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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五五章 大雪崩(八)

    少女赵樱程脸孔涨红,凭借女子的直觉,她相信对方暂时不会伤害自己。

    因此胆子就大了一些,赵樱程道:“我真是真理教的教主!现在真理教正在派人到处找我,你能不能护送我一段路,帮我离开燕州,我付钱!”

    说着,赵樱程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荷包,里面有她的全部 财产。

    苍树有些头疼这个女子。

    他不相信,一个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的宗派之内,会出这样没有脑子的教主来。

    苍树看了一眼赵樱程递过来的荷包,撇嘴道:“雇我可是要花很多钱的,你这太少了,至少要一块人脑袋大的金块,才能用得起我。”

    “这是燕州当下的行情。”

    赵樱程闻言瞪大了眼睛,她并非不谙世事,只不过以前贫苦的时候,她是接触不到苍树这样的江湖客的,等到被圈养在真理教,她所见的各色人等,皆有一个江湖身份,只是这个时候,差人办事之类却也用不着花钱了。

    赵樱程心中暗暗后悔。

    早知如此,真理教那么多钱财,她该多拿一些出来的,不该嫌弃金银太重不拿。

    她只能反问苍树:“那怎么办?”

    苍树一时无言。

    雇主问雇佣者钱财不够怎么办?

    能怎么办?自己做杀手这个行当这么久,还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

    “我不知道。”苍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总之不管如何,你想要雇佣我,便得给我一块人头那么大的黄金,还要看我心情,有没有时间,接不接你这活计。”

    “你快些离开这里,赶快回家吧。看你这衣裳打扮,不像是平民百姓,何苦来哉,学人做甚么逃难的事情,在家呆着,锦衣玉食不好么?”

    “快走快走!”

    听到苍树提及回家,赵樱程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逃出那座囚牢,她是坚决不会回去的。

    少女贝齿轻咬下唇,看着苍树的背影,心中难过又失望——这人可真是一个武功高手啊,比之云姐姐似乎也丝毫不差,就是太不近人情了些。

    自己跟着他一路走到了这里,他却没有发现——这样来看,他的武功似乎也并不是太高?

    想这些做甚么?自己现在已是孤身一人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了,这个剑客又要抛下自己,自己还一天没有吃饭了,又饥又怕,举目无亲……

    这样想着,赵樱程终于忍不住呜呜低声哭泣起来。

    苍树背向少女而行,斗篷遮掩下的面容上却是一片愤愤不平之色。

    自己从事杀手行当这么多年,要价一直都是江湖上最高的,如今这女人竟然想用一个荷包,几块散碎金银来雇佣自己?——谁给她这么大的勇气?

    呵,她也太不识好歹了些。

    这一路跟着自己,几次三番被贼匪察觉到她的存在,都是自己出手杀了贼匪她才能逃过一劫的!

    啊呸!

    自从师父让自己追随杨立之后,自己的善念便愈发廉价了起来。

    连带着杀手行当的生意价格也降到了这么一个令自己发指的地步!

    莫非杨立这人是个灾星?

    苍树手腕隐隐作痛——先前替赵樱程挡下了一支射向她的羽箭,因之受了些伤。

    他愈来愈愤怒,终于转过了身去。

    少女低低的啜泣生无疑是在增加他心里的怒火。

    苍树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

    赵樱程看到他这一动作,吓得脸色登时煞白,连哭声也止不住了,一张俏丽的脸孔梨花带雨,看在苍树眼中,却让他有些犹豫。

    他本是准备怒气冲冲训斥这个女人一顿的。

    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快跟上吧!”

    “到我的马那里去,生一堆火,我去打只兔子!”

    说出一番自以为寒气森森的话,苍树转身离去。

    赵樱程却破涕为笑。

    ……

    苍树令赵樱程在河边生火,待他提着一只剥皮取了内脏的野兔回来时,河边冒起一片滚滚浓烟……

    青年忙着灭火,半晌之后,终于安定下来,他将野兔以树枝叉起,架在火上烤,而后转头看着小脸灰扑扑,讷讷不敢言的赵樱程。

    看了半晌,苍树摘下了斗篷,终于道:“姑娘的父母,为你活得想必很是艰难了。”

    “胡说!”

    赵樱程不忿地打断了苍树的说,道:“如若这样说我的娘亲还行,我的父亲……我和他仅仅只见过一两面而已。”

    “凭什么说他为我活得艰难?”

    “哦。”苍树点了点头。

    但是关键是,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

    赵樱程靠近火堆,脸庞红红的,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小声道:“我以前还会生火的,小时候娘亲做织工,我便在家给她做饭……”

    “你倒是编得挺像模像样的。”苍树压根不信赵樱程的这番说辞。

    “我说的是真的!”赵樱程信誓旦旦。

    “嗯,我相信你。”苍树的表情配合他的话语,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赵樱程撇了撇嘴,下巴抵在膝盖上,盯着那只往火堆里滴着油脂的野兔,腹中饥饿的感觉愈来愈浓。

    她不断告诉自己,兔子还未烤熟,兔子还未烤熟,还不能吃……最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苍树一句:“兔子什么时候才能烤熟啊?”

    话说完,赵樱程俏脸一红。

    “再等等。”苍树翻了一下火堆上的兔肉,回答道。

    “你明天准备去哪里啊?”为了转移自己对食物的注意力,赵樱程提出了别的问题。

    苍树看着她,顿了顿,最终道:“去一趟无当窟。”

    “无当窟?!”赵樱程惊呼一声,“你要去喝那个李明德和无当窟圣女的喜酒吗?”

    苍树闻声皱了皱眉。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无当窟圣女和李明德这个名字?

    他又想到赵樱程先前说出自己的身份,顿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些许动摇——难道对方真的是真理教的教主?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苍树反问。

    赵樱程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因为我是真理教的教主啊,无当窟与真理教联姻,我作为教主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不会真要去参加这二人的婚礼吧?”

    苍树点了点头,盯着赵樱程,道:“那你又是怎么成为真理教教主的?”

    “你接近我,是想图谋什么?以我之修为,竟感知不到你的体内有任何真元气息,怪哉!”

第二五六章 大雪崩(九)

    篝火旁,赵樱程抱着一只兔腿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光。

    苍树往火堆里丢了几根柴禾,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女,眼神有些迷茫。

    良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念叨:“天下间还能有这样的好事?你这教主做得未免太轻松了吧?”

    “我怎么也难相信,你这样的人做了真理教的教主,真理教非但没有成了吃草的兔子,反倒更加变本加厉了……”

    赵樱程抬起头,用力摇头:“我也不吃草,兔肉很好吃!”

    “……”

    “你如若不跑出去,或许再过一阵子,就能成为皇族公主了啊……”苍树对于赵樱程失去的东西很是惋惜,口中啧啧有声,“你真的不后悔么?”

    “公主连嫁人都得看皇帝的脸色,要是遇到个好人家还行,要是嫁给一个纨绔子,一辈子就没有盼头了,再惨一些,嫁给一个体弱多病的,以后便注定要当寡妇了……”赵樱程显然也思考过当不当公主这件事,看问题很全面,“我从小家穷,受不了这些束缚,离开对我也没有多少损失啊。”

    “嫁给好人坏人这个暂且不说,不过守寡倒是没什么所谓,毕竟是可以养面首的。”苍树淡淡地说了一句。

    “面首?那是什么?”赵樱程困惑不已。

    “……”

    “燕州危险,你若是一直跟着我,若是遇到紧急情况,我怕也照顾不了你啊。”苍树很头疼这个问题

    赵樱程若是懂点眼色,知晓些人情世故,一切也还好说。但是对方被真理教圈养了这么长时间,显然已经丧失了基本的生活能力,达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苍树带着她,无异于带着一个懵懂天真的孩童,总是有一个累赘。

    但是对方又打定了主意要跟着苍树,目下看她无亲无故的,却不好拒绝。

    苍树顿时很是纠结为难。

    赵樱程扑闪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地看着苍树。

    两人对视良久。

    苍树叹了一口气 ,朝着赵樱程伸出一只手:“拿来吧。”

    “拿来什么?”赵樱程茫然。

    “当然是我的雇佣金啊!”

    “还要钱啊……”赵樱程顿时有些不乐意了,不情不愿地拿出了那个荷包,递给了苍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很熟了的……”

    苍树脸庞抽搐:“我觉得我们可能还没有那么熟。”

    “听好了啊,你先跟我去一趟无当窟,和我们首领见一面,看他对他有什么安排,你一个教主,到处乱跑也不好。等这阵风声过去了,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送出燕州,之后你就自生自灭吧!”

    “哦。”

    ……

    江湖群雄齐聚云罗山山脚下的村落里,使得这一处村落异常繁荣起来。

    江湖豪客、匪帮头目之流充斥于村落之中,随处可见负刀的豪勇,作风嚣张的绿林首领,彼此之间小摩擦自然层出不穷,但大多数人都保持了克制,没有挑惹出什么大风波来。

    他们前来此地,表面上是为了观礼真理教与无当窟的联姻,实际上则是想探一探无当窟中那一道黄金矿脉——怀宇王墓。

    但不论如何,表面上的意思总是要做足的,到人家要举办婚宴的场合,大打出手,也会使得主人家面上无光,真下了逐客令,一个个的恐怕也只能掩面灰溜溜离开——毕竟如今燕州境内,除了真理教便数这无当窟势大了。

    再加上如今两家联盟在即,更使得无当窟如虎添翼,既然是抱着分一杯羹的想法来的,得罪如今实力雄厚的无当窟,实属不智之举。

    杨立与都邪前日便来到了云罗山脚下的村落里,择选了一处农居暂住,大多数时间都在村头新起的一座酒楼里渡过。

    酒楼名叫来凤楼,两层的小楼,借了地利与人和,酒楼里每日都是满满当当地坐满了客人,若不早早赶去还占不着位子。

    此系江湖客汇聚之所,各种小道消息在这里也常有听到。

    当下,杨立与都邪坐在一个靠窗的地方,正等待店小二端上酒菜。

    “回信已经通过天目的人员送到了兴城,公子能确定那位真的愿意赶来无当窟么?”都邪坐在杨立对面,脸色严肃道,“若是他不来,我们这次的行动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单单是这一座酒楼,一流高手便有十余位,想在众目睽睽下……抢亲,很困难。”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菜肴碗筷过来布菜,都邪便先闭口不言。

    待到店小二离开之后,他在自己的酒碗底下摸出了一张字条,塞进了怀中 。

    杨立看着都邪做完这些动作,笑了笑,道:“他必定会来的。”

    “兄弟齐聚无当窟的场面,他应该很有兴趣。”

    方才过来布菜的那个店小二亦是天目人员。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某家担心,公子此行会竹篮打水一场空。”都邪道。

    “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要看江姑娘的意思。”杨立笑得有些苦涩,眼神也禁不住产生了几分犹疑,“或许嫁给李明德,本就是她的本意。”

    “若是如此的话,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并无不可。”杨立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他今时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与江又灵知会过。

    青年亦未曾想到,当日与江又灵分别,如今竟会面临如此光景,一时间患得患失,左右为难起来。

    都邪瞥了杨立一眼,夹了一筷子菜,岔开话题道:“说来也是奇怪,都这般久了,我们连无当窟的新娘子都还未见过,也不知其是何方神圣,能与真理教的天神长老喜结良缘……”

    “哈哈,这参加人的婚宴,却连人家的名姓都不知道,说出去怕是会闹了笑话!”

