
“给本将斩杀了他!张崇武,你是要造反?!”
吴康面色铁青地盯着那数十余奔向自己的士卒,尤其是当先领头的张崇武,令他恨之入骨!
他咆哮着命令身边亲卫将张崇武等人当场斩杀,然而亲卫此时却也不停他的……
吴康被愤怒与惊惧冲昏了头脑,索性抽出腰刀,独身一人,大步迎向张崇武一众士卒!
赵芝龙精心营造的威慑局面,在瞬间便不成样子。
百姓们涌入场中,与那些刀斧手厮打起来,更有甚者,三三两两纠集起来,捋着袖子,直接往赵芝龙这边奔了过来!
赵芝龙大惊失色,连声大叫:“行刑!”
“时辰已到,行刑!”
“快行刑!”
局面已经彻底混乱了,赵芝龙的声音早被人们的怒吼声淹没了去!
一个个百姓在赵芝龙护卫的迟疑下,纷纷突破了他们的抵挡阵型,将赵芝龙围拢了起来。
拳脚劈头盖脸地冲着赵芝龙砸了下去!
有屠户一记重拳,直接打落了赵芝龙的两颗门牙,也有贼偷趁乱偷走了赵芝龙腰间玉佩……
亦有人嫌自己的拳脚无法给赵芝龙造成甚么实际伤害,直接张口咬住了赵芝龙半拉耳朵,用力一扯,便将赵芝龙的耳朵撕了下来!
赵芝龙的惨叫声很快便由高亢转为了低沉,片刻之后便微不可闻了……
已经没有回头之路……
前路也被人拦腰斩断……
吴康眼角余光观测着场中混乱景象,再看张崇武之时,怒火便更加炽烈起来——若非张崇武此子,自己的前路何至于就这样断绝?!
“啊!”
他咆哮一声,一刀砍向张崇武面门!
含怒一刀,掀起阵阵刀风!
张崇武所修武功,大多为吴康所授,此时与吴康当面,他自然不敌,但其终究是人多势众,腰刀劈杀而来之际,张崇武闪身躲避——
其周遭的士卒散开,将吴康团团围住。
一柄柄长枪朝天而起,三五个士卒合力架住了吴康劈杀下来的腰刀,又有其他兵丁,趁机长枪下搠,扫向吴康的双脚!
吴康心神尽被狂怒笼罩,失去了理智,打斗起来便也没有了章法。
他根本未曾在意脚下的长枪,因之就直接中招,双脚被长枪一绊,整个人便朝前扑倒——
啪!
张崇武趁机一枪砸在了吴康的后背,将其砸得重重扑倒在地!
十余个士卒握着长枪,纷纷指向吴康的脑袋!
“本将乃是朝廷命官,五品武将,关东节度使!”
“你等俱为本将麾下部卒,如今是要杀伤上官?哗变反叛之罪,你等可背负得起?!”
扑倒在地,极其狼狈的吴康此言一出,士卒们的枪刃顿时悬在了半空中,不敢真的在吴康身上戳出几个透明窟窿。
包括张崇武,都只是以枪头指着吴康,并未有真的对之造成什么伤害。
大昭军法严苛,武将统帅麾下士卒,对于看不顺眼的士卒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杀掉,但士卒若是反抗,因之杀了自己主官的话,则必然是被砍掉脑袋的命运!
“哼!”
吴康冷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扫视周遭围拢着自己的士卒,拨开了一柄指向自己面门的枪刃,紧接着抬头冲张崇武狰狞一笑,手中大刀以一个极刁钻地角度砍向张崇武!
“小心!”
有士卒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举枪横扫,枪杆直接砸中了吴康的腹部,将其扫得向后一个趔趄!
其他士卒一拥而上,纷纷出手按住了吴康,使之不能动弹分毫!
张崇武在原地顿了顿,他显然未能料到吴康爬起来之后,在受制于自己一众麾下的情况下,竟然还欲要斩杀自己——这厮莫非以为自己是个将军,便能为所欲为,有恃无恐了么?!
方才吴康的兵刃距离张崇武脑袋只有一指距离,若非有士卒反应得快,张崇武此时说不得已经命丧黄泉!
少年百夫长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捞起一根长枪,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吴康跟前,一脚踩上了对方的面庞,鞋底堵住了吴康的嘴巴,随后毫不犹豫,一枪扎向吴康的脑袋!
吴康脸色大变!
“住手!”
尖利的声音霎时响起!
第三三二章 战车(六)
一个个金甲金盔,头盔上有一簇灰黑色鸟羽的士卒踏入场中,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清了混入场中殴打官员的百姓,将群众与士人分割开来!
在那个尖利声音响起的同时,一根马槊从张崇武腋下钻出,银钩倒挂,‘挂’住了张崇武向下刺去的枪刃,紧接着马槊一绞一弹,张崇武握枪的手臂上顿时感觉到一股磅礴力量传导过来,手掌禁不住微微一松,长枪骤然从手中倒飞了出去!
张崇武心中震骇,立刻便欲转身应对不速之客——
铁钳般的手掌自上而下,直接扣住了张崇武的后颈,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希律律!
战马嘶鸣!
日光磅礴,张崇武转了转脑袋,低头向下看,看到了披着红色披风,金盔金甲,战盔上有一簇鲜红鸟羽的将军咧嘴笑着与他对视。
张崇武心中冰凉……
他原本想着,不速之客只是趁己不备,突然偷袭,才能一招得逞。但此时感应对方手上力道,少年百夫长顿时明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马上红披风的武将,与涌入场中的那些金甲士卒,在天下间有一个响亮的名号——皇帝亲军,羽林军!
大昭皇帝亲军名为羽林军。
金国都勃极烈亲军名为合紥猛安。
柔然可汗亲军称为怯薛军。
不论是哪一国皇帝的亲卫禁军,都可以算是一国最强悍战力、最精锐武备、最充沛后勤的集成。
张崇武所在的定边军,在各个层次都绝非是羽林军的对手。
张崇武自己也不可能是马上那位将军的对手。
在昭国,能与羽林军媲美,甚至还强于羽林军的,或许只有……张崇武在心中摇了摇头,警告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菜市口的局势,在三百余羽林军入场一刻之后,便得到了极有效的控制。
士子及其家眷们被聚拢成了一堆,由十几个羽林军看守着,百姓们被羽林军逼退到了街道两边。
每个人看向这些恍若从天而降的神兵的眼神都是懵然又带有几分惧怕的。
大多数百姓知道羽林军,也只是从评书先生口中听来的,但若说真的见过的话,在场百姓之中,恐怕没有几个。
但百姓们虽在此前从未见过羽林军,但只看场中那些士卒身上套着的金灿灿的甲胄,也能知晓那些士卒的来历很大。
百姓们把羽林军再与街上那些套着灰不溜秋盔甲的定边军卒对比,就更加能够肯定这些士卒很有背景了。
“小崽子,你若真杀了他,咱家看你怎么收场!”
一个绯衣太监从羽林军中走了出来,瞪了被马上将军提起来的张崇武一眼,斥责了张崇武几句,接着转脸看向了吴康与赵芝龙二人。
赵芝龙发髻散乱,脸上血肉模糊,一身官袍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其上到处都是灰扑扑的脚印子,此时见羽林军来到,也只能勉强扶着桌子站立起来,胸腔里发出浑浊的喘息声。
相比赵芝龙,吴康的情况倒好上许多,他看着绯衣太监往自己这边走,连忙抱拳,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口中道:“公公……”
绯衣太监理也未理吴康的招呼声,走到了赵芝龙跟前,围着赵芝龙转了一圈,口中啧啧有声:“堂堂郡侯,封疆大吏,也落到这么个凄惨境地?”
“赵大人,做官做到您这个份上,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赵芝龙闻言,身体忍不住颤抖了几下,却兀自嘴硬,怒哼一声,道:“本官为国朝清理叛逆,哪里轮得到你这一个阉官在此地说三道四!”
昭朝以武立国,以文治天下。
文官地位极其尊崇,赵芝龙此时纵是落毛的凤凰、掉水的土狗,本身亦在文官之列,对于一个宫廷首领太监,他还不放在眼里。
大昭朝廷在衣服形制颜色之上有极严格的规定,在宫廷之内,着绯衣袍服的太监,便是毫无疑问的专司一事的首领太监。
不过,赵芝龙此时对眼前的绯衣太监不假辞色,固然有几分作为文官的清傲,更多的却是见到羽林军进入场中,干涉此事,知道朝廷已经出手,自己如今恐怕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既然如此,赵芝龙就破罐子破摔了,此时同人求情已是无用,倒不如装作清高一些,死后也许便少一些编排自己。
“呵呵,那赵大人您,可真是忠心报国,钢骨正气……”司礼监随堂太监去阳咧嘴一笑,纵使这个笑容中并没有多少情绪,依旧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后背发凉。
他一拂袖袍,又道:“您的钢骨正气,忠心报国,还是留着到圣上面前说罢。”
“圣上口谕——”
去阳朝天行礼,昂首挺胸,沉声宣旨。
站在街边,尚处于懵然之中的百姓们仅听到‘圣上有旨’四个字,便陡然清醒了过来,齐刷刷一片朝着去阳跪了下来。
四个字说完之后,长长的街道上,已没有了一个还在原地站着的人,包括马上的将军,以及被他提着后脖颈的张崇武,亦都跟着跪了下去。
“圣上口谕:着羽林军暂时收押盛州所有寒门士子,盛州士子密谋造反一案,发回盛州衙门重审,由刑部官员监察,但有栽赃陷害之事,绝不姑息!”
宋宪等士人闻声松了一口气。
此事如今已经引起今上的重视,由刑部大吏在旁全程监察,想必还诸士子一个清白之身亦是指日可待。
宋宪得到了杨立的回信,以及苍树等人透过各种渠道传递给他的消息,已经知道,那些关乎士子们身家性命的所谓谋反之罪证,也早已被销毁。
谋反之事既查无实据,又如何定罪?
不论早晚,士子们总算是渡过了这一劫。
随堂太监去阳嘴角含笑,向着场中士子微微颌首,眉眼间透露着亲和之意,轻声道:“刑部的老爷已在赶来盛州的路上,诸位小郎君,还请稍安勿躁。”
士子们哪里受过如去阳这般天子近臣如此礼遇,顿时受宠若惊,纷纷作揖致谢。
随堂太监点头回礼,随即侧目看向身后还跪着的赵芝龙与吴康二人,袖袍笼住了手掌,面无表情,俯身下去,往赵芝龙与吴康脸上,一人来了一记狠狠的耳光,趁着赵芝龙、吴康惊怒交加之际,他直起身来,一只手背负于身后,高声对二人道:“圣上交代奴婢,见到二位之后,不用着急宣旨,先代他老人家,一人打你们一个耳光!”
赵芝龙与吴康面上愤怒之色顿时褪去,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关东太守赵芝龙,节制关东定边军节度使吴康听旨——”
赵芝龙与吴康头颅埋得更低,前额几乎触及地面,抖抖索索的,还未听到旨意便已经吓得几乎全身瘫软。
“二贼目无王法,倒行逆施。食朕之禄,却不能为朕分忧。要尔等何用?!”
