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两全内息
黄昏薄暮,烟霞万里。
一座孤坟枕在高坡之上,没有墓碑。
两道身影静静地站在坟墓前,偶尔低头,往火盆里撒一把纸钱。
纸钱燃起的火焰映亮了黄昏中两个人的脸孔。
都邪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在杨立的感应中,他的气息始终安静如一汪平湖,不生波澜。
杨立担忧地看了都邪一眼,叹息了一声:“此事怪我,未曾事先调查清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都邪便摇了摇头:“纵然调查清楚了,她的所作所为,应该得到宽恕么?”
杨立闭口不言。
不论是何种理由,林清月终究或直接或间接的杀了那么多的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为天理,不可更改。
“首领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么?”都邪开口又问道。
杨立思索片刻,回答道:“想法正确于否,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法会不会妨碍戕害到了别人。”
“但是我想,唯有被这个想法戕害过的人,才具备推翻或者反驳这个想法的权力,其他人参与太多,便成了一场狂欢式的口诛笔伐。”
“可是那些被她戕害过人们,已经死了。”都邪喃喃自语,眼睛里没有光芒。
“所以才有律法。”杨立道。
“正是因为权贵们不遵循律法,所以她才做了这样的事。这是一个循环么?”都邪笑了笑,“何时才能众生平等……”
“我不想跟你说节哀顺变,这件事情终究会留在心里,留一辈子。”杨立叹息道,“但你总该记得,不论是她,还是你,你们都有共同的理念。”
“只是在践行这个理念之上,有一个走错了路。”
“就连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亦不知它是否是对的,更况乎评论别人?”
“她一心求死,唯有你能成全。”
都邪沉默了片刻,道:“终究是我杀了她。”
“这便是你的心结么?”杨立问道,“先不说其他,药人相是什么,你该比我更加了解。”
“每日正午之时受万虫噬体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成为药人相之后,便已经类同于活死人,天下间无一种灵药能让人转死为生,只这一点,你想不明白么?”
“所以我才更觉得她竟狠心至此!”
“纵然是死,都要死在我的眼前,还要我来成全她!她却从来未曾成全过我!”
都邪低吼了几声。
“天下间,唯有你能明白她,与她心思相通。她死在你的眼前,又何尝不是对你的一种成全?”
“做这样决定的人是她,举身迎向地藏王佛的,想必也是她。”
“她已经做到如此地步,她还能如何?”
“林清月自知己之罪孽,以此结束自己的罪孽,又不让你因之牵扯半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都邪。”杨立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都邪,慢慢道,“我不知该如何解你的心结。”
“但是你要明白,一个人不止一面。”
“她是与你有了婚约,曾经约定长相厮守的林清月。”
“亦是杀害了诸多无辜生民的李傲云。”
“可是这两个里,究竟哪一个才是最终属于你的,你自己心里要明白。”
“你亦不只是她所喜爱的都邪师兄。”
“你还曾是枉死刀宗的遗世传人,是鱼肠道的三首领。”
“你因枉死刀宗覆灭之事,仇恨于李傲云,誓杀之而后快,让你产生这样念想的,是因为你枉死刀宗传人的身份。”
“如今,李傲云已经与枉死刀宗的传人做了一个了结。”
“林清月亦最终与她喜爱的都邪师兄见面,让都邪师兄多年夙愿得偿。他见到了他喜爱的那个女子,她一如往日,没有更改。”
“过往种种,总该烟消云散了。从此之后,鱼肠道的三首领,便只有前路,没有归途。”
杨立说完这番话之后,稍作停留,便转身离开。
他的背后,渐渐传来了一个压抑地哭泣之声。
那一座坟墓前,也在那一日黄昏之后,立下了一块墓碑,上书:过往种种,烟消云散。
都邪以手指刻下那八个刀意淋漓的大字,将木头墓碑插入了坟墓前的土地之中。
后世,有刀客在此地观摩笔迹,研习其中蕴藏的圆转如意,无一不中,无一不全之刀意,并有人将此中刀意命名为:两全刀意。
而在今日,枉死刀宗遗落于世间的唯一传人,随着林清月的香消玉殒,同她一并走去了一个未名之地。
那个一心要杀死李傲云的鱼肠道三首领,那个满怀心事寡言少语的鱼肠道三首领,也在今日得报大仇,含笑而去。
世间只有一个空白的都邪,和他周身圆转如意,无一不中,无一不全的两全刀法。
是日,都邪一息入宗师之境,两全刀意化作两全内息,叩开天地门,再入观沧海。
江湖之中,除佛道二门四大观澜境强者:神霄、愚夫、雷霄、愚慧,除颠倒魔宗秋白练之外,又添一位观澜境强者——两全刀宗,都邪。
……
首阳阁地象、锐士、谋士三榜,于今日布告江湖。
天下轩然。
锐士榜上变故较大,其上已经没有了都邪的名号,江湖中人纷纷猜测,这位鱼肠道的三首领,是不是已经殒命于敌手。
而与这一点能形成佐证,从而让江湖武夫们认定了这个猜测的,是同为鱼肠道杀手的二首领苍树在锐士榜上,一路势如破竹,直达三甲,号称气剑仙。
江湖武夫大都知晓,鱼肠道二首领与三首领相交甚笃,且又是同门,如今若非三首领身死,二首领心神受激,怎可能进境如此之快,踏入三甲?
只是这气剑仙的仙之一字,不论如何,也不该与一个做人头买卖的杀手头子牵扯上什么关系,观看榜单之际,武夫们也纷纷撇嘴,觉得苍树配不上气剑仙的称号,叫做气剑魔还差不多。
杨立于锐士榜上,亦有所进境,不过幅度不大,只引起了少部分人的注意,被人一番评头论足之后,便也不了了之了。
地象榜则变动不大,其中名为‘崔斯’的地象大家,已从榜上除名——看来这段时间,江湖之中死了不少人。
有人隐约听说了无当窟之事,也有心探查其中究竟。
只是无奈多番探查,都只能窥见冰山一角,至于其中究竟隐藏了怎样大的秘密,他们却没有办法得知了——只知无当窟那座金矿,如今恐怕要落入朝廷之手,众武夫眼馋亦是无用。
倒是谋士榜上,那在锐士榜翻起了小小浪花的杨立,直入前十,关于其所谋何事,做出了何等惊艳的谋划,榜上书写:一概不能透露。
唯有那句评语,让人观之不由暗暗心惊:卧龙出山天下惊。
卧龙出山天下惊之评语,空悬榜首二十余载。
它曾经属于一个姓杨的王爵。
如今又落入了姓杨的手里。
第二八六章 扑朔迷离
卧龙出了山,天下是如何惊的?
未参与无当窟之事的江湖武夫难知其中内幕,只能从燕州如今传出来的一些消息里,隐约窥见几分端倪。
但再想深入了解,必要踏入燕州仔细调查才行——然而如今燕州却是一个是非之地,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点道理,武夫们还是懂的,无奈之下,也只得打消了这个一探究竟的念头。
而且,谋士榜也不是给江湖人看的,它的最终去处,却在各个朝官的宅邸之中。
关东郡盛州太守府中堂。
赵芝龙便正拿着一份谋士榜,细细研读。
他的眼神在杨立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捏着纸页的手指似是用了很大的力道,指节都微微发白。
“卧龙出山天下惊?”
“呵……”
“天若使之灭亡,必先令之疯狂……”
看着谋士榜上对杨立的评语,赵芝龙连连冷笑。
与他面上那副轻蔑嘲弄的表情相对的,是他手心渗出的细汗。
依照常理测度,如今杨立高列于首阳阁谋士榜前十,如此醒目的位置,必然会挑动庙堂群臣那根紧绷的神经。
但是如今谋士榜都散发出来接近七日的时间,不论是庙堂还是天下之间,没有分毫波澜兴起。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
赵芝龙心中升起几分隐忧——庙堂两大派系党争激烈,以往若是说他们还腾不出来对付杨立,赵芝龙还能理解,但是如今杨立都爬到了谋士榜上那般高的位置,他们再坐视不理,就说不过去了。
可事实上,从赵芝龙得到的朝中消息来看,朝中那几位有数的大能,都对此事保持了沉默,一个个老神在在的,眼观鼻,鼻观心,只将杨立当做是了谋士榜上智谋无双的谋士,却刻意忽略了这个杨立的另一重身份……
那几位大能之间,莫非达成了甚么秘密协议不成?
赵芝龙愈想愈觉得这个猜测的准确性很大。
无当窟发生的双王之争,距今日也恰恰过去了七天的时间,可是无当窟内里发生的事情,赵芝龙至今还一无所知。
他还尚未得到来自三皇子那边的任何消息。
这种牵扯到两个皇族贵子的事情,尤其是两个皇子一个是太子之尊,另外一个也是受昭帝青睐,如今风头正劲的晋王,其中涉及的诸多秘密,只要两方都不先开口,大多数人纵然是有心调查,也难以调查出什么东西。
赵芝龙如今只能等太子的消息。
他有些心神不定,在中堂里踱着步子,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只是思绪乱成一团,想要整理,却又不知从何整理起来。
赵芝龙叹了一口气。
世人皆以为封疆大吏已是权臣之巅顶,实则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在陛下的眼里,所有臣子皆不过是他豢养的猛兽珍禽而已。
那官服上的补子,便正说明了这一点。
庙堂中枢有权倾朝野的秦文瑞直达九重,新领衔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可称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宰相之下,亦有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与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两大权臣,皆为副相。
这三位,才是站在大昭权力巅顶的人。
纵然不提这三位,六部尚书之流,也比赵芝龙这个一方郡守位高权重得多了。
正因为这九品中正制,正因为赵芝龙自知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守,所以才会参与三皇子与太子的争斗,选择三皇子一方,妄图做那从龙之臣,直入九重。
赵芝龙想到这些,便觉得浑身又是发冷,又是发热。
冷的是这一步踏错,从此便万劫不复。
热的是倘若三皇子真的能够下一任的大昭皇帝,他必然也会跟着鸡犬升天。
两难之间,绝难做出个取舍来。
他停下了步子,心中却愈来愈焦躁。
都过去了这么多时日,三皇子那边为何还没有动静传过来?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管家轻轻迈步走进了中堂,下跪缓声道:“老爷,外面有人带消息过来了。”
“消息?”赵芝龙心中一颤,猛地转过身来,双手背负于身后,手指互相紧紧握着,他平静自己激动忐忑的心绪,放缓了声音,道,“哪里来的消息?”
“谁人带回来的消息?”
老管家听言,迟疑了片刻,皱眉道:“传来消息的人,以前从未见过……”
“嗯?”赵芝龙闻言,心头微微一沉。三皇子派专人与他联络,老管家不可能不熟悉,如今却说这人从来未有见过,这一点确实很可疑。
但赵芝龙随即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可有王爷亲自赐下来的令牌?”
“有的,有的。”
老管家连忙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质令牌,双手跪行着递到了赵芝龙手中。
赵芝龙把玩了那块令牌好一会儿,才道:“嗯,令牌倒是真的,做不了假。”
说着,从怀中摸出了另一块红玉令牌,两块令牌阴面与阳面正好能贴合得严丝合缝。
不过,纵然是令牌是真的,也说明不了什么。
燕州如今群魔乱舞,说不得以往那个前来送信的人在半道被人劫杀了,抢夺了令牌,又故意装作是王爷派来给赵芝龙送信的,传递给他一些错误的情报,也不一定。
“他人可还在咱们府上?”赵芝龙问道。
老管家点头道:“老奴看他面生,便让他现在府上留待片刻,老爷现在要见他吗?”
赵芝龙摇了摇头,道:“他既然是来送消息的,你说说,他都告诉你了些什么?”
“那人叫老奴告诉老爷……”说到这里,老管家反倒迟疑了起来,在赵芝龙的催促下,才慢吞吞道,“那人说了,三皇子令老爷立刻将先前私藏起来的那些地契人契之类的东西,统统销毁!”
“否则,必然招致祸端!”
赵芝龙闻声一愣,随即摇头失笑,手掌猛地拍在椅子扶手上,疾言厉色道:“不用再留他在府上,此人是假冒的,砍了埋进后院做花肥吧!”
君臣君臣,臣子保守君上的秘密,是臣子的职责。
但君上亦不能过多干涉做臣子的**!
这一点,是他赵芝龙与晋王能够合作的根基条件!
