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〇章 再世孔明(三)
杨立心中暗道这田青还有点心眼,将自己等人哄骗来此地,才在最后关头摊牌。
这个时机选的是恰到好处。
田青认定了杨立等人是涉世未久的隐世世家子弟,若杨立等真的是那一类涉世未久之辈的话,只怕真的会被田青这几句话唬住,碍于田青一路上对自己等人颇为照拂,必然会忍着心中那点不悦,听田青将图谋的那件大事娓娓道来。
听完田青所筹划的那件大事后,杨立便只能加入到田青的行列中,不可能听完之后就退出田青的队伍。
因为这件大事必然是一个惊人的秘密,纵然杨立等人‘初涉江湖’,也知晓别人将大秘密暴露给你,必然是想你能为对方搭把手。
这个时候,‘初涉江湖’的杨立等人即便有百般不愿意,也必须硬着头皮听从对方的安排。想要就此离席是不可能的,听了人家图谋的大事,还想拍拍袖子离开?
你万一将人家的秘密泄露出去怎么办?
接下来,杨立等人便只能继续碍于面子,最后彻底被田青牵着鼻子走了。
赵元直看着那三个目露凶光的武夫,皱了皱眉头,欲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而是侧目看向了杨立。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杨立身上,只等他点头答应,或是起身带人离开此地。
田青的目光却在杨立与都邪二人之间打转,他当下心中也很是紧张,计划成或不成,全看那个杨立究竟是不是真的没有江湖经验了。
当然,杨立若在此时闷哼一声,在他同伴威胁的目光下离席,田青也是无可奈何——光是对方的那个仆人阿都,田青等人也奈何不了。
杨立嘴角上扬,微笑道:“田兄弟,有事不妨直说。”
“这一路承蒙你照顾,还给我们讲了那么多的江湖秘辛。你若是希望我们帮你做些什么,我们若能相帮,自然也会尽力而为。”
青年的话语说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令田青识破他的伪装,辨出来他并不是什么隐世修行子弟,也不会让田青觉得这人挺容易拿捏摆布,由此生出对杨立的蔑视之心。
田青心中暗喜,觉得杨立这条大鱼已经咬上了鱼钩,面上却显出一副苦恼之相:“此事干系重大,杨公子若是听了,可是就真得帮哥哥一把了,不能推脱什么的。”
“毕竟这事儿也不适宜拿到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说道,杨公子听了若是不愿意答应哥哥,拍拍屁股离开。某家心底不免担心你会将这件事情泄露给别人。”
田青表情诚恳,谆谆善诱。
杨立听了他的话,面上却罕见地露出了不悦之色。
杨立将手中捏着的杯子重重地墩在了桌案上,寒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听也罢!”
田青顿时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温和,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登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杨立盯着田青,道:“江湖豪雄,义字当先。田兄弟这番话,是不是显得生分了?”
“某家既然愿意与田兄弟同行,便表明某家很希望与田兄弟交个朋友。朋友若是有什么难处,某家怎会不肯施之援手?只是田兄弟却怀疑某家会将你图谋的大事泄露出去,呵!你说这样的话,不仅是对在下人品的羞辱,更是在质疑你的朋友!”
一番话说完,杨立立刻便起身,做出一副要离席而去的样子。
都邪和赵元直两人也跟着起身,做足了架势。
田青被杨立这突然一击打蒙了,眼看着几人起身就要离开,终于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抓住杨立的衣袖,不断赔笑道:“杨公子拿我当朋友,我田青岂是那种不知好赖的人?”
“杨兄弟且莫生气,且莫生气!这事儿怪哥哥做的不地道了,怪我怪我,坐下说,坐下说……”
他一叠声地向杨立赔礼道歉,杨立面上神色才渐渐缓解,坐回了座位。
“哥哥自然是拿杨兄弟当自家兄弟来看的,只是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哥哥却不知道杨兄弟是怎么个想法。”田青斟酌着用词,以免再度激怒眼前这位看起来极重江湖道义的杨公子。
他方才看着杨立离开,心中自然是有些惊慌与始料未及的,不过反应过来之后,登时狂喜。
这人简直是太好上钩了,随便自己扔点什么,杨公子都必定会咬住。如今来看,这杨公子与其仆从简直是最佳的开路先锋!
田青面上现出几分感动之色,接着道:“没想到杨兄弟对哥哥,亦是这般推心置腹,既然如此,哥哥还怀疑兄弟做什么?以后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了!”
随着他这一席话落地,他身边的几个同伴纷纷点头,脸上露出了热烈的笑容。
杨立自然也是浅浅一笑,此间的气氛跟着又热络了几分。
“嘿嘿嘿,兄弟有所不知,哥哥所图的这件事,虽然干系重大, 但是如若干成了,咱们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咯!”
田青又抛出一个噱头,想要引起杨立的注意:“哥哥看兄弟也是家境富足,不过,兄弟,你可见过真正的金山?”
“金山?”杨立的眼神如田青所料地亮了亮,随即眉头微蹙,看向田青道,“可是哥哥同我说的,无当窟怀宇王墓内的那座黄金矿脉?”
“哈哈,正是那座黄金矿脉。那也是哥哥欲要图谋的!”田青用力点头,面上写满了兴奋,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杨立,看对方是什么反应。
杨立闻言,却有些迟疑起来。
他似在犹豫什么,片刻之后才道:“田家哥哥,既然那是一座金山,又出在了人家无当窟里面,人家也是断断不会放过的……”
“咱们这几个人,欲要图谋人家那座金山?未免贪心不足蛇吞象了吧……”
“哈哈,弟弟这就有些不知了!”田青哈哈大笑,就连杨立在听到他要图谋金山之事时,会犹豫不觉,田青也早有预料了。
他立刻便觉得自己对人心之测度又上了个层次,一拍大腿,紧接着压低身形,令杨立附耳过来,在其耳边如此这般地说道了一通之后,拍了拍杨立的肩膀,与杨立挤眉弄眼道:“哥哥说的这些,弟弟都懂了吧?”
“嘿,这座金矿,无当窟得来不正。如今更强逼他们的圣女嫁给一个不愿嫁的人,简直天理难容,咱们这是替天行道哇!”
杨立点了点头,心情有些激动。
田青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正迎合了杨立的计划!
“咱们可不只是这几个人,看到前面左手第一排桌子前坐着的老人家了么?那可是大师之境的高手,牛鬼蛇神之中蛇目天王——摩睺罗迦!”
第二七一章 再世孔明(四)
杨立看向左边第一排桌子首位的老者。
那老人在杨立转头看向他的瞬间,便心生感应,转过头来,面上覆满了斑斑点点,密密匝匝,令人一眼看去,竟如同蛇的鳞片一般。
尤其是老者一双狭长的眼睛里,似有盈盈绿光闪烁个不停。
他冲着杨立阴森一笑,便又转过了头去。
杨立与那位号称‘蛇目天王摩睺罗迦’的老者对视一眼,体内气血登时翻腾起来。
都邪坐在杨立身侧,如今已跻身大师之境的他自然知晓杨立体内的状况,以内力将自己的声音凝聚成线,送入杨立耳中:“首领,牛鬼蛇神四王算是江湖之中成名已久的大师之境高手,某家与这个所谓蛇目天王的老头交过手,其一身六欲邪功,最擅用夺人心魄之手段。目下你当他只是轻轻看了你一眼,其实此时已用了些许手段扰乱你的心神。”
“只管默运《逍遥游》,他这些阴私手段,奈何不得你。”
杨立听着都邪的话,立刻便暗暗运转了《逍遥游》,心底那股不舒服的感觉立刻便消减去了,无影无踪。
田青讶然地看着面色如常的杨立,田青方才专门指给杨立看了摩睺罗迦所在的位置,便是为了让杨立将目光投注过去,引起摩睺罗迦的注意,给他使些手段,震慑震慑他。
却未想过杨立这么快就摆脱了摩睺罗迦的手段,由此可见,杨公子这人武道修为恐怕也已跻身一流之境!
田青心中大为振奋。
他急忙假装担忧地看着杨立,道:“蛇目天王修为高深,已入化境。兄弟只当他是转头看了你一眼,其实其随性而发的真元已投入你的体内,兄弟你当下感觉如何?”
杨立笑道:“谢田家哥哥关心了,在下有些家传功法,蛇目天王老人家这一真元,在下的经脉还承受得住。”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田青连连点头,又道,“既然如此,弟弟你可要记住了,待会儿以摔杯为号,一旦看到蛇目天王摔碎手中杯盏,我们便立刻对无当窟魏钟道老儿发难,如何?”
“甚好!”杨立点了点头。
正当此时,都邪又再度对杨立进行传音入密起来:“首领,此间加上蛇目天王,一共有五位大师之境的高手,另有两位宗师之境的高手。”
“四位大师之境的高手,便在这四排桌子的最前列。一位则是某家。至于两位宗师,一者在门口角落那个位置坐着,他独据一张桌子,这人,都邪尚未见过。”
“另外一位,则在您的身边——大昭太子”
杨立扭头看向身旁自从落座之后,便一直未有开口说话,默然无声。
此时感应到杨立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也对杨立传音入密起来:“大昭皇室武库修行典籍密册无数,孤便是修成武道宗师之境,也不算奇怪吧?”
“而且,不知孤有没有同你说过。孤初生之时,天下还未有昭国。随父戎马征战至十五岁,大昭才立国定都。”
“而今孤已是而立之年,正值气血澎湃,壮年勇力之时,修成宗师之境并不困难。”
赵元直竟将都邪传音入密给杨立的话,一字不差地听了去!
杨立心中有几分讶然。
倒是一旁的都邪老神在在,看起来对赵元直会听去他对杨立传音入密的话,一点也不奇怪。
赵元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看了杨立一眼,向其传音入密道:“你不用担心,另外那位宗师境的高手不会听到咱们三人之间传音入密的话。孤有秘法可遮蔽传音入密特有的波动。”
“另外,那田青说以那摩睺罗迦摔杯为号。”
“他摔杯子的时间,是照他自己所想的去做,还是按我们的意思来?”
杨立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自己。
赵元直会意——这是在告诉自己,摩睺罗迦什么时候摔杯恐怕也由不得自己了,只能由杨立决定时机。
田青一桌人互相之间又是说了许多废话之流,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无当窟的仆从们端着一个个托盘穿梭于酒席之间,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很快铺满了桌面。
江湖武夫们虽然粗豪,却也懂得些规矩,这样的场合,也都有些眼力见,自然知晓此时把各色菜式摆上桌,可不是说自己等人就能动筷子夹菜吃了。
得等到主人家过来,新郎新娘拜过堂之后,主人家招呼两声,大家才能真正动筷子吃菜。
菜都上齐了。
魏钟道亦在一众长老的簇拥下,迈步走进了议事堂。
他频频向周遭江湖武人抱拳寒暄,脸上带着热络的笑意,自然也赢得众人一片恭喜之声。
杨立看了魏钟道此人一眼,觉得此人行为举止间,自有气度,精神饱满,从面相上看像是一位高雅儒士,只看此人气度,让人对其生不出什么烦恶之心来。
杨立关心则乱,看魏钟道似是一个正派人物,心中顿时忐忑了几分,更加患得患失起来。
不过他这般患得患失也未持续多久。
酒席之间的热络气氛也未能继续下去。
魏钟道在女方父母的位子落座之后,立刻便有两个黑甲士兵拿尖刀抵着两个老人的脖颈,将他们推进了议事堂,推到了魏钟道跟前。
黑甲士兵一脚踹在老者与老婆婆的膝盖处,让他们对着魏钟道跪了下去!
而那个老者,杨立认识。
这人正是杨立初遇江又灵时,江又灵称其阿爹的老头。
见此情景,杨立心中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内心登时涌出一线火苗,直上脑顶!
“魏老儿你枉为人师,今日老汉纵死也不会把闺女交给你们这些贼匪糟蹋了!”
那老人脸上有一道道伤痕,发丝也凌乱着,看起来尤其凄惨,只是如此情景之下,他却依旧怒发冲冠,硬气得很,见到魏钟道那一刻,眼睛登时红了起来,咧开嘴咆哮着要冲上去一口咬死坐在椅子上的魏钟道!