    都邪这番言语故意抬高了声音,是有意说给邻座的江湖客们听的。

    他表现得豪爽,周遭的江湖客闻言,纷纷扭头过来,目光自杨立与都邪二人面上扫过。

    杨立闻弦而知雅意,当下和都邪一同向周遭人举杯示意。

    四周的江湖客们纷纷举杯,相顾一笑,此间的气氛登时热络了起来。

第二五七章 大雪崩(十)

    有人当下哈哈大笑:“哈哈,也不知道无当窟的请柬是怎么一回事,我等收到的请柬上,皆有新郎的名姓,却独独少了新娘的名姓,想必阁下的请柬跟咱也是一样的吧?”

    那人有意与都邪二人搭话,都邪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亦因为此,我主仆二人才不知晓新娘究竟是什么身份……毕竟,无当窟的请柬也太奇特了些,哈哈……”

    杨立亦在一旁微笑点头。

    事实上,二人怎可能不知道新娘的名姓与身份,近些时日,二人也收到了天目搜集而来的各种小道消息。

    消息多是说无当窟圣女江又灵与宗主闹翻,被软禁在了无当窟内。

    江又灵名为圣女,实则名存实亡,即便是嫁给李明德,也绝不是正妻,甚至连平妻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妾。

    这样的消息过于耸人听闻,杨立与都邪查看过后,觉得不太可能。

    毕竟他们先前与江又灵见过面,亦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江又灵对无当窟可谓忠心耿耿,甚至有心牺牲自己,去成全自己的宗门。

    在如此情况之下,江又灵不可能会与自己的授业恩师——无当窟宗主闹翻,又何来被软禁之说?

    只是传言也不能小觑,空穴来风的事情毕竟属于少数。

    因此,杨立才会左右为难,拿不定注意。

    世人皆说事到临头需放胆,但在情爱之上,犹豫迟疑,患难患失,反倒才是它最美妙、最核心的东西。

    杨立当下最迫切要了解的,就是江又灵如今的情况,以及她的真实心意。

    无当窟已对外封锁了所有消息,天目人员更无法混入无当窟内部,自然无法获知这方面的动态。

    目下都邪临时起意,即便从这些江湖客口中套来一些消息,对于杨立而言,也只是略微的安慰,是没有办法让杨立笃信的。

    “听两位的口音,似乎不是燕州本土人士?”江湖客闻言,仔细打量了杨立二人,忽而问道。

    都邪点头:“我们确实不是燕州本土人士。”

    说着,他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示意那江湖客附耳过来,在其耳边说道:“不瞒阁下,我主仆二人来到燕州,一则是受无当窟之遥,前来观礼,二则嘛……嘿嘿嘿,听说这无当窟内藏有一座大墓,其中有黄金矿脉!”

    都邪这番言语说得一惊一乍的。

    那江湖客听罢,嘴角勾起的笑意渐渐扩大,最终抚掌大笑起来。

    周遭人看他笑得这么开心,都询问他因何发笑。

    都邪在一旁看众人反应,显得很是紧张,似乎‘生怕’那江湖客一不小心将消息泄露出去。

    然而这江湖客却也是个大嘴巴的,不懂得为别人保守秘密。都邪前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他转头马上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众人:“哈哈,这位兄台果真是外地人啊……”

    “怎么回事,你且说说,笑甚么?”

    “对啊,说说,说说……”

    众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到了江湖客田青身上,纷纷询问。

    “如今燕州境内的无当窟里出了一座怀宇王墓的消息,不说天下人人皆知,恐怕知晓者也有十之**了,这两位兄台竟还将之当做是一桩秘闻,哈哈……”江湖客与众人笑了一阵,转头看都邪脸色铁青,似有愠怒,连忙赔笑道,“兄台莫要动怒,莫要动怒。”

    “不瞒兄台,怀宇王墓的消息,如今确系人尽皆知。只有你二位还如被蒙在鼓里一般,某家见状,也是忍不住,哈哈,忍不住……”

    都邪故作恼怒,将长刀往桌案上重重一拍,震得案上酒菜都齐齐震动了一阵,那柄长刀更是在木案上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印子。

    众人一看都邪一拍之下,竟至桌案上浮现压痕,纷纷心惊,彼此对视起来,再也不敢笑话都邪。

    这位刀客是一位武道高手——众人心中浮现这样的想法。

    见众人稍微安静了些许,都邪道:“你这人也忒不讲道义。纵然这个秘密他们皆是知晓的,但于某家而言,却仍旧是一桩秘闻。”

    “某家看你面善,有心卖你个好,事你以诚,与你交个朋友。你却不能以诚示我,转头便将某家的秘密泄露了去,徒惹众人笑话。”

    “我主仆二人躲入深山修行已久,不知晓些天下人事,有甚么奇怪?又有甚么好笑?”

    江湖客田青看都邪与杨立面色,似乎真是生气了。

    若是一般武人,田青哪管他是不是事己以诚,敢跟自己摆脸色,立刻便拔刀将之打杀了去。

    可都邪却不是一般武人,看他这一拍案透发出的内力,便绝知不可小觑。

    再加上田青听都邪话语里的意思,二人一直在深山中修行,山中武夫修行不知年月,莫说是出世之后不知各地风土人情了,便是他们各自的性格,也都木讷老实得很。

    愈是这样,山中修行,进而出世的高手,愈是好骗,好拉拢。

    田青一番寻思,立刻对都邪二人起了拉拢心思。

    他不着痕迹地对周遭人使了个眼色,周遭人便立刻会意,纷纷向都邪与杨立道起了歉,眼看都邪脸色放缓,田青赔笑道:“好汉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这事确实怪我田青多嘴,确实怪我多嘴,还请好汉见谅则个。”

    “哼。”都邪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与田青搭话。

    田青心中暗暗叫苦,眼下既知这刀客修为不错,若能拉拢到自己手中,必能成为己之强援,到了无当窟上,寻机或能从怀宇王墓中多瓜分些黄金。

    但这刀客撇过头去,自己想要与之搭话,与之套交情都套不了了。

    田青一时有些为难。

    杨立见都邪这般表现,心中明镜一般透亮,知晓到了该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俊朗青年浅浅一笑,唤都邪道:“阿都,出门在外,莫要这么小气。”

    他这样一说,立刻便将田青众人的注意力从都邪的身上转移到了杨立身上。

    只有都邪听得杨立临时起意,唤自己‘阿都’,心中有些窘迫,面上却强自支撑着,露出一副勉强的笑容:“公子,阿都知错了。”

第二五九章 惊鸿(二)

    杨立闻言长吐出一口气:“先前还在担心这件事,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即便那方印信没有发挥作用,只要那些契约发挥了作用,我们便能斩断许多伸向燕州的手掌了。到时候三皇子独木难支,庙堂中必有人弹劾于他,他想必也会偃旗息鼓一阵,不敢这样折腾。”

    都邪点了点头。

    杨立接着道:“太子殿下明日到达此地,会与我秘密见上一面。”

    “如今大昭士人群情汹涌,太子受父皇之命,也很为难,似乎要与我探讨一番对此事的看法。”

    “这个时候,便该我们好好跟他讲条件了。”

    杨立微微一笑。

    都邪哑然。片刻后说道:“大首领准备问他要什么条件?”

    “自然是要怀宇王墓里的黄金矿脉。”

    ……

    “你好大的口气,好肥的胆子!”

    “不仅对殿下不敬,还敢向殿下狮子大开口!我看你这个大逆是活得太安逸了,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忘记自己的父……”

    “住口!”

    静室之内。

    太子赵元直与杨立相对而坐。

    他们各自背后站着蒲伯关与都邪。

    此时,蒲伯关脸色通红,正对方才向赵元直提出了自己的条件的杨立大加斥责。

    杨立也不恼怒,只是静静听着对方驳斥自己。

    蒲伯关斥责杨立正说得兴起,被赵元直抬首打断,面上现出不悦之色:“蒲卿,够了。”

    “若杨公子真能解决孤之忧虑,一座黄金矿脉,孤觉得还是可以商榷的。”

    蒲伯关神色震惊地看向赵元直:“殿下,那可是一座金矿!您……”

    “那是一座金矿。”赵元直复述了蒲伯关的这句话,同时抬眼看向杨立,“杨公子想必知道,一座金矿意味着什么。”

    “纵然孤是太子,也做不了一座金矿的主。”

    “燕州郡发现一座金矿的消息,也绝对瞒不住庙堂群臣,瞒不住父皇。杨公子以为,父皇会把这座金矿送给孤么?”

    赵元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杨立,看对方是如何反应。

    杨立微微一笑:“在下自然是知道的。殿下做不了那座金矿的主,但是殿下若能成功了结燕州事,了结天下士人之怒,甚至解决了陛下的心腹大患——江湖事,在下觉得,这座金矿多少会分润殿下一些,而在下所求,正是殿下的那一份。”

    “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蒲伯关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长剑,扎向杨立的心窝!

    唰!

    杨立背后,都邪跟着出刀,却后发先至,格住了蒲伯关的长剑,同时手腕一翻,彻底锁住了蒲伯关的一条手臂,使之动弹不得,只能涨红着脸,长剑停在杨立头顶。

    被都邪一刀锁住一条胳膊,同时真元入侵体内,蒲伯关却是连张口说话都做不了了,安静了下来。

    赵元直抬头看了面无表情的都邪一眼,接着转身对蒲伯关说道:“蒲卿,你先就这样安静一会儿吧。”

    说罢,也不在乎都邪未曾撤去刀刃,任由刀剑交叉于自己头顶,俯首与杨立交谈起来:“孤想知道,杨公子拿了本该属于本王的那一份金矿分润,要做些什么?”

    “殿下觉得,已是数九寒冬的燕州,冷么?”杨立成竹在胸,反问赵元直道。

    赵元直皱了皱眉,没想到杨立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他也未不耐烦,仔细思索片刻,道:“孤几年前曾在燕州长住过一阵,那时燕州的冬天,比今时冷了太多。”

    “当下燕州的天气,比之逐鹿郡也要暖和一些。”

    “杨公子,想说什么?”

    杨立叹息道:“元旦将至,殿下,如今燕州未下一粒雪,人常说瑞雪兆丰年,殿下,来年的燕州恐怕不能迎来一个丰年了。”

    赵元直心中一动,神色沉重了下来:“你是说,明年燕州将有旱灾?”

    “旱灾蝗灾,总是相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杨立点头道,“那些落在泥里虫卵,极可能会在明年长成蝗虫。蝗灾一起,先令燕州田地粮食收成减少三成,而后旱灾接踵而至,明年乃或后年,燕州都将严重缺粮。”

    “孤愿意将金矿的那一份分润给你,不过,你要着专人记账,孤会看的。”赵元直直接答应了杨立提出来的条件,接着道,“若有可能,孤会将皇弟的那一份分润也拿来给你。”

    “殿下慷慨。”杨立向赵元直拱了拱手。

    赵元直摇头苦笑:“只是慨他人之慨罢了。”

    “只是仅仅是以金银购买粮食,能解燕州一时之忧,又如何能解燕州将近两年可能面临的灾患?”

    “这便要说到在下与殿下说起的平灭陛下心头之患——江湖事了。”杨立笑道,“如今江湖之中,武夫众多,或聚众作乱,或结社滥兴淫祠。”

    “这只是其中一面,另外一面则是江湖之中多有豪侠,以劫富济贫,锄强扶弱为荣。另一部分便是那些专门以戕害妇孺弱小为荣的江湖败类了。”

    “陛下治江湖,是欲要令江湖归于王化。何为王化?”