“着羽林军即刻剥去此二贼官袍,押解鼎京,朕当面问罪!”
“臣,领……领旨!”
赵芝龙与吴康脸色煞白!
五个金甲护卫大步走到两人跟前,三下五除二,剥去了二人的官服,只留中衣,手脚上戴了镣铐,趴在街道上,迎着寒风瑟瑟发抖。
街面之上,顿时欢声雷动!
第三三三章 战车(七)
盛州寒门士子被捏造罗织密谋造反之罪名的事情,得到了暂时的解决。
取而代之的是关东太守赵芝龙、节制定边军节度使吴康遭人揭发,贪赃枉法之事,被提上了台面,一文一武两个朝廷大员被押解进京,昭帝亲自审理此案。
盛州百姓们过了一个精彩的元旦,整个盛州府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
新年的味道在经历过这一系列跌宕起伏的变故之后,也跟着愈加浓郁了起来。
人们盛赞昭帝圣明神武,感念昭帝恩德,却忽略了昭帝竟然会亲自过问一桩官吏贪赃枉法之案件的背后原因。
其实原因非常简单,京城高官们对这个原因很清楚。
只因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如关东太守赵芝龙、吴康贪赃这样的案件爆发出来的太多了,足足七十一封奏折雪片一样堆上了皇帝的案头。
在这个时间段里,民众的愤怒愈演愈烈,只要朝廷对这一桩桩波及各州郡的贪污之事再持视若无睹的态度,便会彻底点燃民众的愤怒情绪,届时昭朝便极可能有一朝倾覆之灾患。
试问,在这等情况下,天子还如何能安坐禁宫,群臣又如何还能眼观鼻鼻观心,甚至于动手捂盖子?
盖子捂不住了,朝廷才会有如此高效率的处理速度,以此来安稳民心。
如去阳这样的司礼监随堂太监,不止被派到了盛州府,凡被席卷进这场民怨风暴之内的所有州郡,皆能见到随堂太监和羽林军的身影。
一个个封疆大吏,一个个知州刺史,全被剥去了官袍,带上镣铐刑枷,被马鞭子驱赶着,一队队送往鼎京帝都。
火焰燃烧得快,熄灭地也快。
民愤的浪潮在朝廷有了表态之后,便得到了渐渐的平息。
而在此时,在大昭各州各郡茶馆酒肆、青楼妓寨之内,到处充满着盛赞朝廷英明,昭帝圣明的声音时,说书人讲述的一个个典故,一桩桩奇闻异事又一次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赵芝龙和吴康那厮,贪污的东西?”
几个被无罪释放的士子走在盛州街道上,互相之间窃窃私语着。
有个士子紧张地扫过身旁经过的行人,发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言语之后,又道:“他们贪污的是燕州的田产,大肆抓捕燕州百姓,剥夺民籍,全都被他们卷进了自家名下,充为奴籍,贱籍!”
“赵芝龙那厮的手有这么长吗?他在燕州贪墨田产有甚么用?难道还等着自己致仕之后,带着一众家眷去燕州养老?燕州那地方能用来养老吗?”另一个士子对这一点显然不信,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些许讥讽。
燕州郡如今是什么样子,士人们怎会不知。那个地方当下堪称是穷山恶水,遍地刁民,在那里养老,恐怕是嫌弃自己命太长!
“谁说不是呢……”又一个士子撇嘴附和。
“此事涉及太多……”最先发问的那个士子叹息了一声,嫌弃地看着身边两个同窗,觉得他们实在蠢笨,“赵芝龙若是真能安稳地在关东太守的位子上活到致仕,手中该堆积有多大的资源?些许资源比得上他自家训练有素,甲兵精良的家丁?他纵是到了燕州郡去,谁敢招惹他?”
“更不提他还能在燕州那种土匪窝子里,养一窝属于自己的土匪势力来!”
“前段时间,那个……晋王……你们也听说了吧?”
“赵芝龙,就是跟着那个的!”
几个士子低声细语着,离开了这条街道。
街道左边一座茶馆里,苍树与宋宪相对而坐。
“话说那幽云之地,原本乃是上古贤王……”
评书先生在茶馆里说得唾沫横飞,不时抖动一下折扇,每每讲到故事情节激烈处,便是一阵手舞足蹈。
茶馆里的客人们也在此时纷纷拍手鼓掌,叫一声好。家境殷实者若是听得高兴了,实在耐不住,也会令小厮给评书先生送去几枚铜钱,算作茶水钱。
评书先生当下讲述的这个典故,却是书局新编的一个传奇小说,此中内容糅合了当前时势种种,往往引人入胜。
有人听到关节处,便会沉思一阵,觉得评书先生所讲的故事太过真实,便会忍不住深究,与天下时势进行对比,从中推测出一些东西来。
不过这些终究都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东西,就算真的了解了点什么,也不会当众说出来。
宋宪听故事听得入神,身前桌案上的茶水不知不觉凉透了,书生依旧没有要饮茶的意思。
苍树来此地,却不是为了陪宋宪听书的。
他撇了撇嘴,道:“你的那个杨兄,某家现在的魁首,在散播情报这方面的才能,比他算计人的本事还要大。”
“当下这个评书先生说的典故,你可知取材于何地?”
苍树神秘一笑,看着宋宪。
宋宪抬起头来,眼神清明,沉吟片刻,道:“评书先生……说的是燕州事吧?”
“燕州从前便称为幽云。”
“如此想来,书中那位在幽云搅风搅雨,挑起事端的进王,便是如今的晋王了。”
宋宪一边说,一边以手指蘸着冰凉的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晋’字。
“倒小瞧了你。”苍树点了点头,随即又道,“这般搬弄文字,皮里阳秋的功夫,某家是做不来。”
“行了,某家跟你会面,就是想着你从监牢生活里恢复过来了没有。”
“如今你都有精神研究起这些闲杂事非来了,想必是没有什么大碍的,某家该走了。”
说着,苍树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开这座茶馆。
他在盛州盘桓了近半个月的时日,其他同伴都早早离开了,如今见宋宪无恙,苍树便也该离开此地,毕竟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做。
“有些事情,只能皮里阳秋。谁都不愿因言获罪。”
宋宪站起身,跟在苍树身后,送苍树到了茶馆门口,叹息道:“毕竟是龙类,与人天生不同。龙杀人,轻而易举,人杀龙,却千难万难。”
“苍兄,此番杨兄可有备好屠龙术?”
宋宪突然抬头,向苍树问了一句。
“杀龙而已。”
余音不绝于耳,气剑仙已经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第三三四章 杀龙(一)
“旱极而蝗,燕州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若是来年开春了,再来一场蝗灾,遍地饿殍,白地千里,无人生还之惨景,恐怕为时不远。”
阿五驱策着木牛流马,与杨立一左一右在青萍城边上的魏河前漫步。
木牛流马滚轮轧过松软的河滩,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这琐碎声音、与河流冲刷的哗啦声,以及阿五严肃冰冷的话语,一并灌注到了杨立的耳朵里,杨立转头看着那一道日夜往东方奔赴的长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便尽是河水的清新气味。
他低头看着木牛流马上,懒洋洋的阿五先生,道:“先生何以教我?”
“何以治蝗,以保燕州百姓之性命?”
阿五俯身抓起一把沙子,在手中握成更小的沙硕,随风轻扬,飘入河水中,道:“其一,营林。”
“植树造林,林子大了,就什么鸟儿都有。”
“鸟吃虫,鸟粪可肥田。此为防范蝗灾之第一步。”
杨立皱了皱眉头,道:“此法固然有用,但蝗灾重临,恐怕将是近几个月的事情,光是植树造林,在下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
“立足长远,方有未来。”阿五瞪了杨立一眼,觉得这个首阳阁谋士榜上排名前十的再世卧龙,怎么连一个普通农夫都不如,农夫为长久计,都知道拾粪肥田,以养地力,杨立对这一点却没有什么见识。
不过阿五亦心知这是二人术业有专攻而已,在种田这门学问上,对方不如自己,自己固然能为之自得,但换做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兵不血刃的杀人诛心手段,恐怕眼前人比自己强了不止一筹。
阿五又道:“更何况,这只是我所说的第一点而已。”
杨立在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阿五拱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纵然今年将防范蝗灾的事情,做到极致,亦难保燕州百姓的田地有个好收成,极可能因此颗粒无收。”
“田该种还是要种的,不过在此阶段,是否可配给每户百姓几只鸡鸭?无当窟里那座金矿,留着也是留着,不如拿一部分黄金出来购买鸡仔鸭仔……”
“鸡鸭亦要吃虫的……”
杨立眉头渐渐舒展,唇角流露笑意:“此法可行。先以百姓散养之形式养鸡鸭,而后集合村县州城之力,营造鸡舍,于近地关东、逐鹿贩卖鸡卵,鸡肉,甚或以货易货,与金国、柔然换取牛羊战马。”
“粮食还是要囤积一些,否则光是如此,尚不能完全解决问题。”阿二补充了一句。心中微微有些不忿,杨立将他要说的话都给抢去了。
“在下意欲组织一支商队,涉足金国、乃或柔然等地,以己之特产换取邻国之特产。”
“不过仅仅一支外族商队,妄图与金国雄鹰部勇士做生意,他们恐怕不会愿意,还须在金国扶持一支羸弱部落,以其为燕州在金国的掌柜……”
杨立侃侃而谈,转眼间便在阿二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副雄伟的蓝图。
阿二暗暗咋舌。
金国与大昭之关系,说不上和睦,如今金国太子正在眼前之人手中,恐会恶化燕州与金国的关系,然而眼前之人却对此毫不在意,胸有成竹,还欲要将自己还未开头的生意做到金国去。
扶持别国弱小部族,插手别国事务,杨立要做些什么?
金国不同于大昭,雄鹰部建立之后,虽然整合了白山黑水之间的大部分部族,但一味依靠武力弹压,被整合吞噬的部族大多被雄鹰部所奴役,族中青壮被掳去,或作为雄鹰部修建防御工事、城池的苦力,或成为战场上不断被消耗的炮灰。
这样的部族处置方式,令实力较弱的部族产生怨气亦在所难免。而杨立所说的,准备扶持金国之内的弱小部族,虽然会强化这些部族的实力,但从更高的层次上来看,无疑是在金国境内,为处于统治阶级的雄鹰部树立劲敌。
“若是手段未能用好,小心挑起昭国与金国之间的战争。”阿五皱着眉头,提醒了杨立一句。
杨立淡淡一笑,歪头同阿五说道:“阿五先生觉得,如今大昭与雄鹰部之间,还有可以缓和的余地么?”
“自金军沿着徒太山脉踏入幽云境内之时,雄鹰部野心便已昭然若揭。”
“两国之间必有一战,若不未雨绸缪,莫非等到生灵涂炭之时再后悔么。”
“阿五先生放心,在下对于此事亦会小心谨慎,自不会因此挑起战火。但是,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此乃至理。”
从前的杨立虽然懂得随机应变,但从未将自己置身于真正百姓的角落,去考虑许多问题,于是每每总是陷入时局之后,才会着手应对,显得很是被动。
如今的他,倒是主动许多。
不论是以士子变挑动天下民议,还是如今正在做的筹划,总算是有了些先发制人的主动意识。
“我听别人说,士子谋反之事,如今大部分州郡皆已经解决。”
“那些欲要插手燕州事,从中分一杯羹的州官太守之流,如今皆被关押在鼎京大牢之内。”
“如今宫里面,怎么突然没了下文,态度暧昧?”