受邀而来的江湖武夫们,看向魏钟道的目光也诡异了起来。
侧目转头,相顾之际,自是心照不宣。
第二七二章 再世孔明(五)
魏钟道冷笑一声,伸掌往老者头顶轻轻一按,直接便令老者动弹不得,再难接近于他!
“今天是本宗圣女与真理教天神长老结为夫妻的大喜日子,你死在这里,只会让新娘子的盖头更红。”
魏钟道如今有三皇子在背后支撑,可谓是有恃无恐。
即便被众宾客看着,他心中也没有生起一丝波澜,平静得很:“你纵然是死在这里,也是阻止不了你那个女儿一心想要嫁给李公子这件事情的。”
“为人父母,总归还是要宽容开明一些的,似你这样顽固不化的老家伙,早该死了,何苦这副作态,还要阻挡你的闺女过上好日子!”
“你……你丧尽……天良!”
被魏钟道手掌按在天灵盖上,老者说话都不利索,脸红脖子粗,半晌才憋出断续的话。
跪在他一旁的老婆婆泪水涟涟,口中啊啊几声,因为本也不擅长开口说话,笨嘴拙舌,在这种场合,心中一急,便更加吐不出完整的字句了。
“你们想死,本座会成全你们。只是不是现在,总不能连本宗圣女在大喜的日子,连父母高堂的面都见不着。”
魏钟道低声对江又灵的养父母说了一句,手指虚抹过两位老人的嘴巴,自有真元从指尖漫溢出来,封堵住了两人的嘴巴,令他们说不出一句话。
杨立目睹这一切,脸色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都邪最知晓自家首领性情,见杨立此状,心中有些担忧,不过未开口作声。
倒是一旁的赵元直向杨立传音入密,安慰了几句:“晋王还没有出现,此时贸然出手反倒打草惊蛇。”
“杨先生,稍安勿躁。”
杨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
江又灵的双手被捆绑住,以吉服宽大的衣袖遮盖住。
她戴着红盖头,被几个丫鬟轻轻托着,似乎走了一条很长的路,一路都能听到喧杂的鞭炮声,走到议事堂的门槛处,丫鬟提醒了江又灵一声,她才轻轻迈步跨过了门槛,慢步向前走着。
踏过门槛之后,议事堂中各种窃窃私语的声音便一齐传进了江又灵的耳中。
“哎,这位无当窟的圣女做到这个份上,也着实是凄惨……”
“谁说不是呢,养父母被她的师父像是对待猪肉一般羞辱,还好她头上戴着红盖头,不然见到这一幕,心里不知该是什么滋味……”
“不过旁人都说无当窟的圣女长得也是花容月貌,嘿嘿嘿,咱们倒是还没见过呢……”
“快了快了,等会儿应该就能见到了……”
这是到了拜堂的地方了么。
阿爹,阿娘……
江又灵心头一颤,既悲伤,又无奈。
丫鬟又轻轻唤了一声,江又灵便停下了步子。
后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咦,这新郎的眼神看起来怎么不对?莫非真理教的所谓天神长老竟是一个傻子?!”
“嘶……”
周遭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也都被江又灵听在了耳朵里。
多种情绪在心底掺杂着,她已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悲伤还是愤怒,只觉得灵魂都在这满带恶意的细语中,被洗刷成了苍白的颜色。
这一刻,时间在江又灵的心里变得无比漫长起来。
从跨过门槛到双亲面前拜倒,短短数十步的路,江又灵却觉得比自己从云罗山脚下走到山顶还要长。
她麻木地向前走着,她没有听到想要见到的人说话的声音。
你有没有来?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打算过来。
被遮盖在吉服宽大袖袍的双手手腕上,涌出了鲜血,随着新娘一路向前走,一路滴在议事堂灰白色的地板上。
触目惊心的红。
议事堂门口,三皇子背负双手,跨入门槛,身后跟着一队黑甲武士。
厅堂之内,诸多江湖武人看着三皇子身后那一队披覆着与当下喜庆颜色相冲的黑甲武士,齐齐色变。
坐在左边第一排的摩睺罗迦却注目三皇子,眼睛中涌动着夺目的光芒。
他轻轻放下了杯子,双手笼在了衣袖里,看样子,他不准备摔碎杯子了——来此地之前,蛇目天王接到了一个密报,无当窟将有大人物驾临。
如今看到三皇子的面貌,他终于确定那个大人物是谁!
这可真是一个大人物,若能攀附上这位大人物,自己何须在江湖上苦熬,江湖中人的梦想,可从来都是庙堂里青紫朝服的那些权臣啊!
比之这些,武道巅顶,宗师之境,都是笑话!
另外三个大师看向三皇子的目光,亦带着不同意味。
或震惊、或惊骇、或犹疑。
坐在门口独占一张桌子的宗师之境高手老神在在。
“吉时已到,拜堂成亲……”有人高声呼喊。
“一拜天地……”
那人抓住新娘的手臂,粗暴地拉着新娘转向门口,对着那位三皇子,跪拜了下去。
一旁神色木讷的李明德,跟着跪拜!
然而杨立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杨立看到了地板上的那些血滴。
杨立脸色严肃地看向赵元直,即便会被田青众人发现异常,他也管不了许多了。
杨立说:“在下从前尚不知缘何而生,如今却不敢轻易取死。”
杨立说:“生命之重,概莫如此。”
田青等人脸上变了颜色。
一股绝强的气息正自那个杨公子的身上复苏,而杨公子此时也似换了个人一般,长身而起,虽只八尺之身,却更有头顶苍天,脚扎黄泉之气象!
杨立说:“活着不论做了些什么,总是不能让自己活得太难过的。”
杨立说:“在下从前所做种种,是希望天下苍生可以活得不那么难过,如今在下要让自己活得不难过一些。”
杨立说:“拜托了。”
杨立向着赵元直轻轻一躬身。
“弟弟,你要做什么?”田青脸色惨白,忍不住问了一句。
赵元直却从盘子里捏起了一粒花生米——那第一排的摩睺罗迦端起茶碗,轻轻啜饮了一口,眼角余光瞟向长身而起的杨立。
这青年要做什么?
嗖——
赵元直将花生米夹在指尖,屈指轻轻一弹,那一粒花生米却直接扎破了空气,汇集了无数天地气根,向着摩睺罗迦手中的茶碗击打过去!
摩睺罗迦浑身寒毛倒竖!
恰似是溟濛濛一片混沌里,巨龙张开了眸子,对自己露出竖立的瞳孔!
摩睺罗迦心中警兆大生,运起全身真元,格挡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危险!
然而他挡不住。
再来三五个摩睺罗迦也挡不住。
花生米击碎了摩睺罗迦手中的茶杯!
发出破碎的声响!
一个个武夫听这声响,纷纷站起身来,兵刃出鞘!
第二七三章 再世孔明(六)
众多还在看着新人拜堂成亲,等着开席的武夫们懵了。
他们愣愣地看着自己身周纷纷起身,目露凶光的同桌宾客们,不知所措。
摩睺罗迦懵了。
他并没有摔碎茶碗,茶碗是自己碎的。
只是这话对谁说,谁会信?
江湖混迹,谁不爱个面子?他要是这样把话说出来,岂不是灭了自己威风?
于是摩睺罗迦不开口。他微微握住了拳头。
握住了的拳心镶嵌着一颗花生米——这是最直接有效的警告:别乱说话,否则下一颗花生米可能会镶进你的脑浆里。
三皇子没有懵,他哂笑一声,环顾四周站起来的江湖武夫,道:“这些站起来的,都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闹事的吧?”
魏钟道从主位上走了下来,迎向三皇子,态度可谓谄媚,走姿可谓卑躬。
魏钟道对三皇子说道:“王爷请稍安勿躁,这些人或许还不清楚形势,待在下好好劝解他们一番,他们自会明白的。”
三皇子点了点头。
魏钟道面向那些站着的,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江湖武夫,忽又变得伟岸英挺起来,他说:“诸位,你等……”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先不要说话。”杨立走出了座位,站在门口。
三皇子看了他一眼,倒没看到那众多宾客之中,依旧安稳坐着的皇兄——赵元直。
近两个月以来,在无当窟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打断魏钟道的话了,如今陡然被人以一个这样粗暴的方式打断自己的话,魏钟道心中愤怒了起来。
他直视杨立,怒斥道:“无知竖子,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以为本座不知你等此行无当窟的真正目的么?呵呵,还不是为了我无当窟之中的那座金矿,本座今日也不妨告诉你,这个金矿,你一块金子也分不到了!”
“打出去!”
“在下不让你说话,你偏偏要说话。”杨立转身看着魏钟道,面色平静,“那你莫要怪在下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你了。”
“都邪,待我说完话之后,你可以将他的嘴封住。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都邪?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武夫之中有反应得快的,登时便心中一惊。
那个站在杨立背后的男人走到了前面,盯着魏钟道,说:“某家明白,首领。”
首领?
鱼肠道的首领可是一个老头,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起来。
“老匹夫,我且问你,无当窟当初设立之宗旨是什么?”杨立随即道。
一句话问得魏钟道面色阴晴不定起来。
四周围拢向杨立的长老们也都停下了步子,有脸皮薄一些的,登时便脸红了。
作为无当窟的长老或宗主,这样一批人怎会不知无当窟最初因何创立呢?
那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此刻也终于辨识出了这个声音。
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可这是真的。
江又灵的身形微微颤抖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滑落,在下巴尖汇聚,一滴滴落在吉服的前襟。
江姑娘心中止不住的欢喜。
也有止不住的委屈和倾诉欲。
她紧紧抿着嘴,在红盖头里又哭又笑。
“无当窟设立之宗旨,想必你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杨立盯着魏钟道,忽而一笑,温和的笑容落在魏钟道的眼睛里,便成了**裸的嘲讽,“人生坎坷,举步维艰,抛却初心并非不可原谅的事情。”
“但是直到如今还拿着当初那点初心当做噱头,笼络人心,而后借着这股力量,企图换取自己的进身之阶。未免就太不要面皮,数典忘宗了罢?”
“看你这副样子,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知礼明义的。但实则只有这副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只是一个伪君子而已。”
“今日可以把自己的亲传弟子卖给真理教,以此来换取自己掌握主动的筹码,明日便可能把自己的亲娘也卖给别人。”
杨立当下之言语可谓极其恶毒。
魏钟道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对方说的句句属实,直指他的本心!
无当窟设立之初衷,是为了振兴燕王留下的理法,以期重整燕州。
无当窟门人的先辈们因这一个理念汇聚于此地,然而如今,他们早已经将先辈的初心抛诸脑后,在魏钟道与一干长老的种种运作之下,通过各种手段,将无当窟卖给三皇子,卖一个好价钱!
这样的初心,在三皇子当面的情况下,他如何能宣之于众?
那岂不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魏钟道紧紧盯着杨立的脸庞,慢慢发现这张面孔自己竟有几分熟悉。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杨立的面貌顿时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起来——这人,莫非就是燕王遗子,那个合戈山的杨立?
杨立竟出现在了这里!
魏钟道内心止不住地颤栗起来,紧接着面色通红,双眼中涌现狂喜之色!
他走下台阶,走到了新娘江又灵的身后,喝道:“你说了这般多,不过就是为了转移本座的注意力而已!”
“你以为本座不知道,你来此地,是为了这个与你有过苟且的贱人?!”
“今日便教你得偿所愿,教你与她好好见上一面!”
唰!
魏钟道抓住江又灵的红盖头,一把将之从江又灵头上扯了下来——
女子面带泪痕,嘴角噙笑的样子,便撞进了杨立的眼睛里。
魏钟道的手掌紧紧扣着江又灵的脖颈,脸色狰狞。
杨立几句话便戳中了魏钟道心中最痛的那个地方,挑惹起了他的满腔怒火。
否则,魏钟道此时哪怕但有一丝理智,都知道在众宾客面前,这样要挟一个女子,会多么损伤他的颜面。
更何况,江又灵亦被赵元睿垂涎三尺。他若是在众人面前杀了江又灵,在三皇子赵元睿那里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可他就是伸手紧紧扣住了江又灵的喉咙,大有一用力掐死江又灵的意思!
他曾经倾注许多心血教导这个徒弟,把她捧上了无当窟圣女之尊位,魏钟道觉得,自己为江又灵付出的太多了,江又灵早已成为了他的一件私有物品。
他自然可以随意拿捏。
生杀大权,予取予夺!
