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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六〇章 晋王之死(三)

    宫里的女人,能够倚仗的,便只有皇帝的恩宠了。

    庄贵妃自知如今年老色衰,早便不能入娇艳少女那般,同昭帝撒一撒娇,央求他帮助自己做些什么。

    但年老色衰,自有年老色衰的好处。

    在深宫生活得久了,不论心机还是手段,庄贵妃都已修炼出了模样。

    当下昭帝不愿再追查此事,是因为元睿彻底伤了他的心,以至于他如今见到元睿身死,心底更多的怕不是悲伤,而是庆幸。

    庆幸元睿‘明见自身深重罪孽,以命抵消了己之罪过’,否则若元睿能好好地从宗人府离开,昭帝也不可能放心一个对自己有谋弑之心的皇子,存活于天下之间。

    君王向来便是这样冷酷而理智。任何一个人坐到那把龙椅上,便会换一颗心脏。

    庄贵妃如今便是要利用昭帝心底存留的那几分庆幸,将之亲口说出来,以此挑惹出昭帝的怒火,迫其不得不正面应对此事,至少为自己的儿子追查出一个结果!

    赵元睿是庄贵妃最为宠爱的孩子,在宫中,她亦只有这一个孩子。

    本以为自己老迈之后,终不是无枝可依。甚至若儿子做了太子,待他继位以后,自己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晚年生活亦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但是如今,随着赵元睿死去,一切便都成了一场空梦。

    没有后路的人最为可怕,亦最为冷酷。

    庄贵妃几乎在片刻之间,便收拾好了情绪,虽然面上依旧悲伤难抑,但心中反倒出奇地平静,在那平静中,恨意如同潮水,翻滚着流向身体里的血管中!

    “你以为朕便不难过睿儿以这种方式,离开朕吗?”

    如庄贵妃所料,昭帝面露愠怒之色,拂袖而起,对庄贵妃说道:“朕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着宗人府周围森严守卫统领彻查昨夜,有没有人潜入宗人府之中。”

    “刘统领昨夜恰好当值,彻夜未眠,一直守护宗人府。这等情况之下,任何人都休想潜入进来!”

    “既是如此,元睿又留了绝命书信。事实还不够清楚么?”

    “元睿做了太多错事,只有昨夜定下决心,以自己性命抵消所犯罪孽之事,做得最正确!”

    “如此才不辱没赵氏皇族之尊严!”

    “才不算愧对列祖列宗!”

    昭帝很是不喜庄贵妃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若不是这个妇人对晋王从小宠溺骄纵,少于管教,何至于今日之后果?

    作为自己的儿子,他竟意图谋弑父皇,这等罪过,自己不曾问罪于庄氏,已是十足的仁慈,她哪里来的勇气揣测朕的心思!

    “呵呵……”庄贵妃惨然一笑,挑惹得昭帝心中怒火更炽。

    庄贵妃盯着昭帝的脸孔,目光之中了无生趣,轻轻道:“陛下,如今是庆幸臣妾的睿儿幸好死在了这宗人府里罢……”

    “大胆!”昭帝勃然大怒,豁然起身,被庄贵妃戳破自己的心思,他当然甚为恼怒!

    不过臣仆在前,都看着昭帝。昭帝也不好对庄贵妃发作,只是恨恨道:“贵妃此话何意?”

    “为人父母,痛失爱子,朕心中悲伤与你一般无二!”

    “然朕乃天子,万民苍生皆系于朕一念之间,若为私念而伤天下百姓,后世史书岂不是要说朕乃昏庸残虐之君?”

    “为朕之子嗣而殃及无辜,更不可取。”

    “今事实明朗,睿儿自裁,你要朕如何行事?朕如何能将一具尸体变作活人?!”

    “朕……念你今日悲痛难抑,恕你口不择言之罪。”

    “随侍太监,将贵妃送回宫中罢!”

    昭帝对庄贵妃一番责备之后,转脸同一个随从太监点了点头,着对方把庄贵妃送回宫中。

    昭帝出行,高全善大都会随侍在旁。但自高全善远赴燕州,回转京城之后,在宫中很少同庄贵妃有过照面,昭帝出行,若有庄贵妃陪同,高全善便不会出现。

    昭帝自知其中原因。

    看了随侍太监一眼,昭帝又想起高全善若在自己身旁,这样让自己损伤颜面的事情必然不会发生,因之,对庄贵妃便愈发地厌烦了起来。

    她恐怕不知道,那个逆子在燕州时,连朕的大伴都意欲谋害,以掩盖其罪行!

    “臣妾知错了……”

    不等随侍太监来扶,庄贵妃已经颤颤巍巍起身,脸上还带有泪痕,眼圈红红的,徐娘半老,在这哀切情绪的影响下,又生出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她似是在极力收敛啜泣之声,故作平静道:“陛下终是一国之君,臣妾口不择言,谢过陛下宽恕。”

    “陛下说外面不可能有人进入这宗人府中,对睿儿行凶。”

    “然而这宗人府之内,莫非便没有对睿儿心生歹意之辈了么?毕竟,他进了宗人府,只是一个失了势的皇子……”

    “陛下日理万机,为睿儿的事情劳心伤神。也是,也是有些灯下黑了罢……”

    听得庄贵妃同自己认错服软,温言软语,昭帝的心情便好了许多,便也能听进去几分她的话了。

    当下庄贵妃忽出此言,昭帝闻之,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沉声道:“爱妃的意思是……”

    庄贵妃又跪倒在地,自知这一番欲扬先抑起到了效果,又道:“臣妾一个妇道人家,自不能与陛下包藏宇宙之胸怀相比。死去的毕竟是咱们的孩子,若不弄清楚其中疑点,百年之后,臣妾下至九泉,恐不敢面对九泉之下的睿儿。”

    “如今臣妾一闭上眼睛,便能听到睿儿在臣妾耳边哭泣。母子连心,母子连心……睿儿若非被他人谋害,臣妾怎会心有所感?”

    “陛下,这宗人府内,除却一干守卫太监,皆为宫中所出。可还有可疑之人,陪伴睿儿近前?”

    昭帝点了点头:“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睿儿乃是皇族。朕的儿子。若他真是被人所谋害,谋害他的人又故意将之伪作自裁而死之态。朕决不轻饶。”

    “若非爱妃提醒,朕倒真忘记了,在这宗人府里,确实有一个人,陪伴睿儿近前,服侍于他……”

    昭帝冷笑一声,面若寒冰。

    能裁断皇室子弟是非的,只有他这一个皇帝。

    旁人插手进来,便是取死!

    他扬声道:“来人,宣李明德过来见朕!”

    下了口谕,昭帝同庄贵妃温声道:“爱妃,你且先回宫去,休养休养吧。”

    “睿儿的事情,若真有人从中作梗,朕绝不轻饶。必会还爱妃一个真相,告慰睿儿在天之灵!”

    庄贵妃躬身叩首,心中默默记下了‘李明德’这个名字。

    若此人真是杀害睿儿的凶手,莫说是昭帝,便是她也断没有放过对方的道理!

    不仅仅是李明德,睿儿之所以会在这宗人府惨死,那个杨立也绝脱不了干系!

    庄贵妃要令那个杨立,也为自己的睿儿殉葬!

第三六一章 晋王之死(四)

    关押赵元睿的宗人府正堂之内。

    昭帝坐在椅子上,两旁各有羽林军与太监扈从。

    宗人府内静悄悄的,树叶跌落地面发出的声音,都能教门外跪着的一众宗人府看守太监颤栗不已。

    他们低垂着头颅,脸色惨白,心中亦有迷茫与恐惧纠缠不休。

    没有人在乎几个小太监的命运。

    相比起他们,被五花大绑捆起来的李明德,受到的关注显然更多一些。

    羽林军将之团团围住,枪刃对着他的身体,只要他有任何动静,枪刃便会瞬间在其身上扎一个透明骷髅。

    李明德跪在院子里,脸上没有表情,像是一块木头。

    生在人世,须要追逐的东西太多了。

    或是权位,或是名利。

    李明德也曾苦寻于此,直到成了一具药人相之后,过往种种,荣华富贵,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成为药人相后,李明德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手刃鬼婆——这等恶毒的太监,令自己受尽折磨暂且不说,单单是叫自己整日整夜与一具具被蜡封住的尸体相对,在李明德心里,便已是罪不可恕!

    不过,未等到他手刃鬼婆,杨立便代他完成了这一桩事。

    投桃报李,李明德便帮杨立宰杀了赵元睿。

    这下,总算两不相欠。

    吊死一个皇子,在大昭,自己估计是头一个。死而无憾。

    李明德胸中快意无比,身上虽缠绕着铁索镣铐,但灵魂却是无拘无束的。

    他抬头看向正堂。

    正堂之内,人影绰绰,有低沉声音不时响起。

    李明德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也听不真切内里传出的声音。

    但是他知道,那里坐着大昭亿万苍生的主宰。曾几何时,李明德亦有在其御阶之下,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炽热梦想。

    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尤其是接近了梦想,发现梦想并不是自己想象之中那样完美之后,此后人生,便只剩无尽的遗憾了。

    李明德庆幸自己从未实现过这个梦想。

    如今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才能将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楚。

    ……

    “有头绪了么?”

    正堂里,昭帝看着下方围着赵元睿的尸体,不时验看一番的绛衣太监,沉声发问。

    绛衣太监闻声,面向昭帝,跪拜了下去。

    他白发苍苍,面上密布皱纹,即使此时面对昭帝,脸上带着笑容,但在旁人眼中看来,依旧阴森诡异,似乎隔着对方那一身赤红的衣袍,能嗅到其身体里透发出来的尸臭之味。

    寻常人不会愿意与一个太监走得太近,更不愿意同一个宫廷暗卫司的太监牵扯上关系。

    而跪在堂下的老太监,正是暗卫司首左近。

    左近发出沙哑的声音,没有声调高低之分,便也没有了情绪流露:“陛下,据《洗冤集录》所载,自缢,被人勒杀或算杀假作自缢,甚易辨。”

    “然此三者之情况,与晋王爷身上状况,并不相同。”

    “从尸首身上勒痕来看,倒极肖似是自缢而死。”

    “不过老奴说晋王爷似是自缢而死,但终究只是肖似而已,老奴最终的判断,与旁人所说的晋王乃自缢而死,恐怕有所不同。”

    昭帝闻言,看着左近,皱眉道:“不要卖弄,直接将你的判断,说给朕听。”

    “遵命,陛下。”

    左近躬身答应,接着站起身,走到尸首前,捉住了赵元睿的一只手,在其手心,有一道青紫色的勒痕,但痕迹虽深,却也并无血迹渗出。

    左近将赵元睿掌心勒痕展示给昭帝,道:“陛下请看。”

    “凡意图自缢者,一旦被梁上绳索吊住脖颈,必有窒息之感。此时他们多会拼命挣扎,试图以双手撑开绳索,好从中逃脱。”

    “这样一来,其双手掌心必然存有青紫勒痕,且皮肉多会向两边翻卷,或磨出血泡,或皮肉被绳索割破,如此种种,皆是自缢之人尸首上的一个明显特征。”

    昭帝看着赵元睿掌心的勒痕,眼皮跳了跳,道:“睿儿掌心勒痕与那些自缢而死者,有何不同?”

    “朕看他掌心勒痕较浅,亦无皮肉翻卷之相。不过,若他有决死之意,挣扎力度较小,留下这样浅的勒痕,似乎也是正常?”

    “陛下此言极是。”左近俯首道,“不过,此论断是基于晋王爷已萌死志的情况之下做出的。”

    “可若是晋王爷自身并无死志,乃是被人生勒而死,这样的勒痕便极不正常!”

    “被人生勒而死,难以挣扎。待到死者抓住绳索之际,恐怕自身气息已然羸弱至极,根本难以在掌心留下皮肉翻卷之相,便将死于非命!”

    昭帝看着赵元睿的尸首,并未说话。

    他自然知晓左近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如何断定三皇子乃是被人生勒而死,却缺少关键的证据。

    单凭左近这一番论调,无法形成关键的论据。

    “凡有可疑,必须追查到底。”昭帝缓缓道,“你既觉得此事有诸多疑点,便着你负责调查晋王死因一事!”

