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〇章 安兮英灵(十三)
兴城城门口。
偶有行人路过城门口,看着城门前的队列,皆以好奇的眼光看着队列中的 青年,看到有熟悉的面孔,还会上前询问一番,他们倒不麻烦,很快就在队列里的读书人的劝说下离开了。
当然也有准备出城的人加入队列,看到队伍一直没怎么动,也没有城门守卒检查队列,心里奇怪得很,与周遭人问询一番,得知城门接班的守卒暂时还没过来,委托城门前站立着的人代为看管,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城之后,不免丧气,嚷嚷几句便先回到了自家家中,等待城门交班的人过来之后再行出城。
至于一部分劝不住非要在城门前排队的人,陈秉锐等读书人也没有过多理会——这些人只是在城门前排队等着出城,只要城门守卒不来,他们就别想出城。只是排队而已,待到逃脱真理教牢笼的难民来到这里,他们一定会意识到一些什么,自己便会走开,不掺和这件事的。
城前的队列慢慢变长。
陈秉锐耳中听到一阵震荡之上,与他面对面,站在前排的读书人看向前方,目光中难掩激动之色。
陈秉锐转头回看。
只见城外出现了滚滚尘烟,在尘烟迷蒙之中,偶尔可以见到衣衫褴褛的少年的形影。
来了。
陈秉锐捏了捏拳头,转过身去,眯着眼睛,等待着那支队伍抵近城门。
那些人奔跑的速度并不快——被圈禁起来的难民们每日仅有一餐,温饱都成了奢望的情况下,又要面临身后追兵的进逼,能跑得快才怪。
不被身后的追兵追上就很不错了。
事实上,程锐在队伍末尾,负责断后,他们走了这般久,仍旧没有被身后那支骑乘高头大马、训练有素的乌金卫追上,程锐自己也很奇怪。
乌金卫始终吊在队伍后方一里地的位置,这个距离不算太远,只要骑兵一个冲锋,当下这支难民队便会在顷刻间被冲得粉碎,而后便是乌金卫围猎难民的时刻。
但他们偏偏没有那么做。
程锐转身看到率领整支乌金卫的那名将领拉着战马缰绳,在大声呼喝着。
他心中一紧,全神贯注倾听那顺着风传来的声音,心中的紧张渐渐转为了惊愕与更大的困惑。
“不必着急!”
“将他们赶进城里去,一个个抓起来!”
当下骑兵与难民的距离仅有一里远,程锐在柔然曾见过柔然骑兵的冲锋,在短距离下,冲锋分割敌人阵型,而后完成绞杀无疑是最迅速且凌厉的进攻方式。
当下这个将领却勒令麾下部卒不要着急?
还要将自己等人赶到兴城里面去,莫非以为这样便可以瓮中捉鳖了么?
还是兴城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待着自己等人?——这个可能让程锐心中惴惴,但是环望周边,一马平川,当下要掉头另谋生路,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程锐只能坚持公孙杵臼当初交代自己的路线,将所有人都带入兴城。
至于能不能活,只能看上天的意思了。
程锐抛开了内心纷杂的念头,吼叫道:“往前冲,加快速度,到了兴城,我们就安全了!”
“我们就能活下去了!”
目下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那个突然出现的剑客,也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数千条性命压在了程锐一个人身上。
他抬眼向前看——
巍巍城墙立在视线之内,四方的瓮城城门向北,折过瓮城,应该就成看到兴城真正的东城门,只是不知,那里是否有能与自己
并肩作战的同袍?
……
瓮城城门外站着的书生喊叫起来:“他们来了!”
“就要来了!”
在高耸的城墙下,书生们的身形在程锐眼中极其渺小。
他暂时还未能看见。
但陈秉锐可以看到那支难民队伍,看到难民队伍之后披着黑甲的骑兵。
大地震动起来。
轰轰轰!
擂在心头。
那些凑在城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不敢看热闹了,他们一个个从城门口退出,退出瓮城,退到城内。
“有灾民过境,就朝着兴城来了——”
“还有骑兵!黑色盔甲,没有旗子,是真理教的乌金卫!”
“真理教来了——”
凡有天灾,必有灾民,灾民如蝗虫,这是人们的常识。
然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灾民没有刀枪,不及强贼恐怖,强匪可怖,所过之处如梳子梳走财物,却终没有兵丁骇人,他们会像剃刀一样,把每一滴油水都榨干净。
从城门口逃走的人们大叫着灾民来了。
路边的小摊贩们不紧不慢的推着车,也有人捞出了板车下防身的棍棒。
行人急匆匆往家里走,街面上的人群流动着,着急还有些秩序的影子。
从城门口逃走的另一部分人大叫着真理教来了,乌金卫来了。
小摊贩们面色由着急转为慌张,顾不得收下顾客递过来的银钱,推起一车菜蔬疯牛一般往人群里撞。
街面上人们瞬间由紧张的步行转为奔跑。
小贩板车上的红薯被人撞在地上,散落一地,马上便有无数只脚踩在红薯上滑倒。
一时间哀哭之声,吼叫之声不绝于耳。
妓馆将恩客统统赶走,首先闭锁了门户,一屋子娼妓惴惴不安,各自回房收拾细软准备逃跑。
接下来便是当铺之流。
商铺们纷纷闭锁门户。
先前还有人群流动的大街,片刻间空落落的,一片碎叶子安静地躺在一堆碎鸡蛋旁,证明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乱象频起。
有人要开始趁火打劫了。
平日里混不着一顿饭的混混蒙了面,提了家里唯一的一柄菜刀,走上了街头。
他选的打劫时机并不怎么好。
当他走上街头的时候,城门口那边,也有难民陆续涌入了。
三五个难民跟随着一个书生的脚步,匆匆穿过街道,往书生家里去。
城门前排着的书生队列迅速减少,最终完全不见,难民们都被认领,一切在井然有条的秩序下,迅速完成。
最后只有程锐与陈秉锐站在了城门口。
乌金卫在百米之外。
第二四一章 安兮英灵(十四)
“只剩咱们两个了。”
陈秉锐眯着眼,看着前方愈来愈进的乌金卫。
“你跑了一路,不如进城到我家歇息一下。”陈秉锐从怀中摸出来了一柄钥匙,递向程锐,“别停留太久,我怕临死的时候忍不住把你招供出来。”
程锐没有理会那柄递过来的钥匙,他抬起头,看着天空。
东方渗出薄薄的太阳光线,天将明。
“天要亮了……”程锐笑着感慨了一声。
“方才我还想,自己在兴城会否有与我并肩一战的同袍,如今看来,老天终不曾薄待于我。”
“先前遇到了一个与我并肩作战的老头,他说自己是教书的,剑术也不错。”
“如今又遇到你,你读过书么?”程锐转头看着陈秉锐,忽然问了一句。
二人可以算是初次见面,彼此都并不是知根知底。
陈秉锐只看程锐身形,看他手中滴血的弯刀,大概也能判断出程锐乃是一名武艺在身的汉子,但是程锐看陈秉锐,只从其样貌身形上,却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因此才有这一问。
陈秉锐闻声犹豫了片刻,这样的问题,叫他如何回复才好?
若直言于对方,自己曾参加过科举,进身进士,对方是否觉得自己太过倨傲?
于是,陈秉锐低头说了一声:“读过些书的。”
“真好。”程锐感慨了一声,“大昭还有你这样不怕死的读书人,真好。”
“走不了了。”
程锐大步向前走:“书生,我拦阻他们一阵,你将城门闭锁之后也赶快逃命吧。”
“阁下莫非以为秉锐是贪生怕死之辈么?”陈秉锐皱着眉头,抬首看着程锐的背影,眉宇间隐有怒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乎在下这样的圣人门徒?”
“当初某也是这么同那个教书的老头说的。”程锐咧嘴一笑,想到了不久前的回忆,心里掠过温暖与感伤的情绪,他高声道,“老人家了,该多给后辈一些表现的机会。”
“他可没有给我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自己前去送死了。”
“与你相较,我的年纪应是比你大一些的。当下这个机会怎能留给你?还是留给我比较好。”
程锐歪头看着陈秉锐。
二人一个站在东城门口,一个站在瓮城之内。
天光从上往下倾泻,将程锐的身形定格成了白银的雕像。
陈秉锐抬起的右脚又落回了原地,程锐接下来的话迫得他不能举步向前。
程锐说:“读书经世,忍辱救民比书生你一条性命重要太多了。何必与某做这意气之争?左右不过是乌金卫倒下一条鬼魂而已,倒是你活着,可比老子活着有用多了。”
“你来闭锁城门,拦阻真理教一些时间。”
“城里那些藏匿难民的人家,还要靠你联结笼络。至于某家,你觉得某做得了你能做的那些事情么?”
“你比我有用多了,死便是死不得其所。”
陈秉锐神色挣扎。
确实如程锐所说,留在兴城里,他所能起到的作用比程锐大许多,而且,城里的读书人们也都唯他马首是瞻。
“止步吧,书生。”
“回去吧。”
程锐高声喊着,挎刀大步 走出了瓮城城门。
在隆隆的马蹄声里,他听到了东城门缓缓关闭的声音,以及书生高喊的那一句:“阁下尊姓大名?”
程锐没有回答。
燕州郡如今这样境况,自己这样的人,死便死了。
难道还要别人为自己立个墓碑不成?
踏踏踏……
哗哗哗……
战马踢踏。
甲叶碰撞。
一队乌金卫从程锐身前直直穿过,领兵的李傲云侧身看了程锐一眼:“你以为可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么?”
“可能真有那等样人。”
“可惜不是你。”
那一队将领亲卫鱼贯进入了瓮城,程锐听到将领丢下冷冰冰的十几个字:“杀之,枭首,脑袋挂到城楼上!”
程锐听到了城门打开的声音。
数十余个黑甲骑士将他团团围住,长枪端平,大概是很自信他们一轮刺杀之下,便能结果掉自己的性命。
程锐心头有些恼火,亦有些觉得好笑。
“杀!”
黑甲骑士断喝一声。
数十余骑兵穿插而来,枪影闪动,从各个方向而来,封死了程锐进攻抑或是防御的角度。
程锐身上还有伤口,他提起刀,身上的伤口便裂开了,从中涌出鲜血,顺着手臂流到了刀柄之上。
当!
咬牙压住身上剧烈的痛感,程锐一刀格开一名骑士的长枪,同时挺身踏入那个空缺的位置之内,进入了敌人的枪围之内!
枪刃被格开的骑士大怒,一记猛烈的长枪横扫,砸向程锐的头颅!
程锐不理会直扫而来的枪影,几步纵跃,在枪未扫来之际,先一步贴近了那骑士的身影,手中弯刀扎向骑士的没有面甲遮挡的脸庞!
刀尖在骑士的眼睛里不断放大——
“还敢逞凶!”
唰唰两声,两柄大刀出鞘,在这个时刻,被贴面攻击的骑士左右的同袍换枪为刀,动作整齐划一的斩向程锐的后背!
刀刃割破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在绝大多数情况之下,一个武夫对抗一名精锐士卒,结果大都是武夫以奇致胜。
但是一名武夫对抗数十余精锐士卒,结果大都是武夫必死无疑。
若是武夫强大到仅以一人之力便能摧破城楼,挥手之间拿下一城一池,任何国家的军队都失去了培养的意义。
程锐便走进了这样一个必死的局面里。
他以为自己肯定必死的。
千余精锐铁骑围杀,纵然己身武功超绝,又能撑得了几时?