“本座就让你好好看看她,看她最后一眼!”
魏钟道狂笑!
被扼住咽喉,说不出话,脸色泛红的女子面上却没有惊惶的表情。
阳光从门口倾泻进了议事堂里,一半覆盖于杨立的身上,让他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
一半落进了江又灵的眼中,光芒璀璨。
苍白的唇瓣在光线的映射下,渐渐透明了起来。
江又灵轻轻张口,发不出声音。但她想说的每一句话,都直达杨立的心底。
【我满足了……】
【你能来就好。】
【快走吧。】
第二七四章 再世孔明(七)
唰!
千钧一发之际。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黑影直穿过半个议事堂,降临于魏钟道头顶,刀芒如瀑布般向着魏钟道的头颅倾泻!
为保全性命,魏钟道不得不松开了扼住江又灵咽喉的手掌,抽剑格挡!
当!
咔嚓!
那柄长剑只格挡了刀光片刻,便登时崩碎成了铁屑!
魏钟道踉跄后退!
都邪趁机又抽出一柄刀来,双刀乱舞,如梅花绽放于魏钟道身周,封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嘎啦啦啦啦——
虚空中响起锁链游动而过的声响,都邪双臂之上,漆黑魔气凝聚成了锁链,接连虚空之中的心魔,双刀合并,一刀立劈颓势尽显、招架不得的魏钟道眉心!
刀极快,快到光都未能捕捉到它的分毫影像!
“救我——”
场中局势陡变,魏钟道只来得及惨嚎呼救。
赵元睿向鬼婆递了个眼神。
鬼婆会意,眉毛一扬,披覆一身红袍的他风一般掠过了众黑甲武士的头顶,伸出青灰色的指爪,单手抓向那距离魏钟道眉心仅一线距离的长刀刀背!
噶啦啦啦——
锁链拖曳的声响再度出现!
六月雪在此时骤然翻转刀刃,刀刃正对鬼婆的指爪,长刀猛地上挑,一道血色弧光跃出鬼婆的指爪!
他的四根手指齐齐断裂!
“啊——”
鬼婆惨叫一声,脸色煞白,对都邪登时如避蛇蝎,捂着血如涌泉的手掌后退!
都邪的刀刃再翻,瞬间划过半步距离,刀刃在半空中似是轻轻一跳,便从此间到达了彼处,对着魏钟道的头颅再度劈下!
这追魂索魄一般的刀法,看得大厅里的众武夫们心中震惊无比。
他们不由得暗暗思忖,自己若是在那刀客追剿范围之内,能否成功脱逃?
然而不过片刻,众武夫们俱都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
魏钟道何许人也?
那是无当窟的宗主,本身修为早已臻至大家之境,然而如今面对那刀客,仍旧如同遇到了自己的天敌一般,被追击得如同过街老鼠!
坐在前排的四个大师境界的强者,看着都邪施展刀法,也禁不住暗暗对比起来。
有人摇头叹息。
有人跃跃欲试而不敢试。
有人干脆转过了头去,看向别处。
别处的风景同样精彩。
那位大师强者在看到门口青年双臂之上腾起湛蓝真元光芒之时,不由得惊呼出声:“鬼手魔手竟同时出现在了这无当窟?”
“枉死刀宗莫非是要重现江湖!”
“不对,鬼手怎会如此古怪?”
“这不是鬼手!”
只见杨立面对六个江湖一流层次的无当窟长老之围攻,面色不变,伸出修长五指直接抓向了左侧一名长老的肩膀!
那长老自不愿意被杨立这般随意地制住,立刻侧身避让,却不料其这一个侧身避让,与其周身穴窍隐隐相连的天地气根都化为乌有!
那长老脸色陡变,登时感觉真元只能在体内流动,无法透体而出。
正当此时,杨立已迈步到他的身前,手掌结结实实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这是什么古怪法门?!”
另一位长老挺剑支援同伴,剑刃明明就要刺中了杨立的身形,却见那青年的真元瞬间攀附上了他的天地气根,扭曲了他这一剑的指向,剑尖刺穿了青年腋下衣衫,却未损伤杨立皮肉分毫!
杨立并不答话,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了这个送上门来的长老肩膀,三人的天地气根登时相互虬结,杨立的真元如病毒一般侵入了他们的穴窍之内。
三人身位互换,向着另外四个直逼而来的长老出剑,竟似是在险恶战局之中,突然变成了盟友,还心有灵犀一般!
“《逍遥游》里的止戈内息?”坐在门口的那位宗师强者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操纵两个长老与敌对杀的杨立,喃喃自语,“不对,不对,还有《易筋经》里的易转内息……”
除却这位宗师强者之外,余者皆无人识得杨立这一身武功来历。
“还有魔道法门……”
“不对不对,这魔道法门配不上两大至典……”
“还是我的法门更配得上……”
宗师强者在角落里对杨立一身武学评头论足着,他说话声音极低,在场的武夫们目光聚集在这两场令人缭乱的战斗之中,也没有注意到一位宗师强者说了些什么。
于是,宗师秋白练不说了。
他直接站起身,一步跨出,瞬间抵达杨立面前,直直地向着杨立头颅拍出一掌!
“小心!”
一直在坐席中观察着杨立这边动静的赵元直骤然出声,脸色大变!
欲起身支援杨立!
只是,秋白练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只看了赵元直一眼。
赵元直顿时觉得周身真元尽被封死在了丹田之内,不得外溢,更只能坐在位子上动弹不得!
这位被他当做是宗师之境的强者,可真的是一位宗师么?
观人一眼,便禁锢了那人的修为!
这是到达了何等恐怖的修行层次!
秋百炼向着杨立头颅拍出的那一掌在半空中停住了。
宗师境强者收回手掌,垂手站在杨立一步之外的地方。
他咧嘴一笑。
身边两个无当窟的长老见状大急,旁人不知这位宗师强者的身份来历,他们可清楚得很——对方正是宗主魏钟道请来镇场的强者!
只是这人方才明明便能一掌拍死杨立,怎么突然停住了攻势?
“秋尊,快出手吧,宗主那边要支撑不住了!”
有一个长老哀求站在原地不动的秋白练出手。
秋白练看了那人一眼,伸手一掌直接将那长老的脑袋拍成了血雾!
在场众人大骇!
秋白练不理会周遭人是什么反应,他看着杨立,却又像是在看一片虚无,眼睛里没有焦点,似乎随时随地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脑子不怎么好使,有时候会误杀自己人。”
其余五个长老震怖于秋白练毫无征兆就出手一掌拍死了自己的同伴,此时再听到秋白练这句话,登时脸色煞白,悄悄远离了对方。
围观人等纷纷猜测起这位声称自己脑子不好使的强者的来历。
第二七五章 再世孔明(八)
“不过他们也算不上是自己人。”秋白练咧嘴一笑,他说话言语颠三倒四的,很容易教人摸不着头脑,“某受了这无当窟宗主之托,帮他在这守着,替他镇场子……”
秋白练目光扫过场中之人,对众武夫脸上的表情很是满意。
至于那转身面向他,表情阴森的三皇子赵元睿,他却并不太在意。
他的目光全聚集在杨立身上。
此时许多武夫的眼神都在秋白练与杨立之间流连。
“你是闹事的。”秋白练对杨立的身份做了一个定性,旋即又挠了挠头,“嘿嘿嘿……闹事不闹事都无所谓,某家就是想跟你打一场,你觉得怎么样?”
杨立心脏狂跳,面上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先前这个宗师强者一掌拍出,杨立顿时感觉自己接连虚空元气的天地气根尽被对方掌风摧断。
这等境界的强者向杨立发出邀约,要跟他打一场,好貌似很友善地问他觉得打一场怎么样——能怎么样?方才杨立也是见到了对方一掌拍死一个无当窟长老的手段。
这位宗师性格正邪不明,于杨立而言,也最不好对付。
但杨立只是愣了片刻,随后皱眉道:“你之修为比在下强横太多了,在下非你一合之敌。”
秋白练经杨立的话语一提醒,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搓了搓手:“你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你让我先想想……”
于是他便就站在原地皱眉思索起了解决对策起来。
杨立这边的局势僵持了起来。
都邪那边的战斗却即将进入尾声。
在都邪与杨立两个战圈中间,赵元睿亦皱起了眉头,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着——他方才听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只是此时场中人影纷乱,他未找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的主人,有些不敢确定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不是真在此地。
摩睺罗迦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杨立这边。
他在等待那位邪性的宗师高手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一旦那位高手确定要与那青年过招,他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参与到都邪的战圈之中,解救鬼婆与魏钟道二人,赢得那位三皇子的好感!
在他看来,只要那位高手一旦对杨立出招,杨立必然不可能活命。
如此一来,那个听命于杨立的杀手都邪这边战心受到影响,实力必然出现倒退,那个时候便是自己最好的出手机会!
“前辈可知今天对在下极为重要?”
在秋白练正思索怎么解决杨立提出的问题时,杨立突然开口道。
秋白练抬头看了杨立一眼,接着视线越过杨立,看向他身后十几步之外的江又灵。
新娘正在朝杨立这边走过来。
秋白练自知杨立是听到了身后女子的动静,心境不免产生了几许急躁。
杨立更知道,在江又灵与自己之间,还站着一个三皇子!
此时都邪与鬼婆、魏钟道的战斗陷入了胶着状态,赵元直被秋白练直接禁锢了修为,江又灵这般做,无异于自投罗网!
三皇子可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秋白练看着江又灵被三皇子等人拦住,嘻嘻一笑:“不妨事,不妨事,对你重要的事情,对某家却并不怎么重要。”
“某家已经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秋白练向杨立伸出三根手指,所有人都盯着他伸出来的那三根手指。
“三个回合之内,若你能在某家手下不死,某家立刻离开此地如何?”
摩睺罗迦心脏砰砰直跳。
剩余三位武道大师盯住杨立,要看他作何抉择。
角落里,赵元直慢慢冲开了一个个被秋白练封堵住的穴窍。
江又灵在三皇子身前五步处停下步子。
三皇子向李傲云努了努嘴,李傲云跨步走了江又灵跟前。
“你答应不答应?”秋白练问。
杨立道:“在下答应。”
轰!
秋白练周遭虚空荡漾起一圈圈涟漪,身周虚空尽被这层涟漪扭曲了。
涟漪的轮廓恰似一只向前推出、五指并起的手掌!
他的左眼睛里流淌出一道道漆黑的真元,覆盖住了左半边面庞!
真元化液,气若沧海!
观澜境强者!
议事堂房梁木柱之间,属于秋白练的天地气根像是蛛网一般依附其上,元气在气根之中流淌着,遵循着某种规律,突突跳动!
与此同时,杨立强提周身真元,充盈穴窍,放弃与秋白练争夺此间天地气根的想法,转而强化体内经脉,以《易筋经》的易转内息将体内道道经脉互相连接,同心圆一般的真元回路!
秋白练向着杨立轻轻推出一掌。
他身后的掌印状涟漪直接被真元塞满,越过他的身体,向着杨立直直地推了过去!
第一招,万魔朝宗!
刹那间,虚空中生出无数魔头嚎叫之声,更有妙不可言的音乐混杂于这啸叫声中,两者结合,竟有让人忍不住举头迎向那道漆黑掌印的冲动!
十余个武者身不由已,越众而出,目露痴迷之色地迎向那道漆黑掌印!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杨立心头默诵佛经,压下了那股躁动,而后抬起头来,止戈内息与易转内息同时发动,以其所站的位置为圆心,瞬息间在地面上布置下了一个与其体内真元回路一般无二的阵法!
同时,他的身体以高频率地左右挪动起来,变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有神智尚还能保持清醒的武者仔细留意着杨立的应对招式,揣摩片刻后,大吃一惊!
——杨立竟在瞬间逆向模仿了秋白练的万魔朝宗,欲要将秋白练推向他的这一掌再给返还回去!
发现这一点的武者心中顿时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在他的视线里,掌印迅速接近了杨立脚下布下的真元禁制——
止戈内息与易转内息同时发力,令那一道气势磅礴的大掌印在进入了禁制之后的瞬间,便如陷泥沼一般,放慢了速度。
在那些禁制之中不断轮转,最终缩小,化作了泡影!