    “必须给朕一个结果!”

    “老奴已经有了结果。”左近成竹在胸,依旧捉着赵元睿的那只手掌,阴森森一笑,夹住赵元睿的一根手指,几下揉捏之后,从赵元睿的掌心赫然冒出了一根明晃晃的银针针头!

    左近手指不停,不时敲打着赵元睿的指骨,未过多久,一根根银针跟着从赵元睿的其他手指指甲盖下冒出头来!

    一共六枚银针,被左近从赵元睿的手指中取出,带着血污的银针躺在左近的手心,展示给昭帝验看。

    “晋王爷乃是被人生勒而死!”

    有那一根根从赵元睿手指中取出的银针作为证据,事实指向已极其清楚!

    左近直接下了最终论调!

    昭帝的拳头骤然捏紧,寒声道:“所有负责看护宗人府的守卫太监,全部杖杀!”

    “严审李明德,必要令其将所做之事全部交代!锁拿李明德之父母亲眷、友人及友人亲眷,入狱候审!”

    “此事由你全权查办!”

    左近跪地俯首:“遵命!”

第三六二章 风波恶(一)

    夜幕低垂。

    星辰点缀在夜空中,像是一个个金黄色的铃铛,风轻轻吹,铃铛便发出没有声息的脆响。

    这样的夜色,寂静而旷达。

    左近走出了牢房,身后跟着副手无忧。

    靴子踩在地上,没有惊起一颗尘埃。

    无忧亦是暗卫司里的太监,比起左近,他显得年轻些,不过,两人面上倒是一样的阴森。

    穿梭在这鼎京天牢附近,像是两只孤魂野鬼。

    “凶手既已全部交代,接下来,便该上报陛下,请圣裁了罢?”无忧慢吞吞地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本就是一桩极简单的事情,何须暗卫出手查办?”

    “还要浪费些时间……”

    左近转头瞥了无忧一眼,咧嘴笑着,不屑道:“你懂什么?”

    “一位皇子被人在宗人府中生勒至死,纵然这位皇子如今已失帝心,但以这等方式死在宗人府中,若是皇室不拿出个态度来,呵呵……以后有的是人想要打一打皇室的主意,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昭可从来不乏野心勃勃之辈。”

    “如今虽然查出凶手是那李明德,证据明朗,事实清楚。但李明德缘何会对自己主子-晋王爷产生如此大的怨气?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这都是陛下猜疑的东西。”

    “既为大昭皇帝,宁杀错,不放过亦是应有之理。”

    “更何况,那死去的晋王背后,可不止有皇室的威严,更有贵妃娘娘的悲与怒……”

    “那个叫杨立的泥腿子,致使晋王落入被宗人府圈禁之境地,而后才有了李明德生生勒死晋王的后续事情。”

    “此二者联系起来,你以为陛下当真会不生疑么?”

    “纵然陛下并未觉得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要联系,贵妃娘娘可也会这么认为?恐怕不尽然。”

    “到时候,贵妃娘娘对陛下吹一吹枕边风,要不了多久,陛下便会着我们出手,调查那杨立与李明德之间,是否有所勾连了……”

    左近脸上笑意暧昧,无忧木木地看着他,思索片刻,道:“那是有所勾连,还是没有勾连?”

    “那便要看谁势力更大,更有能耐了。”左近说道。

    ……

    一切皆如左近所料。

    左近将审问结果上报给昭帝的第二日,上面便派了太监下来,着左近领几个暗卫精锐,准备一番,寻访燕州,调查李明德与杨立之间,是否有所牵连。

    不过,还未等左近有所准备,庄贵妃所居住的华穆苑那边,便有太监前来,着左近即刻前往华穆苑,说是有事情要询问左近。

    暗卫司自大昭立国之后,便在宫中设立,昭帝命武道高人,授根骨不错的太监以皇家武库之法门,几经磨砺,在短短数年之间,暗卫司便已颇具规模。

    初时昭帝设立此司之本意,乃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探查朝官之中,有无野心勃勃之辈,毕竟大昭初立,各方势力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野心。

    不过,久而久之,随着大昭根基愈来愈稳,暗卫司的用处便渐渐减弱。

    昭帝也不再注意掩盖暗卫司的存在,使得如今,暗卫司已然成为一个摆在明面的太监衙门。

    但是,暗卫司最初建立时,为了掩人耳目,只将诸多暗卫司太监归并于浣衣局,白日里同一众老太监宫女一同做洒扫、洗衣之类的活计,夜晚才会被集中起来,修习武功。

    直至如今,暗卫司都依旧归并于浣衣局中。

    而庄贵妃目下却邀请一个浣衣局太监商议事情,具体要商议什么事情,左近焉有不清楚的道理?

    左近心中阴阴一笑,表面上依旧是恭恭敬敬地,应了那来传话的太监一声,而后,便随着那个太监,往华穆苑去了。

    到了华穆苑之后,领左近过来的太监自然退下,去忙其他的活计。

    庄贵妃最倚重的心腹宫女早已等候左近多时,见到来人,连忙行礼,也不与左近多说什么,面色严肃地领着左近到了庄贵妃会客的偏厅,也顺便屏退了左右守候的太监宫女,自个儿跟着退出偏厅,带上了门。

    “老奴左近,拜见贵妃娘娘。”

    待到宫女从外面关上了门,左近立刻向着庄贵妃跪了下去,其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跪下去,倒给了庄贵妃一种对方面对自己,似是战战兢兢的错觉。

    庄贵妃也不立刻点头,准允左近起身,而是垂目打量着左近。

    暗卫司在宫中虽然已经是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秘密’,但似庄贵妃这样的宫中贵人,素日里也不可能同暗卫司有什么牵扯。

    因之,暗卫司里的太监,于庄贵妃而言,便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了,如今难得一见,庄贵妃心生好奇,自然对跪在地上的左近打量得久了一些。

    片刻之后,庄贵妃收回目光,心中却有些失望。

    不论怎么看,此人都只是宫中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监而已,这等人怎可能会是宫中暗卫?

    表兄传给自己的消息,不会是出了什么纰漏罢?

    这般想着,庄贵妃看着左近的目光,便不自觉冷淡了一些。

    左近此时恰好微微抬头,正好瞥见了庄贵妃看自己的目光,冷淡中带着一丝鄙夷,他心中顿时微微一冷,一股怒意便跟着冒了出来。

    即便是陛下,亦极为器重自己的才能,因之,才令自己查办晋王身死一事。

    一个鲜少出宫的贵妃,如今却让自己跪在地上,把自己晾了这般久,还如此轻视自己!

    左近心中流动着冷森森的恶意,面上的神色却愈发恭顺了。

    “起来吧。”看了左近一会儿,发觉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暗卫司太监后,庄贵妃懒洋洋地道了一句,左近这才站起了身。

    他低垂着头颅,与宫中所有畏畏缩缩的太监别无二致。

    看他这副样子,庄贵妃心中便愈发恼火,然而暗卫司毕竟关乎自己的计划,庄贵妃强压下怒火,缓声道:“看你的年纪,在宫中也待了不少年月。平日可还能应付浣衣局的活计?”

    左近闻言,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躬身垂首道:“谢娘娘关怀。浣衣局乃是陛下和诸位娘娘,本就是给似老奴这般的老弱残身格外的恩赏,老奴自当小心应对。倒也不觉得应付不来。”

    “哦。”庄贵妃点了点头,随意道,“宫外面可还有家人亲眷?”

    “老奴九岁便入了宫。宫外头的家人也跟着断了联系。只怕如今就算打个照面,也是认不出他们啦。”左近赔着笑,踌躇片刻,又道,“不过老奴毕竟年岁大了,便收了个义子。以后老奴走了,也好教他给老奴披麻戴孝,烧些纸钱……”

    庄贵妃闻声,更加断定左近只是一个普通的浣衣局太监。

    她可是听说了的,暗卫司太监没有哪个在宫外认过义子,暗卫司太监们顾及自己身份,怕与宫外之人有了牵扯之后,便也招了是非。

    如此,庄贵妃在与左近言谈之间,便更加没了耐心,与其交谈了几句,便挥了挥手,着随侍宫女,将之送出了华穆苑。

    她看着老太监左近佝偻着身子,跟在随侍宫女身后,慢慢走出了偏厅,眼神中却没有焦点。

    表兄该知晓此事干系甚大,不会给自己误报消息才是……

    怎么自己循着线索,便找出来了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监?

    此事之中有些蹊跷,庄贵妃抬起头,手指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老太监左近的身影已慢慢消失在了门口。

    这时,庄贵妃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脑中灵光一闪——

    若这个左近真的只是宫中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监,面对自己,其虽有惶恐之色,但如何能做到如此对答如流,不见有分毫慌乱之态?

    自己该不会是看走眼了罢?!

第三六三章 风波恶(二)

    左近走出华穆苑,浑浊的眼睛里冷光连闪。

    他侧目瞥到送自己离开的宫女已转身回宫,于是背负着双手,快步离开了此地。

    怪不得晋王到了最后,会屈辱到被自己的侍从生勒至死,有其母必有其子。

    这个庄贵妃也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左近心中激流涌荡,嫉恨的情绪徘徊在心底,始终挥之不去。

    庄贵妃此时有眼不识泰山,过后醒悟过来,总是还要找左近攀谈,企图拉近与左近的关系,好教左近帮自己做事情的。

    然而左近已不愿再给庄贵妃这个机会。

    他快步离开了华穆苑,未过多久,那个送左近离开的宫女,便快步出了华穆苑,急匆匆再次往浣衣局赶去。

    然而到了浣衣局后,却再难寻着左近的踪影。

    宫女对浣衣局的太监询问了一番才知道,左近到了浣衣局,简单收拾之后,便又离开了此地,不知影踪。

    几乎是左近前脚离开,宫女后脚便到了浣衣局。

    此时人都没了影子,宫女纵然是有心找寻,也无从找起。她只能在浣衣局停留片刻,就返回了华穆苑。

    听完宫女的汇报,庄贵妃冷哼了一声,寒声道:“大小不过是一个太监,一个奴才而已。竟然敢如此慢待本宫,是要翻天了不成?!”

    左近这般快速离开浣衣局,庄贵妃脑子一转,便能想到对方极可能是因为自己方才慢待了他,因之再不愿与自己接触。

    若仅仅只是不愿同自己接触,不愿帮自己办事,那倒也罢了。

    但左近却是负责调查李明德与杨立之间,是否有牵扯的主要人物,此时得罪这个手中握有利害权柄的暗卫司太监,于庄贵妃的计划显然极其不利。

    此时找不到人,也全无办法,只能稍待两日,等与表兄有了联络,再谈其他。

    但是这个暗卫司太监,实在是不知礼数,堪有奴大欺主之嫌,此事也绝不能轻饶了他!

    庄贵妃心中恼怒,便觉得下方负责传话的宫女如意愈看愈不顺眼,于是寒声道:“让你带个话,领个人,这等小事你都办不好!”

    “本宫平日里真是白疼你了!”

    “下去吧,自己掌嘴!从此以后,你便不用留在本宫身边伺候了,换涵香过来!”

    宫女如意一听,吓得直接瘫软在地,对庄贵妃连连叩首,哀求不断。

    每个妃嫔所居住的宫中,宫女、随侍太监都不缺少,而失去了主子青睐的宫女们,下场往往凄惨无比。

    此时是庄贵妃要换了当下的宫女如意,让她到外面伺候,不再担当自己的随侍宫女,这个惩罚倒也不算太重。

    但是宫里的人嗅觉灵敏,闻风而动。待到如意走出庄贵妃的寝宫,换了涵香进宫随侍之后,外面的太监宫女们只怕不消多时,便能意会到如意这是失宠了,接下来等待如意的,便只有外面太监与宫女们的轮番欺压与羞辱。

    如意跪伏在地,哀求不断。庄贵妃看她这副样子,却愈发嫌恶:“快滚下去!莫在这里碍本宫的眼!”

