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〇章 死去的旗帜(二)
“你会武功么?”
茫茫夜色,一个土丘之后,程锐伏在地上,问道。
秦远看着土丘之外正燃起熊熊大火的村落,摇了摇头,说道:“不曾修持武艺。”
“骑马总该会吧?”程锐皱眉道。
“这是自然。”秦远应道,他本想说自己一路而来便是骑马过来的,但坐骑却被匪类抢走了,若是说出来,又遭了程锐追问,说出这事总归尴尬,便只是点头应了应。
程锐看着远处火光熊熊,间杂哭嚎之声的村落,叹了口气:“燕州郡最近不太平。”
旋即又低声笑了笑:“不过也从未太平过。”
“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夺几匹马。”
秦远闻言吃了一惊,目下就他和程锐两人,但看那村落中马匪聚啸的架势,恐怕足有五六十人之多。
群狼环伺之下,抢几匹马简直就是不知死!
秦远先前虽然见过杨立四骑肢解了一支千人军的勇武与气魄,但也晓得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目下若是不劝阻程锐几句,自己也枉做他的同伴了。
他当下便道:“你不要性命了么!目下匪帮气焰高涨,你只身涉入敌阵,众目睽睽之下,你哪里还能夺了马又逃得生天?!”
程锐又岂是一般意义上的武夫?
凭他一身功夫,柔然铁骑百余人,都休想困得住他。几个小马匪,在程锐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不妨事,我自有办法应对。”程锐咧嘴一笑,眼睛里闪烁着刀锋一般的光芒,“待我将他们从此地勾引走了,你便前去村子里聚集村民,快先找个地方躲藏。”
“三炷香后,我自会赶过来与你汇合。”
“就躲在那片山坳坳里罢。”
程锐伸手指了指南边那一片山坳坳,接着便拔身而起,根本不待秦远劝阻什么,几个起落之后,身形便融入了那片艳红红的火势里。
秦远看着被火焰笼罩住的村落,一时间失了魂。
比起程锐这等高来高去的江湖人,秦远总觉得自己身上缺了些什么。
自然不是武艺之上比之对方不如,一个书生与武夫在武功上攀比什么,未免本末倒置。
他觉得自己缺少的东西,是那种慨然而诺,生死同的胆魄。
倘若将自己换做是程锐,即便是自己身负高强武艺,恐怕也绝难在一时之间便能下定了决心,舍生忘死,投身敌丛之中,救助弱小。
尽管秦远亦知,自己并非心中没有善念的人。
自己大概是过于惜命了罢……
……
程锐躲进了一个角落里,他的脚边躺着一个老农的尸体。
尸体胸口涌出的鲜血,浸湿了程锐的布靴。
他微微偏头,向巷子口外面看了看,首先看到了一个个贼匪策马从巷子外的大路上策马而过。
在他们的马后,有一根根铁索将年纪尚小的孩童穿成一串,跟着马队踉踉跄跄,哭哭啼啼的向前走。
视线从远及近迅速收回。
小巷子里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男女老弱的尸体,便也成了惊鸿一瞥。
程锐不敢多看地上那些尸体一眼。
与秦远途经这里时,他听到了顺着风送来的村落里的哭嚎声,那个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出手还不算晚。
以为匪帮只是刚刚踏入了这座村寨,却不曾想,其时那个时候,便已经到了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了。
流血和杀戮对程锐而言,并不陌生。
但自小活在父亲的翼护之下,长大了武道修持也算不错,从来都是他杀戮别人,便无缘站在弱势者的角度去看待‘杀戮’本身了。
直到目下,当一个个可能一个时辰前还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变成一具具没有生气的尸体时,程锐才深刻地了解到,生命被他人粗暴地剥夺,是一种怎样惊心动魄、让人恨得全身发麻的酷毒行径!
世间最无辜者,往往承受着最暴虐者的压榨。
从方方面面到对自己生死的处置权上。
这个完整而扭曲的食物链,亘古长存。纵然是人类自诩文明,脱去了代表荒蛮的浓密毛发,也依旧难以从这个食物链中跳出。
可是这并不代表着所有人都应该遵循这个食物链为人划定的生存范围,以及做出某一类人是另一类人可以取食的规定。
程锐想象不到太深远的地方去。他只是想到了为什么匪类可以肆无忌惮地杀戮平民庄户的性命?
进而想到了为什么平民庄户不去抵抗?
他蓦然惊觉,恐怕若是反抗了,那个人会死得更加凄惨。
况且,人都已经死了,再去追索,询问一个亡灵:你为什么死前不反抗一下匪类的屠刀,便太过可笑了。
许多问题其实都没有答案,只是有人过于执迷,认定了答案与问题是天生一对而已。
如此倒不如去询问一下那些匪类,他们为什么杀人。
审判若是公正,那么保护被害者的权益是必然的,而追究害人者的责任,更是必然中的必然!
弄不清楚这一点,便不配审判任何人。
是谁给了这些人肆意剥夺他人性命的权利?
程锐几步跨出了巷子,向着已渐行渐远的匪帮追赶过去——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历史总会证明,在去往真理与正义的大道上,行者们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即便有个时代,行者孤独走完了全程。在下个时代,也依旧会有新的行者接过他的旗帜,继续前行,与他的影子并行。
程锐很幸运,在这个时代,当他开始懵懂地意识到自己想要追求什么时,便已先有了一位先行者。
那人站在数十余匪帮之前,拦住了强贼们的去路。
他脚踩木屐,宽袖长袍,头戴木冠,手持一口宝剑。
纵然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衣衫都浆洗得发白,但气象高古,慈眉善目之下的威严,便足以掩去物质生活上的些许窘迫了。
老者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孩童。
他吐气开声:“杀人偿命!”
“汝等狗才,可准备好奉上项上狗头了么!”
一言出。
石破天惊。
第二一一章 死去的旗帜(三)
老者站在路口,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他开口对纵马在前头的匪首厉声喝问,目光却集中在马队最后那一个个被铁链串起来的孩童身上。
那些战战兢兢的孩童,令他浑身发抖,咬牙切齿。
这是他途经的第三个村子,只要看到那些孩子,他便已经明白,孩子们的村落必定是被洗劫一空了……
除了这些孩子,村子里怕是连个生人都没有了。
一念及此,任凭老者涵养再好,怒火也忍不住漫溢胸膛,他直斥那名纵马疾驰而来的匪首:“你莫非是个没有爹娘生养的狼心狗肺?!竟纵容手下做出这等伤天害理,有悖人道的祸事!”
匪首神色羞恼,在距离老者约有七尺之远时,悍然挺枪,猛地扎向老者的胸膛,同时口中叫嚣:“老货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老夫倒要看看是谁死到临头了!”
老夫龇牙咧嘴,面色狰狞,手腕一转,便将那匪首的长枪磕开了去,紧接着一个纵身便单脚踩在了那匪首座下马匹的头颅上!
匪首见状大骇,手掌一松,长枪便丢到了地上,身体禁不住向后仰,同时双脚内收,一夹马腹,企图催开战马,将老者甩下马去。
战马纹丝不动。
“你这悖逆人道的狗才!”
“且待老夫替天行道!”
雪亮剑光在半空悠悠一转,便贴上了匪首的脖颈。
“你、你是何人?为何要坏我黑星寨的大事!”
剑锋贴上匪首脖颈,森森寒气登时透入心底,他吓得屁滚尿流,说话立刻就利索不起来了,剑锋压迫之下,动也不敢动,却尤自色厉内茬。
身后的匪徒们呼啦一下子全围上来,对站在马头上的老者虎视眈眈。
“腌臜之辈,也配知道老夫的名姓?”纵使身处群狼环伺的境地,老者依旧气定神闲,目光扫过周围匪徒的脸孔,最终停在了那些挤作一团的孩童身上。
剑刃抖动,割破了匪首的皮肉,鲜血顺着剑刃悄然滑落。
匪首骇然大叫,生死危机当头,再顾不得维持自己在部下面前的体面了,连忙求饶:“饶命!饶命!”
他当下也不敢动弹,直挺挺地坐在马屁股上,双手紧紧攥着缰绳,同时大张着口求饶,这副样子看起来甚是滑稽。
周遭贼匪投鼠忌器,皆不敢出手攻击老者,更不敢从人群之中脱离,向远处的那些孩童挥动屠刀,以期围魏救赵——他们心中亦清楚,数十余人团聚起来,那老者还可能忌惮几分,若是贸然脱离群体,要向孩童出手,恐怕第一个死的便是自己。
老者低头盯着匪首,向他的后方努了努嘴:“老夫问你,那个庄子有多少户人家?”
匪首只看老者的动作,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刚在那个庄子屠杀一番,其中多少户人家,匪首自然清楚得很,慌忙道:“共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一百五十多户人家……都死绝了?”老者声音更冷。
“该是没有漏网之鱼……”匪首慌不择言,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额头上冒出颗颗汗珠,喉结不住抽动,趁着老者还未动杀机,又赶紧道,“还有孩子,还有孩子!孩子我们一个都没杀,真的一个都没杀!”
“我知道了。”
老者眼皮耷拉着,盖住了他的眸子。
他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一旁的匪首大口喘息,只觉如坐针毡,面对这个怪老头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但他不敢动弹,手下们亦不敢动弹。
“燕州流的血太多了。”
老者抬起头,眼睛里有锐利的光,匪首不敢看他的眼睛,侧头躲过那目光。
“你是黑星寨的大当家么?”
匪首摇头。
偌大黑星寨,他怎么可能有资格成为大当家?他只是寨子里一个小头目而已。
“你们这些匪类,从前也是跟他们一样的庄户难民吧?”
老者又问。
匪首不知如何回答。
老者亦不需要他回答什么:“只是到了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般穷凶极恶的人呢?”
吃肉是没资格吃的。
吃粮是吃不饱的。
匪首心跳如擂鼓,他想起了从前。
那尊威猛高大的甲士只给几百号人的村子留下了一口袋的粮食。
如何够吃?
甲士是希望这一百多号人自力更生,仅靠一口袋粮食熬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吗?
甲士希望的不是那样。
他真的只是觉得一口袋粮食可以养活一百多号人,给的多了,便是浪费。
他没什么可希望的。
可是匪首比他更加清楚,一口袋粮食最多只能养活一个人,还要小心翼翼地省着吃——因为他就是那个最终活下来的人。
活着是没有错的。
为了活着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错的。
采一堆蘑菇毒死一个村子的人,只为了活着也是没有错的。
有人不怕死吗?没有不怕死的人。
圣贤都说了:蝼蚁尚且偷生,圣贤是没有错的。
匪首面庞似火烧。
他知道目下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能活得更好。
这个过程,势必是要挤掉别人活着的资格的。
他觉得,皇帝能成为皇帝,必然是挤占掉了诸多百姓活着的资格,才能成为皇帝;权臣能成为权臣,必然是挤占掉了许多小吏活着的资格,才能成为权臣;勋贵之所以为勋贵,必然是挤占掉了许多负有武勋的兵卒活着的资格,才成为了勋贵。
天下如此。
世代如此!
就连人们崇拜上苍,也只是因为他可以让许多人瞬间失去活着的资格,而不是他能够让所有人安全地活在世上。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我要杀了你。”老者声音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他说的话却让贼匪们不敢平静,骚动了起来。
匪首大汗淋漓,衣衫也被汗水浸透了。
他嘴唇发白:“我是为了能活着!”
“想活着是无所谓对错的。”老者摇了摇头,“只是你活着,凭什么不让别人活着?”
“不杀了他们,大当家便会杀了我!”匪首脸色狰狞。
“哦。”
老者点头:“现在你活着,让我觉得活得不舒服。我必然要杀了你,才能活得舒服些。”
“我没错吧?”
