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五章 杀龙(十二)
“草民,关东郡云州塘石,杨立,叩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袭布衣,慢慢飘过了长长的台阶,停在太和殿门口,站在那里便似是一株挺拔的青松,风神秀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向着大殿最上首安坐的昭帝缓缓跪下,衣衫袖袍在汉白玉阶上铺开,与岩石肌理互相交融,像是一朵不染尘埃的昙花。
宫墙巍峨,雕梁画柱,青紫诸公共同融汇而成的威权气势,都在一朵昙花盛开之际,黯然失色。
昭帝眼皮抬了抬,目光触及门外叩拜在地上的布衣杨立,微微颤抖了几分。
他扶着扶手,身子微微前倾,同太和殿外的杨立说道:“你走近些。”
在大殿一侧,与禁卫同列的都邪闻言心中一紧。
好在大殿之中,已有官员走出班列,向昭帝叩拜道:“陛下,此人只是一介庶民,有幸殿外随侍,已是陛下的恩赏,怎能进殿……”
“既然了解燕州与士子变之中事情,参与商讨亦是应有之义。”那个官员话还未说完,便被昭帝摇头打断,“该进殿来的,在门外旁听,能听到些什么。”
“殿外庶人,平身,进殿来罢。”
昭帝语气不徐不疾,面上并无异色。
庙堂百官心中,却是紧张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们视殿外叩首的杨立如同洪水猛兽,然而,如今这头洪水猛兽却被昭帝亲手放进了庙堂之中。
朝臣们心中皆有一种危机感。
从前他们只看作是一只可以任凭自己随意拿捏,掌控生死的小虫子,慢慢破茧成蝶。
纵然成了蝴蝶,亦逃出群臣遮天之手,那个时候,权臣大能们对杨立的印象只是一只虽然生了翅膀,不太好抓,但总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能任由自己捏圆捏扁的虫子。
但是蝴蝶从关东飞到了燕州,便似回归了本就属于它的苍穹。
待到如今再见,蝴蝶已不是蝴蝶,变成了一只羽翼丰满的乌鸦——乌鸦在枝头高叫,必不会让大能们感到高兴的,毕竟它与喜鹊在人们眼中的地位,截然不同。
听到乌鸦叫声,只会让大能们感到晦气。
但这个时候,没生出翅膀的大能们便只能在地上行走着,捡起几颗石子,想要吓唬乌鸦,但又怕真的激怒了乌鸦,给自己招来祸端,因之,手中的石子总归没有扔出去。
据说,乌鸦是一种极记仇、且异常聪明的禽鸟,它们常常成群结队,飞过一道道城墙,即使人烟稠密之地,也丝毫无碍它们继续生存下去。
有人若得罪了一只乌鸦,一大群乌鸦便会随之而来,从人头顶飞过,一滩滩鸟屎便能将那人淋得面目全非,臭不可闻。
杨立在群臣眼里,便是这样晦气且又不能轻易招惹的乌鸦首领。
他手中的天目,青萍,甚至是对其交口称赞的燕州百姓,便是鸦群。
杨立在暗处悄然成长,不被大昭所容,直至如今,却已经有了能够和鹰隼搏斗的实力——若被他登堂入室,那还了得?
谁知道这只乌鸦迈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之后,会蜕变成怎样的存在?
那些参与了覆灭燕王一门的朝臣们不愿意让杨立跨过这道门槛。
那些忌惮于杨立在燕州事中表现出惊艳谋略的大能们不愿意让杨立跨过这道门槛。
可是昭帝只一句话,便击碎了群臣联合起来的防线。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太和殿百官心中,忽地冒出这样的想法。
那该还的,是不是也一定要还?
群臣脸色木然,心中却有潮流激荡,忐忑难安。
“庶人杨立,叩谢陛下。”
杨立迈过门槛,在大殿最末,距离门槛仅仅两步的距离停下,掀起衣袍下摆,欲要再度行礼。
御阶之上,身体微微前倾的帝王身后壁画上,描绘着黄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情景,那副壁画与身着龙袍的昭帝相得益彰,使得在下首的杨立微微抬头一看,似乎便能感觉到巨龙盘踞于大殿之中,微微吐息的威势。
四海八荒,普天之下。
奉天承运,至御万乘。
昭帝轻轻挥动手臂,沉声道:“不必多礼了,你抬起头,教朕好好看看!”
群臣惊骇,转脸看向昭帝。
此时,他们毫无疑问的是极担心昭帝会识破杨立真身的。
但比这一层浓浓的担忧,更叫群臣无法理解的是,坐拥万里疆土,身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的皇帝陛下,何时有过似今时这般,对一个庶人会宽和到这种程度?
只有侍奉在昭帝身畔的殷白眉垂下眼睑,双手交叠于下腹处,老神在在,对昭帝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
只有那三位站在御阶之下,身着玄色蟒袍的公卿,抬首看了陛下一眼,而后便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
不论是殷白眉,还是似谋士榜前三,今日大昭总理三省六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文瑞,抑或左相高云渺,右相任丹心都对陛下此时的反应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当年大昭立国,雄踞天之中央,一统华夏,结束了华夏近三百年的诸侯割据,龙蛇并起的状态,文武百官第一次上朝时,陛下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下方大殿中央便站着一袭布衣的燕王杨统。
君臣奏对,亦似今日这般,一个坐在上首,嘴角含笑。一个站在下首,躬身便欲行礼,却被君王抬手拦住。
那时情景,与今日何其相似。
只是那个时候,庙堂百官换了又换,如今站在太和殿里的官员之中,仅有寥寥几人知道那时情景。
那个时候的君臣二人,可谓目无余子,意气风发。
太阳底下无新事。
过去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降临于当下的时空中。
恍惚间,昭帝似乎经历了一次时空回溯,他还是初建昭国,立下万世不拔之功业的一代雄主,下方站着的那一袭白衣,还是那个带领无敌之师,横扫**的青年王爵。
彼时天下间,盛传‘无杨统,无赵毅’。他与他,便是这大昭最璀璨的日月。
可惜……
物是人非,人走茶凉了……
昭帝再定睛看向那一袭白衣,时间便开始飞快流逝,此白衣已非彼之白衣。
二者只是有些相像而已。
一声低沉的叹息在大殿之内传荡着,意兴阑珊:“殿下庶人,报上姓名。”
“庶人,关东郡云州塘石,杨立,参见陛下。”
杨立终于还是跪了下去。
“平身罢……”
第三四六章 杀龙(十三)
几张长案在大殿中间连接起来,一直延伸到太和殿的门口。
长案上摆满了一个个木箱,其中盛放着大昭各地官员发往京城的奏折,主要是当地官员检举如赵芝龙这样操弄权术,为谋私利,草菅人命的官员。
如今,那些检举的奏折皆已经得到了高效的处理。
一共十三个知州,别驾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一共四个郡守、节度使被关押在诏狱之内。
木匣子旁边还有一封封犯官亲手写下的供书,一支支毛笔压在那些纸张上,看样子像是等待犯官在自己的供书上签字画押。
如此阵仗,从不曾在太和殿里出现过。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侧目看向桌案上的东西,目光转动间,悄然无声地落在了大殿角落里的白衣青年身上,意味莫名。
檀香袅袅上升,攀上横架的雕梁。
殿内风声迟滞,一根根木柱之上,盘有气象狰狞的金龙,它们或仰头朝上,或俯首盯着文武百官,姿态不一,令太和殿倍加森严。
小太监们忙碌着,将长案上的物什都规整好了,向昭帝跪下行礼之后,便躬着身子,一点点挪动步子,轻悄悄地退出了太和殿。
此地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诸位爱卿,可以趁着朕那两个儿子不在此地,对燕州与士子并案,尽抒己见。”
昭帝揉了揉额头,看向下方的文武百官,沉沉道。
朝官们齐齐躬身,却无言语。
一道道目光在大殿内交织成网,昭帝坐在最高处,对底下臣子们的目光都落在谁的身上,可谓一清二楚。
他冷笑一声:“诸卿几日前在此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景象,令朕记忆犹新。”
“事主还未到来的时候,便能吵作一团,全然不顾自身仪度,庙堂威严。怎么,今日眼看着事主就要来了,却有为何都说不出话来了?”
朝臣们之所以不说话,主要是看到杨立登堂入室,而与杨立对峙的三皇子却还没有消息,他们如今已不知三皇子是否值得自己倾注精力帮扶,在这个时候,胡乱站边,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如今看杨立古井无波的表情,分明是对此事胜券在握。
在这种时候出头,是在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但若就此罢手,待到三皇子涉案之事尘埃落定,他们那位高居上首的皇帝陛下可也不会因此善罢甘休,到时候少不得一番责难,更可能顺藤摸瓜,清除一系列乱伸手的朝臣——这些人中,或许也包括他们自己!
自己与三皇子以及燕州事有多少牵连,每个朝臣心中都有一笔账,算得明明白白的。
站在朝官班列末尾的一些五六品官员,此时不禁微微抬首,看向御阶之上的秦文瑞,心头有些焦急。
亦有一部分武官盯着自己的靴面,眼眶里的眼珠子如同凝固住了一般,一刻也不敢动。
众生百态,此时在这庙堂之中,呈现得淋漓尽致。
“严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昭帝的目光掠过全场,已经对三皇子的事情都有哪些官员牵扯进去,有了粗略的看法,他侧头看向位于朝班第三行队列的吏部尚书-严直安,开口发问。
众朝官纷纷抬首看向严直安,顿时觉得肩上压力一轻。
有些站在队列末尾的官员面上流露笑意,片刻后又收敛了回去。
严直安乃是吏部尚书,三品大员,掌管的吏部领百官任免,在任官员功绩官声考核,升迁,调动,勋封核查等等职责,在六部之中,吏部从来都是权力极大的一个部门,一向为众朝官所眼热,严直安能够出任吏部尚书,其自身能力自然不容小觑。
不过,此时昭帝询严直安的事情,却与严直安本身职司没有什么关系,不论是燕州事还是天下士子事,皆与吏部看似没什么牵连。纵然是强行牵扯搭线,天下士子事或许能跟礼部够上些许牵连,毕竟掌管科考等事宜的,正是礼部的一个下属机构,但却不该跟吏部牵连什么。
但庙堂之中官员,人人心中都如是明镜似的,眼下不论是严直安还是吏部,看似与那些事情没有什么牵连,实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于其二是什么,庙堂群臣有些风闻,却也难尽知。
熟知此事的恐怕只有严直安,以及其心腹党羽,还有——领袖群伦,总理阴阳的秦文瑞,秦大人了……
严直安被皇帝赵毅直言问询,倒也并不惊惶,他走出班列,跪在大殿中央,双手握着玉质朝板,向赵毅行礼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之中,尚有诸多疑点。”
“比如,时下虽有官员上奏,直指那十余个被锁拿入狱的官员,意图染指燕州,兼并土地,置燕民生于不顾,大肆抓捕青壮,强迫签下契约,落入贱籍。但却并未有甚么证据。”
“如今殿上也只有他们的口供而已,只有证言,却无证词,若依次便褫夺这些大昭命官官身,因谣言砍了他们的人头,只怕……有失公允。”
严直安倒也不扭捏,直接向昭帝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说完话之后,他慢慢低头,目光微不可察地掠过秦文瑞的侧脸,见其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之色,心中松了一口气。
“嗯。”
赵毅点了点头,对严直安这番话不置可否。
严直安这番话看似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实则相当于什么都没有说,百官皆知道那长案之上的木匣子里,只有奏疏,而缺少足以致赵芝龙等一众犯官于死地的关键证据。
那份证据如今掌握在谁的手中,尚不明了,但肯定被妥善保管了起来,只等最后拿出,作为杀手锏。
可是严直安当下这番看似是为犯官辩护的言语,也是完全站在中立的角度,即使有证据拿出,也不足以损伤他分毫。
作为关键的‘三皇子可能操纵燕州,肆意妄为’这一点,严直安却是一个字的看法也未吐露——而这个,才是与严直安立身根基产生牵连的关键问题。
“此事留待犯官受审之时再议。”昭帝首先揭过犯官之事,又道,“朕问的是,严卿觉得,晋王是否参与了操纵燕州,在燕州大行不法的事情?”
第三四七章 杀龙(十四)
“臣不敢妄议皇嗣!”
昭帝话音一落,严直安连忙叩首,转眼间便从一个严肃内敛的三品大员,变做了一个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可怜老者。
“不敢妄议皇嗣,便能妄议太子了么?”