    “再在这里哭哭啼啼,你便连华穆苑都别想待了,也送你去浣衣局,同一群老太监,老宫女一同做活!”

    如意闻言,登时脸色煞白,再不敢发出声音,惶惶然退出了庄贵妃的寝宫。

    ……

    “陛下。礼部鸿胪寺已就交还金国太子一事拟好了具体的章程,奏折门下中书批复过了,特差老奴交给您批示。”

    御书房里,高全善躬着身子,双手托举着一个托盘,其上摆着那一封礼部鸿胪寺的奏折。

    昭帝心不在焉地从托盘上拿起那封奏折,随意翻了翻,又合上压在了袖袍之下。

    高全善将昭帝这些动作都看在眼里,退回角落里,并不言语。

    “大伴。你在燕州也停留了不少时日,可曾听说过那个杨立的事迹?”昭帝心思不在批阅奏折上,也不勉强自己,索性放下朱笔,背靠椅背,与高全善攀谈起来。

    高全善闻言,心里一紧。

    他知晓这些日子里,宫中都发生了什么事,隐约间预感到一场大风暴在鼎京渐渐酝酿起来。

    引起这一场风暴的,毫无疑问是三皇子被人生勒至死之事。

    但是如今即将被风暴挟裹,推至风暴中心的,却是与这桩事看似毫不相干的杨立。

    杨立此时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还在忙活着向金国交还他们的谙班勃极烈一事。

    高全善心中隐约有些担忧。

    陛下不会毫无来由地询问这些,他之所以会忽然有此一问,想来是对杨立有所怀疑了。

    如今太子殿下因晋王赵元睿一事,声威大震,庙堂之中风向亦在悄然偏向太子赵元直,杨立已被视为太子的得力谋臣。

    倘若此时,再因三皇子之死,将杨立牵扯进来。

    恐怕庙堂之中风向又会有所改变,太子殿下更可能因此受到牵累。

    再加上,杨立于己有恩……

    高全善动念思索,片刻之间,心中已有定计。

    他微微抬头,正对上昭帝带有沉思的目光,高全善心中一动,垂首道:“陛下,老奴只是内宫太监,专门服侍陛下衣食起居,朝堂上的事情,老奴并不清楚。”

    “那杨氏郎,如今已是鸿胪寺丞,老奴更不敢妄议。”

    “就你滑不留手,像条泥鳅!”昭帝笑骂了高全善一句,倒也未怎么为难他。

    高全善憨憨一笑,此事便揭过去了。

    昭帝翻开那道礼部鸿胪寺呈送上来的奏折,翻开了几眼,道:“这个杨家子,是个极有才干的……”

    “金国雄鹰部如今野心勃勃,鹰视狼顾,屡次进犯关东雁门关,关东将帅却拿来去如风的金卒无甚办法。”

    “如今朕的手中握有他们金国的太子,借此与金国也好谈谈条件。”

    “陛下鸿富齐天。得此良臣福将,自是应有之理。”高全善笑眯眯地吹捧了昭帝几句。

    “只可惜啊……”昭帝摇了摇头,脸色渐渐阴沉,“本是朕要大力提拔,多多勘磨,日后必能成为朝廷栋梁似的人物,为何要牵扯到李明德这桩事情中来?”

    昭帝闭上眼睛。

    他想起前一日暗卫汇报过来的消息:李明德与杨立,在燕州之时,已有接触。下河城中,杨立本已擒拿下李明德,最后却不知为何,放了此人……

第三六四章 风波恶(三)

    依旧是那座书房。

    昭帝低头看着跪在下方的左近。

    左近背着一个包袱,看来是做好了出宫的准备。

    “起来吧。”昭帝点了点头,左近应声,口呼‘谢陛下’,站起身来。

    “你在宫中这一日,可有人与你说过什么?”昭帝老神在在,向左近低沉问道。

    站在昭帝身后的高全善安安静静地看着前方,像是一尊雕塑。

    左近闻言,面现惶恐之色,踌躇片刻,又向昭帝跪了下去,道:“老奴……不敢言,更不敢欺君!”

    面对昭帝的随意问询,左近的反应却这样紧张。

    昭帝观之,扬了扬眉毛。

    高全善低垂眼睑,呼吸声平稳如常。

    他是宫里头最大的太监,即便是如左近这样的暗卫司首领太监,亦不能与高全善相提并论。

    对于左近很是异常的反应,高全善却看得通透。

    说甚么不敢欺君,只看左近他自己愿意不愿意而已。目下露出这样神态,不过是想引起昭帝的注意,好教昭帝仔细过问于他罢了。

    看来,这是有人与左近交恶了,左近这是要急不可耐地向陛下招供出那人。

    “惺惺作态!”不消片刻,昭帝便看破左近的拙劣表演,沉着脸骂了左近一句,又道,“有人过来见你,你直说便是。”

    “下次再与朕假模假样,惺惺作态。看朕不打断你奴才的狗腿!”

    昭帝话语虽然说得严厉,不过语气却并不那么颐指气使。显然说要责罚左近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左近心中亦不会因此恐慌什么,嘿然一笑,摸了摸脑袋,回应道:“陛下,今日午后,华穆苑那边儿的贵妃娘娘曾差人过来,着老奴赶往华穆苑。”

    昭帝点了点头,冷笑一声:“她倒是闲不住。”

    “她都与你说了些甚么?说给朕听。”

    左近点头回复道:“贵妃娘娘倒也未与老奴多说些什么,只是询问了老奴在浣衣局过得如何,在宫外还有没有亲人,问了三五句之后,便又教老奴自个儿回去浣衣局了。”

    “她问你在宫外有没有亲人,你是如何回的?”昭帝问。

    “为了遮掩暗卫司的身份,老奴只能说自个儿在宫外认了个义子,好留待以后,给老奴养老送终,披麻戴孝。”左近低眉顺眼地回答道。

    “倒是聪明。”昭帝笑着点了点头,面上神色随即阴冷起来,“只怕她现在是追悔莫及了吧?”

    “朕倒是好奇,她是怎么知道朕的暗卫司首领太监是谁的?”

    “当了朕的嫔妃,还这么不安分。生了一个儿子,到头来意图谋弑于朕!”

    庄贵妃想要通过左近,进而完全掌控住局势的这一步棋,绝对是一招险棋。而这一招险棋,她却并没有走好。

    在昭帝心中,皇位的重量,显然要大于一个死去的皇子,更何况,这个皇子还有谋弑父君的想法。

    庄贵妃是清楚昭帝心中所想的,她不清楚的是,她先前在昭帝耳边扇妖风,点鬼火力图让李明德与杨立有上牵扯的做法,一度已经成功。

    在这样的发展趋势下,她只要好好笼络住左近,自己的心愿便有八成几率达成。

    然而她先前与左近会面,却对左近这个性格敏感善妒,又喜好浮华表面的老太监过于轻视,这便直接戳中了左近的痛点,如今笼络左近不成,反被左近对其怀恨在心,直接在昭帝面前说了些许她的坏话。

    目下昭帝的心中,对庄贵妃的怀疑,已远远大过了对杨立的疑虑。

    暗卫司在宫中虽已不算是一个秘密,但昭帝显然也并不怎么希望,暗卫司这个自己手中的利器,到最后会被自己的妃嫔掌握在手,反而变成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把利剑!

    庄贵妃意图笼络左近的行为,毫无疑问地触动了昭帝心中那根弦。

    而是谁将暗卫司首领左近的情报透露给庄贵妃的?这个亦同样重要!

    “左近,你另行安排暗卫司太监,前往燕州调查杨立与李明德之间的牵连,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昭帝短暂沉思之后,向左近命令道,“你自己便不用再去燕州了,便在鼎京,给朕好好查一查,是谁在暗中给庄贵妃透露消息!不可泄露自己的身份,更不可惊动任何人!”

    “遵命,陛下!”左近俯首应声,心中兴奋万分。

    “嗯,你退下吧。”昭帝点了点头。

    “吾皇万岁!”

    左近再度跪伏于地,行叩拜之礼后,站起身来,缓缓向后退却,退至宫殿门口,便转身跨过高高的门槛,不多时,便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昭帝看着大殿门口,眼中光芒闪动,片刻后道:“这个奴才,好大喜功,性子浮夸而才能平庸。大伴,你去知会无忧一声,教他也准备准备,前往燕州。务必隐匿行迹,不要令左近有所察觉。”

    高全善闻言躬着身子,迟疑片刻,道:“陛下,左近莫非不会安排无忧,前往燕州调查李明德与杨立之间牵连么?”

    昭帝摇了摇头,笑道:“自是不会。”

    “左近、无忧二人虽为同胞兄弟,为暗卫司正副首领,然而这等涉及广泛的要事,左近还是希望拿捏在自己手中,因之,必然会派遣心腹太监前往燕州调查。”

    “无忧却是暗卫司副首,左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将朕安排的副首,变作他的手下心腹。更何况,两人性格不同,虽是一母同胞,却早已互生龃龉,离心离德。”

    “你只管去知会无忧便是。”

    “遵命,陛下。”

    高全善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至于左近与无忧两者之间,早有嫌隙的事情,高全善亦是清楚得很。

    之所以要向昭帝多此一问,是因为高全善知道,有时候装得蠢笨一些,往往比故作聪明更能让陛下放下疑心。

    如今,自以为聪明的左近,自然是挑惹起了昭帝的疑心,让昭帝对之生出了一丝反感。

    禁宫之中,越来越寂静。

    皎洁的白月光铺在路面上,却难以照亮那些角角落落里的阴暗。

    高全善抬首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轮,凉飕飕的风吹得他骨皮透冷,但心中却渐渐升腾起一丝热切的期待。

    鼎京,亦是很久未曾变过天了。

第三六五章 风波恶(四)

    一间柴房里支着几块木板,上面铺些稻草,权当床铺。

    月光从窗棂间投射进来,照亮床上太监的脸孔。皇宫总管太监兼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全善推门而入。

    床上躺着的无忧立刻翻身坐起,看到站在门口,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的高全善,连忙下跪,口呼:“总管公公。”

    高全善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无忧站起身来,不必多礼,随即自顾自地打量起柴房中的布置来。

    柴房之中,无甚布置,仅仅是一间清理了薪柴,支了张床铺,一把椅子的逼仄房间而已。

    暗卫司既然潜身于浣衣局中,各个方面自然要与浣衣局齐平,不能比浣衣局老太监们的生活差得离谱,自然也不能比好出太多。

    高全善收回目光,看着无忧,温和道:“陛下差你前去燕州,仔细调查杨立与李明德之间牵连。”

    “此事务需隐蔽进行,不可被左近知悉。”

    无忧闻声一愣,但依旧跪地叩拜,算是接了口谕,站起身来道:“缘何要如此?”

    无忧不擅言谈,同其长兄左近相比,他则老实木讷得多,说话也多是直来直去,不加掩饰。

    高全善对此不以为意,笑眯眯道:“陛下说了,左近行事迅捷勇猛,如疾风骤雨。不过总有些粗枝大叶,难以将事情本末调查得纤毫毕现,一清二楚。”

    “你则不同,情报搜集虽然缓慢,然而详实无比。他老人家一看便知事情本末,心中也跟着有个谱儿。”

    “你等兄弟二人各行其是,陛下从中综合,便能掌握全部情况。反之,若是任意一人单独办事儿,他老人家总是有些不放心……”

    “谢过陛下夸奖。”无忧点了点头,“奴才一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他口中说着感谢昭帝的夸奖,面上却也没有多少喜意。对于他这副样子,高全善见怪不怪,有些话儿,点到为止即可,说得多了便会教人心生戒惧。

    高全善相信无忧已经从自己方才那番话语里咂摸出了味道。

    “公公,奴才接下来该如何做?”无忧抬起头,目光明亮,看着高全善的面孔。

    这个无忧,果然是心思玲珑之辈。

    高全善心底赞叹一声,凑近了无忧一些,低声道:“陛下此时正为晋王身死一事劳心伤神,晋王的生母-庄妃娘娘,如今却总也不安分,惹得陛下他老人家心里头不高兴着呢。”

    “你只管顺着陛下的心意,该查的,就好好查。”

    “小杨相公,如今生擒了金国太子,正是圣眷日隆之时。”

    高全善几句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话落入无忧的耳朵里,立刻便形成了一道完整的链条。

    无忧看向高全善的目光里,不自觉地泛起了一丝惊讶之色——高公公,这是在帮着那个杨立,那个其口中的小杨相公说话!