    “王化即天子教化,奉王命,行王事,便是王化。”赵元直接了一句,“今之江湖,不论正派侠客,或是那些江湖败类,与王化都是没有甚么关系的。”

    “豪侠锄强扶弱,打家劫舍。但更多的所谓侠客却是打家劫舍的名头,饱了自己的私囊,借着锄强扶弱的名头,坏了地方法纪。”

    “孤曾听闻,有无赖奸污良家妇女被砍头,竟有所谓侠客打着官府不公的名头,劫了法场,救了这个泼皮。官府追根究底,查出这个侠客与泼皮是亲戚关系。”

    “孤不否认,江湖之中确有正直义士,但十个里面也恐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毕竟,若江湖之中皆是所谓正直义士的话,酒楼茶馆里的评书先生便没有什么说头了。”

    杨立点头道:“江湖武夫,逞一时之逞,却乱了地方法纪。此类事情,确实层出不穷,善念可以杀人诛心,恶念亦能杀人诛心。”

    “在下觉得,善恶无用,不如法理刚直不弯,无可更改。”

    “善念总是有些用的……”赵元直不同意杨立这个观点,于是反驳了一句。

第二五八章 惊鸿(一)

    眼下杨立与都邪一唱一和,田青的眼神在二人脸上打转,良久之后,向杨立一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呵呵,在下杨邪。”杨立从容起身,向田青回礼,接着手掌指向对面的都邪,“这是在下家中的仆人,唤名阿都。”

    田青一看都邪果然是对杨立毕恭毕敬的,眼神中有震惊之色一闪而过。

    能有一位修为高强的仆人作为家仆,只怕这个名唤‘杨邪’的青年人家中势力不小,久居深山尚能拥有如此家世……田青对杨立二人拉拢的心思更加浓重了。

    田青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又躬身道:“方才是在下冒昧了,还请公子与阿都先生,莫要介意。”

    他看杨立面容俊朗,一双眼睛澄净明透,觉得对方估计也是涉世未深,看起来比仆人阿都要好打交道一些,于是便将拉拢目标从阿都转移到了杨立身上。

    而且若是能拉拢了杨立,也是将阿都这位高手一并拉拢到自己手下了,一举两得。

    杨立摆了摆手,笑道:“这事怪我们主仆二人孤陋寡闻,却是怨不得阁下的。阿都也不会与阁下计较。”

    说着,杨立转头看向阿都,面色微微严肃了一些,道:“是不是?阿都。”

    都邪作出一副颇为委屈的样子,向杨立拱了拱手:“是,公子。”

    田青见状,直觉有戏,嘿嘿一笑,道:“嘿嘿,公子不怪在下粗野就行。”

    “只是不知,咱们方才所说的无当窟之事……”杨立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无当窟的新娘。

    “哈哈,某家这般说与公子听。毕竟公子二人也是初到燕州,不清楚此事也是正常。”田青拍了拍手,当下从桌旁拉来一条长凳,也不见外,一屁股坐下去,开始与杨立掰扯,“无当窟如今封锁了这则消息,公子自然不会清楚。当下知晓无当窟宗主与圣女之间秘辛的人也少了许多……”

    “却说那圣女生了与无名氏私奔的心思,便再也不愿嫁给真理教的李明德了,宗主听她如此说,怎能不怒?要知道,如今无当窟与真理教若能成功联姻,无当窟必是如虎生翼,圣女如今说不愿意联姻,就不愿意联姻?置无当窟于何地?置他这个宗主于何地?当下,这位无当窟宗主便施展武功……”

    田青一番摇头晃脑,浪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向杨立讲完了无当窟圣女的所谓秘辛。

    说是秘辛,其实在燕州游荡的江湖客却没有几个不知道的。

    杨立与都邪对视了一眼。

    杨立心中微松了一口气,田青所说虽不能彻底打消他的疑虑,但也着实让他感觉安慰许多。

    后来田青又拉拢杨立与都邪,希望二人能跟自己几人一道参与无当窟圣女的婚宴。

    杨立假意推脱一阵,便也点头同意了——无当窟办的这场婚宴,可没有给他发什么请柬,之前还打算到时候偷偷混进无当窟里面去,如今有田青等人,他倒是也不用偷摸进去了,直接借田青的请柬正大光明地进入无当窟便可。

    田青与杨立相约三日后在酒楼碰头,一道前往无当窟之后,便领着人喜滋滋地离开了酒楼。

    待他们走后,杨立与都邪稍作停留,也离开了此地。

    ……

    二人居住的客栈内。

    都邪从怀中摸出了那张天目情报人员递给他的纸条,递给了杨立。

    杨立打开纸条,看了片刻,轻轻一笑,将纸条复又递给了都邪,笑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都邪的目光停留在纸条之上,道:“大首领此次真是料事如神。”

    “都邪游走天下多年,还没见过大昭的太子殿下,如今倒是可以得偿所愿了……”

    说完,都邪抬头看向杨立。

    在他眼前站着的杨立,若不是家门变故,如今也该是一位王爵了,也该称呼首领为殿下了——纵然如此,如今的青萍镇,亦有少许人称首领为殿下。

    殿下这个称呼能代表很多东西……

    想到青萍镇,想到首领与部下们在燕州设下的局,埋下的网,想到他们已经初现端倪的大业,都邪不禁心神激荡。

    他稍稍平复呼吸,道:“只是首领,若那位太子并非明君,首领还要将如今的青萍镇,乃或整个天目都交到对方手里么?”

    杨立转头看着都邪,反问道:“若真是那样的话,都邪愿意为那位太子殿下鞍前马后,唯其马首是瞻么?”

    都邪沉思片刻,断然摇头:“都邪只愿为首领牵马坠蹬,莫说那位太子殿下并非明君,都邪不愿为其鞍前马后,他就算是一位明君,都邪亦不不愿意。”

    “比起太子殿下,首领才是天目所有成员,才是青萍镇之众望所归。”

    杨立眼神闪烁,道:“若那位太子殿下果真有其过人之处,有贵重人品,有超世之才,他便该知道,今时的燕州,在谁的手中才能真正焕发光彩。”

    “若他没有这些,只将目光放在燕州这一郡之地上,那也无所谓。便暂时借给他。”杨立用了一个借字,“鲲鹏抟摇九万里,亦要乘风。我们如今便是在借风,借太子皇族贵胄,下一位皇帝的东风,借庙堂中党争激烈,无暇顾及我这个大逆的东风,借那些贪臣墨吏心中贪念的东风,借那位三皇子意图谋逆的东风。”

    “愿借这股东风,助燕州再度崛起。”

    青年的脸孔一半被黑暗笼罩,一半被窗外的阳光覆盖,唯有一双眸子,不论是在黑暗中,还是在光明里,都是那样的熠熠生辉。

    都邪似乎看到眼前杨立的魂魄,在这黑暗与光明的夹缝中,渐渐生出双翼,渐渐崭露头角,显现枭雄之姿!

    他低声道:“首领如今,愈来愈像是一个真正来这世上走过一遭的人了。”

    那就再也不用担心你会借着这股东风,飘飘荡荡,去向未名之地了。

    “说到三皇子晋王,说到那些墨封吏……”都邪转而道,“某家尚有两个消息要汇报给殿下。”

    “苍树来信说:他已将那方印信送到了真理教李傲云的手中。那些契约也都散到了一个个匪寨首领手中。”

    “天目如今正在跟踪那些契约,看契约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有哪些朝官在契约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鱼儿快要上钩了。”

    “至于那一方落在李傲云手中的燕翎军统帅印信,目下尚无下落。不过估计会与首领所料相差无多,李傲云自己是处理不了这方印信的,她必会上交晋王,届时就要看晋王如何处理这方印信了。”

第二六〇章 惊鸿(三)

    “有用无用,却不能凭着个人来定夺它的尺度了。王法,便是天下人人对善行最大的庇护,对恶行最大的惩罚。”

    “譬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譬如辱人者人恒辱之。”

    “此无可更改!”

    杨立话语掷地有声:“令江湖武夫奉王之命,归于王化,绝非朝夕可得,但总有脉络可寻。”

    “江湖何以成江湖?”

    “世间有小不公,有大不公。胸中有小不平,有大不平。”

    “这些觉得法理不公之人,逆了王化,纠结于一起,便成了江湖!”

    杨立说这话的时候,赵元直看了他一眼,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江湖最初的时候,只有一小嘬人,后来便有个各种以法理悖逆个人一己之私里,愤然入江湖的宵小之辈,也有了各种囿于生计困难,入江湖求生的难民之流。”

    “至此,江湖便成了如今你我看见的这副模样。”

    杨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律法终究是天下大多数人认可的律条,而不是天下人人皆会认可,并认真贯彻的律条——若真有这样的律条,又有这样信奉律条的百姓,法治何须变革,大昭早已是清平世界。”

    提到变革这个词的时候,赵元直睫毛抖动了一下。

    “所以,他们会不归王化。”

    “但若是反过来想,王化王化,不就是一个王而化之的过程么?”杨立道,“对不公之事生不平的侠客们,便让他们奉王之命,去解决这些不平,想必他们会很是满意。”

    这一句话堪称画龙点睛之笔,赵元直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你的意思是?”

    阳光漏过窗格,洒在杨立与赵元直头顶的刀剑上,冷森森的刀光又斜映到两人的脸孔上,却并不寒冷,还有些热烈。

    赵元直与杨立对视。

    他从对面青年的眼睛里看到了江河日月,山川大泽。

    “在下的意思是,希望殿下向陛下建言,令燕州设立巡议司,广招三教九流引入巡议司,以怀宇王墓中金矿为赏格,由朝廷委派专员出任绣衣使,搜集各地要闻,凡有破坏法治之辈,皆拟入通缉平灭名单之中,提请巡议司讨论之后,颁布赏金通缉令,驱使天下豪客剿杀匪类。此为赏金侠客。”

    赵元直眼中神光晃动,断然拍案:“绝不可如此!”

    杨立提出的这一设想,固然为剿灭天下不臣之辈一时之利器,但若此神器被奸党佞臣操纵,则会成为悬在庙堂群臣头顶的一口尖刀,到时候,天下人人自危,朝臣更是如此,大昭言路封绝,岂不是自取灭亡?

    杨立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直到这个念头圆融之后,才将之抛给了赵元直,此时岂会因对方一句绝不可如此而放弃这个念头?

    这个巡议司是杨立设想之中的大昭变革之利器!

    没错,杨立已决心重新走上与父亲一样,变革大昭的道路!

    从小处看,巡议司有决天下佞臣匪类生死之能,从大处看,当它渐渐从各地方衙门手中夺走棘手案件的处置权,并将每一桩要案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之后,地方衙门权力旁落,被巡议司拿在手中,届时,便是天下百姓皆知巡议司,而不明州牧府的场面!

    此仅为其一。

    在杨立的设想中,巡议司将在得到越来越多的资源之后,得到更加快速的发展,其各类配套机构必然应运而生。

    在巡议司走到一个巅顶之后,它将能从君王手中分走大部分权力,到那个时候,巡议司摇身一变,便可取代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其扎根于天下百姓之中,普世而亲民,更受百姓爱戴,即便没有所谓贵族权臣的青眼,即便皇帝对之再多加阻挠,亦无法阻碍其圆融运行。

    那个时候的巡议司,或许已不再叫做巡议司了,而该叫都议院,或者直称议院。

    天下人人,不论贩夫走卒,不论出身如何,皆可入议院成为其中一员。

    届时,治国理政天子不可一言而决,天子除却坐下的龙椅。再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杨立目光炯炯,盯着赵元直道:“殿下以为,有何不可?”

    赵元直沉声道:“刑杀峻急,伤民之心。更况乎国朝官员?莫说别的,单单是你这巡议司中绣衣使一类官员,若被朝中心怀不轨之人所掌控,便足可将巡议司演变为党政工具,届时绣衣使人人指鹿为马,皆可言莫须有之罪。”

    “庙堂必将动荡,且永远安宁之日!”

    “所以要有明处的绣衣使,亦要有暗处的绣衣使。”杨立笑道,“在下早已预料到这一点,殿下可知江湖之中,有一个名叫首阳阁的所在?”

    赵元直点了点头,随后道:“若你能将首阳阁纳入手中,使之成为监察绣衣使的机构,这个巡议司倒值得商榷。”

    “不过,你有几分把握,将首阳阁归入巡议司体系之中?”