严直安那副作态,只令赵毅倍觉烦恶,他看着严直安,冷声道:“几日前,在这大殿之内,严卿自己说了什么,莫非已经忘记了么?”
严直安脑筋飞快转动,努力回忆几日前,在太和殿的那一场争吵之中,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会引来陛下的注意力,以致今日诘难?
但任凭他绞尽脑汁,对几日前的那场争吵之中,自己说了什么,却愈来愈记忆模糊了,根本想不起来!
严直安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口中道:“臣下不知,请陛下明示!”
几日前严直安在那场争吵之中,其实并未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语,昭帝如此说,只是想诈他一诈而已。
当下赵毅若是便顺着严直安的话,编造一个严直安几日说过什么话之类的谎言,告诉对方,只会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更何况,赵毅的根本目的亦并不是为了这个。
于是,赵毅寒声道:“严卿自己说了什么还要朕来告知于你?”
“吏部职司众多,掌管百官任免考核调动诸事,任务繁重,严卿莫非都要朕亲自来教你怎么做么?!”
“臣下不敢!”
“陛下恕罪!”
严直安闻言更加紧张,汗水渗出额头毛孔,皮肉贴着冰冷地面,热与冷的感觉在皮肤上交替着,令他分外难受,他慌忙出声。
寥寥几句话,严直安便被上首的昭帝打破了心理防线,这一幕,在下方的杨立看得真切,觉得自己若是设身处地,与严直安互换,只怕不会比对方做得更好。
杨立自然能够看出昭帝出言只是为了诈一诈严直安,以虚击实,但他如今是旁观者的立场,能够看出许多,但若真是跪在昭帝下首,又被百官逼视着,心里必然是另一种感觉,到时候便极可能做出错误的事情。
除此之外,杨立心中亦生出了几分疑惑。
从自己能够转换掉身份,脱离大逆身份的钳制,直至如今登堂入室之事来看,大昭庙堂之中党争无疑是愈演愈烈的,这也间接说明了昭帝对庙堂的掌控能力,正在渐渐减弱。
但观当下之情况,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昭帝对于朝堂百官的掌控能力,似乎处于绝对地位?
杨立无法立刻便下决定,只能暂时按下疑惑,在旁静观。
“朕只是问你,对三皇子插手燕州事,破坏律法之事有何看法,你又何必如此紧张?直说便是,朕不会责怪于你!”
昭帝的语气稍稍放软,落入严直安的耳中。
严直安此时便像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老鼠,洞口已经被人以柴草堵住,不断燃烧火焰熏烧它的洞穴,前方此时却有被昭帝挖开了一个小口子,还有光明从那个口子外泄露进来。
他此时惊慌失措,心理防线失守的境况之下,会做出什么选择?肯定是先跑出去,再谈其他。
至于严直安为何会心防失守,其一自然是因为昭帝突然诈了诈他,奇招制胜,其二恐怕是因为其真与三皇子有些牵连,因之,便也引出了其三——因为严直安与三皇子有些牵连,所以不敢触碰关于三皇子的问题,但昭帝偏偏从此着手,还将太子扯到了当下的语境之中。
这便像是两扇门,严直安的目光聚焦于代表三皇子与太子的两扇门上,他选择一道门,便必不可能再走进另一扇门,而昭帝方才说他妄言本朝太子,实际上已经让严直安不可能再选择太子这扇门了。
毕竟陛下金口玉言,他说了什么,那便肯定是真的,他的话通过庙堂百官传入太子赵元直耳中,赵元直对严直安的印象,想必不会好。
严直安只能选择一头扎进三皇子那扇门里,或是站在原地,徘徊不前。
两边都不靠的下场,极可能是被两边的人首先解决掉,此中残酷,严直安怎会不了解?
他心中默默安慰自己,纵然陛下此时掌握有晋王在燕州大肆破坏之事的证据,或许其中还有自己与晋王有所勾连的密报,但晋王毕竟是陛下所出,父杀子这等事,古今罕有,此事大概会对晋王产生极大影响,但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若不让晋王因此获罪,最终入狱。那么一些事情便总需要掩盖,而自己与晋王勾连之事,必然会成为被掩盖的一部分。
而且,此事秦丞相都有参与,他亦会襄助自己,既然如此……
严直安心念电转,片刻间就捋清了思路。
他打定了主意,此事过后,纵然陛下不会在明面上处置自己,自己也该识趣些,主动奏请告老还乡,君臣之间,也留一分念想。
“臣下斗胆。”
“臣私以为,三皇子乃是为陛下治江湖之考题奔波燕州,如今江湖绿林,匪徒遍地,燕州匪类更多如牛毛,如此既要治江湖,燕州之治必是重中之重!”
“燕州未归王化,已经多年。如今既要重归王化,既要大治,严刑峻法,不可或缺。重典之下,燕人或有折损,却是正常之事。”
“因之,臣下觉得,三皇子所为并无过错,反倒有功!”
严直安埋头说出了这番话。
话音刚落,陆无涯便在朝班之中冷笑一声:“数万乃至十万人因三皇子之大治而死,好一个严刑峻法,好一个乱世用重典!”
“严典铨安知,这数万因重典而死的百姓之中,有多少无辜之鬼?!”
“可知金兵涉入徒太山脉,由徒太山踏入燕州之地,百姓又死伤数万?!”
“可知真理教视生民如猪狗,任意驱使,网罗无知愚民,大行排除异己之事,致燕州又有多少生灵惨死?!”
“这些,与三皇子殿下,又有甚么关系?!”严直安被陆无崖呛声得满面怒容,抬首反问了一句。
“有无关系,朕自有定夺。”
“陆卿,稍安勿躁吧。”
“严卿,平身。”
在二人争执之时,昭帝突然开口,看着百官的眼神,他便知晓,自己若不再开口说话,此地又将吵闹下去。
令两人闭嘴之后,昭帝看向了御阶之下,百官之首的秦文瑞。
“爱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第三四八章 杀龙(十五)
秦文瑞蓄着胡须,面若冠玉,又兼身高八尺,挺立于御阶之下,便似是一个中年儒士,一身蟒袍,又为其平添了几分威严气度。
此时听得昭帝问询,秦文瑞向昭帝躬身行礼,平静道:“总是陛下家事,置喙此事,显得臣下不明事理。”
他抬起头,又道:“但陛下家事既已牵扯到燕州百姓,天下民生,臣便不得不说了。”
“请陛下恕臣妄言之罪。”
秦文瑞言语平静,举止有度,在这庙堂之上,亦能见其雍和气象,狷介品格,如水润物,细腻无声。
昭帝轻轻点头,笑道:“朕赦你无罪。爱卿请讲。”
“方才陆司正所说,金兵入关,踏入我大昭燕州之地,与晋王爷,确有关系?陛下先前曾言,此事暂时按下不提,臣便不提。只是——”
“倘若有所牵连,本是外国部卒,如何越过雁门关,踏入了徒太山脉?”
“兵部可知此事?”
“金兵入关,可有实证?”
秦文瑞平静说话,一连问了四个问题。
这四个问题,由陆无崖那边牵引到他的手中,再巧妙挪移,将矛头对准了兵部!
高云渺闻言,顿时皱了皱眉头!
若金兵入关,侵入燕州之事属实,兵部为何不上报?
若金兵入关,雁门关那边却没有传来一丝消息,这意味着什么?——此时雁门关士卒还好好地待在边关,自不可能是被金军全数覆灭,因之无法传出消息,那么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雁门关士卒与金兵有所勾连!
边关士卒竟与一个对大昭虎视眈眈的别**队有了勾连!
这一手借力打力,借刀杀人,堪称精准!
兵部诸官顿时面色紧张起来,纷纷走出班列,拜倒在地,口中高呼:“臣等冤枉!”
昭帝先前引出严直安,而严直安便依附于秦文瑞,朝中一些官员见此,心中无不得意,如今那秦文瑞转过头来,信手拈来一把刀子,骤然间便把刀子递到了兵部所有官员的喉咙前!
昭帝眼中光芒闪动,并未言语。
秦文瑞淡淡一笑,道:“金兵入关之事,是否属实,尚不能确定。”
“诸君这般着急向陛下认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句话,将兵部大小官员噎死,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敢公然同秦文瑞叫板。
好一个连消带打,压得一众朝臣,兵部大能敢怒不敢言!
杨立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微一动,抬首,隔着百官长长的班列,与秦文瑞对视一眼。
当朝宰相满面春风,春风如刀,刮过大地,万物萌发!
“这位小相公,既然在燕州日久,协助太子殿下治燕州,治江湖,想必对金兵入关之事,应是有些了解吧?”
秦文瑞和煦地对杨立说着话,像是一个长辈对自己极青睐的晚辈训诫勉励。
然而杨立却自对方这满面春风之中,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跪在地上的兵部诸官员纷纷转头看向杨立,目光之中有敌意升腾——好狠毒的祸水东引!
金兵入关之事,杨立怎会不了解?
他不仅了解,如今金国谙班勃极烈便在他的手中!
但若直言,将这桩事情原原本本地陈述给昭帝,必然会招惹兵部一众官员的记恨,如此一来,秦文瑞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施施然之间消解了兵部对他的仇恨,却令杨立陷入了兵部的敌意之中,还未入朝为官,便首先为自己树立了一种强敌!
不过,入朝之前,杨立早已将自己可能遭遇的诸多困难都罗列了出来,并在心中一一给出了解决对策。
如今秦文瑞这一招祸水东引,远不足以令杨立铩羽而归,就此败退!
杨立从朝官班列末尾走了出来,向昭帝叩拜之后起身,又向秦文瑞躬身行礼,随即直起身子,站在大殿门口,背后朝阳东升,光芒如海!
他沉声道:“确如宰辅所说,草民的确见到了金兵,曾与之有过几场激战。”
“幸不辱命,金国太子如今便在草民手中。”
什么?!
杨立两句话在太和殿内激起千丈巨浪——群臣骇然,紧接着哄然喧哗开来!
兵部诸官纷纷变色,看向杨立的目光里多了许多惊诧!
此子,竟生擒了金国太子,金国的谙班勃极烈?!
“好事,金国太子在我昭国手中,可好好羞辱那金国都勃极烈一番,看此獠如何在我天朝上国面前猖狂!”
“一个金国太子,能换多少战马牛羊!”
“金国谙班勃极烈留在大昭手中,恐生不必要之争端,不过将之遣返归于金国之际,总该教那帮不归王化的蛮夷付出代价!”
群臣们看向杨立的目光热络许多。
秦文瑞见此状,淡淡一笑,未再言语甚么。
眼下杨立虽然拿出一桩奇功,但跪在地上的一众兵部官员与之结下的梁子,杨立可并没有解决,秦文瑞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
“好!好事!不愧为我大昭儿郎!”
“堪与大汉冠军侯当年首战之功相提并论!”
昭帝闻言,愣了一愣,接着仔细地打量了杨立一番,而后抚掌大笑,甚是快意。甚至拿杨立生擒金国太子之功绩,将之与大汉冠军侯霍去病相提并论。
杨立擒拿金国谙班勃极烈,其中有诸多因素相互配合,与大汉霍去病首战之功相比,却远远不如。
昭帝之所以如此说,显然是个人极是高兴,因此会做出这样的评价。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引得群臣都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杨立闻言,则不得不又一次叩拜下去:“陛下厚爱,草民怎能与如此豪雄相提并论,陛下此言实在折煞草民……”
昭帝头颅轻点,看着跪在地上的杨立,因其与故去的杨统有几分相似,昭帝看着杨立时,总会生出几分心神恍惚之感。
当年之事,直至如今,已经过去二十余载,谁对谁错,早已经不再重要。
对于杨统之死,赵毅心中,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个时候,倘能稍微果决一些,或许便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吧……
或许是因为对于故人的缅怀,赵毅不自觉间,便对杨立产生了几分爱才之心,他令杨立站起身来,又道:“如此功劳,朕不可不赏。”
“不过此事稍待,朕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陛下请讲。”杨立躬身道。
“那金国太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第三四九章 杀龙(十六)
“金兵入关之事,尚待追究。”
杨立回了第一句话,跪在地上的兵部诸官顿时心中一沉。
金兵悄无声息入关,此乃大事,边关武卒竟毫无反应,足可以证明边关士卒与金国有所勾连,此事追查下去,边关必然要换防,与金国勾结之武将,亦要锁拿下狱,此为应有之理。
兵部并不会因之包庇边关武卒。
但问题是,照着当下趋势,宰辅秦文瑞将此事在朝堂之上揭露出来,打得主意显然不是要换掉一个边关武卒统领的问题,而是想要借此向兵部施压!