    两人之后又寒暄了几句,高全善便离开了此地。

    无忧在柴房的床铺上坐了半晌,消化掉高公公带来的话,便收拾起行礼,带好腰牌,准备出发。

    宫里头排名第一的大太监都替那个杨立说话了,不管那杨立是否真与李明德有所牵扯,无忧心里头都要有个拿捏的度。

    已经有了前情,那么结果的导向,便显而易见。

    而那位在陛下、皇宫总管太监、暗卫司正副首领、庄贵妃口中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小杨相公——杨立,如今却对自己处于一场风暴的中心还浑然不觉。

    天目的杀手绝无潜入皇宫,探查情报的可能,这里是昭帝的私宅,重重防卫布置无比严密,禁内高手虎踞龙盘,莫说是天目,便江湖两大超级宗派都休想插足皇宫之内。

    亦因此,皇宫里发生的事情,杨立自是无从知悉的。

    他虽然得知了赵元睿被李明德生生勒死的消息,但自问与李明德牵扯不多,自然也想不到赵元睿的生母庄贵妃,已经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并着手策划起一场针对自己的风暴来。

    而且‘调查杨立’的消息,如今尚只在昭帝、庄妃、暗卫司之中流传,还未向外扩散,纵使是大昭太子赵元睿,以及庙堂高臣,对此亦鲜有了解。

    不过,若说庙堂群臣,没有一个对这个消息有所耳闻的,却也不可能。

    庄贵妃的那位表兄,对此事便甚为了解。

    只是这位表兄隐藏甚深,值此风口浪尖,更不敢将事情透露给旁人知晓。于是,庙堂之上,表面上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

    是日。

    一队士卒押解着金国谙班勃极烈-完颜稽康沿着禁严的街道,往鸿胪寺公署而去。

    完颜稽康已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丝绸服饰,虽被士卒押解着向前走,但自身倒未再佩戴镣铐。

    他佝偻着身子,耸着肩膀,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

    完颜稽康前几日由燕州青萍武夫押解至鼎京,交由鼎京禁军接管,兵部核实其身份之后,移送鸿胪寺,由鸿胪寺安排起衣食起居,以及几日之后的朝见大昭皇帝陛下的工作。

    完颜稽康在燕州青萍活得并不惬意。

    这数月以来,他一直在接受青萍所谓的‘赎罪’工作,每日同自己曾经麾下的金国武士一起,搬运石头,采伐木材,夜晚用过晚饭之后,还会有专人督导,令他‘每日三省己身’。

    高强度密集的劳作,再加上连番的言语洗脑,完颜稽康性格大变,再没有了曾经作为雄鹰部谙班勃极烈的桀骜与跋扈,反倒更像是一个谨小慎微的、老实巴交的农夫。

    兵部诸官不知其经历过什么,在看到完颜稽康的第一眼,他们差点以为是杨立在谎报功劳——送来了一个假的金国太子来蒙骗陛下以及庙堂诸公。

    兵部确认再三,对比画像,终于肯定了那个缩头缩脑、谨小慎微的青年,确是金国谙班勃极烈无疑。

    三两个官员跟着禁军的队伍,朝鸿胪寺走去。在这三个官员之中,便有杨立的身影。

    此时,走出关东荒僻小镇的青年一身绯色官袍,发髻以木簪簪起,正与两位同僚说着什么。

第三六六章 风波恶(五)

    走在杨立左侧的那位官员,抬头纹深重,两鬓已有白发,眉宇间尽是被繁冗事务磋磨出的烦躁与消沉。

    他面上露出忧心忡忡之色,不时抬首看向被士卒携裹着的完颜稽康,又转首看一眼杨立,似乎有话欲言,欲言又止。

    这位官员名曰尹安,年过四十,却与新进鸿胪寺的杨立做着同样的工作,官居鸿胪寺右丞。

    或因心有不平,自杨立开始在鸿胪寺办公之后,尹安便为杨立出了不少难题,但皆被杨立或轻描淡写地化解掉,或圆圆满满地解决。

    如此一来,尹安为杨立所设置的那些难题,倒更像是在杨立瞌睡时送过去的枕头。因他这番举动,使得杨立在寥寥数日之内,就融入到了鸿胪寺诸官员群体当中,得到其他同僚们的青睐与拥护——毕竟办事滴水不漏,不会牵连他人的同僚,任何人都喜欢与之相处。

    尹安对于此,自然是心中暗恨。

    他亦知道这位被陛下安排至‘鸿胪寺’暂代左丞一职的小杨相公,日后会是自己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杨立生擒金国太子,仅仅凭借这一份功劳,陛下接下来的封赏必定极其丰厚,在大昭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之中,肯定占有一席之地。

    一个即将封爵的鸿胪寺丞,与一个在鸿胪寺中呆了十余年,无有晋升的鸿胪寺丞,两相对比,傻子都知道哪个更有发展潜力,哪个更不能得罪。

    但饶是如此,尹安心中仍控制不住给杨立使绊子,企图坑害对方的念头。

    再过几年,尹安便要正式越过中年这一人生阶段,步入老年。

    那些在四五十岁忽地一鸣惊人,连连擢升,直入九重的高臣,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出现过,但是尹安自知那些能在垂暮之年即将到来之时,逆势崛起的人物,其本身才能心胸已经在时光的磋磨中,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

    尹安恰恰不是那样的人物,在鸿胪寺碌碌无为,也从未经历过磨砺。

    不出意外地话,他的仕途也只能止于鸿胪寺丞的职司了。

    便在尹安颓靡不振,已有打算安于现状,蒙混过自己仕途的最后一个阶段时,有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若是成功便是一鸣惊人,冲天而起的机会,如若失败,粉身碎骨也是必然。

    然而似是尹安这样,仕途无望,一腔雄心早在冗杂琐碎的事务中磨得粉碎,酿成怨愤的人,纵使这个机会可能会成为让自己粉身碎骨的坟墓,尹安也决心用力抓紧它!

    这个机会像是一把刀,那个暗中之人把刀柄递给了尹安,刀尖对准的,正是杨立!

    尹安故意频频回头,忧心忡忡地对杨立欲言又止。

    杨立将尹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只觉得好笑——这个同僚从自己进入鸿胪寺以来便一切刁难自己。

    而每当对方开始给杨立出难题时,必然会有这种又是为难,又是忧心忡忡的反应。

    杨立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每当尹安看向自己之时,杨立便歪头看向对方,以困惑地眼神看着尹安,也不首先开口说话。

    如此往复数次之后,尹安终于忍不住了。

    完颜稽康是尹安完成那位大人物的计划的重要一环,如果不做成那件事,尹安自己的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便都只能停留在想象之中。

    即使是硬着头皮,尹安都要顶上来。

    尹安心中做了决定,再度转头看向杨立,满面愁容,向杨立拱了拱手,开口道:“杨贤弟……”

    “尹兄。”杨立看着尹安,点了点头。而后眼神微动,在尹安带有一丝期待的注目中,他昂首看向天空。

    天空一碧如洗,阳光投射到人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过了上元佳节,天气便暖和了些许,久被阴沉云块遮挡的太阳,也开始频频露面。

    “今天天气不错。愚弟看尹兄都热得额头冒汗了。”

    杨立笑眯眯地道出一句话,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尹安,又道:“擦擦汗吧,尹兄。”

    尹安闻言,嘴巴微微张开,眼中的期待顿时化作失望。

    走在另一侧的一位主事见此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紧接着又赶快掩住口鼻。

    他在一旁观察尹安与杨立许久,自然能看出尹大人是有求于杨大人,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下尹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杨立却并不接着他的话说,一句今日天气不错,便直接将尹安接下来的话全部堵死!

    如主事这般的鸿胪寺小吏,可没有几个不厌烦这位鸿胪寺右丞的,平日里多被对方拿官职品佚压人,当下看尹安那副憋闷的样子,主事心中自然好不痛快!

    尹安听到笑声,面带不悦地瞪了主事一眼,接着转过头,又是一副恹恹之色,摆手拒绝了杨立递过来的帕子,忧愁道:“杨贤弟,你如今惹上了一桩大麻烦,却不自知啊……”

    “哦,是么?”杨立眨了眨眼睛,随即正色,“那要多谢尹兄提点了。”

    “不过尹兄放心,在下自己惹下的麻烦,自然由在下一力承担。尹兄不必因此愁容满面,在下绝不会因此牵连尹兄。”

    尹安闻言,心中更加憋闷。

    杨立都不曾问他口中提及的那一桩大麻烦是什么,明摆着是尹安钩直饵咸,杨立不愿上钩,如此一来,亦令尹安无从下手,一筹莫展。

    这下尹安彻底没了办法,说什么话杨立都不接,只能一路上不断哀声叹息,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在心底对杨立咒骂连连。

    尹安的惺惺作态,杨立尽收眼底。

    对方这副样子令杨立心生警惕,他举目看向被兵丁簇拥着的完颜稽康,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街道尽头,鸿胪寺公署轮廓渐渐清晰。

    这一片未被禁严的区域里,那些长得怪模怪样,发色亦千奇百怪的外邦使臣跟着多了起来。

    尹安此时加快了脚步,从禁军队伍的末尾,渐渐走到了队伍中段。

    他似是想要接近队伍中段,被士卒们押解着的完颜稽康,但在禁军都尉的瞪视之下,悻悻摇头,伸手同禁军都尉比划着,企图阐明什么。

第三六七章 风波恶(六)

    “军爷,你可知被你们押解的这人身份?”尹安同禁军都尉如是说道。

    禁军都尉魏豹撇了撇嘴,鼻翼间发出一声冷哼,将尹安驱赶得距离完颜稽康远远地之后,连看也没看尹安一眼,便从其身旁走过,对于尹安的问话,更是不屑一顾。

    完颜稽康是兵部确认了身份之后,交由鼎京禁军移送鸿胪寺的,魏豹怎可能不了解完颜稽康的身份。

    尹安这句问话实在是多此一举。

    眼下即将到达鸿胪寺,魏豹只想快点完成此次任务,可不想半路有人过来搅局。

    毕竟,完颜稽康若是趁乱再趁乱逃跑了去,责任在魏豹这里,魏豹必然人头不保。

    然而面对杨立一筹莫展的尹安,此时却对魏豹百折不挠。

    他知晓杨立身份,不敢轻易激怒对方,但是眼下面对一个军汉丘八,尹安还不怎么放在眼里——若不是当下魏豹手中有兵马刀剑,激怒了对方于自己也无甚好处,尹安可不会尊称对方一声‘军爷’!

    “军爷!”尹安追赶上魏豹,惶急,“军爷,你等押解的这人可是金国谙班勃极烈!依循国朝礼部典律,我鸿胪寺接待外邦使臣,不可轻慢,以礼相待,否则便有失国格!”

    “更况乎是一位邻国将掌大权的谙班勃极烈?!”

    “你等对之如此呼来喝去,招摇过市。莫不是嫌弃自己命长了么?!”

    魏豹闻言,停下步子,转身对尹安冷笑道:“你以为,这点言语恐吓,便能吓住老子了么?”

    “如何将这个金国王子移送鸿胪寺,礼部与兵部上官可都是商量好了的,他们都同意出动禁军,押解这个金国王子到鸿胪寺,你一个小官儿在这里像个跳蚤似的乱蹦什么!”

    “事关重大,你若有异议,等老子把人送到鸿胪寺,你自去你们鸿胪寺上官那里分说,莫在这里一惊一乍,搅扰得老子心烦!”