阿五心中所有疑问,听着杨立的话语,突然想起这桩事,便对杨立直言不讳地发问了。
杨立摇了摇头:“了结此事宜早不宜迟,庙堂高臣想必比我们更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如今却是暧昧不下去了。想必这几日是要缓和一下所受冲击,待到民众渐渐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再进行对那些贪臣墨吏的处置。”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皇帝舍不得晋王,难以下决心罢。”
“你的师门在此次事情之中,帮了在下许多忙。”杨立低下头,眉眼便显得温柔了许多,“朝廷欲要隐瞒晋王之过错,却是隐瞒不下去的。”
“而且,太子殿下如今已经赶赴京城,向其父谏言。当下晋王龟缩在飞坪城,不敢踏出城池半步,但他也龟缩不了太久。”
“很快便会有旨意下来。”
“到时候,说不得在下也要去一趟京城。”
阿五先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循环,本应如此。若晋王这一次或直接或间接杀害了那么多燕州百姓,都得不到惩治的话,今日之大昭,明日便有覆灭之灾。”
“然而伸张法理,又岂是容易事?”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一句官话。”
杨立抬头,眯着眼睛看天空:“毕竟此事了解之后,那座金矿才好分配利益,在下的计划,才能顺利施展。”
阿五咧嘴一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竹筒。
他打开竹筒的盖子,晃了晃,便有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从竹筒里爬了出来。
“你亦不用太过担心了。”
“纵然从那金矿之中分不到黄金,对于这次蝗灾,我亦有十全把握令燕州百姓安然渡过。”
蜘蛛在阿五手臂上攀爬着,杨立看得一阵头皮发麻。
“这些蜘蛛,才是蝗虫生平大敌!”
第三三五章 杀龙(二)
鼎京禁宫之内,太和殿。
檐角堆满了积雪,几个小太监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手中举着木棒,正费力地砸向檐角下那些尖锐的冰棱。
每到阳光普照,冰雪初融的时候,那些悬在屋檐下的冰锥便会纷纷坠落,成为伤人的利器。
小太监们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进行一次清理冰锥的活计。
衮衮诸公自正德门进入宫墙之内,沿着一级级台阶,向着太和殿内鱼贯而入。
朝臣们身上或青或紫或黑的朝服,汇聚成了一道道驳杂的小流,与这皇宫之内万千广厦一般,寂静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右左,从太和殿里,一直排到了殿外台阶之下。
大太监高全善的声音,由殿内传出殿外:“跪——”
群臣尽皆跪伏在地。
“万岁!”
这是开年以来,朝臣们第一次上朝,因之声音都比昨年洪亮了不少。
“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帝坐在龙椅之上,点了点头,沉声道:“众爱卿平身!”
高全善侍立于一旁,跟着将昭帝的话语传出大殿。
在整齐而庄严的‘谢万岁’声音中,群臣站起了身。
高全善的双手笼在袖袍之中,神色肃穆,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一整日的朝政工作,便由此开始。
不过今次,与往日却有许多不同。
随着高全善话音落地,群臣低着头颅,眼观鼻鼻观心,暂时无人跨出百官阵列,走到中间,呈上奏折。
昭帝眼睛微眯,对于大殿之中氛围为何会是这样。
他心中自然是有所了解的。
不过这样也好,昭帝并不打算戳破什么。
便在群臣沉默着,高全善第二次高声说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八个字的时候,大殿之中,终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地象司司正,臣陆无崖谨奏!”
昭帝眉头微微一皱,看着一袭紫色官袍的陆无崖从文官队列之中走出,眉头皱得更加紧了,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道:“准奏。”
“臣请直谏!”
陆无崖再度向昭帝叩首,手中只有朝板,并没有奏折。
待他说出‘臣请直谏’四字之后,众臣眼中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直谏为直言规谏之意,与君王庙堂对问,不同于递送奏折,中间还有缓冲之时间。若君王点头答应了臣子直谏,便必须要就臣子提出的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而陆无崖要直谏什么,群臣心中有数。
可是陆无崖将会提出的那个问题,皇帝如今根本不愿意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因之,陆无崖直谏风险极大,因之获罪,比其直谏成功的概率更大!
果然,昭帝闻言,眉宇间隐有怒意升腾。
他的手指用力叩击了桌案一下,似乎在下定决心,闷声道:“准!”
直谏帝王,自古至今,皆为天下美谈。
若帝王拒绝臣子之直谏,往往为人诟病。
昭帝必须答应。
“臣奏请陛下,彻查大昭山阳郡守、江左刺史、关东郡守、河西郡守、阳城知州、节制定边军节度使吴康,衮州知州,青城知州、灵雨知州、威远道都督、挡马城知州此十一位朝廷大员贪墨之事!”
群臣纷纷侧目,盯住陆无崖。
“臣奏请陛下,彻查此十一位朝廷大员与燕州灾祸之牵连!”
群臣变色!
“臣奏请陛下,彻查晋王在燕州之行事!”
“臣奏请陛下,彻查晋王与山阳郡守等十一位贪臣之间牵连!”
“住口!无耻老贼,安敢妄言皇嗣?!”陆无崖冷肃的声音高高落下,文官班列之中,便走出了一个五品绯袍言官,跪倒在大殿中间,向昭帝叩首之后,指着陆无崖怒声呵斥!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为昭律!”陆无崖声音猛地拔高,一锤定音!
那个五品言官脸色涨得通红,再度向昭帝叩首,高声道:“臣亦有事启奏!”
“准奏!”昭帝一条胳膊压在了龙椅扶手之上,点了点头。
“臣要参地象司正陆无崖妄言皇嗣,诽谤皇家,辱及天家颜面!”
“臣启奏陛下……”
“臣启奏陛下……”
“臣启奏陛下……”
“臣启奏陛下……”
随着那个言官跪倒在大殿中央,一时之间,文武班列之中,诸多官员走出班列,向着昭帝拜倒,纷纷向昭帝上奏。
大殿之中,俨然成了吵闹的菜市场。
诸多官员互相之间争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有人捋起宽大的袖袍,准备朝对方脸上来一拳!
庙堂之上,这样的情景出现的次数并不少了。
昭帝每每见此情景,心中说不烦躁,那是假的,但他眼下局势,他却偏偏无法掌握得住。
毕竟跪下的朝官里,每一个都是‘赤胆忠心’,若嫌弃他们太吵闹,因之将他们全都拉出去午门斩首,恐怕后世史家对昭帝少不了一个残虐无道的评价。
昭帝揉了揉额头。
眼下的吵闹虽让他心中烦扰,但未尝不是他所希望的局面。
昭帝临朝这么多年,第一次希望见到群臣吵闹起来的情景。
因为争吵往往争吵不出结果。
没结果,便不用昭帝为燕州事,为天下士人事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过,这一次明显不一样。
在群臣争吵不休之时,太子赵元直走到了御阶之前,掀起下裳前摆,跪伏在地:“儿臣赵元直,启奏父皇!”
赵元直的声音并不大。
但群臣吵嚷的声音也未将他的言语声淹没下去。
他们吵闹的时候,眼角余光始终都是在注意着御阶之上的昭帝的,如今自然也看到了太子殿下跪倒在御阶之下。
吵杂的声音渐渐降低,最终归于寂静。
昭帝身体前倾,盯着下方叩首的长子,眉毛一扬,点了点头:“准奏。”
“儿臣此番前去燕州郡,一路所见,官道之上,饿殍遍地,城池之中,每日皆有数十百具尸体推出城外,就地焚烧。”
“此凄惨之境直比我大昭立国之时更加凄惨,令人触目惊心!”
“此情此景,无不令儿臣心中震撼。”
“莫非大昭版图之上,没有燕州郡?以至于燕州生民沦落至如此境地,竟无一官员过问?甚至有诸多朝官,将手伸进了燕州郡,互相结党,把燕州当做是自己的后宅花园,随意采撷,其中百姓更是被他们当做自家的奴隶一般促使!”
“这等天理难容之事,有些人却做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之心!”
“前有北周遭起义农民军讨伐,北周因之覆灭。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今我大昭偌大帝国,满朝文武,衮衮诸公,每一个皆是通明练达、惊才绝艳,却连一个小小燕州郡的民生都无法顾及!”
“如今燕州之事悬而未决,诸公却已经开始就自己能从此中得到些什么,吵闹得不可开交,本该受审的燕州郡之罪魁祸首,为虎作伥之辈却放任自流,视若无睹!”
“诸公扪心自问,心头可曾因此有过半点羞惭之心?”
“儿臣亦想请教父皇,法理无法伸张,罪人逍遥法外。这等处置,可顺乎天道?可算是顺应民心?”
第三三六章 杀龙(三)
太子已经发话。
众臣此时不论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都一齐跪倒在地,低沉道:“臣等有罪……”
“臣等有罪……”
声若潮水,灌入昭帝的耳朵里。
昭帝眼睛里闪动着锋利而寒冷的光芒,他微微眯着眼睛,盯住底下自己的长子,如今的大昭太子——赵元直,一扬袖袍,打断了群臣的自责之声,向赵元直发问道:“你既如此说。”
“朕问一问你。”
“朕的孩儿,你又意欲从这场纷乱角逐之中,得到什么?”
昭帝目光冷峻,如山一般压在了赵元直的肩头。
赵元直心中苦涩,再度叩首,抬起头来,眼神却无比坚定:“儿臣愿大昭千秋万代,永世绵延!”
“如今昭朝参天之木,若被些微蛀虫毁损,以至国朝崩灭。儿臣愿身先士卒,扫灭一切害人虫!”
“这便是儿臣之意图!”
似乎是被赵元直的坚定眼神触动,昭帝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
他晃了晃脑袋,低声笑了笑,又抬首看着满朝文武,那一张张恭顺敬畏的表情下,隐藏着一颗颗怎样的心?
昭帝能看透三分,却不能看透全部。
他觉得疲惫,挥了挥手,语气极弱地说了一句:“那可是你的弟弟……”
这句话只有昭帝身边的高全善听了个大概,高全善心中一痛,忍不住躬身欲要劝慰昭帝几句,昭帝却扬了扬手,声音猛地拔高,厚重而威严:“既然如此,那便依你!”
“大伴,给朕拟旨!”
“遵命!”高全善连忙点头。
“命羽林军即刻赶往燕州郡,将三皇子带回京城,搜集罪证,搜罗其之居所,一应物什尽皆带回宫中!由你全权监察此事!”昭帝指了指高全善,发出第一道执意。
高全善连忙跪地领旨。
“另着羽林军,将那个庶民,那个杨……”昭帝顿了顿,似乎是想不起这个名字了,高全善便在其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
群臣见状,心中一惊,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好在昭帝似乎并没有其他异常反应,听完高全善的话后,点了点头:“嗯,将庶民杨立一并带到宫里来!”