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也是近乎奇迹一般的事情。
何况程锐的武功并不能达到超绝的层次——或许那剑客达到了那个层次。
但眼下的局面并非如此。
乌金卫的统帅只留了数十个骑兵就想绞杀了程锐——程锐觉得这是对方在瞧不起自己。
很万幸对方这次瞧不起自己了。
只有数十余人,程锐觉得自己还可以拼一下。
不论对身体的控制力,还是敏捷度,招式的精妙程度,在单对单的情况下,程锐完胜这些士卒。
那就以己之长,击敌之短!
第二四二章 安兮英灵(十五)
呼——
长刀斩杀而来,带起阵阵风声。
程锐如芒刺在背,此时他不能回头,没有第二个更有利于自己逃脱的选择。
他咬紧牙关,全神贯注,聚集通身的真元,将弯刀‘送’进了身前士卒的头盔之内!
弯刀圆润的弧度割在那骑士双眼之间,直接使得他两只眼睛中间冒出了汩汩的鲜血。
无以复加的痛感令骑士禁不住大叫一声,而这叫声在顷刻之间戛然而止——程锐的弯刀割破了他的眉心,‘切’进了他的脑颅之内,将其中的脑浆搅和成了一团!
骑士的生命至此终止。
但他的身形却还残留着‘活着’的迹象,抽搐着向前倾倒!
程锐一把揽住了死去士卒的脖颈,一用力将他整个提起,腰背扭动,两个人便互换了位置!
一前一后到来的两柄长刀全都斩在了同袍的尸体上,自然又带起了一蓬鲜血。
濛濛血雾里,程锐一把将血肉模糊的骑士尸体推下马,同时双腿紧夹马腹,勒马后退——数十余骑兵组成的圆形绞杀阵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
从天空向下俯瞰。
在东瓮城一角,圆形军阵在程锐催马倒退之后,跟着变形。
两侧的骑士向着程锐靠拢,距离较远的骑士随后跟上,成长蛇之态。
乌金卫们纷纷换枪为刀,斩向程锐。
一时间,刀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程锐借力打力,不断在阵型中引起骚乱,而后再借机后退,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与数十个乌金卫拉开了一段较长的距离。
他调转马头,将马屁股留给了一众乌金卫们,绝尘而去。
一众乌金卫面面相觑,方才热烈的气氛,此时变得沉凝起来。
伍长看着程锐远去的方向,沉默良久,缓缓道:“追上去,杀了他!”
三十余铁骑利矢一般穿入前方喷薄的黎明阳光中。
……
闭锁的城门,仅在乌金卫合力冲击之下,便宣告破碎。
李傲云率队进入了兴城,城中屋舍林立,在这个清晨,却独独没有炊烟袅袅飘上云空。
战马踩着街道上七零八落的板车、菜叶之流,缓缓游荡过长街,像是一道黑色的河流,覆盖了街面原本的颜色。
躲在房屋里的人瑟瑟发抖,用手掌捂住嘴巴,不敢出声,只盼那沉闷的马蹄声快些消失。
“兴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城门却无守卒。”
“兴城牧在城中养尊处优日久,想必是连自己作为州牧,该干些什么都已经忘记了。”
李傲云冷笑着,抬头看这条没有分毫生气的街道,开口道。
“风林火山四旗各分出百人,封闭四城门,一个人都不准允同行城门。”
“擒敌部去一趟州牧府,将州牧府所有人等,皆带到东城门来。”
“本将与亲军在此等候。”
千余人的乌金卫在街道上分裂成了几个小阵列,各自走到长街尽头,四散而开,去执行将主的命令了。
纷乱的马蹄声四起,为此刻没有 生机的城池营造出了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
……
高门大户,檐角朝天,撑起下方朱红的大门。
大门紧紧闭锁着,黑暗在石子周遭默默徜徉。
他跪在门前台阶上,身上汗津津的,低头看着地上的石板,眼神似乎能将石板扎穿。
仿若有万斤巨石压在石子背上,使他耗尽了全部气力。
“大人,请您出手……救下兴城百姓吧!”
他如此呼喊着。
大门之内,却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住了,没有一丝声响传入石子的耳朵。
“大人,请您出手,救下兴城百姓吧!”
石子谨记杨立的命令,一直不间断地喊着。
府宅里。
步卒提着长枪,一路小跑着来到了花园凉亭前,也不敢看凉亭里对弈的二人,一低头,单膝跪地道:“殿下,那人守在门外,这是他第二十次呼喊了。”
“是否需要标下将他赶走?留他在这里,太过聒噪,惊动他人,恐对殿下不利。”
太子左卫率,蒲伯关不动声色,拈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堵住了赵元直大片棋子的气门,横截了大龙。
赵元直紧皱着眉头,捏着一颗黑子,停顿良久,终究忍不住叹息一声,就要开口说话。
他对面的蒲伯关似乎察觉到赵元直的心绪波动,首先开口道:“殿下,莫非忘记了臣仆说的话了么?”
“若是任谁都能借到殿下的力,岂不是太便宜了这些人?”
“天家威严,重于泰山。”
赵元直闻声却道:“谍探先前来报,真理教可是已经进入兴城了。兵灾**一触即发,蒲卿却还要孤眼观鼻鼻观心?”
“可知此时,孤每每迟疑一刻,便极可能有数条无辜性命殒于真理教匪类刀下?”
蒲伯关寸步不让,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按在棋盘上,昂然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殿下此时现身于人前,固然能解兴城一时之急,但殿下将要面对的局面,又比兴城百姓轻松了多少?怕是没有多少。”
“便该让他们继续等着,也好教那位燕王遗子明白,殿下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
“他只有承了殿下这份情,知晓殿下不易。以后才能心甘情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粉身效死。”
“您是太子,将来登基九五,难道……”
蒲伯关话未说完,便被赵元直摇头打断了:“浦卿想得未免太过理所当然了。”
蒲伯关抬起头,不知太子殿下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赵元直接着说道:“先前你说这燕州也好,还是此地百姓也好,皆是那杨立送给孤的礼物。”
“那么他凭什么要送这么一份大礼给孤?你觉得他是需要孤的帮助。”
“你亦知晓事情本是如此,如今孤要接受他的礼物,却磨磨蹭蹭,不肯施于他一些帮助。便是皇家,也没有这样为自己挣脸面的。”
“更何况,他既是要向孤投诚,你又如何能知,眼下这局面不是他为孤设下的考验?”
“孤每每迟疑一刻,只怕他对孤的失望也会多上一分。”
“如此所谓皇家威严,不要也罢!”
“传门外那人进来!”
第二四三章 安兮英灵(十六)
咚咚!咚咚!
咣当!
踏踏踏……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州牧……”
声音戛然而止。
密集的脚步声持续不断。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有贼匪闯入咱们——”
一名乌金卫一枪洞穿了家仆的后背,收枪继续向前走。
黑色河流淹没了兴城州牧府,沿着各条路径、回廊涌动着,见到奴仆则一枪杀死,只留下稍有姿色的丫鬟侍婢,由专人看管起来。
惨叫声在州牧府不断响起,血腥味在空气中逐渐积累。
州牧府前院的护院家丁们尸首随意散落在各处,一场毫无预备的屠杀于此日降临于州牧府。
哗啦哗啦哗啦……
甲叶碰撞的声音逐渐连成了一线,响在丁乐一家人的耳边。
身为家主的丁乐此时在大院里打着摆子,一张略胖的面孔上毫无血色,他在喃喃自语:“还好本官做了准备,还好本官做了准备……不要惊慌,不要惊慌……”
后院里丁乐的一众妻妾,丁磊的姨娘们早已经哭做一团,全没有了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那股子劲头,一个个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花容失色。
啜泣的声音令强自镇定的丁乐尤其烦躁,他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十几房妻妾,怒吼一声:“不要哭了!”
“一个个平日里养尊处优,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倒是无所不用其极,也不见你们什么时候哭过,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反倒没了主张!一群废物!”
丁乐的妻妾们被他这连声怒吼吓住了,哭也不敢哭了,只敢以衣袖掩住口鼻,抑制自己不要发出声响,惹得自家老爷烦躁。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为父早该将你大义灭亲!”
丁乐又怕又气,又咒骂了一旁像是丢了魂魄似的丁磊一眼,脸色有些狰狞。
他喊道:“来人!管家,过来!”
已经年过半百的管家守在院子外,听到里面主家的呼喊声,连忙领着几个壮仆走进了后院,来到丁乐身边,躬身道:“老爷,还是快些准备吧,真理教的贼人就快过来了。”
“老仆还能领两个儿子,为您抵挡那贼人片刻,争取些时间。”
丁乐点了点头,眼神在管家与两个壮仆脸上扫过,心中总算有些欣慰。
“本官也无甚好准备的。”丁乐说着话,手指指向瘫坐在地的儿子,与一众妻妾,脸色柔和了些,“事出突然,祸从天降,却是害苦了你们。”
妻妾们听着夫君的话,顿时悲从中来,又啜泣起来。
“且莫要哭,听为夫说完!”
丁乐一句话便令众人哭泣声渐渐小了,眼睛看向夫君,等待着他的安排。
“若是朝廷有令,要罢了为夫的官职,把为夫贬为庶人,总是要留给为夫一些时间准备,也好体面的分了家业,遣散家眷仆役……再不济,也该给为夫留些时间,准允为夫与你等和离,给你们留一份财货。”
丁乐叹了一口气:“如今却是来不及了。”
他似是有些感伤,神色黯然地看向老管家与其两个儿子,道:“昌寿跟着本官也有数十年了,大难临头,仍能顾及往日情分,不枉本官与你主仆一场。”
老管家连连摇头:“老爷待老仆不薄,这般说就是折煞老仆了……”
“如今留你父子三人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丁乐沉声道,“本官不能如此做。”
老管家抬头,看着丁乐道:“老爷这是何意?”
家仆为主而死,本就是常态,然而丁乐现在这样说话,却似乎是不愿意留下老管家父子三人。
丁乐拍了拍老管家的手,笑道:“这是本官的儿子闯出来的祸事,要担当,也该是他自己担当。”
父亲锐利的目光盯住了丁磊,丁磊浑身一个激灵,跪在其上,迟疑片刻,却挺直了上身,肃然道:“父亲,儿子敢作敢当!”
“老爷……”丁磊的娘亲泪水涟涟,哀求的眼光看着丁乐。
丁乐闷哼一声:“你既然敢作敢当,此刻便该离开后院,把自己捆好了送到真理教那些人手里去!”
丁磊闻声起身,脸上惨白一片,梗着脖子往院外走——
“少爷不可!”老管家急忙拦阻丁磊,却被丁磊撞得一个踉跄。
“站住!”
眼看着丁磊就要走到院子外面去,丁乐断喝一声,道:“你若真是有些担当,便该知你就算出去将自己送到真理教匪类手里,家宅也难逃厄运!”
“为父多番教导你,做事需三思而后行,你哪次将为父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逆子!”
丁磊在父亲的咆哮声中,慢慢停下了脚步,泪水爬满脸庞,身躯不断颤抖着。
他有些害怕,心中更多的却是无从宣泄的愧疚与羞耻。
今日州牧府之祸,确实因他一人而起。
可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天道纲常!”
丁乐沉声道:“你既是我的儿子,又无力偿还自己犯下的错误,今次,为父便为你担下这一桩罪过!”
丁磊猛地回首,看向父亲,眼神里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的父亲,在兴城百姓口中等同草包的父亲,何时有过今日这样的气魄?
——丁磊本以为,今日这一劫难,自己绝难脱逃!
可是父亲如今,要替自己担下自己犯下的过错——他不害怕么?
