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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九五章 此去泉台召旧部(二)

    城中饿奴数量减少了一些,但毒人的数量却是不断增多的。

    挂檐城纵然是一座小城,城中人口不过十余万,但基数骇人的三千饿奴落在城中,又经南元朗的刻意引导,在城中铺散开,它们啃咬过的生民已经不下五万余人。

    这些人统统转化为毒人,便又是一个令人想一想便觉得双眼发昏的数字。

    李明德被老道与和尚一路挟裹而来,见到了许多在城中逃窜的生民,以他这一路所见来计算,如今城中生民恐怕已经不足五万人,此中或许有一些人躲藏在房屋建筑之内,但房屋建筑之内也同样可能有毒人潜藏其中。

    两相对比之下,饿奴毒人竟与城中生民数量堪堪持平。

    即便是城中生民能在数量上与饿奴毒人打个平手,但论及双方战力,却是天壤云泥之别。

    李明德这一路上见的更多得是饿奴疯狂突奔,追上一个个仓皇逃窜的生民,将之杀死。鲜见有生民能鼓起勇气,运用己之智慧,与饿奴缠斗,或反败为胜的。

    局势不断恶化,情况早已不容乐观。

    这个时候杨立却带着一众疯癫之人组成的军队,要与饿奴拼斗,岂不是自毁长城?

    ……

    大军始动。

    无有招展飞扬之旗幡,无有战马昂嘶之雄壮。

    群星隐入云雾里,漠然看着这支没有军容、亦没有精良装备的军队。

    命运躲在苍生的背后,为一桩桩将要开始还未开始的悲喜首先刻画上必须遵循的轨迹。

    谁能挑战宿命,掌控自己的人生?

    命运不会给出答案,一切只等人们自己去小心摸索,它永远都是足够高明且睿智的,对于苍生各自摸索到的不同答案,亦从来不置一词。

    向命运发起挑战素来都是癫狂者与执著者的专利,而癫狂者与执著者其实是同一类人。

    因心底某个不能罢手的执念而癫狂,因之而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冲出地狱,杀向人间,或许是野鬼街所有人共同的执念,而在他们心头种下这个执念的,便是须发皆白,被挂檐城里铁幕般的黑暗重压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老者了。

    他的执念是什么?

    是父亲曾经予他的承诺吗?

    或许他们曾经共同许诺,即便到了九幽黄泉之下,仍旧要召集旧日里死伤的部众,将冥府十殿十八地狱冲荡得七零八落吧?

    杨立这样想着,对于老者便更多了一层认知。

    在余生皆是浑浑噩噩的岁月里,仍旧能抱定一个信念,像是洪水冲破木桥,桥下的尾生被激流冲荡着,仍旧要抱着那个柱子,等待别人的履约。

    这个信念已非生死可以阻隔了。

    如今,到自己代替父亲践行这个承诺的时候了。

    杨立心头只有莫大的骄傲与豪情。

    “哨骑出阵,前方探路!”

    老者一扬手,指了指野鬼街尽头的南北方向。

    阵列之中自有士卒充当哨骑,出阵沿路摸索过去。

    “整军向南继续行进!”

    他的指令有板有眼,向南要走的路径正是通往挂檐城南城门的必要道路。

    老者先前所说的对此间地狱之地形烂熟于心,如今看来,亦绝非虚言。

    而充作士卒的野鬼街人们也似乎早就被老者划定了各自在队伍之中所担任的职责,有的游走于队伍四周检查沿途各个死角,充作游骑,有的则在老者的指挥下,每经过一个路口便离开阵列,充作探哨。

    人群向前不断行进,这支队伍便跟着愈发严整起来。

    扈侍于杨立和老者身周的亲卫,必然是持有还算良好的武器,身材高大的青年。

    作为军阵先锋的士卒,多是高壮之辈,执铁叉作为武器,一旦向前发动冲锋,这些铁叉倒能发挥出些许威力。

    更令杨立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看到了处于阵列最后方的那些少年,会不时脱离阵列,在沿途房屋之中不断搜索,搜出房舍之中米粮炊具以及一些可以充作兵刃的物什,分发给众人。

    似挂檐城中那些心智健全之辈,恐怕也很难做到这种程度上的默契配合,更何况是一群被挂檐城甲士酷吏折磨成了疯子与傻子的乞丐!

    能令他们形成如今这种默契的原因,只可能是老者私下里不知训练了他们多少次,才能让他们在真正开始如今这样的行动之时,近乎于条件反射一般,在各种境况下做出相应的对策!

    老者神智浑浑噩噩的,清醒与昏沉的时间几无定数,但这次指挥全军至今,杨立都未见其浑噩过一次。

    每一条指令都直中要害,顾及到了这支军队的方方面面!

    看着老者全神贯注的样子,杨立禁不住地回想老者神智完全清醒的那段岁月里,会是一个怎样睿智多谋的名将。

    他如今这副神态,明显是将一众痴傻乞丐组成的军队当成了自己曾经率领的那支横扫诸国,无往不利的燕翎军!

    只有燕翎军当中,才会划分出如此详细的武卒职责,各自分工,配合无间。

    踏踏踏……

    一连串的脚步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老者一扬手,喝一声:“停!”

    整军令行禁止,前后阵列与左右翼各自向外跨出半步,持各色兵刃小心戒备。

    迷蒙烟雾之中,老者先前派出去的探哨匆匆回归:“报!将军,左方井六街有大批凶魔聚集!”

    杨立心中一沉,饿奴毒人若是发现了生人踪迹,必然疯狂追杀。

    当下这名探哨回归,更代表着他身后有大批饿奴毒人扑杀正往这边扑杀而来!

    “与标下同往的几个弟兄被凶魔所伤,恐魂魄为凶魔操纵,为其同类,尽已自裁身亡!”

    听闻此言,杨立心中懵然,片刻时间在脑中消化了这个消息之后,杨立心底顿时又惊又痛!

    他本以为这些人未将自己所说的话记在心里去,还担心他们遭遇饿奴,不知保重自己被饿奴所伤,异化为毒人。

    焉知这些人早就已经在心底做好了若被饿奴所伤,便自裁身亡的准备!

    慨然就死,也不过如此了……

第一九六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三)

    踏踏踏……

    脚步声密集响起。

    “吼——”

    “呼噜——”

    饿奴与毒人的啸叫次第而来。

    黑夜如同一个巨大的漏斗,身处于这个漆黑漏斗之中的人,绝难看清楚漏斗之外的世界。

    而在人的认知里,与黑暗伴生的往往是恐惧、凄凉、孤独等情绪。

    数十万年至今这样的认知都不曾改变。

    不过当下杨立看着眼前的这一支‘军队’,每一个士卒脸上都洋溢着对新生活的期待、试图挑战命运的勇敢、强悍而坚定的信念,却未看到他们保有对黑暗中的未知的那一份恐惧与忌惮。

    这一幕令杨立内心深觉愧疚。

    他们真的做好面对未知的未来,未知的一切的准备了吗?

    尽管杨立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那种对新的未来的狂热,但他不敢说服自己——在大家狂热的表情背后,也同样有着相应理智的判断。

    这些人如何会有理智的判断?不可能的。

    杨立觉得他把众人带进了一个坑里,他虽然告诉了众人坑里有很危险的事物,但他的出现,也同样让众人觉得,与这份危险相比,他们更期待走出坑道后面对的新世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杨立的出现对于这些人而言便是极重的赏格了——这才是杨立觉得自己错了的地方。若没有这个众人奉之为至高信仰的赏格,他们最起码会在危险面前保持一份戒惧,保持一份谨慎,懂得保全自己。

    这是在愚弄他人!

    杨立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与身旁的老者好好说一说。

    “将军。”杨立低沉地唤了老者一声,直到如今,他虽然隐约间猜测到了老者的真实身份,但却仍未能从记忆中搜索到老者的名姓。

    因之便只能用‘将军’这个于此时意思虽然精准,但意义却实在笼统的称呼。

    老者侧目看着杨立,眼睛里有精光闪烁,他的腰背再也无法如年轻人那般挺得笔直,老态龙钟,却因坚定信念的加持,而为这位踏入暮年的将军平添了几分长枪刺破苍穹的锐意。

    老者面对杨立,笑得温和:“殿下,有何吩咐?”

    老者的目光似是一位长辈面对自己的后辈,那样怜爱而宽厚,杨立此时却无暇注意这个细节,他开口道:“凶魔属类非比寻常,以将军如今麾下士卒,贸然与之抗衡甚为不妥。”

    ‘军队’此时已经完全停下,在原地摆开架势,明显是要与来势汹汹的饿奴毒人大战一场。

    这场战争,没有多少胜算。

    杨立希望可以尽量避免这样的争斗,他希望将所有人都好好地带出城去,让他们可以享受寻常人的生活。

    这样的愿望实现起来太过艰难。

    杨立此时背负的不仅仅是这野鬼街上的野鬼之性命,更有挂檐城里无数生民的性命。

    一个人如何可能担负得了一座城的安危?

    唯有尽全力而为之。

    “权衡利弊,此时应先行退避。与之拉开阵势,决一死战,我部士卒死伤实多。我实在于心不忍。”

    若是正常武卒,杨立断不会如此。

    可是眼下这些人,神智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其中还有妇孺的存在,他若是不把这些东西讲出来,便要问心有愧了。

    “殿下这是在命令老夫么?”

    老者咧嘴一笑,目光闪动,似乎是对杨立的‘妇人之仁’很是不屑。

    杨立皱眉道:“将军便当这是我在命令你吧。”

    “呵呵。”老者闻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前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在下恳求将军……”

    “殿下万金之躯,王爵之尊,老夫怎当得起殿下的恳求?万万不可如此说!”

    老者抓住杨立的手掌,举目四顾,黑暗里的脚步声已经如潮水般汇集而来了,连着众人的心跳,在大地上震荡着。

    野鬼街的士卒们摆开阵势,据守街尾。

    他们身形瘦小,但精神却比沙场悍卒却还要饱满。

    第一个毒人从街道转角露出了身形。

    沙沙沙……

    轰——

    身后蚁群一般的毒人饿奴顷刻间将那第一个冒出头来的毒人踩在脚下,将之踩得粉身碎骨,一股脑从转角涌了过来!

    它们仅仅在丁字路口停顿了一瞬,一双双赤红的眸子紧接着盯上了街尾大批散发着生气的士卒。

    于以往不同,这次它们面对的这些活人,在街角或半蹲,或弓步拉弓,或腰杆笔直整装待发,唯独没有任何一个活人,向后退却逃窜的。

    这样其实更合它们的心意。

    “它们,即是吾等此役必破之敌。”

    老者松开了握着杨立手,指向前方。

    饿奴毒人混杂在一起,尖锐咆哮,在街道上掠过一道道黑色影子,向着街尾的人们扑了过来。

    它们不会因为敌人的强大而恐惧。

    亦不会因为敌人的弱小而窃喜。它们只为能够进食而疯狂,为了进食它们可以连命都不要!

    “此为凶魔,力大无穷,更兼有操纵你我性灵之魔法。”

    “汝等若因此生惧,尽可退却,本将自不追究。”

    杨立觉得老者此时说话太慢了。

    相比那电光一般冲来的凶魔,老者说话一字一顿,真的太慢了!

    这样纵使身后有人心生恐惧,想要逃离,又如何能逃得开?

    事实上,老者算得很准。

    他没想过自己麾下的士卒会有临阵脱逃之辈,因此根本也没有给这些人第二个选择的机会。

    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而老者麾下的‘士卒们’,也终不负老者之愿。

    “为明日之自由,吾等甘愿粉身碎骨。”

    “纵死无悔!”

    轰!

    山崩地裂。

    天地倒转。

    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怨与不知到何处去的愤怒因士卒们的回复,在杨立胸膛中轰然碰撞。

    他面庞通红,厉声号叫:“愚蠢!”