“燕州之事,士子之变此二案归拢,由庙堂百官监察,由朕亲自裁断!”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
“殿下,接到消息,陛下如今正下达旨意,着羽林军前来燕州郡,要将您带回京城!皇上还命羽林军搜查您的居所,搜罗到的一应物什,尽皆带回宫中,形势于您不利!”
凌晨,天色还很昏暗。
三皇子坐在中堂之中,睡眼惺忪,此时听到谍报探子传来的消息,面上的困倦之色登时消失干净,双眼睁大,嘴角抽搐着,陡然间万分恐惧!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中堂内快步走动着,口中不时发出几声咒骂,最终转头向门外喊道:“李明德!李明德!给本王滚进来!”
话音刚刚落地,李明德便自门外闪身进来,面孔上只有木讷的表情,看着三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李明德比之李傲云要呆板笨拙许多。是鬼婆做出来的一件缺陷极大的作品。
如今鬼婆已经死去,晋王固然嫌弃这个李明德,却也明白,如今自己身边,也就此人对自己毫无二心了,他对李明德急声道:“你去请阿二!”
“去请阿二先生过来,本王要与他商议大事!”
李明德口中‘呜啊’‘呜啊’地叫了几声,接着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一个头,起身就离开了房间,他还未走出多远,中堂内又传出了晋王的声音:“你也同去,你与李明德一道去请阿二先生过来!”
这半月以来,晋王从来都是直呼阿二之名,也只有今日,在阿二的名字后面缀上了一个先生的尊称。
当下晋王听到谍探的通禀,又惊又怕,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完全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如今亦只有依靠阿二先生来帮他出谋划策,虽然晋王觉得阿二已不堪大用,但手下有谋士,同自己商量对策,也总比一个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要好。
待到李明德与谍探一前一后离开了中堂之后,晋王坐回座椅,心脏砰砰直跳,盯着门外黑洞洞的世界,那种惶恐与惊惧的情绪始终无法从心中消去。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仔细回忆了一番谍报刚才汇报过来的情报,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又再度起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住了脚步,似是不敢一步跨进外面黑漆漆的世界中去。
虽然中堂之间,尚有两个婢女在左右掌灯,回廊之间也有红灯笼散发出光芒,但赵元睿依然不敢走到门外去。
他想起先前的情报,当下羽林军说不得已经到了自己的宅邸之中,正隐藏在暗处,若是自己出了门,身边又没个护卫,被羽林军直接抓去,这辈子恐怕就完了!
一念及此,赵元睿打了个哆嗦,指着左边的那个婢女道:“你,你去请摩睺罗迦先生过来!”
摩睺罗迦上次被赵元睿派去追杀高全善,几近功成,却被都邪在紧要关头拦住,因此被关锁到了青萍大牢之中,高全善亦被都邪救走。
这件事情上,高全善与杨立之间达成了怎样的约定,没有人清楚。反正如今高全善其人已经再度回到了昭帝身边。
倒是摩睺罗迦,在青萍大牢受了一通折磨,每日吞服青萍密炼毒药,如今虽被放回了赵元睿身边,但实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毕竟青萍那边,有可以延缓摩睺罗迦之寿命的秘制解药。
因此,摩睺罗迦亦不得不帮助杨立那一方做事。
至于杨立究竟要求摩睺罗迦为其做些什么事情?这一点恐怕只有摩睺罗迦自己清楚,除二人之外,其他人都未收到任何消息。
摩睺罗迦此时正盘腿坐在卧室床铺之上,试图运转体内真元,一点点抹去依附于自己心脉之上的炽烈毒药。
但他的真元一与那些毒药接触,心脏便骤然产生一阵锥心般的疼痛!
摩睺罗迦的表情,因这股痛楚都扭曲了起来。
他已经尝试数个日夜,都未见寸功,当下已经有些心灰意冷。
虽然为杨立做事,摩睺罗迦体内剧毒便能得到缓解,摩睺罗迦本人亦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不会尊崇什么主辱臣死、一心为主的道义,帮助杨立在晋王这边暗中使坏,摩睺罗迦自问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可言。
但是,杨立要他做的那一件事,又岂是容易的?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见到过那个东西,又怎么把事情做完?
摩侯罗叹息了一声。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一个柔弱女声:“摩睺罗迦先生,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嗯?可有甚么要事?”摩睺罗迦闻言,眉毛一挑。从他回来的这十日以来,晋王一直对他避而不见,都让摩睺罗迦怀疑自己与杨立达成协议的事情,被泄露了出去。
如今听到婢女过来代替晋王请他过去,摩睺罗迦就不由得心中一紧。
这说不得是个鸿门宴,邀请自己过去,是要砍掉自己的脑袋!
因此,摩睺罗迦便留了个心眼,多问了婢女一句。
婢女在门外咬着下唇,片刻后,轻轻摇头,说道:“奴婢不知。不过……先前有人给王爷送了消息过来,王爷听到消息之后,便很是着急……似乎还有些害怕。”
“请摩睺罗迦先生过去,大概是要与先生商议那个消息如何处理吧?”
鲜少有婢女会如今日这个一般,如此多嘴,若被主人家知道她多嘴多舌,少不得一顿责打,更遑论是晋王临时府邸上的婢女,莫说婢女做错了事情,便是婢女什么都未做错,也很难逃出晋王的魔掌。
不过时移世易,今非昔比。
自从赵元睿的党羽被一并剪除,送上鼎京大牢之后,赵元睿就收敛了许多,再不敢闹出什么事端,因此,这批新进府邸的婢女,倒免于遭殃,甚至都以为赵元睿是一个不苟言笑,心肠不坏的主家。
所以,会造就出如今这个口无遮拦的婢女。
而婢女所说的话,亦正好打消了摩睺罗迦的顾虑。
他点了点头:“好,你先回去,某家随后就到,请王爷稍安勿躁。”
第三三七章 杀龙(四)
“本王得到消息,近日有人意图对本王不利。”赵元睿强作镇定,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摩睺罗迦,说道,“这一段时间,你便在本王身边,护卫本王,一刻也不得离开。”
摩睺罗迦仰起头,目光快速从赵元睿面孔上掠过,最终落在其袖筒之中,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掌上。
摩睺罗迦心中暗笑一声,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本已对杨立派给自己的任务不再抱有信心,心灰意冷了,却突然得到晋王召见,且命令摩睺罗迦以后日夜护卫自己,这于摩睺罗迦而言,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论如何,只要晋王不再对摩睺罗迦避而不见,那便是给了摩睺罗迦完成杨立交代的事情的机会!
摩睺罗迦当即重重点头,应命道:“王爷但有所命,某家必在所不辞!”
“嗯。”
赵元睿点了点头,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前的摩睺罗迦,赵元睿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他不禁觉得,自己先前是不是太过于薄待属下了?
摩睺罗迦为自己做了那样一桩事,将一个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因素扼杀于摇篮之中,而自己却因为怕与高全善之死牵扯上什么关系,而对摩睺罗迦避而不见,甚至对其产生了杀心——在摩睺罗迦对赵元睿的汇报之中,高全善已被他摩睺罗迦亲手杀死。
赵元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也罢,既然摩睺罗迦对待自己,如此忠心耿耿,那么还是厚待他一些。到时候高全善被杀的事情败露出去,自己也该教摩睺罗迦死得痛快一点。
这便是赵元睿心中,对下属最大的厚待了。
“起来吧,本王要办一桩事情,你随同本王前去,时刻注意周遭动静!”赵元睿脸色柔和了些许,对摩睺罗迦说道。
摩睺罗迦重重点头,随即起身,跟在了径直离开中堂的赵元睿身后。
此时有武林高手陪伴在自己身边,赵元睿顿时觉得安全有了保障,此时他心中只有急切之情绪,再无任何恐惧。
摩睺罗迦从婢女手中接过了一盏灯笼,挑灯在前,为赵元睿照亮前方黑暗。
两人便这样在府宅之中兜转过回廊,最终在一个房屋前停了下来。
摩睺罗迦扬起灯笼,照了照眼前漆黑一片的房屋,眼神里有明悟之色——上一次,赵元睿命他前去阻杀殷白眉之时,二人便是在这个房屋前。
此时正值四更天,天都还未亮,赵元睿让自己带他到这里做些甚么?
还是说,房屋里有什么紧要物什,需要赵元睿亲自处理?
想到‘紧要物什’,摩睺罗迦嘴唇上胡须微动,嘴角无声地向上翘了翘。
“你停在这里,不要走动。”
“本王若有事情,会随时呼唤于你。”
赵元睿深吸了一口气,命摩睺罗迦在此处停步,他自己则攥紧了拳头,挺胸看着这座在夜空中显得格外阴森的房屋,脑海中无数个念头纠缠着,最终下定决心,咬紧牙关,提着摩睺罗迦递给自己的灯笼,迎头走到了房屋门前,推门而入,复又闭锁了房门。
不一会儿,窗格之间,透出了油灯的微弱光芒。
摩睺罗迦在房屋外四处走动了一圈,又回到了房屋前,眼珠转动着,凝神聆听屋子里的动静。
他运转真元,灌注双耳,周遭环境中的所有动静一股脑涌入了他的耳朵里,摩睺罗迦仔细分辨着其中赵元睿细微的脚步声,以及翻找东西的悉索响动,不久之后,他嘿然一笑,走到房屋侧面,脚掌蹬在墙壁上,几个纵跃,手掌扒住了墙壁侧面开出来的一个窗户,手指屈伸,弹出一道指风,打在窗户之上。
窗户发出吱呀一声细微的响动,打开了一道缝隙。
“谁?!”
在房屋之中翻找东西的赵元睿此时倒很警觉,猛地抬头,左顾右盼,沉喝了一声!
“外面并没有其他人,王爷放心!”
摩睺罗迦控制嗓音,开口回应。
声音像是从正门那边传进来的,赵元睿狐疑地看了正门一眼,停顿片刻之后,点头‘嗯’了一声。
摩睺罗迦趴在窗前,看到赵元睿左右四顾,又在房屋中转了几圈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爬到了一张板床底下,不一会儿爬出来,手中多了一枚钥匙。
赵元睿捏着那一枚钥匙,走到一面墙壁前,将钥匙插进了左边砖墙的缝隙之间,微微一扭,他身前那块砖石便像是一个抽屉一样打开。
砖石是中空的,内里放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盒。
摩睺罗迦心脏砰砰直跳。
他心中有个隐约的预感——当前赵元睿手中拿着的那个木盒里面的东西,或许就与杨立交代自己务必拿到手的那一方印信有关!
杨立对事情有详细的交代。
摩睺罗迦将印信拿到手,确认是真品之后,还要再把印信‘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放在赵元睿的卧房之中,且放置的位置一定要是赵元睿自己想不到,但若有人来搜查,一下子便会想到的地方!
摩睺罗迦不知杨立这样交代的用意是什么,但只要他见到那方印信,将之拿到手,之后的步骤做起来倒也简单。
一个类似‘赵元睿自己注意不到,但其他人会立即想到,并着手搜查’的位置实在太多,比如赵元睿自己的床榻底下,比如某个赵元睿几乎没动过的抽屉之中,这些位置都符合杨立的要求!