传信来的人说得不错,他手中确实藏了些燕州的地契与人契,但是这些契约,晋王并不可能知道是落在他手里的!
前些时日,有强贼袭击下河城,带走了那里的大部分地契。
后有贼匪追截持有地契的那个鱼肠道苍树,此事在燕州无人不知。
即便是与燕州毗邻的关东郡,也有人有所耳闻。
三皇子该知晓此事,亦知晓那些贼匪背后站着的是支持他的大昭官员们……
只是具体哪个营寨的背后具体站着哪个朝官,晋王却绝不可能知道。
更不可能知道他赵芝龙也是这些匪寨的幕后之主。
燕州诸匪寨背后牵连众多,盘根错节,官员与匪徒之间,也已无绝对的主属关系,比方说黑星寨从表面上看似是山阳郡某个州牧的手下打手,但实则真相与表象风马牛不相及,反倒可能是江左郡某位太守的打手。
如此种种,调查起来繁杂困难。
再加上这些官员们彼此之间虽然利益共通,但在庙堂两大派系之中,却又可能是敌对关系,彼此之间猜忌避讳,更不可能因为燕州几百顷的天地,便能形成利益同盟。
这会给想要调查其中关系的人造成许多困难。
两个原因加诸之下,晋王纵使有心调查其中真相,也是无从下手,再者说,君臣相宜之道,便是臣不失君之密,君亦不能过度干涉臣子的**。
赵芝龙相信如今正需要笼络人心的晋王,不会做这种事情。
亦相信自己也在燕州豢养有匪寨的事情,晋王绝不可能发现。
两个原因掺杂之下,前来送信的人怎可能不是假的?
这人分明是故意来试探自己,欲要从自己得知这个消息时,从自己口中顺便扒拉出来一点有利用价值的东西!
可笑!这种伎俩,实在不值一提!
第二八七章 扑朔迷离(二)
赵芝龙目视老管家离开中堂,去料理那个假冒晋王送信密使的人。
心中不安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了。
不论如何,有人前来试探,便从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自己与晋王的关系已经泄露出去。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可能再在晋王与太子之间左右摇摆,只能选择追随晋王到底。
赵芝龙攥紧了拳头,目视着中堂门口。
然而并未过多久,老管家便又一次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拜倒在地。
赵芝龙心中愕然,心道纵然是将人砍了脑袋,分尸丢进花园子里,也需要不少时间,管家这次做事怎么这般快了。
老管家抬起头,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道:“老爷,门外又来了人,说是王爷那边派来送信的……”
“嗯?”
赵芝龙心中一惊,面色平静,眸光闪动:“那人可有带信物。”
“这正是老奴迟疑着,未敢驱逐对方的原因。”老管家面上继续保持着那副古怪的神色,慢吞吞道,“那人说自己走到半路,身上令牌被人劫走了。老奴看他衣衫褴褛,神色慌张,倒也像是一个刚刚遭了劫的人。”
赵芝龙心念一转,随即心中大喜!
他在心中与前面过来送信的假冒者一经对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认定了这次出现的晋王密使,必然如假包换!
纵然心中已经确定了这个人是真的晋王密使,赵芝龙依旧没有立刻传那人进来,与自己通报消息,而是道:“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事关无当窟,王爷不让他将这件事透露给除了老爷您的任何一人!”老管家如实禀报道。
是了!
赵芝龙点了点头。
先前那个假冒的密使言语没头没脑,来了便直接一句奉劝自己销毁契约,关于官员们与晋王密谋的无当窟金矿之事,却只字不提——这亦是赵芝龙认定对方是假冒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今来的这个,从其回禀的消息上来看,倒更像是晋王密使。
不过,如今都有假冒密使拿着真令牌跑到了自己府上,看来晋王在燕州那边并不顺利,甚至出了很大的差错……
赵芝龙在心中暗暗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道:“你传那位密使进来吧,本官与他好好说道说道。”
“期间不要让任何人打搅到我们俩!”
“老奴晓得了。”老管家点了点头,慢慢推出了中堂,片刻之后,将一位孔武有力、但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青年人领进了中堂,闭锁了中堂门户。
吱呀——
随着两扇大门合拢,发出轻轻的一声响,中堂之内,光线顿时昏暗了几分。
那位密使见到了赵芝龙后,躬身行礼道:“在下程方,见过太守大人!”
“呵呵,密使大人不必拘礼,快请坐吧。”赵芝龙笑眯眯地扶着‘程方’,将之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又亲自为其倒了一壶茶,教这位名唤程方的新密使很是受宠若惊。
‘程方’连声道:“大人这是折煞在下了,在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密使大人,一路长途跋涉而来,又遭遇截杀,想来是困乏得很,多喝些茶水,也好解一解这一路风尘。”赵芝龙听着程方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宽慰了对方几句。
他坐在上首,借着几缕光线仔细打量着下方那个低头饮茶,自称程方的年轻人。
年轻人生得宽眉立目,鼻阔口方,一派粗狂之相,与赵芝龙印象里的几位密使,皆对不上号。
自然是对不上号的,程方本名亦不叫程方,而是程锐。
当初抢了下河城中地契人契,解救了一干难民的那个弯刀侠客,便是他。
程锐为什么会化名为程方,成了晋王的密使,这却是另外一回事了,此时不急说。
当下只说赵芝龙与程锐宾主二人一番寒暄之后,言语便不知不觉间引入了正题。
赵芝龙正色道:“程兄弟这番神色匆匆,来到本官府上,可是晋王那边出了什么大事,需要本官帮忙?”
程锐闻声点了点头,一口喝光了杯盏中的茶水,担忧道:“赵大人在盛州,距离燕州地远,燕州无当窟出了甚么事情,赵大人必然难以知晓。”
“不过,这件事情,纵然是燕州本土人士,能知晓其中内情的,也没有几个。”
“哦?”赵芝龙为程锐续上了一杯茶,听程锐之言,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程兄弟尽管将此中内情说来,晋王有难,在下身为臣仆,焉能坐视不理?”
“只怕如今王爷的难处,赵大人怕是真难帮到王爷。”程锐苦笑一声,向虚空拱了拱手,道,“无当窟金矿,本为王爷十拿九稳之事,诸番布置可谓完备,但天有不测之风云,在晋王驾临无当窟之事,赵大人可知,又有谁来了无当窟?”
“谁?”
“莫非那人有能力阻挠王爷拿下无当窟之中金矿么?”
赵芝龙连着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反问程锐,都有谁来了无当窟。
第二个问题则是意有所指,赵芝龙先前看了首阳阁谋士榜,因之不难猜测出,那个杨立也到了无当窟,但是他想不通的是一个没有权位在身的杨立,如何能够阻挠王爷拿下无当窟金矿?因之有此一问。
程锐叹息一声,道:“前些时日,赵大人想必也得到了些风声。”
“说燕州事情已经引起了陛下的注意,晋王与太子同去燕州,解决此间事宜。”
赵芝龙听言,心中打了个突。
“莫非……”他颤声道。
话未说完,程锐便点了点头,转脸目视他,道:“无当窟金矿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想必也收到了消息。”
“他出现在了无当窟。”
“那个杨立,也到了无当窟。”
“因之……”
接下来的话,不用程锐说明,赵芝龙也能会意其中意思。
赵芝龙神色黯淡,惶然道:“太子殿下既然知晓了这桩事情,想必皇上也快要知道这件事了吧?到时候……”
程锐笑了笑,摇头道:“这一点赵大人倒是不必过于担忧,王爷与太子在无当窟自然也商议了一番,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情,便留给他们兄弟二人自行去解决,倒不必惊扰到陛下了。”
赵芝龙心中松了一口气。
既然太子殿下与王爷达成了协议,不将无当窟之中发生的事情泄露给陛下,那便表示他们这些翼附于王爷的官员,暂时也不会被摆到台面上去,陛下此时也不会对此过多调查。
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程锐又道:“不过那个杨立,着实狡猾,诡计多端。”
“无当窟事发之后,王爷便令密使们即刻启程,赶来通禀各位大人,哪里料到那个杨立竟事先查知了这一点,半路派人截杀在下,在下不敌,令牌也被抢了去……”
说到这里,程锐脸色有些歉然:“路上也耽搁了两日时间,总算将消息送到,还请大人赎罪……”
“程兄弟忠心为主,纵然是被劫走了令牌,也要将消息送到,本官又岂会因此与你为难?”赵芝龙心道果然是如此,第一个来自己府上禀报消息的假冒者,就是劫了眼前这位真密使的令牌,给自己汇报一个假消息,以混淆视听的!
赵芝龙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玉质令牌,递到了都邪手中,道:“不瞒程兄弟,方才那个假冒者已经来过了,本官一眼便能看出,这人乃是假冒密使的贼子。”
他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阴森森道:“本官眼中可是一个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个假冒的贼子,自然也被本官料理了去!”
“这枚令牌,如今便物归原主!”
程锐接过令牌,赶紧跪倒在地:“赵大人宽宏大量,将令牌还给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呵呵,何须如此,何须如此?程兄弟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赵芝龙连忙托住了程锐双臂,将之扶起来,连声说道。
“程兄弟这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在本官府上歇息两日,再回去向王爷汇报如何?”赵芝龙假意邀请程锐道。
程锐连忙摆手推脱,苦笑道:“若在平时,在下自然少不得叨扰赵大人一两日,只是今时,却是不行了。”
“赵大人也知,如今形势紧急,在下又在路上耽搁了些许时日,回到燕州之后,想必是免不了要受王爷一顿责骂。”说到王爷对他的惩罚,程锐打了个激灵。
赵芝龙将程锐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更加笃信这人必定是晋王密使——晋王管教手下的手段,可谓酷厉,只有亲眼见过或是亲身体会过的人,才了解这一点。
如今看程锐反应,分明是先前便被晋王责罚过,才会有此心有戚戚之态。
“既然如此,那本官便也不留程兄弟了,咱们下次再叙!”赵芝龙对程锐表示理解,点头答应放行。
程锐站起身,抱拳道:“谢过赵大人!”
“程兄弟不必客气,你我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赵芝龙有心拉拢程锐,言谈之间自然是宽和得很。
“那,在下便告辞了。”程锐与赵芝龙告别之后,便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正待推门之时,他转过身来,迟疑道:“在下突然想起一桩事,总觉得该与赵大人知会一声……”
“哦?何事?”赵芝龙笑道。
他觉得自己这番拉拢,对程锐总算起了些作用。
程锐道:“在下想,过不了多久,王爷便会派第二批密使,前来与各位大人通报消息,想来也是叫诸位大人们配合王爷预备应对天下士子之变。”
“这一点,赵大人可以早做预备。此事干系重大。太子与王爷,谁进谁退,便看这一次谁处理士子变处理得好了。”
“王爷进,则为大昭太子。待到王爷登基之后,赵大人便是从龙之臣!”
这一番话,说得赵芝龙心神激荡,当即点头答应,不疑有他。
程锐向他透露的消息,毫无可以操作的价值。
毕竟王爷那边打算用什么方法来应对天下士子之激愤,在程锐的言语中,毫无透露。
但赵芝龙觉得,对方一个小小的密使,能知道的消息也就止于此了。
更多重要的信息,还是要看下次密使到来,汇报了些什么内容——下次的密使不大可能是眼前这个程方,毕竟他这次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燕州那边,有很大几率在晋王派出第一批密使向诸位朝官知会无当窟之事后不久,便已经拿出了应对天下士子变的计策,并派出了相应传递消息的第二批密使。
而程方这一个耽搁,自然也无缘成为第二批密使。
赵芝龙在心底自动为程锐补上了这条逻辑链的关键一环。
第二八八章 拿捏
“如何拿捏住那些翼附于晋王的官员们的心理分寸很重要。”
“而诸君此行,并非是为了从他们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而是去验证我们的猜测。”
“让这份记录晋王身边贪臣墨吏的名单上,不是空白的,尽量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此前,无当窟事了的第一时间,我已命天目在燕州放出消息,告诸燕州人,我们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份在燕州大行兼并土地之风,侵占燕州百姓之田产的官员名单。”
“这个消息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并不是告知燕州人的。”
“而是有意将之传入晋王的耳朵中。”
“如今看来,我们达到了这个目的。晋王派出了密使,他已经坐不住了。”
程锐跨上马匹,脑海中却想着那个一袭青衫的青年,站在众多如他这般,赶赴各郡的巡议司侠客面前说的话。
程锐从前不信世间有人能如鬼神一般,洞察人心。
他如今深信不疑——那个一袭青衫的天目魁首,便为他的深信提供了最好的佐证。
“晋王与太子殿下在无当窟起的冲突,他本该是能够掌握主动的一方,最后却一败涂地。”
“以此人之性格,此奇耻大辱,他必不愿与那些依附于他的官员分享,那么他此次派出密使,前往各地通报消息,通报的是什么消息?”