“为父只盼你明白,为人处世三思而后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杀一杀你的冲动性子。”
“单凭一腔热血便能成事,天下豪雄便不至于到了如今,还只有那么 一小撮而已了。”
“兴城百姓怎样评价为父,为父怎会不清楚。”丁乐冷笑着,脸上却尽是快意与张扬,似乎打开了心头最精密的那一把锁,“只是他们从来不会想想。”
“在这偌大燕州,灾民遍地,流年不利,朝廷坐视不理的状况下,为何独独只有兴城能安居乐业,独独只有兴城百姓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膘肥体壮!”
“这便是为父为官一方做得最大功绩!”
“本官怎会不知愧杀?”
“愧杀愧杀,如何能杀得了本官?!”
“昌寿,今日,便要将本官这几房妻妾与这个逆子一并交托到你的手中了。”
“带着他们从暗道离开吧。州牧府只留本官一人即可!”
后院内,悲声大放。
微胖的兴城牧迈步走出了后院。
第二四四章 安兮英灵(十七)
甲戈林立,战马威壮。
一杆杆长枪向前平端着,逼得被枪阵包围起来的人们只能挤作一团——这些人皆是乌金卫从几座城门前逮捕过来的。
逃出城的,命运如何尚未可知。
逃不出城的,只要乌金卫在此地驻扎一天,只要没有外援的力量,便都休想逃出城去了。
躲藏在自家房舍里的人,暂时还是安全的,不用被胁迫着观看眼下这一场血腥的游戏。乌金卫暂时还没有搜查各家各户。
可即便如此,当下聚集在兴城东城门的普通民众也有了数千之数。
比起庞大的人群而言,黑色盔甲的乌金卫包围成的大圆看起来有些单薄,但没人敢对他们动什么心思,敢撼动他们的威严。
一张张或茫然或恐惧或无措的脸孔面向了人群的中央,人们杵在城门前的空地上,像是一截截干枯的,没有生命力的木桩子。
风从人群里经过,只有衣袂甩动的干涩声响。
有人咽了口唾沫,他周围的人喉结便纷纷上下抽动起来,咽起了唾沫。
有人挠了挠脸上的疙瘩,他周围的人便纷纷伸手挠起了脸上或存在或不存在的疙瘩。
在人群的中心,黑甲将军李傲云同样直挺挺的站立着,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她手里握着滴血的尖刀,脚边还有一颗大睁着眼睛的头颅。
无头尸体缩在空地一角,颈间流出的鲜血还冒着丝丝白气。
十余个乌金卫轻松地穿过了人群,人们对这些黑甲武士退避三舍,都不敢拿眼睛看他们。
他们推搡着一个矮胖的男人,将之推到了李傲云跟前,其中一名武士一脚踹在胖男人膝盖窝里,将他踹得跪倒在了李傲云身前。
胖男人还有些脾气,转头怒视那个乌金卫一眼,挣扎着就要站起身。
他身上穿着青色的官服,头上虽未戴官帽,却足以令周遭百姓辨别出他的身份——兴城州牧丁乐。
人们脸上那茫然失措、惊恐畏惧的表情更深了些。
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动静了,连与身边人低声言语的情景都不存在。
李傲云抬起一条腿,黑面布靴靴底便压在了丁乐肩膀上,使之难以爬起来,只能以这个屈辱的姿势跪在地上。
丁乐与李傲云对视着。
良久,丁乐愤然开口:“我乃朝廷命官!正五品中!”
“你不过是一个正五品下的丘八,安敢如此对待本官?是谁给你的狗胆!”
丁乐此时啸叫,亦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他深知自己已难逃此劫,都是要死的人了,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等等,也终于能卸下了。
若在往日,丁乐怎敢这样与李傲云对话?哪怕对方的官阶确实低于自己,哪怕昭朝历来重文抑武。
“你的这些问题,该问给了我这般狗胆的那个人。”李傲云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冰冷,“丁大人想必有些累了,跪在地上总是能歇息一下的。”
“还是继续跪着吧,本将这是体恤上官。”
“好个‘体恤’上官!”丁乐咬牙切齿。
若是对待尊长,可以用这体恤二字的话,那丁乐也不必再这么谨小慎微了。
李傲云话中有话,叫丁乐认清现实。
在官阶之上,她虽为下官,但在燕州这块地方,她手握重权,坐拥千余精锐甲士,身为上官的丁乐也只能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兴城城防失守,致大量乱匪涌入。贻祸生民。”李傲云踩在丁乐肩膀上的脚掌用力,压得丁乐脊椎嘎吱嘎吱作响。
丁乐勉力相抗,豆大的汗珠从下巴上滴答滴答落下,后背弯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李傲云低下头,面甲里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正对着丁乐,沙哑中性的声音响起:“此事,州牧大人可知晓?”
“本官……从未看到有任何乱贼在兴城出现。”
“倒是看到了你这样自诩正统的强贼,扰乱民生,胁迫百姓,杀人如割草!”丁乐一双眼珠子渗血似的红,面色狰狞地与李傲云对视,“贼子,安能如此不顾羞耻,颠倒黑白!”
咔!
李傲云脚掌上又加了些力道——
丁乐撑着地面的手臂直接向后弯折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他的手臂断了!
“啊——”
丁乐惨嚎一声,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尽,抱着断折的胳膊满地打滚起来。
“你真不知乱匪涌入兴城之事?”
李傲云问了丁乐一句,转身接过身后护卫递过来的一颗头颅,扔在了丁乐跟前。
“兴城城防守官,你的同僚可是都如实交待了的。”
丁乐猛地睁开双眼,周将军怒目圆睁的头颅撞入眼帘,他头皮顿时发麻,尖啸不已:“贼子!丧尽天良!贼子!”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傲云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丁乐心神一紧。
枪刃抵在丁乐胸口处,丁乐顺着枪杆朝上看,与李傲云冷冰冰的目光正对。
“本将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那些贼匪去了哪里?”
丁乐咧嘴喘息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个从容的笑容:“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嗤!
枪刃毫不停留,直接穿破丁乐的胸膛,扎破他的心脏!
微胖的中年男人眼睛里渐渐失去光彩,瞳孔涣散。
鲜血侵染了亮银的枪刃,红与白激烈对撞,灼目鲜艳。
周遭的百姓们顿时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用力一扯——
李傲云扫视全场。
所有人慌张后退。
人们终于维持不了这苍白的寂静。
“州州州牧……他杀了州牧!”
“我不知道乱贼在哪里啊,我真的不知道……”
微弱的各种声音在半空中互相绞缠,像是凌乱的线团塞进了李傲云的耳朵里,只令她觉得烦恶。
她回收长枪,地上的州牧胸口处又冒出一股血泉。
“你们可知道乱贼们的去处?”
她向前进,逼问着茫然的百姓们。
百姓们后退着,纷纷摇头摆手,极力要与李傲云口中所谓的乱匪撇清关系。
“还是说,你们和这兴城牧一样,本就是那乱匪同党?!”
一言出 ,百姓们骇得疾呼不已,齐刷刷一片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因他们这一屈膝的矮,也衬托出了那些还站着的人的高。
第二四五章 安兮英灵(十八)
跪着的人嚎哭不断,哀求告饶。
站着的人身形单薄,却自有一根根笔直的脊梁,撑起黑暗的苍穹。
跪着的人不再受到李傲云的关注,他们暂时可以放松一些了。
李傲云的眼神扫过站在原地的那一个个单薄的身影,笑出了声。
“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一惯的冰冷。
因其先前随手便杀掉了州牧与城防将军,所以即便她此时声音里出现的些微颤抖,也只被旁人当做是过于兴奋所致。
人们跪伏在地,脑袋微微摆动着,眼睛朝自己四周乱瞟。
这个举动显然已耗光了他们所有的勇气,致使他们头颅摆动时,身躯也跟着不断颤抖,唯恐被那如同魔鬼一般杀人不眨眼的黑甲将领发现。
有人目光瞟到了自己身边站着的人,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
“儿……儿子……”
苍老的母亲抬头的动作凝固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身旁身形笔直挺立的书生,颤抖着呼喊出声:“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快跪下!快跪下!”
“你快跪下啊!”
女人的直觉敏锐得可怕,在看到场中多数人皆跪伏在地,只剩下寥寥十几个人兀自站在原地坚持之后,老妇人便明白了些什么。
而今她情愿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都不存在。
儿子只是被吓傻了,只是不懂事。
“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快跪下啊跪下……”
妇人一厢情愿地期待着儿子真是如她所想的那般不懂事,能在自己的的厉声斥责下下跪,可是儿子面对着她,脸上露出了愧疚的表情,想伸手拉她一把,手掌却停在了半空中。
她痛哭流涕。
天要塌下来了……
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从来都不会让自己操心,乖巧孝顺的儿子,竟真的是那个将军口中所谓的乱贼——妇人看着儿子的眼神出现一丝惊恐,紧接着这一丝惊恐便被更浓的悲伤覆压下去了。
我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乱贼?
杀人如草芥的是那个黑甲的将军。
将逃难的百姓赶到这里,逼迫他们看这一场杀戮的是那个黑甲的将军。
轻描淡写的杀死州牧的是那个黑甲的将军。
谁才是真正的乱贼?
“你……你做了什么?”妇人大张着口,头发披散下来,一根根发丝下,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与哀伤。
书生嘴唇嗫嚅着,却已来不及发声了。
乌金卫走了过来,将书生一拳砸倒在地,拖死狗一般拖到了李傲云跟前。
也将他的母亲拖到了李傲云跟前。
跪在地上的人们,像是一只只羔羊。
有人惶恐于自己此时的沉默,却又不敢发出声音,用力扯着身边站着的读书人,希望逼迫他们跟着自己一齐跪下——与那对母子一样,身边站着的人,亦是他的左邻右舍,或者儿孙侄子。
说话便会被凶神恶煞地乌金卫拖走的,他们不敢说话。
只能沉默。
沉默总好过于屈从的。
沉默总好过于麻木的。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李傲云抽出腰间长刀,压在了老妇人的脖颈间。
她的眼睛却看向了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读书人,冰冷发问——不能牵动情绪,便只好保持着这样的冰冷。
李傲云心里有奇怪的悲伤与莫名的雀跃。
她知道的,距离自己的理念,她将又要向前一大步——只要这一刀割下去。
许多年前,作为刀宗圣女,她曾济世救民,她以自己精湛的医术,救治过数千百人。
那些人终也没能逃掉被朝廷派下来的武官当做叛贼杀掉,割去头颅邀功请赏的命运。
那个时候她就明白了。
医病救人于燕州而言是没用的。
甚至死再多人于燕州也是没用的。
只要还有人活着,百姓们便能继续维持自己盲目的生计,维持自己的苟延残喘。
只有让人死得有意义,只有让人疼痛!
要那种一刀刺进他的心窝,再将他心脏剜出来的疼痛,才能让人们清醒,不再做梦,不敢做梦,踏实的,勇敢的,疯狂的反抗那么一次!
李傲云决定了做那个施与别人疼痛的狠毒者。
代价便是她维持着这具每到夜半便会有万箭穿心一样痛楚的药人相,维持了这般久。
以及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人生。
“你只要告诉本将,那些乱匪被你们藏在了哪里,你的娘亲便能活命。”
李傲云握刀的手掌有轻微的颤抖。
老妇人被刀锋贴着脖子,却不见有分毫的恐惧,只是看着对面被按在地上的儿子,眼神里有心痛,也有心疼。
她似在询问儿子,又似在自言自语:“你做了什么……阳儿,你做了什么……”
读书人脸庞憋得通红,难掩悲怆:“孩儿愧对生母,孩儿不孝,不孝哇……”
其他的,他一句都不能说。
脑袋不断往 地上磕,很快磕出了鲜血。
“你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连家都不要了吗!”老妇人继续喃喃自语着,而后声音猛地拔高,厉声喝问那个读书人!