赵元睿打开了那个木盒,盒子里垫着红色绸缎。
绸缎之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印纽。
赵元睿将那颗印纽从盒子里拿出来,凑近了仔细观看着,良久之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眨了眨眼睛,眼角有一颗泪珠缓缓向下滑落。
赵元睿想到了羽林军来到燕州之后,自己便会被带回京城,面对父皇,面对群臣的狂风暴雨一般的诘难,心有戚戚。
他觉得自己与这方印纽有很大的缘分,但羽林军马上将要来到这座府宅之中,到时候被他们搜到了这方印信,自己恐怕就真的一败涂地,再不可能翻身了。
赵元睿心中充满了不舍,但却必须割舍。
他默默垂泪了一阵,才将印信揣进了怀中,将中空砖石推回原位,钥匙又放回床底,向屋门走了过去。
摩睺罗迦见到了印信模样,心中狂喜,他看到赵元睿将印信揣进怀里,往门前走,连忙跳下墙壁,几步便来到了房屋门前,在赵元睿开门之际,甚至有时间整理一下衣物!
待到赵元睿推门出屋时,摩睺罗迦已经整理好了衣衫,一副听从赵元睿的命令,守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样子。
然而赵元睿此时却没心情去观察摩睺罗迦,他摆了摆手,心情很是低落,同摩睺罗迦说道:“摩睺罗迦,随我到外面走动走动罢。”
赵元睿心情难过,竟将请阿二先生过来商议要事的事情抛在脑后。
话音落地之后,他便背负着双手,当先朝府邸外走去。
第三三八章 杀龙(五)
摩睺罗迦不动声色,快步跟上,凑到赵元睿身后,躬身低声道:“王爷,要不要带些个随从?”
赵元睿闻言脚步一顿,随即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长夜讲明,本王想要趁着这个时候,出城看看金乌东升的光景,带那么些人,反倒吵闹,搅扰本王的心境。”
摩睺罗迦干笑几声:“王爷好兴致。”
以前这位主儿,可从来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所能想到最有趣的事情,便是带上一群壮仆随从,在城中到处游荡,看到有些姿色的女子,便命手下仆从将之掳走。
摩睺罗迦有幸见过赵元睿从前行径,因之便对赵元睿如今这样堪称是深居简出一般的作风大感诧异。
他又联想到赵元睿先前同自己说的,什么接到情报,有歹人意图对其不利之类的话语,摩睺罗迦心中冷笑一声,这位主儿的好日子怕是走到头儿了吧?
什么歹人对你不利,依某家看,分明是你爹派人来押你回京,到了京城,你便不能这般放浪形骸,无所忌惮了吧!
一念及此,摩睺罗迦竟暗自庆幸,幸好自己被都邪抓去,为杨立所用,成了赵元睿身边的内鬼,否则赵元睿被押解京城,自己这些人作为对方的随从,到了京城估计就不是被软禁那么简单,因之人头落地都很有可能!
……
赵元睿专挑僻静无人的地方走,很快绕过了飞坪城内两个大坊市,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来到了城门前。
不用赵元睿招呼什么,两个守城士卒见到赵元睿,便是一阵儿点头哈腰,手脚麻利地打开了城门,放赵元睿与摩睺罗迦出城。
出了城之后,两人一路徐行,最终停在了一片其上有小树林的高冈前。
赵元睿勒令摩睺罗迦停在土坡下,他自己一个人爬上土坡,三步两步消失在树林中,去看他的日出去了。
都到了此地,摩睺罗迦也不心急。
他在土坡前转悠着,观察着周遭地形,直到确认赵元睿已经走远了,才迈步登上高冈,在树林中小心巡梭着,放大了耳力,听着周遭的动静。
不多时,摩睺罗迦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泣声。
听声音,倒像是赵元睿在哭泣。
摩睺罗迦心中困惑,在他的印象里,赵元睿历来狠毒残酷,虽然时有色厉内茬,但摩睺罗迦却从未见这人流过眼泪……
皇族贵胄,心硬如铁,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们如此哀伤?
摩睺罗迦对此的好奇,甚至大过了要完成杨立交代给自己的事情的迫切心情,他循着声音,向小树林的一个方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躲在一棵大树后,摩睺罗迦看到:赵元睿蹲在一棵小树下,正以双手刨土,边刨便很压抑地哭泣着。
“父皇……如何待我……”
“……全都欺负本王……”
“倘有一日……”
夹杂在哭泣声里的,还有赵元睿忿恨至极的咒骂言语。
刨开一个小坑之后,赵元睿从怀中摸出了那一颗印纽,哭声顿时又大了些……
摩睺罗迦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
这位三皇子,竟是因为自己要割舍一枚印纽,而悲恸至此?
这简直比死了爹娘还要难过许多……不知昭帝看到自己的儿子,因为一方印信哭得如此悲伤,心中会有何感想?
摩睺罗迦并不知道的是,燕翎军统帅大印在赵元睿的计划之中,极其重要。他本打算若是不能凭借计谋扳倒太子赵元直,便以这方印信小心联结燕翎军猛士,直接起兵造反,强夺皇位!
身在皇家,哪个人是易与之辈?
但当下太子赵元直在庙堂之中,突然对燕州事发起攻势。
昭帝更可能事先听到了一些晋王欲要谋反的传闻,在赵元直上奏之时,顺水推舟,发出旨意,要令羽林军将晋王赵元睿带回京城。
这道旨意本属正常。
毕竟燕州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不论如何,与赵元睿都脱不了干系,更有那些拿了地契人契的贪臣在严刑之下,抵受不住,招供出了赵元睿。这下子,昭帝因此下一道旨意令赵元睿回京几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正常的是,昭帝还下旨令随行羽林军搜查赵元睿之居处,搜查到的任何物什全部封存——昭帝若非有所怀疑,怎会下这样不顾自己最为看重的儿子之颜面的旨意?
所以,赵元睿在接到了情报之后,稍加思索,便知道如今自己意图谋反之心,恐怕已被父亲察觉,而后才有了如今的种种举动。
只是,赵元睿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摩睺罗迦躲在一棵大树后,看完了赵元睿埋下印纽的全部过程,而赵元睿一无所觉!
……
不就之后,二人回归府邸。
赵元睿围着跪在地上的李明德与谍探二人打转,脸色铁青。
“阿二……阿二先生跑了……”
谍报低头战战兢兢的,向赵元睿汇报着,每多说一句话,赵元睿的脸色便更铁青一分。
“我们去看过,阿二的床铺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动过,动过的痕迹……桌子上有一层浅浅的浮灰……”
“他,他应该离开有两三日了……”
赵元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却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最终又深吸一口气,狠狠地跺了跺脚,握紧拳头,想要发泄心中的躁郁情绪,却不知该向谁发泄。
啪!
赵元睿拳掌交击,闷哼一声,道:“跑了……他能跑去哪里?!”
“正是本王用到他的时候,他却跑了!如此废物,再被本王抓捕到手,必然将之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
“近几日来,某家看阿二先生神色便有异常,当下逃跑,或许是从前早就做好了准备。”摩睺罗迦低沉发生,他在赵元睿身边的地位今非昔比,也不担心赵元睿会因此给他什么脸色看,直言道,“依某家来看,他此时或许已经回归师门……”
“哼!废物点心!”
“身为一个谋士,临阵脱逃,亏得本王还如此信任于他!”
赵元睿又叱骂了阿二几句,心中怒火消减了几分。
他将自己最要紧的把柄已经斩去,纵使之后羽林军过来带走自己,赵元睿也不太担心什么了。
这次或许会被父亲收回封地,勒令自己在鼎京闭门思过,伤筋动骨在所难免,但绝非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念及此,赵元睿定下了心神,便也没有了与阿二商讨对策的那份心情,但他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只要叫他撞见阿二,必然要将对方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第三三九章 杀龙(六)
元旦肇始,万象更新,春回大地,万物萌发生机。
燕州百姓在经历了上一年的种种惨祸之后,迎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元旦,拥有了一段短暂的,可以躲进房屋舔舐伤口,消化伤痕的时间。
但这样的平静,却并不长久。
上元佳节之前,金盔金甲的兵卒踏进这块伤痕累累的土地,兵分两路,一支前往燕州郡飞坪城,一支前往一座刚刚兴起的城池——青萍。
在鼎京,在大昭大多数地方,金盔金甲的士卒都是受人尊崇的,人们的目光大都聚集在他们战盔上那一簇或红或黑或灰的羽毛之上,根据那簇羽毛可以轻易判断出金盔金甲的士卒身份——羽林军。
这是大昭皇帝亲军,亦是大昭勇力无双,威武绝伦的无敌之师。
他们骑跨着高头大马,从街道上穿过,人们便该采撷早春的鲜花,洒满他们的盔甲,但是,在燕州郡,他们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
这里是荒芜的土地,没有早春三月的鲜花。
但这里亦同样是王化之地,羽林军们觉得,百姓们该有归化的觉悟。
很可惜,百姓没有这样的觉悟。
于是,羽林军们享受不到早春的鲜花,邻家青葱少女的爱慕眼神了,他们沿途所见的,仅仅是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人,对他们投以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眼神。
那些眼神里,或有戒备之色,或有惊恐之色,或有淡淡的敌意,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唯独永恒不变的是,面黄肌瘦的人们嘴角总是轻轻上扬,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嘲讽。
起初,羽林军们不知燕州百姓嘲讽自己什么?
后来有士卒偶然听到几个燕州百姓的窃窃私语,总算恍然大悟。
这块土地,属于大昭,但更属于曾经的开国异姓王——燕王。
守护着这块土地的士卒骁勇,从来不是在鼎京享福,享受赞美的羽林军,而是倍受朝臣诘难,依旧没有崩散成沙的燕翎军!
这里的百姓虽然大都不在嘴上表露,但他们心里,其实更加亲近那些燕翎军的士卒,这样的亲近是融近血脉里的,无法割舍。
有羽林军士卒会禁不住想,当年那支叱咤天下,真正做到无敌之师的军队是什么样子?
凭借一点点微渺的印象,与只言片语,羽林军只能在心底想到那些燕翎军士卒们永远沉重庄严,如大山般冷峻的黑色甲胄,以及和羽林军同样形制,顶有一簇黑色羽毛的战盔。
太阳都融化不了那连成山峦,连成大海的黑色战阵。
羽林军,似乎也是发轫于燕翎军的吧?
有羽林军士卒心中这样想着,但另一个念头紧接着便自其心底腾起:羽林军乃是由大汉国祚初立,汉武大帝临朝之后,便一直传续在华夏体统之中的皇帝亲军,禁卫军!
区区燕翎军,如何能与皇帝亲军媲美?!
