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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二五章 目送归鸿(四)

    真理教徒们内心不由得惴惴不安,身后有他们的玄武天神长老监视,他们虽不至于在公孙杵臼的威逼之下逃窜,但意志总也坚定不起来,便各自站在了原地,既不敢往前进,也不敢往后退。

    场面有些寂静。

    公孙杵臼面有得色,低笑起来。

    “老匹夫,敢戏耍某家,拿命过来!”

    正在此时,一声低沉的咆哮由远及近,徐清化作一道黑烟罩向公孙杵臼——

    一时间飞沙走石,鬼哭狼嚎!

    他在远处观察公孙杵臼神色,见其喝退了一众属下,面有得色,却始终不肯摆出《神剑引雷真诀》的起手式,心中顿时确定对方根本不曾修持此秘籍,对方先前所言,不过是故意吓唬戏耍自己而已。

    徐清心中登时恼羞成怒,对方既然不曾修持神剑引雷的法门,他更没有忌惮公孙杵臼的道理,当即催动通身真元,五蕴之内魔头生化,如一个硕大的磨盘一般压向了公孙杵臼脑顶!

    魔头啸叫,声势磅礴,冲击着那道后背微微佝偻的身影。

    但徐清想要见到的鲜血四溅的画面没有出现。

    那道身影渐渐淡化,在一个个魔头的冲击下,慢慢归于虚无。

    怎么回事?

    徐清心中一凛!

    “借剑。”

    于冥冥处扎根的天地气脉盘绕这一座府宅,以徐清为中心,其身周数百名真理教徒的兵刃皆脱手而出,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齐齐指向停滞在半空中的徐清。

    嗖!

    气根膨胀,在场中催刮起剑的风暴!

    真理教众们相顾茫然,不知所措!

    一声声惊呼传入徐清的耳中。

    他比围观众人更加不知所措,一把把兵刃穿刺而来,他根本避无可避!

    当!当!当!

    徐清连连挥舞虎爪,格挡一柄柄飞驰而来的兵刃,已无暇顾及公孙杵臼现在何处。

    嗤!

    纵使徐清此时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又怎能比得了与天地气根纠缠起来的兵刃,他格挡了十数把兵刃之后,终于露出了一个破绽,一柄长剑穿过他的防御空挡,直接斩碎了他的玄青色护身气劲,钉在了他的一条手臂之上!

    这一下被剑刃打破防御,徐清颓势立刻显现出来,格挡剑刃也愈来愈没有章法。

    愈来愈多地刀枪剑戟或劈或刺或斩在了他的身体之上,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皓首匹夫,厚颜无耻,阴险狡诈!”

    徐清心中怨恨深重,厉啸一声,集聚起通身真元护住身上几处要害,向上不计后果地拔升,企图掏出被兵刃封锁住的这片天空!

    “再借剑。”

    叮叮当当——

    嗖嗖嗖!

    隐藏在暗处的声音再度响起,虽透露出几分虚弱,却有一股别样的坚定意志。

    那些被徐清打落在地的兵刃被气根重新缠绕起来,以数倍于徐清的速度冲上高空,劈头盖脸地钉向徐清的头颅!

    笃笃笃!

    大雨骤落,猛击腐木!

    徐清头顶的玄青色真元气罩出现了一层层裂纹,在如此这般不知被兵刃敲打了多少下之后,终于‘咔嚓’一声,崩为尘烟!

    徐清听到了公孙杵臼声音里的虚弱,怎不知对方的情况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他以为这是自己的求生之机。

    终于抓到一丝生机,徐清怎么可能在此时放弃!

    “纵然是死,某家也要拉上你来垫背!”

    他这样吼叫着,却不敢真的熬炼自身寿命以化真元,只是以真元演化出了一副燃烧己身寿元的样子,寄望于公孙杵臼不会看穿自己的伎俩,进而骗出对方最后的绝式,自己再暗度陈仓,击杀对方。

    “三借剑……还是可以的。”

    “三借剑!”

    咔咔嚓嚓!

    苍穹惊现紫色雷霆。

    气根相互虬结,已无法吞噬更多天地元气,纷纷炸裂开来!

    沉闷而微妙地响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他们抬头看向天空,却只看到了那道蜿蜒而过的紫色雷霆,看到了在雷电的映照下,生出一道道涟漪的黑暗虚空。

    一根根兵刃如游鱼般漫溯于天穹之中,在公孙杵臼一声令下,或倒转、或直趋,皆往一个方向汇集了去。

    人们顺着兵刃的游动,看向那个方向。

    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那里,面上皮肤起了一层层褶皱——这一场争斗耗尽了他的心力,令他苍老得愈发不成样子。

    人们看着公孙杵臼站立的位置,心头恍然。

    方才徐清化作魔头,往公孙杵臼盖压过来的第一个瞬间,对方便已闪身隐入距离徐清一丈之外的黑暗之中。

    公孙杵臼先是以《神剑引雷真诀》恐吓徐清,致使其仓皇后退,后又命令真理教众围杀公孙杵臼。

    真理教众惧惮于那神乎其技的《神霄引雷诀》,不敢上前围攻公孙杵臼,只围而不杀,倒是为老者后来三式【借剑】先准备好了兵刃,之后公孙杵臼便故意卖个破绽,令徐清相信其未曾修持《神剑引雷诀》,怒火攻心之下,攻向公孙杵臼。

    于是便有了当下种种。

    便在千百兵刃飞旋颠倒之际,徐清的身影悄悄消失在了天地间。

    他等的便是这个机会,与人争命,不留后手的大都早死,徐清不是这样没有脑子的武夫,在公孙杵臼第三次借剑之时,徐清找了个空档,逃离了兵刃的包围,隐遁入人群之中,偷偷来到了公孙杵臼的背后。

    漂浮于天空之中,往公孙杵臼所在方向而去的兵刃微微颤抖着,如徐清所料,当下对手虽然竭力控制着那些兵刃,但公孙杵臼本身底力已不足以支撑这般庞大的真元输出,越来越显露出了颓败的势头。

    他在一个角落中观望了一番,又确认了一件事情——那些兵刃若是失去了原有的目标,便会以借剑之人作为下一个攻击目标,反噬其主。

    徐清已看到一柄长枪擦着公孙杵臼的肩膀飞了过去,带起一大块血肉。

    真理教众们见此情形,也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向公孙杵臼所在之地靠拢。

    再三确认自己已经拜托了险恶困局之后,徐清亦步亦趋,慢慢走到了公孙杵臼背后,趁着其竭尽心神操纵兵刃之时,怒吼一声:“老贼纳命来!”

    一只虎爪直直地扎向公孙杵臼的后心!

    哗啦啦啦——

    天空中漂浮的兵刃尽数坠地,公孙杵臼向前疾纵一步,堪堪躲过了徐清的致命一击,后背仍被虎爪挠下来大块皮肉。

    他猛地扭身,抬剑挡住了徐清又一记虎爪横扫,面色平静,直跃而起,一记势大力沉的开天式劈向徐清脑顶。

    徐清被公孙杵臼坑骗了数次,此时那漫天兵刃虽然坠地,再无威力,他依旧有草木皆兵的不安之感,又见公孙杵臼面色平静,似是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出现在其背后一般,一时间又乱了方寸。

    徐清生怕公孙杵臼这一记普通的剑招之中有诈,恐其中蕴含绝大威能,当即提起全身真元涌上脑顶天灵,全力防御公孙杵臼的开天式!

    笃!

    公孙杵臼长剑劈在徐清生出一层玄青色薄膜的头顶上,发出笃地一声,未竟寸功!

    徐清只感觉头顶传来一丝微弱的震动,登时大笑出声:“老贼黔驴技穷了吧?!”

    “也该某家好好炮制你一番了!”

    话音未落,其听得背后传来嗖地一声——

    那擦破公孙杵臼手臂皮肉的长枪倒转了回来,迅若奔雷,在徐清还未打散凝聚于头顶的真元,遍布周身之时,直接捅穿了徐清的后心,在前胸露出尺许长的亮银枪头!

    一篷鲜血从其前胸伤口迸射,溅在了公孙杵臼衣襟之上。

第二二六章 目送归鸿(五)

    徐清目呲欲裂,欲叱骂公孙杵臼卑鄙无耻、不择手段,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连串模糊的音节。

    他的瞳孔渐渐涣散,最终身躯向前倾倒,‘轰’地一声趴在了地上,再也不可能爬起来。

    “他杀了玄武天神长老……”

    “这可如何是好?”

    “此人当下已是油尽灯枯,你我一拥而上,便能将之擒杀,取其首级,送回本教,也算给玄武天神长老一个交代!”

    “老匹夫太过狡诈,观其气色,看似油尽灯枯,但孰能预料他有没有后手?”

    “玄武天神长老先前曾说此人熬炼寿元补益自身修为,他今时寿元将近,我们何必要浪费力气?不如远远退开,等他慢慢死掉……”

    真理教众围在公孙杵臼身遭窃窃私语起来。

    本是几个教丁之间的交头接耳,很快便在人群中扩散开来,在府宅中掀起了嘈杂的声浪。

    有教丁开始向后退却,这一部分人自然是认定了公孙杵臼已油尽灯枯,不用自己等人出手也必然会死——若是自己抢攻出手,被对方临死之前杀伤,黄泉路上还多了个垫背的,那自己岂不冤枉?

    抱着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在一小部分人往外撤退之后,大批真理教众被带动,都跟着往后撤退,心里无不抱着离公孙杵臼越远越安全的念头。

    几个旗目混在人群中,一阵交头接耳,最终确立了一个队伍的临时首领。

    被委以重任的首领神色变幻,显然也知道自己肩上担子不轻,开声厉喝道:“都停下!都给某家停下!”

    真理教众们像是一只只无头苍蝇,根本不听号令,兀自往后撤退,场面乱成一团。

    临时首领咬牙切齿,再度提高声音,喝道:“一帮子蠢货!你们退避得再远,莫非还能逃出这下河城,逃出燕州郡不成?!”

    “你等怕不是忘了,玄武天神长老死在这里,我们在场却依旧好好地活着,届时上面来人查办此事,我们一个个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似我们几个旗目,在教中认个错误,受些刑罚,这事情便也过去了。你等皆是教徒,如若被查出你等临阵脱逃,一个个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绝无幸理!”

    “还不明白你们的处境么?”

    “还不明白么?!”

    临时首领一番吼啸,倒也真起了一点作用。

    属下们不再乱糟糟地后退,渐渐停住了脚步,在原地踌躇着,似还有观望之意。

    临时首领见局面总算稍微稳定,心底松了一口气,看向面对着他们似笑非笑的公孙杵臼,心中又紧张起来,趁着此时属下被自己稳住之时,又道:“老匹夫此时确系油尽灯枯。看他这副样子,再多不过半个时辰,便会倒毙!”

    “我们此时上前围杀,取了他的人头为玄武天神长老报仇,回到本教山门,我等非但无有过错,更是有功于本教之人。”

    “且不说别的,到时候人人皆可以混个旗目玩一玩!”

    “旗目有个甚用?金子才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人群中有人怪叫道。

    临时首领闻声也不恼怒,笑道:“本教如今就是不缺金子!”

    “杀了那老贼,人人皆可拿到一两黄金!”

    “凡刺伤老贼者,凭老贼身上皮肉,回本教可领一斤黄金!”

    “若有人能斩下那老贼胳膊大腿之类,赏金五斤!”

    “取得老贼首级者,赏金五十斤!”

    如此重地赏格,登时便在真理教众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想到那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子,真理教徒们立刻便将自己的性命抛于脑后了,一个个瞪着公孙杵臼,恨不得将老者的皮肉全都扒下来换成黄金!

    有人在此时高声叫道:“旗目大人说话可算数?”

    “你我如今是在一条船上,某家断无欺骗你等之理!”临时首领高声回应,心中却冷笑了一声。

    如今是在一条船上不假,不过等这事儿做完了,他们几个旗目便能下船。

    至于许诺给一众真理教丁的黄金,看那老者虽然身形枯瘦,但身上总能片下来百八十块血肉,这般多的肉块再加上脑袋、四肢,全都可以兑成黄金?这些人还是继续做自己的春秋大梦吧!

    公孙杵臼听那临时首领的赏格,神色很是吃惊,转身同一众少年妇孺开了句玩笑:“老夫的肉价,比如今燕州的牛肉都要贵上十数倍不止!”

    “若是老夫死了,你们也切几块老夫的肉,前去真理教领赏。”

    “左不过一具臭皮囊而已……”

    他本是要说笑与身后众人听的,但妇孺少年们听了他的话,却红了眼眶,脸上的哀伤之色更浓。

    哀伤于挡在他们身前的老者是如此仁厚。

    亦哀伤于九死一生仍难逃脱命运的掌控。

    “哭什么呢?”