“无非是两个可能,第一是他要开始对付天下士子了,需要各地官员大力配合,因之派出密使,将一个个计谋细分之后的步骤告知于那些官员,令他们全力配合。”
“第二个可能,便是我们故意散播给他的消息,让他暗暗心惊,因之要将这件事告诉于那些官员们,让那些官员们手脚放干净些,不要再持有地契人契,赶快销毁。”
“除这两个可能之外,诸君之中,或许有人会生疑,觉得会有其他可能。”
“但诸君细想,此次晋王派出了多少个密使?”
“足有三十余个,一个密使对应一个官员,此次晋王麾下密使堪称倾巢而出。”
“加上这一个因素,诸位便可以得知,除却我方才说的那两个可能之外,再也不会有其他原因。”
“而诸位此行,便是为了验证那些密使到底通报给了那些官员的,到底是两个之中的哪一个。”
“以及那些官员在得到了密使的消息之后,又是些什么反应。”
“诸位可以如此……如此……,以验证排除第一个可能,剩下的那一个可能,便最接近于真实。”
“不过此时也不必着急,徐徐图之即可,诸位将从各位官员那里得来的情报,尽数汇总于巡议司,两相对比之下,我们不难得出这些官员里,有哪些是将真的把手伸到了燕州来的。”
“那些晋王派出的密使,若被官员所杀,则密使们通告于官员的消息,多半是第二个可能——狡兔三窟,自己圈养贼匪的事情终究不光彩,那些官员心中也清楚这一点必然不能透露给日后会成为他们君王的晋王,不然岂不是先把把柄留到了晋王手中?”
“因此,若密使们告知诸个朝官,晋王着你们销毁人契地契之类,那些朝官极可能会将密使杀之而后快——此举一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秘密未被晋王知晓,二则是此举纵然导致他们错杀了真的密使,在晋王那里,他们亦能说得过去,他们可以告知晋王自己本没有贪墨地契人契,那密使却如此说,显然是个假冒的,谎报消息的,如此种种,皆为人心诡变。”
程锐从赵芝龙府上离开,信马由缰。
脑海中将杨立先前所说的话与如今赵芝龙面对自己之时的反应一一对比,互相印证,心中更加震惊。
若说拿捏人心之分寸,那位天目魁首,自己如今的首领,才是真正的宗师。
魁首提到的所有要点,几乎一一切中了赵芝龙的言行,直击其要害。
程锐几乎觉得杨立其实前世便是悬在天上的一双眼睛,遍查人间任一人的言行内心,通透无比!
如今赵芝龙对程锐临走时说的那一番关于天下士子之变的话毫无反应,更加没有闻声大喝一句拿下程锐——若赵芝龙如此做了,恰恰证明了其从先前那个密使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关于天下士子之变的。
但赵芝龙并没有那样做,喜笑颜开,大手一挥,便对程锐放行了。
如此可以排除魁首所说的那第一个可能。
赵芝龙又在与程锐的交谈之中,说其已经杀了先前来其府上的第一个假冒密使——殊不知,那个他眼中的假冒密使,实际上才是真的!
而赵芝龙为何会杀了那个密使,程锐心中已经有了数——燕州惨祸,也有一笔账该算在这个赵芝龙的头上!
若在以往,一旦确定事情属实,程锐恐怕会当场拔刀,一刀砍死那个赵芝龙,毕竟因这些官员的贪婪无度,燕州不知有多少人身死家婆!
但在今时,程锐却不会如此做。
因为天目很强大。
而天目现阶段的目标,便是拨开云雾,将一个个贪臣墨吏的名字尽数写在魁首手中的那张白纸之上。
下一个阶段,便是引动时势,将这一个个心比墨黑的官员一锅端了,程锐记得杨立说得那句话:或许再过不久,诸君便能见到京城菜市口,数十个封疆大吏的脑袋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砰砰落地!
这句话令程锐心神激荡,不能自持!
他恨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些,自己能亲自前往京城,去看一看如赵芝龙这样的狗官人头落地时的场面,想必蔚为壮观!
今日的盛州天气阴沉,房屋屋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棱。
但程锐却觉得浑身滚烫。
他转过了几条街道,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策马离开了这座关东大城。
燕州与关东毗邻,但两地却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关东好歹还能看到繁华之城,而燕州,便只剩下荒凉了。
但在如今的燕州,程锐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生命力,在燕州悄然生根发芽。
在许多年前,燕州曾经有过这样的光景,那时的一切源自于那个成为燕王爵的男人。
而如今的一切,则源自于他的血脉至亲。
程锐想,父亲若是知道燕王真有亲子遗落于世间,且如同他的父亲,不,比他的父亲更具超世之才,想必会很欣慰的吧……
第二**章 将以填沧海(一)
“猖狂!胆大妄为!”
晋王赵元睿已经回归飞坪城,此时在自己的府宅中,握着首阳阁最新一期的谋士榜,正咆哮不已,大发雷霆。
阿二先生站在下方,头颅微低,面无表情。
自从回归飞坪城之后,阿二可以明显感觉到赵元睿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如今已不把自己奉为上宾,只当成是了一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奴仆。
但对于这样的转变,阿二当下却是无可奈何。
他知这样的转变因何而起,无当窟双王之争,杨立大放异彩,步步为营,落子如针,棋行如风,最终在看似劣势的情况下,完成了一次反转,将主动权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怀宇王墓之中金矿从此与晋王失之交臂。
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走了,而作为赵元睿的谋士——阿二先生反倒在与杨立的交锋之中,屡战屡败,被杨立的言辞机锋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之,赵元睿怎可能不对阿二先生有些意见?更何况,杨立在无当窟上对赵元睿与阿二施展的离间计,也在此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阿二心知,赵元睿对于自己已生戒心。
阿二亦知,自己亦对赵元睿这个主公生出了失望之心。先前赵元睿贪心不足,欲将那燕翎军统帅大印据为己有之时,阿二便对赵元睿生出了失望的情绪,而在杨立进一步的离间之下,这种失望的情绪不免再次扩大。
挫败感笼罩了阿二的内心。
带给他挫败感的是杨立,但如今阿二却觉得自己之所以失败,有大半原因是因为跟了一个愚蠢的主公。
但是,赵元睿如今还是晋王,还是皇族,皇族大于天,阿二先生既做了赵元睿的堂上宾客,那么不论赵元睿如何羞辱于他,只要对方一刻未曾驱逐阿二,阿二便只能继续扮演一个忠心臣仆的角色。
客观局势的改变,从不以某个人的主观意志转移为转移。
生活本就是如此的,除了接受它,自己毫无办法——阿二这样想。
他觉得比之最初下山之时,如今的自己更加成熟而沉稳,更加知进退——他相信自己经历了这一次挫败之后,还是有许多收获的。
下次再与杨立交锋,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只是……当一个失败了一次的人,开始在内心为自己开脱,为这次失败开脱的时候,他的锐意,他的战心便真的进一步趋向完美了么?失败并可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之后的连锁反应,让人一退再退,降低自己的标准,慢慢便泯然众人矣。
不过陷在局中的阿二尚且不自知,于是便只能自我安慰,劝说自己接受眼下这个局面。
阿二微微抬头,看着握着首阳阁谋士榜大发雷霆的赵元睿。他觉得如今的晋王,便是不懂得接受并适应现实——想到这一点,阿二心里对自己的主公更加轻视了,也不愿在此时开口说话,默默地杵在那里。
但赵元睿将阿二叫过来,便是令其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再不济也希望对方能劝慰自己几句,如今阿二却一句话也不说,赵元睿心中更加愤怒,简直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了心头!
啪!
他直接将手中厚厚的榜单,一把甩在了阿二先生脸上,咆哮道:“你看看,你看看!”
“这个大逆!这个大逆,他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了谋士榜前十的名次里!”
“他莫非忘记自己是个大逆了么!”
“呵呵,无当窟之事,本王颜面扫地,如今随着他的名字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这件事必然会人尽皆知,让本王的颜面再度扫地一次!”
“他竟然敢如此……如此猖狂!摆在那么高的位置,莫非觉得自己的身份可以登堂入室了么!”
“你亦是首阳阁出来的人,你来说说,这份榜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是不是你的师父徇私,收了他的银子,才将他的名次提到那么高的地方去?!”赵元睿面色狰狞,“谋士榜前十!那是谋士榜前十!首阳阁也烂了吗?烂了吗!”
“卧龙出山天下惊!呵呵!好一个卧龙出山天下惊!”
阿二俯身捡起了那一份谋士榜,仔细看了看,尽管这一期的谋士榜他看了不下十次,目光扫到杨立名字之后缀着的那七个字的评语时,呼吸仍不免微微停滞了片刻。
他是从首阳阁里出来的人。
他比三皇子赵元睿更加清楚,那个评语代表的沉甸甸的分量,亦更加清楚,谋士榜的每一个名次都是由师父亲自对比排列出来的,一点银子岂会让师父帮其修改名次?
而‘卧龙出山天下惊’这七个字,从前始终高悬于谋士榜第一的位置,这个位置,即便是阿二的师父,狂士李端龙,也没有猖狂到将之据为己有。
如今,师父把这七个字送给了杨立……
师父对杨立的评价竟有这么高么?他看了一眼自己在榜上的名次——第五十九名,与杨立差了将近四十个名次……
“王爷,首阳阁,从不作假。”
尽管心在颤栗,阿二先生依旧出声维护师门的权威性。
他是很想在谋士榜上爬到天下第一的那个位置的,这是他的执念,亦正因为这个执念,他自然不会任由别人践踏谋士榜。
“如今那个杨立……他们在无当窟之事的处理上,确实赢了我们。”阿二先生涩声道,“他的名次才会因此高悬到第十的位置。”
“事已至此,愤怒已毫无作用。”
“王爷,我们还是努力适应这个事实吧……”
“哈哈哈!”赵元睿闻声指着阿二先生狂声大笑,手指不断摇晃着,摇晃得阿二心都跟着慌了,才听到赵元睿说,“所谓知耻而后勇,知耻而后勇……”
“哈哈,如今,你身为一个谋士,身为杨立的手下败将,你竟与本王说,适应这个事实?”
“你哪里知耻,又那里后勇了?”
“简直恬不知耻!”
一顿臭骂劈头盖脸地砸在阿二的心中。
阿二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了。
这个主公,自己果然是扶不起来的。
想必那个杨立若是身为赵元睿的谋士,才能谋策也断断发挥不出一成!
第二九〇章 将以填沧海(二)
阿二强忍着怒气,缓慢道:“王爷,无当窟里那座金矿,如今虽然掌控在太子手中,但一时半会儿,他也难以将金矿中的黄金尽数挖走。”
“我们如今尚有机会,只要料理好了天下士子之变故,那座金矿的掌控权,还会回到您的手里,而太子将会成为您的垫脚石,太子尊位亦将落在您的手中。”
“这些,您都不想要了么?”
太子尊位对于赵元睿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听到阿二先生如此说,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些许,只是对于阿二先生,依旧不假辞色,冷声道:“本王前日已经派出第二批密使,前往本王笼络的那些官员府上,想必几日之后,天下间便是那些不安分的士子与过世的燕王曾经有所勾连的谣言!”
“如今太子已经与您摆明了车马。”
“此战必须得胜。”阿二先生目光坚定,他对于此次的雪耻之战,亦充满了信心,他倒是不知道,他那个针对天下不安分的毒计,已被杨立揣摩清楚了,而且对方比他更先行了数步!
“我那个皇兄,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讲究什么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想必他此次是要与天下士子同进同退了。”赵元睿冷笑道,“那便让他与天下士子同进退好了!”
“此次我要他退得不能再退,将无当窟金矿,将太子尊位,将他的皇族贵种血脉一并拿出来,教他永世不能翻身,成为一个庶民!”