如今杨立顺着秦文瑞的话说下来,岂不是故意要寻一众兵部大员的晦气?
但杨立接下来却话锋一转,道:“边关戍守,乃国朝民生安全之大事。如今却出了漏洞,应当追究到底。因之,草民愿将金国太子交于兵部诸君,借金国太子兵部揪出其中与金国武卒相勾连之辈,问罪锁拿,审理此案!”
兵部诸位大员闻言一愣,接着向杨立一拱手,眼睛中流露感激之色。
官场沉浮这么多年,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兵部诸官怎么可能不明白,杨立当下是故意将金国太子送到自己等人手中,帮助自己解围?
杨立这样一开口,本来对着兵部诸官的刀刃便调转了回来,刀柄落入了兵部诸官手中,眼下至少不会再被昭帝问责了。
一个个皆是人精似的人物,当下承了别人的情,自然也要有所回馈——至于金国太子,兵部诸官自不会真的厚颜到别人说交到自己手中,自己就腆着脸收下。
当下,兵部尚书萧长陵向杨立道:“多谢小郎君美意。”
“不过,金国太子既为小郎君所抓获,便该由小郎君处置。我等自不能横刀夺走,否则岂不是教旁人戳我等脊梁骨?”
“边关武卒之事,若小郎君愿将金国太子暂借我等,从金国太子口中套出来一些消息,自然再好不过。”
“纵使没有这些情报,我等兵部官员亦会全力追查此案,使通敌之卒无所遁形!”
萧长陵这番话说得漂亮,既在昭帝未向其问责之时,便首先表明了兵部决心揪出边关通敌士卒的决心,亦承情于杨立,并借此向杨立表达了兵部的好感。
同时,那金国太子在杨立手中流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又回到了杨立手中。
昭帝笑眯眯地看着底下的这一幕,不等杨立再说什么,拂袖道:“毕竟是金国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之人。”
“如今虽为国朝俘虏,若是慢待了,只会教那群蛮夷说我大昭不识礼数。”
“杨氏郎,此间事了之后,你将金国太子带到京城,便交由礼部代为看管,一应所需,皆依国朝皇子之规格相待。”
“礼部可拿出一个章程来,与金国传话,教他们自己来领回他们的太子,赎金种种再作商议,杨氏郎可参与此事之中。安尚书,朕记得,鸿胪寺还缺一位左丞吧?”
礼部尚书安清远走出阵列,向昭帝叩拜道:“回禀陛下,鸿胪寺如今正缺一位左丞。”
“嗯。”昭帝点了点头,向杨立道,“杨氏郎,你协助礼部办理此事,没有官身,总归不太方便。”
“便由你暂代礼部鸿胪寺左丞之职。”
杨立当即跪地领旨:“杨立,谢主隆恩!”
礼部属于清流,杨立一介草民身份,踏入庙堂之后,转眼间便在礼部鸿胪寺谋了一个六品的鸿胪寺丞官职,倒教一众朝官有些艳羡。
一个六品官职,在满堂诸公眼里,自不显眼。但关键是这个官职,只是杨立的一个.asxs.,待到昭帝将燕州事解决完毕之后,论功行赏,单单只论杨立擒下一位金国太子的功劳,便足以封爵。
若再加上其他,昭帝对此子甚为青眼,少不了要多‘磨砺磨砺’杨立,再安排安排,恐怕杨立到时候少不了要‘身兼数职’了。
纵然如此,百官们却也难以反驳什么。毕竟杨立此番,可是挟生擒金国太子之势进入庙堂,这样的功劳,足以匹配昭帝的封赏。
倘若他们能早些得到消息,了解了此事,或许还有办法从中作梗。但杨立自抓到金国太子之后,便一直对这个消息进行封锁,待到与金国太子之部卒对接的真理教被杨立等人拆得七零八落之后,这桩事情便沉进了水底,除了金国贵族那边,根本没有多少人想到此时燕州还有一个金国太子被人囚禁了起来!
“起来吧。”赵毅对杨立一番勉力之后,瞪了还跪在地上的一众兵部官员,沉声道,“此事既然鸿胪寺丞愿意协助于你们,朕可暂且不追究。”
“不过,如果半月之内,仍不能查出通敌部将,一众武卒等等,朕唯你等是问!”
一众兵部官员心中松了一口气,赶往叩首,齐声道:“谢陛下宽恕,臣下必不辱命!”
秦文瑞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与兵部官员等众退回了班列之中。
大殿之内,短暂沉默了一阵。
杨立低垂眼睑,对这满朝文武彼此之间,谁与谁或有嫌隙,有了大概的了解。
不时有官员向杨立投来一道目光,或艳羡、或欣赏、或带有敌意。
杨立当下,倒是能看出来,吏部诸官或许与三皇子有所勾连,杨立虽对兵部示好,但亦不能排除兵部诸官的嫌疑,尚需要一一排查。
至于礼、户、刑、工四部,此时端倪未显,尚不能确定什么。
更高一等的三省高官,皆归于左相、右相、宰辅之麾下,此三者老神在在,杨立便更加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只是,这庙堂之中,山头林立,以后还需小心观察,以免拜错了山头,反被人当做棋子,枉送性命。
想到此节,杨立抬起头,看向前方班列之中的陆大先生。
其与地象司正陆无崖有师徒之情分,只是来京仓促,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便上了朝。
以后庙堂诸事,还要多多请教陆大先生。只是在这庙堂之上,总归需要避嫌,暂时不能暴露自己与陆大先生的关系……
“宣太子、晋王进殿吧。”片刻沉默之后,昭帝开口吩咐高全善。
高全善躬身答应,随即昂首,吐气开声:“宣太子赵元直,晋王赵元睿进殿——”
第三五〇章 杀龙(十七)
“儿臣赵元直,叩见父皇!”
“儿臣赵元睿,叩见父皇!”
太子赵元直与晋王赵元睿一右一左,跨过大殿门槛,走到御阶之上,分别向昭帝叩首行礼。
赵元睿稍稍落后太子一步,以突显太子地位之尊崇。
他此时举止之间,颇有仪度,知长幼尊卑,面上带着温和笑意,与在燕州之时的那个嚣张跋扈,残毒狰狞的晋王形象大相径庭。
这般作态,也怪不得会讨昭帝喜爱与一些朝臣的拥护。
反观太子赵元直,则昂首阔步,一派硬朗刚毅之风,与赵元睿一经对比,便不免让人心中犯嘀咕,太子赵元直若登上帝位,亦必然是一位强势的君主。
一个强势的君主,便需要一群弱势的臣子作为陪衬。
可庙堂群臣,谁愿意一直做弱势的那一方?
强硬君王,大昭有开国皇帝一位便足矣,再多的话,庙堂群臣心中便会产生些许抵触逆反心理,这般比较之下,也无怪有一些朝臣会拥护赵元睿,给予其各种帮助,试图让赵元睿和赵元直争一争那太子之位。
“平身吧。”
昭帝点了点头。
赵元直与赵元睿谢过父皇之后,各自起身,一者站在大殿右边,与秦文瑞齐平,立于御阶之下。
赵元睿则站在大殿左边,落后御阶半步,同左相高云渺并列。
二人目不斜视,皆看着前方。
昭帝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叹息一声,向赵元睿首先发问道:“元睿,父皇着你前去燕州,以燕州郡为根基,整治江湖,使之归于王化,如今可有结果?”
如今大昭各地发生的所有事情,皆由昭帝向晋王提出的考题‘治江湖’而出,一切事情如今尘埃落定,若要查问,自然还是要从‘治江湖’的考题开始。
赵元睿向昭帝躬身行礼,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中甚为紧张。
在进入大殿之时,他便注意到了大殿角落里站着的杨立,自他跨入大殿开始,杨立那双眼睛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自己!
杨立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罪证?
这一个念想,令赵元睿如芒在背,不得安生。
他断不敢于杨立当场的大殿之中,信口胡诌,可若从实招来,岂不是自缚双手,等着父皇责罚?
更何况,还有高全善手中,如今掌握有一枚从自己住处搜来的燕翎军统帅大印,这个事情,自己又该如何圆过去?
回归京城之后,赵元睿便一直被软禁了起来,他也根本无从与那些拥护自己的朝臣互通有无,便似是鸟雀失去了羽翅,只能自己在泥泞中挣扎!
赵元睿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半晌都未说出口一个字。
昭帝见此状,面色有些沉吟,声音抬高了一些:“元睿,父皇在问你话。”
“父皇命你整治江湖,你可有什么成果要告诉父皇?”
赵元睿心脏砰砰直跳,感应着昭帝落在自己脑袋上的目光,肩上压力如山一般沉重,他双腿一软,便直接跪在了地上,向昭帝连连叩首:“父皇恕罪!父皇恕罪!”
“儿臣此去燕州,只顾着贪玩,一时之间,却忘记了整治江湖之事,请父皇恕罪!”
一些朝臣见这赵元睿还未做什么抵抗,便惊慌至此,眼底难掩失望之色。
在他们看来,赵元睿所做的那些事情,虽然出了许多错误,造成百姓死伤,但其初心总归是好的,总归是想要完成自己父亲交代下来的考题。
如此在庙堂之上,只需直言相述,哪怕昭帝责难,也不过是捱上一通家法,令其闭门思过数年而已。
但是其如今却直接向陛下下跪,当场认错。只会教人觉得晋王软弱,不值得再对其投注精力,更令昭帝对之失望。
站在高处的人多会往更高处看,而很少往下面投去目光。
庙堂诸臣不曾亲临燕州,自不知他们认为的所谓晋王那美好的初心,对燕州百姓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但是杨立知道。
杨立不会认同有些朝臣心中的想法。
他只想要令晋王为自己所犯之罪恕罪,以死谢天下!
“你毕竟年轻,只是贪玩,父皇亦不会多说什么。”昭帝摇了摇头,气息幽深。
朝臣见缝插针,纷纷劝解昭帝道:“三皇子虽然因为贪玩,做了错事,但初心终归是好的。不宜太过责难。”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燕州穷山恶水,刁民者众。若不以重典治理,何谈令之重归王化?更况乎江湖恶匪,依仗拳脚功夫,藐视王法,枉顾人伦,如此穷凶极恶之辈,贸然整治,一时半会儿哪会有什么成效?”
“陛下对晋王殷殷爱护之心,臣等自能感受得到。只是操之过急,便是揠苗助长了……”
朝臣们侃侃而谈,在此时都做起了和事老。
但也有三省六部之高官,以及多半朝臣,不言不语。
那些开口说话劝解的朝臣,多是站在朝班后方,不明此事,每多妄言的言官而已。
御史台言官有闻风奏报之责,因言犯上者无罪轻罚。
言官之中,不乏明见钢骨之士,但亦有一部分为利益集团,豪阀高官所驱使,清浊混杂,难以尽信。
诸多言官直言规谏,昭帝总要给几分薄面。
他点了点头,同下方的赵元睿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与朕说说,你在燕州都做了些甚么吧。”
“父皇不会怪你贪玩。”
朝官们闻声,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避免了昭帝父子因此渐生嫌隙,于是便一齐看向了赵元睿,听他会说些什么。
赵元睿脑袋抵在地板上,听着父皇的言语,心中却更加惶恐,忐忑不安。
不提真理教,不提其他,单单是他在飞坪城所做出来的那些事,岂能告诉父皇?
但眼下不论如何,他都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了。
于是赵元睿断断续续道:“儿臣在飞坪城中,每日无事,在城中游玩。贪玩了数月,方才恍然间想起父皇交代的事情……”
群臣大皱眉头。
“儿臣因之招募了一位谋士,请其为儿臣出谋划策,共商治理江湖,治燕州之事。”
“谋士曾言,快刀斩乱麻。江湖之治便如烈火焚烧野草,唯有野草尽数化作灰烬之后,方能犁田耕种,改善民生……”
赵元睿一边说,一边回忆着阿二曾与其探讨过的种种。
他心中忽生一计,意图将一切都推到阿二身上,使阿二成为燕州和士子变的主谋,洗清自己的罪责。
定下对策之后,赵元睿说话便愈来愈流畅了起来。
待他说完,群臣鸦雀无声,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昭帝的脸色。
第三五一章 杀龙(十八)
晋王自述得虽一板一眼,但在场朝臣又岂能听不出话中的敷衍之意。
简直是将昭帝当做了老来昏聩之人,分辨不出他话语的真假来。堂堂一个皇子,真会没有一点主见,完全听信旁人的胡言乱语?恐怕不可能……
再者,若晋王真是那种耳根子软的,尽信旁人所说,那人教他聚集匪类,联合党羽,掠杀百姓,他便照做。教他诬陷天下士子,企图挑惹风波,从中牟利,他也照做。这岂不是说明了晋王连分辨善恶好坏的能力都没有?