    杨立低眉顺眼,轻轻道:“从前殿下未驾临此地之时,在下却是一成把握也无。”

    “不过如今殿下既然来了,在下便有了九成把握。”

    赵元直闻声沉默了良久。

    之后才道:“那便等你真的将首阳阁掌控于手中之后,再来与孤谈巡议司之事吧。”

    “这个巡议司,孤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奥妙,只是一时之间,却尚未能想得通透。”

    “孤且问你,巡议司若真能在很大程度上平灭天下不公,它会不会从地方衙门手中夺取权力?”

    杨立抬眼看向赵元直,嘴角那一丝笑意总算显得真诚了些:“殿下以为呢?”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它肯定会的吧。”赵元直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摇头苦笑,“孤担心巡议司一旦被孤放出来,日后会成为一头吞噬天下威权的猛虎,甚至天子之权,也会被它渐渐蚕食。”

    杨立道:“然而,巡议司终究立于微末百姓之中,大利民生,更大利大昭千秋万代。”

    “孤知晓的,孤知晓的。”赵元直连连点头,“若它真能做到你所说的那样,那份所谓帝王威权,孤便舍予它,又能如何?”

    “殿下倒真是气度非等闲。”杨立凝视赵元直的眸子,缓缓道,“但是那份万人之上的帝王荣耀与权威,并非出于帝王手,它本就来自于芸芸众生。”

    “它本就是百姓该有的权力。”

    “殿下说将所谓帝王威权施舍给它,施舍这个词用得不够恰当,该是归还才可。”

    “你说的这番话,我的卫率也听在了耳里。”赵元直指了指身后的蒲伯关,旋即失笑,“但孤依旧觉得你说得很对。”

第二六一章 惊鸿(四)

    杨立与赵元直相视而笑。

    片刻后,赵元直道:“既然巡议司如今尚在计划之外,江湖之治想必也难见成效了。”

    “你且先给孤说一说,如何应对如今天下士人之变?”

    “孤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就在孤启程赶来云罗山的时候,远在飞坪的皇弟给孤送过来了一封信笺,其中言辞亲切让孤都有些迟疑,孤这个皇弟是不是转了性子?”赵元直说到三皇子的时候,神色间有明显的烦恶,“不过也只是迟疑而已,晋王若是能转个性子,变得温良恭俭了,孤自愧弗如,太子尊位让给他也无妨了。”

    “一切都是做出来的表面姿态而已。”

    赵元直自嘲道:“都是做给外面人看的。晋王在信中说,将在七日后启程,前往兴城,与孤商议治天下士人之变的事情。”

    “孤觉得,这次所谓商议。不过是口头争吵而已。他必是要挑起我这个哥哥的怒火,然后做出一副无辜之相,进而拂袖而去,令庙堂的非议皆转移到孤的身上。”

    “以往我这个弟弟,虽然心思恶毒,但却并没有如今的这份心机。他还不如二弟,四弟有城府,却是这几年来跳得最欢,与我争太子之位也争得最激烈的那个。”

    “我想,他身边必然是已经有了一位奇人作为助力。而那位奇人,必然已经为其想好了如何治士人的对策,因而他才肯低头来这兴城。不见兔子不撒鹰。”

    赵元直正色:“这便是我要说给你的一个消息,你还需要知道什么,若我能透露,亦会透露给你。”

    “天下士子今时之变,源出兴城士子惨遭一场横祸,横死数百。”杨立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敢问殿下,燕州在庙堂群臣眼中,是个怎样的所在?”

    “化外之地,不尊王命。”赵元直给出了最真实的答案,“而且,这里曾经出过一位燕王……”

    说到这里,赵元直瞥了杨立一眼。

    杨立感应到他的目光,笑道:“殿下说了,你的那位皇帝是个心思恶毒之人,从其在燕州施展种种手段,其中谋策草蛇灰线,倒也算大手笔。”

    “但却都是阴私恶毒之计。您的那位皇弟并非是在他给您去信的时候,才得了一位奇人臂助,恐怕在其谋划燕州入己之手时,那位奇人便已经在他身边了。”

    “嗯,请继续说。”赵元直点头表示自己了解。

    杨立接着道:“燕州士子遭难,天下士子愤然,两者之间,自然是存在某种联系的。而这道联系如何解读,要看您或者是三皇子。”

    “但燕州士子遭难之事,只是士子变的一根引线,真正令天下物议纷纷的是什么事情,想必殿下心中也是有些许猜测的。”

    提到这个,赵元直面色有些颓然,叹息道:“孤知晓你要说什么。孤亦不瞒你。明年不再举行科举这件事,在庙堂中几乎已成定夺。”

    “士子们愤怒的,正是这件事。朝堂将天下寒门意图提高自身地位的唯一通道也给封绝了,而这不是朝堂第一次如此行事。大昭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办过科举了。”

    “五年时间,乡野市井之间会积累多少读书人?”

    “在下算不出来,但想必也是为数众多。”

    赵元直欲言又止。

    杨立以眼神示意其先不要说话,而后又道:“不办科举,是当今陛下与庙堂群臣的攻势,这是所谓权贵们的大势。”

    “您要平息士子们胸中怒火,就必须要粉碎这个共识,竭尽全力阻止这个大势。”

    “敢问殿下,如今朝堂之中,可还有人支持科举开办?”

    赵元直思索片刻道:“有自然是有几个的,但终究寥寥无几。”

    “不论是有一个两个,或者三五个,殿下都必须好好团结这一份力量。”杨立道,“且不管最终科举最终能不能顺利开办,殿下今时为天下读书人所做的一切,他日必会有所收获。”

    “这与权贵们的大势相悖,殿下竭力推行科举,必遭权贵记恨,甚至被您的父皇所不喜。”杨立沉声道,“殿下可敢下这个决断?唯有下了这个决断,不用刀兵而平息士子之怒,才有了可以转圜的余地。”

    赵元直肃然道:“孤从不惧惮自己会为庙堂权臣,或为父皇所不喜。只是,孤如此做了,总要收到成效。”

    “人生苦短,将大量精力靡费在一件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上去,非孤之本愿。”

    “殿下只管点头答应,或者摇头否定就是,且不必管它会不会成功,殿下须知,重开科举这件事即便是在下,也不敢贸然预测庙堂群臣与您的父皇必然会同意。”杨立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不论事情能否做成,首先做事的认真态度,总是要有的。”

    赵元直神色犹豫,权衡良久之后,缓缓点头。

    “君子一言?”杨立看着赵元直这番反应,满意地反问了一句。

    “快马一鞭!”赵元直断然承诺。

    “好。”杨立意味深长地笑道,“殿下做出的这个承诺,想必你的那位皇弟,是必然不敢做出的。”

    “朝堂的大势,便是他能与您如今还能僵持着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

    “朝堂权臣们的拥戴,以及陛下的喜爱才是他的立身之基。”

    赵元直揣摩着杨立的这几句话,良久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所以他不会与朝廷决定废止明年科举的这股大势相抗,但顺应这股大势,他就只能选择与天下士人相抗了。”

    “可是若与天下士子相抗,何异于焚书坑儒?他必将背负千古骂名。”

    “而能够让他不背负这千古骂名的手段,唯有把骂名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了——在下死去的父亲可以帮助他背负这个骂名,天下百万士人,亦可以成为他转嫁责任的对象。”

    “燕州本就与在下父亲的曾经有些牵连,如今天下士人又与燕州兴城产生了些许的勾连,这是天然的可以被嫁祸的对象。”

第二六二章 惊鸿(五)

    “因之,在下几乎可以断定,值庙堂准备废止明年的科举的时候,天下士子所做的抗议本就让庙堂很是紧张,三皇子必会利用这一点,将燕王大逆与天下士子联系起来,先给天下士子头上扣上这顶帽子。”杨立道。

    赵元直问:“之后呢?仅仅是放出谣言,给读书人头上扣帽子,父皇纵然动怒,却也绝不会就此与晋王站在一起,对天下士人施加手段的。

    晋王必是要有些后招,才能让士子们的这场物议变得无以立足。让他们彻底由正统转为乡野之流,到了这个时候,父皇才会毫无顾忌的对他们动手。”

    “今时之大昭,天子本就有无穷权力,他本就是无所顾忌的。”杨立提醒了赵元直一句,而后道,“何须扫除朝堂群臣与帝王心中顾虑,真到了这一步,天下谣言四起,士人们背负与大逆勾结的罪名,晋王的屠刀自然能轻而易举地亮出来,先在天下各地杀他几十数百个人,激起士子愤怒,冲击官府朝廷。”

    “至此,殿下您的父皇即便不想要与三皇子站在一起,也必须得跟他站在一起了。毕竟那时的士人们冲击的是他的统治权,是皇族立身之基。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还是说你觉得,在你的父皇眼中,天下万民的分量比他的皇帝尊位要重要的多?”杨立的神色中有一丝轻蔑。

    他一直在试探赵元直的底线。

    但赵元直似乎很是清醒,对许多事情都有着清醒的认知,面对杨立堪称是大逆不道的诘问,赵元直只是摇头苦笑:“我的父皇,哎……”

    “请问杨公子,如今既能推断出我那位皇弟会对天下士人做些什么,你可有什么对策应对?”

    杨立点了点头:“既然推断出了晋王的谋划,接下来便该针对他会做的那些事提前应对。”

    “他散播天下士人与大逆勾连的谣言,殿下亦同样可以派人散播晋王意图谋反的谣言。”

    “谋反?”赵元直眼中光芒颤抖,“这样的谣言,谁人敢轻易散播?若父皇起了疑心,彻查此事,最终没有查出皇弟有谋反之实,反倒查出了孤派人专门做散播自己兄弟谣言的事情,岂不是授人以柄?”

    “陛下若是要查晋王,在下倒觉得,总能查出些东西的。”杨立微微一笑,“实不相瞒,在下先前曾差人将一枚燕翎军统帅印送到了晋王手下势力——真理教李傲云的手中……”

    “嘶——”赵元直倒吸一口凉气,“此事万万不可,孤那位皇弟虽然……但是也不该这样污蔑于他!”

    “他若是收了那枚印纽,这便不算是污蔑。”杨立肃然道,“而在下看殿下这般反应,恐怕你也可以断定,他十有**会收下那枚印信的吧?”

    “您那位皇弟在燕州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您莫非不明白么?”

    “皇族人的命是比普通人要尊贵一些的,即便是做了这般多的龌龊之事,我想你的父皇也绝不会因此砍了他的脑袋,贬为庶人已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会死,那些需要他偿命的冤魂,仍旧不能得偿所愿!”

    “更何况,在下所说他被贬为庶人的情况,也只有你的父皇雷霆震怒,万般无奈之下,才有可能下这个决定。更大的可能是,他仍旧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即便失去抢夺太子尊位的资格,也依旧能做个太平王爷!”

    “但是他该死!犯下这么多罪过,他早该被千刀万剐!”

    “唯有此法,唯有他有谋逆之举,才能拨动你父皇心底的那根弦,才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殿下觉得,在下说的对么?”

    杨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有如今日这般,咆哮似的对一位太子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其胸中怒火已经堆积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

    他眼中毫光大放,实在夺人心魄。

    赵元直看着杨立的双眼,不由得愣神许久,最后才在杨立的出声提醒下,回过神来,默默点了点头:“这件事,便依你所说。”

    “但这只是第一步。”杨立道。

    赵元直心中微微一颤:“仅此一步,还不足以令皇弟偃旗息鼓么?”

    “我们只准备这一步,您的那位皇弟——晋王,可是准备了三四步以应对天下士人的。”杨立冷声道,“我们只做这一步,若是他已经开始做第二步,第三步,我们便只能看着他将天下士人拳拳报国之心全都扼杀了么?”