“你死之前,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无当窟公孙杵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是你死了,魂魄化为厉鬼,尽可找我寻仇!”
嗤啦!
老者一手攥着匪首的发髻,一手持剑割掉了他的脑袋!
颈间血如喷泉般迸射而出!
“你等,亦可为你们的首领找老夫寻仇!”
老者高高跃起。
剑光如瀑布,直落九地。
底下一众匪类全被这瀑布似的剑光罩住,一时间死伤大半!
第二一二章 死去的旗帜(四)
大多数时候,在相对平和的时期,追求活着的目标自然无所谓对错,甚至可以是完全正确的。
但是时代并非永远平和,动荡与祸乱从不曾远离每一个人。
在极严苛的环境下,求活便有了对错的限制。
尤其是当个人身处于群体之中,受诸如道德礼法的庇护与束缚之时,求活本身便成为了一件需要衡量对错的事情。
匪首死了。
他的手下们也死伤大半,不过也仍有寥寥数人是活着的。
有贼匪为了能够继续活着,使用手段,企图劫持孩童,逼迫老者放自己离开。
这两三个人无一例外,皆成了老者剑下之鬼。
也有贼匪比较蠢笨些,不懂得使用手段,星散奔逃,老者追之不及,便由他们去了。
不过,从暗处走出来的程锐却觉得自己功夫不错,就算是三四个贼匪已跑出去百尺之远,他也自信能将之一一杀死。
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屈指一弹,石子便在半空中划过一声暴鸣,直射一名强盗的后心。
石子最终未能集中那名贼匪,剑光从程锐身前曳过,便也顺势将那枚石子扫成齑粉。
“逃都逃走了,再行追杀便要坏了老夫的事情。”
老者正在打开一个个孩童手腕上的镣铐,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他似乎早就知道程锐埋伏在了这里一般。
程锐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皱着眉头走向老者,边走边道:“他们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也知道你的姓名。”
“黑星寨在燕州还是有些势力的,到时候他们找你来寻仇就麻烦了。”
老者将所有孩童手腕脚腕上的镣铐全都斩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冲程锐笑了笑,又向他带过来的那一群孩童中的一个青年人招了招手,唤对方过来。这才有空闲同程锐说话:“老夫正是故意如此。”
故意如此?
程锐眼神有些困惑。
“黑星寨有个小头目被人杀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要看是论谁了。”老者面色黯淡,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于我这样的江湖人而言,不管到了那里,都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要因一个死了的头目来找老夫寻仇,恐怕连老夫的一片衣角都难捉到。”
“但于这些已经没有了父母的孩子,乃至这片地界所有庄子里的生民而言,他们的根脉便在此地,想走却绝非易事。如若黑星寨无法找到我这个杀了他们小头目的老头儿,必然会因此迁怒于这些无辜之辈,殃及池鱼,老夫便是又造了一场杀孽。”
“如此,你可明白?”
程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向老者抱拳行礼。
让他说一些赞扬之语,他是断说不出来的,只能用这个礼节表达自己对老者的赞赏与敬重。
他看了看那些像是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眼睛黯淡无光的孩童们,心中不由得一痛,又道:“前辈在此地,恐怕要盘桓些许时日吧?”
“无为宗掌教令一出,门下弟子长老都跑到这燕州郡了。”老者笑了笑,提到自家宗门,总算还是有些欣慰的,“老夫自然也是其中一员,等到此间事情都了结了,老夫就要回归宗门。”
“在山下的时候,便喜欢孩子。如今见到这么多的孩童,老夫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话语里尽是苦涩,“若是宗门准允,老夫此次倒是不想再回归宗门了。”
“能在青萍镇起一个学堂,教授这些孩子识文断字,反倒更合老夫心意。”
青萍镇是个什么所在,程锐还是有些了解的。
至于老者所说的宗门之事,程锐虽然不了解,但也不会过多询问,毕竟事涉老者宗门,万一是隐秘之事,自己开口询问未免会让对方心生不虞。
他只是道:“这些孩子都是要送去青萍镇的吗?”
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青萍镇,究竟是否真的有沿途遇到的那些难民口口相传的那般美好,程锐持怀疑态度。
“如今的燕州,恐怕没有比青萍镇更加安全的地方了。”老者公孙杵臼如是道,他一看程锐的脸色,便知道对方担心什么,便提醒了一句,“青萍镇最早要从小台村与虎头寨的变故说起。”
“这个镇上的第一批镇民便是被金军与真理教戕害的小台村和虎头寨生民。”
“如今该镇首领……”
公孙杵臼话说了一半,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不过青萍镇如今政清人和,这一点做不得假。老夫可以作保。”
程锐也未对老者未说完的话产生甚么好奇,没有多想,点了点头,便略去了这一节。
“尚不知黑星寨的报复何时会来,但领着这些孩子在这里盘桓太久,必然生变。”公孙杵臼向一侧候立的青年嘱咐道,“阿瑞,你领着这些孩子赶快离开此地,前往青萍镇吧。”
“二郎山那边有青萍镇兵卒驻扎,你也不用担心太多,走不过十里,到了二郎山,你们便安全了。”
“到了青萍镇,让这些孩子都吃些东西,毕竟是又惊又怕,又走了这么多路……”
被称作阿瑞的青年躬身道:“那先生呢?先生不与我们同去吗?”
“老夫自然要留在这里的。”老者点头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老夫与黑星寨的匪类打个照面,若是不敌便立刻逃走。”
“燕州经逢如此灾祸,百鬼夜行,老夫身负利刃,自不能坐视不理。”
“您不教我读书了么?”阿瑞瞪大了眼睛。
“以后总是有机会的。”老者拍了拍阿瑞的肩膀,“快些去吧。”
“哦。”
“先生保重!”
“保重。”
……
“还未知小郎君名姓?”
把一切都安排停当,眼看着阿瑞领着孩子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后,公孙杵臼笑着向程锐一拱手,问道。
程锐连忙还礼,回道:“晚辈程锐,见过公孙先生。”
“哈哈,老夫最是喜爱先生这个称呼,在无为宗,老夫亦是教导弟子们读书的教书先生。”
“先生喜欢就好。”
“小郎君还留在此地,莫非是要与老夫共御敌不成?”
程锐点头。
“果然是少年侠客,胆气豪壮。”公孙杵臼摇头晃脑,弹剑而歌。
“也好!小郎君不用担心,老夫包你毫发无损!”
第二一三章 肝胆洞 毛发耸 死生同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引言
马蹄声震碎夜色。
只听这如雷轰鸣的马蹄声,程锐便知黑星寨派来的强贼必然不少。
他此时已将燕山结识的另一名同伴——秦远抛诸脑后了,一心只想着如何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争斗。
许久未有波澜的心境,此时因这场争斗而热情高昂。
以往伴随父亲身侧,也只有圆满完成了父亲交代的事情,程锐才会有目下这般激动的心境。
他是极痴迷这种感觉的。
北风劈面而过,程锐抽出了腰间短刀,刀刃如一泓月牙。
茫茫的前路,终于开始出现了第一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转折,比起大敌当前的凝重,程锐只有更多的快意,以及迫切想要分析出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产生的原因。
自己是因为即将打开杀戒而开心吗?
程锐在心底摇了摇头。
他从不是一个嗜好杀戮的人。
是因为能够斩杀敌人而开心吗?
当然是如此!
程锐心中万分笃定。
是何等样的敌人,让自己产生这种开心的感觉?
是做了恶事,又于一般人而言算是强大的敌人。
程锐心中豁然开朗,眼睛中生出熠熠神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向前进的目标。
有什么是比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存活的意义落到实处的目标更开心的事情呢?恐怕没有。
就连完成这个目标,完成人生的使命没有比拥有一个目标、使命更令人高兴。
前者只会伴随一个人一阵子,后者将会伴随一个人一辈子。
“大事不妙啊。”
老者捋胡须的动作一滞。
程锐抬头看向四周,周遭影影绰绰的尽是马匪,一队队穿梭在夜色中,如黑云压城,向着他与公孙杵臼围拢过来。
单单凭借黑星寨一个匪帮,绝对无法纠集这般多的人马。
而程锐他们两人,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是绝难与这般多人马对抗的,必死无疑。
但程锐目下满心激动,直觉得死也无憾了。
“老货,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你纳命来!”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黑暗里传荡出来,一个膘肥体壮的匪类领着乌泱泱一众匪类,纵马奔袭而来。
他满脸胡须,面上尽是愤恨之色,手持一张牛角大弓,挽弓搭箭,手指一松,利矢便向着公孙杵臼的头颅激射过去!
公孙杵臼看也不看激射过来的那支箭,大袖一甩,挟千钧之势而来的羽箭便被卷入了袖袍之中,断成了几截。
“先前斩杀的那个小头目,竟还是黑星寨寨主的儿子?啧……”公孙杵臼眼中精光连连闪动,遍查四方,将每一支马队的奔袭方向都记在了心里。
程锐沉声道:“斩杀了他的儿子,他召来这么多人,先生是害怕了吗?”
青年满腔热血正要释放,在这当口却听到身边老者说了几句明显畏难的话,自然不悦。
“怕啊!这么多人便是与你我单打独斗,车轮战,也足以把咱们爷俩耗死了……”公孙杵臼摇头晃脑,“只是他这儿子,怎么与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
“许是螟蛉之子吧……”
倒叫老者说对了,其所斩杀的那个小头目,正是黑星寨主的义子。像小头目这样的义子,黑星寨主还有十二个。
十几个义子,死上一个两个于黑星寨主而言不算甚么大事,若循往常时例,他也顶多就是再派出一个义子领上百八十号人,出去寻仇做做样子而已。但今时却大有不同。
目下十多个绿林寨主、帮主之流齐聚黑星寨,共商大事。黑星寨主正与人炫耀自己打下来的这份家业,冷不丁门外有人来报,说自己某个义子被人斩杀了,他面子上自然是过不去的,再加诸众贼头齐聚一堂,一时热血上脑,便倾巢而出。
这一次十多个帮主也派了自己的得力手下前来襄助,众人马拧作一团,单论数量,却是数倍于黑星寨本身的贼匪数量了,声势自然无比浩大。
公孙杵臼说的也是实话,这般多的匪类,一股脑涌上来,凭他们二人实力自是杀也杀不完的。
若再遇到些危险,一时真元耗尽,被人斩落马下也极有可能。
“依老夫来看,形势如此,你我还是早做打算,风紧扯呼罢!”
公孙杵臼如是道。
程锐怒意漫上面庞,道:“竟不知先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斩杀强贼,纵使身陷围困,被强贼所杀,我亦虽死无憾!”
“贼子势大,此时逃跑,留待有用之身,以后才能为燕州生民做更多事情,你目下纵然是杀敌千百,于燕州大局而言却也不济事!不如多想想如何搭救更多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燕州百姓!”公孙杵臼跺了跺脚,情势紧迫,他说话便也不由得严厉了一些。
程锐高仰着头,道:“我意已决。”
“先生惜命便直说就是,何故搭上燕州百姓,往自己面上贴金?”
“你自己走罢!”
“似你这等笨倔子弟,老夫不知道教训过多少个,莫以为老夫奈何不了你!”公孙杵臼提起拳头,瞪着程锐咬牙切齿。
程锐紧盯着老者的拳头,冷哼一声:“你这老倌,还想与某动手不成?”
“动手就动手!”