    公孙杵臼转过身去,口中喃喃自语,苍老的面庞上却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身周群狼环伺,粗重的喘息声在人群中渐渐响起。

    “那可是五十斤金子!”

    “一辈子吃喝,再娶五六房小妾都不成问题!”

    “别急,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还想什么!”

    人群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干了!”

    “干!”

    “杀了他!割掉他的脑袋!”

    一番酝酿之后,真理教众再也顾不得惜命了,各自捡起地上的兵刃,向着公孙杵臼疯狂地冲杀过来。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所有兵刃的目标齐齐指向似被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者!

    当!

    老者挥剑格挡来人劈过来的斧头,手腕翻转,剑刃一绞,将那人甩了出去,顺便斩掉一个伺机想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的教众的头颅。

    刀光剑影,顷刻之间,便有三五人丧生于老者的剑下。

    但是在黄金的诱惑之下,真理教徒们对于危机的感应能力,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灵敏了。

    他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即使看到同类被敌人所杀,依旧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冲向公孙杵臼。

    手中兵刃连连挥动,哪怕是不能斩下公孙杵臼的头颅,也冀望于能从其身上割下一片肉来。

    显然,从公孙杵臼身上割下一片肉这个事情并不算困难。

    数把兵刃从不同方向朝公孙杵臼刺了过来。

    他身形一转,剑刃护住周身,格挡住了大部分袭杀而来的兵刃,但仍漏掉了一个。

    那人握着一把匕首,在众人还只是围着公孙杵臼不断见招拆招之时,他却悄悄贴近了公孙杵臼的身侧,趁着老者不备,匕首一扫,从其手臂上割下一块肉来!

    他本是要割掉老者的头颅的,但方才一击并未能命中目标——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血肉掉在地上,教丁心脏狂跳,犹豫了刹那,便俯身抓起那块血肉,飞快退开!

    “我割到了一片肉!我割到了!”

    当!

    一只脚掌从天而降,一脚踢飞了一柄从远处抛掷过来的长剑。

    被踢中的剑刃在半空中颠倒了一个方向,以更快地速度扎进了那名手中握着血淋淋肉片的教丁后心——

    教丁眼神由狂喜转为茫然,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奔了几步,而后扑倒在地。

    他身边的同伴眼疾手快,俯身从他手中夺走了那一片血肉。

第二二七章 目送归鸿(六)

    “小子来晚了……”

    程锐的声音里有些内疚。

    他一边扫视那些围拢过来的真理教徒,一边与身侧的公孙杵臼说着话。

    “你可以领着他们暂时退却,等我回来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程锐心里有点难过。

    他感知到身边老者的气息正在渐渐衰弱,那是树木经遭雷击之后,生命破灭的气息。

    一个武者身上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气息,只可能是因为他使用了每个武者都了解,但每个武者都不一定有勇气施展的法门。

    是武夫的末路,武夫一生最后能施展的招式。

    “是啊,老夫何至于此呢……”

    一个妇人走到了公孙杵臼跟前,帮他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泪水涟涟。

    老者向妇人点头道谢,淡淡笑了笑,回应着程锐的话:“大概是终究意难平罢。”

    “你亦曾教导小子,一腔血勇,于大势无补。而今你却做了那个不惜命的蠢材。”程锐嘴唇微动,将悲伤都压在了胸中,被血与火灼烫着的眼眶里流不出一滴泪水。

    “天道轮回。”公孙杵臼提起自己的剑器,朝前走,看着那些伺机进攻的真理教众,“凡人终有一死。”

    “那真理教玄武长老就站在老夫跟前,你可知老夫身后那些孩儿妇孺面上是怎么个颜色?”

    “你自不知,所以也不会心酸。”

    “玄武长老已种进了孩子们的心里,成为他们心中的魔头。老夫即便不能斩去这些人心中的魔头,也该教会他们如何反抗凌虐与不公。”

    “弱肉强食,焉能道尽世间道理?”

    “世间的反抗,皆因不公而起。老夫没有时间给他们反抗不公的力量了,只能给他们一些反抗不公的勇气。”

    “也好教他们明白,这世间最多的不是强与强的对抗,最多的恰恰是弱与强的对抗。前者往往不值一提,唯有后者,永佑人道昌明。”

    “无数弱者汇聚起来的反抗力量,才是鼎革天下的根基,才是我华夏种族之所以生生不息的源泉。”

    程锐身体微微颤抖,往身后那些慢慢跟上来的人群看了一眼,慢慢道:“那,他们真明白了你的苦心了吗?”

    “还差一点。”

    “只差我死。小子莫要与老夫争这一死。”公孙杵臼神秘一笑,横剑于胸,“向前走吧,破了城,带着他们,前往兴城。那里自会有人接应我们。”

    “这次换你护佑他们,让他们明白反抗比逃避更重要。”

    “也得请你护佑老夫一阵子了。”

    刀客重重地点头。

    向前迈步,举目四顾,爆吼出声:“想要这老倌身上皮肉的,先过了某家这一关!”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

    观望良久,早已按捺不住的真理教众红着眼睛,嚎叫着扑向了程锐。

    “杀——”

    当!

    程锐一刀绞飞了一名冲上近前的真理教众的兵刃,弯刀顺势绕过了那人的脖颈,另一只手握住真理教众的头颅,掷出去撞飞了一名扑上来的教众,扭身一刀扎进左侧持双斧的真理教众心窝——

    嗤!

    鲜血溅入程锐的眼睛,他已知公孙杵臼死期将近,悲怒交加,下手毫不留情:“某要把你的心扯出来!”

    ……

    兴城某家妓馆。

    “花了多少时间做上了这家勾栏的老鸨啊?”

    灯火葳蕤里,石子拍掉了浓妆艳抹的老鸨摸向自己胸口的手,笑着往楼上去。

    老鸨紧随其后,笑眯眯的,也回答石子的问题,而是转而道:“相公这么晚过来,真不选个姑娘么?”

    老鸨低眉顺眼,若都邪或杨立在场,必能看出她的身份——杨立与都邪领小台村众驻扎于一片树林下的土坡之时,曾重伤过这个女子。

    而她的真实身份,也并不是这家妓寨的老鸨,而是自青树郡远道而来的邪魔外道,当下这一副丰腴可人的身材之下,隐藏着一个枯瘦如柴阴气森森的老婆子。

    都邪曾在这个老妪身上留下一道真元烙印。

    而石子则是那个目睹了杨立等四人破去金兵千骑的首阳阁谍探。

    他如今自然是换了身份的,目下同老鸨亮出身份也是正好。

    石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木牌,在老鸨眼前晃了晃,老鸨脸色一变,面上笑意更浓,小碎步跟上石子的步伐,在他一侧慢慢走着,低声道:“老婆子在此等候阁下多时了。”

    “不知天目魁首如今是否也藏在了这兴城之中?”

    石子收入怀中的那块木牌上,有一只眼睛的图案。

    如今这个图案在燕州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代表‘天目’。

    天目来历神秘,各方势力对这个组织多番探查,皆无功而返。不过藏在这家妓寨的老鸨与‘天目’多番联系,对其根底还是了解一些的——天目由鱼肠道杀手与青萍镇武夫整合而来,其魁首自然也是鱼肠道大首领与青萍镇的幕后首脑,杨立。

    “这种事情,主公手上那点功夫,过来马上便要风起云涌的兴城,对他恐怕不利。”石子笑了笑,他对杨立的称呼与鱼肠道杀手、青萍镇武卒民众都殊为不同。

    ‘主公’这个称呼,很有古意。

    更似是三国魏晋时代的门客对家主的称呼。由这个称呼,也可反映出石子如今的身份——杨立家臣。

    “不过另一个您见过的人倒会过来一趟。”石子对老妪季秀眨了眨眼睛,“如今他该快到下河了。”

    季秀默然。

    另一个她见过的人,想必是那个刀术大家了。

    “秉锐兄可在此处?”

    季秀点了点头:“昨日全城搜检,凡城中身负功名的士子、家中藏书的读书人被大肆抓捕了一批,老婆子相机行事,将他藏在了这家妓馆里。”

    “小伙子倒很懂眼色,今日做了一天的龟奴,倒也勤快。”

    石子眉头皱了皱:“如今城中形势如何?那些读书人可有性命危险?”

    “昨日关了一天,也未找到他们散播谣言的证据,又有民众上街聚众滋事,下河城州牧见事不对,恐激起民愤,早就放了。”

    老鸨摇了摇头,笑意不减:“老婆子在青树那等荒僻之地呆了这般久,初来乍到中原,竟不知如今的读书人都这般有骨气了。”

    “他在人字二号房,你且去吧。”

    石子点头:“把果脯、麻花、肉脯、肥鸡、糕点之类的都上一上吧,秉锐兄在你这边,想必也饿得久了。”

    老鸨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转身摇动着腰肢吩咐后厨准备饭食去了。

第二二八章 安兮英灵(一)

    古碑穿云罅。

    记当日、黄门诏狱,群贤就鲊。

    激起金阊十万户,白棓霜戈激射。

    风雨骤、冷风高下。

    慷慨吴儿偏嗜义,便提烹、谈笑何曾怕。

    抉吾目,胥门挂。

    铜仙有泪如铅泻。

    怅千秋、唐陵汉隧,荒寒难画。

    此处丰碑长屹立,苔绣坟前羊马。

    敢轻易、霆轰电打?多少道旁卿与相,对屠沽、不愧谁人者?野香发,暗狼藉。

    ——引言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陈秉锐放下手中信笺,小心翼翼地塞在桌案一侧的几本书下面,侧头问了一声:“谁?”

    “陈兄,是我,石子。”

    门外石子低声回应。

    陈秉锐手掌撑着地板,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走到门前,顿了顿,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将门拉开一条缝。石子带着嬉笑的脸孔撞入眼帘。

    他向石子点了头,迅速开门令石子闪身走进屋里。

    “陈兄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

    “在下令鸨母准备了些点心饭菜,一会儿便端上来,咱们先吃些东西……”

    陈秉锐脸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听着石子言语,也不置可否,返身回到桌案后坐下,闷声道:“魁首要令我们开始行动了么?”

    石子笑嘻嘻地点头,在桌案对面寻了个蒲团拉过来坐下,道:“一别多日,陈兄与往常还是一样的……无趣。”

    “呵呵,我倒觉得我自己也没甚么无趣的。”陈秉锐摇了摇头,“希望别人有趣一些的人,自己往往活得没多大趣味罢。”

    这几句极像是反唇相讥的话,石子听来却没什么反应,面上笑意不减:“陈兄这样,以后总是要吃亏,很可能会没有朋友的。”

    “是吗?”陈秉锐似乎是听到了一句好笑的笑话,僵硬的脸孔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反问石子。

    “啧……”石子舌尖抵着牙齿,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音节,又摇头道,“燕赵冠冕,兴城士子之领袖,想必朋友是不少的。这样看来,在下倒成了孤家寡人咯。”

    “这一日,龟奴做得辛苦。巧言令色一整天,这辈子的笑脸都在今天用光了,你多担待些,莫要与我说这些俏皮话了。”

    陈秉锐似是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见石子一副憋不住笑意的表情,瞪了他一眼,“天目魁首既是要我们今晚行动,具体怎么个计划,你总要与我说道说道。”

    “还是闲话少叙罢!”

    “倒也简单。”石子微微收敛面上笑意,只是一想到跟前人硬着头皮做了一天的龟奴,笑意便止不住,连连摇头,“先让小弟缓缓,先让小弟缓缓……”

    “哈哈哈……”

    陈秉锐眉头微动,从案侧那一叠书下抽出信笺,继续看了起来,也不理会一旁哈哈大笑的石子。

    石子自个儿笑了许久,终于觉得无聊,这才收了笑声,顺便清了清嗓子。

    “你且说,我听。”陈秉锐道。

    “主公意愿你我想办法打开城门,为下河城那边过来的孩童们开一条生路。”

    “不知这是生路,还是死路。”陈秉锐叹了口气,“下河城波云诡谲,难道你家主公以为兴城便是风平浪静了么?”

    陈秉锐说完这些之后,沉默了片刻,道:“也罢。”

    “总要有人死,他们才会明白活着需要付出什么。兴城千余士子已准备好舍身取义。”

    “时间紧迫,天目怕是无法派人来支援了。”石子低沉道。

    “我知。”陈秉锐露出一个笑容,“但愿此事之后,燕州不再有流血杀戮。”

    “主公已得燕翎统帅印信,如今只缺一个契机。”

    “京城那边已经有了动静,或许兴城的读书人,可免遭此劫。”石子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陈秉锐目光朦胧,没有焦点:“我等已蛰伏多年,死不足惧,唯恐到头来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莫辜负。”

    “不辜负。”

    ……

    程锐盯着公孙杵臼,外面是噼啪燃烧的熊熊烈火,一座城池皆被笼罩于火焰之中。

    公孙杵臼咧了咧嘴,头上的发冠向左歪着,几束头发从发冠里撇了出来,脸上有数道交错的剑痕,鲜血直流。

    他们身后,数百个孩童妇孺缩在墙角下,瑟瑟发抖,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迷茫与对当下环境的惊恐。

    公孙杵臼回应程锐一个轻松的眼神:“带着他们活下来,与去死,哪个容易?”