杨立脸色通红,喉头腥甜,险些口吐鲜血——生硬模仿秋白练的招式,全数吞噬下秋白练的真元,于他而言,也不是一个多么轻松的事情!
第二七六章 再世孔明(九)
“妙极妙极!以两大至典颠倒某家的万魔朝宗,某家还是第一次见!”
秋白练见杨立竟然以这样奇特的方式接下了自己的招式,很是惊喜,连声大笑着,箭步上前,一拳砸出直冲杨立的头颅!
秋白练这一拳轰击出去,其身后掌印轮廓般的虚空涟漪跟着膨胀,隐然间有充塞整个议事堂的恢宏气象。
杨立眼中的秋白练也在这一瞬间,身形骤然庞大起来,如同一尊神明向着自己挥拳砸来!
但是,当杨立内心感应,仔细捕捉秋白练这一拳的轨迹之时,其身影又猛地缩小到微渺而不可寻,任凭杨立如何感知,都察觉不到拳法的丝毫形迹!
这是秋白练自创的第二个招式——颠倒。
此‘颠倒’绝非杨立方才方才以两大至典催动并济才模拟出来的那道万魔朝宗。
杨立揣测,秋白练这一拳砸出,看似气势磅礴,其实只是虚招——但若说它只是一个虚招,却又不尽然。
这一拳能造成怎样的杀伤力,全在乎秋白练个人的心意。
他若欲要杀死杨立,颠倒之拳便有挡者披靡,绝杀一击之能。
他若只是想戏弄杨立,颠倒之拳便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拳风过眼,如春风扑面。
杨立震骇于这位观澜境强者对于招式理解竟通透到了这种地步,但也没有就这样把自己性命交给对方拿捏的意思。
他再度催动止戈、易转两大内息,自丹田之内生生拉扯出了先前被自己吞噬掉的那一道万魔朝宗大掌印,一掌推出,以己之颠倒直面秋白茶的颠倒之拳!
万魔朝宗大掌印一经释放,则异变陡生。
其被杨立双臂之内藏纳的魔性真元同化,由纯黑之色转为半黑半白之色,二色相互环绕,竟如同太极阴阳鱼一般!
此掌印一出,秋白练的颠倒拳意尽被转为乌有!
秋白茶在原地显出真实身形,大叫一声:“邪门邪门!”
说着,五指张开,一把抓住了那道直推而来的掌印,一把将之捏成了道道精纯元气,溢散于天地之间!
他这一招看起来远不及前两招那般声势浩大,但在与之对阵的杨立看来,却是三招之中最有韵味的一个招式。
五指张开如花骨朵,真元在掌心结出‘花蕊’,很轻易地收摄了那道掌印,紧接着五指紧扣,在掌心演化出一种近似于‘密宗曼荼罗胎藏结界’一般的印法,直接将蕴含磅礴真元的万魔朝宗大掌印碾得粉碎!
“再来一招,再来一招!”
秋白练打得兴起,伸手就要再度向杨立推出一掌。
杨立也毫不迟疑,向前举头迎向秋白练的掌风,口中却道:“前辈,三招已经过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秋白练此时闻声,却悻悻地停住了手,埋怨道:“你这后生好没规矩。前辈不论如何也教了你几招武学,你就不能陪前辈多玩一会儿么?”
在场众武夫听言,顿时面带异色。
他们方才观二人对招,大部分人只看到了杨立所面临的种种凶险之处境,也只有少部分人细心观察,看出了杨立应对秋白练的招式,但对于秋白练施展种种招式的神异之处,所有人却是都看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包括那四位武道大师,以及总算是冲开了穴窍的赵元直。
此时听那位观澜境强者所说,方才他与那青年对阵之时,还教了对方几招?
那位观澜境强者,可是受无当窟宗主之邀,前来助拳的。
结果却助拳助到了无当窟的对头那里?
啧……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杨立闻言,微笑道:“多谢前辈了。”
他与秋白练过招,其中情形体会,他自己最是清楚。
秋白练确实是教了杨立几招武学。
“只是前辈这样做,恐怕会让邀请您过来的朋友面上无光。”杨立又道。
秋白练摆了摆手,嘿嘿一笑:“比起你爹,他就算不得是朋友了。”
“你看,他到死也未敢提及让某家救他。”
“那几招武学,你好好研究研究,方能三道并济。”
秋白练留下了几句让众武夫都摸不着头脑的话,便大笑着离开了此地。
杨立转身面向了三皇子。
都邪那边的战斗也已近尾声,魏钟道被都邪斩去了一臂,正惨叫着后退之时,又被伤痕累累的鬼婆一把抓住肩膀,将之拉到自己身前,代替自己挡下了都邪的致命一刀。
长刀穿胸而过,魏钟道当场惨死。
这个过程中,摩睺罗迦自始至终都未敢出手帮助。
直到秋白练离开此地良久之后,他才长吐出一口气来。
“明福,回来吧。”
赵元睿看着魏钟道被都邪一刀扎死,向仓皇躲避都邪攻击的鬼婆唤了一声。
局势至此,方才与杨立对杀的观澜境强者飘然而去,与都邪对敌的魏钟道身亡,鬼婆亦实力大损。
表面上看起来形势似乎对赵元睿不利。
但他并不在意这一点点表面上看起来不利的局势。
身为皇族子弟,不说胸怀远见是否兼具,单单是帝王心术一道上,每个皇子都是修行有成的。
赵元睿有很强的自信。
他是皇子,他是大昭朝唯一能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晋王!
单只是这一点,便能引得无数在庙堂郁郁不得志而隐入江湖的武夫们趋之若鹜。
赵元睿必须摆出一个姿态来。
这个姿态足以令他在当下局势当中,逢凶化吉,转负为正。
议事堂中可是有四位大师呢,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赵元睿不信四位大师境界的强者不会对自己投诚!
而魏钟道这样一个小人物,赵元睿先前早就想杀掉对方,越过对方直接掌控住整个无当窟了。
不得不说,那个叫做都邪的刀客,误打误撞正好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小麻烦。
至于赵元睿身后的杨立。
那是个什么东西?纵然临阵磨枪学了些武学招式,也配成为自己的对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被女人牵扯得团团转的无知蠢物罢了。
最关键的是,这个女人——无当窟的新娘子江又灵,到最后也不会是他的……
“本王觉得,你越来越漂亮了。你暂且放下心来,本王今夜与你洞房之后,也不会急着杀你的……”赵元睿盯着江又灵,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他咧嘴一笑,也不在意江又灵是什么反应,按着李傲云的肩膀,指着那正持刀追杀鬼婆的都邪,低语道:“都邪……都邪……”
赵元睿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兴奋的狂热:“你是枉死刀宗的都邪,还是鱼肠道的都邪?哈哈哈!”
第二七七章 再世孔明(十)
赵元睿手指按在李傲云面盔的机关之上,伸手用力一提,李傲云的面盔便被他摘了下来,露出那张被面盔遮盖了许久的清丽脸孔。
场中有多数武夫都知道一身黑甲的李傲云是什么身份——朝廷正五品武官,真理教乌金卫的统领。
但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能跻身庙堂中流的武官,竟是一个女子!
尤其是……那个自称本王,不知其身份来历的青年,在这种情况下,暴露李傲云的真实面目是何用意?
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有老者盯着李傲云那张苍白的脸孔,思索良久,猛地开口出声道:“这!这是枉死刀宗的圣女林清月!”
老者此言一出,登时引出了一场轩然大波!
“什么?!”
“想当年枉死刀宗遭劫覆灭在即,圣女不是坠崖而死了吗?!那个莫非只是传闻?是假的?”
“枉死刀宗的圣女如今化名李傲云,还为真理教所驱策?倘若刀宗九首修罗在此,嘿!我看恨不得活活劈死她!”
“不对,不对!这个林清月气若游丝,天地气脉皆排斥于她,她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只能说是一个活死人!”
“活死人还能如此?是什么禁障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也只有三邪术——药人相、酒鬼相、移魂相能致人如此了……”
众武夫对过道正中面无表情站立着的李傲云/林清月议论纷纷。
枉死刀宗当初覆灭之时,可谓是当时江湖之中的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
江湖武夫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时刀宗传人都邪失踪,后被鱼肠道首领杀生老人所救,加入鱼肠道,已是武夫们尽皆知晓的事情。
那个与刀宗传人有婚约的圣女林清月坠崖而死,也引得无数倾慕于她的江湖才俊们扼腕叹息。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林清月竟然‘死而复生’了,而且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众人盯着化名为李傲云的林清月看了一会儿,接着目光看向了都邪,眼神意味莫名。
都邪听到了围观武者们的惊呼声,亦听到了三皇子的大笑声。
他心神混乱,一刀劈出,未砍中鬼婆,便任由鬼婆逃离了自己身遭,跑到了三皇子的身边。
都邪的目光跟着逃窜的鬼婆,一直跟到鬼婆在三皇子身旁站定。
他握着长刀的手掌微微颤抖,盯着鬼婆看了许久,看得鬼婆汗毛倒竖,惴惴不安,才一点一点挪移开了目光,转向了站在三皇子身前的披甲女子。
都邪的眼神落在林清月的脸孔上。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下巴上已经长满了一个指头长的胡须。
对面的女子却容貌未改,一如当初。
此间的吵闹声响,加诸于自己身上的诸多诡异目光,甚至于这个世界,都在这个时刻从都邪的意识里剥离去了。
都邪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林清月手中握着的那支长枪上:“她不用枪的。”
林清月听着都邪的话,神色冰冷,一如既往。
她手腕翻转,挑了个枪花,失去面盔的掩护之后,她的声音也跟都邪记忆里的林清月愈加相像:“要战便战!”
都邪摇了摇头,抬起头,眸子里有熊熊烈火燃烧着。
这一刻,朴实无华如同一块石头的都邪锋芒毕露!
他说:“你不是她。”
“你杀了那般多的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你不是她。”
“你只是借了她躯壳的一个恶鬼。”
“你是李傲云。”
“你带兵血洗枉死刀宗,杀死某家的师伯祖,师叔祖,师伯,师叔,杀死某家的二十七个师弟,杀死三百余外门弟子。”
“你带兵戕害难民,砸毁粥棚,芒山那里,至今有一座三千六百颗人头垒起来的京观。”
“最顶上还空着一个位置,那是某家给你留的。”
“你根本不配使用她的躯壳。”
“你让某家觉得恶心!”
一言出,都邪的气势攀升到了顶峰,虚空之中,气脉翻涌,结成锁链,缠缚于他的双臂之上。
地藏王佛于刀鞘之内疯狂鸣啸着,震颤不休。
“某家为你准备了一柄刀,以某家的血肉,以某家的一根肋骨,以某家毕生武学倾心打磨。”
“今日,某家必要你死于此刀之下!”
林清月那一双剪水眸子里,隐有氤氲雾气。
死在你的刀下,也是死得其所。
过往种种,该在此日尽皆烟消云散!
血色真元在林清月身周化作一条狰狞的大龙,头尾隐于天地气脉之间,仅有只鳞片爪偶尔显露形体。
她挺枪直刺都邪!
长枪一出,其势悍烈,一往无前!
都邪咬牙切齿,直接将鬼雄与六月雪弃之不用,随着一片锁链抖动的声响,猛地抽出了那柄地藏王佛!
此刀无锋亦无柄,只有黑金二色元气缠绕其上,将之与都邪的手掌接连一块,唯有刃尖一点寒芒乍现!
都邪拔刀的瞬间,他的气势又再度攀升了数个层级。
地藏王佛力劈林清月直刺而来的浑铁大枪!
当!
火星四溅!
虚空之中都邪与林清月互相缠绕争夺的天地气脉,在这一刀之下一阵颤栗,林清月的气脉瞬间被一刀劈去了半数!
那柄浑铁长枪枪头直接被斩了下来!
“杀!”
都邪一声断喝,气势再度拔升,如死神如影随形,一步跨出,下个瞬间便越过了林清月的枪围,一刀扎向她的脖颈!
都邪养练多年的黑色魔气与白色圣人之气在另外两个方向显化亮点寒芒,随着锁链拖动的声响,骤然降临于林清月的脑顶,化作一柄硕大镰刀,在锁链扭动中,向着林清月的头颅一刀劈了下来!
枉死刀宗传世秘典——镇狱刀经!
六欲皆灭!