枯瘦的拳头迎面砸来。
程锐心中哂笑,抬掌就欲格挡。他本以为这一掌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格挡对方拳风必然十拿九稳,事实上也正如他料想的那般,自己的手掌接下了公孙杵臼的拳头,却未从其拳头上感觉到什么力道。
程锐心中一凛。
一股大力猛地拍在了他的后脑上,立刻便让他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只来得及怒叫一声:“你这厮耍诈!”,便昏了过去。
公孙杵臼嘿嘿一笑,一手托着程锐的脑袋,另一手揽过了对方的腰杆,低声道:“年轻人,总不如老夫这样阅历丰富的人手段多些的。”
随即纵身而起,避过了黑星寨主挥砸过来的流星锤!
那黑星寨主大叫道:“任你如何猖狂,也绝难抵住我黑星儿郎的围困,且让你逍遥这一时!”
他徒对天空大叫,视线中已没有了那老者的踪影。
周遭匪类却在此时骤然勒马,惊慌不定地看着黑星寨主。
黑星寨主左顾右盼,心中不由惴惴,道:“快去搜查贼子踪迹,看某家做甚么?”
“寨主……”
有人欲言又止。
黑星寨主头顶,公孙杵臼身形忽地出现,头朝下,脚朝上。
夜空中似有看不见的绳索吊住了他的双脚,使之以这样一个怪异的姿势悬浮在半空中。
“你这厮也真聒噪。更何况,究竟你是贼子,还是老夫是贼子?”
枯瘦五指如鹰爪,扣住了黑星寨主的脑顶。
向上猛地一拉,一颗脑袋便被完整地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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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四章 死生同(二)
“寨主的脑袋让那厮揪下来了!”
有靠得近的贼匪惊恐大叫,勒马倒退,不敢与公孙杵臼对峙。
“寨主死了!”
黑星寨三五个头目亦跟着大叫,面上却露出喜色。
寨主不死,自己哪里有上位进身的机会?这便是这些高兴的人内心想法。
他们也不急着围杀公孙杵臼,亦故作惊慌,跟着倒退。
“剿灭此獠!”
黑星寨主唯一的亲生儿子领着一队人马,怒吼着冲向公孙杵臼。眼眶都是血红血红的,杀父之仇自然不共戴天,但这人内心涌起的最强烈的念头,怕只是父亲死了,自己处境不妙。
“死了,黑星寨的寨主死了!”
其他匪帮头目跟着大叫起来。
场面一时之间十分混乱,十几股人马乌泱泱绞缠成一团,其中没有几个是真心想帮黑星寨主报仇的。
黑星寨主领着一队人马刚挤入贼匪群中,不过多时,自己便被挤到了一个偏僻角落,而后数个头目将他团团围住,手起刀落,黑星寨主唯一的独子也殒命刀下。
烟尘滚滚,火把的光芒在一片混乱中也是摇曳不定。
各种惨呼惊叫之声不绝于耳,公孙杵臼见此闹剧,摇了摇头,本以为必定要经历一番艰苦突围,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众贼匪无暇顾及他,他自然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多招惹是非,更不想等到那些个贼匪杀光了异己,腾出手来对付自己,便抢过来一匹马,将程锐横放在马上,双脚一夹马腹,便脱离了贼匪群,渐渐融入茫茫的黑暗中。
……
村落里的火势渐渐收敛,前方暗里通红的天空,也慢慢变成了零星火苗逸散的模样。
火焰总是热情的,人在火堆前呆得久了,不免会被炙烤得头脑发热、血液沸腾,除此之外,再无法升起别的念头。
但当火焰燃烧得只剩余烬之时,那种由极热转冷的凄凉感,便一下子从人心底涌出来了。
秦远此时正有这种感觉。
荒郊野外,孤身一人,前方那个村落里的活人估计也都死了个干净,唯一的同伴也丢下他不知去向,值此情景之下,孤独与凄凉的情绪便在秦远的心间充盈。
他不敢离开身前可以给自己提供遮挡的土丘,去寻程锐的踪迹,更不用说去远处的村落里,找一下有没有活人了。
凄冷长夜,总归漫长。
若蜷缩一隅能够安睡,也算不错。但眼下秦远心中焦躁万分,又担忧程锐的安危,哪里睡得着?
思来想去,在土丘后来回挪动着步子,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秦远咬了咬牙,在地上捡了根树棍,迈步走出了土丘。
刚跨出土丘,一阵冷风劈面而来,吹得他后颈一凉,一个激灵,顿时又想再躲回土丘之后。
但是这样躲着又终归不是办法,终于把心一横,大瞪着眼睛就往村落里走了过去。
走到一个下坡处,村落里的情形便也看得清晰几分,倒是不见了那些贼匪的踪影,自然也看不见程锐在那里。
秦远在一棵树后面观察半晌,能确定自身安全了,这才又走出来,走过了下坡路,走进了村子里。
入目所及,皆是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房屋。
屋舍里面有没有死尸,秦远却是不敢多想的。
“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活着?”
许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秦远不断高喊着,村落里只有流窜而过的呜呜风声,以及些许火苗燃烧的噼啪之音,连条狗的叫声都不曾有,哪里还可能会有人声。
秦远一路上不停喊着,胆子也渐渐大了,折进一个胡同里,也敢低头看地上那些尸首了,不忍卒视也罢,胆大也好,一具具尸体看在眼里,也总会在读书人的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就这样过了一道胡同,秦远深吸一口气,泪珠子便大滴大滴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听到哪个哪个庄子被匪类屠灭了,与见到一个村庄里全都是死尸,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概念。
尤其是看到那些死尸的脸孔上,还残留有生前的表情时,那股子悲愤与无力的感觉就会越发强烈。
秦远会忍不住回想,可能一日之前,这个村落里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一家人聚在油灯下,孩子顽皮得招人嫌弃,妻子在灯下赶一双过年下的棉鞋,夫君则看顾自家喂的那头将要下崽的黄牛。
可是一夜之间,一个村落里的人便全都成了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
再推己及人,当初小台村可不就是这样的光景?
若不是那杨氏郎君四人来得及时,只怕自己一众乡亲,也都要命陨于金兵马蹄之下了……
越想就越不敢再深想。
世道如此,想要活着,也成了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了。
“还有没有人活着?倒是说句话啊!”
“我不是强贼!还有没有活着!”
秦远在村落里游游荡荡,扯着嗓子呼号,提着木棍扒拉地上的尸体,或许尸体下还藏着个孩童,还有呼吸呢?
哪怕只是一个活人,哪怕只能见到一个活人,秦远都会觉得身上背负的罪孽少了些许。
是的,他觉得如今的自己罪孽深重。
纵然这些无辜的生命并非自己所杀,秦远依旧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读书用世,报国救民本就是读圣贤书的士子们至高的信仰,可是如今,那些远在鼎京庙堂里的士人们都做了些什么?
自己亦是一个得了功名的读书人……
与他们是一样的。
读了些书看得总会远一些,那些匪类之所以能如此猖獗,他们背后怎可能没有支撑呢?
能支撑起他们做这等事情的,除了高官显爵,除了居于上的士族,除了天潢贵胄,还能是谁?
再没有其他人了。这个事实令秦远更加悲观。
“说句话啊!还有没有活着的!”
心态转变的秦远,已经敢走进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屋里查看了。
他从村头找到村尾,依旧未看到一个活着的人。
心灰意懒的秦远推开了村尾最后一个院落的木门,逐间房屋搜索一遍,站在院落中大口大口呕吐起来,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往院落中的茅厕里面走,进了茅厕,看到了粪坑里冒出来的一颗脑袋。
孩童的脸上满是污秽,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尤有亮光。
秦远打了个激灵,随即嚎啕大哭:“谢上苍垂怜!”
“谢圣人垂怜!”
高兴又激动得忘乎所以的秦远跳进粪坑,将孩童抱了出来……
第二一五章 死生同(三)
火堆噼啪燃烧着,程锐躺在草堆上,浑身懒洋洋的没有力气。
被公孙杵臼一掌拍晕,初醒转过来,程锐自然提不起什么力气,只能对老者干瞪眼,以示心中不忿。
他是一句话也不想与这贪生怕死的老倌说。
但老倌却偏偏要跟他说话,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后,便坐在了程锐身边,笑眯眯地开始喋喋不休:“身体发肤,总归受之父母。你若是不惜命,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如何那便如何,不过老夫当时与你同行,作为长辈,总是要看着你一些的。”
“自然容不得你做些愧对父母之举。程家郎君,你若是在老夫眼前死了,老夫便不好向令尊令堂交代了,这你总该理解吧?”
“更何况,其时贼匪众多,千军万马。你一意孤行要留在那里,简直便是愚蠢至极的送死之举?你这么蠢笨,便是老夫都看不下去了,若是不拦阻你,老夫也枉为教书先生了。”
“这样算来,你对我当执半师之礼……”
程锐被气得笑出了声,冷笑着说道:“家父早已对我放任自流。他都不担心某家安危,哪里轮得到你这老倌来担忧?”
“更何况,某尝闻读书人知书达理,受先贤经典熏陶,胸中自有浩然正气。”
“其时斩杀了不知多少无辜性命的悍匪当面,本便是要你这样的读书人凭着一口浩然正气荡平敌寇之时,你却临危脱逃,抱头鼠窜。你这样,对得起亚圣的舍生取义之道么?”
“孔圣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公孙杵臼笑眯眯地反驳着程锐,他看着程锐的目光,让程锐以为自己在对方眼中是那只逃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
“而且,纵然是舍身娶义的亚圣亦说了: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啧,可知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公孙杵臼满口之乎者也,摇头晃脑,怡然自得。
程锐眼睛一亮,倒是从公孙杵臼的言语里挑拣出了问题,随即道:“尽其道而死,乃是正命。斩杀祸乱民众之贼而死,难道不是天命,不是顺其自然吗?”
“呵呵,道不在此,又如何能说是尽其道而死呢?”公孙杵臼在言语中故意卖了个破绽,便引得程锐上当,开怀大笑,“老夫本是教书先生,不说治学之功如何,但书读得自认为还是足够多的。”
“你亦不妨多多读书,书中自有人道真意。”
“你是无为宗门人,本该修道参悟长生,怎地到头来竟学了些读书人的诡辩?”程锐闷哼一声,反唇相讥道,“依我来看,你也算不得多高明。修行不精,转而走了歪路。你怕是因为整日满口之乎者也,所以才被赶出了宗门,来到这燕州的吧?”
“无为宗可是无为而治的,没有你说的那般多要求。”公孙杵臼摇头说道,“更何况,教书育人本就是功德一件,好事一桩。宗门巴不得我呆在门派中教授适龄童子学问,好叫他们多开开眼界,怎会赶我走?”
“你未免将我道门心胸想得太狭隘了些。”
程锐被公孙杵臼的喋喋不休搅扰得很是烦闷,身上又恢复了些许气力,双臂一撑,便从柴草堆上站了起来。
他一脚跨过火堆,也不看公孙杵臼,连续几步走到了破庙门口,这才折身过来,说道:“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的道。”
“我虽不知你要做些什么,但想来终归是带领一众人苟延残喘而已。”
“天定人命,那些孩童没了父母家人,日后再如何挣扎,也断断是逃不脱被大势倾轧的命运了。某家每每想到这些,便心中狂怒不能自持!”
“与其似你这般,兜兜转转,日后仍要由上苍来盖棺定论。某倒不如快意恩仇,杀伐决断。武功虽未登峰造极,难以斩尽恶贼。但也是有一个算一个,能杀多少是多少!”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出在燕州数十个匪寨之上。只要杀尽了恶贼,燕州便能回归太平。这是程锐的观点。
他自知这个观点是立不住脚的,但自己要做的事情,却终究没有错,也算问心无愧。
他续又说道:“而且,若能以某之死唤醒正义之士心中血性,灭尽燕州恶贼,届时燕州便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某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天定命?”公孙杵臼没有驳斥程锐的观点,而是捡了程锐的一个话茬,转而道,“老夫觉得不对,天浩渺而不可琢磨,万事万物纵使多么诡异,也在天之包揽中。”
“与其说天命如此,不如说人争天命。”
“这些孩童才是燕州之根基,未来之希望。你虽勇气可嘉,但只是一腔愚勇而已,不能成事。”
“你死了便能唤醒大昭义士之血性的话,燕州早就不知会有多少所谓义士奋起杀贼了。更何况,贼匪这般猖獗,你以为单单只是贼匪的问题么?想象得太过简单。”
“无上权柄在前,一切义士都将沦为粪土。”
“死不算可怕,死得没有意义才可怕。”
无上权柄在前?这是什么意思?