    说罢,魏豹转身继续向前走。

    好在前方不远处便是鸿胪寺公署,一众官员小吏已在府邸门前垂首等候,有官员伸长了脖子,往禁军队伍里打望。

    他们本想一睹那位金国谙班勃极烈真颜,但在一片人头攒动中,却也实难辨别哪个是完颜稽康,于是目光转向别处,正好看到一身绯色官袍的尹安伸手抓住魏豹的衣甲,义正言辞地对魏豹说话。

    “你怎能如此说?”尹安被魏豹一顿呛声,依旧面色如常,抓住魏豹的衣甲,振振有词道,“上官们负责商议拟定出一个章程来,我们这些下臣,自当竭尽全力,不遗巨细,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

    “那位金国谙班勃极烈,彼时被关押在燕州,已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如今却又被你等却又如押解囚犯一般押解着他,此等作为,对其而言,自是极大的羞辱!”

    “大昭乃天中之国,万邦来朝。兵部如此对待一位外邦王子,岂不是在教其他友邦,说我大昭目中无人,欺凌弱小?!岂不是令天下万国寒心?!”

    “你倒像是那个外邦王子的好狗腿!只是不知旁人愿不愿意收下你!”魏豹被尹安再度拦下,心中已是微怒,当即怒骂开来,“莫要再对老子指指点点,否则老子的拳头可不会轻饶了你!”

    “更何况,纵使老子押解外邦王子此举不妥,那也不是老子的意思,老子只是照着别人的意思来办这桩事而已!”

    “你滚远一些,别再拦阻老子!”

    数十步外,便是鸿胪寺公署。

    魏豹这一番怒吼,声音极大,自然也传进了鸿胪寺一众官员耳中。

    当下,鸿胪寺卿陈鸿之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他向身边一个主事吩咐道:“去看看两人在争吵些什么?”

    “皆是朝廷要员,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吵闹,实在有失体统!”

    那位主事张天然恭顺地点了点头,当即向魏豹与尹安这边大步而来。

    尹安眼角余光注意到府邸门口的反应,心中大定,对魏豹的态度陡然恶劣起来,他阴森一笑,低声咒骂了魏豹几句:“腌臜丘八,只知蛮干,一辈子都要被人玩得团团转!”

    尹安声音极低,但又正好能令魏豹一人听到。

    魏豹当即暴怒,转身一把攥住尹安的衣领,举起拳头对着尹安的脑袋,咆哮一声:“你有本事再给老子说一遍!”

    街上的人以及鸿胪寺公署外面等候的官员,都没有听到尹安说了什么,只看见魏豹忽地转身,似是难捱胸中怒火,猛然攥住了尹安的衣领,要对其施暴!

    这可就严重了!

    看似只是两个朝廷官员当街殴斗,落实在大昭律法之中,亦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

    但涉及到两人的身份,事情便会在有意解读之下,变得愈来愈复杂。

    毕竟魏豹是武官,尹安是文官。

    刚刚派出主事前来查看的陈鸿之眉毛一扬,也不等主事走过去规劝二人了,上前一步,高声道:“住手!”

    魏豹自身性情确如尹安所言,蛮横跋扈,而且身在禁军之列,只受陛下节制——纵是陈鸿之位列四品,对魏豹亦无管辖之权。

    此时魏豹已被尹安彻底激怒,听得陈鸿之的话语,心头更怒——你们这群满肚子坏水儿的文官,蛇鼠一窝,老子凭甚要受你们这鸟气!

    当下,他恶狠狠地瞪着尹安,咆哮道:“说要把人押解过来的,是你们鸿胪寺的人,都要到鸿胪寺了,又出尔反尔的,也是你们鸿胪寺的人!”

    “你们莫非以为自己是大爷了,老子得跑前跑后地伺候你等,言听计从?!”

    被魏豹怒视着的尹安心中恐惧,但此时自己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可绝不能半途而退!

    当下他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尖声道:“甚么叫我们鸿胪寺出尔反尔?”

    “呵呵,与上官们一同讨论,最后定下押解金国谙班勃极烈移送鸿胪寺的,可正是你的同僚,你莫在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魏豹冷笑连连,猛地侧身,空出来的一只手直指从禁军队伍后头往前面来的杨立,“就是这个人,他定下了由我们禁军押解完颜稽康到鸿胪寺的章程!你敢说他不是你的同僚?!”

    “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六八章 风波恶(七)

    “你敢说他不是你的同僚?!”

    “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魏豹不听陈鸿之的劝阻,当街与尹安对峙起来,禁军的队伍便也停在了街面上,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军汉瞪圆了眼睛,在尹安身上来回扫视。

    尹安被他们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

    陈鸿之被落了面子,脸色铁青。他背负双手,带着一众鸿胪寺官员走到了魏豹与尹安二人近前,二人之间的对话,陈鸿之听得清清楚楚。

    他在心中思索了片刻,算是弄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大概起因。

    似是因为鸿胪寺右丞尹安不满魏豹这般草率,押解着别国王子移送鸿胪寺,认为此举有失大昭国格,因此与魏豹争吵了起来?

    这个尹安,做事还像个年轻人那般冲动……

    凭心而论,陈鸿之觉得部下尹安固然冲动,但毕竟是据理力争,也并不大错,毕竟完颜稽康是金国王子,虽在大昭燕州被擒,但身份却是不变的,如今移送鸿胪寺,不说给予其大昭皇子的同等待遇,但是一般礼遇总该做到,如今却被禁军如同押解囚犯一般押解来了鸿胪寺,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其一,金国那边面子上必定不好看,他们说不定会因此对大昭怀恨在心,多生事端。

    其二,那些别国使臣看到这一幕,心中说不得会泛起嘀咕,觉得大昭粗鲁横蛮。此亦有损大昭礼仪上邦之形象。

    尹安只是做事冲动了些,当街与魏豹发生了争吵而起。

    但是陈鸿之换位思考,认为换做自己,此事还也只能当街提出,制止魏豹——毕竟等到了鸿胪寺,责任便也一并落到鸿胪寺头上,由鸿胪寺承担。到时候若陛下问起此事,也只会问责身为鸿胪寺卿的自己……

    一念及此,陈鸿之对尹安好感顿生,看那魏豹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不过目下听魏豹所言,此事还有其他牵扯?

    陈鸿之不由得顺着魏豹手指指向,看向了从队伍后面往前大步走来的杨立。

    他眼神微动,双手背在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

    尹安看到陈鸿之站到自己身后,已被这一幕完全吸引来了注意力,心中大定,面上表情跟着一变,故作茫然之色,与魏豹对视道:“你……你说甚么?我不知道……”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表明自己对此事并不知情。

    魏豹哪会信他,不过尹安也不需要魏豹信他——只要站在一旁的陈鸿之相信自己对此事并不知情即可。

    接着,尹安梗着脖子,挺胸面对魏豹,忽地高声喝道:“你休要在此推诿责任,挑拨我们鸿胪寺内同僚之间情谊!”

    魏豹被这一番话气得满面通红,攥紧的拳头直冲着尹安砸了过来!

    尹安面现惊慌之色,连忙挣脱魏豹抓着自己衣领的手掌,后退躲避——孰料他自己似是失了分寸,后退之时,脚步未稳,一个踉跄歪倒向陈鸿之!

    陈鸿之亦未想到,魏豹真敢在这里殴打自己下属官员,心中怒意勃发,不过此时面对魏豹那直冲而来的拳头,他亦有几分惧惮,连忙伸手推开身前的尹安——

    尹安受他这一推,侧着身子撞在魏豹左边肩膀上。

    魏豹身子一斜,拳头便失了原本的准头,直接砸在陈鸿之的脸孔上!

    陈鸿之一张清俊脸孔生受这一拳,顿如打翻了五色盘一般,鼻血眼泪混杂于一处,好不凄惨!

    “大胆……大胆丘八!”

    魏豹一拳砸得陈鸿之鼻血长流,陈鸿之踉跄后退,口中尖叫不已:“来人!来人!”

    “给本官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殴打上官的丘八!”

    “本官定要给你这个跋扈军汉一点颜色看看!”

    “来人!来人!”

    呼啦啦——

    在鸿胪寺前观望的一众文官小吏,以及差役仆从们见自家主官被一个军汉打成这副样子,一个个大惊失色,纷纷围拢上来,对魏豹指指点点,呵斥不断!

    魏豹麾下禁军亦不甘示弱,纷纷昂首挺胸,持兵刃逼向鸿胪寺诸官!

    魏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着被下属官吏簇拥在中间,捂着鼻子的手掌指缝间溢出鲜血的陈鸿之,一时懵然——明明拳头打得是那个鸿胪寺丞,怎么落到这位鸿胪寺卿的脸上了?

    他心中惴惴,再粗狂的性子都明白此事要闹大发了,连忙硬着头皮喝退了围上来的麾下士卒。

    此时若是士卒与鸿胪寺诸官再闹出什么事端,自己这颗脑袋保不齐要从脖子上摘去了!

    魏豹不敢言声,低着头,讷讷不语,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鸿之森冷的目光盯着魏豹,似是在思考从魏豹身上哪个部位下刀子割肉。

    场中一时沉默。

    唯独方才以一系列‘巧妙’身法,躲过魏豹一拳,又让自家主官为己垫背了的尹安,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随即看向走过来的杨立。

    恰巧杨立亦看向了他。

    二人对视一眼。

    尹安猝然惊声道:“杨贤弟,这个厮杀汉说得可都是真的?”

    他这一句话登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杨立身上!

    陈鸿之阴沉着脸,对杨立上下打量,目光很不友善。

    不等杨立回话,尹安又跟着开口道:“杨贤弟,派禁军押解一位邻国王子移送鸿胪寺,不顾国朝礼仪的章程,不会真的是你提出来的罢?”

    “哎!你怎能如此糊涂?”

    “这种事情总该与愚兄商议一番,才能做出决定。如今人都到了鸿胪寺,责任便要由陈大人来担!”

    “你虽擒敌有功,但毕竟缺乏历练,阅历尚浅……”

    尹安一边摇头叹息,似很是惋惜杨立做出这样无脑的决定,一边转身向陈鸿之拱了拱手:“陈大人,您还是要多多担待他,毕竟杨立不论如何,都是个后辈。”

    “若朝廷怪罪下来,陈大人……责任全在下官身上,与杨贤弟无关!”

    不得不说,尹安弄出这一出挑拨离间,祸水东引,效果很是成功。

    陈鸿之刚被魏豹一拳砸得鼻血长流,身心俱痛,更在下属面前颜面尽失。当下他正想着如何整治魏豹,好教魏豹知晓天高地厚,如今尹安忽地再度插足局中,拿话语暗示陈鸿之——这一出闹剧,皆因杨立不与自己沟通,贸然定下章程而起!

    而陈大人您会捱上那魏豹一拳,颜面尽失,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杨立做出了错误的对策!

    若不是杨立给出错误的对策,尹安便不会与魏豹争吵,两人若不争吵,自己也不可能走上前来拦堵,凭白生受这一场无妄之灾!

    陈鸿之的面色顿时更加阴沉,盯着杨立,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左丞杨立,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第三六九章 风波恶(八)

    自杨立于鸿胪寺任左丞,鸿胪寺卿陈鸿之便对他赏识有加,鲜少对其颐指气使,更不提显摆上官威严。

    然而此时陈鸿之看着杨立,面色却甚为冰冷,拿足了官腔,与从前判若两人。

    杨立甚至可以看到对方眼中潜藏的,对自己的嫌恶。

    上官不会喜欢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下属。

    更不喜欢给自己招惹出祸事的下属。

    目下这样的局面,看起来为陈鸿之招惹来麻烦与无妄之灾的,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尹安。

    但放在尹安一番巧言,挑拨离间,已完完全全将自己从这桩事情里摘了出去,顺便给陈鸿之留下一个行事严肃中直,一丝不苟的好印象。

    陈鸿之又不能真拿那位被麾下部卒簇拥保护起来的魏豹如何,心中又有满腔怒火,如此一来,杨立于他而言,便更像是一个绝佳的撒气对象。

    被陈鸿之这样注视着,杨立依旧面色不改,他轻声道:“完颜稽康乃是外邦王子,将来执掌一国大权之人。这等人物,在本朝境内,理应对其以礼相待,以皇子礼遇待之,似乎并不为过。

    然其率兵潜入本朝境内,荼毒本朝百姓,烧杀劫掠,致使数万人丧生于其刀下。”

    杨立说这些话时,禁军队伍中戴着镣铐的完颜稽康面色苍白,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刻意压抑着,足见其对杨立恐惧之深。

    “这样的外邦王子,被本朝生擒,且不说依昭律此等罪行者合该千刀万剐,更如何能待之以国朝皇子之礼?倘如此,教那些被完颜稽康残杀的百姓,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教那些为擒此人甘抛头颅,置己身生死于不顾的将士,心中作何想法?”