一念及此,羽林军士卒心中好受了些。
但他们只能想到这里,拿着华夏体统,先辈的荣耀当做是自己骄傲的资本,要让他们真正从各方各面同燕翎军进行一次深刻的对比时——没有哪个羽林军士卒会有这样傻乎乎的想法。
……
燕州百姓能够稍稍渡过一段平静时光,飞坪城的晋王临时府邸,亦陷入了连日的寂静。
这样的寂静并非常态,府邸大门依旧守备森严,飞坪城的百姓们不敢从此地路过,即便平日里走这条路回家会稍微近一些,他们也宁可选择远路。
直到这一日,羽林军如期而至,打破了这座晋王临时府邸的寂静。
金盔金甲的士卒们鱼贯而入,在府宅之中各个关节位置设防空置,一批又一批的壮仆家奴被绳索镣铐捆绑着,串成长阵,被羽林军推出府宅,在府宅前的街道上聚集成堆。
那些被掳掠入府的婢女们则当场释放,欢呼声从此地开始向全城蔓延。
百姓们在听到了一个又一个最新消息之后,终于忍不住好奇,与心中的激动,扶老携幼,往晋王临时府邸汇聚而去。
长街上塞满了人。
直到此时,羽林军才感受到一丝百姓们对自己的赞扬目光,把守府宅大门两边的士卒,纷纷挺直了腰杆,目光更加威严。
而后,人们便见到那个致使飞坪城如今民不聊生,能止小儿夜啼的魔王跪在府宅大门口,脸色灰白,在一个白面宦官摊开手中圣旨,宣读圣旨之后嚎啕大哭,脸色灰败。
赵元睿再次见到了高全善。
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做一个噩梦!
高全善不是本该被摩睺罗迦杀死了么?他武功又不高!怎么如今又活生生地站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摩睺罗迦呢?
赵元睿举目仓皇四顾,在那些被捆绑起来的家丁仆役队列里,他并未见到摩睺罗迦的身影——
赵元睿心中咯噔一声,嚎叫几声便**府邸内冲!
“王爷,陛下请您暂回鼎京,您还是不要忤逆陛下的意思了。”
两个士卒抓住了赵元睿的胳膊,令其无法挣脱开,高全善收起圣旨,走到了赵元睿身前,低声说了几句。
高全善眼神阴森,对赵元睿的恼恨,几乎没有隐藏。
“你……你不是已经,已经死了么……”赵元睿看着高全善凑到自己面前的脸孔,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语无伦次。
高全善这时却抬起了头,不再理会赵元睿,向身边的两个羽林军吩咐道:“将晋王殿下带下去,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是!”两个士卒应了一声,便拖着赵元睿拖进了一辆马车之中。
随后高全善一挥袖袍,对其他待命的羽林军命令道:“搜!”
“任何角落都不可放过!”
踏踏踏……
士卒们快速动作起来,脚步声传进了赵元睿的耳朵里。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次,恐怕真的无力回天了……
摩睺罗迦不见了,高全善却还活着,赵元睿在脑海中将这一系列事情都组织起来,立刻便确定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
下套的人,只能是与自己为敌的杨立。
若自己所料不差的话,恐怕那一枚燕翎军统帅大印,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摆在府邸中的某个角落里罢……
一切如赵元睿所料。
羽林军从赵元睿卧房床底下,一块地砖下扒拉出了一个木盒,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燕翎军统帅大印。
高全善先前与杨立有过策划,见到这个木盒,便在心中笑了笑,也未打开木盒,而是在木盒上贴了一张小小的封条,随即装入怀中。
摩睺罗迦一日前刨走了赵元睿藏在树下的印纽,又找到空档,换了杨立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木盒,将之放到了赵元睿的床底下。
一切皆未引起赵元睿的注意。
而此时赵元睿纵然醒悟,却为时已晚。
第三四〇章 杀龙(七)
相较于飞坪城,晋王临时宅邸这边,羽林军弄出的大风波。
在青萍,羽林军请杨立登上马车离开的情景,便显得很是平静了,在如今正大兴土木,进行各种建设的青萍,羽林军的存在并不会太过扎眼。
即便青萍人对这支甲胄精良的军队有所好奇,但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他们见到了自家魁首被羽林军以礼相待,请上马车,在法度森严的军队护卫下,缓缓离开青萍的场景。
这样的情景,自然会令人产生困惑,但他们的困惑多是一些:魁首此番被羽林军请走,恐怕是要高升了!
‘魁首为燕州做了这么多事,堪称力挽狂澜。这样惊艳的才能,若不高升的话,只能是如今昭朝群臣眼睛都瞎了!’
‘某家觉得魁首此次入京,回来之后便要换一身装束,不说黑色蟒袍,青紫之色,总该加在身上的……’
人们对杨立的离开议论纷纷,他们的态度却极是乐观。
只有如今主持青萍各项事务的,如郑铸、程锐、阿五、王荷等人,以及与杨立如今关系极近的江又灵一家,心怀隐忧——毕竟,庶人杨立背后,还有另外一重身份,燕王遗子,天下第一号大逆!
这个身份,杨立若是一个运用不得,便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此次入京,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杨立亦自知这一点。
但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人说破而后立,不破不立。若自己此时不出头,破去大逆之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最后一重障碍的话,以后便永远只能站在幕后,永远只能过像是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
从前做一个避世的僧人,纵然在别人眼中,是一只过街老鼠,被人打死也不会有官府追究的无名姓者,杨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也从未因此不安过。
但他现在不愿再这样。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存在感,在别人眼里都是极低的话,又如何震慑宵小,威压别有用心之辈,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归根结底,杨立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不论是都邪、苍树支撑起来的天目,还是如今的青萍,不论是江又灵,还是王荷与程锐这等父亲往日的部下,又或是青萍百姓,燕州百姓,都是杨立想要保护的人。
江又灵让杨立萌发出了主动想要由不问世事的和尚,坠入凡尘,重新为人的念头。
而在杨立手下茁壮成长起来的青萍,便教杨立心中产生了‘不允许任何人损毁它一分一毫,若有损毁,必要付出百倍代价’的冲动。
所以杨立选择了这个冒险的办法。大昭留给他所能走的路,其实很狭窄,就像一道细微的缝隙,若不以双手撑开两旁的石块,以后也难逃石块滚落,被砸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可欲要以双手撑开石块,又极易引动石块上面垒砌的泥沙砖石俱下。
不论如何,他都只能冒险一搏。
……
都邪驱赶着马匹,游曳在羽林军的阵列之中。
圣上的旨意上,只请了杨立一人赴京,闲杂人等原本无缘进入羽林军,更不可能与杨立同行。
但规矩总能有所变通。
都邪成功成为杨立车夫的方法,便是将十余个羽林军打得屁滚尿流,宣旨太监又拿人家的手短,不得已之下,只能同意了都邪进入队列,跟随杨立一同入京。
因之,都邪坐在车辕上,倒经常能感受到羽林军士卒带有深深敌意的目光。
他对此倒不在意,随着无当窟之事情了解,都邪的心态亦跟着发生了很大转变,比起苍树的放荡不羁来,都邪如今也无拘无束起来,不似从前那般压抑,做任何事只凭自己的心意。
观澜境武夫大都已经脱离了世人对于武道的理解范围,他们的怪异行径也多不被世人所理解。与神霄、愚夫、秋白练这样的观澜境强者对比起来,都邪只是打伤了十几个羽林军,未把旁人直接打死,倒算是下手知道轻重。
都邪微微侧身,向马车中的杨立唤了一声:“公子。”
杨立掀开车帘,笑着与都邪对视一眼。
都邪咧嘴一笑:“公子此番若是能顺利能从京城回归,是否有打算与江姑娘成婚?”
“成婚?”杨立微微愕然。
他觉得一切进展得都不快,怎么都邪等人都觉得,自己此番若是顺利返回青萍的话,江姑娘便会答应与自己成婚?
不止是都邪,就连苍树、程锐、郑铸等人,也问过杨立这个问题。
“郎有情,女有意。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而已。公子在这种事情上,反倒迟疑扭捏了起来。”都邪取笑了杨立几句。
杨立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此次入京,公子有多大把握?”都邪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又向杨立问了一个问题,“天目的人,如今已有大半赶往京城。”
“公子若是失败了,某家等人……”
杨立伸手指了指都邪,制止了都邪继续说下去,而后道:“便像是你所说的那般。”
“如今我亦要等待一个将窗户纸捅破的机会。”
“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的人,非晋王莫属,只要他开口,我便有八成把握。”
都邪点了点头。
旋即又笑道:“如此说来,某家的小侄儿也快要出来了,到时候,某家要教他刀法……”
杨立默然,在这个话题上,他不知道如何与都邪搭话,只能任由都邪调笑于他。
都邪与杨立便在这缓行的阵列中,低声细语,漫谈着未来。
太阳渐渐向西方倾斜,在西方天空晕染开一片诱人的红。
杨立看着那片晕红之色,双目中闪动着光芒。
同一片天空之下,青萍亦有少女站在院落里,仰头眯着眼睛看夕阳。
不知响起了什么,江又灵嘴角一翘,眉眼弯弯,甜甜地笑了。
在不同的空间里,探出半个身子,远望西方天空的杨立,嘴角亦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一抹温柔醉人的笑意。
不论经历多少风雨,生活,终归还是会有些奔头的。
第三四一章 杀龙(八)
鼎京诏狱,专门关押由郡守一级至三公九卿等高管,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
诏狱是一个令官员们闻之变色的存在,这个地方对官员威慑力,不亚于斩首示众这等刑罚对于普通百姓的威慑力。
自大昭立国以来,凡是关进诏狱的官员,人们还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能从中全须全影离开的,哪怕几年之后,家人帮助官员洗刷了罪名,沉冤昭雪,家人前去诏狱领人时,也多半只能领回家一个或疯疯癫癫的活死人、或根本就不成人形的尸体来。
关于诏狱的种种传闻,赵芝龙直到真正被关了进去,方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诏狱的一日三餐,比之寻常监狱要好上许多,但犯官每日要面临的刑罚,显然也比寻常监狱更加酷毒。
被关进这座监狱,短短半个月时间,赵芝龙已经由一个中年人,变成了两鬓斑白,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糟老头子。
他的精神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关押之中,渐渐恍惚,时常会做一些噩梦,经常看到有一双靴子穿过通道,向着尽头慢慢远去,偶尔还会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自己耳边呓语。
然而待到赵芝龙凝神静听时,那温柔的呓语声便会陡然尖锐起来,几能扎破赵芝龙的耳膜。
这一日,赵芝龙面庞贴着牢房的柱子,又看到了那一双靴子从远处踢踢踏踏着,慢慢走了过来,待到靴子走到自己近前时,他伸出手,一用力——真的抓住了一只被布靴包裹住的脚掌。
赵芝龙心头狂跳,他的目光顺着靴筒慢慢向下看,看到了一身黑色的衣衫,此时俯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狱卒。
“啊——”
对上狱卒的眼神,赵芝龙顿时更加惊恐,忍不住大叫一声,挪动着屁股往后倒退!
那个狱卒,他每天都会见到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早饭过后,会有人过来将赵芝龙推搡到用刑的地方,在那里,他便总能见到这个狱卒或提着一根钢鞭,或抓着一把夹板,对自己不断狞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您可不能懈怠啊,赵大人……”
“本官……我,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都告诉你了!”
“别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赵芝龙猛烈摇头,双手按着地面,不断哀求着狱卒。
狱卒皱了皱眉头,心道这老家伙怕不是疯了吧?自己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同自己求饶做什么?