若一切顺利,赵元睿的幻想倒极有可能成真。
毕竟天下士子与燕王有所勾连,意图以下犯上,更生出了造反之心,再有太子与这些‘意图谋反’的士子勾结。
天下士子固然遭殃。
太子亦不能幸免,夺去他的太子尊位,将之贬为庶民,更不在话下!
然而幻想被称作幻想的原因,便是它始终与现实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更不说如今杨立已经在赵元睿把幻想变作现实的道路上横斩了一刀,让这个幻想永远都没有了实现的可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阿二先生沉声道,“如今王爷收拢了一部分江湖武夫,李傲云死后,王爷更将真理教完全攥在了自己手中,可以说是万事俱备了。”
听到此言,晋王点了点头。
原本真理教在李傲云的掌控之中,有诸多隐患。
如今晋王直接插手真理教的事务之中,对诸多长老许以厚利,将真理教原本冗余的组织结构进行了精简,遣散了大部分入教少于一年的真理教徒,通过这一系列的举措,确实令晋王操纵真理教为自己行事更加得心应手。
阿二先生又道:“但是……王爷,或许忘记了一件事。”
“嗯?”晋王皱眉看着阿二先生。
阿二先生向晋王躬身道:“王爷莫非忘记了,您手中还有一颗燕翎军统帅大印?”
“这一方印信却是李傲云呈送给您的,在下从前尚不知道她与都邪之间竟还有那一层关系,在无当窟之上才听您偶尔说起,原来她与都邪从前是有婚约的。”
“先前便觉得李傲云对殿下已生反心,又见她送燕翎军统帅大印这个灾祸于您的手中,又听您说她与杨立的随从-都邪曾有婚约,在下对这一点更加确定无疑……”
阿二先生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赵元睿不耐烦地扬手打断。
赵元睿不悦道:“李傲云已经为本王战死,若非她替本王引开了都邪那尊凶神,以都邪当时的状态,说不得本王已经身首异处!”
“她虽然已经死了,但她身后之事,你便以为自己可以胡乱编排了吗?”
赵元睿想起在无当窟之上,鬼婆为自己抵挡了都邪一刀,因之身死,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几分悲伤,随即想到李傲云忠心为主,在都邪向自己杀来之际,挺身而出,与都邪缠斗一番,纵然是明知不敌,依旧引得都邪追杀她而去, 因之殒命。
再看这个阿二先生,在主公受难之际,非但没有挺身而出,反而躲到了自己这个主公身后,希望自己为他出头!
赵元睿心中怒火顿时又冒了出来,原本终于渐渐温和的声音变得生硬:“至于燕翎军统帅大印此事,本王自己心中有数,阿二你就不要过多费心了。”
“但是!王爷那一方大印来历蹊跷,李傲云至死也未将它的来历告诉王爷,这说不得便是杨立的一个圈套,就等着王爷往这个圈套里面跳!”阿二急声道。
“呵!”赵元睿猛然一声冷喝,“他杨立若真有这般聪明,无当窟之事也早该有所算计,不至于让自己身临险境,最后步步为营,巧言令色,最终才得以扳回一局!”
“世间哪有如此谋断之人?!”
“世间又哪有如此明显的圈套?杨立本是过街老鼠一般的人物,又怎么有可能与这方燕翎军统帅大印牵扯上什么联系?”
“提到无当窟之事,本王心中便怒火难消!”
“阿二,你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看看自己比那个杨立究竟缺了什么,为什么能被对方逼到如此地步!”
“本王当下不想再与你说话,你也莫要再自找难看!你下去吧!”
一番训斥完后,赵元睿直接转过身去,背对阿二。
阿二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之后,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躬身退出了中堂。
确认阿二先生离开之后,赵元睿转过身盯着门口看了片刻,亦跟着迈步离开了中堂,不知不觉间,一袭黑袍跟在了他的身后。
赵元睿临时宅邸之中的卫兵,对这一袭黑袍身影视而不见。
赵元睿在自己卧房前停下步子,道:“摩睺罗迦,本王交代你一件事情。”
其身后那一袭黑袍兜帽里显出摩睺罗迦的蛇眸,摩睺罗迦阴沉道:“王爷尽管吩咐。”
“如今倒可以确定这阿二只是性格懦弱了一些,对本王未生违逆之心。”赵元睿沉声道,“这样的话,换一个人来护卫本王即可。”
“你替本王去杀一个人,一个宫里的人。”
“无当窟之事被杨立那一番搅和,如今闹得太大了,本王觉得,这个人不应该听到这些消息。”
说着,赵元睿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递给了摩睺罗迦。
摩睺罗迦接过纸张之后,在赵元睿的点头应允下,方才打开纸片,但见其上画着一个人像。
此人剑眉英挺,目若朗星,嘴角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为之添上了几分严肃冷峻的气质。
这人,在江湖之中名叫殷白眉,亦是天子近臣——高全善。
“他如今必定还在燕州某一处,你找到他,杀了他。”
赵元睿丢下一道命令之后,推门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两袖一拂,真元推动开了的房门重新闭锁。
摩睺罗迦盯着殷白眉的画像,看了半晌,确认将这人的形貌记在心中,嘿然一笑,将纸张撕成了碎片,就此离去。
……
赵元睿坐在一间密室的椅子上,接着微弱的灯火,仔细端详着手中那一方燕翎军统帅大印,目露痴迷之色。
半晌之后,他将印纽收入袖中,阴森森道:“如此神器,想教本王拱手让人?”
“简直痴人说梦……”
第二九一章 将以填沧海(三)
青萍镇迎来了它的第二次扩建。
凭着此地俯仰皆是的矿产与树木资源,再加上青萍镇一个个法令被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几乎是每有难民逃难至此,只要获得青萍镇户籍,青萍镇官方立刻便会派出工人前往采石场与伐木场采伐树木石块,为之选取一座房屋。
镇子周遭如今已经有了十余个大小不等的伐木场与采石场,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一座座粥棚在镇边兴起,凡是过路的难民,不论是否有意加入青萍镇,每日三餐皆可在此地领到一碗浓稠的的粥饭。
而在粥棚的旁边,则是青萍镇官方匠人司的告示牌,难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手艺或是劳动,在青萍镇参与各类工匠工作,领取银钱。
于是,在那些粥棚旁边,亦有一座座简陋的屋舍兴起,里面住着许多还在观望,还难以确定是否加入青萍镇户籍的难民们。
他们每日在粥棚前领一碗粥饭,喝完之后,便去镇子里上工,对镇上各种法令熟稔无比,俨然已是一个合格的青萍镇人。
镇南守备森然,却是一处为青萍镇军人们制造甲戈的场所,里面叮当吵杂之声不绝于耳。
自从一位自称为阿五的奇人来到了青萍镇,镇上铁匠造甲的低效率得到了惊人的提高——那人通晓机关之术,在观察了青萍镇三五日之后,将织工生产丝绸的工艺流程研究透彻,并借鉴这种流程,将之应用到了青萍镇的各行各业。
制甲处——或许如今应该叫做制甲厂,亦是这个工艺流程的受益者之一。
甲片的打造被分作了三个工序,有淬火工、锻打工、整形工之分。
连接甲叶的一个个铁环则另有专门的工序,专门的工人负责,通过这一整套的流程,一个个铁匠独立负责一套盔甲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入门的门槛也再度降低,只要臂膀上有力气,脑子不算太笨,便能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去。
本月,制甲厂已为青萍镇军人们贡献了足有三十套重甲,一百八十套轻甲,各类兵刃更有三百余件。
这样的产出能力,莫说是在大昭,便是在天下间也无有可与之比肩者。
“他们还嫌少,还嫌不够?”
制甲厂厂长张柱瞪起了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珠子,对面身材魁梧的制甲厂文书李坤嘿嘿一笑,摸了摸脑袋。
李坤道:“您也知道,如今咱们这个镇子,虽说是镇,其实比之一般的小城也不遑多让了,人口还在继续增加,为了居民的安全,军方扩充武备自然也是应有之理嘛……”
“嘁!”张柱牙缝中飞出一个音节,他愤愤不平道,“有时候某家都不知道你这个李坤是站在咱们制甲厂这边,还是站在那些丘八那边的。”
“几十副盔甲的事情而已,你让军方多给咱们多招些工人过来,老子这个月便能完成任务目标!”
张柱大手一挥,事情便就此敲定了。
他随即道:“你跟他们说,咱们这次要八十个工人,记住了啊,一个都不能少!”
“八十个?”李坤皱了皱眉,讪笑道,“八十个便有些太多了吧?咱们当下也用不着……当下垦田厂、采石场、伐木场、矿场等等各地都缺人……”
“你少给某家说这些没用的!”张柱不以为意,“某家前日特意到外面看了看,户籍司那边已经排起了那么长那么长的队伍!那么多人,垦田厂、采石场他们都有分,老子的制甲厂这么重要的地方,竟然分不到人?”
“只让牛耕地,不让牛吃草?”
“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且去跟他们说!王荷那老倌若是不答应,青萍镇年关总结大会上,莫怪老子给他脸色看!”
一番争论之后,李坤讪笑着离去。
张柱满意地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随即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径直往一排工房那边走去。
……
今日阳光正好,青萍镇少见的没有喧嚣的风。
制甲厂工房前一棵收了枝叶,只剩枯瘦树杈的柳树下,阿五躺在一个躺椅上,口中慢慢咀嚼着一根柳枝。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张柱往自己这边跑过来,也懒得打招呼。
待到张柱走近了向阿五一拱手,谄媚笑着问候时,阿五才淡淡地说了句:“来了啊。”
他伸了伸手,指了指自己旁边:“自己找地方坐吧。”
张柱四下看了看,哪里还有什么板凳椅子可供自己坐下的?
不过张柱也不着恼,抬脚走进一个工房里,不多时走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小板凳,走到阿五跟前,放下板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张柱在手下工匠面前,鲜少会露出笑容,如今对着阿五却丝毫不吝啬笑容,他一笑起来,露出一嘴黄牙,硕大的眼眶也因这个笑容而挤成了一条线,看起来很是憨傻——这亦是张柱在手下工匠面前不苟言笑的原因。
“先生啊,今天中午想吃些什么?”
自从阿五骑着一匹木头马来到青萍镇,展现了自己惊人的才能之后,青萍镇各大工厂都抢着请他到自己那边住。
这个机会最终被张柱争取到了。
张柱虽然也是铁匠出身,但是厨艺却也不错,他便专门负责起了给这位阿五先生做饭,以及生活起居等等事宜。
“吃得简单些吧。”阿五听到吃饭,眼睛微微发亮,但随后却是悻悻地摇了摇头,“如今你们青萍镇的那个魁首,要回来了吧?”
“他在此地,咱们总不好过得太奢侈了,还是要稍稍收敛一些……”
张柱挠了挠头,有些困惑:“咱们平时也未太奢侈啊……”
“不过阿五先生,您平日里也不出门,怎么知道我们魁首要回来啦?”提到青萍镇魁首,张柱就有说不完的话。
当初他可是亲眼见过魁首本人的:“阿五先生我跟你说啊,不是我吹嘘,我们镇子魁首不论人才相貌,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天下没有第二个如我们魁首那般的人……”
“这个镇子说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一点也不夸张……”
第二九二章 将以填沧海(四)
“咳咳……”
阿五以衣袖掩住口鼻,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终于打断了张柱的滔滔不绝。
他侧目看着张柱,说道:“你说你们魁首如何如何,我却没有见过,有些东西自然是要亲眼看到之后,才能下个论断。”
“啊……是啊!”张柱一拍大腿,猛然道。
阿五还以为他终于醒悟,要帮自己引见一下青萍镇的魁首杨立,毕竟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的时间,帮青萍镇几大厂子提出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建议,所为的便是想等到杨立回归青萍之后,自己有足够的履历被对方所青睐。
当下张柱便是阿五的一个突破口。
只是他自负才学,亲自去问阿五,让其帮自己见到杨立的话,总觉得自己太过掉价了,古代贤达谋士出山,可不都是要主家三番五次极尽诚意去请的么?他这做了这般多的事情,还要自己跑去向杨立毛遂自荐,说不得会被杨立看轻。
但是张柱话锋一转,言谈又不在点子上了:“话说阿五先生,正是因为我见过我们魁首,所以我才能下这个论断呐!”
张柱又开始了滔滔不绝:“你是不知道……”
阿五听得张柱对杨立一顿夸奖,终于是有些沉不住气,不耐烦道:“你是你,我是我。”
“你没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么?在这里絮絮叨叨说这么许多,于我有何用处?”