读书人满面愧疚,鲜血覆上了他的左半边脸颊。
“你只需告诉娘亲,只需告诉娘,你可真是做了那些抢掠弱小,殴杀百姓的事情?”
读书人闻声,在母亲的泪光涟涟里不住摇头。
“可有辱没门风?”
读书人再摇头。
老妇人欣慰地笑了:“娘信你,娘信你……”
“娘是断断不会让我儿为难的,娘不会让你为难的……”
老妇人喃喃自语着,突然伸手握住了贴着自己脖颈的刀刃,在自己喉咙上用力一划!
“娘——”
读书人悲号一声,只觉得心脏都要炸开来!
他疯了似地冲向娘亲的尸体。
乌金卫一枪刺穿了他的腿,将他钉在了地上。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哇!!!”
“贼子,某就是做了厉鬼,也断不会放过你!”
事已至此,看着倒在地上生机全无的老娘,书生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手臂扣在砖缝里,向前奋力爬动,任由乌金卫的枪刃卡在自己的腿骨里。
他竟生生挣脱了枪刃的钉刺,从地上爬了起来,嚎叫着冲向李傲云。
李傲云举起刀,长刀便顺势贯穿了读书人的胸膛。
“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第二四六章 安兮英灵(十九)
“做人都未能动我分毫,还想做鬼不放过我?可笑!”
李傲云盯着近在咫尺,却已生机尽去的读书人,冷笑一声,抽回了长刀。
读书人的尸体扑倒在地。
鲜血在路面上铺开,漫过了李傲云的靴底。
她低头盯着地上渐渐铺开的鲜血,封藏在心底某个角落里的记忆却在此时悄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闪过——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人流匆匆的集市。
从身旁路过的行人在她眼里,淡化成了一个个扭曲的符号。
他们总是面黄肌瘦的,早早地来到集市上也只是为了捡几片菜叶以果腹。
李傲云看到了集市某个角落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
面色苍白瘦成皮包骨头的高个女子是母亲。
梳着整齐的梳丫髻,脸庞白嫩中透着些许红润,只是衣衫却有些破烂的矮个女子是李傲云自己。
小女孩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来回绞着。
她身前的地面上写了几个字:卖女儿,五十文。
过往的行人都跟她一样的衣衫褴褛,莫说是五十文,便是十文钱他们也不一定能拿的出来,因此人们大都只是从小女孩身边匆忙走过,有心的也只是留意一下小女孩脚下的字迹,便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母亲的脸色很苍白。
她站了很久,终于站不住了,坐在了小女孩的脚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母亲患有重病,小女孩是知道的。
所以即便她知道自己将要被卖掉,也不愿意责备母亲。
为了两个人的家,母亲已经付出很多。
当下,是该自己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可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是转头看着愣愣的母亲。
母亲的眼睛里没有眼泪。
苍白的脸孔上甚至没有什么情绪——一如李傲云当下所见到的这些人一样。
可是当初那个回忆,如今想来,却还是有几分温暖。
小女孩站在角落里,焦急地等待着有人把自己买走。
一个个行人从她眼前经过,没有看她一眼。
直到一群驱策着高头大马的匪徒出现在集市里,集市上的人四散奔逃,母亲没有力气跑,便被扎死在了街角。
那个血色的回忆便被李傲云一直记到了现在。
过去与当下终于在李傲云内心连成了一条线。
她抬起头,被迫聚拢到城门口的百姓们已经纷纷站立了起来,他们愤怒地冲击着乌金卫的封锁,企图靠近李傲云。
火苗终于被点燃了。
即便这场野火将会把李傲云烧成灰烬,可是这一刻,它仍旧独属于李傲云自己。
这个过程很漫长,很艰辛,以至于李傲云完成了它之后,心里出现了一丝疲惫,那种万箭穿心的痛楚也跟着出现在了身体里。
李傲云已经听不到人们在怒吼些什么了。
她微微眯着眼,能看见人群之后,顶盔掼甲的骁骑从长街彼端而来。
他们有条不紊,循序渐进,与这边疯狂的民众们对比鲜明。
在声音被剥离去了的世界里,李傲云清醒得可怕。
她转过头,看见了乌金卫们惊惶的表情。
当下自己还有一些过程要走完,人们还不够痛,火苗还不够大。
她挥了挥手,冷喝道:“将这些乱匪同党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李傲云的亲军回给她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个亲军张开口,似乎说了一些什么。
只看他的口型,李傲云能分辨出来什么,他似乎是在告诉自己:此时应当撤退,有强敌来袭!
李傲云怎会不知有强敌来袭,她是真理教的幕后主使,那个‘强敌’在大批兵马护卫之下来到燕州之时,她便收到了消息。
她甚至对那个强敌的身份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但正是因为兴城有这样的强敌,她才会将所有的乌金卫都领到这里来。
乌金卫生于灾祸之中,如今该趁着它还属于自己的时候,让它覆灭在自己手里——这也是死得其所。
“违抗军令者斩!”
李傲云猛地挥了挥手。
乌金卫们举起了各自的兵刃,向人群中一个个毫无抵抗能力的普通百姓扎过去!
一朵朵血花在人群中绽放!
哀嚎与怒吼响彻云空。
李傲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她转身跨上战马,身周有百余名亲兵护卫。
长街中段的赤袍悍卒终于不再有条不紊,在他们统帅的一声令下,纷纷摘下马鞍上的戈矛,如洪流一般覆压向对面的乌金卫!
“悍匪聚众作乱,杀之!”
李傲云对着那支赤袍的军队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身边的亲军听到了那支不足一千人的军队统帅的声音,骇然失色。
他转头对着李傲云大叫着,震惊与恐惧全写在脸上。
他说:造反,那是东宫六率!这是造反!造反!
李傲云听不见:“杀!”
勉强聚集成阵型的乌金卫迎头撞上了赤色的骑军!
赤色大龙庞大的身躯几乎撑破了长街,龙口大张着,要将没有胆气的黑色大龙一口吞进腹中!
黑色大龙在这一瞬的冲撞中,分崩离析,丢盔弃甲!
数十个充作前锋的乌金卫在这初次交锋中陨落马下,被马蹄踩成了肉泥!
枪刃森然,持续向前!
黑色大龙溃不成军,后背盔甲被扎穿,一个个向着李傲云所在的方向扑倒!
赤袍骑军左右侧翼抢先冲出街道,宛若两只龙角,向左右不断延伸着,要将李傲云与她的乌金卫完全包围起来!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钢铁的洪流冲刷而来,一时间,乌金卫人人自危。
亲军首领率部护卫于李傲云周遭,脸色惨白:“将军,将军!”
“敌人绝非我等所能撼动,此时还是撤退吧,将军!”
“撤退吧将军!”
李傲云的耳朵里终于出现了声音。
她坐在战马上,一身黑甲似乎与黑色的战马融为一体,令人感应不到她的任何情绪波动。
赤袍的军队在渐渐逼近,前方的乌金卫已经快要抵挡不住对方凶猛的攻势。
“将军……”
护卫在李傲云周遭的亲军们,将期待的目光聚集在了李傲云的身上。
李傲云收回了落在一地乌金卫尸首之上的目光,最终点了点头:“撤退!”
“撤!”
“撤!”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
乌金卫聚拢成一团,向着城门口不断突破……
第二四七章 安兮英灵(二十)
城门近在咫尺。
就在残余的数百乌金卫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个冷若寒霜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袭击太子亲随,还想从容脱逃?”
“异想天开!”
李傲云身遭几个护卫骇然回头,只见赤袍骑军中军,有人拉开大弓,搭了三支箭上去,随后手指一松!
绷!
弓弦颤抖的声响,即使隔了百米之远,几个亲军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三支羽箭呈品字形攒射向被乌金卫护卫起来的黑甲将军——李傲云!
嗖——
羽箭割破气流,将其前进路径上一切拦阻的乌金卫尽数射杀,开出了一条血路!
有些乌金卫即便反应敏捷,转身回挡箭矢,也依旧毫不例外地被箭矢震碎了兵刃,将他们震落马下!
“射雕手!”
亲军队长惊呼!
万军从中取上将之首级,绝非传说。
各国朝廷大力培养的射雕手便在此列!
而当下这位射雕手激发出来的三支羽箭,目标也正是乌金卫的首领!
三箭尽出,锋芒毕露!
“闪开!”
李傲云心生警兆,勒马转身,命令身旁扈侍的亲军守在左右两侧,她则拎起了长枪,枪杆一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形,将三支羽箭尽数圈进枪弧之内!
黑甲将领周身血光焰腾腾升起,头顶血气盘旋如龙,此时张目嘶吼!
呼——
三支羽箭周遭有肉眼不可察的漩涡,正疯狂吸纳着此间天地元气,为自己聚拢声势。
而李傲云降龙桩一出,直接便开始霸道地掠过天地气机,生生压了它一头!
随着枪杆在半空中画出那一道弧线,三支羽箭的气根也被尽数摧断,再难借势,顿时显露颓势,跌在了地上!
“嗯?降龙桩?”
策马扈从于赵元直左右的射雕手——蒲伯关见到乌金卫将领身上涌动而出的血色真元,眉毛一抖,立刻便认出了那血色真元的来历。
他转头与赵元直对视一眼。
赵元直点了点头,看着已经跃入城门洞的李傲云,道:“探一探他的虚实,若有不敌,立刻撤回。”
“臣下听命。”
蒲伯关应了一声,手掌一拍战马,拔身而起 ,飞掠过一个个太子亲卫与乌金卫的头顶,化作一片光影,暴射向了李傲云!
其身形所过之处,天地元气气根遍生,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真元通路!
众兵丁顿感压力陡增,腰杆都不由得弯曲了一截!
“贼子授首!”
一点寒芒随同断喝之声先后来到。
李傲云张目看向那道暴掠而来的身影,她运转通身真元,只见蒲伯关身后的真元通路与其本身连成一体,气根如巨树之根须,在虚空间张牙舞爪,海量元气汇聚于蒲伯关体内,使得蒲伯关看起来便如同一棵充塞于天地间的巨树一般!
狂澜怒波,射雕手蒲伯关已换弓为枪,一枪便在虚空中扎出了一个元气的漩涡!
李傲云刚刚截住了蒲伯关的三支羽箭,虽看似轻松,实则真元终究有些损耗。
当下正处于新力未生,旧力尽去之时,匆忙之下,只能强行提起真元横枪格挡!
当!
浑铁长枪被蒲伯关声势磅礴的一枪压得弯曲,李傲云坐下战马则直接炸成了一片血雨!
阴性真元亦在此时侵入李傲云体内,登时便如同一瓢热水浇进了一炉铁汁里,于李傲云的经脉之内挑起了剧烈的反应。
降龙桩修炼而出的烈性真元不计后果,疯狂反扑入侵者,更进一步加大了李傲云的内耗!
她本就已经身负内伤,药人相又在先前有崩溃之迹象,再生受蒲伯关这一枪横压,登时踉跄后退,口喷鲜血!
“将军!保护将军!”
“保护将军!”
几乎是李傲云一手培养出来的亲军们见此状大骇,不计生死,各自脱离了自己的战圈,向着李傲云身周涌去,顷刻之间便在李傲云周遭拱卫起来,携裹着她向着城门口不断后退——
“杀了这么多无辜百姓,更妄图袭击大昭太子,还想从容逃跑?”
蒲伯关冷笑不已,手腕一转,随手扎死一个悍不畏死的乌金卫,冲入人群之中,向着李傲云直袭而去!