程锐看着老者道:“无上权柄在前是甚么意思?”
“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总不该年轻人胸中应有。”公孙杵臼点到为止,又变成了那个摇头晃脑的老夫子,“不过,老夫相信,你之所愿,必能成真。”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公孙杵臼想起了那一纸信笺,‘乱’‘治’二字中间有一道竖线劈开,他嘴角勾起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今时治燕州之人,想必也不会令你失望。”
“治燕州?”程锐慢吞吞地回到公孙杵臼身旁坐下,“那些人如今所为,只能算是祸乱燕州,哪里有治燕州之相?”
“你说的……莫非是那个青萍镇的首领?”
“你这次倒算是聪明。”老者嘻笑着,点了点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呐……”
公孙杵臼又开始说一些程锐不感兴趣的话。
他犹豫半晌,说道 :“那我们从贼匪窝里逃出来,又要去哪里?”
“你莫非还要跟老夫同去?”公孙杵臼故作惊讶之色。
程锐恶狠狠地瞪着老者,点了点头。
“去下河城吧,那里聚集了许多无辜孩童,你我正好前去破城,将孩童一并救出。”
“破城?”青年瞪大了眼睛。
“怎么,少年意气不再了?”公孙杵臼斜乜着青年。
“某家有甚好怕的!”程锐撇嘴冷笑。
“诶,老夫剑术不错,剑光有百里之长,我看你武艺粗陋,不如跟我学几招剑术,如何?”
程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闭目养神起来,不再理会老者的喋喋不休。
“你想学吗?”
他摇头:“谁稀罕你的剑术。”
“呵呵,这可是你自己的损失……”
第二一六章 死生同(四)
【秉锐吾兄:
见字如晤。
愚弟已在燕州游历半月有余,所见所闻可谓触目惊心。
前些时日,愚弟还在与你信中谈及燕州,对此地仍抱有希望。仍然坚信我朝能吏必会还燕州以繁华盛景,还燕州以太平。
还曾言今燕州之动荡局面,百姓横遭祸难,不过‘阵痛’而已。
如今思及这些言语,惭愧不已,无地自容。
愚弟已对国朝于燕州之吏治失望透顶!
今之燕州,杜少陵诗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亦难表此地生民惨状之万一。
愚弟亲眼所见,一处足有三五百户人家之村落,于贼匪抢掠之中,顷刻间付诸一炬。村落之中,除却稚童,其余人等,尽皆死绝!
便是稚童,也多被贼匪以镣铐缚其脖颈、手足,纵马拖行,宛若牲畜!
愚弟无能,只在村中搜检之时,救得藏于茅厕之中孩童性命。
幸天可怜见!
事已至此,愚弟本欲将稚童送去青萍镇,也总是一个安定所在。然愚弟始终摸不清青萍首领之根脚,亦觉此人城府深沉,青萍镇在其手中会发展如何,尤未可知。
因之,愚弟打算携孩童同去兴城,也好拜访贤兄,请吾兄知悉。
多有叨扰,得罪之处,还请贤兄见谅。
愚弟:秦远】
秦远将几页信笺折好塞进信奉之中,又在信奉上写了‘秉锐吾兄亲启字样’,犹豫片刻,将信塞进了怀里。
旁边的孩童抬头看着他,说道:“先生,我们以后就住在这个客栈里了吗?”
“我想回家。”
秦远闻声,愣了愣,面现颓然之色,有心告诉孩童,他所谓的家已经是一片废墟,更有贼匪横行,但话到嘴边,终究是说不出口的。
他张了张口,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伸手拉住孩童的手,轻轻道:“家中……家中遭了祝融,总要等火灭了,才好回去的。”
“我们先去一趟兴城,等家里火灭了,再回来如何?”
“阿丑只是想回家,不是一定要回家。”自称阿丑的孩童摇了摇头,眼神黯淡,“爹娘走的时候跟阿丑说,以后若蒙好心人收留,不能耍孩子脾气,不能总是那么多事情的。”
“阿丑不会让先生为难,先生说去兴城,我们便去兴城吧。”
秦远点了点头,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转过脸去,却是眼眶微红。
这孩子亲眼目睹了自己父母被贼匪所杀,怎么会不晓事?他自己怕也是知晓,自己的家已经难以成家了罢……
也因如此,才让秦远倍觉心酸。
秦远拉着阿丑的手,走出了客房,站在房门口,往前院看了看,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便领着孩童走了过去。
客栈近些时日生意不错,掌柜脸上自然也是笑眯眯的。
不论是绿林豪强抑或是江湖武夫,来到这家客栈都要收了自己那点张狂之气,他们也不想因为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变成了客栈外面挂着的尸体。
做生意便是做生意,若是依仗着自己背后有靠山,店大欺客的话,这样的店铺也早晚落得入不敷出,关门大吉的下场。
因之,客栈里的一众店小二面对客人时,总算还是毕恭毕敬的。
店小二给秦远和阿丑倒上了两碗热茶,待到秦远点好了菜后,便到后厨张罗去了。
大堂里聚集的人们,对秦远二人也没怎么注意,各自吃饭饮酒,高谈阔论。
那个秦远先前看到的人,在秦远落座之后,喝掉自己桌案上最后一杯酒,提着刀径直走到了秦远桌前,落座,连鞘大刀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他仅有的那只眼睛紧紧盯着秦远,注意到了这读书人模样的青年身躯忍不住抖了抖,不禁在心底阴笑几声。
“小郎君可想好要某替你送信了么?”
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秦远迟疑了片刻,面对对方凶神恶煞的一张脸,他一个没有武艺在身的读书人,心中自然是有点慌张的。
也好在这客栈背后有强大的靠山,等闲人等不敢在这里滋事,秦远才总算有点底气,敢跟对方谈事情。
他慢慢说道:“一两金子,真的一点也不能少么?”
秦远身上盘缠已经不多,让人帮忙送个信而已,便要一两金子,这笔花销大概要占去他身上的一半资财了。
“燕州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小郎君想必也清楚。”独眼刀客嘿然一笑,心中更加笃定这文弱书生没见过世面,连讨价还价都不会,“某家收你一钱金子,替你不远百里送信到兴城,这其中多少危险,小郎君也该清楚吧?”
秦远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道:“在下雇车马直到兴城,也不过五吊钱,阁下开口便是一两金子,也只是送信,便要比在下乘马车到兴城还要贵一些,心里总归有些困惑,因之……”
独眼刀客不等秦远说完,就哈哈一笑,道:“小郎君恐怕有所不知,这车马行做的生意那是聚少成多,一人五吊钱,他们派遣一队护卫,聚集个三五十人,那赚得钱财可是多了去了。某家替你送信,也只是这一宗生意,独来独往,遇到的危险也总是要比车马行多一些的。”
“某家这般解释,你可能明白?”
秦远皱着眉头,沉思了起来。
独眼刀客看当下雇主这般作态,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冷声催促了一句:“小郎君还是早下定夺吧,某家这时间也是紧迫得很,在此地也耽搁不了太久。”
“一两金子,某家保证将信笺送到兴城去,断不会半路遗失。”
话音刚落,那边店小二端着一盘拌猪耳走了过来,许是听见了独眼刀客的话语,不动声色道:“送信哪里需要一两金子,公子便将信笺托付到车马行,让他们帮忙带到不就是了?”
秦远眼睛一亮。
独眼刀客面色微愠,却不敢呵斥店小二,他也知这客栈靠山极大,只冷声道:“托付到车马行去,信笺会否被遗失,可就难说得很了!”
“我们东家的车马行,公子也不需要有信笺遗失的顾虑。”店小二轻描淡写道。
独眼刀客闷哼一声,起身离开。
“你们东家还在燕州开有车马行?”秦远看着店小二,奇道,“我去租赁马车之时,可未曾听过?”
“公子必然是听过的。”店小二三言两句挤走了独眼刀客,笑嘻嘻道,“那家车马行唤作天目。”
秦远恍然大悟。
第二一七章 死生同(五)
“这匹马如何?”
燕州某处人流稠密的马市子,人流如织。
公孙杵臼拍着一匹柔然马的后背,询问了一旁的程锐一句。
程锐观察片刻,又上前摸摸看看,道:“头大颈宽,前胸开阔,皮厚毛色也不错,是匹好马。”
公孙杵臼瞪了程锐一眼,令程锐不明所以。
老者转脸呼唤来卖马人,道:“这匹马老夫买了,你说个价格。”
卖马人面无表情,伸出五根手指:“五金,不要铜钱。”
公孙杵臼闻声倒吸一口凉气,道:“五金?这般贵,还不要铜钱?缘何不要铜钱?”
“五百吊钱,难以携带。”卖马人回道。
公孙杵臼身上所带银钱莫说五两黄金,便是五两银子也没有,他面露难色,拉着卖马人到角落里,低声道:“便宜些如何?”
卖马人摇头:“便宜不卖。”
公孙杵臼似是对卖马人的回答早有预料,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枚令牌,递到卖马人手中:“老夫无为宗门人,你见到这个令牌,总得给我便宜些了吧?”
卖马人将令牌查验了一番,还给了老者,而后道:“魁首有令,若是无为宗与金刚菩提宗门人与天目做买卖,又囊中羞涩,可打个欠条,暂行赊欠。他自会派人去你们宗门收债。至于便宜,却是半个子儿都不能便宜的。”
“……”
公孙杵臼骂骂咧咧地牵着两匹马走出了天目马行,走到了程锐近前,递给程锐一匹战马缰绳,面上尤有被恨宰了一刀的痛苦之色:“五百吊钱买一匹马,再加上这些鞍具之类,两匹马共花去了宗门十六金!嘶,这些商人可真是黑心肠!在别地买一匹马也不过二金,到了此地便要翻上一番!”
“商人逐利,本就是天性。”程锐冷笑道,“早晚要教这些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人头落地!”
公孙杵臼此时却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杨家小儿倒也聪明,这些横财,此时不赚,更待何时?”
“杨家小儿?”程锐狐疑地看了公孙杵臼一眼,以为这老倌经受不住十六金的打击,头脑混乱了,“你说的杨家小儿是谁?”
公孙杵臼摆了摆手,牵着马朝前走:“自然是青萍魁首,除了他,还能有谁想到这种手段敛财?”
“我们一路走来,到处皆是青萍安插的眼线,只要有人流聚集之地,便有天目商行存在。老夫虽不知杨家小儿这般安排有何用处,却也总觉得此中必大有文章,厉害得很!”
“那青萍魁首原是这等人?他这般行径,与奸商何异?亏你先前还说此人能治燕州,若照他这般治法,燕州过不了多久也要垮了!”程锐停步不前,勃然大怒道。
公孙杵臼转过头来,笑眯眯道:“老夫问你,来往此地的人中,有多少燕州百姓?”
程锐听公孙杵臼言语之中似有深意,仔细思索了一下,说道:“未曾看到,燕州逃难百姓,还未到这里,便已被青萍武夫截流带走,此地又是交易车马之地,他们手中没有多少余钱,怎会来这种地方?”