    “因之,才会有陈大人所见的这一幕。”

    杨立向陈鸿之微微点头,阐明了禁军为何会押解完颜稽康至此的具体考量。

    此事本就是由他提请礼部上官与兵部上官写入章程之中,奏请昭帝批复的,昭帝朱笔御批一个‘准’字,便是将此事定了调子。

    倘若杨立目下直接说一句:此事是陛下批准了的,陈鸿之一样无可奈何,但心中必定会对杨立产生‘擅专恃宠,蔑视上官’的印象,此对于杨立行走官场极为不利。

    再加上,尹安闹的这一出,杨立觉得甚为蹊跷。

    尹安在鸿胪寺中,虽然素来恶评不断,以喜好欺压后进闻名鸿胪寺公署,但杨立与之相处一段时日,自知其性格欺软怕硬,亦无甚才学。

    然而其今日却似是忽地转了性子,竟然敢跟一位禁军都尉瞪眼,甚至突然学会在上官面前颠倒是非,挑拨离间。其中怎能没有些猫腻?

    杨立隐约感应到了危机感。

    或许庙堂之中,已有大能在暗中以这个尹安为棋子,布下阵势,就等自己迎头向罗网!

    这个时候,杨立若是拿昭帝的批复出来压人,传入有心人耳中,再汇报给昭帝,总归会在昭帝心里落下一个‘不通人情事理’的评价。

    更何况搬出昭帝,虽然能压下这个小小的风波,但杨立便也不能顺藤摸瓜,揪出尹安身后,针对自己布下圈套的大人物了。

    躲在暗处的敌手最教人忌惮,还是早早揪出为妙!

    “此事你做得不错,本官不会因此为难于你。”陈鸿之点了点头,倒也算公私分明,知道这桩事情上,自己拿捏不住杨立的短处,亦明白禁军能被派出来押解完颜稽康,其中定有陛下的意思。

    陈鸿之转而道,“本官问的是,既然已定好了章程,尹安作为你的同僚,为何一点消息也未收到?”

    “此等大事,你总该与尹安通一通气,也好协调办公。怎至于搞出这样一桩闹剧?”

    杨立面上作出一副错愕之色,转头看向尹安:“尹兄,愚弟未曾将章程具体告知于你么?”

    “嗯?”陈鸿之转脸看向尹安,他看杨立的表情,似乎是已经就迎送完颜稽康一事,与尹安说明了情况,尹安既知晓状况,为何还要滋生恁多事端?

    尹安早知杨立会有此一问,他倒是不慌不忙,嘴角一撇,说道:“杨左丞自是知会了下官此事,不过亦只是教下官了解了章程而已,可未曾与下官商议什么。”

    “不过想来也是,杨左丞智勇双全,生擒金国谙班勃极烈,在庙堂之上风头正劲,尤其兵部诸位上官,对杨左丞你可是喜欢得紧。”

    “你与他们三言两语就拿定了主意,我这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右丞,哪里掺和得进去你们商量的大事?”

    “但是,好教杨左丞明白。你终究是咱们鸿胪寺的官员,凡事总该先替本署考虑才是。都依了兵部的意思,麻烦却落到鸿胪寺头上……杨左丞,教在下说你甚么好?”

    “在路上我可是对你百般提醒了的,你却一意孤行……”

    “这完颜稽康身份非比寻常,若不谨慎相待,一个处置不好,便会酿出事端。”

    “到时候,金国因此与国朝交恶,百姓生灵涂炭……那个时候,不知杨左丞会有何话说?”

    尹安一番话,明里暗里都在说杨立吃里扒外,在礼部鸿胪寺任职,却与兵部过从甚密,对兵部诸官言听计从,转过头来,对丝毫不考虑自己正在任职的鸿胪寺要因此扛下多少麻烦。

    杨立听尹安对自己的这番讥讽直言,咂摸出点味道。

    自己这是遭到排挤了么……杨立心中啼笑皆非。

    尹安言及自己左右逢源,吃里扒外,只是完成其某个目的的重要手段,只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何将完颜稽康送至鸿胪寺的具体章程商议,确有兵部诸官参与,但亦有礼部官员参与其中。尹安却故意掩盖去了兵部官员,只提兵部高官与自己如何如何,用心可谓险恶。

    杨立瞧见陈鸿之脸色已越来越难看,便知尹安的说法怕是已深入他心。

    但是这种情况,杨立亦知自己绝难避免。

    且不提日后用到兵部的时候恐怕不少,与兵部官员交好乃是必要,单单是目下,杨立一介布衣草民,陡立大功,在庙堂之中势头强劲,只此一点,便足以令许多人心生嫉妒,亦足以令上官对自己心生猜忌了。

    躲是躲不过的。

    推亦是推不开的。

    早来晚来,它终究会来。

    “那么,事已至此。尹兄觉得该如何做?”杨立笑了笑,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对尹安倒是依旧低眉顺眼,和煦问道。

    尹兄,快该图穷匕见了罢?

    “这……”尹安心中窃喜,面上故意做出一副为难之色,看向了站在两人之间的陈鸿之。

    经过他这一番拨弄是非,陈鸿之对杨立的猜忌之心已被完全挑拨出来。

    陈鸿之面无表情道:“完颜稽康送至鸿胪寺后,一应生活起居,皆由尹安看顾!”

    “下官遵命!”尹安面上掠过一丝喜意,不等杨立开口说些什么,就满口答应下来。

    他的神色,杨立尽收眼底。

    尹兄,你太着急了些啊……

第三七〇章 风波恶(九)

    “你可有异议?”陈鸿之盯着杨立,问道。

    杨立低眉垂首:“下官没有异议。”

    “那便好。”陈鸿之点头,转首恶狠狠地瞪了魏豹一眼,“此事本官必会知会兵部,参你一个殴打上官之罪!”

    言罢,不等魏豹求饶,转身拂袖离开。

    尹安亦跟在陈鸿之身后,匆匆似一阵风般,近了鸿胪寺。

    兵卒们押解着完颜稽康,到了鸿胪寺门口。

    杨立恰好抬首,看向一众兵丁里的完颜稽康,与之对视一眼。完颜稽康通身冰凉。

    ……

    “身为金国谙班勃极烈,却被我这一个布衣草民擒拿,精锐尽去……”

    黑暗房间里,杨立随手拿起桌上一个杯盏,看了看,放回原处,抬首看向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完颜稽康,笑问道:“纵是被国朝送回金国,你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罢?”

    完颜稽康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怨恨之色,低头不语。

    “你的父亲,金国的都勃极烈共有六子,你是长子,晋位谙班勃极烈乃是应有之理。”

    “不过,这个位置虽然是你的,你却坐得并不稳固。”

    “你其余的五个兄弟要么勇武过人,冠绝三军,要么奇谋迭出,才能盖世,就算是你那个最不中用的六弟……听说他似乎很受金国忽鲁勃极烈之青眼?”

    “你怎知道恁多?”完颜稽康抬头,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杨立。

    “都是明面上的消息,稍微花费些心思,打听打听,自然就知道了。”杨立回应道,“目下你倒不用关心我是如何知晓这些东西的。”

    “你该关心的是,纵然我大昭愿意将你送回金国。”

    “你的那五个兄弟愿意你平平安安地回去么?”

    杨立声音低沉,宛若深渊之中,魔鬼的低语,落入完颜稽康耳中,令其心神动荡。

    完颜稽康脸色泛白,看向杨立的眼睛里,陡现亮光:“你是昭人,你曾打败我!”

    “你知道如何做对不对?”

    “只要我能回归金国,回到父亲身边,我依旧是雄鹰部的谙班勃极烈,他们不敢造次,你可能助我?助我平安回归?”

    杨立偏头反问完颜稽康:“我缘何要襄助于你?”

    “自你被我生擒,你我便是敌人。我虽不会读心之术,亦知你此时虽惧惮于我,但心中实则恨我入骨。”

    “若帮你平安回归金国,焉知你安定好了之后,会不会陡转枪头,对准我的头颅?”

    “那你与我说这些,吓唬我作甚?”完颜稽康心中惶急之下,焦躁地抓着头发,对杨立吼叫几句,“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杨立眨了眨眼睛:“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看看你还会不会害怕……”

    “你敢消遣……”完颜稽康猛地起身,接着又似被人朝胸口重重打了一拳般,弓着背再度蜷缩了下去,高亢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似是喃喃自语,“你竟消遣我……你竟消遣我……”

    ……

    鼎京,杨立居处。

    杨立与都邪、苍树、文庸等人围桌而坐。

    文庸抬眼看向杨立,道:“首领,燕州那边一直有消息传来,眼看即将开春,您若再不回去主持大局,恐怕蝗虫便要先您一步降临燕州大地了……”

    杨立皱着眉头,叹息道:“燕王之死闹得鼎京沸沸扬扬,昭帝若不给我旨意,我此事倒还真不能从鼎京脱身……”

    说到这里,杨立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都邪道:“说起来,今日在鸿胪寺那边,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当下,杨立便将尹安挑拨是非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众人听着杨立所说,不禁皱眉沉思。

    “照你所说,那个尹安的目的是完颜稽康?”苍树在众人沉默之时,撇了撇嘴,道,“他一个鸿胪寺左丞,能拿完颜稽康做出什么文章?”

    “但如若是背后有人支撑,情况就不一样了……”都邪沉声道,“他们若假首领之手,悄悄放走了完颜稽康,这事便会对首领不利。”

    “昭国与金商讨完成之后,必然是要将完颜稽康送回金国的。到时候护送完颜稽康离开大昭,前往金国的那个人,便要对完颜稽康逃走负有主要责任……”文庸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杨立,道,“那么,就护送完颜稽康前往金国一事,朝堂上如今可确定了人选?首领。”

    杨立摇了摇头,笑道:“还未确定人选。”

    “不过依文庸你之所言,那么这个人选**不离十便会是我了罢。”

    “倒是提醒了我,待到商议护送人选之时,那些力荐我来做此事的同僚们,便极可能是尹安背后之人了。”

    杨立一席话说完,众人相视而笑。

    “如此,正中首领下怀。”都邪笑道。

    杨立点了点头:“完颜稽康绝不能平平安安地回到金国,他若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国,程父在金国岂不是会很无聊?”

    青年口中的程父,便是离开燕州多时,在金国潜伏下来的程锐之父——程诚。

    一月之前,程锐已经以信鸽与父亲取得了联系。

    “那个尹安,如今得到了看顾完颜稽康的差事,恐怕少不得要与完颜稽康一番通气密谈,助其脱逃。完颜稽康对故国心存忧惧,说不得真会听了尹安的话。”文庸眼神沉定,缓缓道,“这样一来,他们若助完颜稽康脱逃,便极可能在首领护送完颜稽康之队伍还在大昭境内之时,对首领猝然发难,好教完颜稽康逃脱。”

    苍树说道:“从大昭前往金国,只有两条路可走。或由关东雁门关出,经过黑山集,踏入金国境内;或由燕州沉沙出,越过燕翎军屯,进入金国北道巨木城。”

    “尹安背后之人必然知道,如今燕州表面虽乱象迭出,但实际局势全在天目掌控之中。而天目的魁首,正是他们惦记着的鸿胪寺左丞……”

    “如此,他们自然不会选燕州这一条路。那便只有从雁门关出,进入金国黑山集了。”

    “首领亦需多多留意,那么强烈建议首领由关东雁门关,进入金国境内的朝官。”

    杨立点头应声,表示自己记在了心里。

第三七一章 暗箭(一)

    “但是,尹安背后之人缘何要出此毒计,针对首领?”都邪皱眉吐出一句话,令正热烈议论着如何在护送完颜稽康的队列之中,安插人手的众人安静了下来。

    苍树磨砂着下巴,沉吟道:“这倒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不过,只要逮到那人,何愁不知道尹安背后之人的目的?”