    “看着他与您的父皇联合,最终在杀了足够的人之后,终于令天下人不敢发声指摘朝堂之政令?”

    “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赵元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发声问道。

    “晋王可以将灾祸转移到天下士人的头上,我们自然也能将这灾祸统统转移到别处去。插手燕州之事,从中掠取利益的贪臣墨吏多不胜数,依在下来看,他们便正好是合适的靶子!”

    接下来,杨立就如何施展计划,如何嫁祸等等,与赵元直进行了一番深谈。

    赵元直听完之后,长出一口气,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将一切都点头答应了下来。

    都邪收刀入鞘,蒲伯关终于得到解脱,揉着自己的手臂,却是默不作声。

    先前杨立与太子之间的对话,他全都一字不差地听在了耳朵里,先前还欲要驳斥杨立,如今被人压制了两个多时辰,却是连这份驳斥的心思都淡了许多。

    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跟殿下讲明的,只是不该在这个地方。

    蒲伯关决定,等离开了这间客栈,他自会与殿下好好分说。

    “孤曾经收到一则消息,杨公子曾与无当窟那位即将成婚的圣女,曾经似乎还有些纠缠?”赵元直当下是一点也不想与杨立谈论太过严肃的事情了,他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了杨立一眼,缓缓道。

    “杨公子此行,恐怕不只是为了图谋无当窟里的黄金,更有图谋美人的意愿吧?”

    杨立没想到赵元直会提起这个,当下愣了愣,随即躬身道:“倒教殿下见笑了。”

    “不妨事。”赵元直摇了摇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在这件事上,孤若能帮到你什么,你也尽管提就是。不过若是要孤帮你强抢别人新婚之妻,孤却爱莫能助。除非,无当窟的那位圣女也是被逼迫成婚的。”

    “不过孤觉得,这样的概率实在极其渺小。”赵元直说话很直,“所以,届时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杨公子还是要有些心理准备才行。”

    杨立愣了愣,笑道:“多谢殿下提醒了。”

    “孤觉得自己如若大摆仪仗,参加无当窟一对新人的婚礼,除却会引起皇弟的警觉之外,更可能引起江湖邪道的反弹。”

    “所以此次无当窟之行,孤与杨公子同行如何?”

    “殿下……”蒲伯关闻声大急,被赵元直严厉的眼神堵住了即将开口说出的话。

    “自无不可。还有几位同伴,届时在下会一一给殿下引见。”杨立点头答应。

    “今日与杨公子相谈甚欢,甚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可惜今日无酒,待到以后希望可以与杨公子尝一尝鼎京的好酒。”赵元直感慨几句,拱手道,“那么杨公子,孤告辞了。”

    “殿下慢走。”

第二六三章 惊鸿(六)

    “首领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其人如何?”

    待到赵元直带着蒲伯关离开之后,都邪问了杨立一句。

    杨立思索了片刻,评价道:“我觉得这位太子殿下……”

    他话还未说完,都邪便撇了撇嘴,道:“其实首领也不必评价了,你的眼神里都写着你是如何评价太子的。”

    “首领可知,你与他此番交谈了多少时间?”

    杨立微微一愣,反问道:“一个时辰?”

    “三个半时辰。”都邪叹了口气,“首领,如今午饭时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好好考虑一番,今晚吃些什么吧。”

    杨立尴尬一笑,没有再继续向都邪提及那位离开的太子殿下。

    ……

    “殿下,六率各部皆埋伏在这个村子周遭,殿下若是真不希望打草惊蛇,也可以在六率之中挑选小股精锐,以护佑您的安全。”

    “殿下,伯关觉得,那个杨立之献策实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是依照他所说的做了,只怕会危及您在朝中的地位……”

    “殿下……”

    一处小院里,赵元直背着双手,在小院里缓缓踱着步子。

    他身后跟着一脸急切的蒲伯关,正絮絮叨叨地向他陈其利害,极力要打消赵元直欲与杨立联手的想法。

    只可惜赵元直当下面上皆是沉思之色,显然没有将蒲伯关的话听进心里去。

    看殿下的神色,蒲伯关心中略有些灰暗,他徒费这般多的口舌,还不是为了帮助殿下稳住自己的位子?

    可是如今殿下却全然不在乎自己所说的话……蒲伯关内心对那个杨立又多出了几分恨意。

    即便如此,蒲伯关也不打算放弃,他再度开口:“殿下……”

    他口中的殿下——赵元直在此时突然转过头来,倒是吓了蒲伯关一跳,他赶紧低头,心跳得有些快,以为殿下终于肯采纳自己的建言了。

    岂知赵元直只是呵呵一笑,拍了拍蒲伯关的肩膀——这个举动亦让蒲伯关受宠若惊,以往殿下可从不会对自己有这样的举动。

    莫非自己的忠心耿耿,终于被殿下感受到了么?

    “伯关,你且去打一壶酒,买点小菜回来。呵呵……”赵元直面上有掩饰不住的高兴畅怀之色,“今日与那位杨公子一番深谈,孤甚感畅快,哈哈,正适合小酌几杯!”

    蒲伯关抬起头,面庞抽搐着,无力道:“殿下,臣方才所说的那些……”

    “今日开心,蒲卿就莫要说那些教人不开心的东西了,且去,且去!”

    ……

    一番折腾之后,蒲伯关提着一壶酒与半只烧鹅、两斤脆猪耳回转了院落。

    当下天已全黑,他被赵元直准允,陪着赵元直一同坐在小院中一棵老槐树下。

    月光清幽,赵元直却依旧能听到门外江湖武夫们的喧哗之声,微微一笑,饮尽了一杯酒。

    幽静与喧嚣在赵元直的感官世界里巧妙得融为一体,反倒让他内心漫溢出了平静的欢喜出来。

    与此同时,杨立与都邪也在客栈后院的石碾子上摆了几碟切好的小菜,正在对饮。

    看石碾子上的菜式,正是半只烧鹅与一碟脆猪耳。

    “首领,方才前去买酒菜的时候,某家又与那个太子卫率碰头了。”都邪从烧鹅上撕下一块肉来,咀嚼入腹之后,开声道,“那人武功修为也算不错,可惜被某家一招制住,却是小气得很,看到某家都是鼻孔朝天的那副样子,这人心眼太小。”

    “毕竟是太子近臣,有些傲气,总是应该的。”杨立笑了笑,“你一招将他制住,他身负武将护卫太子之职,反倒在自己最拿手的武功上输给了你,他怎么会没有什么计较。”

    都邪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道:“那首领觉得这个人,会不会坏了你和那个太子的计划?”

    他说到这邪,杨立听了,微微一愣,随即一笑:“若太子连自己的家臣都处置不好的话,一切也就休提。”

    ……

    “伯关,从今日起,日后不要在孤耳边说那位杨公子的不是了。”

    酒过三巡,赵元直的眼睛依旧清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他盯着蒲伯关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让蒲伯关心中一凉。

    蒲伯关立刻跪在了地上,低头悲伤道:“为殿下建言,乃是臣下的责任,殿下如今连臣下的这一份责任也要剥夺去了么?”

    这副强行伪装出来的悲伤,自然骗不了赵元直。

    赵元直心中叹息一声,摇头道:“伯关,人非生而知之,但到了如今,世上却有了有知之人与无知之人两种划分,你可明白是为何?”

    蒲伯关一愣,没想到赵元直会说出这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只得继续低着头道:“臣下不明白。”

    “无知者,无自知之明,不能知耻而后勇,所以无知。无知与有知最大的区别,便是这一点了。”赵元直平静道,“你一直在极力劝谏孤不与那位杨公子合作,且扪心自问,你心中有几成是确实为孤考虑的?又有几成是为了自己?”

    蒲伯关心神剧震,以头抢地,撞得地面发出闷响,他涕泪横流,悲声道:“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臣怎会为了一己之私,阻挠殿下与那位杨公子合作,实则是因那位杨公子对殿下之献策,多为险招,若稍有不慎,便将致殿下于万劫不复之地哇!”

    蒲伯关在这句话中,已不知不觉对杨立换了一个称呼。

    这一点,自然也被赵元直注意到了。

    他只是笑道:“哦?莫非蒲卿有比那位杨公子之计策更好的解决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蒲伯关被赵元直这一句话噎住了,再难发声。

    赵元直接着道:“孤自知蒲卿忠心耿耿,只是人之才能终有高低之分,以后就不要勉力去做那些自己能力做不到的事情了。”

    “如此反倒会让孤怀疑,你是有私心的。”

    蒲伯关点头应是。

    赵元直以最后一句话,在蒲伯关的心里划下了一道红线,让他明白,如今已有雷池,自己绝不可越过。

第二六四章 惊鸿(七)

    无当窟背靠山阴的一座楼阁前,有门内丫鬟提着一个食盒,小碎步走到了楼阁大门前,细声细气地呼唤着:“圣女姐姐,圣女姐姐,小玉给您送吃的来了……”

    门内响起一个声音,声音里略带有一丝困惑:“小玉?先前送饭的小乔呢?”

    “小乔,小乔……”

    丫鬟小玉被门内女子的问题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犹疑了起来。

    一道人影悄然落在小玉的身后,直接道:“小乔已经死了。被本座所杀。”

    这道人影正是无当窟宗主——魏钟道。

    丫鬟小玉乍闻身后声音,吓了一跳,手中食盒险些脱手而出。但她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转身向着身后的魏钟道盈盈一拜,头也不敢抬,轻声道:“见过宗主……”

    “嗯,食盒给我,你且下去吧。”魏钟道点了点头,从小玉手中接过了食盒,看着小玉渐渐离开此地之后,放才推门,走进了楼阁之内。

    这一座楼阁背阳,阁内虽然设有窗户,但光线昏暗得很,后来几代长老皆住不惯这座楼阁,便废置了下来,从此之后常常作为惩罚弟子,勒令其面壁思过的场所。

    此地,也是死过不少弟子的。

    楼阁之内,颇有些阴气森森的感觉。

    魏钟道提了食盒跨进门槛,转身将大门闭锁了去,在一楼四下打量一番,未见到圣女——江又灵的身影之后,便径直走上了二楼。

    江又灵背对着魏钟道,坐在书桌前,手中捏着一支毛笔。

    她一袭白衣,轻飘飘的衣衫朦胧间勾勒出了女子清瘦的身形,圆润的双肩。

    魏钟道走到了书桌前,眼睛在江又灵桌上纸张上扫了一眼,见纸张上一片空白,冷笑一声,放下食盒,突然捏起案上宣纸,直接揉成了一团,丢进火盆里烧成灰烬。

    江又灵缓缓转头过来,看着曾经的师父,苍白的脸孔上,露出一个疏离的笑容:“宗主如今是要连我的一日三餐,也要尽数断绝么?”

    魏钟道拍了拍放在桌案上的食盒,脸色阴森,眼神中更毫不掩饰对江又灵的厌恶之色:“这不是已经给你送来了饭食么?怎么能污蔑宗主,你曾经的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个徒弟,却着实伤了本座的心,又兼背叛本宗之罪,实在让本座面上无光。”

    “惩罚也是宗主您做出来的,如今更三番四次来到此地,言辞极尽羞辱之能事,气量狭小如你这样的宗主,又灵所见着实不多,唯你一人而已。”

    江又灵轻轻一笑,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向了那一个食盒,道:“这个食盒里,该有一颗小乔的人头吧?”

    说着,女子伸出芊芊素手,打开了食盒,果然看到了其中有颗双目圆瞪的女子头颅。

    人头颈间鲜血铺在了其下的白饭之上。

    尽管心中早有所预料,江又灵胃里仍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张口吐出一滩鲜血。

    “小乔虽被本座所杀,却实是因你而死。”魏钟道对江又灵的这副反应很是满意,冷笑道,“若不是她帮你打探消息,本座倒也不怎么舍得杀她。”

    “这样容貌的一个丫鬟,即便贩去妓寨,也值不少银子!”