    “带着他们活下来难,去死容易。”

    公孙杵臼闻言笑了:“我年纪大了,你就让让我,容易的事情交给我做吧。”

    他抬头,外面是被火海扭曲了脸孔的真理教众。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旗幡摇映星光。

    天地一片赤红。

    “我来策应。”程锐点了点头,“拜托你了。”

    公孙杵臼笑着点了点头:“我会死得慢一些。”

    “好。”

    程锐化作一道黑色影子,往东边的城门直纵而去——

    军兵汹涌,如浪潮般席卷向程锐的身形。

    “哈哈!”

    “十年藏锋不出鞘,一朝出鞘动鬼神!”

    程锐回头,公孙杵臼立在火墙之后,身后是数百个孩童妇孺,他拔出剑,剑光摇动星河。

    一声怒吼,吼得星轨光芒混同,化作盘古,手持大斧,劈出了人道根基!

    一声怒吼,吼得地龙翻身,扭断了黄汤如万马奔腾的吞舟河,拐出了煌煌震世千年的华夏文明。

    程锐回过头,鼻子有些酸。

    那条满载风雪的小路上,老头裹着羊皮裘,摇头晃脑,笑呵呵的。

    说出来的话却让程锐大为震惊。

    他说:“天定命?不对,人争天命也。”

    他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他说:“老夫就是个教书先生,你找我学剑岂不是找错了人?老夫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娃娃们在世间立足。诶~立足可是个妙字,你看那些不辨是非的读书人在世间立足了吗?屁都不是,根都不要啦,当下立足,死后也得让后人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鞭挞一番。”

    他说:“老夫的剑光有百里长,你想学吗?”

    那时程锐不屑一顾。

    当下他突然很想学,不止是学那一道剑光,他还想从老者身上挖点别的东西出来。

    可惜,没机会了。

    原来老汉的剑光,真有百里那么长啊……

    剑光卷起了一座座房屋顶的瓦片,如龙般横扫海潮般的真理教众。

    可是他们人太多了,阵势只被冲散了一瞬,便很快重聚起来。更有教丁悍不畏死地从火墙后扑过来,挺剑刺向公孙杵臼的胸膛。

    老人毕竟是暮年了,一道百里长的剑光过后,真元补充不及,他歇了一口气,只来得及微微侧身,敌人的剑器挑起了他腋下一块皮肉。

    身后的孩子们嚎啕大哭。

    教丁眼神迷茫。

    这些娃娃是在心疼这个老倌儿吗?

    一群屁大的孩子,懂些什么!

    是教丁不懂,还是娃娃们不懂?后世自有公论。

    公孙杵臼向后踉跄一步,又向前,一剑斩去了教丁的头颅。

    斩敌之后,公孙杵臼慌忙回头,看着孩子们:“别哭啊,别哭,阿耶让你们看个热闹。”

    他扭头,浑浊的双眼里释放璀璨光芒。

    他浅吟,又似是高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法剑道统》——第一章第二回——自强如龙式。

    虚空回应着公孙臼这一句话,神明在角落里发声。

    ‘敬受命。’

    ‘敬受命。’

    ‘敬受命!’

    剑光如脊梁,笔直撑起漆黑天幕。

    一根根剑丝缠绕于脊梁之上,使之宛若神柱,照着咆哮的真理教众当头砸下!

    轰隆!

    风云翻覆,撕开天幕一角。

    如骄阳光,普照四方。

    天……亮了。

    头脑昏昏沉沉的真理教众惊恐地看着那个老者。

    头顶竹冠,宽袖大袍,脚踩木屐,气质高古。

    他单手持剑,剑尖向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真理教众们。

    教丁们害怕了,有人吓得大吼:“黑夜换白日,此人莫非神灵?”

    “有鬼!有鬼!”

    “绝难与之一战!”

    真理教长老约束不了战心溃散的教众们了,他们慢慢后退着,与公孙杵臼拉开一定距离之后,扭身疯狂逃窜……

    那道身影凝视着贼匪们退却,也承接了第一道阳光。

    他睡着了。

    也醒不过来。

    他站成了一座丰碑。

    妇孺与孩童们齐齐跪倒,山哭。

    长歌送魂……

    真理教众在兴城的溃散之势已无可阻挡。

    三个时辰,程锐终于突破了城门前的层层封锁,他一刀划开了城门守官的脖颈,站在城墙上,晃动着手中的头颅,怒吼:“开城门!”

    这里的天空,依旧是黑色的。

第二二九章 安兮英灵(二)

    “要拿到那些契约。”

    火把映出青年棱角鲜明的侧脸。

    杨立骑在马上,侧头向一边背着剑匣的斗篷男子说道。

    斗篷男子拉了拉战马缰绳,口中发出嘁地一声,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知道啦。”

    “要把契约再还给他们。”杨立又嘱咐道。

    斗篷男子微微抬头,似乎惊讶于杨立两道命令的不同,不禁问道:“拿了再还回去?这是何意?”

    “燕州满地贼窟,悍匪当道。每一个匪帮背后都站着一位朝廷官员。”杨立沉声道,“你拿走契约,自然是为了吸引这些匪帮背后的官员注意,吸引他们围剿于你。”

    “这是他们图穷匕见的时候,不过,众官员背后的那位皇子,还远未到图穷匕见之时。”

    “所以,公孙先生手中那些将人‘变’成奴隶的契约,将有主的田产变为无主的田产的缔约,是逼迫这些图穷匕见的官员现出真身的东西。”

    “我们留着它没有用处,反招祸端。若被人诬陷我们在燕州行土地兼并之事,倒打一把,这些落在你我手中的契约,便能成为诬陷我们的人手中最有利的证据。”

    “我懂了。”斗篷周遭的黑纱一阵晃动,男人轻轻点头,随即问道,“比起这衮衮群臣,那位皇子显然作恶更甚。”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拿他没有办法?”

    杨立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扔给斗篷男人,道:“这就是办法。”

    斗篷男人伸手接住那个东西,借着火光仔细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入怀中,沉默片刻,才道:“燕翎统帅印,好东西。”

    “你自己留着,日后用它在燕州做任何事情,可都方便了许多。”

    “谁用它谁就是谋反。”杨立摇头,“包括那位皇子。”

    “但他必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的,将契约还给匪徒们,将印信送给那位皇子,送到真理教众手中。”

    “你明白吗?”

    斗篷男人很不习惯杨立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又是一声切,之后才点了点头。

    “毕竟是皇嗣,赵家人,性命金贵得很,和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是不一样的。”

    “燕州死再多人,也难撼动他们的地位。除非是皇子意图谋反,撼动了如今那位皇帝的宝座……”

    “这个,大概便是他意图谋反的证据吧。”

    “你能明白就好。”杨立听完斗篷男人的话,点了点头,脸上带有歉意,道,“你刚从逐鹿郡回还,便又要安排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我心中很过意不去……”

    “客套话就算了。”

    斗篷男人摆了摆手截住杨立接下来的话,策马向前,嘀咕的言语顺着风传进杨立耳中:“跟着你倒也有些意思。”

    “多保重啊,你要做的事并不比某安全多少。”

    “保重。”

    杨立目送那一袭黑衣隐入了夜色。

    马蹄声渐渐远去。

    马蹄声又渐渐响起,比先前那个纷杂了许多。

    几匹马停在了杨立周遭。

    都邪看着杨立,道:“大首领,我们也要出发了。”

    文庸几人默默跟在都邪身后。

    一侧的王荷挠了挠脑袋:“殿下真不带上标下吗?”

    “标下武功也算不错……”

    肖老大瞪了王荷一眼,制止了王荷的言语,向杨立拱手道:“能否破局,只看魁首此行收效如何了。”

    “元旦将近,希望魁首那个时候能回来,大家团团圆圆,一个也莫要少了。”

    “但愿。”杨立重重点头。

    “魁首,珍重!”

    “殿下保重!”

    ……

    几日前。

    毗邻燕州郡的逐鹿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天气很冷,宫墙里没个靠山的小太监宫女们缩在回廊亭楼犄角旮旯里,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用力揉搓着,企图汲取一点热意。

    一盏宫灯穿廊而过。

    在廊边雪地上映衬出灼目的红。

    三两黑衣相伴着那道红影走过长廊,侍候在廊道两边的小太监们纷纷低头,身子微躬,眼珠子定在眼眶里,只看到一致的黑面布靴小碎步从眼前踏过。

    踏踏踏……

    脚步声渐渐远去。

    灰衣小太监们的双手复笼进宽袖里,抬起头,彼此对视一眼,也不说话,便像是明白了对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意思般,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

    墨色的乌云压过了檐角琉璃色的龙首。

    红衣太监在正德殿前停下,挥手屏退了身后的黑衣太监,脚步更轻了些,低头躬身,如同一个木头雕塑一般,双脚滑过殿前雪地,不沾雪尘,又似没有重量的影子,抬手轻轻叩击殿门,刻意压低也难掩那份怪异的声音响起:“官家……”

    他在原地毕恭毕敬的站立着,一张白净无须的脸孔与身上绣着银蟒的红服相得益彰,在殿前长明灯的渲染下,竟有了几分花一般‘娇艳’的味道。

    “进来吧 。”

    门内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听得这个平平无奇的声音,红衣太监却如闻天籁,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跪地谢恩,再起身,将殿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迈步跨过高高的殿门门槛。

    前脚尚未沾地,后脚便跟了上去。

    两脚合在一处后,身后的殿门便被两侧的护卫轻轻合上了。

    “拜见官家……”

    红衣太监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向着前方桌案后的那一袭模糊的明黄身影下跪,头颅点地,双臂向内弯曲,在脑袋前并起,掌心同样与大殿里的木质地板贴合。

    绘龙描金的火烛映照出桌案后那一袭明黄的身影。

    金黄火苗忽闪忽闪的,令桌案后那人背后的影子亦是忽高忽地,威严莫测。

    他站在桌案后,低头静静打量着红衣太监,半晌,开口道:“你起来罢。”

    “谢过官家。”红衣太监慢慢起身,依旧是弓着身子,站在一个角落里。

    大概是嫌他得太远,自己看不清。明黄身影向他伸了伸手,皱眉头道:“你走过来些。”

    “朕看不清了。”

    “是,官家。”红衣太监脸上带着笑容,向前小碎步走了一段,却依旧在桌案三步以外的地方。

    身着龙袍的男人摇了摇头,再叫这厮走一些,他便不愿意了,也罢,省得他再多些废话。

    男人点了点头,也未说话,皱着眉头将桌案上最后几封奏折以朱笔批阅完毕,才道:“最近陆无崖那老货在朝堂上活跃得很。”

    “燕州郡之祸事,他也提了多次,倒是在逼迫朕早做决断。”

第二三〇章 安兮英灵(三)

    “燕州呐燕州……”

    大昭朝的皇帝,赵弈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生出了一些黑色的斑点,眉头紧皱起来,那些藏于表皮之下的皱纹便都显露在了脸孔上,深深如沟壑。

    红衣太监高全善侍立在一旁,听着官家的话,却不应答。

    做宫里头做事,分寸感很重要。

    高全善知道自己此时即便是多嘴说上一两句,官家也不会怪罪自己,但这多嘴的只言片语若是留在了官家心里,日后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意图攻讦自己,扳倒自己的时候,留在官家心里的几句多嘴话,便可能成为让自己倒下的一把尖刀。

    太监干政,自古以来为天下人所忌惮,多少前辈都倒在了这条红线前,高全善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只遵照官家的意思办事。

    在宫墙里,他只是官家的一个传声筒。

    大昭皇帝赵弈似乎也早习惯了高全善沉默的陪伴,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笑了笑:“你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懂事,不似朝会上那些个朝廷大员,满口为朕分忧,到头来,还要朕来分担他们的忧虑。”

    “奴出身卑微,可不懂官家和大臣们的忧虑。”高全善脸上笑漾开,微微抬头,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在赵弈面孔上一触即分开,依旧低着头,眼神却是含情脉脉的,“不过大昭江山,天下苍生,皆系官家一念之间。”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那是官家才能有的威仪。”

    “朝会里那些臣子想必也是遇到了他们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这才求到官家这里,毕竟,许多事情,唯有官家方能一言而决。”

    这番话隐有深意。

    自古能居庙堂之高,凌绝峰顶览尽众山之小的天子、皇帝们,是否身负奇谋妙计贤能魄力自有后世人议论,但心思重、多疑这一点却几乎是每个皇帝身上都会有的一个特点。

    赵弈亦不能免俗。

    他听着高全善随意说出口的几句宽慰自己的话,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却又一次皱了起来:“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

    自己放权于臣仆,便是要他们为自己解决人间事的。

    只要此事尚未脱离人间的范畴,就该在臣仆的解决范围之内。如今燕州民祸愈演愈烈,已有收势不住的念头,庙堂众臣却在此事上三缄其口,若不是日前白龙鱼服,出巡鼎京,偶听得孩童歌谣,自己还对燕州之事一无所知。

    陆无崖那个素无顾忌的老倌儿在朝会上将这事儿捅破,才有了后来的群臣上奏……

    如此想来,他们之前是在忌惮甚么,不敢将此事上报?