    “变化总是多过计划,但终需未雨绸缪。”不知为何,一提到尹安背后之人,杨立脑海之中便闪过大昭当朝宰辅——秦文瑞的影子。

    他蹙着眉头,轻声道:“如今,或许我又一次被人拉扯进了局中。”

    ……

    夜已深。

    鼎京,某处宅邸的书房之外。

    男人身披紫色大氅,站在门外已有两个时辰。

    书房外边两个小厮低着头颅,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言语,任由男人在门外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透过书房窗格映射而出的烛火微微摇曳,一个清朗安定的声音从书房中传了出来:“于贤弟,进来吧。”

    被房中人称作‘于贤弟’的大学士于巍如蒙圣旨,抬首应了一声,门外两小厮推开们,他弯腰低头走了进去。

    吱呀——

    门又关了。

    于巍压住颤抖的呼吸声,坐在了书房内的椅子上,整理袍服,却不敢抬首与书桌之后身披紫袍的官员对视,也不敢出声问候,失了礼数。

    那位官员的官袍之上绣着的慈眉善目的麒麟也在烛火的摇曳中,彰显出沉重的威严与高高在上的权势。

    身披麒麟官袍的官员也不需于巍同自己寒暄什么,他轻轻吹干桌案上一副书法的墨迹,以镇纸压好,坐回座椅,手指握着黄花梨木的椅子扶手,眼神安安静静,说话也是安安静静的。

    说话声与安安静静从来都是矛盾对立的。

    但言语经那位官员口中吐出,却带有一种让人迅速定下心神,宛若一叶置身于狂涛怒波中的扁舟,陡然遭遇一只抚平一切波澜的手掌。

    官员的脸孔隐藏在黑暗中,唯有双目神光湛湛,他言简意赅:“于贤弟既已涉入局中,还来寻愚兄做些什么?”

    “既已意决,愚兄还能劝得动你不成?”

    “愚弟……”于巍张口欲要辩解,却发觉自己也实在无甚可辩解的,摇头叹息道,“愚弟一时被私情迷惑,这……哎。”

    “既然已经把手伸了出去,便休想收回了罢?”那位官员笑了笑,声音依旧温和,只是听在于巍耳中,却平白多了几分冷意,“如今,于贤弟,已被盯上了。”

    于巍闻言,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只是苦涩道:“愚弟正是为此事而来,请贤兄教我,接下来应当如何?”

    那位官员对于巍之请求不做回应,转而道:“晋王早该死的。一个不知收敛的皇子,死了也好,幸好未拖累太多同僚。”

    于巍讷讷不言。

    “不过晋王死得太没有价值了。”那位官员又道,“未能如我所想,压倒一些本该倒下的猪豚,反而召来了新的饿狼。”

    “宫里头那位娘娘,想要拿亲子之死,做点文章,也是好事。”

    于巍抬眼看向书桌之后的官员,眼中闪过一丝喜意。

    “女人终究是女人,成不了大气候。”官员与于巍对视,道“贤弟须有壁虎断尾之决心了,世间最阴森的地方,莫过于那座皇宫。而皇宫之所以阴森,乃是因为陛下想要叫它阴森。”

    “在如此阴森的地方,她还想要摆弄一些鬼蜮伎俩。岂不是当二十四局大小太监们皆是傻子?”

    于巍面色惨白。

    “你的法子,虽然同样上不了台面,不过却也没有比之更好的法子了。”

    “在私情与权位之间,贤弟,你要想好。”

    于巍忍不住道:“但是,您所说的那头饿狼与您可也是有所渊源的,他若是知晓当年的事情……”

    “贤弟此言,可是想拖我下水?”那位官员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于巍身体一颤:“不敢。”

    “经年往事,我却有些记不清楚了。”那位官员低头看着桌案上的字帖,良久之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道,“他若能帮我回忆起那些往事来,倒也是一桩美事。”

    “雷霆雨露,皆系君上一人所出。如今他擒拿金国谙班勃极烈,风头正劲,便是陛下,对其也有三分青眼。那个女人在此时对之发难,实为不智之举。”

    “不过,还是那句话,你既参与到了此事中去,想要缩回手,却是为时已晚。”

    “兵部尚书的公子在国子监呆了已经数年,兵部还未有空缺的官职能让其递补,你可如此如此……”

    两人的言语声渐渐低了下去。

    夜更加深了。

    于巍抖擞精神,整理袍服,离开了那处府邸。

    官员站在门口,目送对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忽然来了一句:“最近要空缺出一大批官职来了……”

    ……

    “上朝——”

    “吾皇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庙堂之上,文武朝官分居两旁,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大殿之外。

    高全善站在昭帝身后,高声道:“诸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群臣躬身俯首,依旧在队列末尾的杨立走出班列,道:“微臣有本要奏!”

    昭帝扬首看了杨立一眼,对身旁的高全善道:“呈上来。”

    高全善躬身答应,走下御阶,不紧不慢地走到杨立跟前,双手接过杨立手中的奏折,呈送昭帝查看。

    群臣默默无声,昭帝将奏折大略浏览了一遍,沉吟道:“燕州今年恐有蝗灾?”

    “陛下,正是如此!”

    杨立点了点头,说道:“臣在燕州之时,曾与多地查看,发现那里气候变化极其异常,冬季比以往气温要高上不少。”

    “这等气候条件之下,正是蝗虫滋生之绝好时机。倘若处置不当,蝗灾便将危害庄稼粮食,酿成人间惨剧!”

    “蝗灾之后,更极有可能出现旱灾。倘若不及早进行规避,做好赈济工作,早已大伤元气的燕州恐在此次灾祸之中,变成千里白地,渺无人烟之境!”

    当下,杨立便将自己所见所得,一五一十陈情于庙堂之上。

第三七二章 暗箭(二)

    昭帝听着杨立自己关于蝗灾的推断娓娓道来,不时点头,似是在沉思此事,实则心不在焉,心绪已经转向了别处。

    ——自己前脚着无忧前往燕州调查杨立与李明德之间牵扯,这个杨立后脚便抛出一个燕州将生蝗灾的奏折给自己,一副欲要尽快赶回燕州的样子……这难道真是巧合?或是杨立已经觉察出了什么,意图离开鼎京,通过燕州逃往金国?

    不过,金国的谙班勃极烈,可正是此人所擒,于国朝而言,亦是大功一件。他若潜逃金国,恐怕在金国里的境遇,不会比在大昭好上一丝。

    说起来,对于杨立生擒金国谙班勃极烈一事,自己还未给他什么赏赐……

    昭帝的思绪兜兜转转,最终理智的念头压住了对杨立的疑虑。

    不论如何,晋王元睿被李明德谋害是一桩事。

    李明德是否与杨立有所牵连是另外一桩事。

    而这燕州将起蝗灾的奏折,则是第三件事。

    纵使自己准允杨立前往燕州赈济灾民,防范蝗虫之灾,总要派下去监察官吏,好教杨立不能徇私,如此情况之下,即便其与李明德确实有些牵连,东窗事发,他又如何能逃得出去?

    更何况,李明德与之是否确有牵连,还有待确认……

    一念及此,昭帝定下心来,正欲就杨立所奏燕州蝗灾之事,着群臣商议对策,红色官服的朝官从队列中走了出来,躬身呈上奏折,口中道:“陛下,臣亦有本要奏。”

    “嗯?”昭帝扬了扬眉毛,看向下方的红袍官员——鸿胪寺卿陈鸿之,颌首道:“呈上来。”

    高全善呈上奏折的当口,杨立微微抬首,看了一眼站在御阶下几步之外的于巍。

    二者之间距离甚远,亦代表了他们各自官位地位的天差地别。

    【金国使臣已至鼎京,就金国谙班勃极烈袭扰国朝燕州百姓一事,愿向国朝赠以牛羊数千、战马三百、东珠十斛等,以换取完颜稽康回归金国。

    同时,金国使臣言称此事之后,当严加管束边境军卒,不得再有进犯友邦百姓之举。】

    陈鸿之所呈奏折之上内容条理清晰,昭帝大略看了一遍,便已经了解其意,点了点头,严肃威严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此是好事。金国使臣既有意化解干戈,朕自然不会过于小家子气。”

    “着鸿胪寺引金国使臣上殿递交国书,就金国谙班勃极烈袭扰燕地百姓一事,朕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

    昭帝一番言语后,殿内外大小太监将昭帝旨意送至鸿胪寺金国使臣耳朵之中。

    倒是没有人注意到,在陈鸿之之前,杨立亦向昭帝呈上了奏折。

    群臣在大殿之上议论纷纷,对于金国使臣的到来,他们或是好奇,或是戏谑。已无人再关注站在文官队列末尾的杨立。

    杨立眉头微皱,片刻后表情恢复正常。

    世事岂能尽遂人愿,计划之外的事情永远比计划中的事情要多得多。

    而杨立身在鸿胪寺,却与庙堂诸官一样,直到今日陈鸿之呈上奏折,他才知道了金国使臣已至鸿胪寺一事……

    同僚们对自己误会已深,怕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消去了。鸿胪寺卿-陈鸿之以及一众同僚,向自己隐瞒金国使臣抵达鸿胪寺之事,便是他们误会自己,并开始排挤自己的明证。

    庙堂之上,决定一个人的话语权的,唯有那一身颜色不同,图案不同的官袍。

    群臣之中,唯有站在御阶之下,身穿麒麟文官袍的当朝宰辅-秦文瑞,可称总理阴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杨立既身在庙堂,便要先学会遵守庙堂的规矩,此中的阶级差别,纵然腹有良谋,但官位之下,良谋亦可作无用论。更不提在群帆竞逐,皆为能在权力大海中一骑绝尘的朝臣们眼中,才能或是谋略这种东西,永远都是为自己或自己所处的某个组织利益而服务的。

    当它们脱离了自己的利益时,它们便失去了其应有的价值。

    如今,杨立之所求,或者说是杨立希望得到的利益,与庙堂群臣以及昭帝想要获得的利益并不相符。

    那他的奏折自然便需要先缓一缓再做处理。

    ……

    “大金国都勃极烈帐下使臣唐阔伯也,拜见昭朝皇帝陛下!”

    毕竟是自己国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被别国生擒,性命捏在人家手中,素来依仗己之国家兵强马壮,常以鼻孔待外国使臣的金国使者,此时倒尤为谦卑。

    唐阔伯也来到大昭以前,也是做足了功课,礼仪言谈之间一丝不苟,毕恭毕敬,未出任何差错,教庙堂上一应朝臣皆挑不出毛病。

    见此状,昭帝在心中点了点头,道:“平身罢。”

    边境之上,金军常与国朝兵卒生事,挑起边衅。数年间,昭帝没少因此神伤气闷,目下看金国使者对自己可谓毕恭毕敬,昭帝心中自然有几分喜意。

    由此,他亦爱屋及乌,对擒拿了完颜稽康的杨立又多出几分喜爱来。

    昭帝高昂头颅,目光在群臣班列之中巡梭,找寻杨立的身影。

    唐阔伯也起身之后,便向昭帝呈上国书,昭帝这才收回目光,仔细阅览国书。

    “本国都勃极烈对大昭皇帝陛下素来推崇,仰慕已极。”唐阔伯适时开口道,“如今,本国谙班勃极烈又蒙受大昭厚待,或可借此契机,以开两国邦交友邻之先河。”

    “正因此,本国都勃极烈特向大昭皇帝陛下赠以牛羊数千、战马三百、东珠十斛、人参三百根,以期与大昭交好。”

    “朕尝闻雄鹰部起于白山黑水之间,部族子民勇武过人,自数日之前,得见贵国谙班勃极烈之后,方知此言不虚。”大昭皇帝的声音自高处向下传荡,宛若九天之上的神灵,“然,本国先圣有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倘若恃武力而骄纵跋扈,横行他国领土疆域之上,使生灵涂炭,天理昭昭,自有定数,此绝非长久之计。”

    “倘若贵国真有心与本国交好,当拿出一个端正的态度来。”

    “贵国兵马常有进犯本国边境之举,不知此次使者往来本国之后,如此情形,可能改善?”