    江又灵心中怒火翻腾,胸脯微微起伏,寒声道:“你这是污蔑。小乔虽然对我素来亲近,但帮助我打探消息这种事情,若非我亲自开口,她绝不敢违背本宗严令,偷偷去做。”

    “我自知违背无当窟严令的后果是什么,又岂会让她做这种事,平白葬送自己的性命?以往倒未发现,你的心肠竟歹毒至此!”

    啪!

    魏钟道伸手直接给了江又灵一个耳光!

    他低头与双目喷火、扑倒在地的女子对视,咧嘴道:“你不也是一样么?本座不让你做那样苟且之事,你却仍旧做了出来。”

    “岂不是荒唐?因此付出些代价,也总是应该的。”

    “想必如今你还在挂念你的那位情郎吧?呵呵,本座不妨直接告诉你,本座已经在云罗山脚下的村子里安插了无数眼线,皆未发现那个名叫杨立之人的踪迹。”

    “奉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心心念念日日夜夜挂念着,甚至不惜为之与本座决裂的那个杨立,如今已被吓得如缩头乌龟一般,连过来看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十足懦夫一个!”

    江又灵不为所动:“我自知我的命。对那人托付终身便该要向他索取什么回报么?”

    “那岂不是如你一般,将别人的幸福当做了可交易的筹码?”

    江又灵虽是如此说,心中却仍旧忍不住酸楚。

    她想起那个青年,想起那个夜晚,她与杨立的不辞而别。

    想起自己一路行至燕州之时,遇到的那场刺杀,在一道窄巷下看到他扬起的脸庞。

    又想到那次初遇……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魏钟道冷笑,“你若是真嫁给了那个杨立,如今便要跟他一道,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怕是连一起安心吃一顿饭的机会都不会有!”

    “你该感谢本座,给你选了个门当户对的人,虽然只是做那人的小妾,却终究是锦衣玉食,不用担忧什么。更何况,如今做别人的小妾,正符合你的身份!”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江又灵已经没有了和魏钟道相争的心思,淡淡地道,心思却又转到了那个叫做杨立的青年人身上。

    有些爱总是没有缘由。

    譬如夜深人静,月上枝头,心底总会浮现那人的面貌形容。

    想到他便不禁欢喜雀跃,觉得以后的生活都有了光辉。

    又或怅然若失,在一场醉语之后,蓦然睁开眼睛,独属于那人的作为,却始终是空着的。

    他还没有来。

    他会不会来?

    “若本座说什么,你都能依言行事。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魏钟道负手而立,眼睛看向床上的那一套红色嫁衣,道,“你该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

    “出嫁,总是要高高兴兴的。”

    “试试那套嫁衣合适不合适,不要让本座亲自动手,剥去你的衣服。”

第二六五章 惊鸿(八)

    江又灵半坐在床上,眼睛看着床上那套嫁衣,眼神里却没有焦点,思维已经未名之地。

    魏钟道已经离开了此地,每日这个时候,总是女子最为安稳的一段时间——这意味着离开之后,意味着接下来的后半日,自己总算能清静一下了。

    江又灵看着那套嫁衣,许久之后,露出一个微带羞意的笑容,如一朵白色的花朵悄然绽放,美不胜收。

    她并非不想寻死,以此来一了百了。

    但养父母的性命皆攥在魏钟道的手里,而且,女子心里,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的。

    万一,万一他真的来了呢?

    纵然真的对自己没有那份情义,或许也能看到自己穿上这身嫁裳的样子吧?

    一念及此,江又灵心中有多了几分欢喜。

    她慢慢拿起了床上的红色嫁裳。

    ……

    无当窟宗门议事大堂之内。

    魏钟道坐于宗主位,目光扫过台阶之上,肃然躬身向自己行礼的无当窟诸首座,长老,心中踌躇满志。

    江又灵不仅帮助了无当窟能与真理教牵线搭桥,而且让他在宗门内声威日隆,如日中天。

    如今已无人敢公然反对他提出的任何命令。

    想必待到三日后三皇子——晋王驾临无当窟,自己所能掌握的权力,亦要更上一层楼。

    帮助他与三皇子牵上线的人,便是无当窟长老崔斯。

    魏钟道目光看向下方一张矮案,桌案之后的位子却是空着的——这个位子,本是崔斯的位子,只不过如今对方是再也不可能坐回去了。

    崔斯已被他秘密斩杀。

    纵然崔斯是三皇子手下亲信,但如今既然自己投入三皇子麾下,魏钟道觉得,崔斯若还活在这个世上,便是在自己与三皇子之间制造阻碍,不如早点死了,一了百了。

    议事堂里长时间的寂静着。

    教主未开口说话,底下的诸位长老、首座亦不敢开口说话。

    以往还有崔斯长老顶在前头,能与宗主分庭抗礼。只是如今,崔斯长老失踪,宗主已是大权独揽,再加上魏钟道提出了一个妥善分割怀宇王墓中金矿的方案,如今无当窟内外,独尊魏钟道,可谓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魏钟道左臂搁在椅子扶手上,身子微微向左偏着,看向左边的一位长老:“三日后的婚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吧?”

    “皆已齐备。”那位长老连忙上前一步,低头诚惶诚恐地向魏钟道禀报。

    魏钟道笑着点了点头,对那位长老的反应很是满意。

    他看着下面的众长老首座,摆出一个显得温和的笑脸,道:“诸位长老在本座面前,也不要太过拘谨了。”

    “三日后便是本宗圣女与无当窟天神长老的联姻,本是大喜的日子,你们却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这让本座心里有些不舒服啊……”

    他话音刚落,底下的诸位长老纷纷露出笑脸,只是笑得很是僵硬。

    “呵呵,哪里哪里,圣女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会儿她嫁个好人家,我们焉有不高兴之理?哈哈,都是老人家了,高兴都在心里面的……”

    “就是这样,哈哈哈,这两天还在让门下弟子准备给我那座宅院好好布置布置……”

    诸位长老说着符合时宜的话,议事堂中的气氛也看似热络了几分。

    魏钟道点了点头,道:“也该如此,正该如此啊。”

    他一说话,底下的诸位长老便纷纷收了声,未再言语,只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高兴’。

    “还有一个好消息,本座正要向诸位长老汇报。”魏钟道换了个姿势,在宗主位上正襟危坐,脸色稍稍严肃了一些。

    下方坐在一张张桌案后的诸位长老纷纷身体前倾,做处一副认真聆听之状。

    魏钟道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缓缓道:“三日之后,不仅真理教会派人来我无当窟参加婚宴,晋王也会大驾光临。”

    诸位长老闻声,纷纷露出惊容。

    有人忍不住开口道:“可是晋王?那可是三皇子……三皇子竟会屈尊驾临咱们无当窟?”

    “这意味着什么?”那人说完之后,魏钟道接了一句,顺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众长老纷纷起身,面向魏钟道。

    魏钟道双手背负身后,感慨万千:“咱们无当窟努力经营这般多年,可不就是为了在朝廷中有立身的位子么?”

    “如今最有望代替太子继承大统的晋王驾临燕州,便是咱们将要栖身庙堂走向正朔的一个明显信号!”

    底下的长老们闻声勉强点头,但是脸上的笑意却不怎么明显了。

    魏钟道对诸长老那些心思却是通透得很,他冷哼一声,道:“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咱们那座金矿。”

    诸长老闻声,目光纷纷聚集到了魏钟道身上。

    魏钟道头颅高昂,傲然道:“维护咱们无当窟上下万众的利益,当为本宗宗主的责任,这一点,本座绝不会将之抛诸脑后!”

    “本座为此,差一些就要与那晋王撕破脸皮,总算为大家争取到了两成的金矿产出分润!”

    他伸出两根手指,笑道:“两成金矿的分润,足够诸位子孙百代花销了!”

    诸位长老纷纷点头应是,只是低头时,彼此目光无声地交流着,显然对这个所谓两成金矿的分润不怎么愿意。

    从前魏钟道继任宗主位后,满口信誓旦旦,将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利益不受损害。但接近着便把自己的徒弟卖给了真理教,真理教还因此平白得了金矿五成的分润,他们各自的利益登时少了一半。

    如今又拉过来一个三皇子,诸位长老的利益有直接少了大半, 由五成变成了最后的两成。

    剩下的八成估计也不可能全归那位三皇子,魏钟道必然是从中抽取一成,甚至两成落入自己口袋的。

    但是这些话,诸位长老却是不敢说出口的。

    说出口自家人头估计也保不住了。

    两成……便两成吧,总比一点也没有好。

    等待诸位长老慢慢适应了两成黄金分润的最终决定之后,魏钟道点了点头:“诸位长老也该本座这番用心良苦。”

    “最初咱们无当窟出了这座金矿的时候,你们便该明白,这座金矿仅凭着无当窟是必然守不住的。更何况,彼时教内出了内鬼,无当窟里发现金矿的事情早被真理教知晓,更在燕州散播开来。”

    “咱们若不与真理教联手,宗门恐怕立刻便有覆灭之灾。”

    “然而消息已散播出去,江湖武夫尽皆将目光投注到了本宗怀宇王墓里的金矿上。汝等可知,云罗山下的村落中,如今有多少江湖武夫?”

    “足足三千!其中一流武夫也有个数十位,甚至极可能隐藏有大家乃或大师、宗师之境的超绝高手!”

    “这股力量,仅凭咱们无当窟,安能抵挡得住?”

    诸位长老听着魏钟道的言语,纷纷陷入了沉思。

    有人出声道:“宗主为本门做了这般多的事情,筹备如此之多,确是辛苦您了!”

    长老们跟着那人又是对魏钟道一阵溜须拍马。

    “诸位能够理解本座,本座幸甚。”魏钟道嗯了一声,算是对溜须拍马之声的回应,“正因为这些江湖武夫,本座才不得不将三皇子也算进来,三皇子手中握有真理教,且不提真理教有乌金卫这等悍卒,仅只是三皇子本人的护卫也有八百余人,如此综合一番,何愁震慑不住那些江湖武夫?”

    “这才是本座最终的用意!”

第二六六章 惊鸿(九)

    魏钟道并不知道,如今真理教的乌金卫已被太子六率打成了残兵,名存实亡。

    这个极度机密的情报,赵元睿亦是在进了无当窟之后,才得悉的。

    此时,无当窟背靠山阴的那一座楼阁一楼。

    赵元睿坐在一把椅子上,身后站着鬼婆与阿二。

    太监与谋士盯着前方跪立的李傲云,漠然无声。

    赵元睿的目光冷森森,脸色很是狰狞:“乌金卫折损将近七百人,如今只余三百,这个消息你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你是何用意?”

    “你是何用意?!”

    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发出笃地一声响。

    跪在地上,全身皆被铠甲覆盖的李傲云抬起了头,从面甲间隙里露出一双眼睛。

    ‘将军’的目光看似没有焦点,其实越过了赵元睿三人,看向他们背后那个面若寒霜,握着一只剪刀抵着自己脖颈的女子——江又灵。

    李傲云并不在意赵元睿说了什么,她只是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自己来的还算及时,不然无当窟的圣女今日恐怕难免被赵元睿侮辱了。

    “乌金卫,本就是在尸山血海之中成长起来的。”

    “死伤在所难免。王爷未来燕州之前,乌金卫还有过只差一人便全军覆没的时候。如今那个人已成了乌金卫的副统领。”

    李傲云将早已想好的理由说了出来。

    赵元睿闷哼一声,对李傲云的这个理由并不满意。

    但是他却无计可施,因为乌金卫的状况确实如李傲云所说的那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经历一场大血战,十人九死的状况也不鲜见。

    但是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

    在江湖群雄齐聚无当窟,自己必须要拿出实力震慑那些江湖武夫的时候,乌金卫却变成了一支只有三百人的队伍!