    燕州郡,又有什么是值得他们忌惮的?

    思虑及此,赵弈心头已经有了几个答案。

    他咧嘴笑了笑:“几个皇子在燕州郡做事太过了些……”

    “朕令他们治燕州,便是为了令燕州重归王化。他们这般做,却是要令燕州人都死绝了,收回一片荒无人烟,尸骨盈野的疆土,于大昭何用?”

    赵弈眉宇间隐有怒意升腾。

    高全善躬身下跪,不敢作声。

    “庙堂群臣,皆为朕之臂助,如今,他们却是这样臂助于朕的。”赵弈的眼睛在火光映衬上,光芒闪烁着,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划过。

    他咧了咧嘴,略略平复呼吸,沉声道:“燕翎可有动静?”

    “燕翎军仍在驻守边关,对燕州事置若罔闻。”

    高全善伏在地上,回应道。

    关于燕翎的一概事情,虽涉朝政,但更关乎天家**。此事更是由官家亲手交给高全善监理的,他推脱不得,便只能应下,尽心尽力,战战兢兢地做下去。

    “嗯……”

    赵弈点了点头:“朕记得,燕州事朕交给了元睿去做。想起来元直对朕的安排,还颇为不满。”

    “近些日子,东宫可有什么动静?”

    高全善颤声道:“奴不敢妄议太子殿下!”

    “朕要你说,你说便是了,太子若是对你有甚么不满,你告诉朕便是!”

    赵弈站起身来,拍案道。

    似乎是认定了太子赵元直插手了三皇子赵元睿治燕州的事情,才致于燕州今天的局面。

    高全善微微抬头,看了赵弈一眼,又赶紧低头,犹疑良久,才道:“东宫那边,往日里倒无甚动静。”

    “只是今日,太子殿下在随从护卫下,前去燕州了……”

    咚!

    赵弈勃然而怒,喝道:“他怎么敢!”

    “朕命他留在东宫静心休书,他怎么敢违背朕意!”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高全善低声劝慰着赵弈,慢慢道,“据奴之暗卫所掌握的情报,太子殿下他……他并未插手到三皇子治燕州之事中。”

    “呵!朕的几个皇儿之中,属他城府最深,他若是做些隐蔽手段,你又怎能保证暗卫一定能发现?”

    高全善心中哀叹一声,摇头道:“奴不敢保证……”

    只是事实却就是如他所说那般。

    太子殿下并未掺和到三皇子治燕州的事情里。

    这些话,终究是不能说出口的。

    高全善相伴官家如今已逾五十载,自认对官家赤心一片,从未做过损毁官家利益之事。

    他将官家意志、利益奉为天条。

    但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官家对自己最为出众的子嗣渐生疑虑,渐渐疏远,此无疑不利于官家江山万代绵延。

    但他依旧不能说。

    说得多了便会被官家厌恶,从此在宫中失势,底下等着生啖己肉的大小太监,不胜枚举。

    高全善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赵弈听到高全善的叹息声,看着地上发冠下那颗发色雪白的头颅,终究有一些心软。

    赵弈暗道一声罢了,稍稍平复情绪,慢慢道:“不论如何,此事与元睿也是有些许关系的。”

    “传朕口谕,着元睿即刻赶往燕州,朕要他治燕州,看看他把燕州给朕治成了什么样子!”

    “口谕通传之后,你也不必着急回来。”

    赵弈一边思忖着,一边开口道:“你与拙语往暗卫领三十人,也同去一趟燕州,好好调查此中是谁在捣鬼。”

    “查一查,看有哪些大臣涉入此事之中,手太长了,也莫怪朕斩了他们的手爪!”

    “有任何讯息,收集到的线索,往中书省呈报一份,往朕这里也呈报一份,你可明白?”

    “奴明白,奴明白!”

    高全善连连叩首。

    “且去。”

    “奴遵命。”

第二三一章 安兮英灵(四)

    “开城门!”

    程锐纵声怒喝,手中弯刀刀尖向下,一滴滴鲜血沿着刀尖向下坠落。

    一路冲杀至此,胜利在即。

    胜利却又那么遥远。

    程锐即便年富力强,此时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但至少……杀够了人。

    妇孺少年们从程锐一把弯刀杀出来的血路中奔跑而来,背靠城墙,与那些真理教众、下河城的护卫们静静对峙着。

    前面几个高个少年相互协助,将公孙杵臼的尸体抬高至头顶。

    弱不禁风的人们,在如狼似虎的真理教众凶狠目光逼视下,同仇敌忾。

    程锐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楚。

    若是老头在世,看到这些人,想必心里会很欣慰的吧。

    只可惜,只可惜,他恐怕见不到了……

    青年虎目含泪。

    下河城里的风刮过他的脸孔,似乎都带上了悲怆的味道。

    真理教众群体里,那名临时首领面有厉色,他抬头盯着城墙上的程锐,眼角余光瞥见汇拢而来的真理教众愈来愈多。

    这些教丁用来对付一群身体羸弱的孩童,简直是牛刀小试。

    那个可怕的老头已经死了。

    自己的赢面更大,城墙上的青年不可能有余力力挽狂澜,扳回目下真理教对之压倒性的局势。

    那些围在城门前的孩子,便是对方最大的软肋。

    “某可以做主,放你们出城!”

    临时首领不断打着手势,聚集在他身周的真理教丁将妇孺少年们团团围住。

    “但是你必须要将那些契约还给真理教!”

    临时首领向程锐提出了一个似乎不算过分的要求。

    这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那些契约绝对不能被对方拿走,临时首领深知这一点,但他向程锐提出这个要求,却也全然不在乎程锐会不会答应。

    只是一个试探而已。

    若是对手在这件事上软弱,那自己便步步紧逼。

    即便对手寸步不让,大势如今全在这里,硬拼对方也拼不过自己。

    不论是那个青年,还是其手中的契约,或者底下的奴隶,此三者一个都不能少,全都要被自己掌握在手中!

    “妄想!”

    程锐咧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他目光扫过场中孩童与真理教众:“城门要开,契约某亦要拿走!”

    他侧步坠下城楼,向十余个堵在城门洞前的护卫扑杀过去!

    临时首领冷笑连连,一挥手,几个真理教众便向着妇孺少年们扑了过去。

    其同时高声喝道:“看来几分契约是没有这些人的性命重要!”

    “也罢,老子便在你眼前先杀几个助助兴!”

    “你敢——”

    程锐一刀抹了一名护卫的脖颈,扭头,须发皆张,目呲欲裂!

    “有何不敢!”

    临时首领接住了手下扔过来的一个婴儿,不理会婴儿的嚎啕声,将之高举过头顶,随后膝盖顶起,一把将婴儿砸在了自己膝盖上!

    “哇——”

    砰!

    孩童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几滴鲜血跳进半空,程锐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力气阻止。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我杀了你……”

    “我必杀你!”

    程锐一声虎吼,身形化作流光,坠入真理教人群中!

    “杀了他!”

    “格杀勿论!”

    临时首领狂笑,一阵亢奋冲上脑顶,这个忽然而来的惊喜简直要将他砸晕过去!

    此人真没有脑子,竟然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

    “我杀了你——”

    程锐疯狂咆哮,砍死了几个围上来的真理教丁,突破进入真理教众第二层防御之内。

    几柄长枪一同绞杀过来,他连连挥刀格挡,一刀比一刀的力道弱。

    “杀!”

    寻到机会,真理教众豺狼般一拥而上!

    笃笃笃!

    笃笃笃!

    城外忽然响起了叩击城门的声音。

    在这个节骨子眼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令真理教众们心头一凛,围杀程锐的动作都不由得一滞——

    笃笃笃!

    “有人吗?开城门了。”

    “某家是来挑大粪的。”

    “开城门!开城门!”

    笃笃笃!

    “说错了,不是挑大粪,是夜来香啊,城里人真是麻烦!”

    门外一连串的声音传进真理教众的耳朵里,众人都愣在了原地,纷乱的场面一时间被诡异的安静笼罩住了。

    那个严肃中透露着滑稽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响起,临时首领皱了皱眉头,喝道:“哪里来的杂碎!”

    “不用理会他,先将此人斩杀!”

    “说话客气点!”

    临时首领话音未落,门外那个声音跟着响起,似是对临时首领评价其为‘杂碎’甚是不忿。

    “你竟然还要杀人?”

    “岂不知杀人者恒被杀之?”

    最后一句从那人口中说出,有些阴森。

    临时首领心中一凛,转头向城楼方向看去——

    一道身影直上高空,越过城楼,向城内扑来。

    嗖!

    守在城墙上的一个士卒反应得快,挽弓一箭射向那个全无借力便能跃上高空、甚至高过了城楼的背剑匣斗篷人!

    那斗篷男人感应到羽箭射向自己,剑指竖在面前,轻轻往两根手指上吹了一口气。

    嗖!

    纯白剑光自其背后剑匣之中倏然射出,绕着其身体滴溜溜转动一圈,激射而来的羽箭登时断成两截!

    “竟然偷袭?”

    斗篷男人在半空中嘀咕了一声,又比划了一个手势。

    嗖嗖嗖嗖嗖嗖嗖——

    十数道纯白剑光从剑匣中一齐射出,恰似一阵骤雨,钉向城墙上驻守的一个个护卫!

    护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尽被剑光穿胸而过!

    那剑光似有实体,也被鲜血侵染,在斗篷男人手势比划之下,尽数收回剑匣。

    在剑光回收过程之中,其上附着的鲜血纷纷低落。于是真理教众们的头顶便下起了一阵血雨。

    “啊……无边血雨潇潇下。”

    斗篷男人身形直坠人群!

    落点周遭的真理教众呼啦一下子星散。

    斗篷男人气定神闲地站在街面上,看着周围提着兵刃对着自己,又不敢攻上来的真理教众,很是不满意地说道:“拎着些破铜烂铁吓唬谁呢?”

    “都把刀放下,好好说话!”

    咣咣当当!

    真理教丁们此时十分听话,似是触电一般丢掉了手中的兵刃,看向斗篷男人的目光带着深深地惶恐。

    与其仅仅十步之隔的临时首领头皮发麻。

    局势在那斗篷男人横插一脚之后,便完全翻转了……

    临时首领顿时感觉自己不再安全。

    他紧紧盯着那个斗篷男人,身子却在慢慢后退,期望对方没有注意到他。

    不同于手下一众只会些庄稼把式的教丁,本身便是真理教旗目的临时首领武功勉强算是江湖三流水平,真元积蓄于丹田之内,‘气感’已生。

    在那斗篷男人唤出剑匣剑光之时,他便感觉到天地之间的元气尽被凝练成了一道道丝线,那些丝线一端缠绕于剑光之上,另一端则系于斗篷男人指间。

    这一手‘炼气成丝,以气御剑’的手法,何止妙到毫巅?便是那些江湖名宿都不大可能掌握得了这种极端的御剑法门。

    而‘气剑术’本身在江湖也失传已久,临时首领只在传闻中听过。

    【无为宗】中的《青冥剑典》,算是天下气剑术之源流。

    但将这个本不能算是杀伤手段,只是杂耍一般的气剑术推至非剑术天赋卓绝者不可修行的大乘武道的,却是【丹剑道】。

    水银与真元互相熔炼,化为真丹,藏于剑匣机关之内,久经凝练之下,与宿主心念相通,可化作一道银白剑光,再经修行,剑光饱饮鲜血,转为赤色,最终返璞归真,呈纯白之色。

    那斗篷男人极可能修行了丹剑道,而且已将此道修行至巅顶。

    斗篷男人是个高手。

    江湖名宿那一等的高手。

第二三二章 安兮英灵(五)

    “哪个是程锐?”