群臣对晋王的说辞大皱眉头,反观昭帝,反倒不动声色。
昭帝看了晋王一眼,晋王亦不敢抬头,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昭帝未叫晋王起身,而是转头看向太子,道:“父皇先前并未着你监理燕州之事,你倒自己跑过去了,想必是得到了些风声。”
“你与父皇说说,你在燕州的见闻罢。”
赵元直未做错事,心中自然无忐忑之意,向父皇叩拜之后,坦然道:“儿臣得到消息,言说燕州如今已经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因之,儿臣未经父皇答允,离开了京城,自作主张,前往燕州。还请父皇恕罪。”
“恕你无罪。”昭帝应声道。
“前去燕州之后,所见所闻,令儿臣几度以为,自己身在噩梦之中,无法相信眼前所见,何止触目惊心。”
“流民成群结队,徘徊于城池之间。”
“野狗藏匿山林,伺机啃咬路边饿死之骨。”
“有山匪啸聚,在燕州有七十二匪寨,闻风出动,劫掠山民,后经追查,证实这些匪寨实为高官打手,专门为之在燕州谋取利益,且与真理教互相勾结,驱赶百姓背井离乡,后抢夺田产,进行兼并。”
“其时,儿臣曾与皇弟商讨,愿与皇弟共同应对如今燕州之惨境……”
当下,赵元直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在燕州做了些什么,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朝臣们有些陷入沉思之中,有些则忐忑不安。
吏部尚书严直安听完赵元直所言之后,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敢问太子殿下,燕州不是历来皆是殿下所说的那种景象么?”
“灾民遍地,流寇四起。”
“正因如此,陛下才会派晋王前去治理燕州,改善民生……”
赵元直闻言,摇了摇头,道:“燕州从前,百姓虽然困顿,但总不至于家破人亡,需要背井离乡。家中有几亩田产,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而其时燕州虽有匪类,但多是小贼,难成气候。”
“但诸多朝官插手其中之后,形势大改。匪类啸聚,形成数十个大山寨,呼啸之间,一个村落便化作了废墟,老弱妇孺死伤遍地。”
“严大人若不信孤之言语,可派人亲自前去燕州查看,那里如今还留有犯官恶行之罪证,沿途所见,必不会令严大人失望。”
“这……”严直安看赵元直神色,便知其所说不会有假,心中顿时生出了些许慌张来。
与三皇子和赵芝龙一众地方高官牵线搭桥,乃至插手燕州之事,其中他都有份!
只是他断没有想到,事情皆不是如赵元睿之花言巧语,实则严峻万分!
“不过那燕州素来不归王化,想必此次他们也能见识到,国朝之威严法度……”又有官员昧着良心发声,企图粉饰罪证。
赵元直听之,心中冷笑,接着道:“那些匪寨,与真理教牵连极大,而真理教,却正在皇弟手中掌握。”
“无当窟一事,皇弟领真理教意图与无当窟联姻,以燕州百姓为奴隶,挖取其中金矿,占为己用,那时,儿臣便与皇弟有过对峙。”
“皇弟想必亦是印象深刻吧?”
赵元睿闻言瞪大了眼睛。
严直安脸色煞白!
燕州诸多事情,他都没有直接参与,只是施加影响而已。但唯独无当窟金矿,赵元睿曾经与他承诺,其中有他一份分润,如今这件事情却被赵元直公然抖露了出来!
赵元睿亦没有想到赵元直会直接将此事抖露出来——毕竟,当初他与赵元直商议揭过了此事,赵元直当下将事情说出来,对其并没有太多好处。反而会令父皇心中产生哥哥喜爱欺压弟弟的印象。
赵元睿微微侧目,瞥见父皇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心中顿时慌张了起来,看来事情出了什么变故,否则父皇必然会在此时呵斥赵元直!
当下,赵元睿只能硬着头皮道:“皇兄怎能,怎能凭空污蔑别人清白?”
“呵呵,皇弟若真是清白,为兄自然会向你道歉。”赵元直笑了笑,接着转头向昭帝拱手道,“还请父皇彻查此事,以证儿臣之言,是否属实!”
“元睿,你且告诉父皇,有无此事?”昭帝盯着赵元睿,令他心惊胆战,汗如雨下,连连摇头。
赵元睿心想当下断不成承认了此事,否则便是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倘若只是有意图染指瓜分金矿之心,赵元睿最多会被昭帝责难一通,乃或由降为郡王之爵位,但赵元直所述,却是令真理教直接与赵元睿搭上了关系!
真理教又与燕州匪类有关系,燕州匪类又与赵芝龙等犯官有关联……
赵元睿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差点便喘不过气来!
但纵使他此时矢口否认,也是为时已晚。
昭帝派出高全善远赴燕州,怎么可能不对两个皇子的事情有所调查?
更何况,如今天下间尽是自己的三儿子——赵元睿勾结朝官,意图谋反的流言,以昭帝的性情,怎可能不对赵元睿生出猜疑之心?
在他对赵元睿生出猜疑之心的那一刻起,父子情分,便已经有所淡化!
“大伴,朕命你前去燕州,调查两个皇子行事,记录下来,你可都有记录?”
正在赵元睿惴惴不安之时,昭帝忽地开口,面无表情地问了高全善一句!
赵元睿筋骨发软,一下子趴倒在地!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
无有任一朝官在此时再为赵元睿发声!
高全善掌管大内多年,行事从无偏颇。但今时不同往日,赵元睿曾在燕州派人刺杀于他,差点令他真的丧命燕州青萍。
此等大仇,高全善岂会一点记恨都没有?更何况,如今他与杨立亦有秘密协定!
第三五二章 杀龙(十九)
高全善早有准备,连忙走到御阶之下,再向昭帝叩拜道:“陛下之命,老奴竭尽力气,亦当完成。”
“老奴已将太子殿下,晋王爷在燕州之行事风评种种,皆记录于这两本密册之上。”
说着,高全善将怀中两本密册取了出来,递给侍奉在昭帝身旁的另一个太监,由其呈给昭帝。
赵元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频频转头,目光哀求地看向大殿之内,与之交好的一些朝官。
那些朝官纷纷转过头去,不与赵元睿对视,更怕昭帝发现其中异状,追究自己等人的罪责。
赵元睿心中一片冰凉!
昭帝接过太监递来的两本密册,随意翻看了几下,随即扔到御阶之下,道:“大伴,将密册之中记录种种,念出来。”
“念给朕的晋王,教他好好听听。”
“念给朕的诸位爱卿,教他们都好好听听!”
哗啦——
群臣尽皆跪地垂首,不敢抬头,甚至大昭权倾朝野的三相,亦都跪在了地上!
陛下有命,高全善自当遵从。
他捡起那两本密册,打开一本,开始高声念读:
“十一月初九,老奴初到燕州,策马游历半日,未能在燕州郡找到生人。沿途曾经过一处破落村庄之前,内有稚童与妇孺之死尸,尸体已经冻硬。”
“妇孺衣衫尽去,胸部血肉被刀刃割去,鼻子被挖走……伤痕累累,不忍猝视。”
“十一月初十,老奴行至达州,遭遇贼匪,欲抓老奴与小仆前去真理教,做为教内苦力。”
“十一月十一……”
“十一月十五,民变激烈,逃亡民众比老奴初至燕州之时多出三成,不论官道抑或小道,皆可见到驽马牛车,一家老小,举村出逃的燕州百姓……”
“十一月十七,老奴与流民同行,颇得流民照应。然此夜遭遇强匪,言其为黑风寨山大王,劫掠流民,妇人全部掳走,老人全部杀死,放火烧成灰烬,仅留青壮与孩童,席卷而去。老奴不堪力敌,着随行小仆,前往鼎京通禀此事。”
“十一月十九,两个小仆之中,有一者身死,一者逃回老奴身边。”
“十一月二十……”
“十一月二十一……”
“十一月二十二……”
大殿之内,已有朝官面现怒容,亦有言官双目血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元睿,似要生啖其肉!
“十一月二十七,老奴行至兴城。听闻此地先前曾有士人聚集,抵抗真理教贼匪。今时所见种种,已令老奴在听闻传言之时,不觉便首先相信了几分。”
“入城之后,老奴得知,与兴城相邻之下河城,曾于数日前,为侠义之士所破,救出其中被真理教掳走之青壮孩童,老奴与侥幸逃脱者交谈,得知他们之中,有不少人被迫签下了一份份契约,为人奴役。”
……
“兴城为太子殿下临时府邸所在之地。此城由太子殿下接管之后,百姓情绪稳定,六率驻守城池,威慑匪类不敢来犯。真理教恶徒曾攻打兴城,后为太子六率驱逐,真理教内乌金卫实力折损大半。”
“老奴前去拜访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请老奴代为转告晋王,愿与晋王共同商议治理燕州,清扫贼寇之策。”
“十二月初九,老奴行至飞坪城。”
“飞坪为晋王爷临时府邸所在之地。城中百姓稀少。几乎不见有妇人在街道上行走,老奴同城中百姓谈及此事,百姓言城中稍有姿色的女子,皆被城南一处府宅之中贵族掳掠而去,以至如今,妇人皆躲避于家中,抑或举家逃离飞坪城。”
“老奴在城外树林之中,发现数十具女子尸体。”
……
高全善逐字逐句地念完了两个密册上记在的内容,天色已近中午。
殿外阳光投射进来,尘埃在光线里飘扬着。
大殿之内,气氛凝重。
通过高全善念读的内容,朝中群臣不难发现,燕州种种惨剧,皆与真理教以及燕州匪类有很大牵连。
而燕州匪类,又与那些关押入狱的犯官逃脱不了干系。
如此种种,只要仔细推断,不难发现晋王便是燕州祸乱的幕后黑手。
晋王赵元睿衣衫已经尽被冷汗浸透,跪在地上的一双膝盖也已经失去了知觉,双腿渐渐麻木,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向昭帝连连叩首:“父皇恕罪!父皇恕罪!”
“儿臣意欲治燕州,只是错信了谋士,才致如此结果。请父皇宽恕儿臣,儿臣必将,必将……”
赵元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看向宰辅秦文瑞,指着秦文瑞,尖声道:“燕州事与宰辅大人之子难脱干系!”
“儿臣所做一切,尽是受了宰辅大人之子,秦观远之驱使!”
“其子就在燕州,就在燕州!儿臣有证据证明,这些事情皆是秦观远蛊惑儿臣所为!”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了几张被汗水打湿的纸张,递给了高全善。
高全善将之呈给昭帝。
昭帝皱了皱眉头,将那几张薄纸在桌案上摊开,只看到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名字下又写了‘可杀’二字,落款确是秦观远的名字。
“给宰辅看看。”昭帝道。
高全善以托盘盛装了那几张薄纸,走下御阶,躬身将之递到了秦文瑞眼前。
秦文瑞看了几眼,点了点头,随即向昭帝叩拜道:“此字迹确为臣下那个逆子所书。”
“儿臣所说无错!”赵元睿闻言大喜,尖叫一声,随即撞见昭帝严厉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
“臣下不曾参与燕州之事。”
秦文瑞被赵元睿拉扯进这个漩涡之中,依旧不见有任何惊慌,向昭帝直言道:“至于这个逆子,陛下有所不知。”
“其因调戏良家妇女,大庭广众之下行龌龊之事,已被臣下逐出门墙,赶出鼎京。”
“此事,臣下家中诸多仆役皆可作证。臣下的家谱上,亦已经没有了秦观远这个逆子的名姓。”
“实不相瞒,逆子离开鼎京之后,臣曾派人查看其下落。”
“据臣家人所查探到的消息,逆子确实在燕州。不过已经成为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首。”
秦文瑞表情平静地将亲子身死之事,娓娓道来。
他这番表现,令庙堂群臣纷纷噤声。
既然秦文瑞都说了自己有证据证明清白,且无包庇秦观远之意,再加上秦观远如今已是一具死尸,他的那些政敌们,总不好在此时向其发难。
第三五叁章 杀龙(二十)
“爱卿节哀。”
昭帝点了点头,令秦文瑞平身之后,安慰了对方一句,接着转首与赵元睿对视。
赵元睿连声大叫:“秦观远虽然身死,但这些事情,确实都是他指示儿臣所为!父皇恕罪,父皇恕罪!”