他自负武功强绝,身兼大昭武库秘藏武学与佛门神通,素来小觑天下豪雄。
如今见到了一个活着的降龙桩传人,便见猎心喜,收不住手了。如今蒲伯关修为亦处在瓶颈期,若能遇到一个旗鼓相当又同修佛门神通的对手,对自己的武道突破必然大有裨益,自然也不会放过。
但纵是猛士取敌军上将首级,于万军从中,亦必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他这般摆明车马冲入敌军战阵之内,意图谋取敌将首级,却实在是小瞧了乌金卫的勇悍。
在军队与军队层面的战争之中,个体的力量极其渺小。
乌金卫目下虽然锐意大损,战心几乎崩毁,但依旧有三四百余,且尽皆是披坚执锐之士。
他们熟知军中武学,最明白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最有效率的杀戮!
即便是如苍树、都邪那一等层次的武道高手,身处军阵亦知借力打力,移花接木,若是明知不敌,自会一击远遁,更况乎蒲伯关这样久居禁内,疏于血战历练的武夫
蒲伯关一入敌阵便颓势尽显。
敌人围绕着他车轮一般不断消耗他的精力,枪刃从各个方位刺杀而来,完全封死了他任何可以躲避的方位,使得他每每只能挺枪硬抗。
拉锯战一旦展开,其终止只能由掌握了主动的那一方来决定。
从城门洞出,直至瓮城外,如此短短的一小节路,蒲伯关却感觉如身陷泥沼一般寸步难行!
他每每挥出一枪,便要消耗一点真元,出了城门到了瓮城里,蒲伯关体内真元储备已经到了一个极低的水准!
蒲伯关的体力与真元每况愈下,敌人却愈战愈勇。
乌金卫显然对割下他的头颅很有兴趣,长枪刺杀角度无不刁钻,兵刃截阻方位无不致命。
如身处四面皆是钢铁墙壁一般的地方,蒲伯关旋身展开身法都变得极其困难!
在他眼中本是弱小如羔羊一般的乌金卫顿时面目可憎起来。
“杀!”
瓮城之内,十数个骑军围着蒲伯关形成了一个大圆。
十数柄长枪从各个方位横扫而来,封死了他前进或退避的去路,他就是想要纵身一跃脱离战局,也要时刻担忧自己飞纵入半空之时,会不会被一柄突然而来的长枪扫落在地,而后众兵丁一拥而上,在自己身上留下十几个透明窟窿!
这副情景,倒像极了有人拿着个麦秆逗弄瓮里的蟋蟀一样……
蒲伯关尤感耻辱,却只能挥枪护住周身,不断格挡。
重伤的李傲云已经在一干亲军的护卫之下抢先一步离开的瓮城,怕是不会有蒲伯关追击上去的时候了。
身处于十余人的围杀之中,他也很难看到后方太子亲随是否有兵丁前来援护自己。
“武以勇字当先,蒲卿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敢奋力一击,举棋不定,长此以往,恐怕要陨落敌阵之中了。”
就在蒲伯关心灰意冷,越来越抵抗不住乌金卫袭击之时,赵元直的声音传了过来。
围着蒲伯关的十数名乌金卫神色一变,有退避躲闪之意。
蒲伯关闻声精神一震,奋力格开一名士卒扫来的枪刃,不管不顾背后数柄刺来的长枪,箭步前冲,压入敌卒枪围之内,一枪刺穿了那个卒子战马的胸膛!
随着战马轰隆跌倒,战阵终于打开了一个豁口,蒲伯关逃出战阵,心头豁然大亮!
只可惜,这一战全看在太子殿下的眼中,他终究是折损了自家的颜面……
第二四八章 大雪崩(一)
兴城。
一场无妄之灾,终究是令这座处于燕州也可以算是安逸祥和之地的城池元气大伤。
即使灾难过去,又有太子驾临兴城,也难掩城中颓靡的气氛。
城中百姓面上或有凄然之色——家中有人死于那场灾难之中,或面带惶然之色——久居兴城,闭锁门户自成一统,如今这道虚无的门户被人强行打开了去,他们也被强迫着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今时的燕州,已经没有所谓绝对安全的地方了,但靠靠近下河城的兴城,绝对是最不安全的那个地方之一。只因这里接近真理教的山门。
以往尚有州牧坐镇此地 ,能为兴城百姓斡旋于诸方势力之间,保得兴城平安。
如今州牧被贼匪所伤,百姓们顿时发觉了从前生活与现在不一样的地方了。
往常城里纵是来了贼匪,也对百姓们的生活没有多少干扰,他们还未听过从前有什么贼人在兴城伤了普通百姓性命的。
可是如今,贼匪一拨一拨地从兴城周遭流窜而过,每个人却都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兴城的城门打开,没有了州牧,便意味着贼匪没有了掣肘,可以在此地随意掠夺了。
当下还有太子坐镇,可太子总不会一直呆在这个地方——除非太子不是太子,成了王爵,封地还要在燕州才行。
于是,人们便不免开始打探起了消息,互通有无,打算离开这座城池,寻找一个不会被贼匪波及的地方。
一个叫做青萍镇,或许现在已经可以称之为青萍城的地方从这时开始,便渐渐出现在了人们的话语中。
也在此时,一队车马进入了兴城里。
作为首领的白面白发老者,尤其惹人注目。
人们看他明明满面皱纹,却没有几根胡须,以及那不明显的喉结,便纷纷猜测起这位的身份——莫不是宫里的太监?
这样的猜测并不会在兴城引起舆论的风暴。
人们只是草草地围观了一下这一队人,看着他们走进太子暂居的府邸,便各自散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几日的兴城,满城缟素。
而大昭的疆土之上,在撇去燕州这一块地方,也已不乏激扬之声。
陈秉锐的同窗们,终是死了数十个。
他们留下的绝命书也都送到了各地好友的手中。
满城缟素的兴城里,有刚刚消歇的暗流与渐渐聚集的新潮,而城外的大昭,暗流已化为风暴,将每一个人都卷进了这场风暴里。
大昭自燕王故去,昭帝屡次不开科举之后,民间积蓄的大量读书人已经达到了历史上的新巅峰。
恰逢其时,明年的恩科又在鼎京一众权臣与昭帝的商议中,随时都有可能胎死腹中。
又加上燕州兴城事传进了天下读书人的耳朵里。
在此之中,皇权与上位者愚弄百姓,视苍生如草芥的震怖舆情也随着一封封绝命书传递了出去。
满腹经纶却又郁郁不得志,蹉跎半生的天下读书人们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当下的大昭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民间的评书先生,各地流连的戏班子将这一段段故事编成了戏剧,在百姓之中流传,人们对朝官的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层出不穷。
庙堂与庶民之间的信任,自十余年前燕王故去之后,第一次产生了裂痕。
燕州士人遭皇亲贵胄率匪众屠戮的消息,便是这道裂痕里埋着的炸药与引信。
此时的天下士人,无不愤慨万分,街面之上,到处都是停留下来聚成一堆交头接耳的读书人。
目下,只要一点火星溅起,便会彻底引燃这根导火索,令民意熊熊燃烧起来……
……
“首阳阁……”
兴城太子临时府邸内。
赵元直手指轻轻敲击座椅把手,眼神深邃,令人难以猜度他的心思。
化名为殷白眉的高全善躬身立在下方,将自己一路所见与一些猜测,都如实汇报给了赵元直。
作为宫里的总管太监,天子最为宠信的宦官,殷白眉历来处事公正,不敢有任何偏私拉拢哪位皇子,唯恐被有心人捅到了今上那里去。
他当下告知赵元直的消息,也同样如实告知了赶来燕州的三皇子——这亦是皇上对两位皇子的考验。
目下主要看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理这一件事情了。
“这个叫首阳阁的江湖宗门,倒是神秘得很。”赵元直眉头舒展,笑道,“只是公公,此事可真能确定是那首阳阁所做?”
“据宫中暗卫走马天下,打探而来的消息可知确系首阳阁所做。”殷白眉老神在在地回了一句。
语气倒是笃定无比。
赵元直闻声点了点头,心念转动着,想到的却是这个首阳阁与那个大逆,是否有些关系?
不然为何前脚兴城刚出了事情,后脚这件事便传遍了大昭,天下百姓因之物议纷纷?
那个大逆又在谋划着些什么?
赵元直对杨立愈加好奇,同时心中也愈发沉重了起来。
只看高公公专程从鼎京赶到兴城,向自己汇报这一个消息,赵元直也能透过这个表象看到高公公背后父皇的影子。
他怎会不知,这是父皇专门给自己与皇弟留下的试题?
但是,燕州祸事有大半皆因皇弟挑惹起来的,如今父皇却要令自己与皇弟一同解决这一桩事情,若是解决好了,暂且不说,可若是行差踏错哪怕半步,以父皇如今的秉性,必然会责备自己多于皇弟。
又要自己念及长兄情分,须得顾念幼弟。
又要自己在诸多掣肘之下,文韬武略,恩威并施……
赵元直心中苦涩,脸孔上的笑容倒还是温和的,他开口说道:“此事,孤知道了。”
“只是其中一些关节,尚未能想得通透,公公且容孤再仔细思索一番罢。”
赵元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下方的殷白眉恭谨叩首行礼,徐徐后退。
待其退到门口之际,赵元直忽地出言道:“也请公公知会皇弟一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天下百姓皆为大昭子民,君视民如仇寇,民必视君为草芥。若他愿意,便让他赶来燕州,我与他兄弟二人共同应对此事,切不可偏激行事。”
殷白眉在脚后跟抵在了门槛上,闻听赵元直的话语,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点头应允道:“奴必将殿下的话带给三皇子。”
“想必皇上看到殿下与三皇子兄弟二人齐心合力,心里必然是欣慰的。”
“多谢公公了。”
第二四九章 大雪崩(二)
待到殷白眉退出宅邸中院正堂,片刻之后,蒲伯关抚掌笑着,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
他先与赵元直见了礼,方才开口道:“殿下这一招兄弟齐心,实在是妙到毫巅。着实是要将了三皇子一军了。”
赵元直示意蒲伯关坐到下首的椅子上,自己也坐了回去,摇头苦笑,一张剑眉英挺的俊朗脸孔上,微带苦涩之意。
他叹息道:“终是下策。”
“孤也只会这般,与自家兄弟斗弄心机了。这样做于大局实则毫无益处。”
“嘿!臣下倒并不这么认为。”蒲伯关嘿然道,“不说其他,便是殿下这番言语通过高公公传到今上耳朵里,便足以令今上对殿下印象改观了。”
“待到高公公将话带给了三皇子,他若是真要与殿下一道兄弟齐心,合力解决此事,殿下亦居功至伟。若是他不答应,一意孤行,不说事情能否解决,便仅仅是这一点不敬重长兄,也会让朝中重臣以为三皇子心性凉薄,不知尊卑。”
“目下不论他如何抉择,责任都是在他身上的。足可解殿下一时之忧……”
赵元直闻言,看了蒲伯关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沉声道:“身在皇家,机心权谋不可或缺,否则便是求死。”
“若非是孤比皇弟生得早些,谁是如今的太子尚未可知。而孤若不是早生了几年,自小随同父皇戎马征战,也见识过人心险恶,只怕现在已经是一个埋在坟墓里的小王爵。”
“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终不是孤毕生所求,这只是久居禁内所必要的自保手段。”
“倘若将心思皆放在了这个上面,穷究言辞机锋之利,实则腹中空空,治国经世一概不知。便有违孤立身之道了。”
“而今孤之所以死守太子尊位,只因孤的皇弟们无一能担此重任。”
“譬如曹孟德那句‘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若真是那般的话,彼时的大昭,恐怕便是一个诸王并举,诸侯割据的大昭了,百姓苦也。”
“孤说的这些,蒲卿怕是不会相信吧?”赵元直一席话说完,自己先苦笑了几声。
蒲伯关闻言一愣,登时起身向赵元直跪拜下去,低头肃然道:“殿下对臣推心置腹,臣怎会不相信?”