    斗篷男人摘下了斗篷,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庞,正是苍树。

    他将斗篷扔到一边,抬首扬声说道。

    “我是。”

    被按在地上的程锐低沉道。鲜血在他身下的街面上淌成了一个小血潭。

    隔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那几个以长枪交夹程锐,使之不能动弹的真理教众眉头上顿时涌出细汗,轻悄悄的收起了各自的兵刃,挤入人群。

    程锐站起身,他身前的真理教众分开一条道来。

    方才还红着眼意图杀死他的真理教丁们,此时对程锐如避蛇蝎。

    苍树看了程锐一眼,笑着点了点头:“辛苦了,安全了。”

    安全?

    真理教众们面面相觑,也不敢在那手段高强的剑客的话语里挑拣什么毛病。

    目下那个‘程锐’与奴隶们当然是安全,不过真理教众们的处境便堪忧了。

    临时首领面色阴晴不定,目下可以确定突然杀入场中的剑客,必然是程锐一方的臂助。

    以那名剑客的实力,即便身处围剿,也有足够实力脱身,而且,对方若是执意要打开城门,放程锐等人离开,自己与一帮手下也拿他毫无办法。

    局势完全颠倒了过来。

    当下已不再是自己能否杀得了程锐,从其手中抢回那几份契约的问题了,而是如何在那剑客的威逼之下,全身而退?

    貌似没有可能——

    苍树又说道:“方才是谁说的要杀人来着?”

    “好胆便站出来,让某看看。”

    青年气势强蛮,覆压全场。

    嘴角微微上挑,倒显得更桀骜难驯,令一众真理教众们捉摸不定,更苍树深不可测。

    真理教众们纷纷转头,看向了临时首领。

    众人目光一聚焦到临时首领脸上,他立刻便觉得如芒在背,紧咬牙关,默不作声。

    这个时候开声说话,自己焉有活路?

    不仅不说话,临时首领还撤步后退,两只手一左一右,虚托住两个预备后退的旗目,眼珠子乱转,寻机逃跑。

    “杀人者人恒杀之啊。”

    “我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苍树看到了那个临时首领,嬉笑着说了两句,手指一并,指向那名临时首领!

    嗖——

    剑光穿空。

    临时首领在苍树目光注意到自己的第一个瞬间,便将两侧的旗目推了出去,自己则踉跄后退,躲避那道激射而来的剑光!

    两个被推出去送死的旗目脸色煞白,锋锐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全然反应不及!

    只能闭眼等死。

    叮。

    剑光在二人面前三尺之地忽地顿住。

    “这种人卖友求生,我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你俩还愣在那里,真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两个旗目被吓出了一头冷汗,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没想到绝处逢生,剑光停在身前,没有动静。

    又听那剑客言语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杀掉自己二人,只是教自己二人杀了临时头领。

    杀一个临阵脱逃还把自己推出去当挡箭牌的人,两个旗目毫无心理负担,立刻扭头盯住了向后逃跑的临时首领。

    “拦住他!”

    一个旗目高喝。

    被自己信任的人出卖显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因此即便两个旗目皆是在那道剑光的逼迫下来做杀掉临时头领的事情,也依旧做得格外卖力。

    在临时首领周遭的真理教众听闻命令,纷纷伸出援手。

    有人悄悄地伸出一只脚,仓皇逃跑的临时首领未注意脚下,直接被扳倒。

    身后两个旗目大踏步过来,一个以大腿顶住他的后背,使之爬不起来;一个伸手抓住了他的发髻,大如蒲扇的手掌跟着就往他脸上糊了过去。

    两个旗目将临时首领按在地上往死里折腾,后面的苍树等人也没闲着。

    在苍树的支使下,几个少年推开了城门,城门轰隆隆地响着,一干真理教众却罔若未闻,全都凑在两个旗目身边看他们的热闹。

    他们倒不是非要聚在一起看热闹,而是当下不看这个热闹,看向别处的话,很可能会被那站在洞开的城门前的剑客一道剑光割掉脑袋。

    在苍树与程锐的安排下,妇孺们走在前边,少年们紧随其后,缓缓离开这座城池。

    到了最后,程锐也跟着人群离开了下河城。

    苍树这才对真理教众们喊了一声:“走了。”

    真就转身离开了下河城。

    真理教众不敢往城门口的方向看,只伸着脖子往被围起来的旗目三人看,气氛诡异地安静着。

    那个被两旗目不断殴打的临时首领发出的惨嚎与告饶声,没有为此间增添甚么热闹的气氛,反倒更突显出了这渗人的安静。

    两个旗目头顶冒出白气,一刻也不停地殴打临时首领到了现在,二人也已经疲乏了,其中有个站起身,低声问一旁的手下道:“那人……走了没?”

    手下赶紧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且去看看……”那旗目低声吩咐手下。

    “不敢看不敢看……”手下手遮半面,挡住自己的目光,拒绝旗目的命令。

    “废物,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你们便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旗目瞪了那手下一眼,却也知晓这帮子手下是个甚么德行。

    当然,他自己也不敢去看那个方向的。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是手遮半面,阻隔住自己的目光,像极了把头埋进沙堆里的鸵鸟。

    似乎不主动招惹猎手,自己便不会成为猎物一般。

    阴惨惨的夜。

    临时首领一只耳朵被扯了下来,眼眶里流出鲜血,嘴唇都被撕裂,后槽牙跟着暴露出来。

    这副模样不可谓不吓人。

    但是真理教众们将这场热闹从头看到了尾,倒也并不觉得可怕。

    关自己甚么事情呢?众真理教丁纷纷想到。

    下命令的是他,逃跑得也是他,死的又是他。

    反正不是自己,这便是好事。

    何况,两个旗目也是清算了这厮卖友求生的账,是替天行道罢……

    有人打了个寒颤,众人跟着打了个寒颤。

    替天行道会不会有一日行到自己头上?

    “咱们,逃吧?”

    “金子也没赚到,还落得如今这样下场,总觉得不是滋味……”

    人群中开始传出纷杂的声音,像是魔鬼的低吟。

    “回去教里,咱们恐怕也落不到好,说不定就能了苦工。”

    “做错了事情,咋可能没有惩罚?教里说的那些,怕不是诓咱们的吧?还是趁着没陷进去,赶紧逃罢!”

    做错了事情,咋可能没有惩罚。

    众人正议论纷纷。

    一队黑衣骑士停在了城门外。

    黑甲将军翻身下马,指了指城门前的一群鹌鹑:“都拿下,钉链穿了锁骨,寻个地方绑起来。”

    真理教丁们魂飞魄散,扭头看向那黑甲将军。

    也看到了其身后擎举真理教旗帜的乌金卫。

第二三三章 安兮英灵(六)

    “将将将……将军!”

    许多真理教丁语无伦次地叫嚷起来。

    乌金卫从城门口鱼贯而入,黑色甲胄以极快速度铺满长街,对真理教丁成包围之势。

    相对于真理教丁们手上各式各样的兵刃,以及身上的破烂衣衫,乌金卫的装备要齐整得多,一水儿的沉黑锁子甲,手持韧木长枪,黑峻峻地立在街道两边,宛若一座座铁塔,气息幽沉而威严。

    乌金卫是真理教的中坚力量,数量足有千人之多,战力堪比沙场悍卒。真理教对乌金卫也不吝投入——不然,以真理教丁这一类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纵然数量上万,也绝难在绿林豪强林立的燕州郡立下不拔之根基,成为燕州郡唯二的强大势力。

    而统领这支乌金卫的将军,便是国朝武官——李傲云。

    无人清楚李傲云这样一位有国朝正封,官入四品的武将怎么会和真理教这样的江湖势力搅和到一起,但其领着乌金卫在燕州兴风作浪,庙堂上却毫无动静,由此也可见这位将军背后势力之强大。

    真理教上至四天神长老,下至普通教丁,皆知本教第一不能冒犯的人不是教主,而是这位‘客居’本教的将军。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俺不想当苦力,不要抓俺!”

    “饶命啊诸位大人,饶命!”

    真理教丁也意识到自己等人办事不利,使得那关系到真理教幕后大能之利益的契约丢失,成为敌人手中把柄,但未料到李傲云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几乎是剑客前脚带人离开,他后脚便跟了过来,简直像是与那剑客约定好了一般,就等着自己犯下错误,他好率众捉拿。

    教丁们更料不到的是‘将军’竟提了教中全数乌金卫来捉拿己等,天大的祸事劈头盖脸砸来,教丁们顿时慌了手脚,炸锅一般吵嚷哭嚎起来。

    “俺好歹也为本教做了那么些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将军!”

    一个旗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朝着李傲云的方向磕头如捣蒜。

    “走!”

    两个乌金卫架起了那旗目,其中一个袖中滑出钉链,当街扒开旗目胸口衣物,钉钩直接扎进了旗目皮肉之内,从他锁骨下方穿了出来,带起颗颗血珠!

    另一个旗目见同僚凄惨之状,顿时大骇,扭头逃跑,边跑边大叫:“挨千刀的劳什子教,老子日你娘!”

    “老子也给你们干了那么些事,你们前脚赏了金子,后脚就扮成劫匪从老子手里抢走,你当老子真个傻么?!”

    这旗目确实经历了教内前脚赏金,后脚劫匪就从自己手中抢走的事情。

    只是抢走他金子的人是不是真理教,他从前是不敢妄下论断的。

    目下情势危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口不择言,将屎盆子都扣在了真理教头上,试图煽动教丁们跟他一起反抗。

    他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跪在地上的真理教丁们一时哗然。

    李傲云藏在盔甲里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异色,这旗目误打误撞,倒真猜中了事实,也省了自己许多口水。

    “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李傲云沉声喝道,声音颇有金属质感,难辨雄雌:“多嘴多舌!”

    街边的乌金卫把枪往地上一斜,直接令狂奔中的旗目扳倒了,另一侧的乌金卫昂首向前,一枪扎穿了旗目的后心,将之钉在了地上!

    旗目口中淌血,抽搐个不停,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教丁们惊悚于本教会以这般狠绝的手段对付自己人,更震怖于那旗目难辨真假的话。

    比起自家一条贱命,金子显然就更重要。

    而将军最后说出口的‘多嘴多舌’四字,落入教丁们耳中,却是说者有意,听者亦有心。

    这四个字,毫无疑问是对旗目那一通看似胡诌的话,做了一个注脚。

    “他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吗?将军!”

    教丁们抬首,向李傲云颤声问道。

    “你等已被贬为苦力,知道太多有甚么用,一辈子都要在矿洞里渡过的。”李傲云狞笑,看着一个个教丁被穿了锁骨,地上跪着的人越来越少,又道,“获罪教徒,有甚么资格拥有本教的赏赐?”

    “比起你们那点赏赐,可知因为你等,本教又损失了多少?!”

    “蠢笨如猪!”

    “是不是真的?!”一个中年教丁霍地起身,怒声向李傲云,“老子通过本教,往家里送了三两金子,你们可有给老子送过去?”

    “我的老娘等着钱买汤药治病!”

    李傲云挥了挥手。

    一个乌金卫一枪将中年教丁扎到了地上,他兀自挣扎着向前爬,鲜血在街面上铺成一道醒目的红——

    “娘等着钱救命呐,将军……”

    “钱,钱——”

    豆大的眼泪混进中年教丁流出的鲜血里,没有痕迹。

    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看着那个死去的教丁,他的同僚们俱都沉默了。

    长风扫过,鬓发凌乱。

    李傲云盯着那具爬到自己脚下,伸出手凝固不动的尸体,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沉默后,冷声道:“你真的想知道?”

    他抬起头,看向众教丁:“你们真的想知道?”

    众教丁眼睛里渐渐有了亮光,感激地看着李傲云,磕头如捣蒜。

    “将军若能如实相告,俺们感激不尽,纵是做苦力,也没有怨言了!”

    “对,毫无怨言!”

    “一条命能换来三个金豆子,俺已经值了,不枉世上走一遭,对得起老子娘了!”

    他们惯于先入为主,认为将军既然松口了,那将军告诉自己等人的结果,便一定不会是一个坏结果。

    人都是有这种逃避自己不敢面对的现实的心理的。

    就不知若是他们得到的结果,是一个自己绝不敢想的恐怖结果,会是怎样的心情?

    又是否真的能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心甘情愿地去做苦力?

    李傲云并不期待接下来的事情。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要做,这是自己计划中的一环。

    “把东西拿过来!”

    李傲云挥了挥手,一个乌金卫依言而动,走向城门口,从一匹战马背上拿下了一个布袋。

    布袋有些沉,但也不算太沉。

    乌金卫将布袋递到李傲云手中。

    李傲云解开布袋口的绳索,之所便拎起布袋底部,布袋口朝下倾倒出来一粒粒黄澄澄的物什,与一封封轻薄的信笺。

    信笺随风飘散,铺在了一个个教丁的脸上。

    他们捏着那些信笺,茫然失措。

    他们认不得字,但他们记得,自己曾在教内,付给账房半两金子,令其帮助自己写一封家书,并几颗金豆子的全部身家通过教内驿马寄往家中。

    如今,信还在,金豆子也没有寄回去。

    它们散落在李傲云的脚下,即使在黯淡的夜色里,也依旧呈现着那般诱人的色泽……

第二三四章 安兮英灵(七)

    天是黑的。

    天会黑到几时?