张柱闻声迟疑了起来。
片刻后,他慢吞吞道:“阿五先生您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又有才学,我家魁首这样的人物,想必您也是见过几个的,可能魁首入不了您的眼罢……”
张柱以为阿五先生看不起自家魁首,因此才阻止他继续对杨立进行夸奖。
他原本还想着替阿五先生引见引见自家魁首,如今看来,却是可惜了——阿五先生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能投入自家魁首麾下,也是自家的损失。
张柱以惋惜的表情面对着阿五。
阿五心中却觉得憋闷极了,当下开口道:“我并无此意,你误会了。”
“呵呵,阿五先生,不必勉强,毕竟您也帮了某家这么多,不用担心某家会立刻将您驱赶出去,您纵然不愿意投奔我家魁首,某家也会你以礼相待的……”
“你真的误会了……”
“阿五先生,咱都说了你不必勉强……”
……
一番饶舌之后,张柱总算明白了阿五的意思。
他挠了挠头,嘿然道:“有本事的人要都是跟您这样的,那做说客的岂不是都要累死了。”
阿五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还要多,他有些累了,于是沉默不语。
张柱偷偷瞟了阿五一眼,随即拍了拍胸脯:“先生您既然有这个意思,那某家就请您放心就是。”
“过不了几日,等魁首回来,某家自会帮您引见,您有这份本事,魁首也必然愿意将您奉为上宾!”
一番话说完之后,张柱不好意思再与阿五掰扯什么,嘿嘿笑着起身,前去准备阿五今天的午饭去了。
……
几辆马车在大批兵马的护卫下,沿着燕州荒废许久的官道,向青萍镇浩浩荡荡而去。
沿路可见,官道两旁有倒在地上形销骨立的尸体,亦有围在尸体前撕扯啃噬的野狗。
一个个士卒在将主的命令下,策马离队,挥动戈矛赶走那些围在尸体周边的野狗,但过不了许久,那些逃得远远的野狗见人群走远了,便又一齐围拢到了尸体前。
赵元直挑开车窗帘子,看着车外那样惨烈而凄凉的景象,眼中有着深深的忧虑,他忍不住对扈侍在车驾一旁的蒲伯关道:“蒲卿,杨公子还在与那些读书人还没有商议好么?”
“你再去催一催。”
蒲伯关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往太子车驾之后数丈之外的一辆马车奔去。
那一驾马车之内,杨立与陈秉锐,秦远三者坐在其中,正围着一张地图圈圈点点。
杨立手中握有一份名单,他每念出一个名字,秦远便在地图某一处标注上一个墨圈。
“赵芝龙。”
杨立轻轻念出一个名字,愣了愣,随即道,“这个我认识,该是关东郡侯,他也参与到了这燕州事中,怪不得当初燕州有金贼入侵,关东郡却依旧平静如旧。”
秦远闻声,在关东郡首府-盛州府画了一个墨圈。
杨立手中那一份名单上,记载的人名多是由诸多巡议司侠客汇报而来,可能插手燕州事,在其中分了一杯羹的贪臣墨吏们。
不多时,他将那一份名单念完,那张三尺之长的舆图上便也标注上了密密麻麻的墨圈。
杨立一眼看过去,数了数地图上有多少个墨圈,喃喃道:“十六个州牧,九个刺史,三郡侯……”
“不知太子殿下看到这份名单会作何感想?他恐怕不知,自己那位弟弟如今在大昭已经悄然间积累了这般大的一股势力。”
陈秉锐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双拳紧紧攥了起来,寂然无声。
半晌之后,陈秉锐伸手指向窗外道:“这条官道,在下曾走过无数遍。”
“从未有任何一次能如今日这般,令在下印象深刻。”
“从前在这官道两旁,每到这个季节,田地里的麦苗已经冒出头来,当时一眼望去,却是每个苦寒冬日里眼眸里唯一一抹绿色。”
“如今,田地的泥土里依旧埋着麦种,只是却再也没有了冒出泥土的麦苗——灾民席卷,吃尽任何一点可吃的东西。”
“你们看路边那些树,树皮都没有了。”
“从前的燕州,生活虽然苦贫,但百姓总算还能慢慢煎熬下去,当下,呵呵,那些满口为生民立命的大昭朝官们,却是要釜底抽薪,将百姓的最后一点活路都夺走!”
“幸而今年燕州无大雪!”
“否则这遍地饿殍,孤魂盈野的场面,便尽数要被一场大雪倾覆,大昭衮衮诸公,便能继续装聋作哑!”
秦远低头看着那副地图,听着陈秉锐满含怒意的声音,片刻后,提笔将山阳、江左、江东此三地画了一个大圈。
“这三郡世出名门,豪族门阀不胜枚举。”
“陛下将此三地视作大昭之根基,年年不吝奖赏,直到如今,三地之中,任意敲开一处民居,其中主人不是叔叔舅舅,便是父兄先辈在朝中为官。”
“晋王笼络的那些官宦,半数以上皆处在此三地。”
“看来是传承了如今陛下的意愿,否则一个已加封王爵的皇子,怎可能与太子争锋?其父皇激赏于他,大半原因便是因为这个儿子最懂自己的心思吧。”
“豪族门阀、官宦世家垄断天下资源,大行兼并土地之风,压榨百姓,驱使百姓如驱使牛马,他们才是大昭万恶之源!”陈秉锐咆哮道。
秦远抬头看着陈秉锐,随即低下眼睑,小声道:“而今陛下,却将他们视作大昭国运之根本。”
“我们此战千难万难。敌人却绝不是一个三皇子,而是与三皇子背后一样的那些千百个门阀世族,是那千百个门阀世族背后站着的大昭开国皇帝。”
秦远慢慢说话,声音空洞,抽去了所有情绪。
第二九三章 将以填沧海(五)
不论是陈秉锐,还是秦远,自幼都受儒门那一套天地君亲师的教导长大。
对于他们而言,君上便是至高无上的,与大昭皇帝为敌,要远远难于同天下人为敌。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站在王的土地之上,受王的统治,自然为王之臣民,与昭帝对抗,又何尝不是在与他们自己的思想对抗。
而秦远能说出这番话,陈秉锐自然是为之震惊的。
秦远脸色木然,脑海中搜索着历朝历代那些与皇帝对抗的臣民的下场。
愈想便愈觉得这条路基本上没有可能走通,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他看向了杨立,却又不是在看杨立,而是希望从对方身上看到一丝曾经燕王杨统的影子。
那位被称为堪比周公的王爵,于开国之处定下的八大律如今已经落入故纸堆中,其一生在主导的削弱门阀权力,为天下寒士广开龙门的事业,也早已在他死后被昭帝终止。
就连这样一位惊才绝艳,手中还掌握有天下第一雄兵燕翎军的王爵,也终究死在了昭帝赐下的一杯鸠酒之下,功业未竟,又何谈他人?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良久之后,杨立说道,“昭帝并非只是天下豪阀的昭帝,亦是天下百姓的昭帝。”
“他需要两方兼顾,纵然有倾向于豪阀,但在表面上,却不能做得太难看了。否则物极必反。”
“一个人的两面便是一个人的矛与盾。”
“既然如此,何不以天下百姓的昭帝去对抗天下豪阀的昭帝?你们只需将一个人的两面看作是两个人,事情便绝没有了你们想象的那样困难。”
杨立微微一笑,指了指那张宽大的舆图:“而且,如今我们的目标只是一个三皇子而已,不论如何,先杀了龙子,才能谈如何屠龙。”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惊心动魄。
陈秉锐面无表情,内心却是心惊肉跳。
秦远的内心反应倒是比陈秉锐平淡了许多,他说道:“你是为父报仇,还是为了天下人。”
“天下人自知己之优点与缺点,给他们一把锄头,他们便知耕种,给他们一群牛羊,他们便知渔牧。”杨立摇了摇头,道,“我做不了天下人的主,自然也装不出一副悲天悯人,一副我是为了天下人好的模样。”
“那你这般做,便是要为了父亲报仇?”秦远又问,步步紧逼。
杨立道:“父亲死之前,想必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要以一人之死成全大昭的完整,我又何必自讨苦吃,报什么未有无根之源的仇辱?”
“那你是为了什么?”秦远有些困惑。
“农人耕种,会遇到恶禽抢夺成熟的粮食。牧民放羊,亦有猛兽拦路。”杨立定定道,“我辈所做的事情,便要将此类禽兽亲手关锁进牢笼里面去。”
“令多劳者多得,令不劳者休想凭借祖荫获得自己不应该获得的东西。”
陈秉锐与秦远听着杨立的言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杨兄有见地。”陈秉锐向杨立拱了拱手,赧然道,“倒是在下,只知喋喋不休,执迷于表象了。”
“如今我们手中已经掌握了这份情报,自然要将之进行最大程度的利用才行。”杨立指了指那张地图的墨圈,“不知陈兄与秦兄在这些地方可有相熟的同窗,或可以给他们去一封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让他们稍安勿躁,或将目标转移到这些贪臣墨吏身上去。”
“我们要营造一个大势,届时庙堂纵然能驭使惊天伟力,也难以抵挡这个大势。”
“而要营造出这样的大势,天下士人必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若是如此做,引导舆论大势,我们与庙堂之中,那些善用**鬼蜮手段的朝臣,又有何异?”秦远听懂了杨立的计划,对于这个计划之中刻意引导士子们将焦点对准贪臣墨吏的环节,秦远听起来并不是很舒服,因之皱了皱眉头,问道。
“天下总是有舆论的,这些舆论,我们不去掌握,我们的敌人便会掌握,并且试图引导。”杨立回道,“舆论本就是一把利剑,无正邪之分。只有用剑的人有正邪之分。”
“若是这把利剑被三皇子得了去,那么天下士子便尽数将为此遭受大劫,这场劫难,亦极有可能波及大昭全境,一旦兴起,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终止。”
对于秦远提出的问题,杨立显然有很深的思考,因此回答得很是顺畅。
他这样说完之后,秦远便与陈秉锐互相对视一眼,两人各自眉头微微皱着,陷入了思考之中。
杨立倒也不着急催逼着两人当下便做出抉择,坐在一旁,仔细折叠起了那张舆图。
……
良久之后。
陈秉锐目光再度看向窗外。
他已经有了自己思考的结果:“希望杨兄真的是这般想的,而是借助我们引动天下士子的舆论,自己从中谋取得到什么利益。”
“亦希望这一切都能够尽快得到解决,燕州能够恢复平静。”
杨立点了点头。
秦远慢吞吞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只是征得我们二人的同意,恐怕还不行。兴城那般多士子,还需要杨兄去劝服才行。”
秦远笑道:“也幸好,他们如今都跟着车队到了青萍,不然杨兄要找到他们,恐怕有些麻烦。”
“青萍如今正缺少教书先生,到了青萍,他们若喜欢呆在那里,坐个教书先生,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杨立笑道。
“呵呵,教书先生。且莫说别人,我自己倒是很喜欢。”秦远一直以来的心愿,便是能够过安稳平淡的生活,又不希望自己一身才学尽皆在平淡之中被抹灭,最好能够传续下去。
如今看来,在青萍镇做个教书先生,倒是正顺遂了他的心意。
“陈兄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秦远转头问陈秉锐道。
陈秉锐看向杨立:“在下想要同杨兄一道走走,也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完成他予我们的承诺。”
“大善。”杨立回应道。
第二九四章 将以填沧海(六)
车帘掀开。
蒲伯关翻身下马,站在杨立三人的马车前,俯首道:“杨公子,殿下请您到他那边去。”
自从被赵元直一番训斥之后,蒲伯关总算是摆正了自己的心态,认清了自己在太子身边该是什么位置。
对待杨立,自不敢如先前那般倨傲,处处礼节都做得一丝不苟,生怕因为这些得罪了杨立——这位原本不敢暴露于人前的大逆,在蒲伯关看来, 早晚会成为大昭这个虽然新生,却处处透露出沉沉暮气的帝国的庙堂新贵。
一个大逆的身份,绝不可能束缚得住杨氏郎。蒲伯关极清楚这一点。
马车里的杨立三人相视一笑。
杨立向秦远和陈秉锐俯首道:“那在下便先离开一会儿。二位慢聊。”
“不送。”秦远与陈秉锐回以一礼。
杨立走下马车,走在了蒲伯关前头,往车队最前头迈步而去。
蒲伯关牵着马匹缰绳,却没有上马走开,而是始终落在杨立两步之外,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多时,杨立便跨上了赵元直的车辇,与之相对而坐。
赵元直看着杨立,叹息一声,显得很是愁闷,将手中首阳阁新出的谋士榜递给了杨立,道:“杨公子可看过这新一期的谋士榜?”