昭帝心中怒火已生,看着赵元睿对自己连连叩首,额头泛红,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反而寒声道:“莫非你没有脑子,不会分辨好坏,便盲目听从别人的话么?!”
赵元睿闻声一愣,随即道:“儿臣鬼迷心窍,儿臣鬼迷心窍……”
“逆子!住口!”
昭帝勃然大怒,都到了这个时候,赵元睿依旧执迷不悟,妄图诓骗昭帝,实在令他怒不可遏!
他猛地起身,指着阶下赵元睿,寒声道:“你拿出几张废纸,便想将一切事情,全推脱到一个死去的人身上?”
“你岂不是在消遣朕?!”
“朕给了你多次机会,望你能坦诚错误。你却执迷不悟,不思悔改。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想推脱责任!”
“简直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父皇!”被昭帝一番怒斥,赵元睿直接被吓得眼泪滚滚流出,哭喊一声,不断叩首,请求昭帝恕罪,“儿臣知罪!儿臣知罪!父皇饶恕儿臣这一次,父皇饶恕儿臣这一次!”
“朕再饶恕你一次?”
“朕如何能饶茹你?!”
昭帝脸色铁青,愈想愈怒:“朕饶恕了你,教那些枉死之百姓,九泉之下如何自处?”
“朕饶恕了你,置大昭律法于何地?”
“朕有八个皇子,若八个皇子,每个皆如你这般,在大昭各郡行此酷厉之事,天下间岂不是民怨沸腾?”
“你还妄图煽动天下士子谋反,自己好从中谋取私利,你以为朕不知道么?!”
“你以为朕不知道么?!”
“倘若一切皆如你所愿,今日之大昭,天下各地便会揭竿而起,便会教朕,教你的父皇,教这庙堂之中文武百官,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群臣轰隆拜倒在地,跟着连连叩首:“臣等知罪!”
“臣等知罪!”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赵元睿被昭帝这一番怒斥,吓得屁滚尿流,跪着的地板上,漫溢出了腥臭的尿液。
他大张着口,不知所措。
本以为还能在昭帝面前耍些小聪明,却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
赵元睿大脑一片空白!
昭帝剧烈喘息着,坐回龙椅,平复自己的怒气,片刻之后,高声道:“将诸犯官都给朕带过来!”
“遵命!”
高全善赶忙躬身,接着高声道:“宣诸犯官殿外候命!”
……
正德门外。
赵芝龙等一众犯官早已聚集在此地,等候庙堂之中传出消息。
羽林军站在一众犯官两侧,避免有士子过于激动,上前扰乱秩序,致使犯官逃跑。
随着宫中消息通过一个个太监,传到正德门外,羽林军押解着一众犯官,走进了宫里,镣铐与地面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士人们在正德门前伸长了脖子,看着犯官和羽林军往正对着宫门的那座大殿而去,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守候在正德门口的太监虽然已经与士人们传递了多次消息,告知他们如今大殿之中发生的事情,但士人们毕竟都不是亲眼目睹,总有些百爪挠心的急躁感。
正午渐渐过去了。
一些士人离开用过饭后又归来。
一些士人则抱着空空的肚子,就守在正德门口,一直都未曾离开。
今日的阳光格外得热,照得人头脑发昏。
几个恹恹欲睡的士人盘腿围坐在地,互相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那人,竟真是一个庶人啊……”
“鸿胪寺丞……啧啧……”
最新通传出宫廷的消息,也只是截止到陛下着杨立暂代鸿胪寺左丞之官职。
士人们关于这一点,已经讨论了数遍,而关于杨立的功绩,以及其在朝中谋取的鸿胪寺左丞之官职,他们每讨论一遍,最终心底也只是又多出几分化不开的嫉妒情绪。
一个庶人,甚至是否读过书都还不知晓,便做了鸿胪寺左丞。
正六品官职,礼部,清流。几个对鸿胪寺官职的关键评价词语在士人们脑子里打着转。
他们先前想不通,为何一介庶人,会被准允入宫。
他们如今想不通,一介庶人何德何能,能被陛下提拔为鸿胪寺左丞?
当下纵使有一场科考,所有士人皆能高中进士,如状元、榜眼、探花者,或许入朝为官.asxs.能比杨立那个庶人高上许多,但大部分高中进士的士人,.asxs.恐怕要低于杨立许多。
杨立为何能被提拔为鸿胪寺丞,是士人们心底悬着的一个大大的问号。
毕竟金国太子事关重大, 消息不宜泄露出去,负责向正德门外的士人们通传消息的小太监们,早被明令省去杨立生擒金国太子的关键信息,所以士人们自然无缘知晓,杨立究竟有多大的功绩,能够一步由庶人升为鸿胪寺丞。
他们此时想不明白的还只有这一点。
但伴随着庙堂之上局势演变得愈来愈激烈,他们想不明白的东西,便要跟着越来越多了。
此时的士人们尚不知道,从今日开始,那个庶人的名字——杨立,将会从此一直出现在他们的美梦里,出现在他们摸爬滚打的名利场中,出现在他们人生的每一个十字路口,同时,也将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大昭亿万百姓所能观察到的世界中。
……
赵芝龙跪在大殿之外,如今,他被剥去了官袍,也失去了进去跨进那道门槛的资格。
在他左右,在他的身后,一个个犯官带着镣铐枷锁,跪伏在地。
每个犯官皆由羽林军按着脑袋,强迫他们盯着地上那一张张供书,每一张写满字迹的纸上,皆有他们亲自按下的手印,写下的名字。
赵芝龙不敢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供书。
他甚至希望羽林军能一直按着他的脑袋,按到他就此死去,他不敢抬头面对大殿之中的衮衮诸公,更不敢面对坐在龙座上的昭帝森然的目光。
汗水混杂着面上伤口里的脓血,啪嗒啪嗒低在纸张上,在其上晕染开一朵朵污秽的花朵。
盯着供述上的字迹,赵芝龙同样羞愧欲死,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皆是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这可是你们各自的供述?”
昭帝的声音,自大殿内传进诸犯官的耳朵里,如同惊雷!
第三五四章 杀龙(贰十一)
听到那个声音,赵芝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尽管他知道,昭帝此时还在距离自己数十步远的龙椅上,他老人家也未曾只盯着自己一人看,但是赵芝龙心底依然浮现出了昭帝震怒的神色,好像那位帝皇就站在与自己仅隔着一道门槛的殿内,此时正低头冷冷地盯着自己。
因那幻想中的冰冷目光,赵芝龙想起了雷雨过后,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低低地盖向大地,在大地中心,一座邢台不断向上拔升。
而自己便站在那座邢台之上,身后刽子手往砍刀上喷了一口酒,随即对自己高喝一声:“上路了!”
砍刀落下。
自己‘看’到了扑倒在地的无头尸体。
……
一个个犯官跪着的石板上,漫溢开腥臭的尿液。
他们面前那一张张供书,也被尿液淹没,粘在了汉白玉石板上。
殿外侍奉的太监纷纷掩住口鼻,眼睛里尽是对这一众犯官的嫌恶之色——待他们被押走之后,这些地方,终究还是需要太监们来进行清理。
赵芝龙等犯官,仅仅被昭帝一句问话,便吓得小便失禁了。
赵芝龙几乎当场便想要翻供,否认纸上供述并非出自自己之口,但他旋即又回忆起诏狱之中,那个狱卒冰冷的声音:“若是你到时候说错一句话,把不该说的说了出去,该说的东西,却刻意隐瞒的话……”
“嘿嘿……”
“那个时候,你就还会再见到老子……你不想永远在诏狱这个地方待下去吧?”
又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赵芝龙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脑袋直接压在了那封供书上,面庞也沾上了尿液。
“确确确……确是,罪臣,罪臣,亲亲口招供……”
赵芝龙终于开口。
这一开口,他心中巨大的压力便似打开了闸门的洪水一般,倾泻了出来。
他话音落地之后,在其身后的诸多犯官,亦纷纷开口承认。
大殿之内,赵元睿瘫坐在地上,听着殿外的声音,心脏向着漆黑的深渊不断下坠……
“朕来问你等,你等在燕州纠集匪类,残杀百姓,假造密信,罗织士人谋反之罪,如此种种,可曾受到晋王指使?可曾与晋王结党?”
昭帝再次开口,众犯官供述之内容,大同小异,在今日上朝之前,早已看过了多遍。既然如今诸犯官亲口承认口供属实,便不用再询问其他问题。
昭帝开口直接问询晋王与殿外诸犯官是否有所勾连!
“你等若信口胡诌,污蔑本王,本王亦绝不对放过你等!”正在此事,晋王猛地起身,向殿外诸犯官尖声威胁!
“堵住他的嘴!”昭帝挥了挥手。
高全善再度走下御阶,直接以绢布堵住了晋王的嘴巴,使之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赵芝龙等犯官的心理防线,早在他们第一次开口承认口供属实之时,便已经全被昭帝击垮,此时竟只是迟疑了片刻,浑浑噩噩地点起头来,口中吐露的净是晋王交代他们如何如何行事等种种罪证!
“晋王说事成之后,罪臣可在燕州南斗城外,划下千亩良田,送三百个壮仆予罪臣……”
“晋王说金矿少不了罪臣的分润……”
“晋王打算倾全燕资源,为自己打造一支悍勇之师,以备与太子兵戎相见……”
赵元睿过去对犯官们作出的种种承诺,描绘的宏大蓝图,此刻皆成为一个个罪证,死死地黏在他的身上,无法摆脱!
“晋王曾组织真理教众掳掠青壮,集中于下河城,搜刮地契、人契,将百姓之私产赏赐于罪臣,后来此事败露,晋王怕消息泄露出去,严令罪臣销毁地契、人契,罪臣鬼迷心窍,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终究成了祸端……”
“终究成了祸端……”
赵芝龙神智已经崩溃,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想要往殿内走,一只脚刚刚跨过门槛,两柄长枪便拦在了他的身前。
昭帝听其说话,皱了皱眉头:“罪证现在何处?”
话音刚落,高全善便已将一沓厚厚的契约摆在了昭帝的案头,低声道:“陛下,先前此事尚未败露之际,杨氏郎便已收集好了这些罪证,只是苦于上报无门,只敢贴身收藏。而后找到机会,将之交到了老奴手中,请陛下恕罪……”
昭帝瞪了高全善一眼,却也未多说什么,翻看着罪证,面上怒色愈来愈重:“李珏,一口气搜罗了三百张人契,近八百亩田产……好哇,好哇……”
“吕清……”
“赵芝龙……”
翻看到最后数十张契约,其上无一例外,皆写着赵芝龙的名姓!
昭帝终于按捺不住怒气,抬头看着站在大殿门口,脸上流露疯癫之色的赵芝龙,怒声道:“留此蛀虫在朕眼前作甚?”
“扎死!”
话音未落,昭帝根本不待殿前侍卫有所动作,顺手抓起一只毛笔,直接投掷向赵芝龙的脑袋!
那根毛笔笔尖绷直如枪头,在大殿之中划过一道墨色流光,直接穿过了赵芝龙的眉心!
红白之物从赵芝龙后脑喷射而出!
赵芝龙向后踉跄几步,仰面倒地,身体与坚硬的地板撞击,发出‘砰’地一声!
一声闷响,震得整座太和殿都似乎跟着颤栗了起来。
朝臣们不敢言语,一个个将头颅埋得低低的。
“北周因何覆亡?因之鱼肉百姓,民怨沸腾,以致各地豪强纷纷举义旗揭竿而起!”
“秦二世而终,那个时候,秦贵族高官可曾知道?在大泽乡,已有陈胜吴广之流聚集乡勇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反攻暴秦!”
“大昭立国至今,不过三十余载。如今已有官吏不把百姓放在眼里,视百姓为笼中鸟雀,随意狎玩,百般煎迫。视百姓为猪狗牛羊,生杀大权予取予夺!”
“你们以为你们便算是真人了么?!”
“你们以为你等当今所站的位置,脚底下便没有岩浆洪流,没有一个个虎视眈眈准备割下你等的脑袋,将你等一个个勒死的陈胜吴广之流了么?!”