盘绕林清月周身的血色大龙龙头在瞬间便被那柄硕大镰刀割去了脑袋,龙躯也跟着崩解为精纯元气,弥散于天地之间!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林清月抬起只剩枪杆的浑铁大枪,护住周身,猛地一扫,格开了扎向她脖颈的地藏王佛,继续向上,挡住了那一记六欲皆灭。
林清月身形颤抖,缠绕于天地气脉之上的气根都在这一刻全部断裂。
她口吐鲜血,自查己身脏腑,脏腑都已经在这一击中受了重伤!
林清月朝后撤开步子,远离都邪的扑杀,而后猛地加快速度,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议事堂外后退,将三皇子暴露在了都邪跟前!
“保护大昭三皇子!”
鬼婆一看都邪那尊凶神就站在了赵元睿对面,吓得尖声大叫!
阿二先生眼角余光注意着撤步退去的李傲云,若有所思。
大昭三皇子?!
本以为今日各种消息尽皆暴露,已经足够耸人听闻的众武夫们听得那鬼婆一声尖叫,眼睛瞪得更大!
那个青年竟是大昭的三皇子,在庙堂传言之中,能与大昭太子分庭抗礼的晋王?!
第二七八章 天下惊(一)
“贼子敢尔!”
正当众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时,一声爆喝自人群中猛地响起!
摩睺罗迦拔地而起,袖中抖出一条长鞭,在半空中搅动滚滚气流,向着下方的都邪横扫而来!
这位本意是要来无当窟谋取黄金的蛇目天王,此时终于瞅到了一个空档,一个自己出手必能赢得赵元睿感激的时机,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选择!
都邪盯着三皇子看了一眼,咧嘴一笑。
赵元睿因都邪这森然一笑而心脏狂跳,禁不住向后退了半步,而后又听到摩睺罗迦那声暴吼,心中顿时大定!
都邪的目光却在此时从赵元睿身上挪开了,看向逃遁出议事堂的林清月,眼神之中似有异色。
他方才很清楚地看到林清月的药人相,以枪杆使出的那个招式,并非枪术,而是枉死刀宗弟子皆会修习一个刀式——凌云飞渡。
都邪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占用了自己未婚妻躯壳的药人相而已。
但看对方施展出那个招式,里面或许隐藏了一些其他东西。
只是隐藏的究竟是什么,都邪不敢去揣测,揣测出来的结果都邪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都邪未再看赵元睿一眼,也未理会那道横扫而来的长鞭,与赵元睿擦身而过,追着林清月离开了此地。
他这样视己为无物的表现,令摩睺罗迦面上无光,亦令赵元睿心中暴跳如雷。
赵元睿看着在自己身前数步之外,跪下的摩睺罗迦,阴森森道:“你做得很好,有功!本王会好好赏赐于你!”
而后猛地转过身,盯住了杨立。
他未从都邪身上找回来的场子,便欲要从杨立身上找回来:“你不觉得你们主属二人很是相似么?”
“哈哈哈……”
赵元睿猖狂大笑。
身后的摩睺罗迦会意,挟持着江又灵,来到了赵元睿的身后。
赵元睿伸手指着身后的江又灵,面色狰狞道:“都邪的未婚妻子,被本王的奴仆做成了药人相!”
“嘿嘿嘿,他绝想不到那个女子在本王胯下承欢时是个什么样子!”
“而这个江又灵,啧啧,无当窟的新娘子……抢亲的,想必你也是极喜欢她的吧?不然怎么会做出抢亲这种事情来?”
杨立眉头微皱,眼睛却看着赵元睿身侧的江又灵。
似乎除了对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人。
杨立这副样子,令赵元睿心中更怒,一把抓住江又灵的肩膀,将她拖到了自己身前,还欲要把江又灵的衣服撕扯下来,被江又灵拼命阻挠住,依旧抓着女子的肩膀,淫笑道:“若是明日你待本王用过了她之后,再过来讨要,本王说不定真会大发慈悲,将她送给你……”
“只是今天,你来得实在太煞风景了!”
“太煞风景了!”
“你让本王很不高兴!”
赵元睿摇了摇头,面上写满了愤怒之色:“即便是如此,本王依旧不会杀了她,也不会杀了你,本王要你看着,本王是如何享用她这副躯体的!”
“啧啧,身材这样好,长得又这么漂亮的江湖女子,可不多见,也不知道你用过她没有?”
江又灵羞愤欲死,双目喷火,紧紧抓着摩睺罗迦缠绕在自己颈上的鞭子,不断挣扎,不断叱骂赵元睿。
可她的叱骂之声于赵元睿而言,却也似乎是一种美妙的享受。
赵元睿口中啧啧有声:“声音也极是好听,像是枝头上的百灵鸟鸣啼一般清脆悦耳,想必在本王胯下婉转娇啼之时,会更加好听。”
赵元睿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武夫们:“诸君,你们以为呢?”
他口中的‘诸君’大都沉默了,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也有意图攀附权贵的武夫谄言道:“王爷说的,那自然都是真的,在下也是这么以为的……”
“哈哈,在下也很是期待,能看到王爷今天做一回新郎,大展雄风呐……”
赵元睿侧目看向第一排剩下的三位大师:“你们觉得呢?”
此刻场中诸武夫,有一小半对赵元睿投诚。
剩下的那一大半里,又有半数是为了金矿而来的,如今赵元睿直接接管了无当窟,金矿属于一位大昭的皇子,纵然再借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出手抢掠了,只能噤声。
而另外半数,则是各种意图不明,或许是想来观望观望,寻机抢夺金矿的,或许只是单纯来参加了婚宴的江湖武人了。
三个大师在这种处境之下,自知大势已去。
一位封了王爵的皇子驾临此地,非是他们所能预料的事情。而一尊皇子在江湖之中,却恰恰有定海神针之能。
江湖之远终究比不得庙堂之高。
再说,当下形势也比人强。
于是,一位大师境强者李锋在赵元睿的注视下,面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在下也觉得他们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在下也希望看着王爷在此地一展雄风呢……”
李锋说到后面,索性连最后那点廉耻之心也丢掉了,谄媚地笑了起来。
“嘿嘿,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就喜欢你这样识时务的江湖人。”赵元睿心中微定,接着看向另外两位一言不发的大师,眼神便阴森了许多:“那么,你们二位觉得如何呢?”
左边那位名叫孙太岳的当下摆了摆手:“王爷您要是在这边布置了埋伏兵马,某家便觉得他们说得是对,若是没有的话,某家也不愿在此地停留,就不奉陪了!”
这位大师境强者孙太岳话语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不愿与权势隆盛的赵元睿相争,也表明了他不想掺和到这件事中来,此时只想离开。
“你倒聪明。”赵元睿心头暗恨这个孙太岳不识时务,但好歹也知此时不能相逼于对方,不然恐怕物极必反,眼神看向了最后一位大师境强者——张照。
“你呢,为何一直不说话?”赵元睿如此道,“莫非是……”
“某家觉得三皇子阁下太恶心了,看着酒席上的这些精美菜肴,某家本来很有食欲,只是一听三皇子阁下您说话,某家就觉得这么多好菜好酒黯然失色,不吃也罢。”
赵元睿说话之时,张照正架起一块东坡肉送入口中,闻声直接将肉片吐了出来,面现不悦之色,投箸言道。
“你说什么?!”赵元睿大怒!
“你等着咱家撕烂你的嘴!”鬼婆尖叫。
摩睺罗迦则是一脸阴沉地看着那最后一位大师境强者张照。
张照,号称百臂神拳,一口内息名为‘天地炉’,江湖闻名。
只是这人对上自己,便会教他知道,他手上功夫还差了点——摩睺罗迦如此想着,当下便向赵元睿躬身道:“愿为王爷效命,提此人头颅献给王爷!”
赵元睿手掌狠狠抓着江又灵的肩膀,咬牙切齿。
那张照却在此时又道:“某家来此地是为了这无当窟里的黄金,正打算抢上个几百斤在燕州散出去。真理教在燕州做了这般多恶事,朝廷却不惩处,如今看到您跟真理教的人勾搭到一起,嘿嘿,某家总算明白,原来这真理教是手眼通天之辈,上头有一个皇子罩着。”
“一念及此,某家又想到燕州如今凄惨光景,心中不由觉得,王爷您更加恶心了。”
“王爷,某家只说大实话,您可切完不要见怪。”
“去!给本王杀了他!”
赵元睿当即咆哮不已!
第二七九章 天下惊(二)
摩睺罗迦身形甫动!
恰在此时,杨立开口说话——
“他说的有错么?”
“晋王阁下本来便就是这样的人,又为何要怪别人这样说你呢?”
“晋王阁下以为皇权加身,便能无所忌惮了么?那么你可知道,此地不止有你一位皇子?”
杨立不徐不疾开口说话,同时举步迈向赵元睿。
身上伤痕累累的鬼婆立刻做出一副忠心护主之态,迎向了杨立。而后被杨立一招万魔朝宗大手印,直接拍碎了脑袋!
血雾喷溅到了赵元睿的衣服上,也令一旁的摩睺罗迦停下了步子,转身面向杨立,如临大敌!
不止有一位皇子?!
在场众武夫闻声纷纷转头四顾,在场中寻找起那另一位皇子的身影!
赵元睿则并对杨立说的那番话恍若未闻,他盯着鬼婆失去脑袋的躯体,身躯颤抖,怒意勃发:“你杀死了明福!你杀死了本王最忠心的一条狗!”
赵元睿尖叫不已!
杨立拖着鬼婆的尸体,将手掌上的鲜血在其衣服上擦掉,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赵元睿:“原来晋王阁下,只当他是一条狗。”
“他才刚死,魂魄应该还在这周遭徘徊,想来必能听到晋王阁下此番言语。”杨立抬起头,随手推开鬼婆的无头尸身,笑道,“依在下看来,他听到这番话想必是极其不开心的。”
“你大胆!”
赵元睿目呲欲裂,抓住江又灵,一把将之拖到了自己身前:“本王乃天潢贵胄!你一个江湖匹夫胆敢袭杀王爵的奴仆,大逆不道,依昭律当五马分尸!”
“这个时候,晋王阁下倒是知道跟在下谈昭律了。”
杨立一步跨出,瞬息之间来到了赵元睿身边,无视摩睺罗迦的阻拦伸手握住了赵元睿抓着江又灵的手腕,用力一捏,其手腕上顿时传来咔嚓一声!
杨立谈笑之间捏碎了一位王爵的手腕!
其心中狂怒由此可见一斑!
“啊——”赵元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禁不住痛吼一声,松开了抓着江又灵肩膀的手掌,向摩睺罗迦大叫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给本王诛杀此獠,诛杀此獠,本王重重有赏!”
“你们都上,斩杀此獠本王自有赏赐!”
摩睺罗迦先前亦听到了那杨立所言,似乎此地还有一位皇子逗留,也因之心底多出了几分犹豫。
然而都过了片刻,那位皇子还迟迟不肯现身,想来也是这杨立在危言耸听而已!
他再不犹豫,长鞭一甩,如长蛇显身,蛇信抖动着,鞭子直击杨立的面门!
另外,场中早有心攀附权贵的武夫们见摩睺罗迦都出手了,也不犹豫,纷纷展开身法向着杨立围杀过来!
一时间人声嘈杂,刀光剑影纷至沓来,将杨立团团围住!
杨立却在此时松开了抓着赵元睿胳膊的手掌,伸手紧紧握住江又灵的手指,将她带到了自己身后护住,而后猛地以两大至典催动颠倒拳意,以真元覆盖住了自己与江又灵——
那些围杀向杨立的武夫们登时感觉到天地气脉之中,失去了杨立气根攀附的痕迹。
杨立与江又灵就站在他们眼前,但在他们的感知之中,却觉得自己这一刀砍杀出去,未必能砍中二者的身形,更可能会被对方找到空档,一拳砸来,将自己的脑袋砸碎!
众武夫当下便犹疑了起来!
纵然是那摩睺罗迦,面对展开颠倒拳意的杨立,也有瞬间的迟缓——
而这瞬间迟缓,亦正是杨立当下需要的可趁之机!
杨立一手五指张开,拟化秋白练当初向自己演练的第三个招式,掌心真元盘旋,如花蕊张开,五指结印,直接扣住了摩睺罗迦直击而来的长鞭;另一只手则骤然向前伸出,一把捏住了赵元睿的下巴,将其整个提了起来!