不等杨立说话,他便又懊恼地说道:“早知道如此,孤该先给你一个官身,有了官身,首阳阁那边总要先与你通一下气,才好决定是否将你的名字贴到谋士榜上去。”
首阳阁三榜收录的武夫、谋士、地象大师若是在朝为官,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首阳阁是要与这些官员通一下气,商议决定是否要将名字收录入三榜之上的。
杨立没有官身功名,首阳阁将之收录入榜单之上,自然也不需要遵守这个规则。
这也正是赵元直为之懊恼的原因。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有树大招风之说,杨立这课小树苗,本身的生长环境也极其恶劣,处在庙堂权臣们的注目之下,随时要准备将之摧断;从前杨立在谋士榜上并不起眼,庙堂群臣多半也不拿他当一回事。
可是如今杨立通过无当窟金矿之谋取,一举成为了谋士榜上前十的谋士,这个名次分量不可谓不重,想不引起庙堂群臣的注意却也难了。
这个名次加诸于杨立身上,在赵元睿看来并不是一件好事。捧杀捧杀,多是先将人捧到一个高处,而后一把将之从高山之上率到深渊之下。
“殿下,这一份榜单,在下是看过的。”杨立还记得他与首阳阁之间是有一个约定的,对于首阳阁的任何动作,自然都会投以适当的关注。
这份谋士榜他当然是看过的,对于自己在其上的名次可能会引发的事端,心中也有谱。
在杨立看来,这件事福祸参半,小心运作,这个名次会让自己尽快摆脱‘大逆’的身份标签,成为一个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去做的事情的寻常人。
“殿下身份尊贵,还要为在下这一介庶人劳心,在下感激不尽。”
杨立坐在马车内,身体微微前倾,向赵元直俯首道。
他再抬起头来,面孔上也依旧是平静神色。赵元直看他这副神色,便知杨立对于谋士榜一事,其心中已经有所计较。
赵元直笑着摆了摆手:“孤什么事情也未有帮你办到,你感激孤做什么?省去那些繁文缛节罢。”
随后,赵元直又道:“看你这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似乎对于这张榜单可能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已经有了定计?”
“能否与孤说来听听?”
赵元直双手手指互相交叉,盯着杨立,道:“孤从未将你视作臣仆,你亦从未将孤视作君主,你我二人之间虽无君臣之实,亦无君臣之表象,但如今你我二人,却已然是站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该知道,天家无亲,更无人可以成为皇族的朋友,但是我们却是如此志趣相投,不将这样的关系归于好友一类,也说不过去。”
“如此,私下里,你我便以朋友之礼互相待之,如何?”
杨立闻声点了点头:“谢殿下抬爱。”
“既然是朋友,殿下在下之流的称呼,也可以免去了。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吧。”赵元直摆了摆手,“贤弟,可以同孤……同我说一说,这份榜单你是如何考量的了。”
“这份榜单,是愚弟如今摆脱大逆身份的唯一契机。”杨立歉然一笑,接着道,“一个新的事物,或者说是一个于人们而言完全陌生且让他们恐惧的概念,甫一出现,总是会引起他们的惊惶。”
“愚弟当下便是那个会让庙堂朝臣,让当初知晓燕王内幕的人们感到恐惧的概念,在他们眼里,愚弟既是陌生的,亦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当下愚弟乍然高悬于谋士榜上,引起许多人的恐慌已是必然之事。但是愚弟既然想要完全摆脱‘大逆’这个标签,便必须要首先走出这一步,让他们对在下的印象,由一个单纯的标签,渐渐变得丰富起来。”
“而后他们便不再对愚弟感觉到陌生。”
“但是你依旧是那一个不稳定,不可控的因素,你须明白,单凭这一点,庙堂群臣便不可能放你过关。”赵元直叹了一口气。
他知晓杨立如今急于摆脱自己大逆这个身份的原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的杨立,大概是陷在江又灵那个女子那里了。
“可是还有贤兄,不是么?”杨立脸上的歉意极其真诚,却令赵元直觉得毛骨悚然。
杨立将主意打到了赵元直那里。
赵元直道:“我可以为你遮掩一时,也能为你首先抵挡许多朝臣的攻讦。但是接下来呢,若是你一直如此,我总不能一直替你当靶子。”
“此事最终得益之人,只有愚弟,却要劳烦贤兄替我当一次靶子。愚弟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杨立摇了摇头,“但是至少当下,有贤兄庇护在下,他们不敢亦不能拿在下如何。”
“而愚弟能否突出重围,摆脱大逆之身份,关键还是要看这一次天下士子变,贤兄与晋王,究竟谁能从中胜出。”
“贤兄若能得胜,便能掌控一切话语权。”
“连带着愚弟的身份也会跟着变化,洗脱大逆之身份,转变为贤兄身边的谋臣。如此一来,他们便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捏着鼻子放在下过了这一关。”
“以后,便是一片坦途了。”
“你怎么知道,庙堂群臣,在此时不会也不敢出手对付于你?”赵元直狐疑道,忽然,他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道,“高公公,如今还在燕州境内……你可知高公公是谁?”
杨立转头看向车窗外,轻轻道:“贤兄可知,你那个三弟,在昨日已经派人前去截杀那位高公公了……”
“高公公如今便在青萍。”
“追杀他的人,也会赶到青萍。”
“晋王出了一个昏招。”赵元直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杨立,道,“此次,若你能搭救了高公公,那便确实能转阴为阳,逢凶化吉了。”
“他是天子近臣,他若确认愚弟不是大逆,庙堂诸臣便要掂量掂量,与高公公对着干,他们以后的仕途是否还能平顺了……”
杨立点了点头。
“都邪已乘快马,直驱青萍。”
第二九五章 将以填沧海(七)
茶楼檐角飞扬,抵着苍穹。
檐角上挂着一面红底酒招旗,随风飘摇。
摩睺罗迦坐在酒楼二楼的走廊处,端起酒杯,轻轻喝下一口青萍镇特产的酒水。
桌案上的佐酒小菜不算丰富,唯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几块咸菜而已,然而这样的小菜,于爱好喝酒的人而言,用之佐酒,恰到好处。
摩睺罗迦不懂酒。
桌上的几碟菜肴,也是店小二推荐搭配得来的。
摩睺罗迦其实也无心饮酒。
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端起酒杯的动作,遮掩住了他的半张脸孔,半遮住了他那双奇异如蛇眸的眼睛。
街道上人声喧哗。
自燕州大半区域被匪患波及之后,这青萍镇便成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之地。
此地物价比之燕州其余地方要稍稍贵上一些,但呆在青萍,便绝不需要再顾虑安全问题,性命总是要比金钱重要的,尤其是对于商人们而言,他们的性命本身就是最值钱的东西。
久而久之,客商们俱都将青萍当成了他们在燕州首选的落脚之地。
从酒楼二楼向远处俯瞰,可见江天远影,群山巍巍。
彼方有一道大河,河水滔滔,流向远方。
那里正在建设的船坞已经有了雏形,河岸码头前,人流不息,一艘艘商船在此停泊,购买行船补给,亦从此驶向远方。
青萍已非是昨日那个不毛之地。
青萍镇亦不能再被称作青萍镇,或许称作青萍城更加贴合它目前渐渐聚拢起来的人口,不断扩张的城池面积。
在燕州这个几近荒芜的地域,能建成这样可谓繁华的城池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城中许多在几个月甚至半个月之前,还是难民的青萍人们,如今脸上皆有一种摩睺罗迦在燕州其他地方未见过的满足表情。
若非摩睺罗迦自身修行武道,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否则一定会觉得,城中所有人必然是被那个叫做杨立的谋士施展了某种妖术,各自沉浸在了自己的梦幻之中。
正因为摩睺罗迦不信世间有所谓妖术恶鬼,所以便更觉得青萍的异军突起匪夷所思。
他在这座城池中观察了三日,他的心跳也随着观察得知的情报越多,而越来越快。
假若……假若这座城池落在自己手中,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而摩睺罗迦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其所能走的途径只有尽力辅佐三皇子,助其打败太子,以后登基为帝,论功行赏,青萍便极有可能成为摩睺罗迦囊中之物。
与摩睺罗迦一样,对这座城池的崛起,感到匪夷所思与震惊的人不在少数,多是异乡来客。
街道上熙攘人群之中,有一位异乡来客最为特殊。
他头戴斗篷,四周以黑纱遮盖面目,顺着人流向前走着,身后有个小童为之牵引马匹。
这人走得很慢,不时还要停下来与路边的摊贩交谈几句,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在其上记载一番。
摩睺罗迦以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个人。
他一路跟踪此人至此地,此人便是摩睺罗迦青萍之行的最终目标——殷白眉。
禁宫中的高公公,江湖里的殷白眉在一个茶摊前停下,招呼了身后的小童一声,便走进了茶摊,要了一碗热茶,与茶摊主人攀谈起来。
他每与茶摊主人交谈几句,便要低头在手中小册子上写上一段时间。
摩睺罗迦看他停在了那里,左手大拇指轻轻点着左手中指,在心里掐算着时间——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队士卒从青萍军营离开,前往各个街道巡逻。
而士卒从青萍军营,到达这条街道的时间,摩睺罗迦曾经估算过,需要大约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前,青萍士卒已经巡逻过这条街道,前往别处去了,第二波巡逻的士卒当下估计刚刚出发。
半个时辰,足够摩睺罗迦杀死殷白眉。
这是摩睺罗迦观察三天的成果,说实话,颇不容易。
青萍之所以是安全的,便要归功于此地紧密的军人防守巡逻制度,任何在此地滋事的武夫或是匪徒,必会被士卒联合围剿,头颅就挂在城前卸剑池里。
机会只有一次。
摩睺罗迦入了城,趁手兵刃便被青萍军人暂时扣下,放到了卸剑池前。
他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纵然杨立认识他的趁手兵刃,但如今杨立还没有回青萍,青萍不可能知道自己城里混进了一个晋王那边的人。
更何况,摩睺罗迦觉得,自己只是前来杀一个人。
一击得手,立刻远遁,杨立也拿他毫无办法。
……
摩睺罗迦站起身,随手捞了桌上一双筷子揣进袖口,又从怀中摸出几颗散碎银两丢在了桌案上——青萍的店小二比那些实力强横的武夫还要难缠,若是不付钱吃霸王餐的话,店小二几声招呼,便能吸引到诸多人前来围观自己,更可能召来青萍武卒。
摩睺罗迦可不想自己被数百余个全副武装,盔甲锃亮的士卒结阵包围住,在自己身上留下数十百个透明窟窿。
他迈步走下酒楼,慢慢向着殷白眉接近。
殷白眉的真实身份,摩睺罗迦并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要斩杀此人的念头必然会立刻打消。
天子近臣,这样的存在即便是跻身武道一流的武夫,也不敢轻易得罪,更何况是要取走这等样人的项上头颅?
……
青萍城门前,跨骑一匹雄骏战马的都邪向着城门守值武卒丢下一枚令牌,低喝道:“魁首令,速速散开,莫在此地阻拦!”
城门守值武官捏着令牌仔细看了看,立刻挥手放行。
其身后围在城门前,本对都邪严阵以待的武卒们分散开,从中间为都邪分出了一条道来。
他们多是青萍军营新招收的武卒,自然不可能知晓这位携带魁首令而来的武夫真实身份。
“某家此次进城,只为斩杀一个混入城中的奸细。不用派遣士卒协助某家,也免得惊扰了各个商铺的生意。”
都邪看了城门守官一眼,又吩咐了几句,忽而翻身,一把抽出了城门守官腰间长刀,接着纵马而去,如一道笔直的利矢射入城中——
只留满面骇然之色的城门守卒,与那一句停留在空气之中的话语:“借刀一用!”
第二九六章 将以填沧海(八)
殷白眉埋头在密册上书写着在青萍的见闻。
他桌前的那一碗茶水已经凉了。
摩睺罗迦站在殷白眉三丈之外,殷白眉写得太过投入,竟对周遭环境一无所觉。
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只会些粗浅武功,更加未注意到隐藏在人群之中的摩睺罗迦在快速接近二人。
小太监站在殷白眉身边,一股凉意掠过他的脖颈,他身体抖了抖,转头眼神困惑地看向人群。
“杀!”