    打更人知道答案。

    燕州郡没有打更人,所以黑暗会持续多久,便也是一个未知数。

    “好好看一看那些信笺,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李傲云冷冰冰地说话,声音里没有分毫情绪。

    但那股尖刻的嘲讽意味却深深扎进了每一个教丁的心里。

    他弯腰捡起一封信笺,撕开信封,两根手指捏着薄薄的纸页,喃喃道:“倒是忘记了,你等是不识得字的。”

    “本将便读给你们听!”

    “都听好了!”

    众教丁意识还在巨大的空茫之中,听着李傲云的高喝,只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双目无神地看着那道模糊而扭曲的黑影。

    “卖身契!”

    冷冰的声音落在众人心间,响如惊雷!

    “孙大牛,燕州郡平县柏杨村人,年三十七,无力维持生计,自愿入赵芝龙府宅为奴!”

    李傲云将那一张卖身契翻转过来,其上的字迹对着众人:“画押手印,一个都不曾少的。”

    “这个名叫孙大牛的人,已经是关东太守赵芝龙府上奴仆了。”

    “你运气倒是不错,还能当赵大人的奴仆。”

    “只可惜,赵大人已全权委托本教,暂为看管他名下的奴仆,若你在矿中挖掘金子几年而不死,便能顺顺当当地在燕州给赵大人起的宅子里当个奴仆了,自然也可能入不得府宅,一生为奴,为赵府耕种至死!”

    “从在这张契约上按上手印那一刻开始,孙大牛自己,以及后代子孙,尽数夷出民籍,堕为奴隶!”

    “为赵府耕种至死?”那名叫做孙大牛的人跪在地上,像是一只投入油锅的大虾一样颤栗着,“耕别人的田,给他当牛当马,耕种至死?”

    “俺的儿孙,以后也得给赵家人耕田到死?”

    他咧嘴,露出血红的牙床与烂黄的牙齿。

    “夷出民籍,俺就不是人了?”

    “俺就跟猪狗牛马一样了?”

    “日你娘!”

    他咆哮一声,猛地站起来冲向李傲云,想要从其手中夺回那一张卖身契,撕扯成粉碎!

    “你们该遭天谴!你们要被千刀万剐!”

    “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放过你们的!”

    孙大牛一条腿被枪扎穿了,兀自咆哮不休。

    李傲云覆满甲片的手掌按在了孙大牛脑袋上,用力一扯,他的咒骂声就停歇了。

    黑甲将军看着那些目露凶光的教丁们,闷声道:“你等也以为本将会遭天谴?”

    “呵呵,天道好轮回,本将等着那一天。”

    “但是……比起本将,你们便干净了么?不也一样是做了那般多丧尽天良的事情?”

    “这便是天道轮回。”

    “半个时辰内,全都拿下,锁回教内。”

    李傲云转身走到战马前,跨上战马,在城门口如同一尊遍身漆黑的雕像。

    乌金卫围向真理教丁们。

    “别想擒拿老子,老子宁死,也不会去给你们做苦力!”

    “冲出去!冲出去!”

    “得告诉其他跟咱们一样的人,真理教是怎么干事的!”

    “不能死在这里!”

    嘈杂的声响在街头响起。

    与之相比,下河城却格外的寂静。

    ……

    “那人与本宫说,兴城会有大事发生,你觉得可信几分?”

    兴城南一座府宅后院中,男子玉簪簪发,鼻梁高挺,眉毛如剑,眼窝微凹,一派鹰视狼顾之相。

    他坐在小亭中,似乎是对桌案上的棋局没了兴趣,捏起两子掷在了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负。

    男子抬首看向对面的人,问道。

    青衫背剑,额前有一缕白发垂下的太子左卫率闻声笑了笑,温言道:“殿下心里,不是早就已经相信了么?何故问我?”

    男子叹了口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若非得到情报,本宫竟不知,燕州已被皇弟搅成了这副局面……”

    “他这般作为,怎对得起当年的叔……”

    太子左卫率脸色一沉,打断了男子的话:“殿下慎言!”

    “那人是大逆,与你可没有甚么关系。”

    “呵。”男子摇了摇头,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本宫之所以会相信那人所说,原因……你必也知道。”

    “一则,因燕州局势确如他所说,皇弟的心计,做兄长的终归还是了解一些的,二则……他与那人长得太像了。”

    “所以臣下才规劝殿下,莫要相信那人。”太子左卫率浦伯关叹了口气,“殿下与他牵扯太多,若被今上所知,只怕今上会更加忌惮于你。”

    “他是一个生来便被国朝下了死刑的大逆之子。”

    “本宫与他牵扯,也只因燕州百姓。”

    “纵然被旁人说给父皇听,本宫亦不觉有甚么理亏。”

    “这本是正道,亦是本宫此行最要紧办的正事,旁人说道几句,纵然于本宫声誉有所毁损,只要事情做好了,又能如何?”

    太子赵元直振声道。

    “与他牵扯,正还是反,便由不得殿下辨明了。”浦伯关意味深长道,他见太子脸色似有不虞,笑道,“也罢,那人能在形势多变的燕州盘桓如此之久,在各路豪强的眼皮子底下建一个青萍镇,连横合纵,智计百出,由此可见,纵然身负‘大逆’之罪名,也足可称为一代人杰。”

    “他既派人入京与太子接触,想必便做好了如何隐藏自己的准备。”

    “实话说,臣下并不怎么担心他会于殿下之声誉有所毁损。”

    浦伯关目光幽幽:“臣下担心的,是他纵然扯来了殿下这张虎皮,又如何与燕州诸豪强,甚或三皇殿下两军对垒?”

    “尤其是眼下此局。”

    “他是要将燕州士子连同百姓尽数拖下水,然而翻转乾坤之策,确乎就在此中?”

    “殿下在此局中,是要做那静观的渔人,还是涉局的棋子?”

    浦伯关面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不待赵元直开口,他又道:“当然,若是局面过于凶险,对殿下不利,伯关自不会坐视不理。”

    “那人说了,进,殿下可得青萍,得天目,得燕州士子,得燕州人望,终得燕州。”

    “退,殿下一无所得。”

    “依伯关来看,他是在告诉殿下,若殿下在此局中出手助他,殿下最大的收获,便是这个首阳阁谋士榜上,跻身前三十的谋士,洞见人心杨氏郎。”

第二三五章 安兮英灵(八)

    “魁首希望秉锐兄做的那些准备,秉锐兄做了吧?”

    陈秉锐沥干了杯中最后一滴酒,面色微红,听到石子的话,点了点头:“兴城士子已往各地修书去信,估计到了明天,那些信笺便能到各地同窗手中了。”

    说完,他看了石子一眼,后院一片漆黑,石子的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也是若隐若现的。

    只是脸上的那丝不忍,却是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了了。

    “你亲口同我说,会有大人物驾临兴城。”

    “怎么事到临头,你好似是对那个大人物,没有了信心?”

    石子苦笑,道:“在下倒不是对那位大人物没有信心,而是对秉锐兄等书生们,没什么信心……”

    “哦?”陈秉锐眉毛一挑,饶有兴致道,“缘何没有信心?”

    “担心我等临阵脱逃?呵呵,畏惧于死乃是人之常情,若是兴城士子之中,有人临大节而畏死,我倒并不奇怪,也不会惊诧。”

    “只是这等样人,在兴城总归属于少数。”

    “可知我辈读书人,身负功名,却如猪狗一般在这燕州多少岁月?”

    “有死而已,比之胸中抱负不能施展,实在渺小。”

    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魁首明示,此事不可强来,他的目的便是要令天下人注意到燕州的百姓们如今面临何等处境。”

    “此中若有人因一时义愤,与真理教起了冲突,那便是我等的罪过了。”

    他又道:“诸位怕死才是好事,若都像秉锐这样,生死不足为惧,那才是坏事。”

    “尚且不知真理教是否会派人来剿,兴城局势虽翻覆,但城主终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不足为虑。我等还是有些信心能将孩子们藏在此地一日半日,等待佛道二门或是青萍之救援的。”陈秉锐皱了皱眉头,随即道。

    扑棱棱——

    一只鸽子飞进了窗里。

    石子从鸽子脚上取下一张字条,借着烛光端详片刻,转首看着陈秉锐,正色道:“鱼肠道二首领传回来的消息。”

    “他已与真理教的那位将军交过手了。”

    “真理教正往兴城而来,一千乌金卫。”

    “换句话说,如今已能确定,真理教必定会派人来剿,而且来的乃是教中精锐。”

    石子语气低沉。

    陈秉锐闻言,却没有太大反应,摇头一笑道:“这么说,我们也该做准备了。”

    “随我去后院吧,我们放几个孔明灯玩玩。”

    “切勿冲动!”石子心跳加快,跟在陈秉锐身后,下了楼梯,忍不住道。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千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此君子之风,当为读书人之楷模,我亦心向往之。”

    ……

    长夜将尽,天穹偏暗蓝之色。

    一道黑影在几点白光簇拥之下,纵马走远。

    李傲云盯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紧紧攥着战马缰绳的手背上,甲片裂开,虎口有鲜血汩汩而流。

    他冷哼一声,眼睛中有电光连闪。

    最终抬手阻住了要前去追赶那个剑客的士卒,寒声道:“此人武功高强,你等绝难与之对阵,别追了!”

    数十余乌金卫依言住马,转首看向李傲云,等待将军下达新的命令。

    “他手中掌握着那些契约,若是被其逃出燕州,于真理教而言便是祸事。”

    “右奴,传信燕州郡各绿林首领,本将要他们倾巢而动,全力剿杀此人!”

    “是!将军!”

    在李傲云右侧的右奴低沉应声,随即领一队士卒脱离本阵,向一个方向策马狂奔而去。

    “余下乌金卫,随本将继续追击逃窜的奴仆!”

    轰!

    马蹄声隆隆响起。

    李傲云张开虎口流血的那只手掌,掌中有一方印信。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是对自己的收获颇为满意。

    ……

    “那是什么?”

    “兴城已经连续宵禁一个月,是谁敢在半夜放孔明灯?”

    “灯上都写着字的,那些读书人真是不甘寂寞,他们这是摆明了要与州牧做对,呵,不会有好下场的!”

    兴城城墙之上,守卒们看着飘荡在城池上空的那一盏盏孔明灯,顿时议论纷纷。

    一座城池的上空被孔明灯覆盖了大半,底下的街道也在火光的映衬下,有了几分鲜亮的感觉。

    白底的孔明灯上,书写着一个个墨汁淋漓的儒字。

    这个字表明了放灯人的身份,只要认识些字的,转眼一想便能明白此事与读书人有关。

    有青楼女子推开窗户,半靠着窗边,扬首看着那些漂浮于天空上,宛若星群的孔明灯,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在自家铺子后院中准备早点的老人,疑惑地看着地上亮堂堂的光,进而抬首,神色间似有一丝快慰,只听他喃喃自语:“快要过年了……”

    兴城何时有过新年呢?大概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

    老人摇了摇头,走到前面铺子里,轻悄悄地打开了铺门。

    对面的铺子此时也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较宽的缝隙,小伙子的脑袋从缝隙中弹了出来。

    他一抬首便见到了站在自家铺子门口的老人,咧嘴低声笑道:“老林叔,您起得早啊……”

    “哈哈,你也挺早。”被称作老林叔的老人笑着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啊?”又一个铺子的门开了,妇人抱着一个簸箕闪身而出,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孔明灯,又低头看了老人与小伙子一眼,笑道,“这阵仗,奴家还以为是要过年了呢……”

    “可不是……”

    “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啦……”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

    “这……宵禁大家伙都出门活动,要是……”

    “咱们这么多人呢,你害怕甚么?”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三五扎堆,或小声或大声地议论着什么。

    对天空中的一盏盏孔明灯,每个人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他们是这件事情的见证者。

    家中儿女,或许也是这件事情的参与者。

    一座城自昏暗中渐渐苏醒,城里巷陌街角,全都是穿着整齐扎堆议论的人。

    守城的士卒们见此情景,终于有些慌张。

    在一个值守武官的命令下,一队轻骑策马狂奔向州牧府邸……

第二三六章 安兮英灵(九)

    州牧府大门紧闭。

    轻骑在府邸前住马。

    武官径直上前扣门,边扣门边呼喊道:“大人,大人!”