不是说文人都是最有风骨的么?怎么自己总是遇到这些如同害了软骨病一般,一打就招,根本经不起折腾的文官?
狱卒不禁怀疑起外界的人对于文人的赞美是否属实。
他此时找到赵芝龙,也是受了大人物的嘱托,专门过来警告赵芝龙一番,让赵芝龙提审的时候不要乱说话——诏狱虽然是大昭皇帝亲自掌管的一座监狱,但昭帝却是鲜少关心诏狱的事情,因之,若说这个地方真的如外界传言那般,严丝合缝,任何官员都休想把手伸进来的话,也不太现实。
当下这个狱卒就知道一些大官或者天潢贵胄有能耐把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入诏狱来。
这次嘱托狱卒的那个大人物,便是一位皇子,至于究竟是哪一位皇子,此时还无法进行探究,反正不可能是三皇子晋王,亦不可能是太子赵元直便是了。
“老家伙,给老子过来!”
狱卒手臂透过牢房的缝隙,伸进狱中,冲着赵芝龙招了招手,像是在唤一条狗一样。
赵芝龙不断摇头:“不,不过去,不过去!”
一看到这个狱卒,赵芝龙便想到了对方酷厉狠毒的手段,这个时候在牢房里他觉得自己还是安全的,若听信了对方的话,凑到对方跟前,说不得又被对方一通毒打!
“呵呵……”狱卒狞笑一声,很干脆地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作势要打开钥匙,将赵芝龙拎出来,一边翻找钥匙,他一边道,“你过来不过来?”
“你若不过来,那老子便进去,只是……老子进去之后,你少不了一通皮肉之苦!”
狱卒并未真正有赵芝龙牢房的钥匙,他只是做做样子,吓唬赵芝龙而已。
不过这一招对赵芝龙确实有用。
赵芝龙看着狱卒的动作,吓得脸色煞白,本以为自己在牢房中便是足够安全,哪知道对方竟然能打开牢门,这下子赵芝龙没了别的选择,只能慢慢挪动到了狱卒身边,与狱卒隔着铁栅栏对视,不时打一个哆嗦。
啪!
狱卒笑嘻嘻地蹲下身,接着手掌伸过栅栏间隙,毫无犹豫地一巴掌扇在赵芝龙脸上,勃然变色:“老子叫你过来,你敢不过来?”
“下次再这样,你少不了要吃一顿鞭子!”
对着一记响亮的耳光,赵芝龙的反应却不大。他在心中甚至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听话,跟过来了,不然恐怕就不是捱一巴掌这么简单,要吃一通鞭子了……
赵芝龙在狱卒的训斥下,连连点头,口中道:“不敢了,不敢了……”
狱卒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手,左右看了看,没有其他狱卒巡逻到这块区域,索性在铁栅栏前坐了下来,侧着身子,同跪坐在地上,低着头颅的赵芝龙道:“今天老子也不对你用刑。”
“只问你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你若都能答得出来,答得让老子满意,老子还有奖赏给你!”
说着狱卒从怀中摸出了几颗酸枣,在赵芝龙眼前晃了晃。
赵芝龙不觉吞咽了几口口水。
诏狱对待犯官的一日三餐确实不错,但水果这一类的东西,赵芝龙却是无缘品尝得到的。
那几颗酸枣对赵芝龙很有吸引力,他连连点头,冲狱卒谄媚一笑:“您问,您问……”
“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与燕州灾祸,究竟有没有牵连?”狱卒抛着手中的几颗酸枣,心不在焉地向赵芝龙发问道。
这些问题,几乎每一日赵芝龙受刑时,狱卒都会问到,狱卒早就对此烂熟于心。
第三四二章 杀龙(九)
赵芝龙不禁想起了这半个月以来,狱卒每一次挥动手臂,落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以及那一声声狞笑,还有浸了油脂的鞭子抽在身上,引动灵魂深处的剧痛。
他不敢有分毫犹豫,连忙点头:“有,有牵连!”
赵芝龙在诏狱之中,虽被狱卒折磨得精神恍惚,但毕竟不是神志不清,对于许多事情,他都有记忆。
燕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清楚,并且参与了大部分。
刚刚进入诏狱之时,赵芝龙还存有几分抵抗之心,打算硬抗刑法,死不招认自己犯下的罪责,但可惜遇到了命定的克星,在对方的手段之下,很快便扛不住了,将所有一切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给了狱卒。
“回答得不错。”
狱卒咧嘴一笑,扔给了赵芝龙一颗酸枣,眼看着赵芝龙将酸枣细细咀嚼吞咽入腹,吐出枣核之后,才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你在燕州具体都做了什么事情?一一说来。”
当下赵芝龙便将自己如何插手燕州之事,豢养匪类洗劫民众,与其他官员手下匪众聚集起来,驱赶民众到下河城,强迫百姓签下人契,自愿为奴,以及趁此时机,兼并土地,以低价吞噬百姓的田地等等事情都说了出来。
这些事情都有明证,只是如今契约不知在谁人手里,算是绑在赵芝龙身上的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赵芝龙纵然是想抵赖也抵赖不了。
将一切都交代了之后,狱卒自然是又赏赐了其一颗酸枣。待其吃完之后,狱卒转过身来,面对着赵芝龙,他的眼神令赵芝龙心中发憷,不由得紧张起来,手掌无意识地抓住地上一颗黏糊糊的枣核,攥在手心。
“最后一个问题,你若是回答得让我满意,这三颗酸枣都是你的。”
“若是回答不好,即刻便将你拉到东边去,你明白了吗?”
狱卒指了指东边,东边有什么,赵芝龙不用狱卒提醒就知道,当下身躯禁不住颤抖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你做的这些事情,可有人指使?或者,是不是与人联手的?”
狱卒声音低沉。
赵芝龙脑海中飘过三皇子狞笑的面庞,以及三皇子背后那一尊漆黑的阴影,一袭明黄色五爪龙袍在赵芝龙眼前闪过。
赵芝龙吞了一口口水,旋即大张着口,想要喘气,却觉得自己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怎么也提不上气。
赵芝龙瞬间便想要退缩,欲要摇头,表示没有人指使自己。
但狱卒冷厉的声音又猛地响起:“说!有便是有!前几日你是怎么与老子说的?今日也一样这般说!”
“你所说的一切,诏狱都已经呈递到上头去了,当下只是叫你温习一遍而已,想要抵赖是没有用的!”
“是三皇子!”
“三皇子说这些事情都做好了,燕州就是他手下的私产了!”
“三皇子说以后我们老了之后,随时可以在燕州养老,坐拥数座城池,万顷良田,壮仆万千不再话下!”
“三皇子说要借着这个机会扳倒太子殿下,等他成了太子,日后登基,我们便是从龙之臣,永享尊荣,他还说做了皇帝要封我做镇国侯,侯爵尊荣,与国同休!”
赵芝龙都交代了之后,狱卒咧嘴笑了笑,点了点头,将剩下的酸枣一并塞到赵芝龙掌中,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跟你说件事,三皇子恐怕做不了太子,你也等不到他登基封你做侯爷了……”
“三皇子……”狱卒指了指天,压低声音同赵芝龙说道,“陛下因为他的事情震怒,如今他已经被羽林军‘护送’回京,软禁在皇宫之内。”
赵芝龙闻言,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狱卒敲了敲铁栅栏,令赵芝龙的注意力集中,随后阴森森道:“你今天说的这些,给老子都记在心里!”
“到了提审的时候,你也这么说,不可说错一句话,该招的都招认了,不该招的,一句话都不要说,明白么?!”
赵芝龙赶紧点头,心中浮现一丝困惑。
什么东西是不该说的?
他想到了杨立这个名字,又赶紧把这个名字从心底甩了出去——杨立本身不足以令赵芝龙恐惧至此,让赵芝龙恐惧的是,杨立这个名字背后盘亘错节的庙堂党系,若是赵芝龙一旦将这个名字也供出来,说出杨立是大逆的事实。
杨立本人无法拿赵芝龙如何,甚至会因赵芝龙的招供而万劫不复。
但庙堂中那些死死掩盖着这个秘密的庙堂群臣们,亦会因此让赵芝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会牵连到他的家人、亲眷,同族,从此盛州赵氏便会消弭于时光之中,再不复存在!
不论如何,赵芝龙都打定主意,不能将杨立真实身份,供述出来,比起自己死,他更怕所有家人都跟着自己一起死!
狱卒看赵芝龙在发愣,冷笑几声,一巴掌拍在赵芝龙脸上,将之拍得清醒过来,随即又道:“若是你到时候说错一句话,把不该说的说了出去,该说的东西,却刻意隐瞒的话……”
“嘿嘿……”
“那个时候,你就还会再见到老子……你不想永远在诏狱这个地方待下去吧?”
赵芝龙当然不愿意受审之后,还要待在诏狱之中,受尽折磨!
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眼前的这个狱卒,正好能轻而易举地制住赵芝龙,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
赵芝龙当即点头,颤声道:“我,我一定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说……”
“只求大爷到时候能给我一个痛快……”
“我可给不了你痛快。”狱卒撇了撇嘴,“你的事情,如今是上头的人亲自审理,我如果私下杀了你,我岂不是要替你背负罪责……”
随即,狱卒又神秘一笑:“不过你也不用太过绝望了……这次有大人物愿意对你出手相救。到时候你说不得不用死,还能全须全影地回到老家去,安心养老,只是这辈子是休想再做官了……”
能回到盛州安心养老?
与待在这个诏狱里,与死亡相比,还乡养老简直对于赵芝龙而言,诱惑十分之大!
他连忙向狱卒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涕泪横流,竟对这个整日都在折磨他的狱卒产生了感激之心!
狱卒受过赵芝龙的大礼,看到有其他巡逻狱卒经过此地,连忙站起身来,同赵芝龙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晃荡着身体,慢悠悠地离开了。
赵芝龙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不能自拔。
只是,进了诏狱的人,怎可能全须全影安然离开?
狱卒只是给赵芝龙画下了一张大饼,让他只能盯着流口水,而无法真的下嘴吃饼而已……
第三四三章 杀龙(十)
“都交代给他了?他反应如何?”
入夜,狱卒的居所之内,在燕州郡飞坪城凭空消失了的阿二先生,此时赫然坐在狱卒家中唯一一把椅子上!
阿二先生拍着椅子扶手,低头对跪在自己身前,唯唯诺诺地狱卒发问道。
这个时候,除狱卒之外的天下所有人,皆不知阿二先生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出现在一个专门负责审问赵芝龙的狱卒家中。
狱卒是知道的,他知道阿二先生背后站着另外一位皇子,因此在对方面前,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与牢狱中穷凶极恶的那个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狱卒听到阿二先生的问话,垂首谄媚一笑,道:“小的出马,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小的只是赏给了他几颗酸枣,又恐吓他几句,便吓得他连忙答应,提审的时候,小的保证他该说的都会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几颗酸枣,便能令一位封疆大吏不顾尊严,摇尾乞怜……”阿二先生口中叹息着,脸上笑意却很浓,“真是形势比人强。”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雪花银,扔给了狱卒:“比起他那几颗酸枣,你得到的赏赐可就多了。”
“今夜我与你会面之时,不可对任何人说。若是牵扯上了二皇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明白么?”