“若殿下登基为帝,必然是万民之福!”
赵元直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看蒲伯关这番作态,他亦知对方怕是嘴上说是信自己所言,心中却是不屑一顾的。
饶是如此,赵元直亦要表现得很是开心,连忙起身将蒲伯关扶起,道:“蒲卿信我,却是我的福气了。何必多礼,何必多礼!”
“殿下莫要折煞臣下了……”
两人一番君臣相依之后,便重新坐了下来。
赵元直正色道:“皇弟若真有意与孤共同应对此事,孤必不会推拒。”
“即便是他不愿与孤一同行事,此事,孤身为大昭太子,更不能坐视不理。否则燕州此行便失之意义。”
蒲伯关抬头,讶然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参与到此事中去?”
“臣以为此绝非万全之策,此时民意汹汹,已成大势。贸然参与其中,恐毁坏殿下立身之基!”
“孤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亦不是来游览山水,劳民伤财的。”赵元直神色坚定,“蒲卿,你且传令密谍,搜山检海,一点也莫要放过有关首阳阁的任何情报。”
“另外,修书一封送至天目。”
“孤已按照他们魁首的意思,倾力阻止了兴城祸事。他们魁首是不是也该遵循诺言,先与孤见上一面了?你且直言于他,把天下士人皆搅和进这场风波里,此中可也有他的意思?”
……
飞坪城。
三皇子-晋王临时宅邸。
天已全黑,府邸之内颇有姿色的侍女们提着灯笼匆匆穿过回廊。
就燕州飞坪这座小城而言,三皇子的临时宅邸已是此地灯火最为通明之地,其余地方,少有烛光,街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殷白眉骑着一匹老驴,其随行暗卫已前往各地收罗情报去了,身边只有一个随行服侍他的小太监。
黑驴停在了晋王临时宅邸前。
殷白眉望着这座在城中显得异常醒目的宅邸,叹息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本密册,在其中仔细写下:晋王驾临飞坪城,穷搜城中女子,凡稍有姿色者,皆收入其宅邸之内,充作丫鬟侍女,致使飞坪小城十室九空,百姓纷纷逃难离开,如今城内居民不足一万。
密册之上记录着殷白眉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尽皆属实。
不过这本密册是注定不能呈送给皇上的,另一本关于自己在燕州所见所闻,且是呈送给皇上的密册上,殷白眉关于三皇子晋王的记录则大部分皆是空白的。
以皇上的心思,不会喜欢殷白眉这本没有删减的密报,殷白眉若是如实将密报呈上,必然招致皇上愠怒。
与其如此,不如留白。到了皇上有意追究晋王言行之时,再拿出这本没有删减的密册,才是时机合适,也不会认为殷白眉办事不利,只会觉得他办事熨帖周全,顾虑到了方方面面。
写好了密册之后,殷白眉便走到了晋王临时宅邸前,递上了公文印信,静待门子领自己进府。
等了片刻,明福便领着几个仆役小碎步走到了宅邸前。
在江湖上被称之为鬼婆的明福向殷白眉低眉深施一礼,眼神里掠过一丝忌惮,声音却亲热得很:“明福拜见义父。”
“哎,何必多礼,快起来快起来吧。”殷白眉匆忙将鬼婆扶了起来。
两个大太监对视一眼。
鬼婆面上打了些粉儿,看起来肖似女子。
殷白眉易容之后,却是一派江湖剑客的硬朗气质,对比倒也鲜明。
“义父,王爷在府中等候您多时了,快请进来吧。”
“叨扰王爷了,叨扰王爷了。”
殷白眉歉然一笑,随着鬼婆的脚步跨入了这座灯火通明的宅邸之中。
第二五〇章 大雪崩(三)
“兄弟齐心!”
“本王那位皇兄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啪!哗啦!
中堂之内,瓷器碎裂桌椅歪倒的声音响个不停。
紧闭的中堂门外两侧的小侍女瑟瑟发抖,花容失色。
过了片刻,门内响起一个醇厚的声音,门里的人似乎已经收拾了心情,声音听着倒是顺耳,只听声音,会让人觉得门里的那位必然是一个阳刚豁达的公子。
那个声音是这样的:“小翠,替本王请阿二先生到中堂来。”
门外左侧的女子闻声微微一福,怯声道:“是,王爷。”
说完,她便小碎步朝前去了。也未走几步,门里的声音又响起了:“等等!你是小翠么?”
“你且进来,让本王看看!”
小翠再听到这个声音,吓了个激灵,哆嗦了一下,差点跌倒。
随后便脸色惨白地转过了头,低着脑袋走进了中堂已打开了一道缝隙的门内。
嗤啦——
门内响起布帛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小翠低低的哭泣声——她的哭声之所以这样微小,是因为门外的人以布帛塞住了她的嘴巴。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了一阵。
哭泣的声音也响了一阵。
而后便渐渐没有声息了。
守在门外的另一个侍女小红的衣衫已被冷汗侵透,年仅十三岁的她这几日来几乎每晚都有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快要被吓傻了。
她被吓尿了裤子,知道那个叫做小翠的姐姐已经不在了,明天会有一个新的小翠姐姐出现在门的另一边。
果然,不多时,鬼婆便抱着一卷铺盖走了出来,铺盖的前头垂下来一束束青丝,粘稠的鲜血顺着头发丝往下滴。
啪嗒,啪嗒……
鬼婆扭身看了年幼的小红一眼,鼻子皱了皱,阴森森道:“又吓尿了裤子。”
小红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滚回去睡觉吧!”
鬼婆呵斥了小红一句,小红却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鬼婆一眼,急匆匆离开了中堂。
直到小红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鬼婆方才扛着裹着小翠尸体的铺盖,他沿着偏僻的小道走进了后院,又从后院菜圃旁的小门那里出了晋王临时府邸,往南走了一段路,走进了一处篱笆小院里。
鬼婆轻轻一推,院门便打开了。
他走进小院,站在院子里轻轻喊了一声:“阿二先生,王爷差咱家请您过去议事。”
小院一处房屋的窗前亮起了灯火,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我知道了,公公请自便吧,我即刻前去王爷府邸。”
那个声音响起不久,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便走出了房门。
他脸上覆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夜中依旧精光四射。
鬼婆面对这个五短身材的男子,却不敢有分毫轻慢,连忙躬身道:“那就谢过阿二先生了。”
阿二点了点头,递给鬼婆一串钥匙,便离开了这处篱笆小院。
鬼婆用钥匙打开了另一座房屋的门,屋内徒有四壁,空空如也,地上却有一截石头台阶延伸向下——这是一处地下通道。
他沿着石阶走进了地道,几经迂回,转过一个折角,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里有一个挖空了的石室,宽阔的石室之内灯火通明。
在鬼婆的对面,有一四肢被拴在锁链上,披头散发的人,那人胸腹之上有鬼画符一般的疤痕,又隐约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规律,有种吊诡的美感。
一根根红绳缝合了那人胸腹之上的诸多伤疤,每一根红绳的另一端都接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蜡人。
借着灯火细看,便能发现那些蜡人之内密封着的竟是一个个女子的尸体!
她们大睁着双眼,神色或狰狞、或惊惧、或仇恨,一眼看去令人通体冰凉!
鬼婆却已经看惯了这些内封着尸体的蜡人,他扛着铺盖围着这些蜡人转了一圈,一边端详,口中一边啧啧有声。
片刻之后,他将肩上的铺盖放在地上,打开之后从中抱出了小翠**的尸体,来到石室另一边的蜡池边上,将小翠的尸体直接投进了蜡池之中!
在他做这些 事情使,那个被镣铐锁在墙壁上的人微微抬起了头,从乱发下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赫赫……赫赫……”
那人似乎已经不会说话了,喉间只能发出一些短促的音节。
尖锐与低沉两种不同的音调混杂着,听在别人耳里,便是另一种可怖的感觉。
鬼婆站在蜡池边,静等小翠的尸身封蜡。
他转过了身,看着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嘻嘻笑道:“莫急莫急,只差最后三个怨俑,你便能化作药人相了。”
“咱家一共做过两桩药人相,先前那个可没似你如今这般,能在四十六具怨俑的心魔冲击下,还能坚持这么久。”
“那个可比你省心多了,都不用怨俑便自主凝结了药人相……”
鬼婆对于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话语便不由自主多了一些。
“赫赫……赫赫!”
披头散发的人疯狂扭动着身体,挣扎了一阵,猛地尖叫一声:“伊!伊乖死!死!”
鬼婆眉头一紧,快步走到了披头散发者跟前,扒开了遮挡于其面前的长发,露出了那张瘦削到几乎不成人形的面孔。
从这张面孔上,依稀可见到李明德的影子。
这个披头散发的人,确实是李明德。不过如今,他是否还知道自己曾经有个名字是李明德,便无从知晓了。
鬼婆盯着药人相-李明德的双眼,观察着其双眼中一圈圈游移的血色,道:“你还能说话?”
“你怎么可能还懂得怎么说人话?”
尖锐的指甲扎进了药人相-李明德的双腮皮肤之内。
药人相-李明德喉间赫赫有声,眼中的血光愈来愈浓郁,却再也没有如先前那般,说出一句还有些样子的‘人话’。
鬼婆盯着药人相-李明德看了良久,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嘿然道:“看来是咱家太过紧张了。”
“你且记住了,从今时起,你有了一个新名字,李明德。”
药人相-李明德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迷茫之色。
鬼婆看着他这副神色,彻底放下了心,转过身去,走向蜡池。
身后的李明德双眼爆发浓烈的怨恨——我本就是李明德!
第二五一章 大雪崩(四)
晋王临时府邸中堂之内。
被封为晋王的三皇子赵元睿与阿二先生对坐。
两人之间仅隔了一道长案,举止显得很是亲密。
赵元睿对待阿二先生很是恭谨,每向对方询问些什么,必然要先向对方施礼,显然很是爱惜自己这位
得来不易的谋士。
“阿二先生也怀疑,如今天下物议纷纷之中,有自己师门的影子?”三皇子皮相生得不错
,面庞少有棱角,眉毛平直,鼻梁硬挺,嘴唇略厚,倒是一副乖顺温和的样子。
不过仔细查看,仍能看出其面容与赵元直有颇多相似之处。
正是因为三皇子这副皮相,再加上其在鼎京的风评也素来宽厚,才深得昭帝喜爱。
如今却不是在议论赵元睿的皮相了。
阿二听到赵元睿的话,点了点头:“舆情从无到有,再到物议熊熊,必然有一个过程。”
“现下的情况却是兴城前脚出事,后脚天下百姓便物议纷纷了。臣下以为,普天之下能令物议迅速发酵的,唯有臣下的师门——首阳阁了。”
“这么说来,高全善那老太监倒没有向本王隐瞒什么。”赵元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阿二继续道:“臣下之师父先前曾以首阳阁作为赌注,投入臣下师门六弟子之中,谁能在燕州事中辅佐明君最终功成,谁便能赢得首阳阁这个赌注。”
“臣下原本以为,如今这各地物议纷纷,多半是师门给臣下与师兄弟们的另一重考验,但仔细思虑,却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赵元睿抬起头,眼睛里有亮光闪烁:“哦?”
“今之燕州,除却王爷与三皇 之外,另有一股势力,想必王爷亦有所耳闻。”阿二面具里的那双眼睛深邃幽深。
赵元睿闻声哂笑一声 :“天目?那个大逆?”