    “大事不好,那些读书人……”

    “噤声!”他还未喊完,门里便响起了门房的声音,大门打开一道缝隙,门房伸手将武官拽了进来。

    武官行色匆匆,门房这般及时的反应,让他心底生出几分困惑,闪身入门后,看着门房,低声道:“大人可知晓……”

    话未说完,门房指了指天空中那一盏盏孔明灯,嘿然道:“漫天都是,大人怎会不知?”

    “那大人为何……”武官急声道。

    门房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大人的儿子,也参与了这件事。”

    “什么!”武官惊呼一声。

    “且随我来。”门房点到即止,不再多言,拉着武官往府宅内院走去。

    ……

    书房之内。

    兴城州牧丁乐恶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胸膛不断起伏着,不时唉声叹气。

    “大人,周将军……”

    “让他先在门外候着!”

    丁乐一挥手,门外便没有了声音。

    “你简直,你简直要气死为父!”开口斥得门房闭口不言,丁乐满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指着儿子的手指不断哆嗦着,一张脸庞憋成了猪肝色,“你这不肖子,你是要给为父召来天大的祸事!”

    跪在地上的丁磊听着父亲的斥责,眼皮也不抬一下,磕头道:“父亲若是担心孩儿误了您的仕途,尽可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大义灭亲……”

    丁乐一腔怒火登时涌上脑门,转身将墙上宝剑拔出了鞘,含怒斩向丁磊:“好哇,老子,老子今天就大义灭亲!”

    唰!

    长剑下劈!

    门外的武官听到里面动静,吓了一跳,就想推门进去拦阻,被门房拦住:“你且听着,先别进去。虎毒尚且不食子,父子正常争执而已,你横插一脚反遭大人怨恨。”

    武官犹疑着收回了推门的手掌。

    长剑破空的声音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剑刃停在丁磊头顶三尺距离,终究没有落下。

    “你这般做,你这般做可是要将你的生父母往火坑里推?”

    “非要弄得丁氏一家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你才开心么?!”

    丁乐虽然最终未‘大义灭亲’,但怒意仍未纾解,额角青筋突突跳动着,咬牙切齿,又痛心疾首。

    看着父亲这般样子,丁磊心中也颇感愧疚。

    然而事已至此,他又觉得自己所做之事,乃是利于燕州百姓的大事,自然不肯更改心意,向父亲低头认错,于是只道

    :“圣人曾言……”

    “莫再说甚么圣人之言!”丁磊怒吼一声,打断儿子的话,恨声道,“为父当初真不该让你读书,你若不读书,只做个富家子,如何会给为父惹来如今这么大的祸事!”

    “你读书,怎会学到孝道,偏偏要弄什么劳什子的大义?!”

    “毫无用处!”

    丁磊抬起头,看着兀自咆哮的父亲,振声道

    :“读书若是无用,父亲如何能得这州牧之官职,牧民一方?”

    “既身负要职,牧民一方。自该修一方水土,养一方百姓。”

    “父亲所作所为,哪一点配得上这官职了?”

    “父亲如此下去,百年之后,旁人又该对我丁氏一门指指点点?”

    “父亲可知愧杀?”

    可知愧杀?

    “官场可不是你这等只剩一腔热血的蠢货可能测度的!”丁乐嘴唇动了动,良久,总算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了一个理由,“为父身在官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日劳碌于案牍之间,此中辛苦,你一个孩子,怎会明白?”

    “庙堂之中,更不伐党争。大势所趋,为父能有甚么办法?”

    “做个糊涂官,总比一家老小皆没了性命好!”

    “那父亲如今,何不继续糊涂下去?”丁磊眨了眨眼睛,“反正别人都觉得您是一个糊涂官了,您再糊涂这一回,也没人说什么。”

    “说的什么混账话……”丁乐瞪了儿子一眼,旋即皱起了眉头,因丁磊的提醒陷入了沉思当中。

    沉思良久,他苦笑道:“为父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便是糊涂也难得糊涂了。这办法却是行不通的。”

    “众目睽睽,为父装疯卖傻?不过是落人把柄,日后终要被人秋后算账的……”

    “父亲可知,如今您治下兴城之内,便有一位大人物,您若是为此事强行出头,大行抓捕之事,只怕会忤逆了那位大人物的意愿呐……”丁乐的话未说完,便被儿子打断,接着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丁乐久经官场,虽然在这兴城官声不响,城中百姓皆以之为庸官,但终究是有几分察言观色,晓通事理的本事,此时经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哪里还会弄不明白儿子是意有所指?

    他自然清楚把燕州搅弄成这一副破落样子的幕后之人是谁,更知那人自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此时听儿子这番话,意思分明是兴城里有大能降临,足可与操纵燕州的幕后之人分庭抗礼……

    丁乐脸色顿时阴晴不定,拳掌交击,眉毛一挑,沉声道:“那位可真来了兴城?”

    “此事紧要,吾儿若是诓骗为父,行差踏错之下,丁氏满门可就要人头不保!”

    丁乐面色严肃,直勾勾地盯着丁磊。

    丁磊被父亲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吓得心中一怵,只是又想到同窗之担保,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事已至此,父亲已绝无退路。”

    “若是被燕州祸事幕后操纵之人查明,孩儿参与了兴城孔明灯之事,丁家到头来也是一个秋后算账的下场。”

    “不如投奔此时就在兴城之中的那位大人物,丁家还能逢凶化吉……”

    丁乐摇头苦笑,看得丁磊心头更加紧张,他说道:“这是到了我丁家站队的时候了……”

    “选不好,丁家确实将有大祸降临……”

    一番话说完,丁乐闭口不言,在书房中转着圈子,不时叹息一声,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心中似乎在权衡什么。

    良久良久。

    丁乐停下脚步,叹道:“也罢!”

    “周将军,且进来吧!”

    门外等候的周姓武官闻声推门而入,向丁乐抱拳行礼。

    丁乐已站在桌案之后,眼神幽深道:“今日城中一应卫兵,不可掺和到孔明灯一事之中,除却守城士卒之外,其余士卒各自散去,回家歇息一日!”

    “那些读书人要做什么,便让他们做,就是冲击城门要强行离开兴城,也莫管他们!”

    周姓武官蓦然抬头,惊讶于丁乐会下这样的决定。

    但州牧命令已下,他却是断不能忤逆的

    ,只得点头应是。

    “州牧府今日一概人等,皆闭门不出,周将军,若有人问起本官,你便说本官昨夜喝得多了些,今日犹在昏睡之中。”

    “此事,你我切莫掺和进去。”

第二三七章 安兮英灵(十)

    已过三更,本就不算黯淡的兴城天空,有了孔明灯的映衬,更如白昼一般。

    市井坊子里的商贩们也都早早开了铺门,摊贩推着板车沿街叫卖蔬菜野味之类,不多时,街面上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与城中这样喧闹场景不太相符的是城门至今都还未开启,几个守城士兵眼看着这座被提前惊醒的城池里的景象,只觉匪夷所思,面面相觑,却也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把已经睡醒的人都赶回屋子里去,开门的商铺让他们也打烊了。

    他们的身份只是一个守城士卒,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敢揽下这么大的事情。

    更何况,士卒们也是兴城人,自家父母兄弟也得在城中讨生活,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说不定就有自家人,也不能一并赶回家去吧?有违孝道。

    所幸就在士卒们一筹莫展之际,值守武官的亲信爬上了城墙,与一众士卒们耳提面命一番,自个儿便优哉游哉的回家歇息去了。

    他走了以后,值守城门的士卒们交头接耳商量一番,留下两个看着城门,等待换班的士卒过来,余下人也一并散去,各回各家。

    ……

    陈秉锐和石头两个顺着人群向向城门口走去。

    石子略微紧张地问了陈秉锐一句:“可真能成?”

    “能。”陈秉锐点了点头,侧目看了石子一眼,笑着安慰道:“方才在青楼,你也看见了,城墙守军已撤走了大半,各自回家了。”

    “丁磊做事还是很缜密的,想必他已经劝服了兴城州牧。”

    两人穿过一条街道,城楼的轮廓已越来越清晰,石子看到城门口聚集得人越来越多,悄悄舒了一口气。

    聚在城门口的大都是些城中的普通百姓,今天起得早,便想要早些出城去做活计,他们聚在一起,城门守卫也不敢轻易开城门,民众便吵嚷了起来。

    “为甚不开城门?”

    “城里人都早起了开门做活了,你早开个城门能坏多大事?”

    “你要是不敢开城门,俺就来帮你把城门打开了,大家各走各的……”

    民众与城门守卫吵嚷着,两个士卒手中握有利刃,也只敢吓唬吓唬围上来的人,不敢真的动手。

    他们急得额头直冒汗,此前过来耳提面命的周将军亲信只说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不要掺和这样的话,却也没实际告诉他们,他们被卷到事情里的时候,该怎么处理啊?

    眼看聚集在城门口的人愈来愈多,已经有人撸起袖子准备上来给自己饱以老拳了,两个士卒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一边挥舞着兵刃,斥退涌上来的民众,一边低声嘟囔了两句:“这都是个什么事?他们把咱们丢在这里,一个个回家抱着老婆睡觉去了,可苦了咱哥俩!”

    “伍长可是下了命令的,严禁咱们与民众起甚么冲突,看到什么也权当没看见就是了……”

    “当下这么个情况,人都站在咱们眼前,眼看要冲击城门,咱们如何做得到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那个士卒一通嘟囔,旁边的同袍也有些抵受不住民众汹汹之意了,咬了咬牙:“天塌了总有个高的顶着……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咱们也就跟着做就是!”

    “反正这事儿总也挨不着咱们,命令都是他们下的,纵然最后要受罪,也得他们跟咱们一块儿来受!”

    同袍一咬牙一跺脚,直接把手中兵刃丢在了地上,脸红脖子粗地吼了一声:“都停下好好排队,我来开城门!”

    那个士卒被同袍吼得这一嗓子惊住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同袍便推搡着他上了城楼,两人合力转动了绞盘。

    城门一寸寸打开。

    底下的民众倒也不再吵嚷,规规矩矩地在城门前排好了队。

    自从兴城施行宵禁以来,民众不论入城抑或出城,都是需要排队的,入城的排在左边一侧,出城的则在右边,如此守城士卒各负责检查一边的人,也算有条不紊。

    嘎啦嘎啦……

    城门打开的声音听到石子的耳朵里,却让他莫名觉得此地安静极了。

    他与陈秉锐排在出城队伍的中段,看到了不少人与陈秉锐打眼色。

    那些人或肩膀上挑着扁担,或推着板车,一副城中普通居民的模样,但石子细心观察了他们的肩膀与手掌,发现这些人肩膀瘦削,手掌相比常年做活的人而言要干净细嫩许多,心中便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兴城读书人。

    石子在兴城也流连了不少时日,自觉对秉锐兄也算了解,但如今亲眼历见对方将一件大事规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几乎是面面俱到,心中还是有些微震惊的。

    这样对天目的计划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也令石子心中震惊的同时,多了一份感动与沉重。

    陈秉锐昂首看着前方洞开的城门,低声道:“我只是交代有三五个人能来城门前闹腾一番,吓退城门守卫便可。”

    “却未想到,来了这么多。”

    石子眉毛一抖,问道:“这些排队的人里,有多少是读过书的?”

    “大半。”陈秉锐沉声道。

    “剩下的那小半人,也多是他们的亲族妻儿……今日虽然大家醒得早些,但此时还是后半夜,目下那些需要出城的人也不会那么着急过来,所以来的人大半都是咱们的人……”

    “真理教必会搜查兴城,将这般多人都卷进来……”石子刚要说这样恐怕会彻底激怒真理教,陈秉锐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

    陈秉锐道:“世道不公,豺狼当道。此时正是社稷用人之际,我等读书人,焉有不挺身而出之道理?”

    “参与此事,我等已做好最坏的准备。”

    “死不算可怕,死得无用才可怕。”

    “若能留得有用之身,何须用死?”石子急声发问。

    陈秉锐深深地看了石子一眼:“蝼蚁尚且偷生,我等亦怎会不知理?又怎会舍却大好年华,共赴一死?”

    “如今燕州境况如何,你亦知晓。”

    “便是你家魁首运筹帷幄,庙堂之上,亦有权贵呼风唤雨。在他们眼里,天下人人皆如刍狗,他们只会觉得只是贼匪劫掠人口,做为奴隶而已,此中更有皇嗣掺和,今上多方权衡,顾念皇家颜面,恐怕只会一道平匪的旨意下来,便能将燕州祸事背后的权贵们全遮掩了去。”

    “燕州大损,权贵们羽毛不伤。而后庙堂以怀柔之计,留给燕州一个喘息之机。也仅此而已了。”

    陈秉锐叹了一口气:“我等要做的事情,便是要让他们捂不住盖子。”

    “捂不住盖子,天下哗然,群情汹汹,物议纷纷,庙堂又该如何处置此事?”