    赵元睿愈想愈是愤怒。

    在他身后的阿二先生开口了,却不是在同赵元睿说话,而是向其身侧的鬼婆问道:“这具药人相,在下总感觉与那个李明德有些不同,明福公公,要不要验看验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赵元睿闻声转头看向鬼婆。

    鬼婆连忙躬身道:“是,奴婢这就验看一番。”

    “王爷,稍安勿躁……”

    说着,他走到了李傲云身后,并指成刀,轻轻磕在了李傲云脖颈上。

    李傲云对此早有预料,立即封锁了鼻息心跳,闭目假装昏迷过去,倒在了地上。

    一番验证之后,鬼婆面向赵元睿跪倒,轻声道:“王爷,这具药人相与李明德并无不同,更没有什么异常。”

    而后,鬼婆又抬头向阿二说道:“奴婢知晓阿二先生是担忧这具药人相恢复了从前些微记忆,不过一番检查之后,其体内禁制运转正常,不必担心的。”

    “嗯。”

    赵元睿首先点了点头,他对鬼婆极其信任。

    在赵元睿的示意下,鬼婆又令李傲云苏醒了过来。

    李傲云站起身,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周遭,最终目光定格在赵元睿面庞上,连忙跪了下去。

    “李傲云,你可知错?!”赵元睿断喝一声。

    李傲云抬头,茫然地看了赵元睿一眼,紧接着低头道:“臣……无错。”

    “什么?!”

    赵元睿闻声顿时震怒,目露凶光:“你倒是好胆!鬼婆,卸了她的盔甲,给她松松皮肉!”

    李傲云低头单膝跪地,语速极快地道:“王爷,臣下在兴城遭遇太子六率,本无意杀伤兴城士子,酿出祸事。实则是因为臣下在兴城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说着,她伸手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囊,双手托着,递向赵元睿:“此物至关重要,臣下不敢私藏,将之呈送王爷,请王爷定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还能发现什么好东西?”赵元睿对李傲云愈来愈不满意,他向李傲云下达的每一个命令,对方虽然都能完成,但是完成度却总是让赵元睿胆战心惊。

    所谓过犹不及,物极必反,便是赵元睿对李傲云的评价。

    若非她招惹兴城那些酸腐儒生,他又何须花费什么经历去应对天下士子事?

    但赵元睿眼看着李傲云双手托着的那个布囊,心中仍起了几分好奇心,抬手阻住走向李傲云的鬼婆,道:“明福,先将这次的惩罚记下来。你把她手里的东西拿给本王看。”

    “遵命,王爷。”

    鬼婆走到了李傲云身前,从其手中拿起那个布囊,而后躬身呈送到了赵元睿面前。

    阿二的目光亦落在了鬼婆手中那个布囊上。

    赵元睿解开布囊,取出了一方印信。

    他将印信翻过来,登时便见到了其上篆刻的几个大字‘燕翎军统帅大印’!

    “竟是此物!”

    赵元睿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印信,翻来覆去地检查了数遍之后,终于确定这是真品,是真的燕翎军统帅大印!

    传闻凭借此印仍可调度燕翎全军,凡燕翎士卒,见此印如燕王当面!

    以燕王杨统在燕翎军中近乎覆压皇权一般的威望,赵元睿觉得,这方印信或许真有调动燕翎全军之能!

    如今燕翎军虽是廉颇老矣,但仍旧虎死不倒架,如乌金卫这般所谓的精锐若真对上数百余燕翎老卒,恐怕也只有全军覆灭一途可选。

    赵元睿几乎是听着关于这支军队的种种传说长大的,身在大昭权力中心——鼎京,他更熟知如今大昭有几支能战且善战的军队——燕翎军亦是其中之一。

    国朝这么多年虽然忌惮燕翎军,仍命其戍守边关,而不是直接裁撤了去,亦可见此军之重要性。

    至于如今大昭百姓口口相传的,所谓如今的大昭帝皇亲军——羽林军之战力已足以碾压燕翎军的说法,赵元睿是一点也不相信。

    羽林军是守卫皇城龙都之禁军,养在京畿繁华浮躁之地,纵是真有几分战力,也早被鼎京的浮华掏空了,更何况本来也无甚战力——一群纨绔公子哥穿插其间,架空兵权的军队,怎么可能形成什么战力。

    “这,这是真的燕翎……印信!”

    赵元睿震惊许久,都依旧不能回过神。

    他咽了口唾沫,觉得手中的印信既烫手,又极具诱惑力。

第二六七章 惊鸿(十)

    “王爷,收藏此物于您并无益处。”

    在赵元睿与鬼婆都对这‘燕翎军统帅大印’震惊无比的时候,阿二先生倒显得很是冷静,他一句话惊醒了主仆二人,而后道:“更何况,传言不足信。”

    “持有此印真可调动燕翎军,在下以为根本不可能。那燕翎军个个士卒可都不是傻子,且军中将领都已被朝堂大臣更换了一遍,凭借此印恐怕不仅调动不了燕翎军,更可能反被燕翎军中将领检举。”

    “到了那时,一顶谋反的帽子就扣在您的头上了。”

    赵元睿听着阿二先生的话,顿时清醒了几分,最后阿二先生吐露的那‘谋反’二字,亦把他吓了一个激灵,他险些便将手中大印掷在了地上,只不过最后关头仍旧本能反应,紧紧握住了那方印信。

    这三人种种反应,皆被跪在下首的李傲云感知到。

    她内心微微紧张起来,手心渗出了汗水。

    此次若自己不能功成,那接下来自己面临的,便只有被赵元睿夺去性命一途了。

    但事已至此,结果如何,便全是天意。

    “在下觉得,这方印信来得蹊跷,李傲云将军竟将这等招灾惹祸的东西献给王爷,将军,你究竟是何居心?”阿二先生平静的目光投注到了李傲云身上。

    李傲云顿觉如芒在背,她心一横,咬了咬牙,此时绝对不能退缩。

    退缩一步,便可能被阿二先生打蛇随棍上,进而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自己也就再也没有可能见到那个人了。

    这一次绝不能再退缩!

    李傲云抬起了头,与阿二先生对视:“末将觉得,此物至关重要,不敢自行处置,才将之呈送给王爷,末将何错之有?”

    “还是说,若以后末将再得到什么不敢自行定夺的东西,统统只需销毁便可以了么?”

    “你不过是个谋士,只在王爷身边对诸臣仆指手画脚便可,又焉知我等这些为臣子者真正的辛苦?”

    “呵呵,任凭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皆知此物于王爷不利。你若真有做臣子的觉悟,便该自行拿捏着,将其销毁!”阿二先生亦毫不示弱,冷笑一声,道,“然而李将军你却是怎么做的?”

    “你为了追索此物,竟为王爷招惹来了兴城士子这样的祸端,如今天下士人群却情汹涌,你莫非还要领着你那三百个乌金卫一路斩杀过去么?!”

    “若是王爷有此命令,末将自当遵从!”李傲云生硬地回了一句。

    “好了,好了,莫要为此争吵。”赵元睿听着两人争吵了许久,终于出声安慰,原本还有些怒意的他,此时竟是笑意盈盈的,“不论是阿二先生,还是傲云你,你二人对本王的忠心,自然是日月可鉴。本王得此良臣猛将,何愁霸业不成?”

    李傲云心中松了一口气。

    阿二先生却依旧言辞犀利:“王爷,不论如何,这方印信您都必须不能带在身上。”

    “请将此物交于在下销毁!”

    将此物交给阿二销毁了去?

    赵元睿闻听阿二先生此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阿二先生可从来没有似今日这般激动失态过,只是赵元睿方才震惊于手中印信,而忽略了阿二先生的这份失态,如今再想起,他总觉得有几分蹊跷。

    他随即为阿二先生的失态找到了理由——不论任何人,见到这一方印信,震惊才是常态,鲜少有人能见此物还可以保持冷静之心态的。

    可是令自己将印信交给他,再由他销毁……这便有些不正常了吧?

    交给他之后,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销毁?

    谁知道他会不会拿着这方印信去调动燕翎军,自立为王?!

    这可是燕翎军统帅大印!

    见印信如燕王当面!

    赵元睿立刻便认定了阿二先生有谋取这枚印信的心思,不过他此时毕竟还是要用到阿二这样的谋士,当下只是轻轻咳嗽了几声,将自己心里的那份不悦掩饰过去,随即将印信重新塞进了布囊中,递到了鬼婆手中。

    “这样凶险的物什,交到阿二先生手里,本王也怕阿二先生会因此遭到株连。”

    “这方印信,还是交给明福吧。”

    赵元睿拍了拍阿二先生的手掌,以表示自己还是很信任对方,随后转头对一直躬着身子的明福说道:“阿福,这方印信交给你,你便照着阿二先生的意思,必定要将它销毁处理掉。”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明白了么?”

    鬼婆相伴晋王一同长大,哪里还会不明白晋王此时的心思,谄媚笑道:“是,是,奴婢明白了,奴婢明白。这就去将印信销毁。”

    说着,将印信揣入袖中,径直离开了这座小院。

    阿二在一旁看着主仆二人的作态,心中难掩失望,但亦知赵元睿若执意如此,自己也无法扭转对方的想法,只是躬身道:“谢王爷信任在下。”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如今多番试探下来,阿二已能知晓,赵元睿绝非一个能成大事的主公。

    若与这等蠢材共事久了,只怕早晚会被之牵连,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起了另择新主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再难抑制住了。

    赵元睿自然也看不到阿二心中的汹涌波涛,他假意安慰了阿二先生几句,又转首安慰起李傲云来,不多时之后,总算心满意足地起身,这才想起自己身后还站着江又灵。

    这个娇滴滴的美人,该是自己今天的主要目标才是。

    不过李傲云半途过来,终究是搅扰了赵元睿的那份兴致。

    赵元睿盯着江又灵,目光似乎都能将女子生吞活剥下肚,片刻之后,嘿然一笑:“还没有哪个小娘子能逃得出本王的手掌心。”

    “也罢,今天兴致被诸多事情搅扰了,也没心思与你行那好事儿了。今日且放你一马。”

    “待到你与那李明德新婚之夜,本王自会好好疼爱你的……”

    说完,也不停留,带着阿二先生等人,径直离开了这座楼阁。

    留下江又灵一人,呆呆地看着前方半晌,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赵元睿对江又灵目睹了李傲云向自己献印信之事,并不在意。毕竟明日洞房,将对方亵玩一番之后,终究要杀了的。

    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又何须担心她手中掌握自己的什么秘密?