“赫……赫赫!”
赵元睿被捏住下巴,口中顿时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来,双脚垂在半空中,用力蹬动,手掌也拼尽全力拍打着杨立的手掌,却全不奏效,难以令杨立的五指松动分毫!
一众武夫们见此情景,悚然而惊,纷纷停下了步子!
摩睺罗迦亦不敢再对杨立用强,场面顿时僵持了下来!
依众武夫的眼力,哪里看不出来杨立有心拿那三皇子当做是人质,逼迫他们停手?
但是他们也知道若自己干再想前进一步,说不得杨立真可能会一把掐死赵元睿!
这人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如此对待一位天皇贵重!
他莫非不知道,若他一把掐死了这个三皇子,自己也将在这大昭再无立身之地吗?!
昭帝必然会大索天下也要找到他这个人,将之带回牢狱,将其九族乃或好友的九族都抓捕入狱。统统受五马分尸之刑!
杀死一位平民的代价与杀死一位皇子的代价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若非如此,大昭皇室也休想在京城呆得安稳,江湖武夫早就纷纷涌上京城前去争夺昭帝的人头去了!
“你要知道,你现在手中握着的是一条皇子的性命。”
“你若杀了他,以后不论逃到哪里,只要暴露于人前,必然遭遇无穷无尽的追杀!包括你身边的这个女子,她的父母,你的父母,你们的亲人,任何与你们认识的人,乃至你们认识之人的亲人,都会因为你今日杀了一个皇子而至万劫不复之境地!”
“你想好这般做了么?”
正在场面僵持之时,一直紧紧盯着杨立面孔的阿二突然开口说话了。
句句紧逼,字字触目惊心!
杨立闻声与之对视,忽地开口:“你便是晋王阁下身边的那位谋士吧?”
“这场争斗,你自始至终都未有参与,观察到现在,你观察到了什么?”
“燕州因这位晋王阁下,因他的谋士,至今已死伤不下十万余人!”
“如此罪孽,死后该下阿鼻地狱。然而在他死之前,人世间却无人能够裁决他的罪行,让他死。”
“谋士,为主谋者鄙,譬如秦国商鞅,集万千尊荣于君主一人,由此开启王命天授,唯天可降罪之君王世。”
“谋士,为天下苍生谋者圣人也,华夏文脉传承至今,如斯谋士不知凡几。”
“谋士,你是哪一种?”
阿二默然。
他有心开口辩驳,却说不出话来。
先前杨立与观澜境强者对杀,与鬼婆对杀,与摩睺罗迦对杀,与场中数百余武者僵持,与晋王当面,阿二都未从这青年身上感到有什么出奇之处。
然而直到不论是观澜境强者,还是晋王等等都纷纷倒在他的身前,只剩阿二先生一人能与杨立对杀之时,阿二先生才感觉到这青年身上那股无匹锐意,那股‘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凶狠!
阿二不敢直面杨立堪称字字直戳自身薄弱之处的言语,更惧惮于自己还口之后,会落入对方针脚细密,无懈可击的言辞机锋陷阱之中,被对方抓到破绽,将自己打个体无完肤!
阿二确实是晋王的谋士。
燕州祸他出了大多数的计策。
杨立对阿二的身份或是窥见其心而得悉,或是随口一说却命中了目标,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说法,他只要一说出这番话,便堪称舌剑直抵阿二的本心,逼迫其承认自己是谋士,或是否认。
阿二否认不了。
却也不敢承认了。
第二八〇章 天下惊(三)
阿二只轻轻一笑。
曾经堪称完美的心境之中,已在他不知不觉间,被杨立种下了一颗心魔的种子。
这个心魔,名叫‘谋士之辩’。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阿二都将为自己今日贸然搭话杨立而付出代价,为这个‘谋士之辩’不断验证,最终得出一个结果。
在得出这个结果之前,他面对杨立,将再也保持不了从前古井无波的心境。
杨立抬起头,看着越来越无力挣扎,大张着口,拼命伸出舌头企图汲取氧气的晋王赵元睿,眼看着赵元睿就快要死了,杨立松开了手,任由对方跌坐在地,大口喘气,像是一条生命垂危的狗。
他低头看着趴在地上喘气的赵元睿,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我自然是极想杀掉他的,可惜我杀不了他。”
杨立抬头目视阿二,在他的逼视之下,阿二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听到杨立说:“但是杀了你,我应该还是有些机会的。”
“下次我们再见之时,便是你这个双手沾满无辜生灵之鲜血的恶毒谋士殒命之时!”
这句话如若雷霆,震彻阿二的心灵!
他大张着眸子,心脏狂跳,竟被杨立的话语逼得心中警铃大作!
杨立在其心中种下的那颗心魔种子,也在这时候发芽生根,不断生长起来!
“你……你简直痴心妄想!”
阿二反驳,却连反驳都是这样没有力道,只是惹得对方那人哂笑了几声。
“我知你的身份,我若是将这个身份公布出去——”
阿二见对方嘲笑自己,更为恼怒,面庞通红,忍不住发生威胁,却被杨立摆手打断!
杨立指了指地上渐渐喘匀了气的晋王:“这位三皇子想必也知晓在下的身份,三皇子,你说呢?”
“看到都邪的时候,你便该明白在下的身份了吧?”杨立直起身子目视阿二,“而你却直到此时才反映过来在下是谁?”
“简直不配做别人的谋士。更何况主受辱当前,臣竟欲退缩远遁,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跟晋王阁下解释这件事吧!”
“你连他那条叫做明福的狗都不如!”
“他都不敢公布在下的身份,你敢将在下的身份宣扬得人尽皆知么?”
一席话下来,阿二踉跄后退,脸色煞白,他不禁看向了地上的赵元睿,想看赵元睿听到杨立这番话,又是什么反应。
“赫……赫……赫……”
赵元睿捂着自己的脖颈,眼睛里满是怨毒之色。
阿二看到杨立在赵元睿面前蹲下了身子。
不知是因杨立此时气势太盛,还是其他原因,摩睺罗迦就在杨立对面,同样看着杨立蹲在地上,却不敢有分毫攻击的举动。
“身为天潢贵胄,却难能以身作则,以戕害苍生为乐,晋王阁下,也算是大昭皇族之中,比较特异的那一类了。”
杨立的手掌按在赵元睿的肩膀上,看似在与之勾肩搭背。
实则五指如铁钩一般深深刺入了赵元睿的皮肉里,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血指印!
杨立将赵元睿对江又灵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此时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赵元睿在杨立的掌控之中,根本难以抵抗,却也根本不惧杨立这样的手段——他吃定了杨立不敢下重手杀死自己这一点,既然生命无碍,作为皇族的尊严与体面此刻便一点也不能有失!
赵元睿以大笑掩饰肩膀上的痛楚:“杨氏郎,想必到了这个地步,你也知晓一切业已进入僵局,你奈何不了本王,本王在这无当窟却有诸多武夫襄助!”
“你今天逃不出去的,你的那个女人也逃不出去!”
“本王会像你对待本王一般……对待你和你的女人,等本王抓住你的那个女人,且看本王如何炮制她!”
赵元睿身为皇族的身份,如同山岳一般横在了杨立身前。
众武夫见杨立似乎拿赵元睿毫无办法,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一些人开始向着江又灵缓缓迫近,意图拿下江又灵进而要挟杨立束手!
杨立却面色平静道:“确实如晋王阁下所言。”
“只是,在下若在此地杀了你,这满堂武夫哪个脱得了干系?”
“未能庇护王爵之性命,其下场比在下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关键是,当下是在下拼个鱼死网破,杀了你更容易一些,还是那些个武夫意图劫持江姑娘,以之要挟在下,更容易些?”
“他们心里可是清楚得很!”
此话一出,那些打着歪心思的武夫纷纷停住了步子,再不敢上前!
“另外,晋王阁下,在下虽不能制裁你。”
“但你的大哥说的话,想必你总要听上几句的吧?”
我的……大哥?!
赵元睿眸子中的光芒在听到杨立最后一句话后,骤然颤抖起来!
他的大哥便是如今的大昭太子——赵元直!
赵元直来到燕州的消息,他自然是知晓的。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也可能会在这无当窟?
但他转念一想,立刻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休想吓唬本王!”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便穿过人群,落入赵元睿的耳中:“孤说的话,我这个弟弟想必也是不会听的。”
“不过,元睿,还好哥哥这次带了六率随行。”
“你不听哥哥的话,总要问问哥哥那些部下的意见。”
赵元直穿过人群,站在了赵元睿面前。
赵元睿脸色煞白!
确实如赵元直所言,若在平时,赵元睿真不一定能听他这个哥哥的话,尤其是在赵元睿如今还犹有取胜之机会的情况下。
若赵元直孤身前往无当窟,在如今情况之下,他这个弟弟说不得会恶向胆边生,命人要了自家哥哥的性命,而后对外谎报哥哥是被江湖贼匪所杀,撇清干系!
但随着赵元直一句‘哥哥这次带了六率随行’,赵元睿心中最后一缕希望也土崩瓦解!
太子六率为太子东宫护卫兵马,一般没有多少战力,只是太子随侍而已。
但赵元直的太子六率却不同——他于戎马沙场之中成长,他的太子六率自然也是在沙场之中百战余生的悍卒!
这样的悍卒,足有一千五百余人,虽不能说横扫无当窟所有武夫,但至少能保持与无当窟数千武夫相持的水平,再加上赵元直本身宗师之境的实力,以及场中仍有许多不忿于赵元睿行径的武夫——胜利的天平已然在此时倾斜向杨立一方!
第二八一章 天下惊(四)
赵元睿悉心构建的大好局面在杨立一点点加码扭转之下,在他的皇兄出现在场中之时,骤然崩塌!
他苍白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皇兄,皇兄竟也来到了此地,皇弟并未得悉到这个消息,皇兄还请见谅……”
赵元直面上毫不掩饰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嫌恶,冷声道:“皇弟,祖宗礼法还是要顾忌一些的。”
“如今江湖豪雄当面,你该怎么称呼孤?”
“殿下……”赵元睿挣扎着起身,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一样,向赵元直行礼。若非所有人都见到了这位三皇子的猖狂行径,只怕会觉得此时的赵元睿,与先前那个在议事堂里大放厥词的不是一个人。
“孤听闻无当窟之中,出了一座金矿。如今看皇弟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想必消息不假。”
赵元直向虚空拱了拱手,又道:“此事,孤自会禀告父皇,由父皇定夺……”
“皇兄,切莫如此!”赵元睿突然急声道,以哀求地眼神看着赵元直,“殿下,此事不可。”
“哦?燕州出了如此祥瑞之事,为何不禀告父皇?”赵元直转过头来,对赵元睿明知故问道。
“你我兄弟,在这无当窟里的事情,告诉父皇,只会徒惹他生气而已,殿下,何必如此……”赵元睿俯首说道。
当下他已经明白,无当窟里的那座金矿,自己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但是其他的事情,总要向赵元直争取一下。
若是被父皇调查出他在无当窟竟是如此行事,兄弟二人险些在这江湖宗门大打出手,只怕会对赵元睿的好感降低。如此的话,太子之位便距离他更加遥远。
赵元睿亦知他向赵元直提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此事若由赵元直禀告给父皇,固然能降低对他的好感,但在另一方面,父皇也不见得会对赵元直产生什么好感,极可能会觉得赵元直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以父皇多疑的性子,说不定还会联想到其他什么。
更何况,赵元睿也不是没抓住赵元直一点把柄——如今赵元直与那个大逆联起手来,便是赵元直的最大把柄!
只是这个把柄,赵元睿却不能抖落出来。至少当下未到图穷匕见之时,还不能抖落。
一旦将此事告诉父皇,虽能致太子于万劫不复之地,但也会令朝堂动荡,群臣疏远于赵元睿。
这样的话,赵元睿一样距离太子之位遥遥无期。
因之,种种思虑下来,如今赵元直与赵元睿兄弟二人,在这件事情上,算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至于无当窟金矿之事,赵元睿却是结结实实地输在了杨立与赵元直的手上!