“那此地来往的大都是些什么人?”公孙杵臼又问。
“自然是江湖客。”程锐不假思索道,“且都是些要去无当窟淘金的江湖客。”
“如此,天目赚的都是哪些人的钱财?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程锐刚要摇头,又将公孙杵臼的话琢磨了一遍,眉宇间浮现明悟之色。
“取之于江湖豪客,用之于燕州百姓。有甚么不好?”
“能在此时来到燕州妄图淘金的,又哪个是善类了?”
公孙杵臼又几句开导,令程锐喜上眉梢,挠着头,一副想要同老者说几句高兴的话,又颇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上马吧,路上找家客栈随便用些饭食,黄昏可到下河城。”
“最好是找那些挂有天目旗子的饭馆。”
“为何?”
“可以赊账,不用花老夫自己的钱。”
“……”
……
下河城,北邻真理教山门,西距小城兴城不过十里之遥。周遭城池如星落棋盘,不知繁几。
因此地交通便捷,四通八达,今已取代昔日繁荣的燕州城,成为如今的燕州郡第一大城。
又因其毗邻真理教山门,真理教得天独厚,已将触手完全伸进了下河城的阴暗角落中……
“希律律!”
双马穿过羊肠小道,转入一个地形低洼之处,其中有些老槐树,程锐目光扫过周遭,检查一番后便顺势勒马停步,翻身下马,一连串动作娴熟无比,一看便是驭马好手。
在他之后,公孙杵就也跟着停了下来,下马之后,解下马上挂着的几颗面目狰狞的死人头,就地挖了个坑,将人头埋了进去。
如今燕州贼匪横行,武夫遍地。不杀几只鸡,很难唬住顽皮的猴子。
做完手中的事情,公孙杵臼手掌在一棵槐树树皮上蹭掉了手掌上的鲜血和泥土,随后说道:“再往前走不过十几里,便是下河城的地界了,今晚咱们俩须得好好……”
“你来看这里!”
往前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的程锐忽地开口,截断了公孙杵臼的言语。
老者皱了皱眉头,按剑在手,跨步靠近程锐的背影。
程锐站在一个似是新掘好的大坑旁边,大坑里的景象,让他说不出话来。
公孙杵臼站在一旁,盯着大坑看了许久——坑里已经堆积了十几具女童的尸体,俱被扒光了衣服,大腿内侧有凝固的血液。
程锐不说话,唯有剧烈起伏的胸膛透露出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公孙杵臼叹了口气,慢慢道:“从燕北到燕南,这一路我们见过的凄惨景象也不少了。凭心而论,你还有力气愤怒么?”
没有想到老者会问这么一个问题,程锐愣了愣,最终重重点头。
“不要骗自己了。”
公孙杵臼摇了摇头,抬起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相似的东西看得太多,终有一天会失去自己面对这些时应有的情绪。”
“……”
“你,还有力气愤怒么?”沉默良久,程锐侧目看着老者,问了一句。
“麻木才是你我的敌人。”公孙杵臼转过身去,向拴马的那棵树走,“自看到这些惨死的无辜百姓第一眼开始,老夫便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保持愤怒。”
“即便回天无力,即便无法抗衡那些老夫不能抗衡的东西,但总要保持愤怒的。”
“唯有悲凉的愤怒让人拥有人性。”
“唯有无力的愤怒让人可以看见自己。”
公孙杵臼翻身上马,程锐跟在他身后解开捆在树上的马缰绳。
“老夫早知你这样的年轻人,热血终会因重复的事情看得太多,做得太多而渐渐凉透。但老夫早为你想到了一个办法,让你继续保持愤怒。”
程锐抬起头,老者骑在战马上看他。
他想问老者是什么法子,老者却忽而换了个话题:“老夫本已知会无为宗门人,令他们与你我于此地汇合,潜入下河城解救那些无辜孩童。”
“现在想来,人太多了反倒容易被城中暗谍发现。”
“不如就你我二人,同去下河城,如何?”
程锐点头,翻身上马。
马蹄声起。
第二一八章 死生同(六)
马蹄声落。
二人踩着马镫翻下马来。
程锐伸出一只手,接过了公孙杵臼递来的马缰绳,不需要老者说些什么,便很有默契地把两匹马牵到了一个角落里隐藏了起来。
他随即从怀中摸出了一块蒙面巾蒙住了自己半边脸。走到了公孙杵臼近前。
老者已是与他一样装扮,同样以黑巾覆面,话语声透过布帛传递出来,总有些低沉:“可惜了那么多金子买来的柔然马。”
程锐眼光闪动:“不用担心,总会用到。”
“我们要带孩子们从这座城里逃出来,在此之前,你我皆不能死。”
程锐抬头看向前方朦胧夜色中,宛若巨兽的下河城。
北风穿过他后背的衣衫,在皮肉上拧出一个个旋,凉意便浸透了骨髓。
风萧萧兮。
公孙杵臼深深地看了程锐一眼:“你真不学老夫的剑法么?老夫出剑,剑光可有百里之长。”
“呵呵……”程锐笑了笑,“等我们活着出来,小子愿意拜您为师。”
“但请贤达先授小子如何保持愤怒?”
“好。”
公孙杵臼点了点头,指向前方大城:“城楼上有弓手护卫,你我须跑得很快,达到纵然是弓手见到你我从城下一闪而过,也只以为是幻觉的程度才行。”
“能否做到?”
程锐重重点头:“可以。”
而后,城楼下倦怠的弓手护卫们便真的看到了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穿过了城前开阔的土地。
有护卫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咕哝两句便又缩回了背风处打起盹来。
城门前,程锐与公孙杵臼对视了一眼。
公孙杵臼朝着城门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装作真理教人。”
程锐立即会意,点了点头。
他们一路行来,路上不是没见过真理教众,程锐自知这些人是个什么作态,更知如今下河城已被真理教完全渗透,并将此地作为他们圈养少年孩童的基地。
当下青年就调匀了呼吸,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城门前,伸出手用力叩城门,同时口中大叫道:“开门开门!”
“快给老子开门!”
程锐与公孙杵臼仔细听着城门里的动静。
如二人所料,城门里一阵骚动,很快便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城外何人?”
“老子乃是真理教巡礼,玄武天神长老命我巡视下河周边,因之晚归。你快些给老子开城门,老子好向玄武天神长老汇报任务!”
里面一阵沉默,程锐加重了语气:“耽搁了老子汇报任务,届时出了什么事情,你可担待不起!”
门里复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程锐隐约听到方才问话的那人喊了一声开城门,下城城侧城门一点点打开。
程锐不由得心中紧张,握住了腰间短刀刀柄。
亦在此时,缓缓打开的城门里响起方才问话人的声音:“某便是真理教巡礼,却不知真理教何时多出了第二个巡礼?”
程锐脸色大变!
嗖嗖嗖!
利矢顺着打开的侧门向程锐兜头激射而来——
“朝前走!”
身后响起公孙杵臼的冷喝,程锐不由自主地拔刀挥舞,将一根根箭矢斩落,冲进了城门之内!
公孙杵臼早化作了一道剑光,在城门即将合拢的刹那,闪身纵入城门洞中。
剑刃疾扫,将一根根箭矢斩成两截,坠落在地,七零八落。
五十步外,弓手取敌性命犹如探囊取物。
十步之内,剑客杀人如庖丁解牛,轻而易举。
老剑客虽然主要做些教书的活计,但杀人的本事显然也没落下。
他偶尔贴墙急纵,俄顷又穿空而过,一支支羽箭徒劳地钉在了城墙墙壁,城门之上,无一可以击中他的身体。
程锐在公孙杵臼的后方,压力顿时小了许多,抬头一看那道不断借助城门洞狭窄环境穿梭自如,似猛虎暴掠急趋飞快接近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这老倌身手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十分不错!
公孙杵臼几个起落,便已踏入弓手十步范围之内!
弓手此时再想挽弓射箭,未免太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于是整个阵列立即向后撤。
撤退途中,公孙杵臼的剑刃直直地扎向一名反应不那么灵敏的弓手胸膛。
“我来。”
那弓手正惊慌失措,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冷静的声音,同时长柄大刀由他身后骤起,从上而下,如银河直挂,力劈那三尺青锋。
这位执长柄大刀的武官,正是先前发声的真理教巡礼!
眼看援助在即,弓手非但未有任何喜意,反倒是脸色更加煞白——大刀确是向着三尺剑锋而来的,可是刀锋下劈,第一刀被劈成两半的肯定不会是那柄剑,而是自己的头颅!
被刺客一剑扎死,尚能留下全尸。被这浑铁大刀砍中,自己焉能不身首异处,甚至尸首四分五裂?
大刀直落,力破千军。
长剑纵刺,所向披靡。
弓手身处夹缝之中,求存已是不能,求死却也是绝不愿意的,一时被吓呆在了原地,如同木雕,眼珠子凝固在眼眶里,动也不同——
十万火急之时,公孙杵臼手腕一转,长剑便立刻改刺为撩,将大刀挑得向上抬了抬,而后顺着转过刀镡,沿着长柄一路划了下去,激起无数火星!
“蛇剃!”
巡礼显然未料到这气息平庸的刺客竟还是一个用剑好手,忍不住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蛇剃】剑术基础招式之一,挑撩贴划四种剑术基本动作结合起来之后,能圆融应用,贴住敌人之兵刃,如蛇行一般抹过敌人兵刃,斩断敌持兵刃之手,就是蛇剃。
大多数剑客,只会撩挑贴划四种基本动作,将之结合起来,灵巧应用,就应用不能了。
蛇剃虽也是基础招式,但愈是基础的,往往愈能反应一个剑客的剑术底蕴。
此时由不得真理教巡礼再去追索这位杀入城中的剑客来历,在他退步之际,翻过弓手身体,扑杀而来的剑客气势已经大变。
先前若是猛虎下山,此时便更像是猛虎一爪子按住猎物,要张开血盘大口吞噬猎物之时!
这场角逐之中,祭礼显然便是被猛虎按住身体的猎物。
他连出数刀,皆被公孙杵臼轻描淡写地格挡,而后老者抓住一个机会,剑光一挑,又是一记蛇剃逼近真理教祭礼!
真理教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再一次后退。
这一次,却是后退不能了。
蛇剃半途中骤然变化为【天冲】,向上猛地用力,直接令长柄大刀断为两截,公孙杵臼身体跟着向上直纵,紧接着化作一记【开天式】,一剑劈开了真理教祭礼的脑袋!
“走!”
老者蒙面巾上沾染了几点血迹,他扭头向后面的程锐说了一句。
两道黑影前后穿过城门守军,顷刻间消失在了城门前。
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第二一九章 死生同(七)
下河城南郊某处。
一个臭水塘边上,有真理教红衣教丁挎着兵刃,举着火把匆匆跑过,边跑边喊:“抓刺客!”
“抓刺客!”
“城中百姓,凡有发现刺客踪迹者,立即上报,赏银十两!”
“抓刺客!”
略刺耳的声音打破了荒郊野外的寂静,臭水塘边上几棵老树似是被这声音惊扰,扑簌簌地抖动了一阵。
树后有个篱笆小院,一两只母鸡在鸡窝里咯咯叫着,应和真理教丁们的喊叫声。
几个教丁倒对那处篱笆小院无甚关注,从水塘边匆匆走过。
最后一人走过水塘边的小道时,感觉脚下被什么物什绊了一下,接近着便被身后探出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口鼻,手掌轻轻一拨他的头颅,他便昏迷了过去。
余下教丁们分毫未察觉出异常,渐渐走远。
吱呀——
也在这个时候,那座篱笆小院的正堂大门打开了,妇人抱着一个针线筐,站在上坡处,对下面水塘边上发生的事情立刻一览无余!