    “汝等愚蠢!”

    怎能甘心被人以一个噱头蒙骗,又如何能因这一个噱头,连自己的性命也甘愿付出!

    岂能如此?!

    缘何能如此!

    可惜没人将杨立的怒号听进去。

    第一颗猛火油罐投入了饿奴毒人堆里。

    一个个士卒冲入了火海。

    老者转过头来,看着杨立,笑得安静祥和:“殿下以为,愚人便该处处爱惜羽毛,处处惜命么?”

    “若连死都不敢死,何谈泽被后辈,何谈万世之后,世间人人皆能如龙,身负大智慧,大勇毅?”

    “老夫麾下的这些士卒,敢为天下先,纵死亦是英豪、烈士。当不起殿下愚蠢二字!”

第一九七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四)

    “人生总是这样矛盾么?还是只有现在会这样矛盾?”

    杨立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滴落,他向着身旁一位光头老僧如是问道。

    老僧想了想,平静道:“一直如此。”

    杨立闭上眼睛,又回忆起了长街上的战争,悲痛难抑。

    ……

    猛火油自陶罐之中炸裂开来,附着于人的肉身之上,除非将人燃烧成灰烬,否则便绝无可能熄灭。

    在应对猛火油的灼烧痛楚之上,饿奴毒人显然比野鬼街的士卒更有优势。

    它们有痛觉,但是当猎物出现在眼前时,微乎其微的痛觉会被强烈无比的进食**所取代,它们可以将痛觉转化为更加强大的攻击力。

    只要身体未被完全烧成焦炭,头颅未曾化为灰烬,它们便始终有能够与猎物搏斗的战力。

    这样的攻击力,比战场上最优秀的士卒都要强横。这亦是饿奴毒人令寻常人类胆寒的最主要因素。

    刀砍斧劈,不能毁其战意。

    猛火寒冰,难以坏其攻势。

    但是,战场之上最强悍的士卒一定会拥有的素质是什么?或者说,怎样的素养能使一个士卒从一次次沙场搏杀之中脱颖而出,百战余生,最终达到最强悍的士卒的阵列?

    是近乎于道的搏杀技艺?是强壮坚韧的体魄?还是武装到牙齿的精良装备?

    曾经作为横扫诸国,百战雄师之统帅的老将军显然对此有不同理解,以上三个或许是成为一个悍卒所必须努力达到的东西,但它们皆不能钦定某个士卒会成为百战余生的沙场悍卒。

    能标定某个士卒日后只要茁壮成长,磨砺自己,便能成为天下第一序列士兵的,唯有可以令自己为之赴汤蹈火、坚定不移的信仰!

    老将军曾经带出过一支这样的军队,这支军队的传奇故事如今依旧在天下间传扬着,即使是当下,老将军也已经能预见这支军队数百年千年之后名垂青史的那天。

    他觉得自己如今即便垂垂老矣,壮士暮年,也依旧可以再次带出一支可以媲美燕翎军的军队来。

    野鬼街的这些心智不全的人,便是他建制下来的那支军队的标准模板。

    这里的每一个士卒,以后都不可能成为将军,将军需要的胆略头脑,士兵们全都不具备。但这些人却是可以全心全意成为士卒,为了一个信念愿意将生命都投入其中去的。

    他们已经具备了跻身于那个天下第一序列军队的必要素养。

    这样一把锐意已成的宝剑,若不经历战火一次次的淬炼,便无法完成其最终的脱胎换骨,成长为神兵利器。

    老将军一直在等一场像样的、但又不至于对手中兵器损伤过重的战争。

    但即便是等到了那样一个机会,老将军也会担心这把名剑淬炼完成之后,却失去了主人的驾驭,最终成为一柄杀戮人间绝难被人操纵的邪兵。

    若在从前,老将军自己便可以操纵这把神器,亦不用担忧它会为人间带来灾祸,但是现在的老人,在野鬼街煎熬了数十载,身体早已大不如从前,他已预感到自己早已命不久矣。

    而这一次,饿奴与毒人之潮的出现,为老将军提供了一个淬炼兵刃,完成最后一步的时机。

    杨立的出现,则令老将军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交付利器的主人。

    青年的面相与曾经的先王足有八分肖似。老将军在对杨立的不断试探之中,也渐渐了解了他的为人。

    如今,两桩心事皆能得偿所愿了。

    老者心怀大畅,在乱军丛中,纵声狂笑。

    因他笑声的渲染,野鬼街的士兵们与饿奴毒人厮杀亦越发英勇,近乎搏命。

    街道已尽被火焰覆盖住了,随着风向,朝着一侧的房屋倾轧过去。

    火光闪动之中,唯有饿奴的嘶吼与士卒的怒咆响应其中。

    杨立面色冷硬如铁,胸膛之中怒火愈发高涨。

    在他的眼睛里,这位老将军哪里是失去了神智的痴傻人?分明依旧是一个胆略无双、铁腕强硬的老辣之辈!

    从前种种,皆不过是这个人诱骗自己,以自己作为幌子好完成他自己逃出野鬼街的要紧事情罢了。

    野鬼街上这般多的生民性命,尽被他看作了棋盘上的棋子,死伤再多,也难以撼动此人的心神。

    但是如今这份愤怒积蓄得还不够多,每到杨立的目光触及老者花白的头发,褴褛的衣衫之时,这份怒火便猛地向下缩了缩。

    这个人不论今时做了如何错的事情,从前也毕竟是父尊倚重的名将。

    杨立很难让自己彻底否定老者的过去。

    否定老者过去的功绩,便也代表了否定一个强大军队过往获取的无数功勋。

    这些功勋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但亦为大昭生民换来了如今较为平稳的生活——尽管养育这支军队的燕州郡千里之地,并未得到过燕翎军带来的安定与平稳,反而因之招来灾祸。

    可是,他如今所做终究是错的!

    是错的!

    杨立在脑海中努力说服自己,看着老将军的眼睛里便也愈发充满了愤怒与仇恨,青年咧嘴,语气冰冷:“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这句话像是在质问老者,又像是杨立在自我肯定。

    此间阿鼻地狱一般的场景,士卒们临死前的痛吼之声,飘荡于挂檐城上空的亡灵悲鸣,一股脑地涌入了杨立的大脑中。

    他坚信老者是清醒的。

    但他自己已经不那么清醒了。

    他心跳很快,咚咚咚如同擂鼓。

    自己清醒吗?老将军扪心自问,在野鬼街数十载,从未有一日如今时这般,在他撞见了杨立的那张脸孔之后,让他的胸中迷雾全被扫荡干净,神智清明,心绪更豁然开朗。

    但看着杨立那张脸孔,老者依旧会时不时陷入某种恍惚之中。

    见到杨立之后,他便明白了自己最终的使命以及归宿。

    他在过往数千个日日夜夜里,都在重复提醒着自己这个使命,因这个使命,他虽然活得疯癫,却也活得充实。

    在完成这个最终使命的事情上,他是冰一样的清醒着的。

    但在对待杨立这个肖似先王的青年人的事情上,他是火一样的疯狂着的。

    前者是今日必须完成的使命。

    后者是旧日里誓死追随的信仰。

    两者孰轻孰重?

    老者分不清了。

    于是,他沉默良久,嘿然一笑:“殿下,还与从前一样优柔寡断……”

    “雄鹰部于白山黑水之间成长至如今地步,确已彰显其部族之强韧,今时若不铲除,日后必成我昭国大患……”

    “你分明知晓,此战将如此之多神智有缺的人充作士卒,投入战场,实是有伤天和之举,缘何不听我之劝阻,与敌迂回?!”

    杨立如是道。

第一九八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五)

    “嘿嘿……”

    老者咧嘴直笑,笑过之后,又连连叹息。

    眼神里的光芒也因这叹息而略微黯淡了下来,他再度直视杨立,道:“殿下直至如今,都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老者话音刚落,杨立便顺口接了一句。

    面对老者黯然神伤的脸孔,他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但是思来想去,他心中怅然若失,却始终找不到自己失去的那一点在哪里。

    “殿下禀赋异于常人,战国一时流传至今的连横合纵,远交近攻之策被殿下运用得出神入化。若论慧智,老夫常常思索,世间恐怕无一人能与殿下之谋略心胸相媲美。”老者露出回忆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便也渐渐多了。

    杨立却面现迟疑。

    老伯说的是自己么?

    连横合纵,远交近攻?自己何时有过?

    只是老者的脸色令杨立实在不忍心打断,便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此间街道已成为了一个混乱的集合体。

    士卒与饿奴毒人互相纠缠,火焰亦掺杂其中,身遭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浮华又不真实的幻梦,但士卒咧嘴发出的咆哮、浑身浴火的饿奴却又强迫杨立必须相信,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噩梦一般的真实战争。

    战争从来没有仁慈之说。

    杨立亦并非是一个初次见识沙场的新卒,他也曾与完颜稽康两军对垒,也见识过人头滚滚,你死我活的局面。

    那一场战争与当下其实区别不大。

    但杨立从来未因从前的那几场战事做过什么噩梦,纵使他见到过修罗场一般的场景。

    那时青年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自己带着某个目的来,亦坚信这个目的一旦达成,将惠及所有被战争波及到的人。

    他的期待也未辜负他自己。

    杨立问心无愧。

    但今时杨立心中,却总对野鬼街的这些士卒有许多歉疚,总觉有亏欠之感。

    许是因他们各自的心智不全。

    许是因杨立自我代入到了一个愚弄别人至诚的信念的角色中去。

    可是世间之事,又哪里是你我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的,又哪里是我以善念待你,你必能感知到我的善念这般循环的?

    多的是中山狼之说,多的是狗咬吕洞宾之说。

    更何况,拿自己以为的善,去倾轧别人认为的善,本身亦并不是一个正正得正的算法,更像是一种作恶。

    杨立便在作恶,只是他犹不自知。

    阻住了这些心智有缺的士卒一次,便能阻拦他们第二次么?

    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力量打开新生活的大门,那么如杨立这般站在一个高度,若神灵般一次次在天上帮助他们,最终会将他们变成什么样子?

    只怕也不过是由一群虽慧智残缺,但好歹尚有斗志,亦有信念的人,化作一个盘桓在新生活的某个街道里的另一群野鬼罢了。

    人自一出生下来,各自之间便已经有了高低的分别。

    处在低处的人若还不为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信念,奋起直追,日后沦为粪土所能怨怪的也只是自己。

    杨立若插手,这种怨与恨便会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或许是老者想要说的话,只是依他如今又混沌起来的神智,怕是再也说不清楚了。

    他絮絮叨叨,诉说着一个个被时间尘封,被大昭士人有意隐瞒的故事。

    杨立愣在原地,通身冰凉,更加不知所措。

    “似殿下这样人,如诸葛卧龙,若遇明主,不要他多么胸怀宽广,只要他心怀正义之念,殿下便能助之成就一番事业。”

    “只是今之皇帝,早已非昨日殿下认识的那位明主。殿下偏偏还要执迷不悟,如此令我等臣仆如何自处?”

    “自殿下受封王爵之尊,您便已经不再只是您自己的。你是大昭燕州的王者,统御此地数千万之生民,他们敬你若神明,你若登高一呼,必是应者云集,万民赢粮而景从之局面。”

    “从未有过一位王爵能如殿下这般深得民心。”

    “你更是二十万燕翎骁勇之统帅,虎符一出,大军呼啸,天下诸国皆在燕翎铁骑马蹄之下。”

    “彼时天下诸国大王,无不在心中腹诽殿下一句杨燕翎。燕翎为国之利器,却只封您一人为将主,如此兵权在手,如此人望加身,鼎京里的皇帝怎么会不忌惮?”

    杨立嘴唇翕动,盯着老者的面孔良久,最终只是道:“我之父尊,拥兵自重,聚敛人心,因之遭昭帝忌惮,步步构陷,终满门尽没?”