赵元直作出一副沉思之态,良久之后,道:“既然皇弟如此要求了,这件事情,孤便对父皇不提也罢。”
“闹剧已经结束,皇弟,你也该离开这个令你伤心的地方了。”
赵元直一拂袖,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
赵元睿也不愿在此地多做停留,闻言点头,向赵元直行礼之后,便准备离开。
方才那些打算攀附于他的武夫们见状也纷纷站不住了,赶紧跟在了赵元睿的身后,包括先前那一位对赵元睿大献谗言的大师境强者——李锋。
他们先前的所作所为,皆被大昭太子看在了眼里。
目下这些趋炎附势之辈也只能跟着三皇子了,腆着脸留在这里反倒为人所不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当然,这些人的本意也未必就真愿意就此追随三皇子了,看状况当下跟着太子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不过局面闹得这样僵,他们纵是想追随太子,对赵元直纳头便拜,赵元直肯不肯接受他们的追随,又是另外一回事。
赵元直转身背负双手,看着那些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元睿身后的武夫们,眼神闪烁,片刻后,悠悠道:“做狗终究是没有做人来得舒服。”
走到门口的赵元睿听到太子的言语,面庞腾地红了——对方这是在讥讽自己先前将鬼婆这样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仆只看作是了一条狗!
这样的言语,落在追随赵元睿的那些武夫耳里,也极不好听。
赵元睿先前怎样对待自己的属下的,他们全都看在了眼里,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但纵然是一群不怎么优秀的禽类,想必也希望自己能够投奔到的是一个厚待下属的主人。
这些武夫亦然,只是他们当下没有别的选择。
赵元直说这番话本意倒并不是为了招揽这些武夫。
将这些人留在身边,说不得哪一天他们遇到了更加有势力的主家,便转头把自己卖了,留在身边反为自己增添祸端。
不过要赵元直眼看着自己弟弟离开无当窟,还能带走一批人马,他也是极不愿意的。
正因如此,不如先给这些投奔赵元睿的武夫们心中埋下一根刺,在他们主属之间制造一点障碍,让赵元睿以后用起这些人来,也不那么得心应手。
“但愿诸位这次择选的主公,能够让你们满意。”
“若是不满意的话,也不必灰心。孤在兴城的别院还缺少人才。”
赵元直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极是漂亮。
他拿捏准了这群人此时爱惜脸面,不会转头就投奔自己的心理,说出这番话来,却也能收获一帮觉得‘除了赵元睿,自己也别无选择’的武夫的感激。
但一群宗赵元睿为主的武夫,却对赵元睿当下最强大的敌人——赵元直生出了什么感激之心,这样的话听在赵元睿耳朵里,便不得不令他在以后驭使这些武夫时,怀有戒心,甚至束手束脚了。
同时,当下赵元直这些场面话,赵元睿一句也不能反驳,更不能呵斥身后的那些武夫们,否则必然会在诸武夫心中留下晋王心胸狭窄,非贤明之主之类的评价。
他必须要吃下这个哑巴亏。
赵元睿面色僵硬,听着身后自己的新属下们对太子赞不绝口,感激不尽的言语,只觉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受尽耻辱的无当窟!
药人相的李明德离开议事堂时,看了杨立一眼。
杨立看着一身吉服的李明德,思索着对方那个眼神,若有所思。
第二八二章 天下惊(五)
“那些江湖武夫还未离开。”
杨立与赵元直负手站在门口,尽管赵元直已经说了,不会妨碍武夫们的意愿,让他们自行选择离开或是留下,这些武夫依旧保持了惊人的一致,没有一个愿意离开此地的。
看来也知道大昭太子出现在这里,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价值高于无当窟金矿太多的机遇。
再者,赵元直先前种种举动,无不昭示了他的太子尊位依旧稳稳当当,行事作风也比那位晋王高明太多,如此明主,众武夫焉能没有不将之抓得紧紧的,为自己谋一个进身之阶的想法?
“此番已竟全功,想必能有大批勇武之士被殿下收入麾下,勘磨一番,日后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杨立向议事堂里面的武夫们努了努嘴,同赵元直说道。
赵元直面色发苦,揉了揉额头:“这么多人,孤的六率也没有太多位置留给他们,安排他们倒有些困难了。”
杨立闻言点了点头,道:“确实比较困难,而且若是将他们贸然安插进六率当中,殿下的安全便也可能有了隐患。”
“不如这样……先前在下同殿下所说的那个巡议司之构想,殿下不妨先与他们说说,让他们暂时先有个奔头也好。不然,若只是将他们放在一旁,置之不理的话,只怕会凉了他们的心。”
赵元直皱眉,沉吟片刻,道:“直接说与他们听?”
“若是此事在廷议那里没有得到同意,那他们岂不是更加大失所望?”
“倘若殿下携重整燕州与治天下士子两大奇功归朝,让庙堂群臣与陛下见识到了您的能力,巡议司这桩事情,廷议又有何理由不同意呢?”杨立轻轻一笑,说道。
“殿下何必如此瞻前顾后。晋王惨败自今日起,已成定局。”
赵元直摇了摇头,叹息道:“是否成为定局,如今还是一个未知之数。你须知道,如今他手里不是没有孤的把柄。”
“你是说在下这个于您而言的把柄么?”杨立看着赵元直道,“这是在下故意为之。”
“让他手里攥着一个你的把柄,他也好安心与你对着干,便总会觉得自己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步。”
“而这个把柄,在下想他纵然是到了最危机之关头,也得好好思量思量,他能不能抖露出来。”
“纵然是抖露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人人皆知晋王已生反心,就是你的父皇也会此深信不疑,你认为你的父皇还会相信他所说的——太子与燕王遗子勾结之事?”
“昭帝不会相信的。”
“天下人人,庙堂高臣,亦不会信的。”
赵元睿听着杨立侃侃而谈,偶尔点头,偶尔皱眉沉思,良久之后,道:“既然如此,那孤便与他们说一说巡议司这件事好了。”
“不过也不必向他们透露太多,毕竟言多必失。”
杨立点头答应,道:“殿下心意定下就好,在下要去寻一寻都邪身在何处,就不奉陪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赵元直面上便显出了迟疑之色,道:“在孤看来,都邪与那个药人相对敌,战之必胜,此为定局。”
“孤觉得,你当下还是不要打搅他们两个了。”
“殿下何出此言?”那具药人相如今修为虽然比之都邪已远远不如,但对方毕竟是都邪的一个心魔。杨立觉得,自己还是去看看才好,以防万一。
倒是赵元直这番话,‘不要打搅他们两个’这是何意?
难道……
杨立皱紧了眉头:“殿下是说,那具药人相,还残留有自己的意识?”
赵元直点了点头:“她并非是残留过去的一些记忆,而是她就是过去的林清月,半分未改。”
“孤虽不知她用了何种方法,守住了自己的灵台,但想必其中也历经了千难万险。以孤如今的武道修为,这一点却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而且……”赵元直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议事堂里面的江又灵父母三人,接着看着杨立,道,“佳人如今惊魂甫定,你便又要离开。届时她若是执意要去寻你,孤可拦不住,也不想拦。”
杨立转头看向议事堂中。
内里正在出声安慰自己父母的江又灵似有所感,转头与杨立对视一眼,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却让杨立内心顿觉惊心动魄,再不敢抬眼去看。
……
一座孤峰,都邪与药人相的林清月对峙着。
孤峰上建有一座小院,原是魏钟道的居所,其中的仆役丫鬟在都邪二人到来之际,被吓得抛出了院落,在远处观察着两人,指指点点。
这些人尚还不知道,他们的宗主已被眼前的刀客所杀。
无当窟也很久将要作鸟兽散了。
偶尔有无当窟弟子路过,只看都邪的气势,也不敢接近过来,劝阻二人握手言和,也是站在一旁,观望着这场战斗。
于是,山峰上聚集的无当窟弟子们越来越多了。
他们见那对峙的男女并非本门中人,此处虽然是宗主居所,但往来武夫也并不在少数,于是也并没有将二人的交锋当做是一桩大事。
只要金矿还在自家宗门手里,这些前来赴宴的武者,随便他们怎么闹腾都可以——这是宗主的意思。
也正因魏钟道当初向全宗弟子传达了这件事,以至于太子六率攻入无当窟之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一路势如破竹。
眼下这些无当窟仆役与弟子们,尚还不知道,一支军队已经在此时踏入了无当窟的山门内,他们的许多同门都成为了那支军队的俘虏。
都邪手中的地藏王佛在连番与林清月对杀之中,渐渐磨砺出了一层耀眼的锋芒。
毫无疑问,地藏王佛被磨砺得愈来愈锋利,便代表着主人的武道修为正在这场战斗之中,正在进行惊人的跃升。
都邪如今已近乎宗师之境。
便是与踏入宗师之境的赵元直对阵,他也极可能凭借深厚的战斗经验而在对阵之中不落下风。
都邪盯着对面的林清月,寒声道:“你为何会枉死刀宗的刀术?”
刀客的心里,既有几分希冀,又有几分畏缩。
希冀的是眼前的这具药人相——李傲云,在与自己连番对战之下,渐渐苏醒了过去的回忆,不然她又怎么会枉死刀宗的刀术?
畏惧的也是眼前的这具药人相,苏醒了过去的记忆,只是这个苏醒的时候,并非是现在,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是‘她’,就是林清月。真是如此的话,都邪该如何面对这具药人相?
药人相的林清月面孔上,早已没有了那终日覆盖着的寒霜。
她表情柔和,柔和到几乎让都邪认为,记忆里的那个女子复活于自己眼前。
她倾听着都邪的质问,温柔笑道:“我不应该会刀宗的刀术么?”
我不应该会刀宗的刀术么?
她不应该会刀宗的刀术么?
林清月的反问落入都邪的心底,都邪心里渐渐生出了恍惚之感,他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你想我是谁,我便是谁。”林清月歪头看着都邪手中的地藏王佛,手臂上的伤口流出鲜血,顺着枪杆一滴滴落在石阶上。
她的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光芒,她又问道:“拆下肋骨,以血肉真元磨砺此刀,想必很疼吧……”
“这柄刀,真的是留给我的么?”
“你在拖延时间!”都邪声音更冷,长刀横在了身前。
她说的,都邪想她是谁,她便是谁。
可是隔了那么久的时间,犯下了这般重的罪孽,纵然都邪自己想她真的是曾经的那个她,都邪又能如何?
心斩不断肉身。
刀亦难伤灵魂。
如何披荆斩棘?
第二八三章 天下惊(六)
“我只想问你,这柄刀真的是留给我的么?”
林清月抬起头,面庞上有一抹嫣然的绯红。
都邪看着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的眼眶泛红。
尽管嘴上说对方是在拖延时间,依旧点了点头:“是!”
“某家要用此刀……”
“我知道。”不等他说出那些痛心的话,林清月便点了点头,“时年三月,燕州依旧大地封冻,春神未有重返大地。”
“饥民遍地,饿殍盈野。刀宗举全宗之力,广设粥棚,救济灾民。”
“彼时,刀宗堪称万家生佛。”
“时年五月……”
“李傲云!”都邪咆哮一声,咬牙切齿,“莫要以为你变作了她的样子,便能迷惑某家的心智!”
“我是在迷惑你么?”林清月歪头巧笑倩兮,剪水眸子眯成了柔媚的月牙状,“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啊,都邪哥哥……”
都邪哥哥……
都邪浑身颤抖,如神雷直击天灵,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可他那股欲要杀尽眼前一切所见之人的锋芒,却愈来愈压抑不住。
狂怒的火焰铺满了心神!
“你若不顾念我,为何不一刀斩去这个幻梦?”
“你手中有刀,心中有刀。”
“手中的地藏王佛,心中的至高理念,你要辜负它们么?”
地藏王佛在林清月的话语声中,渐渐停止了颤鸣,显得平静。
都邪心中的那把刀却在疯狂咆哮。
它镶嵌在都邪的血肉骨骼之中,用尽全力地晃动着,牵扯起都邪的心脏产生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疼痛。
它说:杀了她,杀了她!
它说:纵然她是林清月,她亦该死,她亦该死!
它说:林清月背叛刀宗,更背叛了刀宗的理想,亦背叛了你们的梦想!