房门打开的微弱响声传入程锐的耳朵里,他双手抱着那个昏迷的真理教丁,迅速扭头,目光盯住了正堂门前的农妇。
二者对视一眼,程锐心中不由惴惴。
此时前面那一队真理教众还未走远,若是妇人看到这边情况,惊叫出声,必然会引起那些真理教众的警觉,回头立刻就会发现自己!
十几个人程锐自忖还能应付,但是在这附近巡梭的真理教众何止眼前这十几个人!
一旦惊动了他们,自己与公孙杵臼立刻便会陷入真理教众围堵的汪洋大海之中!
就在程锐忐忑不安,犹豫难决之时,那妇人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缓缓退步到房屋之中,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场虚惊,程锐暗暗长吁一口气……
……
哗啦!
程锐按着那个昏过去的真理教徒脖颈,将其脑袋浸入了臭水塘里,冰冷刺骨兼具恶臭的水液顺着那人的鼻孔、口齿灌了进去,他打了个激灵,由于脖颈被程锐用力按压着,只能不断扭动头颅,一边挣扎一边喊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程锐提着那人的脖颈便将那人翻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青年的身后站着面色平静的公孙杵臼。
一看到这二人,真理教丁立刻便联想到了突破城门侵入下河城内的那两个刺客,他哪里还有不明白二人身份的道理,登时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两位好汉饶命!两位好汉饶命!”
程锐转过头去,看着公孙杵臼,问道:“要不要动刑?”
公孙杵臼虽然剑术高强,但那些个严刑逼供的阴诡手段,他却是很少接触到的,听到程锐提及这个问题,犹疑着说道:“看他这副样子,已经被吓破胆了,用刑就不必了吧?”
得了,问题又被老头踢回来了,还得自己动手解决。
程锐低笑一声,回过头去,盯住了那名真理教丁,口中却道:“不动刑,哪里知道此人会不会说真话?”
真理教丁闻言,脸色顿时煞白。
早就听说了这两人凶猛,他是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碰到这二人,必然择机逃窜的,就算逃窜不了被人生擒,也是人家要他干啥他绝对不会有二话。
怎地这年轻一点的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心意,上来就要对自己用刑?
“两位爷爷,两位爷爷!”程锐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掌,将他拽的一个趔趄,他眼看着青年从后腰摸出来一柄弯刀,在自己手指间比划着,心中顿时联想到种种酷刑,立刻痛哭流涕,不断求饶道,“两位爷爷放小的一马吧,您想知道点啥,小的保证如实相告,绝无虚假!”
“小的上有九十多岁的母亲需要奉养,家里还有一双儿女嗷嗷待哺,大爷就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吧!”
“某如何知道,你告诉某的是真是假?”程锐把玩着弯刀,眼神玩味地看着真理教丁说道。
青年愈是这样看着真理教丁,愈令他不敢动什么歪心思,真理教丁满头大汗,急声道:“大爷您想知道什么,小的一五一十的告诉您。”
“您要是不相信小的说的,小的,小的可以陪您亲自去验证,只求大爷确认小的说的真假之后,放小的一马!”
“你确定?”
程锐低头道:“若是你引我们到了别的地方,你就不要想活命了……”
“是是是!”真理教众连忙点头。
……
“从此地往南那条街,便是我们……他们圈禁孩童的地方。”
巷子拐角,真理教众指着南边那条街道,哆哆嗦嗦道。
程锐顺着他的手指朝那边看去,一队队真理教护卫在街**叉巡逻,一些较高的楼阁之上,隐约还能看到有弓手的身影。
公孙杵臼皱了皱眉头,转头看着那个真理教众,说道:“防卫这般严密,如何潜入其中?”
“一栋栋房屋搜检过去,待我们将孩子都救出来,我们也已被这些守卫团团围住了吧?”
真理教众连连摇头,道:“他们都将孩子集中在中间那几个府宅中,院墙都打通了的!”
“两位好汉若是想要进去,小的,小的有办法!”
真理教众心一横,决定把通往南街囚牢的隐秘通道告知于程锐二人。
“有什么办法?带我们去看看。”
程锐按住真理教众的肩膀。
“这边,这边……”真理教众从善如流,领着二人朝着巷子里唯一一个门户走过去。
到了门口,他悄声道:“里面正堂墙上有个机关,打开机关便有去向南街的通道……”
“里面有没有护卫?”程锐问。
“有三四个,不过以您的身手可以轻松解决。”真理教众如是道。
“呵!”程锐冷笑一声。
身侧的老者推门而入。
正对着院门的正堂里,四个护卫围着篝火闲聊,脑袋一点一点的,已是困意深重,推门的动静未惊扰到几个真理教护卫。
公孙杵臼与程锐对视一眼。
前者朝前暴掠而出,带起一阵寒风。
有护卫被寒风惊醒,扭头一看——
一点寒星激射入他的眉心。
剑刃自后脑贯穿而出!
第二二〇章 死生同(八)
“刺客!”
“刺……”
唰!
公孙杵臼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黑影,掠过了侧边匆忙起身的另一个真理教护卫,他大叫一声,还未能提起兵刃防御,颈间便出现了一道血线,头颅与脖颈缓缓分离。
随后,第三、第四名护卫也皆殒命公孙杵臼剑下。
老者收剑入鞘,程锐押着那名真理教护卫随后踏入正堂之中。
几剑收走四条人命,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公孙杵臼将剑术的精准与迅捷展现得可谓是淋漓尽致,更令那个目睹了一切的真理教众不敢有二心,庆幸自己最开始之时,便选择了归附于二人,否则,自己此时恐怕早就成了那老者剑下之鬼了。
“通道在哪里?”
程锐看了公孙杵臼一眼,目光在老者方才握剑的手掌上停留片刻,手掌有些微颤抖。
他向真理教丁沉声问道。
真理教丁在二人面前不敢造次,脸上堆起笑容,连连道:“两位大侠稍待片刻,稍待片刻……”
真理教丁轻轻脱离了程锐的掌控,哆哆嗦嗦地走到正对大门的那面墙壁前,移开了方桌,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山水画,被山水画遮挡住的机关便也显露在了三人眼前。
真理教丁握住旋钮,往左轻轻旋转了半圈,他身前那面墙壁发出轰隆隆的响动,缓缓打开。
“两位大侠,这条通道便直通拘禁那些孩童的府宅了……”真理教众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程锐二人的面色,看二人似有疑虑,他连忙道,“这条通道是专为我教……真理教玄武天神长老所预备,供他挑选童女修持武功,因此设得比较隐蔽,内里也没有几个护卫……”
“既是为你们的天神长老准备,里面缘何只安插些许护卫?莫非你教不在乎一尊天神长老性命安危么?”程锐抓住真理教丁话语之中疑点,反问道。
真理教丁连忙摇头,辩解道:“自然不是如此,不是如此……只是这些关押起来的孩童妇人,甚至是许多少年青壮,皆是为上面的大人物准备的。再加上教主严禁四长老以权谋私,而玄武天神长老,如今所做之事,便是以权谋私,侵夺童女处子之身,更犯了教主的忌讳,若是被教主知晓此事,他必是要被重罚,甚至将他毙杀的……”
“上面的大人物?不是你们教主么?”公孙杵臼在旁问道。
“比教主更有权势的大人物。”真理教丁垂首说道,他忌惮程锐,但更惧怕那鲜少对自己露出凶相的老者,“至于具体是谁,小的便不知了。”
“真理教枉顾黎民性命,致使生灵涂炭。如今更倒行逆施,为虎作伥,日后难逃天道轮回,必惹灭门之祸。”公孙杵臼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完之后,看了那教丁一眼,“你也帮我爷俩做了许多事,想来也许心存善念,也罢……”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程锐冷声打断了:“你们那位王八天神长老,大概相隔几天会使用这条通道一次?”
这个问题问住了真理教众,他本就只是教内底层教丁,比不得一般旗目、巡礼之流,能了解教内这么多内幕,也是因为自己心思活泛,在教内打听得来的这些事情,可程锐询问的问题,却已经涉及玄武天神长老的秘密,他非是玄武天神长老的亲信,怎可能了解?
真理教丁思来想去,最后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昨夜有几具女童尸体从玄武天神长老府邸运出,立刻便道:“昨日那长老才来过一次,这几日里,想必是不会再来了。小的听说昨夜有童女尸体从那长老府邸运送了出去……”
“消息可能确定?”程锐道。
真理教丁赶忙连头:“可确定,可确定!”
“知道了。”程锐的眼神在中堂之中扫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最终,他看中了墙角的一堆绳索,径直走了过去。
见此情景,真理教丁脸色一白,赔笑道:“大侠,小的也帮着您做了这么多事了,也不必……”
程锐不说话,拎起那一捆绳索,转过身来,几步到了真理教丁跟前,一拳便将之砸晕了过去。
……
暗道两侧的墙壁上,有烛火幽幽。
程锐与公孙杵臼并行于暗道之内,倒也不算拥挤。
往前走了一段,折过一个拐角,拾阶而下。
沉默之中,公孙杵臼开口言道:“玄武是玄武,王八是王八,不可混为一谈。”
“总是长得差不多的。”程锐不打算更改自己先前把玄武说成是王八的错误。
“老夫亦是道教中人,你把玄武说成是王八,却让老夫为难。”公孙杵臼叹了一口气。
“那人也帮了我们许多,既然用不上了,放了他就是,为何要把他绑起来?我们这般,与贼子何异?”
“所以说教书先生总有点迂腐。”程锐摇了摇头,“若我们当时放了他,他逃出门去,转头便会泄露了我们行踪。到时候真理教布下天罗地网,你我带着那么多孩子,如何从此地逃脱出去?”
公孙杵臼笑道:“我自忖武功不错,即便情势于我们不利,也有几分信心可以带你和孩子们逃出此地。”
听着公孙杵臼的话,程锐脑海中却闪过老者握剑的那只手颤抖的画面,他沉声道:“你是剑术高强,但好虎亦架不过群狼。有些时候,还是不应该太勉强自己为好。”
公孙杵臼眉头微皱 :“你想跟老夫说些什么?”
“现在是我们年轻人的时代了。”程锐举步向前走,“再碰到些许宵小之辈,你便在旁看着就是,我来出手。”
“你终是一个小辈,老夫岂能看着一个小辈替老夫出头?”公孙杵臼嗤笑。
“都说了你武功高强,你这样的高手,自然是要留到对付真理教高手的时候再用才行。”程锐认真说道,“若是你提前将真元耗尽了,真理教高手出现,你让我一个小辈去跟他对战么?”
“……”
“这次便算你说的有些道理。”
第二二一章 死生同(九)
几座府宅各自的围墙被打通,院落相接。
回廊小亭、各个紧要处皆有红衣的真理教护卫把守。
院落中央有一座座火盆被木架托起,熊熊燃烧着,映亮了夜空,但难照亮此间角落里那些瑟瑟发抖的妇孺少年的眼睛。
公孙杵臼额角的鲜血顺流直下,划过他的半张脸孔,些许血液侵入了眼眶,使得左眼眶里有一圈刺目的红。
他盯着前方冲杀过来的数十余真理教众,喘了口气,侧目询问身旁的程锐:“还有几个院子?”
两人的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神色茫然的妇孺与少年。
他们不知未来该跟从于谁,只是有人叫喊,教他们与那个喊叫者一同离开此地,内心隐约泛起的渴望,催生出了他们此次的行动。
但是现在,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或者说,前方的路已被那些面目狰狞的魔鬼完全封堵住了。
“回到你们该呆的地方去!”
“此时回头,可以免死!你等若执意冲击,小心性命不保!”