一声断喝骤然响起——
一根筷子从人群之中射出,瞬息之间扎进了小太监的眉心,鲜血登时从伤口中汩汩涌出。
小太监双目圆瞪,身形扑倒在地!
杀机乍然而起,殷白眉终于有所感应,他匆忙将密册收入怀中,抓起桌上的茶碗甩向扑杀而来的摩睺罗迦!
嘶嘶——
如蛇吐信之声忽响,一根筷子直接从摩睺罗迦袖间射出,直接扎碎了一个茶碗,冰凉茶水亦被雄浑真元一击即溃,化作一颗颗水珠,迸射向四方!
“见血了,有人闹事!”
“大家快躲一躲!”
摩睺罗迦当街杀人,惊到了街道上的行人们,他们纷纷退避到了各个商铺之中,茶摊老板也顾不得自己的摊子了,赶紧随同行人们逃跑!
茶摊周遭数十丈范围内的人群不消片刻尽数清空,一双双带着好奇与忐忑的眼睛注目茶摊前对峙的摩睺罗迦与殷白眉。
“你是何人?”殷白眉平息心中的惊骇,斗篷中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摩睺罗迦藏在衣袖中的手掌,随时准备防御对方的攻击。
摩睺罗迦的真元在这转瞬之间透出穴窍,与天地气脉互相攀附,形成自己的天地气根。
他气势极强,身高与殷白眉虽然相差不多,但给周遭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头蟒蛇正欲张口吞下一只受惊的羊羔!
“来杀你的人!”
摩睺罗迦桀桀怪笑一声,迈动脚步,在空气中瞬间拉扯下一道道残影,临近殷白眉身形之时,左手手掌张开,挟裹自身八成以上的真元猛地拍向殷白眉的头颅!
同时右手臂柔若无骨,如同一条蟒蛇般缠向殷白眉的脖颈!
这是朝中哪个大臣豢养的杀手——殷白眉心中瞬间转过这一个念头,不敢直面摩睺罗迦的攻击,连忙后退,同时伸手抓住一张凳子,横扫向摩睺罗迦伸过来的右手!
哗啦!
摩睺罗迦手臂直接穿过凳子,将之打成粉碎,五指并起如同蛇头,再度向前迈步,‘蛇头’直插殷白眉喉间!
随着他鼓动通身真元,殷白眉连接天地气脉的寥寥气根便被尽数摧断,殷白眉的步履顿时慢了些许!
这一记穿喉掌殷白眉绝难完全避开!
殷白眉只能侧身,躲过要害,任凭摩睺罗迦的掌刀割穿他的斗篷,割伤他的下巴——
他一只手伸出,与摩睺罗迦再度变招而来的左掌对拼一记!
轰!
殷白眉踉跄后退,胸中气血翻腾起来,忍不住喷出一口血雾!
“嘿嘿,老匹夫实力太差!”
摩睺罗迦冷笑连连,那只割伤了殷白眉下巴的手掌倏然下落,死死扣住了殷白眉的肩膀,牢牢控制着殷白眉,使之不能后退,同时另一只手直插殷白眉的心脏!
摩睺罗迦作为牛鬼蛇神之中的蛇目天王,以其一手目力可致敌人陷入神智迷失的绝学闻名于江湖。
但目光终难杀人。
摩睺罗迦成为武道大师,其手上杀人功夫自然也不弱。
使长鞭时,钻研出了天蛇鞭影这一武功,赤手空拳,两手亦能演化天蛇鞭影,其中‘蛇手’与‘蛇穿击’两招,摩睺罗迦用得最是得心应手。
蛇穿击如大蛇以极快速度穿过草丛,暴掠敌人,最为凌厉,敌人面对此招,往往手忙脚乱,被逼的露出破绽。
而蛇手诡异,奇正相合,配合摩睺罗迦的‘蛇目’,往往能起到骚扰敌人之功,关键时候,蛇手与蛇穿击虚实相济,互相变化,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当下,殷白眉便是着了这‘蛇手’的道,被摩睺罗迦直接锁住肩膀,眼看着摩睺罗迦就要抓破他的心脏——
殷白眉已经老迈,气血衰败,一身功夫比不得年轻时候。
既然养生有术,身体维持在巅峰时刻,他也绝不是究竟历练,正值年富力强之际的摩睺罗迦对手。
在最巅峰时刻,殷白眉亦只是个堪堪抵近‘武道大师’境界的半步大师而已。
禁宫内库武道典籍,珍贵药材多不胜数,不过殷白眉终究没有这个天赋,再加上深宫之中,各种勾心斗角数不胜数,他心思难以纯净,一来二去,这武道修为便也陷入了渐渐退步的尴尬状况之中。
但是,殷白眉既知自己修行在即,又知燕州是个凶险之地,自不可能不为自己预备几件防护宝甲。
如今他的胸前便有一颗玉坠,内有地象大师刻画的禁障,摩睺罗迦的手指接近殷白眉胸前三尺范围之时,快若闪电的蛇穿击便登时慢了些许,趁此时机,殷白眉以掌化刀,直斩摩睺罗迦锁住自己肩膀的另一只手掌!
唰!
摩睺罗迦瞬间收回自己的双手,阴笑道:“老匹夫修为低微,护身宝贝倒是不少!”
话虽如此,摩睺罗迦倒并未因之放弃自己斩杀殷白眉的想法,他双手再度弹出,与殷白眉的双掌片刻间对掌十数次,掌影纷飞,令人眼花缭乱!
看样子,他是欲要直接卸下殷白眉两条手臂,使之完全丧失行动力,而后自己便能轻而易举地拿下殷白眉的头颅!
殷白眉自身处境不可谓不凶险,对方真元雄浑,每每与其对上一掌,殷白眉体内气血便要翻腾一阵,五脏六腑都在这一次次对掌中震荡开来,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再加上摩睺罗迦出手速度愈来愈快,殷白眉已经有目不暇接,即将招架不住的预感!
但是,殷白眉当下却休想退避,逃离摩睺罗迦的招式,他只要停止与摩睺罗迦对掌,立刻便会露出破绽,摩睺罗迦趁势而上,要了他的性命也只在须臾之间!
第二九七章 将以填沧海(九)
殷白眉惨然一笑。
自问平生行事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擅专弄权,在庙堂与宫廷之间也尽量做到了平衡,不偏不倚,未想到还是会被别人盯上,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时隔数十年再入江湖,在青萍这样一个在燕州尚算安全的地方,自己却将要殒命……
真个是命数如此!
砰!
四掌相碰,殷白眉的身形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
一道鲜红的血线自他口中迸射,在半空中留下一道血色的弧光!
摩睺罗迦身形忽左忽右,迅速接近了殷白眉倒飞出去的身形,袖袍一扫身旁桌案上的一碗茶水,真元裹起水液,凝练成水箭。
他的袖袍轻轻一挥,那十余根水箭便骤然扎向了殷白眉的身体!
“胆敢在青萍当街行凶,莫非欺我青萍无勇夫么?”
正在摩睺罗迦以为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之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街道一头传递进他的耳朵!
那些藏在一个个商铺之中,忐忑等待青萍巡逻士卒赶到此地的行人们纷纷扭头,向长街那头看了过去。
但见黑衫刀客拍马而起,脚踩虚空,于虚空中轻轻一迈步,转瞬之间掠过了一条街道这样长的距离!
围观人们纷纷惊呼!
凭他们的眼力,看那黑衫刀客抬步之间跨越一条街道,便像是传说之中的仙人施展缩地成寸之术法一般!
轰隆!轰隆!轰隆!
那刀客的真元顷刻间充塞进了此间天地气脉之中,翻腾如海,大浪滔滔之声不绝于耳!
摩睺罗迦脸色惨白!
只一息间,他的天地气根便被全部禁锢在了对方那宛若海洋般浩瀚的‘气海’之中!
换句话说,如今的摩睺罗迦动用不了半分真元,只能以一具肉身对抗天空中那道身影!
气脉生根为气根,大家之境到宗师之境的所有武夫皆以气根连通天地。
气根交互为气海,观澜境强者独有的掌控一方天地之法!
那个刀客竟是观澜境强者!
青萍何时出了一位观澜境强者?!
摩睺罗迦心生悔意,只可惜覆水难收,世间并没有可解后悔的灵药。
他提起十二分精神,双脚深深扎根于大地之中,全神贯注地应对掠空而来的黑衫刀客。
但片刻之后,摩睺罗迦心中仅有的一点战意也溃散了。
黑衫刀客朝向他漫不经心地挥出一泓刀光,锋芒劈面过——
摩睺罗迦仿若看到了一片混沌之中,劈下巨斧的盘古,清气上升,浊气下沉——这一招刀术分明是刀法基础招式之中的‘开天’式,然而观澜境强者运用此招,却硬生生将之施展出了武道绝式的大气磅礴之感!
而这一刀‘开天’之中,还另有莫名的蕴意。
仿佛生死两扇门,全被那黑衫刀客一刀劈开,世间一切皆顺遂他的心意,逢死化生,逢阴转阳!
激射向殷白眉的那一道道水箭,像是经历了一场时光倒流,还未扎入殷白眉的身体便尽数向后飞快倒退,而后摩睺罗迦也不受控制地转过身,重新面对了殷白眉,他袖袍倒卷,那‘凝固’在半空中的一汪茶水被他袖袍卷起,桌案上的打翻的粗瓷茶碗被无形的力量重新摆正。
摩睺罗迦袖袍卷起的茶水恰到好处地落进了茶碗里,就连碗中茶水晃动的规律也与先前一模一样!
这是……
摩睺罗迦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声势如虹,气贯亘古的一刀,竟不是杀人之刀!
这是救人之刀!
摩睺罗迦很清楚将武道招数演化到黑衫刀客这个地步意味着什么——杀人容易,救人难,以杀人之术行救人之事,便难上加难!
需要何等惊才绝艳的领悟能力,才能悟出这样直指生死的刀术?
摩睺罗迦浑身大汗淋漓!
如他当日在无当窟中见到的那位名号‘秋尊’的观澜境强者,一手众生颠倒拳意直面世间是非,以无可解之拳意,解决了无可解的是非题,万物生发,红尘颠倒,皆凭我意,可称为心意拳。
今时又见黑衫刀客一手刀法,直面生死两难,阴阳相隔之难题,以一手转死为生,以一刀劈生死路的悍烈顽强之意念,铸就了自己的大道,这刀客想要生死两全,于是武道神灵便灌注在他的刀术内,凝聚成了独属于他的两全刀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刀术过处,路人心间皆留余韵。
看向那位刀客的目光,不禁多出了几分探究欲-——这位强者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抉择,才得以形成这样出神入化的刀意?
他们无从得知。
摩睺罗迦慢慢转过身,看向那落地之后,朝他慢慢走来的黑衫刀客,看着黑衫刀客的面庞,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喉结上下抽动,汗水划过面庞,艰难道:“是……你……”
那黑衫刀客正是都邪。
先前首阳阁三榜公布,锐士榜上已经没有了都邪的名字,那个时候摩睺罗迦还以为此人因为见到了自己此生挚爱林清月的药人相,已在杀死林清月之后,心痛之下拔刀自刎。
没想到对方还活着。
而且还直接越过宗师之境,跨入了观沧海境——既然成为超越宗师之境的强者,首阳阁不敢再将其名收录入锐士榜上,自然亦是应有之理。
可笑自己竟没有想到都邪不在榜上还有这一重可能。
但只要了解一些无当窟事由的,大多数人恐怕都想不到这一重可能吧……
“你们以为我死了?”都邪似是看透了摩睺罗迦的心意,面无表情道,“可惜了,我还活着。”
都邪并没有要与摩睺罗迦针锋相对,借如今形势利于自己,便对摩睺罗迦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但摩睺罗迦听着都邪叙述事实,身体却吓得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都邪没有死,还成为了观澜境强者,赶来青萍,阻住了摩睺罗迦绞杀殷白眉,成王败寇,如今可不是就要到了摩睺罗迦遭祸身死的时候了么?
跑到人家大本营里来闹事,还寄望于人家将自己全须全影,好声好气地送出去?
没有这个可能!