赵芝龙的鲜血铺满了大殿之外的台阶。
殿内昭帝的声音如同雷霆一般,令整座大殿都在这威势之下,晃动起来。
声音传出很远很远,除却昭帝的声音,整个太和殿周遭,便只剩下轻轻的风声,似在讲述一个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第三五五章 杀龙(二十二)
“圣谕——”
正德门外,去阳双手捧着圣旨,高声道。
他的身前站着一排羽林军士卒,在羽林军士卒之前,跪着一个个浑浑噩噩的犯官。
他们身上的镣铐枷锁被取了下来,一道绳索背绑住他们的双手,一个个犯官低着头颅跪在那里,在地面上投下空洞的影子。
士人们闻声,纷纷跪地,对正德门前这一幕很是惊骇。
他们自然看到羽林军士卒手中的长枪,临时换做了锋利的砍刀,自然也明白一众犯官便要在此地,纷纷人头落地。
这样快——竟不用刑部再行核准,便要将一众犯官拖出宫廷,直接在这正德门前斩首示众了么?
士人们心中还有几分恍惚的不真实感。
“关东郡太守赵芝龙,节度使吴康……”
去阳念了好长的一串名字,在那一串名字之前,缀着一个个叫士人们想也不敢想的官职——郡守,一地封疆大吏都在名单之中!
“结党营私,煎迫百姓,鱼肉乡里,横行跋扈,以致民怨沸腾,不思悔改!”
“依循昭律,斩立决!”
“犯官家眷流放三千里!”
去阳话音落地。
一个个羽林军举起了手中屠刀,手起刀落!
人头落地!
无头尸首一个个扑倒在地,去阳卷起圣旨,转身领着一众羽林军离开了此地,径直往宫门之内走去。
几个站在宫门口,提着水桶,拿着扫帚等工具的小太监,待到去阳等人离开之后,立刻涌上前来,在地面上洒水,清除血迹,铺上黄土。
一具具尸体与其头颅被装进了布袋里,堆上板车,被小太监们推离此地。
一切皆在士人们愣愣出神的时候完成。
等到士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之时,地面上已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黄土,不留一丝鲜血的痕迹,只剩空气中腥臭的气味提醒着他们,先前他们所见到的事情,并不是一场梦。
“这……这就死了?”士人们还跪在地上,低声呢喃起来。
“那可是郡守,州官,就这样推出正德门,手起刀落,结果了性命?”
士人们本以为这些州官经过今日之审理之后,还需要在诏狱之中待上一阵儿,而后刑部三司定下罪名,圣上才好量刑。
那些州官,皆是士人出身。
纵然犯下大罪,除非谋反,否则文官怎么可能会如今日这般,被斩首示众?
总要给士人们留几分薄面,绞死已是对士大夫的极刑!
士人们对于赵芝龙等犯官被斩首示众的事情,接受不了,心神恍惚。什么时候开始,士大夫犯法,竟也要斩首示众了?
然而无论他们能否接受,事情终究已经发生。
一条条人命便在今日,在这正德门,化为乌有。
那些方才还有意识,还有气息的犯官,随着砍刀落下,便身首异处,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了这一号人!
连挣扎什么都没来得及!
士人们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恐惧,庙堂党争也好,牧一方之民也罢,为官者若没有两把刷子,若贸然行事,站错了队伍,若不谨小慎微,反倒得意忘形,早晚也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了……”
“晋王的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
“那些家眷也要被流放三千里!弱质女流,羸弱孩童,流放三千里,恐怕到了地方,也已经没了性命……”
“倒不如充入教坊司……”
“恐怕他们的夫君更乐意教他们如今这般,被流放三千里……”
士人们嗡嗡嗡地议论着,守卫在宫门两边的羽林军听着他们的吵闹声,只觉烦躁,面上流露出对士人们的嫌恶之色。
大昭的读书人,一年比一年蠢笨。
直至今日,似正德门前聚集的这类货色,早已如猪狗一般,大都是豪阀世家出身的荫生,脑满肠肥,换个平常百姓,到正德门前听到太监通传出宫的消息,看到那一颗颗人头,总会有些反思。
但这些士人却只是震惊了一瞬,接着便去讨论犯官家眷的去处了……若是犯官家眷又被充入教坊司,恐怕这些士人会是第一批前去淫人妻女的道德败类!
……
“你可知罪?”
昭帝坐在龙椅上,面色漠然,目视瘫坐在地的晋王,语气中只剩冰冷。
晋王赵元睿慌忙双膝着地,向昭帝不断磕头,他口中的绢布已被高全善取了下来,而今不断说道:“儿臣知罪,儿臣知罪!”
“一句知罪,便以为朕能原谅你了么?”
昭帝冷冷一笑。
赵元睿未吐露出的言语,便被昭帝这一句话,直接卡在了喉咙中,再也说不出口,脸色煞白!
“你是皇子,是朕的儿子。”
“而今却到处丢人现眼,教天下人以为皇家残毒酷厉。朕已无法再姑息你之罪孽,对你所犯过错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赵元睿大张着口,面上挤出一个哀求的表情来:“父皇,连一点血脉亲情,都不顾念了么?”
“是朕不愿顾念父子之情,还是你在逼迫朕,教朕不能顾念父子亲情?”昭帝怒目圆瞪,将手中一直把玩之物向着赵元睿砸了过去——砰地一声,那个物什直接砸破了赵元睿的额角,鲜血直流!
那一方物什跌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动了几下,立在了赵元睿手边。
那是一颗印纽,猛虎伏于山石之形的印纽。
赵元睿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何物,他知道印纽下必然刻着几个字——燕翎军统帅大印!
“你拿此物,是要作甚?”
“你拿燕翎军统帅大印,是要作甚?!”
昭帝面色狰狞了起来,盯着赵元睿,咬牙切齿!
群臣面露惊容,目光皆聚集在赵元睿身上,眼神里尽是不可思议!
他们自知燕翎军统帅大印究竟是何物,这个印纽出现在庙堂之中,被昭帝亲口说出,此物乃是三皇子赵元睿所持之时,代表了什么!
这……
谁人不知燕王杨统,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是这个庙堂之上,不能提及,尤其不能在陛下面前提及的禁忌!
正因为这个不能提及,才致使燕王亲子,能够堂而皇之的跨进朝堂,悄无声息地改头换面,换了一重身份,便能直接位列于朝班之中!
更何况是——燕翎军统帅大印,这个东西?
于野心勃勃之辈而言,它便是绝佳的利器,日后谋反,持有此印,不说其他,燕州一郡之地,戍守边关,十余年未能归乡的燕翎军,便有大半可能可为其所驱使!
于谨小慎微的朝官而言,它便是一个绝大的灾祸,烫手的山芋,哪个朝官私藏此物,便注定要因之付出性命,因之满门抄斩,夷灭九族!
当它出现在一位皇子,一位在诸多罪证之中,暴露出其欲取赵元直之位而代之的意图的皇子手中之时,它的杀伤力绝不会比出现在一位朝官手中削弱半分,甚至更加强大!
方才规谏陛下,劝慰陛下顾念父子亲情的言官们不说话了——持有燕翎军统帅大印,不论任何人,都视同谋反,更何况还是一位本就有篡夺皇位之野心的皇子!
子欲杀父,取而代之,言官们还怎么敢劝说昭帝原谅一个意图杀了自己的儿子?
群臣静默不语。
赵元睿心神慌乱,连连摇头:“这是栽赃,父皇!这是栽赃!”
他不断地喊叫着,甚至意图爬上御阶,去拽自己父亲的衣角,昭帝站起身来,直接将赵元睿踢下了御阶,看其在地板上打几个滚,眼中难掩嫌恶之色:“都是栽赃,都是别人在栽赃你。”
“你持有此物,欲要杀了朕。”
“若朕被你所杀,你便可对天下人言,你的父皇,朕,亦是死于反贼之手。而你着实无辜!”
“你要清君侧,最后连朕也一并清理了!”
昭帝双手背负身后,看向大殿之中的文武百官,摇了摇头,疲惫道:“朕累了,退朝吧。”
高全善慌忙走到昭帝身后,欲要高呼‘退朝’二字,昭帝又忽地开口:“赵元睿,巧立名目,荼毒燕州,至数万百姓死于非命,后不知悔改,意图联合犯官,戕害天下士子。其心歹毒,品格低劣!朕,痛心疾首!”
“为正君道,明昭律,赵元睿,褫夺王位,贬为庶人,交由宗人府,收押入狱!”
昭帝下了旨意。
旨意之中并未提及赵元睿意图谋反之事,但仅凭其所犯的前两条大罪,昭帝已将之贬为庶人!
而赵元睿持有燕翎军统帅大印,意图谋反之罪,昭帝此时,该是还未想好如何处置。便暂时将之收押入狱。
赵元睿满面恐惧之色,父皇未在旨意中提及谋反之事,但他自知,自己入狱之后,恐怕绝不对有好下场!
对外称是将自己贬为庶人,暂时收押入狱。但到了狱中,焉能确定父皇不会派人直接在狱中勒死自己?
一念及此,赵元睿更加恐惧,眼看着昭帝离开桌案,在高全善的陪同下渐行渐远,高声叫道:“父皇!父皇!”
“牢狱阴暗,藏污纳垢,囚犯穷凶极恶,父皇连儿臣的性命也不顾念了吗?”
“父皇!父皇!”
“儿臣既成庶人,若是狱卒一心对付儿臣,儿臣怎能活得下去,父皇!”
昭帝在远处停下了步子,低沉道:“准你带一个随从。”
“拖下去吧。”
第三五六章 杀龙(二十三)
赵元睿在自己的软禁之所磨蹭了将近三日的时间,终于选好了进入牢狱要带的随从——李明德,在一众羽林军的看押下,踏进了宗人府。
宗人府虽为专门关押有过错的皇室子弟之所,但其中设施配备,并不比一座府宅差多少。
除却四周皆有高高的围墙,府宅之前有壮硕太监看管,有过皇子不得离开府邸之外,一应膳食,生活用度,比门阀人家差不到哪里去。
如今赵元睿虽然已经被褫夺王位,贬为庶人,但看管的太监们毕竟明白,不论如何,这位的身上都流淌着陛下的血脉。
尤其是陛下虽对赵元睿嫌恶至极,且赵元睿自毁长城,私自收藏燕翎军统帅大印,但即便如此,陛下依旧准允了赵元睿的一些小小要求。
从这一点上来看,或许过个数月,等待陛下的怒火平息了,群臣再行规劝一番,后宫里赵元睿的生母庄贵妃再对陛下吹一吹枕边风,赵元睿便能离开宗人府,纵然庶人之身,但养在京城,天子脚下,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也算有个好的结果了。
赵元睿在宗人府渐渐安定下来,他多半也明白了父皇的心意,自知如今应该韬光养晦,尽量不叫父皇再听到任何关于自己的风闻,于是赵元睿便在府中读了两日书,做做样子。至于宗人府外的事情,自有母妃替他操心。
这一日,赵元睿盯着书页上的字迹,只觉其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苍蝇般,嗡嗡嗡地在自己眼前飞动,不觉烦躁无比,在书房里咒骂了几声,身边也没有一个女人可供消遣,便按住一旁侍候的李明德,对之拳打脚踢了一通。
过不多时,门外的看守太监叩了叩门,赵元睿听见响动,便放开掐着李明德面庞的手掌,着李明德前去开门,他自己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李明德打开府宅偏门,外面还布有一道铁栅栏。
隔着那道铁栅栏,站在李明德身后的赵元睿便看到了满脸喜色的看守太监。
赵元睿心中一动,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向前走了两步,向看守太监问道:“可是宫里,有了什么消息?”
看守太监连连点头,之后向赵元睿拱了拱手:“恭喜三皇子,贺喜三皇子!”
“娘娘着身边太监带话过来,教您这段时间安安生生,本本分分的!最好多读些诗书,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过来看您,您可得好好表现!”
赵元睿心中本有些高兴,听到看守太监这番话后,心情却糟糕了许多——本以为看守太监是来放自己离开这个该死的宗人府,哪里知道对方只是过来告诉自己,父皇会过来看自己?
当下赵元睿最想见的,便是女人。
其二则是杨立,若能见到杨立,他必要生啖其肉,饱饮其血!
他最不想见到的,便是那日在庙堂之上,对他大发雷霆,将之贬为庶人的昭帝了。
在赵元睿的心里,对昭帝已经从先前的畏惧,渐渐转变为了一种深深的怨恨。
但纵然是心中怨恨,不愿面见自己的父皇,但赵元睿自知面上是不能表现出来的,他作出一副欣喜之态:“是么?!”
“多谢公公向本王……在下通传消息!”
“明德,赏!”