    “殿下禀赋如此,怎能算是拥兵自重,聚敛人心?”老者面上笑容更加温和,似乎没有听到杨立话中的‘语病’。

    但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却顿了片刻,笑容渐渐从面孔上消失,他似乎因杨立的话而记忆起来了什么。

    “殿下已经死了。”

    “那你又是谁?”

    老者看向杨立的目光蓦地凌厉起来。

    杨立心中一紧。

    但不等他做出什么解释,老者便已经在心里帮助自己解释清楚了,他似是在喃喃自语:“殿下已经死了,你称他为父尊。你是下一位殿下……你是下一位殿下,我记起来了。”

    “这支军队便是臣仆留给世子殿下的礼物。”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初的殿下真不该那般好,他若是心肠狠毒一点,今时再不济也是燕王与昭帝二分天下的局面……”

    “如此,燕州郡属民终是有枝也依的,我等臣仆也终可以含笑九泉了。”

    “只是当初的殿下,恐怕至死也未能明白这个道理啊……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了,却还念着那个与自己一同征战的兄弟,因之终获一杯毒酒,了却余生。”

    “父尊若有意谋反,能做到何种程度,小子不知。但兵锋一起,天下生灵涂炭却终是免不了的。”杨立无法理解老者的心思,却也明晓道理。

    大昭初立,百废待兴,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

    那时若再来一场双王之战,如今的大昭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一九九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六)

    “昭国初立,为何要再兴兵锋?”

    老者听完杨立的话,神色困惑,反过来问了杨立一句。

    战场上的互相交谈,往往不那么融洽和谐。

    耳边皆是士卒对抗饿奴的呼吼声,眼睛里也俱是火海无际的景象,杨立自问做不到如老将军那般,心神完全沉浸在往事中去。

    虽知当下野鬼街众已与饿奴正式展开交锋,正是一鼓作气之时,绝难令老将军此时撤军,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但青年心中仍有一股火焰不断往外冒,灼烧得他焦躁不安,因而言语思维之间便也多了些纰漏。

    他主观地认为,老将军既然意欲令父尊与昭帝二分天下,那么彼时天下兵锋再起,双王对垒自然也是免不了的。

    目下老者一句反问,倒是将杨立问得愣住了,也让他明白是自己思索问题的方式出了些纰漏,沉吟良久之后,才说道:“父尊若与昭帝二分天下,又要无伤天下百姓,不动兵锋……莫非,您的意思是?”

    “时移世易,殿下在世时大昭的种种景象如今是再也看不到了。”

    老者嘴角带着一丝酸涩的笑容。

    “昨日大昭,燕昭本就是这个初生帝国的双王,二者分庭抗礼,不分高下。以人望兵势论,昭帝甚至要略属于殿下一筹。”

    “当初羽林军与燕翎军虽在普罗大众眼中,难分高下。然而其时朝官心中可都是跟明镜似的,亦知羽林绝难抗御燕翎!”

    “试问,值如此形势之下,殿下若一心与庙堂皇帝相敌,以他胆略如何会输满朝文武半子!”

    “如此形势,殿下亦只需维持对昭帝表面上的恭谨,便能虎踞燕州一郡,北望初显峥嵘的雄鹰部,插手其中,搅动蛮夷政局,从中渔利。再起连横合纵之策……呵!燕州郡便不仅仅只是如今这么大一块地方了,殿下亦可位凌九五,称孤道寡!”

    “这便是老夫所说的与大昭相敌之策。”

    “猛虎生翼,苍龙如何安坐?届时昭国亦必要大兴富国强兵之策,此于天下苍生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老者语气激昂,壮怀激烈,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憧憬。仿佛已看到了他所崇敬的燕王殿下身披衮冕,端坐于九天之上,神威如狱的光景。

    现实与想象往往差距太大,也因这巨大的差距,老者的情绪只激动了那么一瞬,便跌至低谷,眼中光芒黯淡到微渺而不可查。

    “殿下,终非臣仆想象中的殿下。”

    “万古青天,白云苍狗,帝王将相,谋士如云,猛士如雨,却也只出了殿下那么一个人而已,只有殿下一人而已……”老者眼中淌下泪水,伤感不已。

    以目下所知的情报去推断未来,往往是一件很简单亦不需要负责任的事情。只是老者却分毫没有这样的觉悟,杨立可以想象,那个时代父尊麾下诸多将领、家臣或都抱有类似的想法。

    深埋于冰川之下的故事,愈是了解,便愈难测定它有多深刻,愈是明白自己在这个故事上,并没有多少发言权。

    杨立有些懵然,他已经有些觉得,或许,老者推断的那些真有可能成为现实。即便理智告诉他站在当下去假设未来是很荒谬的事情。

    可是一个荒谬的事情,却令无数人信服,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不免让杨立产生一种自己与世界背向而行的感觉。

    他的某些观念,在老者回忆的呓语里,悄然发生了改变。

    走一遭尘世,想要不留下些东西,终归是不可能的。

    杨立不由得想起来王荷将军一手促成的青萍之城,想起自己背后默默支持的鱼肠道……想到最后,他蓦然惊觉,自己也已如老者所说的父尊那般,不再是独属于自己了。

    不忍心在尘世搅动风浪,风浪却时刻未曾平歇。因自己一个不忍心,想要从这浊世全身而退,都邪他们,王荷他们还有远在盛州的宋宪,便都该因为自己遭受劫难,如今时之燕翎军统帅这般么?

    这是慈悲,还是祸端?

    比诸概念空泛的天下苍生,这些人在自己心里便真的没有一点地位么,便该在需要的时候完全认同自己,或因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命绝于世么?

    自己的慈悲只是自己的。

    保持冷静,甚至保持冷酷,做好每一个能兼顾身边人的策略,才是最大的慈悲。

    所以,这挂檐城里的众生,自己若能一肩扛起,那倒没有所谓。若是无力普渡,便只能如佛主那般,摆出一副慈悲面孔,无声地告诉他们,人终归是要依靠自己,终归要明白,险恶处境下只能自救的。

    所以,不要再摆着大义的面孔,做只让自己安心,却不断辜负身边人的事情了。

    杨立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面上或忏悔或愤怒的表情,都在此时一一收敛在了面皮底下。

    只剩了一张空白而冰冷的俊俏脸孔,日后,人间忧患,流年蹉跎,或许都再难在这张面孔上留下痕迹。

    “你明白了,嘿嘿……”老将军又变得疯癫了。

    饿奴毒人与野鬼街士卒的战斗,也已近尾声。

    如老将军预测的那样,这一场战争,胜利方是野鬼街的士卒,尽管地上有许多自刎而死,抗拒凶魔侵扰性灵的士卒尸体。

    可他们依旧是最后的胜利者。

    付出代价会让人明白一件事情做到成功的艰难,也会极珍惜成功后得来的经验。

    而专注更会帮助人吸收这些经验。

    野鬼街的士卒们,是毋庸置疑的专注到虔诚的人。

    他们互相倚靠,三三两两站在杨立与老者的周遭,小声喘息着,没有一个人此时出声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火依旧在熊熊燃烧,不将一座城烧个干净,它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杨立不在意这些,他只想要早一点见到都邪。

    他终于明白,堵住城门,不令城中百姓离开于都邪而言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相反,这件事很难做,比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都困难百倍。

    于武勇之上,都邪无所不能吗?

    在从前杨立的眼中,或许如此,可是现在他不想再让都邪无所不能下去。

    他要尽快见到都邪。

第二百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完)

    老者转头看向前方。

    杨立眼皮低垂,思索着自己的事情,未注意老者的动作。

    “臣仆也到了兑现与王上承诺的时候了,世子殿下。”

    一个被坚硬的物什伴随着老者平和的话语,被塞进杨立的手中。

    他心中讶然,猛地抬头,低呼一声:“什么?”

    此时的老者,眼睛里哪还有先前的混沌,它熠熠生辉着,也将杨立心头最后一个谜团照耀得豁然开朗。

    杨立嘴唇翕动,忍不住想要问老者一些东西,但老者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狡黠一笑,紧跟着便低声说了一句:“世子殿下,千万收好这一方燕翎虎符,日后必有大用。”

    燕翎虎符?

    手中的物什竟是这样重器?

    杨立打了个激灵,新的困惑又自脑中升起。

    这时老者环顾周遭士兵,那极具煽动力的豪迈嗓音便响在了每一个士卒耳中:“殿下!臣仆麾下这些部卒便交到您手里了,千万不可忘记您与他们的诺言,带领他们杀上人间!”

    士兵各执兵刃,在街上散布。

    老者的声音传出,挑惹起士卒阵列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一束束炽热的目光由四面八方投射而来,聚集于杨立身上,杨立顿觉压力陡增,自己好似一块被架在了火堆上炙烤的羊肉一样。

    也有少数人迟疑地看着老者,眼神在老者与杨立之间迂回,但也仅仅只是迟疑了片刻,之后便全都盯住了杨立,坚定不移。

    与这些心智不全的士卒相比,杨立感觉此时的自己更像是被他们锁定挟持的猎物。

    任何一个人在付出所有热情时,所爆发出的能量都绝对不容忽视,野鬼街的士卒们笃信并且会坚决执行老者的每一个命令。

    而当下老者口中说出的话,便是命令,而且是对他们有利的命令。他们必然会将此坚定贯彻下去。

    独掌这一支军队的权力,在老者的‘保驾护航’下,悄然完成了向杨立移交的过程。

    在野鬼街的士卒们心中,本是站在他们曾经的神明——老将军背后的影子的杨立,此时站在了台前,取代老者,成为他们新的神明。

    旧的神明将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老者很快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世子殿下。”

    老者面向杨立,单膝跪地,头颅微微低下。

    杨立眼睛里的茫然之色迅速消褪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问:“你是清醒的?”

    “至少此时,你是清醒的!”他自问自答,“在我踏入野鬼街之后,你遇到我,便知道我的身份。”

    “对不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者缓慢说话,他说的话与杨立的问题毫无关联,似是又陷入了疯癫的状态里。

    可杨立心头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

    恐慌漫上心头,他弯腰欲要扶起老者。

    老者纹丝不动,只是伸出右手握住了杨立的右手。

    “你……”杨立胸中发堵,声音颤抖。

    “臣仆只能做到这些,只能送殿下到这里了。”

    “你在等我?你要送我。你等了多久,你又要去哪里?”

    等了二十载了……

    还好总算没有白等。

    老者无声地笑了笑:“世子殿下,王上若九泉之下有知,您仍在世上活得好好的,不知会有多高兴……”

    “您小的时候,臣仆还曾抱过您呢……”

    “世子殿下,保重了。”

    老者跪立在原地,七孔流血。

    杨立看着老者的脸孔,胸中像是被一个气球充塞住了,它不断膨胀,接着爆炸。

    杨立向后倒退,悲怒交加。

    他连连摇头,最终只是蹲下来,握住老者渐渐冰凉的手,低声重复着一句话:“我知道了,都交给我罢……我知道了,都交给我罢……”

    ——

    “聪明人若是钻了牛角尖,比一些疯狂的恶人都要可怕。”站在檐角的道人见到底下这一幕,口中啧啧有声,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李明德低声道:“他不可怜么?”

    “嘿,比起他得到的,他当下可是什么都未曾失去。只是一个早该入土的老头子,在他眼前终于死掉了而已。”

    道长嘿然道。

    “你们都是高坐云端的神仙,不会明白凡人的烦恼的。”

    李明德突然有些意兴索然,坐在了屋檐下。

    “多智近妖,腹有良谋也不能奈何得了这个世道。他多可怜,怕是早就想要逃开了,如今却又要替别人背起一些东西。”

    “人终归还是要为自己活的,为自己活不管如何,总归是不可能有遗憾的。”

    “你看他,做的决定,说的话,甚至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如今已经全然被别人怎么样这种念头占据了,还不可怜么?”