有旗目大吼,试图恐吓公孙杵臼背后的那些人,让他们退缩。
人太多了,一众教徒在短时间内,也很难杀光——更何况,上面的命令是不要杀伤任何一个孩童,这里的每一个人,未来都能换回来白花花的银子。
那些人不理会旗目的叫喊声,他们的目光聚集在最前方那个身子微微佝偻的老者身上。
希望他能再坚持一下吧……
希望他能再试一下……
他能再试一下,我们便有理由坚持自己的选择。
再多恐怖,也比不过死亡了。
而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看到过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的家长惨死于那些红衣教丁的屠刀之下。
于是,死便也成了一件不那么恐怖的事情了。
比起死,每时每刻风声鹤唳,随时都要担忧自己被人拖走,然后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才是更恐怖的事情。
老者当然不会后退。
老者身旁的青年更对真理教旗目的叫嚣如同未闻,他皱眉道:“还有三个。”
“三个啊……”
公孙杵臼喘了一口气,握剑的手抖得厉害:“小子可知,他们抓来这么多的孩童少年,豢养于此地作甚?”
对于这个问题,程锐心中隐约已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犹豫了一下,终只是摇了摇头。
“孩童也好,少年也罢,终未形成自己的根禀,可塑性想来不错。”
“老夫从未想过,老夫从未想过……”
“老夫到了这里,方才明白……”
“他们豢养这般多的孩子,只是为了给他们以后的主子训练死士而已……只是为了以后,燕州这片土地重归王化,那个新的燕王手下臣仆、豪族之流家中有些许个仆人,有能耕种的青壮,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或许还要借此时机,大发国难财……”公孙杵臼从怀中摸出了一沓契约,是他先前在一个死掉的旗目身上搜检来的,“每一个被他们圈养在这里的人,背后都有一个破碎的家庭,这些孩子,本来家中有田,父母双全,如今不仅父母被贼子残害,就是本该传给他们的几亩土地,也被幕后之人巧立名目,强取豪夺走了……”
“看到了吗?”
公孙杵臼抖动着手中那一沓地契。
程锐看了一眼那一沓地契的厚度,眼睑下垂。
这几百份地契,不过是真理教背后大能聚敛而来的田产的数十百分之一而已……
“这便是豪族崛起之根基!”
“这便是财阀横行于世之源!”
“这更是那些大小地主、乡绅党朋之所以能为民贼的立身之本!”
“老夫要好好保留这些证据,终有一日,待它重见天日,宣之于众,便是你等背后支持的权贵人头落地之时!”
老者厉声狂吼,剑意勃然而发,有挡者披靡之锐!
那乌泱泱覆压过来的真理教众齐齐一滞!
公孙杵臼将那一沓染血的契约塞进了程锐的怀中,冷然道:“你且去,离开此地,将这些东西火速传至鼎京,老夫便不信,这世间没有公理在了!”
程锐似是震骇于老者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嘴唇微微张开,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
“这些孩子在此地,老夫自然要带他们杀出一条路来,逃出生天!”公孙杵臼昂首挺胸,傲然道。
只是眼皮微微眨了一下。
程锐扫过那些真理教众的脸孔,看到他们面上紧张的表情,他们的眼神大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确切地说,是聚集在了自己怀中那一沓地契之上。
“有人与老夫性命相托,老夫要将此物完整交到那个人手中。”
公孙杵臼笑道。
真理教众更加紧张,向着公孙杵臼一众人步步紧逼而来。
“是杨……”
不等程锐说完,公孙杵臼便点了点头。
程锐捂着胸口,感觉到了那一沓地契沉甸甸的重量。
“且去,且去。”公孙杵臼又道。
程锐明白了公孙杵臼想要让自己做些什么。
调虎离山。
他摊开手掌,掌心以鲜血画着一个标注着东西南北的十字。
公孙杵臼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表示东面方向的位置。
程锐点头,凝视公孙杵臼:“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老夫自知,老夫还不能死。”公孙杵臼调匀了呼吸,眼睛里有光芒盛放。
“我们是来救人的。”程锐如此说道。
“地契也很重要。”公孙杵臼道。
“那就在那个方向汇合?”程锐问
“好。”
“我知。”程锐重重点头,而后拔身而起!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留下契约!留下契约!”
数个旗目怒吼,真理教众跟从头目的命令,向着那掠过长空的黑影扑杀过去!
风卷残云过后,场中七零八落。
只剩下十余个真理教众,手持兵刃,面对着白发老者,瑟瑟发抖。
这些人是被安排留下来,截杀公孙杵臼,留下其身后那一众少年妇孺的。
从第一个院子开始,他们便参与了围堵公孙杵臼的争斗。
他们最为清楚公孙杵臼的实力,因之会临阵脱逃,去其他院子搬来更多的救兵。
不过,很明显,他们的救兵此时显然认为,那个年轻刀客怀里的东西更加重要,比这些孩子都重要。不能任由那年轻刀客带走。
救兵都离开了。
剩下的真理教众处境很艰难。
于是,剩余人等与公孙杵臼对峙了片刻,不等老者出剑,便一哄而散,逃向了其他院落。
第二二二章 目送归鸿(一)
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荡孤蓬。官冗从,怀悾惚;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引言
“呜呜!呜!”
全身被绳索捆绑住,拴在了正堂前的真理教丁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不时抬头看一眼站在身前,脸色阴沉的老者。
老者伸手接过身后随从递来的长刀,挑开了堵住真理教丁嘴巴的破布,寒声道:“此地只剩你一个人活着,其他四个守卫,被谁所杀?”
真理教丁不停喘息着,低头不敢看那老者眼神,犹豫良久,方才摇头道:“大人,小的,小的不知……”
“那你怎会在这里?”老者一双三角眼里透出阴毒的光芒,他伸手捏住真理教丁的下巴,逼迫对方与自己对视,“这里原有的几个护卫全都死了,只有你还好好地活着。你来告诉老夫,这是为什么?”
被真理教玄武天神长老恶狠狠地盯着,真理教丁内心一阵慌乱,一叠声道:“小的真的不知,真的不知啊大人!小的是被两个蒙面刺客打昏了头,被他们扛到了这里的!”
“除此之外,小的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玄武长老徐清珏被真理教丁一番言辞气得笑出了声,手掌虎口张开,狠狠地扼住了真理教丁的咽喉:“老夫来告诉你,那两个刺客如今在城中惹出大祸事,将本教辛苦聚集而来的奴隶全都带走了!”
“他们二人莫不是蠢货?要扛着你这样一个废物,从城南一路跑到这里?”
“此地极其隐蔽,寻常人休想发现此中密道,若是没有内鬼通风报信,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你以为老夫是和你一样的蠢货么?看不出你话里的遮遮掩掩吗!”
徐清珏暴跳如雷,眸子之中凶光闪动。
被他锁住咽喉的真理教丁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双腿伸直,不断蹬着地面,口中断断续续道:“赫……赫……大……大人……饶、饶命……饶……”
“饶命?”徐清面孔扭曲,施加于手掌上的气力却慢慢减少了,面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老夫自然不会令你这般轻易就死去!”
他又伸出一只手掌,夹住了真理教丁因为窒息而吐出的舌头,两指用力一夹,真理教丁的半根舌头直接便被剪了下来!
“赫赫!”
“啊!啊呜!啊啊啊啊——”
徐清一松开扼住真理教丁咽喉的手掌,对方便像是一只虾子一般,在地上痉挛扭动起来,断舌之痛瞬间涌上大脑,令之无法思考,只能通过不断吼叫宣泄自己的痛楚!
徐清嫌恶地看着地上颤抖的真理教丁,冷笑道:“把这个叛徒绑起来,关进牢房里面去。”
“从今日开始,他便是下河城的新巡礼。”
“新巡礼以权谋私,勾结教众,私设暗道,打通关押奴隶的囚牢,奸淫杀害教主要求留下的女童,如今与之勾结之已被老夫斩杀,其本人亦被老夫重伤!”
“来个人把他押下去,等待教主亲自审问他吧!”
徐清下达命令之后,身后便有一个随从走出,拖着‘新巡礼’如拖死狗一般离开了小院。
老者背负双手,在剩余两个扈从翼护之下,走进了暗道。
……
“交出契约,可饶你不死!”
程锐带着真理教众在城中兜兜转转,追杀过来的真理教众人数已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如今已有三百余人之多。
他站在一众磨刀霍霍、虎视眈眈的真理教丁之前,脸上没有什么慌张的表情,心底反倒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这些人中计了,没有继续追杀那老头。
对于自己如今面临的处境,青年反倒不觉得有多危险。
他去过很多地方,纵使在柔然铁骑围追堵截之下,仍有八成把握在迅捷如风的马队之中逃得生天,更不提眼下都是些乌合之众的真理教徒。
“若是某不愿意将它交给你们呢?”
程锐伸手入怀,掏出那一沓契约,在三个真理教旗目的眼前晃动着,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
三个旗目朝前走了一步,身后的教徒们亦步亦趋,眼睛里都是凶狠与冷酷。
算上这三个旗目,三百多号人每一个单独拎出来,程锐都能轻松了结果他们,但是一群人汇集起来,程锐自忖还未有能力将他们悉数诛杀。
若是在遇到那老头之前,程锐会想有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但那终究是以前了,比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死,目下活着救走那些孩子,反倒更切实一点。
“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站在中间的旗目冷笑道。
他自恃人多势众,一点也不惧怕对面那个伤痕累累的刀客。
“你若不给,老子便把你剁碎了,从你手里拿走就是!”
程锐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周遭建筑,面上笑容里的讥讽意味更浓:“那你来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宰了他!”
站在中间的旗目一扬手,身后的真理教众便如一条条疯狗,猛扑向程锐!
与向前冲的真理教众们不同的是,他们的三个头目却在此时悄悄往后撤。
“杀!”
后撤了一段距离,三人都觉得自己已脱离了能被对方杀伤的范围,便齐声怒吼,作势前冲,鼓舞士气。
“杀!”
人群中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回应之声。
真理教众们将程锐团团围住,你推我搡,却没有一个敢拎着兵刃上来与程锐过上几招。
“一群饭桶!”旗目在后面气得眼红,跳脚大骂,只能拨开人群,向着程锐一刀劈了过来!
当!
程锐扬起弯刀格住了这一刀,另外两个旗目亦在此时分开人群,各持兵刃挥舞着笼罩向程锐周身要害!
因这三个旗目‘奋勇当先’,其余教徒终于被带动心头热血,嗷嗷大叫,朝着程锐一股脑涌了过去!
第二二三章 目送归鸿(二)
程锐不理会另外两名刺杀过来的旗目,以及众多的真理教徒,眼睛盯着与自己角力的那个旗目,咧嘴一笑:“阁下头脑发热,这样冲上来,可会后悔?”
旗目心中咯噔一声——他是什么意思?
旋即他便感到刀刃上传来一股强横力道,向着自己这边缓缓倾轧!
“也是,人死了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可以后悔!”程锐摇了摇头,再度加大力道,本来被压在下方的弯刀猛地上冲,接下向下一绞,旗目的大刀刀背直接磕在了自己的肩胛骨上,强烈地钝痛感令他倒吸一口凉气,也无暇思索程锐那一句话的意思,就要向后撤退,闪入人群之中!
“杀!”
在他将退未退之时,程锐突然爆吼一声,吓得他一个激灵,微微一滞!
程锐伸出空着的手掌,直接便抓住了那旗目头上发髻,弯刀干脆利落地抹了旗目的脖颈!
他抓着旗目尚与身体连在一起的头颅,猛地用力提起,甩进了人群之中!
向前逼近的真理教众突遭此变故,未能回过神来,又被旗目尸体砸在身上,鲜血溅得满头满脸都是,骇得他们仓皇后退。
程锐便抓准了这个时机,闪身穿入后退人群,另外两个旗目的攻击尽皆落空!