一番话说完,李明德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通过铁栅栏的间隙,递给了看守太监。
看守太监顿时更加欣喜,向赵元睿连连躬身,兀自退下了。
府邸大门重又闭锁。
赵元睿低着头,在院子里慢慢走动着。
母亲既已经说动了父皇,请父皇来看看自己,想必距离自己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已经不远,这总算是一个好消息。
赵元睿在心中慢慢消解着对昭帝的怨恨,仔细思考之后,终于看守太监送来的消息,笑了起来。
他顿住步子,抬起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李明德,道:“这段时间,本王遭遇变故,可谓众叛亲离!”
“唯有你能一直陪伴在本王身边,等本王离开此地之后,必会大大的赏赐于你!”
赵元睿眼珠骨碌碌转动着,哈哈一笑:“本王会给你娶一个比无当窟圣女更漂亮的女子,不过头筹还是本王的!”
李明德闻声,赶紧跪了下来,眼神呆滞:“谢……谢……”
“好奴才!”
赵元睿拍了拍李明德肩膀,径直离开,走进书房,重新温书去了。
得到了消息的赵元睿,自是动力无穷,那些在他眼中如同苍蝇一般的文字,此时也化作了一个个女子旖旎的酮体,令他如痴如醉。
他埋头温书,自然看不到院子里,李明德慢慢站起身,盯着书房,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
入夜。
看守太监送来了晚饭,四菜一汤,倒也足够赵元睿食用。
赵元睿坐在桌案前,挑拣着桌案上的饭菜,不时拣出来一根骨头,扔给守在门边的李明德。
他边慢吞吞地用饭,边心不在焉地同李明德说话:“离开这个该死的宗人府之后,本王要先去一趟彩凤楼,叫上二十个头牌花魁,同本王大被同眠!”
“也不知母亲为本王准备好银两了没有……”
“呵呵,身在帝王之家,本王乃是皇子,去青楼还需要付钱么?这该死的宗人府,关得本王脑子都要坏掉了!”
一餐晚饭,大半皆被赵元睿浪费,只有少半进了李明德的腹中。
纵然李明德如今是一具药人相,但要维持肉身机能,还是需要进食。
赵元睿当下确实可以说事‘众叛亲离’,在他最为落魄的时候,亦只有李明德陪伴在他身边,李明德又是鬼婆制造出来的药人相——鬼婆还活着的时候,赵元睿便极为倚重他,如今鬼婆死了,赵元睿便将这份倚重渐渐转移到了李明德身边。
经历过摩睺罗迦、阿二先生等人的背叛,赵元睿心中难免对身边人产生怀疑,也唯有李明德这样一具没有思想的药人相,可以让他安心。
因此,他进入宗人府之时,才选择了由李明德作为自己的随从,陪伴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李明德虽然木讷,蠢笨了一些,也不能帮自己解闷,但总算是从未背叛自己,一直忠心耿耿……既然如此,离开此地之后,倒真该好好给他物色一房老婆,至于头筹之类,还是莫要羞辱他了——赵元睿这样想着,看了李明德一眼,嘴角露出一个少见的温和笑容。
李明德正好侧头,看向外面黑沉沉的天空。
第三五七章 杀龙(二十四)
“圣谕——”
恍恍惚惚间,赵元睿看到宫中太监去阳携圣指而来,在两列羽林军的陪同下,打开了宗人府的大门,站在自己身前。
赵元睿心中大喜——莫非父皇回心转意,要放自己离开此地了么?
“三皇子禁闭宗人府期间,静心温书,不惹是非。朕甚为满意。”
“特准三皇子离开宗人府,恢复王爵位分,戴罪立功!”
“钦此!”
赵元睿听着去阳的声音,心花怒放!
父皇不仅准允自己离开宗人府,还恢复了自己的王爵位分——一瞬之间,赵元睿胸中对昭帝的种种怨恨皆不复存在,心中只有浓浓的感激!
他连忙叩首:“儿臣赵元睿领旨,谢主隆恩!”
去阳笑眯眯地将圣旨递给赵元睿,赵元睿双手举过头顶,接过那一道圣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为父皇分忧解难!
“恭喜晋王爷!贺喜晋王爷!”去阳笑眯眯地对赵元睿说着话。
“恭喜晋王爷!贺喜晋王爷!”那两列羽林军士卒走上前来,将赵元睿团团围住,向其伸出一只只粗糙的大手。
赵元睿站起身来,甚为满意,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寻觅着李明德的身影,高声道:“明德!明德!”
“给公公和诸位骁勇送些茶水钱,走了这般远,想必也口渴了!”
赵元睿大声呼喊着,便见到李明德一脸木讷地分开人群,从袖子中不断掏出白花花的银两,放到去阳公公以及羽林军士卒的手心里。
他们彼此脸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王爷,好好看看圣旨吧,毕竟是最后一次……”去阳向赵元睿暧昧地笑着,他的笑容渐渐空洞起来。
赵元睿心中一沉,皱紧了眉头:“公公这是何意?”
随堂太监面上的笑容又变得生动起来:“王爷莫非还想再进这宗人府么?哈哈哈……奴婢开个玩笑,王爷可莫要放在心上……”
赵元睿心中恼怒,随便一个太监,便能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但他此时也顾及不了许多,心中总有几分不安,觉得去阳的话语中有几分深意,于是连忙低下头,看向手中紧紧攥着的圣旨——不知道什么时候,圣旨已经变成了一根白绫!
这!这是何意!
赵元睿脸色煞白,连忙抬头看向身前的去阳。
去阳脸上挂着空洞的笑容,轻轻道:“王爷,您该上路了……”
一股寒意从赵元睿心底升起,直冲四肢百骸,他连忙后退,同时大声叫嚷:“明德!李明德!有人意图对本王不轨!杀了他,给本王杀了他!”
一双手按住了赵元睿的肩膀,他扭头回看,脸上顿时浮现笑容:“明德,快保护本王!有人意图杀死本王!”
李明德那张木讷的脸孔,此时在赵元睿看来,无比亲切。
李明德嘴唇翕动,半晌,开口吐出一句话,异乎寻常地流畅:“赵元睿,你该上路了……”
“王爷,您该上路了……”羽林军士卒狞笑着,再次向赵元睿伸出手。
赵元睿看着李明德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大叫一声,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李明德掌控!
他就这样被羽林军簇拥着,走进了府宅之内。
那根白绫被李明德挂上了房梁。
去阳在地上放了个凳子,李明德便抱着赵元睿踩在凳子上,将白绫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元睿看着李明德跳下凳子,而后伸脚轻轻踢开了凳子!
咣当——
赵元睿眼前一黑,猛地惊醒了过来!
汗水从后脖颈渗出来,沾在枕巾上,经冷风一吹,顿时令赵元睿觉得冰冷刺骨!
他看着床幔,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幸好只是一场噩梦。
赵元睿随即想起梦中朝自己露出狰狞笑容的李明德,心中顿时怒火熊熊,大声唤道:“李明德!”
“李明德!给本王滚过来!滚过来!”
吱呀——
话音落地的瞬间,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器了,月光从门外倾斜进来,在光芒正中央,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李明德跨进了卧房,侧过头,那张木讷的脸孔正对着赵元睿!
这个情境,令赵元睿心中发憷,他咽了一口口水,没想到李明德能这么快赶过来,随即又想到,此时夜已经深了,李明德怎会这么快就赶过来——莫非他是一直守在自己卧室之外的么?
赵元睿心中浮现温暖的情绪,他刚想开口说什么,李明德几步走到了他的床边,一只手垂下去,被被子遮挡住视线的赵元睿,没有看到李明德那只垂落的手中,提着什么物什。
“王爷,是在叫我么?”李明德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个表情,令赵元睿头皮发麻!
印象中的李明德,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只是一个神智不全的药人相而已!
几乎下意识地,赵元睿往床里边挪动,企图躲避李明德靠近自己!
“王爷没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李明德继续笑着:“不过我正好有事情,要同王爷说一说。”
李明德将一捆绳索扔在地上,从怀中摸出几张纸,又去桌案前取了毛笔,再回到赵元睿床边,将纸笔递向赵元睿,道:“王爷,帮我写点东西,如何?”
赵元睿吞了一口口水,艰难道:“你记得自己是谁?”
“你会……说话?”
“王爷在这张纸上,写:儿臣自觉愧对父皇,愧对天下百姓,良心难安。故留此绝笔……”李明德不理会赵元睿的问话,直接道。
赵元睿闻言,悚然而惊,尖叫道:“你要干什么?你要本王写这些干什么!”
“因为王爷,马上就要上路了啊……”李明德提起扔在床边的那一捆绳索,阴森森地笑着,“王爷将在今夜,良心难安,自绝于天下……”
“你休想!宗人府外便有看守护卫,本王只要大叫,便能惊动他们,你休想害死本王!”赵元睿咆哮着。
他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但宗人府外却没有一个太监回应他什么。
赵元睿心脏狂跳——这个时候,那些看守,都已经睡去了吧……
那些看守,怎能如此玩忽职守——
“王爷,莫做挣扎了。快写吧。”
大难临头,赵元睿反倒平静了下来,他眼中光芒闪动,盯着那几张纸,道:“杀了本王,你亦休想逃脱父皇之惩治!”
“你企图靠本王的亲笔信来开脱?本王死了你亦难逃干系!”
“王爷想岔了。明德自问做了许多错事,必是要与王爷同去的……”李明德摇了摇头,“不过让王爷留下一封信笺,好蒙骗过你的父亲,那些不想你死的奸贼,你的母妃……”
“这等事情,明德想想便觉得有意思……”
“你怎能如此,欺君罔上,伪造证据,杀害皇子,你不怕牵连自己的父母家人么……”赵元睿此时思维反倒清晰了许多,竟反而开口威胁起李明德来,希望对方放弃自己的这个想法,再不济,也能为自己拖延一些时间,待到看守太监反应过来!
但李明德只是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把明晃晃的铁针:“王爷可知道,药人相是如何做出来的?”
“这些铁针对于制造药人相而言,可是极重要的工具……”
“当时明德神智清醒之时,便见到鬼婆拿着这些铁针,在明德身上飞针走线,此中疼痛,王爷想必是没有体会过的。”
“明德若以这些铁针,扎进王爷的骨骼血肉之中,谁又能想象得出来,王爷自绝于天下之前,还受过这样苦楚呢?”
“奉劝您一句,还是好好地写字,若明德扎得高兴了,说不得会留你一条性命,不会勒死你。”
赵元睿看着李明德手中那些钢针,心中挣扎着,最终还是畏惧于铁针扎入骨髓的疼痛,提起毛笔,坐在床上,按照李明德的要求,慢慢地写下一个个字。
李明德则在其身边轻轻说着话:“明德本以为王爷已经有了谋反之实,陛下总不可能再放过你。”
“陛下果然没有放过你,却只是将你贬为庶人。未受任何刑罚……你杀害了那般多的百姓,在燕州横行霸道,荼毒生灵,伤尽了天和,丧尽了人命,庙堂群臣还有陛下,却都视而不见,一个个为你开脱,仿佛那些死去的人,都如同猪狗一般……”
“可是如今,眼看着你又要从此地逃脱出去了,若不出意外,陛下过来巡查之后,你纵然做不回你的晋王,也能在陛下庇护之下,在鼎京快活地过完这一辈子……”
“昭律其一,便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来看,这一条是做不得数的,只是用来诓骗那些不会深究,也无力深究的百姓的。百姓想要什么,还得自己来争取……”
“明德自问,不是一个好人,如今为何会愿意帮燕州无辜亡灵,做这一件大好事?”
“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这看起来太不像话了。”
“更何况,纵是我不杀你,杨立那边,也总会找个办法杀了你。我杀你,只死李明德一人,天下无恙。若杨立与你以命抵命,那这以后的天下就不热闹,不好看了……”
……
次日清晨,看守太监前来送早饭,却被那痴傻的李明德呜呜啊啊地叫着,拽着他的衣袖,脸色焦急万分,希望他能走进府邸之内看一看。
看守太监心下起疑,便打开个铁栅栏,跟着李明德走到了赵元睿的卧房前。
卧房房门半掩着,被李明德一推便开了。
麻绳从房梁上垂落下来。
上面挂着一个伸长了舌头,双眼暴凸,其丑无比的赵元睿。
出大事了!
看守太监如遭重击,脑袋里生出‘嗡’地一声响,脸上血色尽褪!