    “今,兴城三千士子死。”

    “今,远在其他州郡的同窗皆可收到我等兴城士子之绝命书。”

    “你以为如何?”

    “谁能捂得住这件事?”

    “那才是燕州真正变革之日!”

    石子眼神震惊,喃喃道:“你们寄给天下各地同窗的书信……皆是绝命书?”

    “然也。”陈秉锐嘴角上扬,随即肃然道,“血荐轩辕,死而无憾!”

第二三八章 安兮英灵(十一)

    城门大开。

    两个士卒从城楼上往下走。

    陈秉锐目视洞开的城门口——城门口站着一个儒衫青年,他手中还拉着一个小孩。

    两人站在城门口,有些忐忑,有些警惕,微微弓着身子。

    排队准备出城的人们面面相觑,没有料到城门一开,就正好有人在外面等着入城,队伍里少部分真是因为有急事要出城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其余的读书人们纷纷看向陈秉锐,等待他发话。

    陈秉锐眉头一紧,想来也是没有料到这么个情况。不过片刻后,他舒展了眉头,脸上露出笑容。

    一直在旁观察着他的表情的石子低声问了一句:“门外的人,秉锐兄认识?”

    陈秉锐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排队在自己前面的一个读书人肩膀,在那人耳边低声言语道:“崔兄,你待那两个士卒下来,别等他俩叫嚷,将他俩打晕过去。不可杀人。”

    被他称为‘崔兄’的读书人点了点头,又与身周几个人打了个眼色。

    于是几人就从队列中脱离出来,分作两拨,一拨迎向左边台阶下来的守卫士卒,一波迎向右边的。

    一切皆有条不紊。

    眼看着两个士卒吵嚷起来,几个读书人一拥而上,将 他俩包围起来,一番拳脚之后,放倒了两个士卒。

    崔兄取了士卒 的兵刃,与几个同窗返回队列。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掺杂在队列里的普通人都未能反应过来,待到他们反应过来之时,心中不由得惴惴,站立在队伍中,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

    正当此时,陈秉锐走出队列,朝前走,与站在城门外的秦远和小孩子招呼了一声,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接着便走到了队列最前面,侧头看了看昏迷过去的士卒,脸上带着生硬的笑容,朝队伍中的人群高声道:“这两位仁兄说了,他们守了一夜的城门,已经有些累了,让我们先容他二人休息一番。”

    队列里的普通人面上变了颜色,开始窃窃私语。

    到了目下,他们纵然是不了解陈秉锐等读书人要做甚么事情,也明白了自己所在的这个队伍里,有大部分人都是与前方喊话的陈秉锐是一伙的。

    他们是认识这位被誉为北州冠冕的陈秉锐的。

    当下有人喊道:“陈郎君,你将这两个守城的打晕过去,我们怎么出城啊?”

    “就是,小郎君做了这事,也该想到这事了吧?”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们是不想理会,也管不了诸位郎君的,只求郎君可别把我等牵连进去啊……”

    在那个首先发声的人话音落地之后,其余人也壮了些胆气,跟着纷纷说话,问询陈秉锐。

    陈秉锐点了点头,接着道:“今日城外发生了许多事情,过不了多久,真理教可能会来兴城巡查。”

    “诸位叔伯兄弟,在下妄言几句——城外如今已是兵荒马乱,贼匪众多,更有真理教兵马直驱而来,当下出城办事,确不是个好时候。”

    “诸位若能听进去秉锐的话,不如就地散去,先各自回家,观望一番,等到风波平静了些许,再寻思出城办事,如何?”

    陈秉锐对于他们倒是没甚么隐瞒,直接道出了 此中利害,也是怕他们此时出城了,若真撞见真理教匪徒,恐怕很难捡回来一条性命。

    陈秉锐对众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众人也都不是傻子,当下便犹豫了起来。

    有人退出了陈列,准备先回家观望观望,也好知会家里人一声,让家人把要紧财物藏好——在他们眼中,真理教就是土匪,土匪过境,哪有不盘剥百姓钱财的?

    “那你们还留在这里,难道不怕真理教吗?”疑心重的百姓多问了一句。

    陈秉锐摇头:“我等 还有要事要做。”

    “诸位若是信得过秉锐,便赶快回家准备躲藏。”

    “若是信不过,尽可出城。”

    他一扬手,侧身令身后城门显露在众人眼前,道:“那二位仁兄睡前交代我们,城门一日不可有失,便委托我等先为他们看守城门片刻,待他们醒来,自会接管。”

    “各位叔伯若是执意出城,秉锐是不会阻拦的 ,皆由着你们就是。”

    陈秉锐在兴城素有名望,他此时都这样 说了,众人焉能说出‘不信任他’之类的话?

    当下纷纷摇头,队列里的不知情者都退出了阵列,站在队伍末尾。

    不知情者们走到了队伍最后,转头看着这个站在城门口的队列,里面尽是士子,看着他们严肃的表情,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叮嘱了一句:“都是读书的好苗子,要是真遇到了匪徒,可别只顾颜面,顾不得性命了啊!”

    “你们若是死在这里,家中父母恐怕也难活下去了……”

    “俺们不识几个大字,比不得你们,皆是文曲星下凡。多嘴几句,你们也别见怪啊……”

    “读书伢子就是心思重,不叫人省心。今日俺们便信你们一次,只希望你们都是在胡说八道,与俺们开了一场玩笑。”

    “哎……贼匪过境,不是甚么好事呦……”

    气氛凝重而严肃。

    作为唯一通晓陈秉锐全盘计划的读书人们,听着人们的话,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悲凉的感觉。

    “倒像是在送别了……”陈秉锐收敛了面上难看的笑容,眸子幽深,让人看不透。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脑中的思绪都摇晃出去,接着转过身 ,向秦远伸出了手:“秦兄,请进来吧。”

    目睹了陈秉锐的作为的秦远面上难掩惊骇之色,直到此时陈秉锐与他对话,才惊醒过来,慌忙上前,问道:“秉锐兄,这……可是发生了甚么大事?”

    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一众读书人何至于对城门士卒拳脚相加,抢过城门的防卫权。

    陈秉锐摇了摇头,笑道:“事急从权,这是无奈之举了。”

    “秦兄,这个便是你救下的那个孩子么?”陈秉锐低头看着孩童,脸上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孩子,他缩到了秦远背后。

    秦远点了点头,正想开口,便被陈秉锐抬手堵住了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秦兄,对燕州有功。”

    “崔兄,且带秦兄前去你家歇息一番吧。”

    “要 把孩子藏好。”

第二三九章 安兮英灵(十二)

    ‘崔兄’领着秦远和孩子离开。

    秦远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站在城门口的陈秉锐,直到视线里的人渐渐变成一个个黑点,最终消失。

    他牵着孩子的手,跟着崔理走了很长一段的路,直到走到了兴城南边的一栋栋破败房舍里。

    崔理伸手推了推一座房屋的门,房舍便轻轻打开了——门上没有上锁。

    开门后,崔理转身同秦远咧嘴笑了笑,似乎是担心秦远会把自己误会成盗贼,他说了一句:“这是家翁故去后留给在下的房子,近些年一直做着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房子也疏于打理了。”

    “总之,家徒四壁,盗贼也不会来光顾 的,索性就不落锁了。”

    “秦兄,小少年,二位请进吧。”崔理一边说着话,一边侧起了身子,伸手对秦远和孩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秦远心事重重地带着孩童走在前面,崔理则在他们身后跟着。

    三人一道穿过了幽深的过道,一方小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柴禾稻草就垛在院墙周遭,有些已经遮住了院子角落里的柴房。

    柴房倒是落了锁的,除此以外,堂屋厢房的门都敞开着,若是盗贼真的推门进来了,对那间堆满柴禾的柴房必然是最感兴趣的。

    崔理引着两人到了堂屋,把桌椅板凳都擦拭 一番,招待两人坐下,又给他们倒了两碗热水,自己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下腹处 ,脸上的笑容有些赧然,他开口道:“家里许久不曾来过客人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要准备茶叶,怠慢了贵客,两位可别见怪啊……”

    秦远闻声慌忙摆手,连连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崔兄这样客气,可真是折煞了我们两个了。”

    小童阿丑在他身侧对崔理报以感激的笑容,从前还有家的时候,他喝的便是这样的水,茶叶那种东西,从不曾出现在小孩子的世界里。

    崔理点了点头,又道:“孩子和崔兄走了这般远,到了兴城,一路上怕是没有吃东西吧?”

    “稍待片刻,在下去取饭食过来,崔兄和孩子先用一些。”

    说完,不待秦远客气什么,崔理便走出了堂屋,从腰间取下一枚钥匙来,去开柴房的锁了。

    他刚刚转身离开时,秦远朝他挥了挥手,不愿麻烦对方过多,但秦远随后看了阿丑一眼,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由着崔理去弄饭了。

    阿丑与自己一路走来,确实未吃多少 东西,此时便不要过于拘泥礼数了……

    秦远摸了摸怀中的钱袋,想着等用过饭后,去街上一趟,也给崔理买些礼物,当下呆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总会讨人嫌恶的。

    尤其是看崔兄这家中境况,也不是太好。

    该给崔兄买些什么对他用处较大呢?

    秦远站起身来,打量了一下堂屋,而后蓦然惊醒——当下哪里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是早早问清楚秉锐兄那边在谋划些什么,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才是要紧事!

    一想到这些,秦远顿时百爪挠心,坐立难安。

    好在崔理并未让他等得太久,不多时,便一手端着一盘馕饼,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布袋走进了堂屋。

    崔理将馕饼往桌上一放,笑着对阿丑说:“快吃吧,我刚刚去柴房烤热了的。”

    眼看阿丑对自己道了一声谢,埋头吃起桌上的馕饼,崔理看向了秦远,正对上秦远的眼睛。

    崔理拍了拍放在桌上的布袋,笑道:“秦兄也坐下来,用一些饼子吧。”

    “布袋里还有二十斤馕饼,待会儿我把你们藏起来的时候,你们可以留着用。”

    秦远张了张嘴,最终道:“兴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孩子,又为何非要藏起来?崔兄可能明示于我?”

    “其实刻意隐瞒秦兄,在下亦知道是绝难隐瞒得住的。”崔理指了指桌上的馕饼,“秦兄先用些饭食,吃完之后,在下一定将事情一五一十皆告诉于你,如何?”

    秦远顺着崔理的手指,看了桌上的馕饼一眼,又抬首,缓缓地摇了摇头:“崔兄还是早些

    将事情都告诉于我,不然心里总是焦灼难安,没有心情吃东西的。”

    “这件事情,看秉锐兄的意思,并不太希望秦兄掺和进来。”

    “不过,在下可以保证的是,我等所做之事,绝非伤天害理之事。”

    崔理顾左右而言他。

    他亦有自己的考量,知道这些事情告诉了秦远,秦远必然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但是目下,自己或是秉锐兄都希望秦远最好能够坐视不理。

    “可是与燕州最近盗匪横行,劫掠村庄,抢掳妇孺有关?”秦远深吸一口气,直接发问道。

    崔理闭口不答。

    秦远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等早早便守在了城门。”

    “起初在下 还以为是秉锐兄专程来城门口迎接我的,但后来细想,若只是迎接,断用不了这般大的阵仗,天上的孔明灯如今还在飘着……”

    “这是你们联络的信号吧。”

    “我虽不能将崔兄等人要做的事情推断明白,但联系这些线索,也能看出些端倪来……”

    “几日前,秉锐兄还给我写了一封书信。他在信中提及燕州形势,忧心忡忡,又言及燕州无辜百姓,更大为愤慨……”秦远的语气由低沉转为高亢,“崔兄当知,事已至此,你执意向我隐瞒是隐瞒不了的。”

    “若崔兄不能事我以诚,我又该如何相信崔兄?如何配合崔兄躲藏?”

    “崔兄,你们到底要令我和孩子躲藏什么?!”

    “还早早为我们准备了三五日的吃食,兴城,可是要变天了吗?!”

    “兴城的天何时有过如今日这般明亮过……”在秦远一通连珠炮也似的逼问下,崔理的态度最终松动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秦兄料事如神,你猜的不差。”

    “我等正是因燕州盗匪之事聚集起来,筹谋了今时的计划。”

    “秦兄唯一不知道的便是将那些抢掠而来的妇孺圈禁起来的,是真理教。”

    “而在下希望二位隐蔽起来,也正是怕真理教大索全城,将秦兄和孩子抓捕了去……”

    “不止是秦兄,如今兴城数千士子,皆敞开大门,等待那些被圈禁的孩子逃脱牢笼,到各家各户先躲避起来……”

    “你们皆是儒生!又不曾修习武艺,如何与真理教对抗?!”秦远惊呼道。

    “自有项上头颅,心中热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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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