    李明德喋喋不休,话说得太多了。

    他从未如今日这般,为别人的处境设身处地地思考,杨立与老者的对语,不知是牵动了他的哪根神经,让他显露出了平常时候绝不会暴露的那一面。

    “我也得为自己活那么一次。”

    最后,李明德低声说了一句,道人与和尚或许没有听到这句话,或许听到了,只是装作没有听到。

    良久沉默。

    “很高么?”道人很突兀地说了一句。

    “什么?”李明德转头看着道人。

    “高坐云端很高么?”道人低头与李明德对视。

    李明德一时语塞,摆了摆手。心中觉得这道人怕不是脑子有些问题,问这么无趣的问题。

    “和尚肯定觉得底下那个‘俗家弟子’比我高。”道人盯着下面的杨立,眯着眼睛道。

    火焰已将这座房屋包裹,道人与和尚带着李明德在屋檐上或站或坐,李明德却未感受到一丝热意。

    该是佛门神通或是道门神通,将火焰驱离了屋顶。

    道人的话让李明德心下诧异,却也没多想。

    只听一路而来鲜少言语的老和尚说道:“比你高,比我高。”

    “现在要低了。”

    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德狐疑地看着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言语。

    又过了片刻,老和尚道:“不分高低了。”

    说罢,直接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第二〇一章 冰层下的水(一)

    “人生总是这样矛盾么?还是只有现在会这样矛盾?”

    “总是这样。”

    野鬼街的士卒们裹挟着杨立等人,继续向前行进。

    他们战意熊熊,即便是方才一场战役,断送了他们其中近半数人的性命,但活着的人战心依旧坚硬。

    人间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有燕王殿下的统帅,再多凶魔也拦不住他们的脚步,都走到了这里,更不可能放弃。

    舍弃一切杂念,头脑发疯,向前冲。

    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嗖——

    羽箭掠过夜空,箭头燃起灼灼火光,钉进了街角一个不知是毒人,还是一个活人的脑袋里。

    那道人影打着摆子,跌倒在地,没了动静。

    一个士卒小跑着脱离阵列,跑到那道人影近前,在其脖颈上补了一刀,顺带摘走了对方的佩刀。

    十数日之前,怀宇王墓现世的消息从燕州郡流传出去,向天下扩散,挂檐城转化舆论,循循善诱,将一众奔涌而来的邪魔外道尽数收入城中。

    此时这些人多半已成了毒人,但身上的兵刃却也不会凭空消失。

    目下的挂檐城,最不缺少兵刃,因此也便宜了野鬼街的士卒们。

    众士卒如今已是全副武装,再不复从前连把铁器都拿不出来的窘境。

    “如何化解?”

    “如何解小子心中郁结矛盾?”

    杨立随着队伍向前走着,却觉得灵魂在不断后退,脱离了躯壳的束缚。

    长眉老和尚一只手搭在杨立的肩膀上,闻声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化解什么?”

    一旁默默观察两人对语的李明德嘴巴微微张开,从表情上看,似是对长眉老僧给出的回答很是吃惊,也很不忿。

    这种神佛般的高僧大德,怎地都是如此不着调?

    旁边还有一个不着调在高低问题上计较的道人,原以为这寡言少语的老僧至少是个通明佛理的,或能开解杨立一二。

    谁知道一直反常地不开口说话的杨立这才提出一个问题,老僧听过后便忘记了,张口便是反问一句‘解决什么’?

    传言之中,那些素有威望,出身名门大派的名宿大德言谈行止无不蕴含禅机道理,怎么在眼前这二位身上,传言完全得不到验证?

    二者简直是不靠谱到了没有边际的地步。

    李明德不知道人出身哪方宗派,却知道老僧的出身是金刚菩提宗,这等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一出世必然令整个江湖都跟着抖三抖的超世大宗里走出来的高僧……未免太挑战李明德内心对他们固有的印象了。

    老僧对杨立困惑的‘开解’超出了李明德的意料。

    接下来杨立的反应,便更令李明德深觉云蒸雾罩,摸不着头脑。

    青年听闻老僧愚夫那一句‘解决什么’,沉默片刻,惨笑几声,说了一句:“小子了解了。”

    老僧面上依旧表情木讷,只是眉头上的皱纹不觉轻微松动了几分,他点了点头,道:“降服心愿驾驭意马非是易事。”

    “到了这一步了,退是退不得的,只能迎头而上。”

    “你本是没有你的,只是如今却有了‘自己’,佛家典籍于你如今之境况,已无可解。”

    “再者,少年人,你体内佛魔交汇,今已经有龙虎相争之相,《易筋经》更不经用了,不妨考虑修持老牛鼻子教的至典。”

    三十年来,愚夫今日说话最多。

    连道人都因之觉得诧异,他饶有兴致的听着愚夫解释杨立体内真元所处的危险境地,不时点头,最后突然听到愚夫轻描淡写地要令杨立修持无为宗至上宝典,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冷哼一声,接话道:“秃驴若是肯蓄发配冠,入我无为,我教至典你想拿去自然可以拿去,纵是传给旁人修习,老道也没半个不字。”

    “不过你这番一点好处也不曾予老道,便欲腆着一张老脸,代人来蹭典籍修习,可是已经舍了面皮,不打算要了?”

    话语说完之后,道人便一脸讥诮之色的看着老和尚。

    他对于本教至典传授给外人这种事,其实并不是太在意。

    道重无为,顺其自然,如若事事皆由人用心把控的话,显然有违道法自然的理念。

    不过事关逍遥宗至典,若是随随便便就将典籍送给了愚夫,一点也不答应,回到宗门之后,几位师兄怕是要给道人脸色看的。

    因而,这事还是要稍稍阻挠一下。

    天下变局已经来临,雄鹰部异峰突起,鲸吞盛辽全境,以‘金’为国号,建都龙城,与大昭呈对峙之势。

    又有柔然十八部族合二为一,黄金家族应势而生。这位结束了柔然数百年来诸部对抗,割据混战之局面的联盟长,即便是比雄鹰部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经的都勃极烈都更有雄主之相。

    此时虽然蛰伏于九渊之下,但遭逢神霄惊雷,化而为龙,并不在话下。

    值此天下大势,大昭腹心之地燕州郡却生出了一场乱子,台前幕后的庙堂大能、天潢贵胄互寻帮手,与对方掰腕子的事情自然也少不了,他们忽略了外邦日益强大的事实,如今犹在梦中,为一块块利益大打出手。

    燕州郡之变化已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眼看年关将至,鼎京那边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

    观此种种,道人心中不免生出今之昭帝已垂垂老矣,再不复从前那等杀伐决断的魄力,更没有了胸怀天下的胸襟。

    不然,时间过去那般久了,庙堂之上不可能没有燕州之乱的半点消息,昭帝迟迟没有动静,不是无力压下庙堂里的党争,又能是何缘由?

    山外的人看山里的云雾流向,往往比山里的人看得更加清楚。

    只是想要举步入山探索一番,那被他们看得清楚的云雾,也必然会化为雷霆雨露,必要将他们阻隔在山之外的。

    ‘天下英才皆入吾瓠’是君王诸侯们的胸怀,但此中可绝不包括时时刻刻都欲要将神权加诸于君权头顶的和尚道士们。

    逍遥宗需要一个行走世间的代言人。

    金刚菩提宗亦有这个需要。

    愚夫与神霄道人算是想到了一处去,也相中了相同的人——杨立。

第二〇二章 冰层下的水(二)

    “《易筋经》?”

    愚夫眼皮耷拉着,头也不抬,询问了神霄道人一句。

    这是要拿金刚菩提宗的至典换逍遥宗的至典了……神霄道人心头哂笑一声,眼神不着痕迹地从杨立身上掠过。

    修为达到‘观澜’之境,观澜之下,武夫体内真元流向在神霄道人眼中,已无奥秘可言。

    纵然是《易筋经》所特有的易筋洗髓,变化无穷之特性,使杨立体内真元流向看起来杂乱无比,但在神霄道人眼里,也不过是他直窥杨立修行本源之时,多了一重阻挠而已。

    观澜境修持难得,更在武道宗师境界之上,若是在此武道大境,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能力,神霄才懒得修持。

    杨立体内,佛性真元与魔性真元已成水火不容之势,龙虎相斗,不可开交。其本人面上也俱是痛苦之色,可见体内两种性质的真元将他折磨得不清。

    如今已临绝路,本教《逍遥游》倒真可以令这小子逢凶化吉。

    只是,这人也不开口请求自己,单凭金刚菩提的《易筋经》便想换走《逍遥游》,神霄还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比起《易筋经》,神霄道人显然更热衷于将杨立收入门下,纵然是与愚夫平分这个弟子,他也认了。

    燕王遗子的身份,今又获得了燕翎军之印信,日后运作一番,燕翎悍卒尽入麾下,不是难事。更兼有鱼肠道之护持,庙堂上也有地象司正对他青眼有加。目下金刚菩提宗与本教若是也掺和进来,此子身后势力能膨胀到一个什么地步?道人已不敢多想。

    他对杨立背景调查得十分清楚,不愁自己这桩买卖会亏本。

    于是神霄道人老神在在地站在那里,对愚夫企图以《易筋经》换取本教《逍遥游》的问询置之不理。

    愚夫亦只是略作询问而已,其心中清楚,神霄与自己一路而来,所图谋的绝不可能是一本武道典籍。

    比诸功法秘籍,本宗神明配享万家香火,青莲白藕开遍天下才更是让道门佛宗垂涎三尺的好事。

    他转身看向杨立,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言语。

    以杨立的慧智,若是弄不清楚这两位各属道佛二门的巨擘大能都写在脸上的小心思的话,也不可能在夹缝中生存到现在。

    他知道神霄道人心中所求,至于愚夫老僧此时倒是别无所求的。

    不谈其他,单单是杨立本就出身佛门这一点,便足以令他与金刚菩提宗因果纠缠,难舍难分。

    目下看来,自己身上是又要背上一桩道门因果了。

    杨立心中苦笑不已,此时命在旦夕,也迟疑不得。远虑是自身已涉燕州之乱的局中,事情千头万绪都未整理清楚,论出一个结果,死是不能立刻就死的,近忧是都邪那边状况如何了?无当窟里的江姑娘又如何了?这些全都缠结在杨立心头,以往性情恬淡,超脱生死的青年,此时却也不愿意就这么死了,甚至还有些怕死。

    意识到如今自己会有‘怕死’这样的念头,杨立其实是很开心的。

    甚至愚夫老僧所言杨立从初时的无我,到如今有了自己,有了我执这般在禅论之中,属于心灵修为跌落的境况,杨立听在耳中,也是由衷地高兴。

    杨立向神霄弯腰行礼,抬首道:“真人若能伸出援手,搭救小子微末之身,必铭记五内,他日必涌泉相报。”

    杨立这几句话一说出口,道人便眉开眼笑了。

    他双手交叠于下腹处,嘿然道:“有你这几句话,老道便是亲自出手,助你化解体内龙虎相争之危机也不在话下啊!”

    说着,搓了搓手道:“不过,不过,老道若是于你有了这传功之实,日后你可是不论是否诉诸于口,老道与你也都是有了师徒的情分的。”

    “这事儿若是撇开愚夫秃驴不谈,也显得老道过于刻薄,斤斤计较。”神霄冲着默不作声的愚夫挑了挑眉毛,“既然如此……以后老道若与你再度相遇,你便以半师之礼相待老道如何?”

    “我与愚夫各分一半,不算过分吧?”

    李明德在一旁看着神霄这般神仙也似的人物,竟然肯因为杨立一个半师之礼低眉顺眼至此,大为震惊。

    更令他震惊的是,一旁的愚夫对道人的这般说辞,没有一句反对的话。

    看来二位佛道巨擘是默认了各分走杨立一半的师徒情分?