几步奔入人群,程锐便如猛虎扑进了人群,大开杀戒。
不过数百余步的街道上,人头滚滚,鲜血从街头洒到了街尾,三五十余真理教丁殒命于程锐的刀下!
真理教丁们鬼哭狼嚎,对程锐如避瘟神,其所过之处,不成组织的真理教丁们纷纷退避三舍,不敢上前迎击。
程锐抹了一把面上鲜血,折身闪进一道窄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巷道尽头,只留身后剩下的真理教丁们在旗目的愤怒吼啸中讷讷不敢言。
两个旗目此时也皆有些惊疑不定。
他们追杀了程锐一路,自以为已经了解程锐实力如何,却未想到自己的同僚与那人打个照面的功夫,便被那人击杀,顿时更觉得程锐深不可测。
一时间也不敢在此地分兵设卡,拦截对方。训斥了属下一番之后,仍然如先前那般,率领众教丁沿着巷道追剿程锐而去。
耽搁了一些时间,再想追剿似乎比他们还熟悉下河城的刀客,已是一个不大现实的想法。
真理教丁们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已失去了最初那份火热的劲头。却不知程锐在绕了他们一大圈之后,又折回了那个关押着妇孺少年的囚牢。
被他捆绑起来,留在暗道前的真理教丁,连同躺在正堂里的四具守卫尸体,都不见了踪影。
程锐从地上捡起半根舌头,仔细看了看,心中有不妙的预感。
与真理教众们兜了一个大圈,他也有些疲软,先前与那个旗目争斗,如若不是用了一点小小的攻心之术,在身心已生疲惫之际,他也不可能一个照面就将对方斩杀。
但是当下显然不是应该休息的时候——有人已经先他一步进入了这条暗道。
这个人很可能是那个从下河城出事到现在都还未露过面的真理教玄武天神长老。
老头那边形势很不妙……
程锐举步跨入暗道之内。
……
公孙杵臼双脚分开,扎入地面之下,两道似是被双脚犁出来的沟壑从远处蔓延到脚尖。
他改单手握剑为双手握剑,才堪堪端平了长剑,令自己不至于出现身体颤抖的情况。
老者脸上的蒙面巾已经被打落,露出了略显苍白的脸孔。
在那两道由他双脚犁出来的沟壑的尽头,真理教的玄武天神长老双手垂在身侧,手背有精铁百炼而成的虎爪紧紧贴合着,相比起伤痕累累的公孙杵臼,徐清显得气定神闲。
守卫在此地的真理教众远远地站在了徐清身后,看样子并不打算帮助自家长老围攻公孙杵臼。
事实上,徐清是这样要求他们不得出手的。
而观察眼下状况,真理教徒们不难发现——那个剑术高强的老头,已坚持不了太久,近乎油尽灯枯。
如今不过是全凭一口气死撑罢了,强弩之末而已。
在徐清身前,他的两个心腹倒在地上,眉心各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其中渗出的鲜血已经干涸。
徐清对两个心腹以死为自己创造出来的战局十分满意。
他向着两人的尸体点了点头,向前迈步,踢开了两具尸体,头也不回地对身后教丁们说道:“将二人厚葬,他们各自的家属老夫另有奖赏。”
“长老仁义!”
有旗目在身后喊了一声,随即唤来几个真理教丁匆忙将两具尸体抬走。
公孙杵臼并没有看走向自己的徐清,扬起头看着真理教众背后的那堵高高的围墙,墙外已经升起了弯弯的月亮。
这是最后一个院子。
走出去了,以后都可以不用再回来。
公孙杵臼丹田里的真元不足鼎盛时期的一半,身体上的疲惫感也越来越重,不过内心却颇感振奋。
他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又转过身,看着神色紧张的妇孺少年们,轻轻道:“月亮依旧照常升起。”
“快到腊八,快要过年了……”
人群中响起了低低地啜泣声。
他们明白目下的局势对那个始终站在前头的老者不利,更知道,他们今年休想好好过一个除夕,过一个元旦了。
被囚禁在这里,一切的念想都显得遥不可及。
被公孙杵臼领着来到这最后一个院子,接引上最后一批妇孺孩童,前面却又有高山拦住了去路,从希望到失望再到更深的绝望,所有的念想也都变得很无力了。
空气里漫溢着悲怆的气氛。
“别哭,老夫会带你们出去的。”
公孙杵臼转过身去,徐清停在了他前方两丈的位置,冷笑:“士气倒还能看。”
“不过现在,你那点士气有什么用处?”
话音落地,身形已如疾风般席卷向公孙杵臼!
公孙杵臼手腕一转,横剑于胸——
当!
虎爪与剑刃硬砰了一记,公孙杵臼口喷鲜血,踉跄后退。
鲜血染红了他的胡须,更映衬得他脸上失了血色!
老者身后的妇孺们惊呼出声。
徐清围着公孙杵臼打着转,方才那一记对拼未能伤他分毫,猎物难逃自己股掌之间,他的心境愈发平和:“剑术修行至极致,也不过小乘术式而已,能为武道巅顶者,俱是大乘武道。”
“技近乎道,亦终不是道。”
“不过你这一身修为,舍在这里,自己莫非不觉得可惜么?”
第二二四章 目送归鸿(三)
徐清表面上似有拉拢公孙杵臼之意。
“你也配与老夫谈论术道么?”公孙杵臼摇头轻笑,苍老的脸孔上也没有显露什么讥讽的表情,却令徐清暗暗恼怒。
他的气息更加阴冷,昂首傲然道:“老夫虽不知你修行的是何种剑术,但终究难逃招式之窠臼,匠气深重。”
“不过似你这等老匹夫,单凭术式便达到如今修为,确属不易。”
“你既不肯归降于某,某也不会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自会给你一个痛快。”
“也好教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大乘武道!”
徐清冷笑连连,真元遍布经络,如长江大河在体内流转不休,身外自有一股如高山竦峙的强横气势漫溢。
他挽起小臂衣袖,露出了两条如普通老人一般无二的枯瘦手臂。
只是此时,两条手臂正慢慢被流经的真元填充,快速饱满起来,经脉浮出手臂,似是一道道血色的咒文依附于黝黑而健壮的手臂之上!
“奸淫幼女,掠夺处子之元阴以补充自身,便是你口中所谓大道么?”
“你可真不配与老夫谈术道之别。”
公孙杵臼气息虽然衰弱,却比徐清还要显得淡然。
他轻弹剑刃,相伴身侧数十余年的凡铁剑器发出一声声清吟,似乎生出了灵性。
“你怎能明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徐清张狂大笑,拔身而起,如大鹰捕兔,直击公孙杵臼!
一道道玄青色气劲从其脚底盘旋而上,更衬出其修为高深,凶威炽烈!
“若不能将你这等污烂之辈斩于剑下,老夫愧对皇天后土,更无颜九泉之下面见往圣贤达!”
公孙杵臼丹田之内的真元在此时猛地转化成了一朵火焰,它在老者的经脉之内奔腾开来,化作一道道火线,顷刻间带动了老者的性命本源也跟着熊熊燃烧!
老者挺身向前,单手握剑,手腕一转,精铁长剑便抖出一朵剑花,紧接着横剑拦住了徐清扑杀而下的两只虎爪!
当!
火星四溅。
徐清迅若奔雷的身影在半空中停滞下来。
公孙杵臼挺剑格挡,不见分毫颓势,眸子之内神光湛湛,把剑一拧,直接将徐清甩了出去,跌落在地,向后滑出了数步!
徐清心中顿时惊疑不定起来,抬首紧盯着徐徐而来的公孙杵臼,片刻后长啸一声,手掌一拍地面,身形再度挺直,桀桀怪笑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
“你知晓的。”
“似你这样的所谓卫道士,死在老夫手中的,今已不知凡几!”
“熬炼寿元增补修为,天道亦难容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清周身盘旋的玄青色气脉深扎于地底,气脉之上有氤氲清气流动,孕育出了一朵朵黑色花苞。
他的眉心浮现一颗赤珠,气息由极寒转向酷热,又由酷热转向彻寒,如此循环往复,似没有尽头,气势节节攀升!
“既从老天那里借来真元,自当有借有还。”
公孙杵臼对于自己目下的状态很满意,即便知晓以自身性命转化真元,一时三刻后必然横死,也在所不惜。
“倒是你,焉知魔高一丈,道高百丈?”
“精元驳杂,损益参半,非人非鬼,你早已死去,只是尤不自知罢了!”
长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笔直的线,在环绕徐清周身的青色气脉完全依附于其背后琵琶骨,化作一对乌黑羽翼之后,钉向了徐清胸口!
呼啦!
徐清背后那一对羽翼骤然扇动起来,将他胸膛遮掩住了,长剑钉在那一对羽翼之上,只令之荡漾起了一层层涟漪。
徐清哈哈大笑:“老匹夫妄自尊大,自欺欺人!”
翅膀再度扇动,徐清胸口‘长’出了五朵至黑的真元花苞,随着他一声厉喝,花苞绽放,一个个精元所化的魔头从花苞内喷涌而出,向公孙杵臼劈头盖脸呼啸而来!
公孙杵臼横剑于前,连连挥动格挡那些张开血盆大口不断啃咬的魔头,剑刃之上顿时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缺口,连在一起,像是锯齿一般。
他的状态似乎未受到那些魔头的影响,反倒更加淡定,甚至有空反问徐清一句:“你不相信老夫说的话么?”
“什么?”
挥动虎爪抓向公孙杵臼之剑刃的徐清动作微微一滞,没有反应过来公孙杵臼的言语是什么意思。
“你已非人,煌煌天威,神霄真雷之下,必尸骨无存。”
公孙杵臼一剑荡开了徐清的虎爪,转而格挡在自己周身盘旋不休的魔头,声音毫无波动道。
此时战局本是徐清占了绝对的优势,但他听到公孙杵臼这一句话,顿时头皮发麻,向后飞退,厉声道:“老匹夫还会《神剑引雷真诀》?”
他瞬间联想到公孙杵臼的身份乃是无为宗门下弟子,观对方年纪,说不得在宗门之中也已是长老之流,《神剑引雷真诀》这样的宗门大乘学武道,对方说不定真的在修行!
再兼公孙杵臼神色平静,纵然身处劣势,但仍是一副比自己还淡然的模样,徐清心中不由得产生了更多联想,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对方必然是修行过《神剑引雷真诀》的!
徐清自身修持的《五蕴种魔**》,在未达到转阴为阳之境时,正被这《神剑引雷真诀》死死克制。
只要公孙杵臼引动神霄雷霆,顷刻间便能将自己劈成飞灰!
公孙杵臼一剑斩碎了一个魔头,几个魔头失去了宿主的真元供应,再不复先前那般凶焰滔天,不过片刻间,便在公孙杵臼的剑下都化作了一道道黑烟,飘散于天地间。
他咧嘴一笑,摇头道:“不会。”
“此夜月朗星稀,不是阴云密布之相,老夫引不得雷。”
徐清对公孙杵臼退避三舍,即便听到公孙杵臼如此说,内心也依旧是惊疑不定,双目之中光芒明灭不定:“老贼休想哄骗某家!”
“这老匹夫已近油尽灯枯之绝境,你等上去将之格杀!”徐清挥动双臂,号召身后的真理教众围杀公孙杵臼。
真理教众蠢蠢欲动。
公孙杵臼斜乜了那些拥上来的教众一眼,接着看向徐清道:“雷霆之威,非凡俗之辈可以抗御。”
“你倒狠毒,自己知晓退避,却将一众属下都推上来送死。”
对徐清说完这番话,公孙杵臼扫视一个个真理教众的脸孔,面色蓦地严肃起来,竟隐有威严之感,令人不敢与之对视:“你等可是要上来送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