第三五八章 晋王之死(一)
今日上元佳节,昭帝特赐百官群臣休沐一日,晚间前去皇宫赴宴。杨立亦在被邀请赴宴之列。
其官职如今虽然只是六品鸿胪寺丞,但由于擒拿金国太子之功,已然进爵燕州郡青萍县男,换句话说,如今杨立虽然官职不高,但自身却是拥有封地,货真价实的男爵。
虽然这个封赏本身并不能匹配杨立的功绩,而且区区一个男爵,在满朝文武当中,并不显眼。但昭帝难得有几分提携新秀之意,因此,杨立才获得了进入宫廷,参加上元之宴的资格。
时值正午,陆大先生提着一封熟牛肉,在福伯的陪伴下,来到了杨立在鼎京的别居之内,不用别人通传,他自己嘻嘻笑着走了进来。
当时杨立、苍树、都邪、文庸等人正围在桌前用饭,陆大先生瞪了杨立身边的苍树一眼,一向桀骜的苍树此时却像是个乖巧的孩童,乖乖地给陆大先生让出了位置。
苍树非是不知好歹之人,陆大先生身边的福伯对其有指点之恩,正因为福伯的一番指点,苍树的武道进境才会日新月异。既然如此,给陆大先生让个位置,于苍树而言,亦是应有之理。
陆大先生落座之后,着杨立将他带来的卤牛肉拆开荷叶,摆上桌,挟了一筷子牛肉,嘬了一口小酒,长叹一声,道:“京城卤肉张的卤牛肉,味道最是百转千回,都尝尝,都尝尝!”
他自己首先便不见外,似都邪、文庸这等江湖人士,自然也没有见外的道理,纷纷挟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点头称赞这卤牛肉确实好味。
杨立向陆大先生举杯,敬了一杯酒,笑道:“陆师再不来看学生,学生便要以为,陆师忘记学生这一号人了。”
“差一点,差一点便要忘记你这小子。”陆师摇头晃脑,口中啧啧有声,“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一别如今已然有数月之久,老夫自当对你刮目相待。”
“然而,你这变化太大,无异于改头换面。一时之间,倒真教老夫不敢认了。”
“如今不仅进了庙堂,还知道唤老夫一生师父,你当初不是决心不与如老夫这等样的庙堂朝官,有任何牵连么?”
“教陆师见笑了。”杨立颇不好意思道。
数月之前的杨立,与今日之杨立,确实差别巨大。
便是杨立自己都未想过,有一天会踏入庙堂之中,给自己换一个全新的身份。
“这个变化好,老夫甚是喜欢。”陆大先生点了点头,拍着杨立的肩膀,又道,“最怕你当时冥顽不灵,决心要与国朝对抗到底,否则恐怕不会有今日之光景。”
他看杨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道:“有些事情,适合藏在心里,但不宜宣之于口。既然到了鼎京,不是天高皇帝远的盛州,那么言行之间,总要注意一些。小心隔墙有耳。”
“学生明白了。”杨立点了点头,未再说其他。
陆大先生哈哈一笑,道:“不过老夫看过了,你这周遭到处都有手下暗哨,墙外有多少耳朵,都得叫那些江湖客揪出来,因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老夫今日,有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先听坏消息吧。”陆大先生根本不给杨立选择的机会,神神秘秘道,“今日宫廷晚宴,恐怕要取消了。”
杨立闻言一愣。
上元佳节自古为宫廷设宴款待群臣,令群臣放松消遣,君臣相伴歌舞作乐,斗酒作诗的一个重要节日。
这个节日上,有朝臣因为诗词作得好,因之飞黄腾达,亦有朝臣因为太过放浪形骸,遭帝皇嫌弃,从此不再重用。
但总归来说,好的一方面要大于坏的一方面。
为何陆师会说今年的上元晚宴,恐怕要取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夜晚宴,陛下的七个皇子皆在被邀请之列,唯独缺少‘三皇子晋王’一人。”陆大先生压低了声音,道,“如此场面,陛下观之,恐怕心中多少会有些不舒服。”
“他若是因此心里有些不舒服,内心便会生出诸如赦免晋王,一家在上元之夜团团圆圆的想法。”
“朝中如老夫这样的臣子,自然愿意令三皇子永远都被软禁在宗人府,直至老死。但可惜这样的想法,往往不切实际。”
陆大先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笑了起来:“该来的总是要来,我等臣仆,只能推迟这个到来的时日而已。”
“你这几日颇不平静,想必有心去探一探那宗人府?”
“老夫告诫你一句,永远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尤其是涉及皇族之事,切不可擅自伸手过去!”
“不过如今,你也可以掐掉这个念想了。”
陆大先生笑道:“这便是老夫要同你说的那个好消息。”
杨立皱眉思索着陆大先生话语中的意思,陆大先生也不急着说出那第二个好消息是什么,等着听杨立能思考出什么结果。
片刻之后,杨立眉头舒展开来,笃定道:“赵元睿,已是昨日黄花了。”
“小子聪明!”
陆大先生嘿嘿一笑,捋着胡须道:“三皇子,已于昨夜吊颈自杀!”
“他还留了一封绝命书。啧啧,老夫倒想不到,三皇子还会有知道忏悔的时候,一命相抵,罢了罢了,与燕州枉死百姓而言,也算两清。”
杨立听着陆大先生的话,脑海中却倏然浮现出李明德那张木讷的脸孔。
在云罗山上,赵元睿愤然离开之时,李明德转头回望杨立的那个眼神,直至如今,杨立都记得清清楚楚。
事情真如陆师所说,是赵元睿愧疚于自己所犯过错,因此自绝于人世?
恐怕并非如此。
不过这件事情,杨立不会吐露任何意见。或许三皇子真是被李明德吊死的,若杨立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纵使陆师不会说给别人听,但亦要小心隔墙有耳。
而陆师所说,赵元睿这一死,与燕州百姓而言,算是两清。这一点,杨立并不认同。
还有许多未清的账目,那些把手伸进燕州的高官,仍有一部分高居庙堂之上,未受任何牵连。
比如兵部。
比如吏部。
杨立自知,如今凭借燕州之事,绝难再对那些隐藏起来的官员造成任何影响,但他相信,那些人总会再次露出马脚!
第三五九章 晋王之死(二)
用过午饭之后,福伯对苍树的拳术又指点了一番,便陪着陆大先生离开了杨立的居所。
杨立通过鼎京牙行租下的这一处院落,并不算大。十余个侠客在院子中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令院落看起来有些拥挤狭小。
苍树把玩着一块从赵樱程那里得来的玉佩,玉佩算是对他的报酬,百无聊赖之际,苍树翻了翻白眼,同杨立说道:“既然你这边暂时已无危险,便留都邪一个在你这里,我们先行回还燕州青萍,可好?”
这件事众侠客早就想同魁首杨立商量,此时听到苍树首先开口,便纷纷聚集到了杨立身边,听他是如何安排。
杨立沉吟片刻,道:“如今在京城也算暂时站住了脚。你等自可离去。”
“燕州如今匪患横行,不借助朝廷的力量,单单凭借青萍,很难扫除匪患,还燕州清平。回去之后,苍树,你把程锐派过来,他精通情报传输,刺探敌情。在逐鹿与燕州之间传递消息的事情,正适合他来做。”
“你不知道程锐如今玩鸽子都要玩上瘾了么?”苍树撇了撇嘴,道,“他如今在青萍专门建了一座鸽房,每日济民司的人都要过来找他麻烦,说他养那些鸽子,太过浪费粮食……”
“我离开青萍的时候,他已经训练信鸽,以及专门的养鸽人有两三个月,该有些成效了。”杨立笑了笑,对此事不置可否,“若是他在青萍脱不开身,你便教他派一个教好了的徒弟过来,也可。”
“行。”苍树点了点头,懒洋洋地向杨立施礼,道,“魁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么?”
杨立在心中组织着自己要交代的事情,片刻后,抬起头向苍树道:“回去之后,请王荷叔父派出小股散兵,先探一探燕州贼匪的巢穴。”
“济民司那边,也可知会他们一生,准备好与朝廷对接,接收朝廷的赈济——便是无当窟里那座金矿的分润。”
“行商司也该组织好具体人员,前往金国,远去柔然,连贯鼎京,打开商道了。”
“鼎京这边,三皇子新死,庙堂想必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平静下来。待到平静下来之后,我便将燕州事与朝堂诸公好好辨一辩,短则一月,长则两月。我会回归燕州,与诸位共同处理具体事务。”
“方才陆大先生说了,教你留在鼎京,还要在国子监温书学习,将来科举扬名呢。”苍树嘀咕了一句,“这么多事,你忙得过来么?”
陆大先生方才在杨立居所之时,曾透露昭帝如今有意开科取士——毕竟天下士子刚刚遭受了不公正之对待,若不给些好处,怕会让士人心中积怨。
“又不是我一个人忙碌这些事情。”杨立向苍树打趣了一句,“放心便是。”
……
清晨。
羽林军将宗人府所处的那一道街完全封锁。
几个看守太监跪在宗人府前,低垂着头颅,瑟瑟发抖着,不敢有任何言语。
昭帝在庄贵妃以及一干侍卫的陪同下,急匆匆地走进了宗人府,倒还未顾得上理会门口的几个看守太监。
赵元睿的卧房中,已经站满了一众太医,此时见到昭帝与庄贵妃走进来,众太医连忙跪下,以身体遮挡住了卧室的房门。
为首的老太医垂首道:“陛下,娘娘……三皇子,已经去了。请您节哀。”
昭帝闻言,面上倒没有太多表情,举步往赵元睿卧室中去:“他在哪里,让朕看看。”
昭帝与庄贵妃走进卧室之中,一眼便见到了躺在床榻上,脸色青紫的赵元睿尸体。
太医等人先行赶到之后,经过一番验看,自能确定赵元睿昨夜吊颈而死,死状也较为狰狞,双目圆瞪,舌头都要垂到下巴,为避免冲撞天颜,便由人将赵元睿的脸庞收拾了一番,把舌头塞回口中,闭上了赵元睿的眼睛。
然而尽管如此,赵元睿如今的遗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眉头依旧紧紧皱着,与其脖颈间的勒痕相互衬托,反倒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昭帝为大昭开国之君,什么样的场面倒也都见识过。
床榻上赵元睿的样子,并不令他心中恐惧,只是皱了皱眉头,内心升起几分悲伤之情,又掺杂进了几分怒火。
倒是庄贵妃见自己的亲生骨肉,就此撒手西去,又死得这样凄惨,心中剧痛,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教太医好一阵忙活,又是灌药汤,又是掐人中,才慢慢醒转过来。
醒过来之后,庄贵妃泪水涟涟,抬眼看着昭帝,第一句话便是:“陛下,您要为睿儿做主啊……”
昭帝并未与庄贵妃答话,而是看向身边太医道:“他所留书信现在何处,给朕看看。”
太医闻言,连忙着侍卫取走桌上的书信,双手递给了昭帝。
昭帝捏着薄薄的纸页,辨认着书信上的字迹,片刻之后,便确定字迹确实出自赵元睿之手。
“你给看看吧。先前侍卫通传。庶人赵元睿于宗人府吊颈而死。”
“他自知罪责,心生愧疚,愿以命抵消身上罪孽。”
“既是如此,朕亦不愿再过多追究睿儿生前所犯过错,一切皆到此为止。”
庄贵妃颤抖着手,从昭帝手中接过那一张纸页,一张薄纸的重量,庄贵妃亦几乎承受不住,尤其是看到上面寥寥数十余字之后,庄贵妃心中更痛,眼泪愈流愈多,啜泣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太医们纷纷侧过身子,看向别处,不敢再看庄贵妃此时哭泣的模样。
“陛下,元睿他毕竟是……您的儿子,莫非您褫夺了他的王爵,便连一点……一点骨肉亲情都不愿顾及了吗?”
“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皇家血脉,一个皇子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宗人府,难道不应该追查到底吗?反倒,反倒仅仅凭借一封信笺,便断定了他是自杀而死……”
庄贵妃心中又痛又恨。
痛的是唯一的一个儿子,便这样不明不白地离自己而去。
先前她明明着宫里的太监,同赵元睿送来了消息,便是希望赵元睿能够耐得住短暂的寂寞,过不了多久,她便能说动昭帝,将自己的儿子释放出宗人府。
恨的便是昭帝这样寡淡的态度。
庄贵妃自知儿子做了于昭帝而言,不可饶恕的事情——私藏燕翎军统帅大印,意图谋反,但即便如此,二人之间的父子亲情,却是斩不断的。而今陛下仅仅凭借一封绝笔书信,便断定了元睿是自杀而死。
作为一个母亲,庄贵妃有一份敏锐的直觉。
她直觉此事绝不是自家儿子因愧疚羞惭,自杀而死的,此中必定有人胁迫元睿。她亦知道陛下心中有同样的困惑。
只是这个困惑不足以令昭帝对此事下定决心,追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