“正是。”阿二点头。
“一个终究上不了台面的小虫子而已,就算他是一股势力,又能于燕州局势改观多少?呵呵,螳臂当车,蜉蝣撼树……”赵元睿对杨立和天目自然是不屑一顾,将之
贬低了一通之后,却蓦地想到了什么,转脸看向阿二,“阿二先生是说,他与先生的师门有些牵连?”
“他怎可能与首阳阁这般神秘的门派有牵连?”
看着阿二的眼神 ,赵元睿便知自己猜对了
,心中登时不舒服起来。
单单是一个阿二作为他的臂助,便令他如虎添翼,在燕州行事无往而不利,也因此,赵元睿对首阳阁也是推崇备至。
如今从阿二的眼神里证实了杨立竟与首阳阁有直接联系,赵元睿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嫉妒。
阿二一看赵元睿的神色,便知其心中所想,轻轻一笑道:“王爷未免多虑了。”
“此话怎讲?”赵元睿跟着问道。
“臣下师门超然物外,虽然收集情报列定三榜,但大多时候皆是与世无争。”阿二肃然道,“臣说这天目魁首与首阳阁有些牵连,只是因为他曾经赢得了臣下师门的一个承诺而已。”
“如今天下各地呈现的这番景象,想必就是这杨立以当初的那个承诺兑换而来。”
“首阳阁与杨立之联系,便仅仅止于此了。”
赵元睿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灿烂笑容,向阿二施礼道:“如此甚好,本王对先生之师门心驰神往,每每思之,必深憾如此保罗奇士之宗门不能为本王所用。”
“目下知晓首阳阁系阿二先生师兄弟几人赌约之彩头,又知道了杨立这一桩事,当真是心神通泰,豁然开朗。”赵元睿笑眯眯道,“也请阿二先生放心,本王必助你赢得这首阳阁阁主之位。”
阿二躬身道:“臣下先谢过王爷了。”
“呵呵,阿二先生不必多礼。”赵元睿连忙作势虚扶了阿二一把,阿二顺势坐回了座位。
他接着道:“如今既知此事之始作俑者,便算是寻到了脉络,循其脉络对症下药,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赵元睿对阿二的话笃信无比:“计将安出?”
“王爷如今,虽不愿与太子殿下合力处置此事,但面子上的事情,总要说得过去。”
“首先,不论如何,王爷应当前去一趟兴城,且做出一副要与太子齐心合力的样子来,也不用在那里待多少时日,只消一两日,便可对外称王爷与太子道不同,难以共谋,便可返回飞坪城。”
阿二将自己的计谋一步步娓娓道来。
赵元睿听到第一条便皱了皱眉头,但想到这总是要面子上过得去的,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如此,王爷赶往兴城,与太子相聚,至少不会在外界众臣眼中以之于礼,以德。”
“这一步,王爷必须要放下对太子的种种嫌隙,至少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之态。”
“这一步,本王应下了。”赵元睿点头。
“其次,回归飞坪之后,王爷便可放开手脚,施展计划。”
“其一,编传谣言,务必使得那些士人与已故的燕王产生些微联系。”
“今上闻言,必对这些士人大为震怒。”
赵元睿恍然大悟,盛赞阿二道:“先生此计甚妙!”
阿二无奈一笑,他很不喜欢三皇子总是打断自己的话,但对方毕竟是君,自己是臣子,只得道:“王爷谬赞。”
紧接着道:“燕王于朝野之间皆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禁忌。此事纵然是要做,亦要谨小慎微,万不可出现失误。”
“那杨立在庙堂众臣的眼皮子底下活到了现在,已不可宣诸于庙堂,更不可令今上知晓燕王还有遗子活在世上。”
赵元睿嗯了一声。
杨立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因庙堂党争,双方都将之当成了一枚重要的棋子。
但是如今,棋子已经脱出了庙堂群臣的掌控。
当下的朝臣们对杨立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要杀便只能用鬼蜮伎俩,但当下那杨立手中握有天目如此利器,更有最少两位宗师高手作为其之护卫,使些阴私手段,却是行不通了。
但若是不杀,此人若有一日走进了父皇的视野,那对于庙堂而言便是一场大灾难——当初父皇以为杨立已死,如今他却在世上好好地活了二十载有余,此事该如何解释?
庙堂群臣难道要告诉父皇,当初他们各自心怀鬼胎,企图有朝一日能利用到杨立此子,便让他活到了如今?
统而言之,杨立关于庙堂所有权臣之利益,万万不能将他的真实身份暴露给父皇。
赵元睿亦不能如此——不然,原本支持他的那些朝臣也会转而对他倒戈相向。
所以在往那些士人身上泼脏水,只能将 他们与故去的燕王联系起来,万不能联系到其他地方去,把杨立给牵扯出来。
“其三,即便今上震怒,该也不会立刻清洗各地士人,毕竟今时大昭元气尚未恢复,今上不可能轻举屠刀。”
“因之,便要王爷首先来开这个头,择一府县,杀几十个读书人,士人震怒,必能乱民。冠之以谋反之罪,肃清天下,亦可助王爷立下显赫声威,亦是简在帝心。届时,王爷所拥有的,便不仅仅是这燕州一郡之地了……”
第二五二章 大雪崩(五)
赵元睿听得阿二先生的献策,起先连连点头,到了最后却皱了皱眉,道:“若是如此做,岂不是会激起更大的骚乱?”
“天下士子众多,本王若先起屠刀,只怕会激起民变……”
“本王倒不是怀疑先生之计策,只是其中有些东西,本王想得不太明白……”
阿二看了赵元睿一眼。
三皇子话中虽未表达出对自己献策的怀疑,但阿二却听到了言外之音。
他笑了笑,此时若不能说服三皇子,那自己便是白费唇舌了,于是道:“王爷此言差矣。”
“何解?”赵元睿目视阿二道。
“王爷当知,我朝立国至今,大昭是谁的大昭?”阿二循循善诱道。
赵元睿道:“自然是赵氏皇族的大昭。”
“亦是今上与朝中栋梁们的大昭。”阿二接了一句,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换言之,如今天下士人激愤,一则因这兴城祸事。”
“二则,王爷可知是什么?”
“是什么?”赵元睿心中隐隐有了些许猜测,不过还是顺口问了阿二一句。
“二则是明年的是否开科举,在朝中大臣们的商议下,已经成了一个不能确定的事情。”
“当下来看,明年极可能不开科。”
“科考关乎今上与朝中重臣的利益,是否开科在乎天子与重臣之商讨,却不该是士人们妄议之事。”
“王爷镇压他们,必起民愤。但若是让今上与重臣们见到,如今民间士人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一个足以引起他们惧惮的地步,再加上他们又直逼国朝权贵们的利益,企图掺和进来分一杯羹,必不能为今上与群臣所能忍受。”
“更何况,他们可是与当初提出科举的燕王逆党有牵连的……”
“若真如此……”赵元睿顺着阿二的计策往下思考,悚然而惊,“大昭岂不是有秦皇焚书坑儒之祸,赵氏皇族岂不是会因此背负千古骂名?!”
好毒的计策!
赵元睿听之都暗暗心惊!
“那是千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提出这个计策的阿二却显得极其淡然,道,“更何况,天下士人多了,民智大开,与大昭千秋万代无益。”
“百姓只管吃饱穿暖就是,其余的东西,知道那么做也没甚么用,反为自己招惹祸端。”
“王爷的根基在庙堂之内,在于朝中权臣与今上会不会支持你,而王爷依此所做,实是投其所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爷莫非不想有朝一日,坐上那把雕龙的椅子,受万邦来朝,群臣跪拜么?”
“成大事者,安能有妇人之仁?”
赵元睿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良久之后,他重重点头,道:“本王便照先生所说的去做!”
“王爷英明!”
……
依旧是中堂里。
在阿二先生所居住的小院里忙活完了之后,鬼婆便回转了晋王临时府邸,受王爷传召,来到中堂内。
他跪在地上,膝下垫着蒲团 。
晋王在他身周,踱着步子,良久之后,晋王赵元睿忽地问了鬼婆一句 :“明福,你觉得这阿二先生……其人如何?”
方才阿二与赵元睿一番长谈,令赵元睿心头震骇,不免对这个得来不易的谋士跟着产生了些许疑虑。
赵元睿自诩心硬如铁,手段狠辣,被他亲手杀死的女子不下百人,但与阿二先生这一开口便是‘焚书坑儒’之毒计相比,就不免黯然失色。
因此才有了他向自己最信任太监的询问。
鬼婆心中讶然。
难道王爷与阿二先生之间有了什么嫌隙不成?
不应该……鬼婆先前回转王府之时,与阿二先生也见了一面,对方脚步轻盈,气息淡然,可不像是与王爷生了什么龃龉的样子。
那是什么原因?
这个问题关乎王爷与阿二先生两人,亦关乎自己与自己主子,以及主子最信任的谋士的关系。
可不好轻易回答。
鬼婆只好伏地轻声道:“阿二先生智计无双,奇谋迭出,着实是王爷最得力的臂助。”
他这话说得毫无意义。
赵元睿对阿二礼遇有加,阿二又向他频频献策,赵元睿怎会不知阿二先生智谋出众?
晋王想知道的是别的东西。
赵元睿摇头轻笑了几声,道:“本王问你的,不是这个。”
“鬼婆,你觉得阿二先生此人,对本王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忠心耿耿?”赵元睿直言不讳。
毕竟此地没有第二个人存在,只有他和自己的贴身太监。
鬼婆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脸上笑盈盈的道:“阿二先生与王爷君臣相宜,依老奴来看,先生对王爷确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先生可是弃了首阳阁前来投奔王爷的。”
“不过若非王爷英明神武,想必也不会引得如此奇士前来投奔……”
“呵呵……”赵元睿在鬼婆跟前蹲了下去,伸手托住了鬼婆的下巴,令之目视自己。
鬼婆眼神慌乱,双颊上竟腾起了两朵红云。
在幽幽烛火映衬下,面上敷了些脂粉的鬼婆竟有一种比之女子亦毫不逊色的妩媚之美。
赵元睿令鬼婆跪在地上挺直了腰板,他自己也跟着站起身,解开了腰带。
“明福,这张小嘴是惯会说话的,深得我心……”
“唔……”
鬼婆喉咙间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片刻之后。
鬼婆擦拭着嘴角,赵元睿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他神清气爽,笑道:“无当窟那边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只差新郎李明德一切收拾停当,真理教便能与无当窟正式联姻了,王爷。”鬼婆柔声道。
“李明德那边,还没有弄好么?”赵元睿问道。
“还差三具怨俑,便万事俱备。”
“甚好!”赵元睿一拍座椅扶手,“怀宇王墓收入囊中,指日可待!”
“真理教与无当窟联姻之时,李傲云和本王那个妹妹,也一并过来!”
“李傲云此女这次险些酿成大祸,该罚该罚!”
“我那位妹妹……监督不力,也该罚!”
说是惩罚,赵元睿脸上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鬼婆却在此时迟疑道:“王爷,小公主从真理教……逃走了……”
“什么?!”
第二五三章 大雪崩(六)
“李傲云是如何做事的?怎么能让她从真理教逃出去!”
赵元睿勃然大怒,五指深陷入椅子扶手之内,在其上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印!
鬼婆连忙叩首。
他深知王爷将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视为禁脔,一心欲要染指这个妹妹,如今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享用的时候,对方却不知不觉逃出了真理教,王爷岂能不怒?