狱卒闻声肩膀一抖,连忙磕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但他心中却很是不屑,身在诏狱,最能接触到这些所谓大人物阴暗的那一面,蝇营狗苟,表面上光明磊落,暗地里鬼蜮伎俩尽出——眼前这位大人物的意思很明显,以后大家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仅此而已。
狱卒对于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满。
只不过觉得阿二先生说话太过果决,不够圆滑而已,说不得哪一天,这个大人物便会被锁进诏狱里,到时候还不得冲自己摇尾乞怜?那个时候还要自己走独木桥么?
可笑!
好在还有一封银两的进项。
狱卒心中窃喜,将银两在手中掂量着。而不知何时,阿二已经离开了狱卒的居所。
……
阿二先生走在京城街道之上。
京城不比地方,此间繁华,人群熙攘在大昭亦独一无二。
元旦已经过去,各个店铺前依旧挂着红灯笼,已经有店家开始为上元之夜做准备了,街面上随处可见孩童提着四四方方的灯笼,有些店铺门前的老槐树上,也挂上了光芒瑰丽的花灯。
游走于这样熙攘喧嚣的街道中,阿二的心情亦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心中万分舒坦。
让他感觉开心的,鼎京繁华只占其中两成。
最关键的是,在扳倒自己旧主的这件事情上,阿二也出了一份力气——晋王赵元睿将因此一蹶不振,甚至万劫不复,想到日后再也不用面对晋王对自己颐指气使的神色,想到自己新的主家-二皇子,阿二怎会不开心?
他为自己解决了第一个心腹大患。
毕竟此次风波过去了,赵元睿若是依旧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受任何影响的话,那么遭殃的便是阿二自己了。
他能想到晋王如果安然渡过此劫,必定会对自己这个背主之臣进行疯狂的攻击,务必将自己粉身碎骨!
但是现在,晋王没有这个机会了……
阿二先生‘呵呵’笑了两声,只觉身轻如燕,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
朔风猎猎,宫墙之上的黄龙旗迎风漫卷,金龙在旗子上张牙舞爪。
正德门朝向东方,作为京城最高广的门户,此处也将承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今儿的正德门前很是喧嚣。
一辆辆马车、牛车停在宫门前,身着青紫官府的臣子下了马车、牛车,三三两两汇聚起来,在宫墙之前攀谈几句,互相问安之后,便结伴往皇宫里走。
沧海桑田,洪流如旧,从未变改。
官员们进宫之后,未过多久,门前便集聚了一批来自国子监的书生学子们,他们兴高采烈,在宫墙前高谈阔论,谈论着此时今日太和殿早朝之上,将会由陛下亲自进行审理的一桩大案。
也许是士子们说话声音太大,太过吵闹,惊扰了禁宫的肃穆氛围,未过多久,宫墙里便走出来了一个绯衣太监,对士子们吆喝了几声,喝令他们禁止喧嚣。
一般时候,这正德门前虽不禁止百姓走动,但若是百姓在此地聚集的人数太多,门前守卫的禁卫军总是挥舞棍棒,将人群驱散的。
但今日不同以往,陛下特别准允士人在正德门外聚集,士人们可以在此地见识到那些被抄斩的贪臣墨吏,以后入朝为官,也好以此为戒。
昭帝虽然这般准允了,但也未容许士人们便可以肆无忌惮,大声叫嚷,因之会有首领太监走出宫墙,喝止众人,以免他们太过得意忘形,坏了宫廷里的规矩。
但士人心气高傲,哪里会听一个阉官的命令,当下纷纷对去阳横眉冷对,谈论的声音更加大了。
“陈兄,你觉得此事,最后会如何结局?”
“一切皆由陛下审理,绝不对有错,天理昭昭,不容污点!”
“不过晋王爷毕竟是皇族,虽然犯了错,但却也情有可原,在下觉得,晋王可能要面壁思过数年了……”
“陛下乃是天下臣民万物之主,怎能徇私?”
士人们谈论得热闹,谁也没将去阳的话当成一回事。
去阳面色一冷,对正德门前的禁卫队长说了几句话,那禁卫队长连忙点头,随即着急了一众兄弟,将手中枪刃调转了枪头,以枪尾铁鄢外,闯入士人群体之中,一通棍棒打得士人们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那些高谈阔论之声顿时少了大半,士人们受军汉一通棍棒,也不敢再叫嚣什么,三三两两在正德门前席地而坐,即便与同窗说话,也只敢窃窃私语,不敢抬高声音,生怕再召来禁卫军的棍棒。
“一群贱皮子,不讨一顿好打就不会消停!”去阳看着众士人气势颓靡了下去,撇嘴冷笑。
士子们敢怒不敢言,纷纷低下头,闷闷不乐。
“教你们安静些,是陛下的意思。你们若是再一意孤行,可就不止一顿棍棒那般简单了。”
去阳双手在下腹交叠着,他在这里等着引领后来者入宫,索性无事,看这些士人们好玩,索性又与士人们说了几句,直吓得书生们脸色煞白,他才嘿嘿笑着闭口,不再言语。
第三四四章 杀龙(十一)
过了不久,一驾马车驶到了正德门前。
马车普普通通,驾马的车夫亦普普通通,士人们看了一阵,觉得平平无奇,便转过头去,又与各自同窗窃窃私语去了。
然而去阳见到那驾马车停下,却眉开眼笑,小碎步走了上去,向掀开车帘,走下马车的青年低眉道:“小郎君,咱家这厢有礼了。”
“怎担得起公公之礼……”那青年神色温和,又向去阳还了一礼,与去阳谈笑风生。
去阳领着青年与那车夫径直走进了宫墙之内,正德门前两旁禁卫竟是拦也不拦!
众士人见此状,方才有些惊诧。
莫看他们表现得多么鄙视去阳这一类太监,心底实则还是羡慕那些能与宫中首领太监一级的宦官谈笑风生的人物。
因为能让太监对其低眉顺眼,温和以待的无一不表明了其人身份地位。
因之,士人们嗡嗡议论起来。
“这人来头颇大,竟然直接就进了宫门?看他的马车平平无奇,看起来只是个庶民,连功名都没有,也值得绯袍阉官亲自走出宫门来迎接?”
“我倒觉得,那人可能是专门进宫去做太监的……”
“任兄,你这话说得就太过偏颇狭隘了,若是进宫去做太监,何至于让一个首领太监亲自在宫门口迎接着?在下看你不是蠢笨,而是心生嫉妒……”
“呵呵,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便这么多大道理可讲……”
“明明是你说得不对,怎怪旁人指责了你?任兄,在下耻与你这等人为伍!”
众书生们愈说愈是激烈,到最后竟有了在宫门前大打出手的趋势。
两旁守卫见状,也不多说什么,提着枪棒往人群中一站,士人们纷纷收声,又沉默了一阵。
也不知是谁再次开口,说了一句:“那人的车夫,好像也被宦官引进了宫门,他若是去参加朝会的,带个车夫作甚?车夫又怎能进殿?”
“恐怕来头不小……”
“看那人生得唇红齿白,说不得是朝中某位大人的男宠,专门过来给大臣送衣物之类的东西的……毕竟今日陛下亲自审理燕州与士子变并案,耗费时间估计不少……”
“你又在说甚胡话!”
护卫们看这些闲的没事干的士人,又要因为别人的身份产生争端,不耐烦地瞪了那些书生一眼,吓得他们不敢开口。
半晌之后,护卫自觉没趣,也不愿意自己离开之后,这些人又因此事吵闹,便说了一句:“那人的身份,我倒知道。你们过耳听听也就算了,若再因为这种小事在宫门前喧哗,我手中的棒子可不长眼!”
士人们纷纷点头,一叠声道:“请将军为我等解惑。”
护卫摆了摆手,道:“那人倒确实是一介庶人,比不得你们这些有功名在身的高才。”
说这句话时,护卫嘴角上翘,对眼前这群有共鸣在身的高才,显然不屑一顾,他又道:“不过人家在燕州与士子变的并案当中,却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如此才使得那些在天下各地与你等身份一样的读书人们,免遭死难。”
“单凭这两点,陛下传召人家,也是正常的。”
“你们就别在这里瞎叫嚷什么了,一会儿朝堂里传出什么消息来,自有公公出了宫门,同你等详述。”
“此时有空吵闹,倒不如先休息一阵,免得一会儿遇到正事了,却已经因为些许小事说得口干舌燥,没了力气。我们可不会供给你们茶水喝!”
士人们被护卫一顿呛声,羞臊得呐呐不言,也熄了再一起争辩什么的心思。
只不过书生们心里,对先前被去阳领进宫的青年,终归是有几分好奇,以及一丝丝的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这护卫多半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吓唬自己等人,毕竟,燕州事与士子变两案牵扯官员甚多,其中不少封疆大吏,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庶人,怎么可能力挽狂澜?
于燕州之事,力挽狂澜的分明是太子殿下。
于士子变,四两拨千斤,靠得是天下士人的团结英勇,与那青年能有什么关系?
估计那青年是某个豪阀子弟,领他进宫,是为了给他履历上增添些荣耀,以后好方便做官的——有人在心中暗暗想着,不禁觉得自己万分明智,看待问题一针见血。
……
却说那青年-杨立与其车夫都邪被去阳一路领着,往太和殿走。
杨立二人连鼎京繁华都未能见识到,赶至京城之后,在客栈歇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洗漱完毕,在客房中等候朝堂传召了,哪里有时间去体验鼎京的风土人情。
不过这宫墙之中的风景倒也不错。
宫殿肃穆威严,甲兵威武雄壮,亦有彩衣女子穿梭于宫殿之间,不时传来一阵馨香与女子银铃儿般的笑声,算是为沉闷的禁宫,增添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但是杨立与都邪二人,此时却无心看风景。
二人都有些紧张。
都邪倒还好,虽然从未进过皇宫,但其实对此地也没多少渴望,许多事物,看了便看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之所以紧张全因担忧杨立今日若不能成事,他该如何带着首领突出重围,从皇宫逃之夭夭?
这是个很困难,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问题。
都邪在决心陪同杨立赶赴鼎京之前,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杨立手心满是汗水,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让杨立紧张的东西有太多太多。
如今比起自己的生死来,杨立更加紧张,自己在面对满堂杀父仇人,比如昭帝之时,应该作何反应?
都邪虽为杨立稍稍易容,但易容术毕竟没有那么神奇。熟悉杨立的人,当下看杨立面庞,便会觉得他与从前没有多少差别。
而不熟悉的人将易了容的杨立与杨立真容对比的话,或许记忆会有偏差,因此不敢确认此杨立,是不是彼杨立。
但关键的一点是——杨立之父杨统,与昭帝以及庙堂群臣相处时间极长,昭帝不可能不认识杨统那副面孔,而杨立却是与其父有八分肖似,纵然易容过后,如今杨立与其父只有五六分相似,也很难肯定昭帝不会当场认出杨立的身份。
若是认出来了,那便万事皆空,杨立亦只能灰灰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