    她纵是想逃出这布防森严的云罗山,也得身怀武功才行,如今的江又灵武功被封,与柔弱女子别无二致,她也逃不出此地……

第二六八章 再世孔明 (一)

    云罗山山脚下的石阶一路向上延伸。

    石阶两旁的树木上披着红绸,远远看去,像是一道红色的长龙挂在了云罗山主峰之上。

    山峰周遭,人头攒动。

    人群喧哗之声和着鞭炮的响声不绝于耳,喧杂的声响驱散了山脉之间的猛烈山风,也似乎令冬日里的那股寒意也消减了许多。

    杨立一众人与田青等人在酒楼汇合之后,便往云罗山上的无当窟赶。

    田青的目光频频看向与杨立并肩而行的赵元直,眼神中有些许困惑。

    赵元直一直与杨立使眼色,希望他能帮自己引见一下田青等人,只是杨立当下有些紧张,精神恍惚,却是一直没注意到赵元直的眼神。

    他手心冒汗,心中既忐忑,又有几分期待。

    忐忑的是江姑娘究竟是不是真的属意李明德。

    期待的是江姑娘或许跟田青所说的那般,今日是被迫嫁于李明德的。若真是如此,那自己总算还有一线机会,在无当窟行事便也不用束手束脚。

    杨立的师傅从不会强迫他做什么事,所以,杨立一直认为,不顾别人的意愿,强迫别人做任何事情,都是一种强盗行径。

    从高处看,石阶上的人群汇集成了一道黑色的长龙,在缓慢向无当窟的山门移动着。

    但站在这个人群中,跟着人群向前走,便会发觉,这样走动的速度其实并不慢,至少没有出现那种走一步停一步的状况。

    在田青几次三番把目光投向赵元直后,赵元直终是按捺不住了,手肘顶了顶杨立的身子,将他从个人的杂乱思绪中惊醒。

    杨立回过神来,看了看田青,又看向自己身侧的赵元直,终于反应过来,歉然道:“在下心中一直思虑着其他事情,倒是忘记与田兄弟介绍在下的这位世交了。”

    “哦,世交?”田青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他是不得不‘好奇’,无当窟山门只有今日会对外开放,杨立这边的任何动静都可能导致他们谋取怀宇王墓宝藏的计划失败。

    然而杨立今日却突然拉来了一个世交,田青怎能不心生些微担忧来?

    他的这位世交实力如何,身后带着的仆人实力又如何?这些都是需要仔细计算的东西,队伍里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总不能发挥不了丁点作用,还成了队伍的累赘吧?

    “在下为田兄弟引见一下。”说着,杨立手掌指向身侧的赵元直。

    赵元直向前一步,站在田青与杨立中间,也不向田青行礼,只是点了点头:“呵呵,还是孤……某家自行介绍一番好了。”

    “在下姓赵,单名……一个立字。”

    “这是在下的家仆,名叫浦二。”

    皇家子弟,自幼在大小太监们的众星捧月中长大,早习惯了他人的阿谀奉承,因之也自然而然地温养出了一身尊贵之气。

    本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自荐,从赵元直口中说出,却自有一番尊贵气质。

    田青听着赵元直把话说完,点了点头,对方虽然未对自己行礼,他自己却不敢怠慢,连忙拱手道:“在下田青,见过赵公子。”

    田青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某种气场引导了行为,竟不自觉地对这个不假辞色,面上少有笑容的青年生出了几分不敢冒犯的心思。

    这本就是田青与赵元直的第一次见面,田青且是江湖武人,最重手上功夫,然而如今他都还未探到赵元直实力如何,便生出这样的心思,只能归结于对方气势太盛,再找不到第二个原因。

    “呵呵,不必多礼。”

    赵元直对田青的抱拳之礼坦然受之,一拂袖算作回应,再度回到了杨立身侧。

    他对自己的这番表现颇为满意,觉得自己还算是能够融入到普通江湖武人的交流中去的,眉眼之间有几分得色。

    只是田青心事重重地看了赵元直一眼,被赵元直立刻捕捉到了这道目光,他心中才生出了些许不妙的预感,不禁看向身侧的杨立。

    杨立脸色怪异,向着田青抱拳歉然道:“田兄弟,在下这位世交一直在山中隐世修行,从未出过山门,些许无礼之处,还要请田兄弟见谅则个了。”

    化名为赵立的赵元直听杨立这番言语,顿时知道自己有些地方做得不对,面上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讪然。

    田青看了赵元直一眼,心中忧虑更加重了。

    他低声对杨立说道:“这些都不妨事的,只是杨公子,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要没有拿得出手的实力,闯荡江湖,只怕是会徒惹笑柄……”

    “今日又是无当窟与真理教联姻之时,山中豪杰啸聚,稍微不慎,便难免与他人生出些许摩擦。杨公子,您还是看顾好您的这位世交,莫要让他惹出些事端来,以免到时候不好收场。”

    随着赵元直那一声‘不必多礼’,本来在田青眼中还有少许尊贵气质的赵元直,立刻沦为了一个初涉江湖的愣头青。

    这人以为自己是谁,旁人谦虚向你行礼道歉,你竟一点也不谦虚,坦然受之不说,还要再加一句‘不必多礼’?

    得亏了自己脾气不错,又实在需要杨公子及其家仆出手引为强援,否则必然要给这个愣头青一通教训吃,也教他明白,江湖武人都是怎么行事的。

    这确实不是田青小心眼,而是赵元直确实做错了事情。

    此时不提醒赵元直注意些,若有武夫与杨立一行人打招呼,赵元直一句不必多礼,极可能让人家觉得这是在蔑视自己等人,进而引发一场争端的。

    “在下知道了,在下知道了。”

    杨立点头答应了田青。

    这边赵元直在杨立身侧慢慢走着,不多时,转过一个山腰之后,赵元直在杨立耳边低声道:“你该与孤多讲一讲江湖规矩的。”

    “这种规矩,皆是陈规陋习,有甚么好讲的。”杨立低声回道,“江湖武人,只要手中刀够锋利,剑够快,什么破烂规矩皆可一剑斩之,这才是最大的江湖规矩。”

    赵元直叹气道:“也总不能让孤因此贻笑大方,闹出什么笑话来,便不好收场了。”

    “倒也是如此。”杨立点了点头,“毕竟我们此行,与这齐聚无当窟各怀心思的江湖武夫可是站在一起的,若当下因为些许规矩便得罪了他们,总是得不偿失。”

    “但是这等所谓规矩,殿下估计此生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见识到了,了解了又能如何?”

    “殿下不如少说话,一切都交给在下来打理就是。”

    “你这岂不是在说,殿下要被你牵着鼻子走?”蒲伯关对杨立始终有些警惕心,闻声插话道。

    “也真是如此。”赵元直可不是个傻子,他点了点头,对蒲伯关的话表示认同。

    不过他随即又道:“不过孤……在下也着实想看看你在无当窟,是如何大展神威的,也罢,今日便任你摆布一次。”

    “只许今日。”

第二六九章 再世孔明(二)

    无当窟山门处,早已有弟子在那里摆好长桌,于桌案上铺好了红布礼单,正记录着上来参加婚礼的武夫送来的贺礼。

    “南海派送玉如意一对……”

    “北玄宗送鎏金铜炉八个,绢布十匹,宝马一匹……”

    有人写礼单,便有人专门唱名。

    赵元直吃惊地看着山门牌坊下堆积如山的贺礼,喃喃道:“父皇躬行节俭,引群臣竞相效仿,孤,我竟不知,如今天下武夫已豪富到如此程度?看这堆积如山的贺礼,换成金银,能令山下多少贫民吃个饱饭?”

    “纵然是孤……”

    赵元直想到自己生辰之时,收到的那些贺礼,再与当下无当窟收到的贺礼一对比,顿时觉得自己寒酸太多了。

    都邪将准备好的礼物也一并送上,等待田青递交请柬,无当窟门人准允进入之后,杨立便拉着赵元直的衣袖,几乎是顶着无当窟门人鄙夷的眼神落荒而逃。

    无当窟门人虽然听不到赵元直的低声呢喃,但看其一副大张着口,目瞪口呆的样子,也知晓这人估计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江湖穷鬼,看那位俊朗郎君拉着这人就跑,就知道肯定是那位公子专程带着这人,来无当窟见世面的。

    赵元直心中生出了几丝怒意,甩开杨立的手掌,怒视对方道:“你口中所谓的那些江湖侠客,正直之士,便都是这副样子么?”

    “所谓劫富济贫,劫掠的也是别人的富,济了自己的贫。如此行径,怎能算是侠客?皆是一些蛆虫,强盗。而今你还要孤与他们为伍,孤真真是耻与之为伍。”

    “人分男人女人,也分好人坏人。殿下不可一概而论。”杨立走到赵元直身边,道,“而且,殿下可莫要忘记了,咱们如今站在的这个地方是谁的,这是无当窟的山门,无当窟若是顺利与真理教联姻,这个山门只怕也会有真理教的一半。”

    “真理教是个怎么样的所在,殿下岂会不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受无当窟、真理教之邀,到来此地庆贺的江湖武夫,又有几个是真的干净的?而且,在下怎么觉得,殿下是因为生出了仇视富有之人的心思,又将这份心思迁怒到了所有江湖武夫身上?”

    赵元直被杨立说得哑口无言,只能闷哼一声,停止再与杨立争执什么。

    他被杨立拉着到了宾客汇聚之所,找了几张凳子坐下来,自己则仔细思考起杨立的话语来,片刻之后,赵元直愈想愈羞愧。

    作为太子,自己却失了包容天下的胸怀气度,真是惭愧。

    不多时,田青也跟了过来,几人围成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此地原本是无当窟的议事堂,不过如今却被装扮成了拜天地、宴宾客的中堂,到处皆披挂着红色绸布,其中有无当窟门人来回穿梭,不知忙碌着什么。

    几人落座之后,很快便有丫鬟侍者端来了水果茶水之类,供众人取用。

    鞭炮声一直响个不停,但始终没能压过一众江湖武夫聚在一起吵嚷的喧嚣声。

    杨立左顾右盼,又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心里觉得自己选在这个时候就到了无当窟,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说书人一般讲江湖武人抢亲这样的段子,大都是半途中新郎新娘正要跪拜天地,送入洞房呢,那抢亲的主角才领几号人骤然杀入场中,而后自然是与新郎或新娘的父母唇枪舌剑一番,抖一抖威风,震住场中的宾客,最后径直牵起新娘的手,离开此地。

    但那样的情节用在无当窟这个地方却不怎么合适。

    杨立注意到周遭死角里,已有黑甲武士守备。从山下一路走到无当窟山门内,青年已见过许多这样的黑甲武士。

    无当窟的长老、宗主之类,也不是傻子,他们虽然向江湖群豪广发请柬,但也知道这些应邀而来的豪雄们,多半不是冲着新娘子来的,而是冲着无当窟里面那座怀宇王墓,这样的状况下,他们怎敢放松。

    此地守备极其森严,带几个人便想闹事的话,估计会被当场镇压。

    不过杨立对此倒没有多少担忧。

    他最大的底牌便是身边的赵元直,而赵元直身为太子,其手中的太子六率可不是摆设,此刻就埋伏在云罗山周遭,只要赵元直发出信号,立刻便能前来支援。

    更何况,今日这场争端,已经超越了江湖势力之间的较量,而是两个皇族子弟的博弈。

    不过这些江湖力量,能争取总是要争取的。

    这般想着,杨立看向了一侧坐着的田青。

    田青接近自己等人的目的,杨立大概是了解的——希望自己与都邪能够成为他的援手,帮助他谋取怀宇王墓之中的金矿。

    但如今杨立也不是初入江湖,身无半点武艺,他能看出这个田青自身武道修为恐怕还达不到一流水准。

    如此情况之下,在这个一流高手林立,更有大家、大师之境的强者隐藏的婚宴之中,这人觉得自己凭什么可以自怀宇王墓金矿中分上一杯羹?

    田青必然是有什么计划的,只是此时还未到要告诉自己的时候。

    议事堂中的宾客越聚越多,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杨立一眼看去,可以确定前来参加婚宴的江湖武夫差不多要到齐了。

    随着几个老者在一众弟子随从的簇拥下,步入议事堂里,在前头空着的桌案前大马金刀的落座,议事堂中便渐渐安静下来,不像之前那般喧杂。

    鞭炮在外面噼啪噼啪地响着。

    正堂里,众武夫互相传递着眼神,目光不时掠过最前头那几个老者的桌案。

    视线在半空中交织成了一张大网。

    田青深吸了一口气,杨立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几滴汗水。

    他目光扫过自己桌上众人,与杨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杨公子,诸位兄弟。”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带来的三个武夫,接着道:“接下来,我们准备干一件大事。”

    “杨公子若是有意,便在这坐着听,若是无意,大可离席。”

    话音落地,田青的三个同伴便凶相毕露地盯住了杨立等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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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