鬼婆连声安慰道:“那李氏女看护公主不利,王爷自当严惩于她。如今真理教已经广派人手,搜罗燕州,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公主追回来。”
“王爷切莫动怒,切莫动怒,可不能因此气坏了身子……”
“本王怎能不怒!”赵元睿站起身,在屋中快步走着,不断打转,脸上神色狰狞无比。
“这个小贱人,若不是本王发现了她,她怎么可能成为皇族中人?享尽尊荣,如今她竟不知好歹……不知好歹!”
“若被本王寻到了她,必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鬼婆柔声道:“王爷,如今她虽未有名分,但今上可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女儿的……日后获封公主尊位已经可以确定的事情。”
“王爷还是不要迁怒于她了,此事皆因那李氏女而起,若王爷需要,明福随时可将其召唤过来,任凭王爷发落……”
“任凭本王发落?本王如何发落她?”赵元睿咆哮道,“她可是药人相!遍身剧毒!”
鬼婆闻声犹豫了一下。
他先前已研制出了可暂解药人相之剧毒的丹药,只是这丹药服用一次,便会减弱几分药人相的威力。
李傲云是他所做的第一具药人相,他总是有些特殊感情的。
先前王爷四次三番令他全力研制解毒丹药,丹药出来之后,王爷便能与李傲云行鱼水之欢,但是如今……王爷似乎忘记自己已将这解毒之丹炼制完成的事情了?
鬼婆最终决定略过此事。
他谄媚笑着道:“即便如此,王爷也大可不必伤神。”
“明福先前见过那位无当窟的圣女,可真是翩若惊鸿,绝代佳人。她既是李明德的妻妾,自然也是王爷您的妻妾……”
“此话当真?”赵元睿转过头,看着鬼婆说道。
“老奴所说,句句属实!”鬼婆笃定无比。
“呵呵,那倒不错。”赵元睿轻轻笑着,神色蓦地转冷,“不过,那个小贱人是断断不能轻易放过的!”
“不论如何都要找到她!”
“老奴遵命。”
赵元睿揉了揉太阳穴,平息了一下情绪,缓声道:“无当窟事了之后,你便往兴城送信去。”
“告知本王那位皇兄一声,本王愿与他齐心合力,共同应对天下士子之激愤。”
“老奴遵命。”对于主上的命令,鬼婆自不敢质疑什么,连忙点头。
“你的那位义父,高全善,从鼎京一路至此,想必也是收集了不少情报的。”赵元睿冷笑一声,“飞坪之行,此城种种现象必已落入他的眼里,可能已被他记了下来。”
“这个老太监不留在父皇身边,偏偏来到燕州,本王的眼皮子底下,岂容他在这里收集对本王不利的情报?”
“派几个高手去,将他杀了。”
“务必完成此事。”
“老奴……遵命!”鬼婆眼中惧惮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硬着头皮应下了晋王的命令。
与自己那位义父相对,鬼婆着实没有多少信心。
但想到王爷只是命令自己差遣几个高手,前去伏杀义父,鬼婆便稍稍放下心来。
“着阴兵在天下各地散步谣言,便说如今士人激愤,全因背后有燕王余孽煽动,尤其是兴城士人,更与燕王余孽勾连甚深。”
“另外,山阳有个声望素来极高的士人,好像是叫做张巨鹿,关东亦有那些个迂腐之辈,各地都挑出来几个在当下民议之中呼较高的,着重散步他们与燕王有勾连,不忿于朝廷褫夺燕王封绝,夷灭燕王九族之事,借机煽动民众的谣言。”
“本王要在半月之后,在天下各地皆听到这样的谣言。”
“本王为那些朝官谋取了这般多的田地,他们也该为本王做些事情才是。这件事情,正好用得到他们,你记下了吗?”
“老奴记下了。”鬼婆低声道。
“嗯,此事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不要因之将杨立这个燕王遗子牵扯进来,让他永远消失在天下人的眼中,消失在父皇眼中。”
“你只需将天下士人与燕王以及藏于山野之中的大逆扯上联系即可,不能令燕王
还有子嗣活在世上的消息传扬出去。”
“老奴明白。”鬼婆跪地磕头。
“下去吧。”
……
“着六率好好准备一番,明日前往无当窟。”
兴城太子临时府邸,书房里,赵元直放下了手中的信笺,嘴边有一丝浅笑,对一旁侍立的蒲伯关说道。
蒲伯关犹豫道:“殿下真准备去无当窟与那人汇合?”
“臣觉得此事不妥,如今,高公公可是在燕州,若被他发现……”
“此人着实有趣,他与孤言无当窟有一桩趣事,只等孤前去看戏。只是看戏而已,应该是没什么的。”赵元直似乎很是开心。
看太子殿下这么开心,蒲伯关心底却有些不舒服。
这份高兴可不是因自己而已,只因那杨立一封信笺而已。
蒲伯关心中产生了危机感,他拱手继续劝谏赵元直道:“不论如何,这般赶去,总是不够妥当的。”
“殿下目下只与他书信来往即可,若是与他牵扯过多,被高公公知晓,恐怕不妙。”
“孤是高公公看着长大的,你当他不知道杨立此人干系重大么?”
“在孤与杨立有所牵扯之事上,他只会也只能闭口不言,燕王遗子的事情,他在父皇面前是提也不能提的,纵然父皇问起,他也只能隐瞒下去。”
“那……燕州如今匪类到处流窜,殿下此次出行,路途总有百里之遥,恐有危险。”
“蒲卿可是当孤从前马上军功皆不存在么?”赵元直直视三番四次劝阻自己的蒲伯关。
蒲伯关心中一个激灵,连忙跪地道:“臣下并无此意!”
“下去着六率好生准备吧。”
第二五四章 大雪崩(七)
夜深深,一条小河边。
河面没有结冰,斗篷青年翻身下马,蹲在岸边鞠了一捧水,喝了几口。
哗啦,哗啦……
哗哗哗……
风吹过。
青年耳边响起了树叶摇晃与河流流动的声音。
他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
河的对面,将身形掩藏在一棵棵树木后的山匪躲不过他的眼睛,不过当下他似乎无心与这些山匪纠缠,懒洋洋地说道:“我身上真的没有地契、人契什么的了,你们别追着我了,追着我也没用啊……”
山匪头目闻声便知道自己暴露了。
也因为自己等人的暴露,他很慌张,攥紧了刀柄,从树木后显出身形,左右皆有自己保护着,头目稍稍安心,拿刀指着河对面的斗篷青年,哆嗦道:“交交,交出地契,老子……我可可饶你不死!”
“你自己都要吓死了,何苦来哉。”斗篷青年摊开一只手掌,很是无奈,“树林子
里有十七个你的弟兄,人太少了,你乐意把自己寨子里的人都折损在这里?”
“这样不好,虽然我也能替天行道……”
“你你少废话!”头目听着斗篷青年的话,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头皮发麻,但他只能梗着脖子,大喝,“今天,你你不给地契,不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也是没有办法。
上面的大人下了死命令,他这个小寨子必须得为大人献上一张地契或者二十张人契,否则自己这个寨子就别想继续存在了。
反正回去也没得性命,还不如拼这一把。
虽然对面那个斗篷青年武功高强,但他一路逃窜到这里,杀了几百号匪众,想必也杀得累了,或许自己有机可趁呢?
不过,真正直面这个青年,心底那股子恐惧便直嗖嗖地窜上了脑门。
对方可是谈笑间一剑斩杀了十几个匪帮好手的武道强者啊……自己真能成吗?
头目心中举棋不定,甚至做好了另一重打算——看这青年说话还和气,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跟自己动手,自己就吓他一吓,要他真乐意给自己地契,自己也见好就收。
若是他不肯,要发怒,自己就赶紧撒腿就跑。
大不了劫个庄子,聚敛在财货逃出燕州,不给那个大人做事了——这是最下策了。
“你难道听不懂我说话么?”
“这人怎么这么惹人烦恶!”
斗篷青年眉毛一抖,有些恼火。
苍树身上的几百份契约,已经被抢光了——虽然都是他故意施为,假装被贼匪抢走的。
不过几百份契约而已,给自己惹来这么多小喽啰,苍树确实很烦躁。
他准备今晚甩掉最后一条尾巴,找个地方换身装束前去无当窟看戏呢,眼下看这几个匪徒的意思,是准备跟自己死磕了?
可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听着苍树的话,山匪头目却是两股战战,心中咯噔了一声。
完了,听这人的话,他是生气了。
不行自己等人还是撤退吧。
一念及此 ,山匪头目聚集起来的那点勇气登时烟消云散,他向着自己的兄弟们
比了个手势,一个个开始脚步后撤。
“此时再想撤退,未免来不及了!”
一声断喝,苍树已化作一道黑光,激射向树林中的十余个山匪。
他先前确实有些心软,打算放过这十余个山匪。
但转念一想,皆是一群刀口舔血、穷凶极恶的匪徒,自己放过他们,其背后的朝官可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山匪拿不到契约,想必也知道自己回去之后,落到朝官手里下场不妙。
如此情况之下,难保他们不会铤而走险,不敢来面对自己,可不是说 他们就不敢对一些无辜之人下手了。
到时候抢掠一把,遁入深山老林之中,也绝不是不可能。
因之,放过这些匪徒,一时心软,却会害了无辜百姓。
苍树不会如此。
“他冲过来了!”
“风紧!扯呼!”
“逃不掉了!”
唰!
苍树手中树枝割破气流,打在一个后背向自己的山匪脑袋上,直接将其脑袋打得爆裂开来,红的白的溅向周遭!
树林里的十余个山匪心神慌张,顿时不再按照原本的撤离路线走了,四散奔逃,一时之间被树桩绊倒的、一不留神撞上自己同伴两两跌倒的人便有大半,全都被苍树一个个追逐上去,以树枝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青年手中那根树枝简直如同神器一般,在他手中,一招招普通剑法演化得出神入化,每一击必取走一个山匪的性命,转瞬之间,十余个山匪连同他们的头目尽皆死在了苍树手中!
苍树在树林中站定,也不去数地上尸体的数量。
他自己出手多少次还是记得清楚的,一招杀一人,统共下来,正好是十七个剑招,没有漏网之鱼。
月光顺着树枝流到了眉心被树枝贯穿的山匪头目脸上,看起来阴惨惨的。
苍树扫了这个身上还有些热气的头目,心中却在想,若碰到这群山匪的不是自己,而是杨立的话,杨立会像自己这般,出手将十七个人一一
杀尽吗?
多半不会……
恐怕杨立只需小施手段,十七个山匪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了,即便吓不死,一群人也可能自相残杀起来。
目下,他对大昭太子与三皇子用的不就是这么个手段么?
苍树皱了皱眉头:“都死光了,你也别躲着了。”
在他的身后树丛里,一个纤细的身影犹犹豫豫地从树丛中站了出来。
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在月光 映衬上,更添几分清甜。
她的胸脯微微颤抖着,眼眶泛红,有些委屈,有些惊惧地说道:“你要杀我灭口么?”
苍树转过身,歪头看着少女,觉得有趣,道:“那得看你是不是跟这些匪众是一伙的了。”
少女看着地上的尸体,犹疑片刻,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但我没有杀过人,一个都没有!”
“这山匪头目艳福不浅,啧啧,把自己的压寨夫人都带过来了,看来是准备索要契约不成,就举家逃窜啊……”苍树笑着说了一句。
他将少女当做是那山匪头目的压寨夫人了。
虽然心中奇怪这山匪头目跑来截杀自己,带着女人做甚么,不过苍树也不会出手杀伤眼前女子的——对方说了,她没有杀过人。
苍树作为一个很优秀的杀手,还是能判断出一个人有没有杀过人的。
“你走吧,我不会杀你的。”
“我不是他的压寨夫人,我是真理教的教主!”
“女人,长得好看可不代表你就可以没有脑子了啊,不要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