它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它说:她就是林清月,可她也不是林清月。
天空之中,不知从何处来的刀意啸聚成云,半片天空皆被那至黑色的云朵覆盖住了。
刀客沉默了很久,他开始说话了,似乎是在与心中的刀辩论,似乎是在求林清月给自己一个答案:“刀宗当年死了很多人,你见过的……”
“燕州当年死了很多人,你见过的……”
他抬起头,与林清月对视:“他们莫非该死么?”
林清月轻轻笑着,与曾经那个浑身上下都冷到了骨子里的李傲云判若两人,她说:“他们不该死,只是,他们不得不死。”
“为什么?”都邪问,心在颤抖。
“燕州每一年都会死人,这个地方,从来不缺权贵与皇族对它的觊觎之心。他们在此地撒豆成兵,他们将这当成了一个棋盘。”
“不论是刀宗还是燕州的其他宗门,都无可抗衡那些权贵,便是挣扎,也只能勉强苟活。”
“可是生而为人,却都如猪狗一般苟活。生而为人的意义是什么?”
“燕州每天都在流血,庙堂里的权贵等待着燕州的血流尽的那一刻,便好前来分润利益。任何宗门的抵抗,都只能让它一时不再流血,却不能令它永远不会流血,至少,在百年内,无有生民因战祸匪众劫掠而死。”
“他们,连死都死得那么无声无息。”
“皇帝不会过问他们的死。”
“权臣不会过问他们的死。”
“权贵们则巴不得他们慢慢死光,好将自己的子孙后代派过去占据那千顷万顷的良田。”
“这是庙堂群臣与权贵们的共识。”
林清月道:“我只是,让他们死得稍稍快了些……让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无声无息的人死得多了,活着的人便会害怕,害怕还不够,他们应该愤怒。”
“你看,燕州积攒了那么多年的愤怒,终于在兴城爆发,也将在大昭各地爆发。”
“皇帝坐不住了,他的晋王坐不住了,太子也坐不住了,庙堂群臣更坐不住了,他们想着怎么将这件事压下去……”
“可是到了现在,民意沸反盈天,他们若不付出些代价,又能压得住那些死了爹娘妻儿的人之怒号?”
“他们压不住的时候,便该是燕州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了。”
“时候到了。”
林清月笑得无邪。
可都邪却觉得眼前站着一个站在尸体堆上的魔鬼,他的眼泪越来越多:“你是林清月,你一直都是林清月。”
“是的呀,都邪哥哥。”林清月扔掉了枪杆,张开双臂,“我的时辰也要到了,都邪哥哥。”
“我们明明可以徐徐图之,我们明明可以徐徐图之……你一直都没变,你还是性烈如火,你不能等等我,你只要自己一个人走……”都邪心如刀绞,“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活着?”
“若你当初告诉我你是这样的计划,你又怎么会知道,我不会答应你,不会与你共同做那个人人唾弃的李傲云?”
“在我心里的都邪哥哥,一直都是为国为民的豪侠。”
“我太自私了,不愿意毁去心里那个你。”
“原谅我吧。”
林清月举身影响都邪的地藏王佛。
都邪边摇头边后退:“我多喜欢你,多喜欢你才会任你如此胡作非为!”
“我想你是李傲云,我杀你便可以毫不手软。”
“我想你是林清月,一切便都如你所愿。”
都邪身形一定。
耳朵里那些嘈杂的嚎叫声尽数消失了,只有持久的轰鸣声洗刷着他杂乱的心绪。
他张了张口。
持刀刺向林清月的胸膛!
林清月泪流不止,面对那柄地藏王佛,却毫不退避!
长刀穿胸而过!
她眼中的光彩却越来明亮。
鲜血顺着刀刃,淌到了都邪的手指上。
都邪悲号:“你还是林清月,你得偿所愿了——”
“燕州百万生民,何人知晓你,何人知晓林清月把自己当成了魔鬼的祭品……”都邪抱住了林清月,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林清月颤抖着手,抚摸都邪的脸庞,脸上俱是满足的光芒:“委屈……你了,都邪哥哥,要留……你,一个人了……”
纤纤玉指无力地垂了下去。
林清月永远闭上了眼睛。
地藏王佛也在此时,应声而碎,化作纤尘,飘去未名之处。
林清月最终还是林清月,所以都邪说她得偿所愿。
林清月终于死在了都邪的手中,所以都邪同样说她得偿所愿。
此间只有都邪一人,未能得偿所愿。
他抱着林清月,慢慢闭上眼睛,在这一座孤峰上睡着了。
第二八四章 表明心意
“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那个?”
一座小院正堂内。
江又灵的养父母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只是偶尔侧目看向一侧座位上青年的目光,还是暴露了他们的心思。
养母乔翠大概是觉得侧头打量杨立太费力里,索性转头过去,盯着杨立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杨立很是不自在,被自家夫君瞪了一眼之后,才回过神来,满意地笑了笑,开始与自己的夫君小声说起话来。
奈何她本就不擅长说话,当下一开口,话语便显得有些磕巴。
养父周通听着夫人的话,乔翠的言语听到旁人耳朵里,旁人会觉得没头没脑,不过听在周通耳里,他却能全部明白夫人的意思。
周通脸上带着笑意,连连点头,向乔翠附耳低声道:“是,是,这位公子,便是我当初跟你说的那个合戈山上的年轻和尚……”
“哦,哦。”乔翠又转脸看向杨立,眼神中有些忧虑,看了半晌后,又对夫君周通说道,“挺,挺好的孩子……那,那他还……”
“看这个样子,早就已经还俗了吧?”对这一点,周通也不是很确定。
他先看了看杨立,又看了看坐在杨立对面,低着头脸孔通红的江又灵,嘿嘿一笑,心中大定,对夫人说道:“还俗了,还俗了……”
“这些事情,咱们老人家就不要操心了,交给他们年轻人自己去办罢!”
两个老人倒很是开明。
只是他们二人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旁若无人,而坐在他们身边的杨立与江又灵又都是修行过武功的,耳力惊人,他们说话也不避讳,二人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将他们的言语全都听了去。
“什么,什么时候……”
“拜堂成亲啊?嗨,你急我也急,我还想着抱孙子呢……”
“三媒六聘就不必了吧,孩子心好,能好好待咱们闺女,我看就行……”
“咱家闺女的婚事,哪里用得着看别人的脸色……”
这一顿饭,杨立与江又灵吃得可谓是惊心动魄。
两人对彼此还处在懵懂的情愫之中,这边两个老者已经开始操心起婚事,盼望着自己过不久就能抱上孙儿的事情了。
杨立心神恍惚,坐立难安地与江又灵一家人吃完这顿饭之后,又寒暄了一番,落荒而逃。
江又灵看着青年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门口,面庞上的绯红还未消去。
她瞪了自家的养父一眼,娇嗔道:“阿爹,你们两个说话也没个避讳,把人都吓跑了!”
“嘿!”周通拍了拍大腿,咧嘴笑道,“这些事,他早晚都得面对的,阿爹跟你阿娘这样,只是为了先给他提个醒,让他心里有个数!”
“再说……”周通向江又灵挤了挤眼睛,嘿然道,“是你的如意郎君,终究还是你的,你还担心他会跑了不成?”
江又灵大羞,心中乱糟糟的,随口扒了几口饭,便同父母道了一句自己吃饱了,也准备离开院落,准备到处走一走,疏解疏解心中那些纷乱的思绪。
一个人在面对于自己而言极重要的问题或抉择时,往往会迟疑不决。
便如此时的江又灵。
今与杨立乍见甚欢,江姑娘却难知,以后会不会也能久处不厌?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喜欢上杨立其人的。
或许是在当初面对师父与无当窟诸长老的诘问,在如此多外力因素的交杂之下,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真心。
毕竟那个时候,呆在山下的村子里,每天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杨立。
这样的念想从那个时候生根发芽,之后在心底疯狂滋长,以至于在自己不知不觉间,它已经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可它的根系牢固么?还是随风一吹,便会倾倒?
江又灵不禁患得患失起来。
她沿着小院门前的山阶,慢慢向下走,在前方路上看到一个浅浅的背影,驻步于石阶之下。
看到那个背影,江又灵心脏又禁不住砰砰直跳起来。
她站在山阶上,犹豫良久,终于一点点走下了石阶,来到了那道背影身前。
那道背影转过身,飞扬的眉眼里载着让江又灵心神恍惚的温柔。
杨立轻轻开口:“江姑娘,可否与在下一同观一观这云罗山景?”
江又灵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觉得有些发烫,还是勇敢抬起头,巧笑嫣然:“好。”
两人便并排朝前走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享受此时独属于二人的平静。
走了很长一段路,转过一棵老松树之后,前方有瀑布飞流直下。
杨立低眉顺眼,在哗哗水声中低声说道:“佛祖并没有教在下谈情说爱,只说六根清净。”
江又灵竖起了耳朵,觉得脸庞更加烫了。
她低着头,面庞绯红,美不胜收,却做出一副受水声影响,对杨立的言语恍若未闻的样子。
“遇见江姑娘后,在下六根便再不可能清静了。从前在下还会时常思索,为何世人皆觉得这四大皆空如此困难,那时在下时刻都是四大皆空的。如今想来,那个时候却是在下走进了自己的迷障中。”
“如今六根不能清静,在下又是这样身份的一个人,总不能牵累别人。”
江又灵心中一紧,着急于杨立说这样的话,开始忐忑不安了起来。
“但是在下又觉得,如今的六根不能清静,反倒让在下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人了。在下曾经觉得在生死之间,在下并不难于抉择。如今却更希望自己能够活着,活着若能常常与江姑娘见面,偶尔如今日这般,说几句话,在下便能满足。”
江又灵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想要抬头看一眼杨立的脸庞,却又不敢抬头,纤纤玉指紧握成了拳头,藏在自己的衣袖里。
“在下希望是这样的,为了能够与江姑娘这样,在下应该活得更加像是一个人一样。”
“于旁人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于在下而言,却是千难万难。”江又灵听到杨立轻轻叹息一声,心中暗暗羞恼。
他与自己呆在一起,便只是想与自己偶尔说说话么?这算是什么?
自己会渐渐老去,也终究是要嫁人的,哪可能整日陪着他说话,若是嫁做人妇,莫说是偶尔与他说话了,自己纵然与之偶尔见面,也必定要紧咬牙关,一句话都不说,急死这个人!
这人从前整日在寺庙里敲木鱼,恐怕脑袋也快要成个木鱼了!
“不论如何,在下总该教天下人皆知我杨立,与从前的那个大逆没有关系,这样总能让江姑娘,江姑娘的义父母心中少些担忧思虑。”
杨立轻轻吐出一口气,想来他此番组织语言也困难得很,想要表达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要转一个弯,其中深意便更加隐晦了。
“江姑娘,在下在这无当窟呆不了多少时日了,在下即将启程离开此地。”杨立迟疑着说出这句话,同时低头看着江又灵。
江又灵听到这一句话,猛地抬头,俏脸通红,眼中闪烁着羞恼的光芒。
她忍不住说道:“你才刚来,便又要走么?”
话方说完,江又灵才觉得有些不对,又低下了头,害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去。
她与杨立如今没有任何关系,说这样的话,反倒像是娘子不悦于相公在家刚刚呆了两天,便又要离开一般——可这也本来就是江又灵想表达的意思,江又灵心中又羞又纠结。
羞得是怕杨立会听懂自己这一句话里的意思。
纠结得是怕杨立听不懂自己这一句话里的意思。
杨立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很是开心,似他这样七窍玲珑的人,怎会听不懂少女话语里隐藏的心思。
他慢慢道:“燕州之事尚未了结,在下还要回到青萍,总要将燕州事做个了结才好。”
“青萍原是一片不毛之地,如今在燕州民众建设之下,俨然已形成其独有的风土人情。”
“那里比之燕州许多地方,都要安全太多,太子六率也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驻扎于那里。”
“江姑娘,如今的无当窟人心浮动,难免生事。江姑娘,武艺高强,虽然不惧于他们,但毕竟义父母也在此地……不如,随在下一同前往青萍镇,如何?”
江又灵闻言,连忙点头。
点头之后立刻觉得自己这么快就答应了他,未免太不矜持。
随即又摇了摇头。
之后又跺了跺脚,着急于自己的笨拙。
片刻之后,才慢吞吞道:“我,我总要先问过阿爹阿娘的意思才行。”
杨立心中大定,轻轻点了点头:“好。在下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