    杨立一个大逆,本是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低贱如草芥的人物,如今怎地就成了香饽饽?

    李明德顿感百味陈杂,对杨立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更有了企图进一步了解此人的强烈好奇心。

    这种滋味在心底漫溢,于李明德而言,自然是不好受的,像是百爪挠心,但目下却又没有他可以插话的时机,只能在原地干瞪着眼。

    杨立略略沉吟片刻,向后退了半步,向着愚夫与神霄各深施一礼,道:“人因我执而成人,二位高士对小子如此青眼有加,小子自是盛情难却。然而——”

    一听到‘然而’二字,神霄的脸色顿时阴沉了几分。

    愚夫则是抬首看着杨立,眼神古井无波。

    “小子曾向神明立下誓言,今生今世,唯有一人可令小子奉以师父之礼。

    此人如今虽已仙去,但小子一人之执念仍不能就此废止……”

    杨立的话未有说完,便被愚夫打断了:“地象司的陆无崖,也是被你以这个理由拒绝的么?”

    神霄转脸看着愚夫,面有惊色。

    这老秃驴对杨立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少!

    杨立闻声思索片刻,摇头苦笑道:“却是记不太清了。”

    愚夫点了点头。

    “成人不易。”

    “各退一步?”他与神霄对视。

    二位江湖巨擘一同后退。

    神霄叹息一声:“顺其自然吧。”

    言罢,神霄举步向前,一掌拍向杨立。

    只是一掌,杨立身上却先后响起了五道掌风击中肉壳的声音。

    嘭!嘭!嘭!嘭!嘭!

    经脉如轮 ,佛魔同流,无高无低,在轮脉之中龙争虎斗。

    一道清气却在这水深火热之中,自杨立丹田根底生发而出,袅袅向上,漫溢整个轮脉。

    清的,便向上去了。

    浊的,便向下沉了。

    乾坤自成。

    豪雄气象。

第二〇三章 冰层下的水(三)

    “真是一场徒劳,没有这个半师之礼,我们与他的牵扯又怎么可能那么紧密?”

    神霄道人心情不算好,但显然也并没有如他的语气那般恶劣,他一脚踢开了想往自己这边凑的一头饿奴,将之踢得肠穿肚烂。

    “为何要有牵扯,施恩便是施恩,他会不记得么?”

    愚夫回了一句,前方野鬼街士卒的阵列转过街角,已完全隐入黑暗之中。

    “《易筋经》丢了多次。《逍遥游》想必也丢了不少次。”

    愚夫老僧与神霄道人对视。

    “奸诈奸诈……”

    “彼此。”

    ……

    “赫……赫……赫……”

    “赫赫……赫赫……”

    都邪的喘息声被毒人们的低吼声响淹没了下去。

    他已经渐渐把不住手中刀了。

    一个刀客掌握不住自己的刀器,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一个杀手与敌人拼斗到筋疲力尽的地步,说出去也会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但是如今都邪却就是在面对着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

    身后的人们距离他数步之远,躲在都邪的庇护之下,瑟瑟发抖。

    毒人们将包围圈收拢得越来越紧。

    如若不想办法突围,那么所有人都将成为毒人的盘中餐。

    此时如有真元充盈之时的三成战力,都邪便有信心仅凭手中刀剑,突破这重围,将所有人毫发无损的带出来。

    不过,他如今连从前三成的战力都施展不出来。

    经脉之内,真元涓滴不剩。

    每一刀挥出之所以还能杀伤毒人,全因都邪在刀术之上的超凡天赋,饶是如此,目下一刀也最多只能斩杀一个毒人,比起那数之不尽蜂拥而来的庞大毒人数量而言,都邪这一刀又一刀的带走毒人头颅,更像是挡在巨大车轮前的螳螂,亦像是一个走入迟暮却不肯认输的武将。

    铁一般的现实在前,这样的坚持终归羸弱无力。

    尤其是身后那些人的呼喊声,更令都邪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还具备它应有的意义?

    “你会武功,你是江湖大豪,英雄!我们现在可就全靠你了啊!”

    这是比较委婉的说辞。

    “你上啊,把他们都杀了,大家就都能逃出去了!”

    这是不加掩饰的说辞。

    都邪收回了长刀,朝后退了几步。身后人群亦呼啦一下子往后退开。

    他扭头看着身后那群人,每个人脸上都是那副惶恐又焦急的神情,他们本身的力量弱小无比,即便是聚合于一处,也无法对都邪造成太多危害。

    但是都邪现在却有点害怕这些人。

    在一张张无辜而怯懦的脸孔上,隐藏着一个个冷血残毒的灵魂。如今都邪看到了他们面孔之后的东西,那样可怕的灵魂,以他的武力,无法将之击杀。

    如果自己不想前冲,他们便会反过来撕碎自己吧?

    深吸一口气,喉管里尽是火辣辣的疼痛。

    都邪转头回去。

    也罢。

    他大步向前,扬刀迎向一头毒人。

    “或许我们应该帮助他一下……”

    “他没力气了……”

    人群里的幼童眼睛里有亮光闪烁。

    他周遭的人目露凶光,母亲捂住了幼童的嘴巴。

    “小崽子,再乱说话,我就先把你丢出去喂那些毒人!”

    “你想帮他你就自己去,不要多话拖累了我们!”

    幼童心中那朵梦幻色彩的火苗熄灭了。

    “哈!”

    都邪一刀砍掉了一个毒人的头颅,口中喷出白气,猱身向前,侧步踏入毒人大潮的一个空隙内。

    “快跟上!”

    人群蜂拥着跟上都邪的身影,瞬间将他挤得脚步凌乱,根本来不及挥刀,便要被前方一头饿奴张开臂膀抱在怀中——

    嗖!嗖!嗖!

    点点火光划破夜空,落入毒人之潮中。

    也将那个张开双臂的饿奴头上毛发点燃。

    火焰受了风的煽动,俄顷便成熊熊燃烧之势!

    嗖嗖嗖嗖嗖嗖!

    羽箭崩开弓弦,带起尖锐的啸叫!

    一队队衣衫褴褛的士卒大步入场,举着手中刀枪便向那些毒人饿奴刺杀过去!

    一时之间,活人的惨叫声与毒人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有玄色大氅在夜空中飘飘荡荡,最终落于熊熊烈焰的中心。

    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向后倾倒的都邪。

    都邪抬起头与那人对视。

    眼眶微红。

    “辛苦了。”

    “幸不辱使命。”

    杨立高抬下巴,看着前方嚎哭的人群,眼睛里的不忍之色闪烁了几下,最终完全消失了。

    “不如不要这个使命。”

    鱼龙出鞘,直劈都邪背后那个推了都邪一把,企图自己逃脱的生人。

    那人惊惶不已,战战兢兢,已失去了逃脱这一刀劈杀的气力——

    “万万不可!”

    都邪霍地起身,撑开双臂,拦在那人身前,直面杨立的刀锋,直视都邪的眼睛。

    “皆是凡俗之辈,惜命本就自然,岂能因此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面对都邪的质问,杨立面若平湖,眼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最终道:“人们总是需要一个英雄的。”

    “可是他们却从未想过,他们自己配不上拥有英雄。”

    “若是杀了此人,你与庙堂里尸位素餐、戕害苍生的群臣有何不同?某又为何还要再追随于你?”

    “他犯了错,自有刑律加身,但裁决他的人,绝不该是你。”

    “你非神明。”

    “众生才是。”

    “请收刀吧。”

    杨立沉默良久。

    鱼龙归于鞘中。

    都邪眼含热泪,向杨立轰然跪倒,三拜九叩。

    “谢过大首领!”

    杨立亦蹲下身去,伸手握住都邪的手掌:“委屈你了。”

    “也谢谢你了。”

    ……

    挂檐城里的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

    城池上的苍穹颜色也红了三天三夜。

    其中多少尸骨烧成灰烬,后世已无定论。毕竟,死去的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而在那次大灾难中活下来的人,却又对挂檐城里的故事缄口不提。

    或是因为那场灾难让他们一辈子都活在了恐惧的阴影里,也或是因为灾难里的有些故事,终究让他们羞于启齿。

    过去的终将过去,史书亦从不是平凡者的舞台。

    燕州郡的动荡,还要持续下去。

第二〇四章 青萍

    天刚破晓。

    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在平民聚集之地外围四处巡逻着。

    看他们在马上努力挺直的背脊、不因战马走动而颤抖的长枪,便知这支军队即便够不上列入沙场老卒的行列,但也为时不远了。

    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必然首先有其威武的军容。

    那些偷眼观察这支军队的平民们,虽然不知军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但却已经绕了一个弯,首先看到了整肃的军容所包含的东西——就在这支队伍里。

    马队从面前巡梭而过,人们甚至不敢交头接耳,不敢说话。

    ‘观看’过军队巡逻的场景之后,人们便匆匆散开,往营盘中心去了。

    他们显然有比闲着聚在一起瞎侃更重要的事情,之所以专门到营盘外观察一番军队巡逻的景象,显然也是为了这件大事做准备。

    “张先,早前做些屠宰猪羊的活计,这不错吧?”

    “拿着,这是你的身份牌子,凭着这个牌子,到了青萍镇,可去户政司领到两亩良田外加二亩三分荒地!”

    “你是铁匠啊?如今我青萍镇正缺铁匠!到了镇上,你若还是愿意再做这活计,可以在镇上开个铁匠铺子,三十年不收租金。哈哈……这自然是有些条件的,你得帮着军械司的人先做三个月的工,给他们带出来一批徒弟来。当然,做工也不是白做的,工钱肯定不会少了你的……”

    “莫急莫急,一个个来!木匠也要,木匠也要!”

    营盘中心摆了几张长桌。

    桌后面各坐着青萍镇新成立的户政司、巡察司、工匠司、民生司四大部门的吏员们,如今挂檐城里逃出来的难民们聚集在桌前,争先恐后地从户政司小吏那里领取一个个木牌牌,领过之后便如同得了个宝贝一般,又跑去民政司出示木牌换取地契凭证,一个个心满意足,喜气洋洋。

    待到此间所有人都入了青萍镇的民籍之后,这个热闹的营盘也就不复存在了——大部分民众将被士卒护卫着,迁居青萍镇。

    剩余一部分不打算留在青萍镇的,也早已派发了银钱粮米,各自上路了。

    如今,青萍镇除却杨立离开之时,确认的军部首脑之外,亦另起了六司,各司其职,六司仿照昭朝庙堂六部,彼此紧密配合,保证青萍镇的高速发展。

    燕州郡动荡不休,民不聊生,相信当一个世外桃源般的青萍镇真正走入燕州人的视线中后,必然会引无数人心向往之。

    届时,青萍镇便会真正展开一场虹吸效应,吸引无数燕州人前来投靠。

    难民啸聚,必成匪患,大昭朝廷到了那个时候,也必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理。

    青萍镇的未来仍旧是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当下的欣欣向荣是不是昙花一现,亦终究要看一手创造出了这个桃花源的首领,是否具有破开迷雾见天日的能力。

    不论镇内平民心中作何想法,诸司主官显然对青萍镇的‘大首领’很有信心。

    最有信心的,当属军部主官——王荷。

    王荷此时在千余野鬼街士卒阵列之中来回走动着,龇牙咧嘴,眉飞色舞,王荷将军脸上的喜色是掩饰不住的。

    他不时拍一拍经过阵列士卒的臂膀,赞赏一声:“真是良才美质,良才美质啊!”

    “这样的材料,若是不投入行伍,沙场之上博取军功出身,那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伴在王荷身侧的肖老大看着这一千余瘦削的少年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小声在王荷耳边说道:“这些伢子,是不是太瘦弱了些?”