    ……

第三七三章 暗箭(三)

    庙堂之上。

    金国使臣与大昭群臣有来有往,就大昭提出的诸多条件都一一应承了下来,令昭帝甚为满意,当即命人于禁宫之中,设宴款待金国使者,诸部上官陪同。

    筹光交错之间,诸部大臣便将如何护送完颜稽康回归金国一事草拟了一个章程,经昭帝点头同意之后,于明日早朝之时,向群臣公布此事,大家再具体就章程细节一一商议确定下来。

    ……

    当日饮宴,似杨立这样一个小官自是没有资格参与进去的。

    纵使昭帝有心着杨立在旁随侍,要向金国使臣炫耀一番——此子正是擒拿你国谙班勃极烈之人,但金国使者此次进京拜见,礼数做得面面俱到。昭帝亦不好给他难看,只能按捺下这个念头。

    于是,早朝之后,杨立便回去自己的居所用膳去了,下午还要赶往鸿胪寺例行办公。

    不过离开皇宫之前,高公公透过手下小太监,给杨立传递了一个情报,这个情报教杨立心生警惕。

    “晋王之死原是李明德那厮所为?”

    “倒想不到这厮在挂檐城尚是一副忠心为主,甘为晋王走狗的作态,过了数月,竟有如此转变,敢手刃主上?”

    小院之中,都邪听到杨立口述的情报之后,面上有一丝错愕之色。

    苍树与文庸几人,对李明德何许人也却并不是很有印象,便没有参与这桩事,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都邪拧着眉毛,看向杨立,道:“此事与首领有什么关系?”

    “李明德虽然做了咱们想做又做不得的事情,但若说与咱们有牵扯,就是无稽之谈了罢?这里面还有人想要做做文章?”

    杨立摇了摇头:“高公公带来的便是这样一桩消息。”

    “重要的不是我与李明德是否确有牵连,而是晋王那位生母——庄妃看起来,似乎很想我与李明德有所牵扯。”

    “在她的设想里,我最好是与李明德乃是推心置腹的至交……”

    “我们与她往日无怨……”都邪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想来,杨立都邪他们,与庄贵妃可真算不上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她唯一的儿子-晋王赵元睿,便是因为杨立与赵元直联手抨击,以致谋逆之事败露,之后才被昭帝褫夺王爵,关入宗人府。

    正因赵元睿被压在了宗人府中,无人守卫。才被李明德抓到机会,逼其自缢而死。

    “我不杀伯牙,伯牙却因我而死。”

    杨立笑了要,眼神幽深。

    这句话用在晋王之死这桩事上,虽然多少有些不恰当,但实际情形却与之极为相似。

    “宫廷暗卫司副首无忧,已被派往燕州调查我与李明德之间是否确有牵连一事。”杨立缓缓道,“不过想来,他是调查不出什么的。”

    “高公公亦对无忧做了嘱托。”

    “不过即便我等没有把柄落在皇帝、庄贵妃的手中,亦需保持警惕。庄贵妃既一心想教我为她死去的那个儿子陪葬,那我们少不了谋划一番。”

    杨立看向都邪,道:“昨日,我与你所说,或许有人在庙堂之上举荐我,着我护送完颜稽康前往金国。暗中之人会趁此时机,在大昭境内截杀于我,纵不能杀了我,但亦要方便完颜稽康脱逃。”

    “由鼎京至雁门关,途径两郡。便是逐鹿郡与关东郡。”

    “逐鹿郡紧邻鼎京,暗中之人不敢在此处下手,如此一来,关东郡便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杨立手指轻敲桌面,目若深潭:“可知会天目,在关东布置人手,都邪,你随我同去金国。”

    都邪点了点头:“本就该我去,自不会推脱。”

    “若暗中之人真派杀手在关东拦截阻杀于我,其所派出之杀手,亦必为家族死士,从他们嘴里,恐怕套不出什么消息……”

    都邪闻言皱眉:“纵是死士,亦是血肉之躯,百般刑罚用尽,某不信他们会不开口。”

    杨立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总是为旁人办事的,何苦过于为难他们?”

    “首领此言,便是迂腐,妇人之仁!”都邪不满地责备杨立道,“他们既然行阻杀首领之事,必是为了首领项上人头而来,对这等想要了自己性命的敌人仁慈,岂不是对自己残忍?”

    杨立道:“你有所不知。”

    “今之大昭,豪阀林立。”

    “时间贫苦人家,若家中青年有幸修得上乘武功,除了上战场搏军功,以期出头之外,亦只有一条路可出人头地,沦为豪阀贵族门下走狗。”

    “此时势也,非人力所能左右。”

    “其实,如今大昭,又何尝是习武之人要受如此对待——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工匠农民,皆为下品,仅有的那一道鱼跃龙门之路,却只对少部分天才横溢之辈适用。更何况,如今科举亦被豪阀把持于手中,安插名额,徇私舞弊在考场之中大行其道。”

    “这般境况之下,万民何其无辜。”

    “豪阀何其可恨。皇帝何其昏庸。”

    杨立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继而道:“既从那些死士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便要另辟蹊径了。”

    杨立目光闪动:“庄贵妃与尹安背后之人,几乎是在一前一后对我出手,此二者之间,很难确定他们真没有什么牵扯。”

    “明日早朝之人,尹安背后之人必定对我发难——或许不能称之为发难,应该是送予我一桩美差-护送完颜稽康回归金国。如此,我可借此确定此人身份。”

    “而后便留苍树在这鼎京,暗中调查其与庄贵妃之间,是否有所牵连。”

    “捏住这个把柄,含而不发,亦要教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番话交待下来,杨立已经确定了两个重要的打击目标。

    一则是庄贵妃。

    一则为指使尹安对杨立发难的神秘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杨立道,“最为可怕的,并非是疾病。实为本就病入膏肓之人,却依旧讳疾忌医。”

    杨立所言讳疾忌医之人,自然是昭帝。

    自然是满朝权贵。

    重开科举的声音,被金国使臣抵达大昭一事轻轻遮盖过去了。

    燕州恐生蝗灾之事,亦被金国使臣拜见昭帝一事,轻轻盖过去了。

第三七四章 暗箭(四)

    “圣旨:鸿胪寺丞杨立,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于庙堂历练之中,常有过人之举,深得朕心。特擢升汝为兵部职方,兼领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归国之差事,兹事体大,望卿速去兵部就任,挑选兵马,明日开拔,护送金国谙班勃极烈归国!”

    “臣杨立,领旨!”

    宣旨太监去阳笑眯眯地卷起圣旨,亲自扶起了跪在院门口的的杨立,推开一旁文庸递过来的银子,在杨立耳边轻声道:“小杨相公此番辛苦。刚刚入京,还未安生两日,便又要领兵护送一个金人归国……”

    “陛下特教奴婢给小杨相公带句话来,他老人家知小杨相公辛苦,但切不可因此生出怨怼之心。”

    “兵部职方官,正五品官,小杨相公此前向陛下所奏防范燕州蝗灾之事,陛下虽未明着在朝堂上答应了你,但给了这个官职,便足以证明他老人家对你那封奏折的重视……”

    “想来小杨相公此次从金国回转鼎京之后,陛下便会有新的旨意,准允你前往燕州赈灾了,这个职方官,便是陛下给你的一个承诺。”

    兵部职方官,司一方兵事,因此命名为职方官。

    有了这个官职之后,朝廷才好下放职方官到各州郡,或任一郡刺史,或任一州指挥使,如此种种,皆为武官系统中的地方军政大员。

    杨立作出感激万分之态,对去阳频频说道:“陛下待微臣至厚,微臣必当粉身效死以报!”

    “诶,你将要远赴金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作甚。”去阳拍了拍杨立的手掌,笑得如同一朵花儿一样,“你的忠心,奴婢自会禀告陛下。”

    “小杨相公且好生准备着,奴婢这就回了。”

    “公公慢走。”杨立出门相送,直至去阳的身影在街道上完全消失不见了,他才回转院落之中。

    苍树好奇地从杨立手中拿走那一道圣旨与兵部职方官印信,翻看良久之后,嘀咕道:“一道布帛却有如此威力,教天下豪杰甘屈其膝,真是奇了怪哉!”

    说着,他看向杨立,口中啧啧有声:“咱们天目的魁首,如今是不是也被这一块布帛,还有那皇帝老儿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给俘虏了?”

    “你对那个去阳公公可真是殷勤呐……”

    杨立笑道:“宁得罪君子,勿要得罪小人。”

    “太监们久居深宫,心胸早被宫墙圈禁住了。若是说话稍不注意,教他们记在心里,以后受苦的可就是我了。”

    苍树撇了撇嘴,未再与杨立就此事纠缠,转而道:“那你明日离开鼎京,某家便开始对那个于巍展开调查?”

    “当然。”杨立点了点头。

    今日朝会之上,昭帝便宣布了护送完颜稽康归国的具体章程。

    众官员就其中细节仔细商讨起来,当朝大学士于巍当即从班列之中站了出来,向昭帝举荐杨立为此次护送完颜稽康归国的专使。

    他这一个举荐,引得群臣竞相应和,昭帝便将这个差事真的交给了杨立。

    杨立对这个大学士于巍可一点印象也没有,对方却一副很熟悉杨立的样子,一定要举荐杨立作为护送专使,这一点便足以令杨立生出疑心。

    因此回到居所之后,杨立便与苍树说了这桩事,要他好好留意那个于巍,看他是不是指使尹安对自己发难的幕后之人。

    圣旨是在随后到的。

    杨立将那一枚职方官印信捏在了手中,眸子里光芒闪动,众人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良久之后,杨立抬头,看着文庸,开口道:“文兄弟明日也带着人离开鼎京罢。”

    “完颜稽康必是要被放走的。不过放走他的人不该是大昭朝官,他亦不能在大昭境内脱逃。”

    “须借金国那另外五位皇子之手一用,你回到燕州之后,将此事告示于程锐。令他立刻修书一封,送往黑山集。”

    “咱们的行动也该开始了!”

    文庸点了点头:“好。”

    “魁首,还有别的事情嘱咐于某家吗?”

    杨立皱眉思忖,片刻后道:“蝗灾之事,纵然大昭未予重视。我等却不能自暴自弃,回去之后,你要仔细查看阿五先生的营林之事做得如何了,我在这边,亦会与太子密切联系,教他将无当窟的黄金兑换成粮食鸡仔,送往燕州。”

    “此事首领已经多次嘱咐于某,某自不会忘记。”文庸沉声说话,看向杨立,眼神里分明有问询之意——首领可还有其他的事情嘱咐于我?

    “程诚所笼络的那一支金国小部族这几日也该好好准备,为他们之后的‘救主’之事,早做打算。”在文庸的目光逼视之下,杨立又想起了一些事情,连忙同文庸说道。

    “哦。首领真的不记得,自己其实还有一桩很重要的事情,未曾嘱咐于我?”文庸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杨立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向对方。

    “江又灵姑娘,如今可在青萍等着你呢。”

    “首领目下虽然还回不去,但不会忘记了应该同对方说些什么罢?”文庸终于忍不住,提醒了杨立几句。

    杨立这才醒悟过来,讪然道:“确是忘了这一桩事。”

    “你且等等。”

    说着,他转身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轻轻掩上门,在枕头下面取出一封书信——他对此显然早有准备,并不像是对文庸表现的那样,忘记了与江又灵通信。

    杨立在房间中来回踱着步子,估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走出房间,将那封信递给了文庸:“帮我把这封信带给江姑娘,可莫要忘记了。”

    苍树在旁翻了翻白眼:“文庸可比你细心多了。你忘记的事情,都是经他提醒才记起来的。”

    话虽如此说,文庸依旧郑重地接过那一封信,塞进了袖筒之中。

    “某家务必帮首领将信笺带到。”文庸向杨立挤了挤眼睛,“并且,绝不会告诉江姑娘,首领差一点忘记送信给她的事情。”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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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