第二九八章 将以填沧海(十)
都邪眼神越过吓得脸色惨白的摩睺罗迦,看向了其身后惊魂甫定的殷白眉。
殷白眉抬手欲要先向黑衫刀客行礼道谢,都邪却先开口道:“某家天目都邪,受天目魁首之命,前来搭救高公公,万幸,来得还算及时。”
“高公公来到青萍,某家便代魁首略尽地主之谊,此番惊扰到了高公公,还请见谅。”
都邪言谈彬彬有礼,但手上却没有什么动作,也不见他对殷白眉拱手行礼。
但这样一尊观澜境强者,即便禁宫之内也只有两三个,昭帝对这样的强者都要以礼相待,殷白眉自然也不指望都邪会对自己如何恭谨。
殷白眉越过了摩睺罗迦,走到都邪身边,躬身行礼道:“此番要多谢都英雄搭救,否则老朽就要命陨当场了,老朽初到贵地,若说惊扰,也该是老朽惊扰到了青萍才是。”
“都英雄,还请见谅。”
“咳咳……”
殷白眉话还未说完,便以衣袖掩住了口鼻,口中吐出的鲜血溅在了衣袖之上,也有少许顺着衣袖向下低落。
见此情景,都邪怎会不明白面前的这位高公公在摩睺罗迦的攻势之下,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他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殷白眉颈间,指尖有真元流淌,投入殷白眉穴窍之内,在其体内流转一圈,便已大致了解了殷白眉伤势如何。
“高公公,你伤得不轻,还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某家为你在青萍寻一家医馆,你好好调养一番。”都邪盯着殷白眉,沉声道。
旁人只看二人面相,便能发觉都邪比殷白眉年轻许多。
但是殷白眉站在都邪身前,却更像是都邪的后辈——所谓达者为先,大概是此理。殷白眉身在江湖,非是庙堂之中的天子近臣高公公,在江湖之中,自然要守江湖的规矩,都邪的武道修为比他强大太多,他纵然有心摆出天子近臣的威风来,都邪也必定不会顺他的意思。
更何况,当下是都邪出手救了他,哪有同自己的救命恩人摆谱的道理?殷白眉人情练达,自不会做出这种让人唾弃的事情来。
只是……
听着都邪的言语,殷白眉心中微微一动,便要摆手婉言拒绝都邪的好意。
他在燕州游历了也有段时间,自知天目是个什么存在,天目魁首与青萍之间又有着什么联系,经过宫廷暗卫多方汇集而来的情报,殷白眉可以得知那位天目魁首,有一个了不得的身份,其是当年的杨氏大逆!
如今这位大逆与太子走得很近,但这却犯了陛下的忌讳。
殷白眉可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行查踏错,自己若与那个大逆有了些微牵连,便再难平衡禁宫之内各方势力,倘若再被庙堂朝臣抓住了些许把柄,自己必然是要面临万劫不复之结果!
“不必了,不必……咳咳咳……”殷白眉正说着话,胸中血气上涌,又禁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鲜血吐出,殷白眉的精神也跟着衰弱,眼睛看周遭人群,都渐渐出现了重影的势头。
“高公公可是担心我家魁首的身份,会对你造成麻烦?”都邪来之前便得到了杨立的言传意会,此刻见高公公纵使在身受重伤之际,也不愿接受自家的帮助,立刻便想到了这一点,他沉声道,“那高公公可知,此次是谁派了这人来杀你?”
“三皇子罢……”殷白眉心思剔透,纵然脑袋有些发昏,也大概猜测出了摩睺罗迦背后主使。
只看那个刺客面对都邪之时的反应,便能悉知二人处在敌对关系。
再结合先前燕州发生的种种事情,殷白眉怎会猜不出派摩睺罗迦前来刺杀自己的人是谁?
他苦笑一声:“晋王爷……操之过急了……”
莫看殷白眉表面上对晋王刺杀自己之事,好像不是很在意。但心里却是重重为晋王记了一笔账。
倒不是他心胸狭窄,实在是别人派杀手来追杀自己,致使自己差点丧命,身受重伤。这样的事情,任何一人恐怕都不会没有半点记恨。更况乎是混到了大内总管太监这个位置的高全善?
对敌人仁慈,便是在对自己狠毒!
在殷白眉眼里,三皇子已经成为了他的敌人!
“高公公如今已然卷进庙堂权位之争里来了,想要脱身,恐怕是不可能脱身的。”
都邪缓缓道:“权位之争,除非一方落败,否则一旦势起,便绝没有停歇之时,除非一方落败。这个道理,你比某家却是更加清楚。”
“如今纵然高公公有心不与我家魁首有所牵连,但高公公当知,如今是某家救了你。这一点,已有许多人看到。”
“而某家则是天目的一份子。你虽不愿入局,却已经深入局中了,这个时候,再想撇清什么,恐怕困难。不如坦然受之,支持我家魁首,支持太子,以后……太子成了天子,自不会忘记这份高抬贵手之恩。”
听着都邪的话语,殷白眉沉思了片刻,精神上的困倦与身体上的伤痛,最终让他妥协地点了点头。
他随即苦笑一声:“都英雄乃是江湖豪雄,快马乘风,飒沓武林。这样的言辞机锋恐怕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是你背后那位魁首的意思?”
都邪点头,扶住了殷白眉,道:“某家先扶高公公前往医馆医治伤势。”
殷白眉侧目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小太监,长长地叹息一声:“还请都英雄差人为咱家的小仆选一副棺木吧。”
“此事自然不用高公公费心。”
都邪点了点头,又看向身后的摩睺罗迦。
摩睺罗迦有心想要逃跑,但在都邪目光逼视之下,双脚却像是在大地上生了根似的,怎么也不能迈步出去。
“来几个帮手,将这个刺客捆上,送去青萍大牢!”都邪向着巡逻而来的武卒吆喝了一声,立刻便有数十个披甲武卒将摩睺罗迦团团围住,拿铁索捆了,又以银针扎在摩睺罗迦‘气海’穴窍之上,使之不能动用内力,之后便牵着摩睺罗迦往青萍大牢的方向去了。
第二九九章 伏龙局(一)
关东郡盛州府。
将近元旦,千门万户红灯笼高挂,鞭炮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市井街道之间的行人们脸上多多少少都有了些笑意。
盛州城北屠宰场的生意比往日好了许多倍,不时有人牵牛赶羊,或赶着猪过来让屠宰场的屠夫宰杀。
一盆盆主人家不要的猪血、猪内脏流水价端出来,等着新年尝一尝肉味的贫苦人家便聚在那些猪下水前,拿点银钱买一副肝脏猪肠回去自己料理。
宋宪亦在这些人中,排队等着买一副猪肠,几斤猪血回去做一些猪血肠蒸来吃。
宋宪倒不是因为买不起肉,才来买猪下水吃,只是因为母亲喜爱吃这东西,又逢过年,便打算买上一些。
杨立等人在的时候,宋宪也是存了心思学了点厨艺,如今在厨艺一道上,虽说不上是登峰造极,但也总算登堂入室,至少也不会再如先前那般,烧个柴火灶都烧得勉为其难。
排在屠宰场肉铺前的队伍很长,赶着年猪来杀的人也不少,因此人们也不担心供不应求的问题,队伍朝前缓缓移动着,一直到了临近正午之时,才总算轮到宋宪。
屠夫利落地为宋宪挑了一副猪肠,又在宋宪自己带的盆子里盛了些猪血,宋宪付了银子之后,与屠夫寒暄几句,便打算离开。
这时,后面排队的一个人向宋宪招了招手,口中唤道:“宋兄,宋兄!”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宋宪抬首看向那人,眉头微微一皱,随即露出笑容,走到那人面前,拱手道:“韩兄,好久不见。”
“今日这是也要准备年货了么?”
被宋宪称之为韩兄的韩醒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应道:“嘿嘿,家中早已备好了年货,不过这几日甚是想念猪心汤的味道,来此买副猪心,回去炖汤喝。”
“原来如此。”宋宪点了点头,笑道,“家母还在等着在下回去做饭,就不多叨扰韩兄了,在下先告……”
“宋兄,且慢,且慢。不忙着走。”宋宪话还未说完,便被韩醒摇手截住了,韩醒道,“过些时日,同文社要举办一次诗会,特请在下邀请宋兄赏光,既然今日恰好遇到宋兄,在下便将这事与宋兄知会一声……”
宋宪闻言,思忖片刻,笑道:“既然还要过些时日,那韩兄,此事便到时候再商量如何?”
“也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在下是否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宋宪面带歉意,很是真诚。
看来是想要婉拒掉韩醒邀请他参加的同文社诗会了。
自从之前与杨立一道参加了一次诗会之后,宋宪便对诗会这个东西再没有了任何期待,因此听到韩醒邀约,便下意识想要拒绝。
再加上其实韩醒与宋宪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在今日之前,韩醒对宋宪可冷淡得很,绝没有当下这般热络,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宋宪觉得,这同文社诗会或许有些猫腻。
目下宋宪醉心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常与杨立有书信往来之外,他也不愿被外界纷扰之事打搅了自己的清静。
韩醒听宋宪话中之意,哪里会不明白宋宪是想推拒掉这次诗会?
不过同文社诗会这件事,可是专门有人交代了韩醒,让他必须邀请到宋宪的。
这件事,恐怕是不容你百般推脱了……
韩醒心中冷笑,面上神色却更加热切,拉住了宋宪的手,笑道:“宋兄这是哪里的话?今次诗会,关东俊杰齐聚同文社,若是少了宋兄这样的才子,恐怕会美事难成。”
“宋兄,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再推脱了,每日白首穷经,闭门造车,于学问一道而言,反倒适得其反。”
“在下看你该要多与同窗交流交流了,或许能有所得。”
韩醒与宋宪拉拉扯扯,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目光。
宋宪如芒刺在背,迟疑道:“这……”
平心而论,韩醒说的话对如今的宋宪而言,并没有太多吸引力。
他参加过一次诗会,不可能相信韩醒这样的人所说的,在诗会上与人交流还能得到什么领悟——一些纨绔及其跟班们互相吹捧,阿谀奉承,狎妓玩乐的场合,能得到什么学问?
但是如今被人围观着,宋宪身上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也不善于拒绝别人,一时之间便难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拒绝韩醒了。
韩醒见状,立刻打蛇随棍上,道:“宋兄,这么多人看着呢……小弟只是邀请你去参加个诗会,你不会连赏光都不肯吧?”
真不知这样不善交际的草包,邀请去同文社诗会,能有个甚么作用?
韩醒可早就听闻宋宪此人,家世寒酸得很,上一次参加菁英文会,将好好的一个诗会给搞砸了,同文社那帮同窗是怎么想到要邀请宋宪这人的?
“既然……既然如此。那在下答应韩兄,到时候前去参加诗会就是了。”宋宪无可奈何地回了一句。
韩醒这才松开了抓着宋宪衣袖的手掌。
宋宪连忙向其作揖,准备离开,谁料这时,韩醒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份请柬,递给宋宪道:“宋兄,宋兄,莫忙着走,请柬你还未拿呢!”
“啊,好,好!”
宋宪心底苦笑一声,这下是彻底含混不过去了,只能双手接过请柬,韩醒才点头放行。
……
宋宪的居所距离屠宰场并不远。
绕过两条街道,横穿过一道窄巷之后,便来到了他的居所。
这处小院,曾是杨立等人与宋宪母子共同居住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宋宪母子两人。
推开院门,偌大的院子里显得空荡荡的。
宋母坐在屋檐下,腿上盖了件大氅,看到宋宪出现在院门口,她眯着眼睛,笑容满面:“我儿回来了啊。”
自从那次病愈之后,宋母也留下了些许病根,大冬日里不敢在外面坐得太久,不然会浑身发冷,骨骼疼痛,也只有这临近正午,太阳好的抬起里,才敢在院子里活动活动,坐着晒一晒太阳。
“阿娘,您怎么出来了?”看到母亲坐在屋檐下,宋宪询问了一句,快步走过去,扶着勉力站起身的宋母,来到了院中有阳光的地方。
他又将那把椅子搬过来,扶着母亲坐下来,语气微带责备道:“今日天气不怎么好,阿娘不要在外面呆得久了,稍坐一会儿,儿子便扶您回屋休息。”
说着,宋宪将手中以荷叶包起来的一副猪肠、一盆猪血给宋母看了看:“今日儿子去买了些猪肠、猪血,晚上好蒸血肠给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