    “即便是跟咱们巡察司的捕快相比,他们这看起来,也不堪用啊……”

    “年纪这般小,真成了士卒,可是没有回头路的!”

    看着王荷一副喜不自禁,根本就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肖老大瞪圆了眼睛,怒声道。

    即便是被他这般怒斥几声,王荷也不见生气,侧目过来,笑嘻嘻道:“没有回头路?肖老哥,人自生下来可就没有了回头路可以走的。”

    “你怎么如此没有正形!某是在跟你说正经事!”

    肖老大更为愤怒,若不是大首领亲自下令,他是一刻也不想与这厮共事下去了。

    说正事便说正事,把道理都掰扯清楚。怎地还打起了言辞机锋?

    “自然是要正经些的,正经些……”

    王荷拉着肖老大的衣袖,不断点着头,将暴躁的老头拉到了一个角落里,方才低声道:“这些人的去处,不是你所能决定的……诶,老哥先莫要生气!”

    “这自然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具体如何安排他们,还得看殿下的意思,你懂么?”

    “这些人唯殿下马首是瞻,你看早晨殿下同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们面上的表情,那个眼神!你明白了吗?”

    肖老大隐约有些明白过来,仔细回忆了一下今早杨立同一众野鬼街士卒谈话之时,士卒们的表情,微微颌首:“虽然未曾见过当今陛下亲军死士面见陛下之时是何表情,但想来,这些伢子看殿下的眼神,与那些悍卒该是没多少差别的……”

    末了,肖老大叹息一声,摇头道:“真是造孽啊……一群少年人在挂檐城硬生生被磋磨成了心智不全的人。”

    “他们的新生活已经来到了,怎么在此时,反倒不敢踏进新的生活里了?”

    杨立先前与野鬼街的士卒们一番谈话,便是希望这些人自己选择以后如何生活,但一众先前煞是渴望心生的人,真的是到了可以自由掌控以后人生的时候,反倒不敢迈步向前了。

    其时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向杨立表达自己的愿望,希望以后做些什么。大都是摇头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杨立。

    肖老大的困惑,王荷是可以解答的,但是他却不忍心说出口,只能保持沉默。

    野鬼街的少年们,已经没有了可以投入新生活的能力。

    近十余年来,曾经的燕翎军统帅传授于他们的,也都是战场之上的杀人技艺,至于种田农耕之类的生活根本,即便是燕翎军统帅有心教授,野鬼街也不具备令众人掌握这种技能的条件。

    少年们还未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便已经被固定好了以后的道路——沙场搏杀。

    不过,唯能聊以自慰的是他们如今虽不能投入到平凡的生活中去,不能按照杨立希望的那样去过自己的生活,但其实他们或多或少都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重复与昨日相同的‘工作’,但效忠的对象终究不同,所处的环境也终究不同。

    与其说一众人是向往新生活,不如说是【向往中的新生活】支撑起了他们伤痕累累的生命。

    只要杨立还在世间存活,支撑着他们的信仰便永远存在。

    永远值得追寻。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第二〇五章 天目

    时值正午,营帐之外天光大好,帐内却是一派光线晦暗、昏昏沉沉之相。

    外面的喧嚣声传进营帐内,却打不破此中寂静的氛围。

    白银的骷髅面具摆在居中矮案左侧一角,案前男子身披玄色大氅,似与黑暗融为一体。

    右边桌案前,都邪抱着刀鞘,双目微微闭着,嘴唇紧抿。

    其余几位鱼肠道主事的目光或多或少会从都邪的霜白鬓角上掠过,微露惊容。

    白了几根头发,不值得连生死都看淡了的主事们震惊。

    值得令他们震惊的,是三首领无意间显露出来的气势,已非昨日刀术大家之境,有跻身刀术大师之相。

    对待三首领,诸位主事还能在心中评头论足一番,对待大首领,他们便不敢有任何想法了。

    其将鱼肠道未受过任何兵事磨砺的杀手们拎出来,以少敌多,生擒了金国的谙班勃极烈。这等战绩,从前老首领在世也不曾有之。

    比这战绩更令人震撼的,是战绩背后透露出来的当今大首领的胆魄与谋略。

    如果说从前鱼肠道诸多杀手尚还有些担心如今的大首领,是否有保护己身的能力,以免木秀于林,遭群雄围剿而致身陨的话,那么当下这一点担心也不需要有了。

    大首领于武道修行之上,已隐然有与三首领并驾齐驱之相。

    杨立正拆开桌案上的一封封信笺,看完之后,整齐归类,放到了案角。

    不待他开口说话,跪坐在右边蒲团上的文庸便首先开口了:“大首领,鱼肠道已按照原本计划,于燕州全境安插眼线,如今月余时间过去,本宗五成杀手已全部安插完毕,覆盖燕州全境。”

    文庸本想跟着说一句‘滴水不漏’,但思索片刻,还是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腹中。

    大首领当面,他很怀疑自己所认为的滴水不漏与对方所认为的有巨大差别。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为好。

    “很不错。”

    杨立点头,面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想必再过不久,便能看到这些眼线的作用。”

    一众主事、首领齐齐点头。

    “无当窟、真理教、九窟十三寨二十七绿林……若不是看到了这些情报,我竟不知燕州郡会有如此之多的匪类。”

    杨立喃喃自语一句,倒也未刻意压低话音,众主事首领停在耳中,跪坐在蒲团上,支棱着耳朵,身体前倾。

    一般大首领这样说话的时候,便代表着他有命令要下达了。

    “辛苦诸君。”

    杨立并未按照众人所想的那样下达命令,而是向着他们深施一礼。

    “这是属下分内之事,算不得辛苦。大首领可真是折煞我们了!”

    众人有些慌张,各自匆匆起身,向杨立拱手抱拳,还了一礼。

    倒是左首位的都邪见到此情此景,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杨立点了点头,复又跪坐在了蒲团上。

    青年目蕴神光,精神饱满,想来挂檐城里发生的事情,已被他暂时搁置在了心底,不去回想。

    纤长手指轻敲桌案,杨立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官匪不同炉,官匪不同炉……呵!如今这燕州郡的绿林匪帮倒首先坏了这个规矩。”

    “幕后之人一手挑起燕州祸难,先引金兵假作徒太宗江湖豪强,潜入燕州之内。在此间平湖之中,投下第一颗石子。

    而后便是无当窟怀宇王墓内出现怀宇王墓的消息被他们有意泄露出去,惹得江湖邪道妖人齐聚燕州,在挂檐城里挑惹起一场大波澜。”

    “若我与都邪不曾于挂檐城出现,此时形势该是什么?”

    “该是什么?”

    杨立像是在自言自语,众人只得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此时惊扰了大首领。

    咚!

    手指在桌案上重重叩击了一下。

    “乱!”

    “混乱!”杨立眼中神光暴涨,“只有燕州这块地界彻底混乱起来,幕后之人才能在此地浑水摸鱼,捞到好处!”

    “想来他们与燕州本境匪帮勾结牵扯,也是为了在这燕州制造更大的混乱。”

    “乱则民变,难民啸聚,必成叛乱。届时,庙堂名正言顺出兵,将这一众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又是好大一块肥油!”

    “可怜这些匪帮,此时怕还不知自己一场辛苦,到头来还是要把头颅乖乖奉上,算作别人的军功。”

    “谁是这个将来会剿灭叛军的将军?”

    杨立语气愈来愈急促,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语,也愈来愈惊心动魄。

    最后一个问题,听在都邪耳里,让他深受触动,不禁想起了枉死刀宗覆灭时的惨景,心神恍惚间握紧了刀柄。

    “李傲云么?”

    杨立提到了那个都邪必定会铭记众生的名字。但他随即摇头否定了:“不成的,他如今与真理教勾连牵扯,夹缠不清,届时要摇身一变,两头通吃,恐怕困难许多……”

    “他是在明处策动暴乱的将军,暗处负责收尾拿到功勋的那个人会是谁?”

    “吞下这一股叛军乱民能拿到的功劳,恐怕到了一个你我皆匪夷所思的地步。这等功劳,幕后之人会甘心拱手送给别人,他自己则无所图谋?”

    “今之庙堂大能,大都是从龙之臣。若说捞功劳,昭朝立国之前,他们便已随着陛下捞得足够了。若是策动燕州暴乱这等事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们恐怕要连先前捞到的功劳都吐出来……”一位主事迟疑着给出了自己的见解,成为鱼肠道杀手之前,他还曾发梦想要考取功名。

    功名未成,不过朝堂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却是看得清楚了些。

    昔时鱼肠道的账房便是由他来管,算是鱼肠道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杀手。

    他给出自己的见解之后,眼看大首领直勾勾盯着自己,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咽了口口水,继续道:“他们皆是爱惜羽毛之辈,如今又皆是帝国勋贵,他们是没有必要趟燕州的浑水的……”

    “除却他们之外,剩下的朝官欲要在燕州成事,却也只是有那个心而没有那般大的力气了。此中牵扯方方面面,要疏通关节,以这些朝官的能耐是绝无可能……”

第二〇六章 天目(二)

    “若是皇室宗亲,甚或是皇子做的这些事呢?”

    听着主事的话语,杨立脑中却不断翻腾着陆大先生先前似有意似无意说出口的那一句话:圣天子欲治江湖。

    圣天子欲治江湖,却还未真正开始整治江湖。

    陆大先生从哪个渠道得到的这个消息,目下是完全无法确定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知晓这个消息的人必然不多。

    皇帝居于庙堂至高,一言九鼎,若是真将一件事摆到庙堂上说了,群臣必然会着眼这件事或争议纷纷,或听令行事。

    然而庙堂这个庞大的聚合体一经运转,总要发出一些不一样的响动。

    杨立即便那时身在盛州城也应该能听到一些庙堂里传出来的声音,可现实情况是燕州之变完全是猝然而发的。

    他除却从陆大先生那里得到一个‘圣天子欲治江湖’的残缺线索之外,再无收获。

    如此一来,陆大先生这句话的指向性便很明显了——皇帝未在庙堂上公然表露自己要整治江湖的想法,他极可能只是向几位皇子透露了这个念头。

    缘何如此?

    杨立闭上眼睛。

    “大昭万里疆域,可全都是赵家的江山。皇族没必要如此糟蹋自家的东西吧?”

    “而且,那几位皇子素有贤名,听人言,他们俱都是人中龙凤之资,与他们相比,反倒是昭朝太子显得平庸了些……”

    主事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下来了,喋喋不休。

    也不怪他说话会如此没有节制,自从入了杀手这个行当,周遭接触的大都是目不识丁的粗豪武夫,自己那些读书人的理念可没法子跟一群粗人谈论,人家也不一定能听懂。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位能听懂自己话的,主事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我知道了。”

    主事的话让杨立心中最后一个困惑豁然而解。

    他睁开眸子,说了句话,声音略有些高,直接便令喋喋不休的主事收了声。

    杨立向那位主事歉意地笑了笑,随后又说了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几位皇子素有贤名,倒是太子与几位一比,显得平庸了些——这句话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杨立而言,算是一言点醒了自己。

    皇子们的贤德声名想必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去,身为开国皇帝,如何保住自己辛苦打下来的这份基业自然是很有必要的,如何保住这份基业?择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很重要。

    看来昭皇是对如今‘平庸’的太子已心生不满了,‘治江湖’便是他为几位皇子出的一道考题,亦是太子必须要渡过的一道难关。

    江湖是庙堂的背面。

    天下时有大不平事,庙堂坐视不理,江湖便不可能被完全整治。

    根据杨立所知,父尊薨殂,其时昭帝列**罪,革灭杨氏满门,父尊生前不少家臣食客虽俱作鸟兽散,但也并非就此安分了下去。

    被朝廷视之为‘大逆’的父尊家臣们,纷纷隐入江湖之中,如今已成为一股藏在波涛之下的庞大势力。

    由此可见,除非天下清明,再无晦暗之地,否则江湖便会一直存在,即便率兵平灭当时江湖武人,风头过后,一样会有人啸聚山林。

    只观大昭今时朝局,哪里有什么清明之相?

    又痴心妄想什么‘治江湖’?

    皇帝虽然老迈,但却非不通人事,自知‘治江湖’之困难,这等盘根错节牵扯诸多的大事,交给几个羽翼未丰的皇子来办,不知会惹出多大乱子。

    因之,便将范围缩小到了燕州。

    ‘治燕州’与‘治江湖’截然不同。

    皇帝出了考题,接下来便是诸位皇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不知这‘使燕州暴乱,而后集结兵卒,一手回龙征屠大龙’的手筋,出自哪位皇子之手?

    集合庙堂江湖之力,推动出如此局面的那位皇子,不可能会是‘资质平庸’的太子。

    必然是今时庙堂群臣呼声最高的那位皇子,只有他能整合诸多资源,能够集群臣之力,若事成了,于群臣而言 ,这又是一桩拥立新皇之功了……

    杨立浅浅一笑,提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写完之后,轻轻在纸上吹气,等待墨迹干了,收入信奉,递给了一位走上前来的主事,道:“送至鼎京苍树手中。”

    “也顺便告诉他,事情办完之后,不要在鼎京停留,快马赶回燕州。鼎京怕是要有一段时间不太平了……”

    “是。”

    主事点头,后撤着退出营帐,不多时,账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杨立看着营帐的布帘子开了又合,神色平静,只有一双眼睛光彩粼粼,却没有焦点。

    他又在思索其他事情了。

    “倒想看看,皇帝若是知道皇子们都是这样办他交代的事情的,会不会气昏过去。”

    杨立令苍树所做之事,便是将燕州如今暴乱在鼎京悉数宣扬出去,他不信传到皇帝耳中,对方会无动于衷。

    这是杨立一直在计划的事情,如今终于到了将计划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文庸,可曾听过神霄和愚夫这两个名字?”

    听闻此言,不止是文庸,鱼肠道一众主事甚至是包括都邪,都面露惊容,齐齐看向杨立。

    文庸涩声道:“自然是听过,江湖泰斗,武道巅顶。不外乎佛愚夫,道神霄。”

    “只是,从未见过……大首领莫非见过?”

    文庸瞪大了眼睛。

    神霄、愚夫之名,江湖武林谁人不知?

    不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听过,还未有真正见过两位老前辈真颜罢了。

    二者代表的是武道修行的巅峰!

    宗师之境,在多数武人心中,便已算是武道巅顶。但神霄、愚夫二人却硬生生突破了这个巅顶,到达了下一个常人匪夷所思的至境。

    有武人推断,那个传说中的境界,该是《武经》所载的‘人仙’之境。

    人仙人仙,反过来,便是仙人。

    在武夫们心目中,神霄和愚夫无疑便是仙人一般的存在。

    “见过的。”

    杨立轻笑着说道。

    “哦……”文庸失魂落魄地点头,随即面庞通红,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下意识地以为杨立说的是‘没见过’,待反应过来才知道对方说的是‘见过’。

    “真见过?!”文庸一句话脱口而出。

    其他人的反应比之文庸也好不了多少,皆是一副震惊加急切的神情。都邪还往杨立这边微微挪动了一下,距离杨立更近了一些。

    “如今正是佛道两门济世立德的机会。文庸,拿着这两封信笺,往龙虎山与大佛寺走一遭吧。”

    “想来你也可以得偿所愿,一睹两位武道泰斗真容。”

    “车马劳顿,文兄弟伤势刚好,还是不宜太多走动,大首领,这一桩活计还是交给我吧!”

    “你滚开!”

    营帐内顿时乱作一团。

    ……

    “金刚菩提宗与无为教久不出世。大首领仅凭一封书信,只字片语,真能使唤得动他们?”都邪问。

    “自昭皇抑制宗教,使皇权法统尽归于己身之后,佛道两教在世间销声匿迹已久。

    燕州郡时逢暴乱,皇帝的儿子做了错事,他想必是有苦也不能说的。

    此时于佛道二教而言,倒正是出世的好时机。

    这个时机,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把握住?

    若将那位皇子所出之毒计比作是一条蛇,如今你我正在这条蛇的七寸之上。只消用力打它一下,立时就是一命呜呼。”

    杨立如是道。

    “佛道二教,于天下苍生而言,虽非剧毒,但亦绝非良善之药。

    大首领,做好了将这一剂药投入世间烘炉的准备了么?”

    “剑有两面。”

    杨立搁下笔。

    纸上写了两个字:乱、治。

    一道竖线将两个字划开。

    纸上内容与送往龙虎山与大佛寺的信笺之中内容,别无二致。

第二〇七章 鬼婆

    一间漆黑的屋舍,墙上没有开窗户。

    房屋构造诡异,此时外面仍是数九寒天,屋里却让人热得心底发慌。

    啪嗒……啪嗒……

    汗水一滴滴自李明德双腮划过,落在地面上。

    在这个房间里,他也只能听到的心跳与呼吸,听到汗水滴落在地的声音了。

    啪嗒,啪嗒。

    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明德忍不住挺直了腰背,在黑暗中紧紧盯着房门所在的那个方向——尽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点烛火映衬出开门者黑漆漆的袍子,与那张阴森森的惨白脸庞。

    寒气顺着门缝涌了进来,李明德顿时感觉身上舒坦了不少。

    咣当!

    门又关了。

    热腾腾的气息再度包裹住李明德的身体。

    那人走到了李明德身前,一双倒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李明德。

    李明德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不敢与那人对视,低下了头。

    他的双臂被铁索锁了起来,连着锁链挂在墙上的铁环上,一低头两条手臂便被锁链拉扯得更加紧了,生出撕扯的痛感。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抬头。

    怕被鬼婆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东西。

    鬼婆是三皇子身边的太监,在三皇子的府邸,他有另一称呼——明福。只有出了皇子府入了江湖,他才是鬼婆。似鬼婆这样一体两面的太监,禁宫之中,还有一位。

    那位的名字李明德却是无缘知晓了,只知道鬼婆与其曾有师徒情分。

    “你背叛了殿下?”

    那张昔日里总挂着谄媚笑容的面孔上,此时将所有的表情都收敛干净了,只有冰冷与阴森。

    倒三角的眼眶里,黝黑的眼珠子向下吊着,盯着李明德的面孔,轻轻说话。

    李明德看着鬼婆那双干净的黑面布靴子,默不作声。

    在三皇子身边,鬼婆总佝偻着身子,让他显得比旁人矮了许多,当下身子伸展开,竟比李明德还要高上一些。

    宫里的大小太监,出了宫闱,总是要比外面的人高一些的。

    一只骨节惨白的手掌托着李明德的下巴,逼得李明德不得不抬起头。

    鬼婆双目与李明德对视片刻,哂笑一声,定定地说:“你背叛了殿下。”

    相比方才还带有些微困惑的语气,这次言语里便尽是斩钉截铁的味道了。

    李明德咧嘴想笑。

    三皇子连鬼婆都派了出来,自己想要隐瞒挂檐城事情真相的念头,也可以掐灭了。

    坦荡一些,也会显得自己英雄一点儿。

    嘴角的弧度还未张开,一只拳头便狠狠地撞中了李明德的小腹!

    砰!

    李明德顿感胃里翻江倒海,张口喷出鲜血!

    “殿下说了,留着你还有些用处。”

    “无当窟那边与咱们的联姻,还得靠你这张脸蛋儿,还有你的家世背景……”

    鬼婆轻飘飘地说话,李明德抬起头,眼睛里的愤怒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掺杂着流露出来。

    “殿下,还说了什么?”

    他涩声道。

    能活着总算不错,但一想到鬼婆背后的三皇子,李明德心里那点兴奋便一下子消减下去了,只剩下如山一般的沉重压在心底。

    鬼婆却不回答他的问题,伸手抚摸着李明德的衣领,动作温柔,令李明德头皮麻烦,他颤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殿下说了,一个没骨气的人总是惜命的,他想不通你这样一个没骨气的人,怎么敢做出背叛他的事情?”

    “他让我来问问你……”

    鬼婆动作轻柔,将李明德的外袍脱下来,又伸手去解他的里衣。

    李明德却没有心思去闪避鬼婆的动作,他思考着三皇子的话,额头青筋突突跳动。

    在三皇子的眼里,自己竟是个没有骨气的人?

    这是莫大的羞辱。李明德忍不住发问:“呵!他又凭什么以为我没有骨气?”

    “殿下早便预料到你会这么问了。”

    鬼婆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刀刃只有指许长的匕首,他面上没有表情,说话语气却也不复先前那般阴森,倒是温柔得很,“若是个有骨气的,何必依附于天潢贵胄,该有一股血性自信能从绝境中杀出一条道儿来。”

    “嘶——”

    李明德倒吸一口凉气,并非是因为鬼婆说的话,而是那把奇形匕首此时正在他**的胸腹上龙蛇游走,带起一道道血线。

    匕首在李明德胸腹上刻画出了一个诡异的图案,随着鬼婆的手掌贴在那块图案上,一块皮肉便随之脱落,露出了血粼粼的肌肉纹理。

    李明德额头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强行抬头,逼迫自己不去看胸腹上的那一块图案。

    他曾见过鬼婆为背叛三皇子的人施以这种刑罚,倒并不因之震骇,只是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获此殊荣。

    “没想到……没想到我等门客,在三皇子眼里,原是这般不值钱的……呵呵……”

    “若是他们知晓,三皇子是如此看待他们,觉得他们都没有骨气,不知他们会有如何反应……”

    “你背叛了殿下,才能知道殿下是怎么看你的。那些对殿下忠心耿耿的,想必到死也是不会知道自己在殿下心里是个什么评价。”鬼婆口中啧啧有声,握着‘刻刀’的手腕很稳,他很快在李明德缺失了皮肉的那块肌理上,割出了一道道沟壑。又从腰间取下一个布袋,探手一抓,一只只生有一对形似钳子的大牙的黑头虫便被抓了出来。

    似是嗅到了李明德肌理之中溢发的血腥味道,黑头虫顺着鬼婆的指尖往那刻画好的沟壑内蜂拥而去。

    痛痒难忍、百爪挠心的感觉顿时冲上李明德脑顶。

    他的双目立刻便红了起来!

    鬼婆从门口的桌案上抓起一条条涂满膏药的白布,缠敷在李明德缺失了皮肤的胸腹上,将那些黑头虫子也一并裹在其中。

    “洒家回了你好些个问题,你倒还未让洒家清楚,缘何要背叛殿下,回护着那个杨氏余孽?”

    “他早晚都是要死的。”

    “你跟着他,莫不是也想早一些死了么?”

第二〇八章 愿为杨立门下走狗

    “都说他会不得好死。可是这般久了,他依旧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李明德嘿嘿冷笑着,眼皮微抬,眸中波光潋滟,嘴唇开合:“你们是不是算错了什么?”

    鬼婆手中捏着一个铃铛,轻轻摇晃了一下。

    被裹在李明德身体里的黑头虫似是被这铃铛声影响,疯狂地啃食起李明德血肉,万虫噬心的痛楚令李明德面庞扭曲不已,分外狰狞。

    他咬紧牙关,摇晃身体,死死抵御这种痛楚,不令自己发出任何一个有辱血性的音节!

    锁链摇晃着,将李明德的身体越绷越紧。

    “真是奇怪。”鬼婆摇头叹息,“你本就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怎么现在转投杨氏余孽门下,反倒显得硬气了许多?”

    “老子倒想投靠杨氏郎,可是人家也不稀罕老子呵——”

    汗珠从李明德的脸颊、**的上身上汩汩而出,浸透了身上的药布,带着盐分的汗水侵入伤口,顿时令李明德的痛苦又增加了一倍。

    就连说话的时候,都显得那么没有气力。

    鬼婆见过太多如李明德这般临刑了反倒被逼出了骨气的人,他并不惊讶,也并不为李明德那副狰狞扭曲的惨像而动容。

    他未停止摇晃铃铛,只是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一柄钥匙,打开了李明德左手上的镣铐,拿起一把寒意森森的铁刷,递到了李明德脱离束缚的那只手中。

    叮当……叮当……

    铃铛轻响。

    “很痒吧?或许它可以解你一时之痛?”

    “哼!”

    李明德闷哼一声,抓着铁刷向鬼婆面门笼罩过去!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铃铛声猝然急促起来!

    李明德全身痉挛,抽搐不停,嘶吼不已!

    他不断扭动着身体,收回了扫向鬼婆的那只手掌,竟像是失了神智一般,以手中铁刷刷向胸腹!

    “啊——”

    铁刷在李明德胸口部位犁出一道道沟壑,条条血淋淋的肉丝混合着布料碎片被铁刷带出了沟壑!

    李明德面上写满了痛苦又快意的表情。

    他已经无法思考,止不住地用铁刷刷扫身体上痒痛的区域!

    铃铛响了许久,李明德前胸皮肉已被铁刷刷成丝状。

    随着鲜血越流越多,他已经没有了握住铁刷的气力,垂着手任凭铃铛如何响动,也没有动作。

    鬼婆亦清楚,再刷下去李明德便要抵受不住酷刑一命呜呼,而且黑头虫目下估计已经钻进了李明德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之内,便收起了铃铛,重新将李明德垂着的那只手锁上镣铐,又在其身上缠绕了一层层药布。

    他精通禁宫秘法,只需看一看李明德的脸色,把一把脉搏,便了解药人相已在李明德体内扎根。

    蜕壳仍需一些时日,不过总算不会耽搁无当窟之事宜。

    鬼婆面上露出一个笑容,俯身与李明德的眼睛对视。

    昔时嚣张狂妄的鼎京四公子之一,如今哪里还有那份疏狂气焰,只像是条垂死的狗一般,在自己眼前苟延残喘。

    鬼婆的笑声更加温柔,道:“如今总算明白了殿下手段了吧?可后悔背叛殿下?”

    “我不妨于你多说一些,殿下即将驾临燕州郡。你与无当窟圣女的婚宴上,必然能见到他……”

    “无当窟的圣女,长得想必不差。燕瘦环肥,偶尔换一换口味,殿下想必也极是愿意的……”

    “尤其是属下新婚之妻,享用起来更别有一番风味……”

    鬼婆脸上尽是淫邪的笑容。

    “殿下自不好夺你所爱,但若是用过之后,便将她归还于你这个叛徒,对你未免太过厚待。到时候,洒家自然会向殿下建言,将这个圣女送到教坊司去……啧!若是有幸被今上看重,得入宫闱伺候龙体,也算是她的福泽了。”

    给皇子帝王拉皮条,大概也是太监的分内之事。

    无当窟圣女长相如何,李明德早便已经忘了。

    鬼婆的话对他无法造成太大的刺激,他撇了撇嘴,却是连对鬼婆轻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所谓倒行逆施……想必就是如此了。”

    “三皇子想当太子,只能是做梦!”

    啪!

    鬼婆一掌抽得李明德左边牙齿连连晃动,登时便崩掉了一颗。

    他目露凶光,显然是被李明德的话刺激到了,尖叫道:“三皇子纵是做不成太子,日后亦是王爵之尊!你投靠的那个小孽种,穷尽一生也是望尘莫及!”

    “不过是蒙受父荫,得了王位又如何?”

    李明德吐出断牙,受了鬼婆一掌,反倒有力气笑出声了:“得了王位也大可能被黜落为庶民!”

    “你便等着,你且等着!杨氏子早晚有一日收了你这奸恶之辈的狗头!收了你家主子的王位!”

    “庙堂之上,如何看待杨氏子,你家主子比我更加清楚!”

    “庙堂两党争斗不断,反倒给了真龙入水搏浪涛的好时机,真是妙极!妙极!哈哈哈!”

    “真龙?呵!”

    鬼婆咬牙切齿,登时便对李明德起了杀心。但有命令在身,他却不敢下手,只能尽量保持自家的体面,对李明德那番疯癫之言作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来。

    “怕只是草莽而已。”

    “终究会落入尘埃,再翻不起浪花来!”

    “你终会为你今时之选择后悔,洒家会让你活到那个时候,会让你看到你口中所谓真龙化为尘埃的时候。”

    鬼婆转身向门外走。

    李明德沉默片刻。

    挂檐城之变,令他看清了杨立的为人,更看到了江湖一流势力对杨立的鼎力支持。

    但他实是不能确定,杨立是否有心腾云而起,御九天而成真龙?

    或许是没有这个心思的。

    如此一来,自己也算是看错了人罢?

    但不论如何——

    他冲着鬼婆的背影吼叫了一声:“纵是如此,我亦愿为杨立门下走狗!”

    好一个愿为杨立门下走狗!

    杨立却是听不到这句话了。

    鬼婆背影抖了抖,冷哼一声,关锁了房门。

    抬头看苍穹,大日中天,鬼婆却觉得内心有寒意翻腾不休。

    必须要将消息传知殿下!

    也不知那杨氏子使了什么妖法,竟令李明德鬼迷心窍至此。

    然不论是妖法也好,阴谋阳谋也罢,鬼婆第一次因那杨氏子的存在,感受到了危机感。

第二〇九章 死去的旗帜(一)

    昭元朔历十一月廿九,六百里燕山尚有纸钱迎送北风。

    昔时的昭燕王、目下的叛逆杨统的祭日已过去了七日,往来燕山凭吊故人的生人们已稀少了许多。

    程锐沿途所见的每一块石头下,都压着一叠纸钱,以至于他爬到了燕山脉最高的那座孤峰时,都再未捡到一颗石子。

    上山时还能看到有老迈兵卒在子孙的搀扶下,爬上高山,对着莽莽群山凭吊先王。

    这一幕多少给了程锐些许触动。

    他想着往年杨统祭日到了的时候,父亲是否也是如此吃力地爬上山,对着空气嚎哭几声?

    大概是了罢。

    程锐用力吸了吸鼻孔,昨夜未找到能遮蔽寒风的地方,便在一棵树上凑合着睡了一晚,受了些风寒,鼻孔不怎么通气了。

    纸钱燃烧经北风刮过漫山遍野,一缕缕烟火气也被风送进了程锐不太通气的鼻孔里。

    嗅着这股味道,他心里倒有一股别样的宁静。

    目光在四处巡梭着,终于在一棵枯死的树下找到了一块石头,程锐几步过去,俯身伸手便要去捡,去不料有人与他同时发现了那块石头,两人登时撞在一起。

    那人哎呦一声,踉跄后退。

    程锐伸手抓住那块石头,脚掌踩在原地,倒是纹丝不动的。

    “得罪了,你再找一块吧。”

    程锐也未抬头看那人,向前拱了拱手,便转身走开。

    “也是在下无礼了。”身后那人对此也无甚在意,笑着说了一句,程锐身后便响起了悉悉索索在树林里翻找石头的动静。

    他重新在山顶站定,遥望高空。

    今日依旧艳阳高照,北国的冬天罕见得暖和。

    不是个好兆头……程锐摇了摇头,从背上取下包袱,里面装的全都是纸钱香烛之类的东西。

    将几个馒头品字形堆在一个盘子里,又压好了纸钱,程锐直起身,眼神里没有焦点,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向燕王杨统的亡灵下跪。

    他与那位燕王素未谋面,待他出生时,对方也已薨殂,自然无缘一睹这位大昭贤王真颜。其时又恰好赶上了昭帝褫夺已故燕王的王爵尊位,将燕王府家眷尽数屠灭,把拥护燕王的一众将官臣仆归于叛贼之流,天下无人不谈燕王而色变。程锐便更没有了了解这位燕王生平的渠道。

    小小年纪已在心里定下了对一个人的印象,就算后来外力相加,要扭转这个印象,也是扭转不来的。

    程锐扪心自问,对燕王杨统这样人物,自个儿心底是个甚么印象?

    思来想去,唯有‘没有印象’四个字可以概括了。

    渐渐年长纵然是了解了这位豪杰太多事迹,也会被最初的潜意识逼迫自己过耳即忘。

    没有印象,便谈不上其他了。

    程锐做不来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亡灵下跪的事情。

    他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方才碰到那人的话语声:“在下代父前来祭拜燕王殿下,礼数尚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程锐睁开眼睛,侧目看到那个一袭青衫的青年长揖及地,与自己一样,未行跪拜大礼。

    此人与自己一样,都是代父前来祭拜亡人的。

    程锐心里不免升起一股好奇。

    那人似是察觉到了程锐的目光,行礼过后,蹲下身去,一边点燃纸钱,一边抬首向程锐说道:“常闻燕王生平事迹,只是在下生得晚了些,终是与这等豪杰擦身而过。”

    “未受王恩,自然也谈不上对之三拜九叩了。”

    “兄台,不怪罪在下吧?”

    纸钱在其手中很快燃烧起来,升起一股烟雾,蒙住了他的脸孔。

    程锐跟着蹲下身去,点燃自己身前的那一堆纸钱。

    他比那人准备的东西多些,将线香于火堆中点燃,分出了三炷香递给在一旁尴尬笑着搓手的青衫青年,这才摇了摇头:“我与你一样,也是代父祭拜故人。”

    “我叫程锐。”程锐点头接受了对方的道谢,面现犹疑之色,片刻后又道,“阁下贵姓?”

    他本是想问对方是不是与自己一样,都是燕翎老卒之后的。

    但初次见面,问这样已涉禁忌的问题,未免不够妥当,便只问了对方贵姓。

    “免贵姓秦,单名一个远字。”秦远向程锐连连拱手,面上带着和煦笑意,“见过程兄了。”

    “哦。”

    程锐点了点头,便没有了后文。

    他倒是想要与秦远攀谈,奈何腹中又无甚么话可说,只得生生刹住了话头,结束了这场对话。

    秦远蹲在一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自青萍镇走出之后,或因机缘巧合,或是潜意识作怪,一路游游荡荡,终于还是走到了燕王埋骨之地。

    燕州正逢剧变,官匪同出,各地暴乱之相频现。秦远一介文弱书生,武艺稀松平常,能走到这燕山脉,也全赖有同路前来祭拜燕王的老卒照拂,这才免遭祸难。

    如今完成了父亲生前的一桩愿望,也有心离开燕山脉,继续去寻自己的前途,但又惧怕山下那些老虎,不免踌躇万分。

    身边这人看起来像是与自己一样的独行客,秦远有心想与对方结伴搭个伙,但又担心被拒绝,顿时更加迟疑。

    便蹲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远山,脑中空茫茫的。

    他不说话,程锐也不说话。

    两人便在山顶上空对群山,哑口无言。

    两人又都是对自己的前路万分迷茫的年轻人,目下正处在自己人生的困境当中,倒也也没多少与闲人攀谈的心思。彼此沉默于他们而言,反倒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线香都已燃烧干净了,程锐才回过神来。

    太阳已至中天,正是正午时分。

    “正午了。”

    程锐喃喃自语,心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下了山麻缠会儿,便是黄昏了。”

    秦远喃喃自语,心底亦有几分不知前路如何的感伤。

    “你要下山吗?”程锐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看着秦远说道。

    “自然是要下山的。”秦远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下了山,你要去哪?”

    “尚不知。”

    “我亦不知!”

    如此,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相顾大笑。

    “不知也好,你我二人结伴,便先在这燕州游荡一番,再决定自己的去处,如何?”

    秦远笑着邀请道。

    “我正有此意。”程锐笑着点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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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