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天魔之名
“赫赫……”
南元朗低下脑袋。
通身真元乱若飞絮,在经脉内飘飘荡荡的,再无依凭!
佛性真元与魔性真元在其体内肆虐翻腾,各自沿着两道正经,在其体内齐头并进,收拢残兵,化零为整,最终在南元朗体内运行了一个全新的周天。
绝不同于【天魔化血**】的运行路线。
南元朗一身修为归于原点,他体内依旧存续有海量真元,但是那些真元,从此之后,再不会听他的使唤。
他成了一个牵线木偶,心神被禁锢在自己的无穷忏悔里,从此以后,如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个世上。
杨立要他去死,自行了断。
可是一个惜命到了如此地步,苟延残喘都要活下去,作为别人的叛父仇人,还能厚颜无耻地祈求别人原谅自己,让自己安稳活下去的人,怎可能会毅然决然地抽出腰刀,了却性命?
事实上,南元朗只是丧失了对自己武道修为的控制能力,拔刀自刎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但他不敢。
他若真那么做了,杨立反倒会高看他几分。
杨立收回双掌,负手而立。
南元朗失魂落魄地站在他的对面,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茫然四顾,目光触及李明德期待的神色,顿了顿,又移开了。
武道修为是南元朗以为最大依仗的东西。
如今这个最大的依仗也不存在了。
他清楚李明德想要传递给自己什么信息,但是他如今实在无能为力救援对方。
“你走吧。”
杨立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离开这里。
“啊……”
南元朗茫然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脚,直至脚掌落地,他才终于确定,杨立是真的打算放自己走了。
可是,为什么?
他对此很是困惑,眼下不是求人解答这个困惑的好时机,他蹭蹭蹭几步走到楼梯口,正欲下楼离开之时,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南大人!”
是李明德的声音。
南元朗站在楼梯口良久,方才转过身,与李明德对视。
“南大人,可不要忘记了上面那位大人的命令啊……”李明德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杨立当场,他无法明示南元朗求援自己,把自己也带走,只能隐晦地暗示。
他这句话传递的意思,其实无关上面那位大人——三皇子的命令什么事,只是提醒南元朗,若是他任由自己身陷虎穴,三皇子大人那里,他也绝交代不过去。
但是南元朗却似是只领会了李明德话语表面的那一层意思,点了点头,张口道:“我知道了……”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头也不回地下楼,推开完璧院的大门,走了出去,在妓馆门前站了片刻,又转身将完璧院的大门关锁好。
李明德面上皮肉抽动着,心中暴跳如雷,大骂南元朗这个叛徒,抛弃自己独自逃生。
“这等人……”杨立看着那两扇合拢了的大门,摇了摇头,“背叛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李明德知杨立语有所指,转身正对上杨立的目光。
“可怜聪慧如真理教天神长老的您,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杨立的神色冷冰冰的。
李明德看青年神色,心里就不免惶然,他勉强一笑,想要说些什么,被杨立扬手打断了。
“都邪,把他捆起来,封住嘴巴。”
“也别弄死,他对我们还有些用处。”
……
吱呀。
杨立站在完璧院二楼窗前,推开窗户。
牛马市子街道上的行人一直都很多,街道两旁的妓馆也依旧是鳞次栉比,少数人或许会因为挂檐城头号妓寨完璧院今日突然闭门而感觉诧异,但也仅仅是诧异而已,一念起,片刻即过。
除却完璧院,他们仍旧有许多可以去的妓寨,有许多的选择。
都邪将一具宾客的尸体从桌上搬开,撕下几块破布将杨立跟前桌案擦拭干净,单手拎着角落里的李明德,坐在了杨立的对面。
与都邪魁伟昂藏的身躯比起来,此时被捆住手脚的李明德就像是一个小鸡仔。
杨立在都邪对面坐了下来,瞥了李明德一眼,忽而笑道:“你现在想必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
“呜呜……”李明德口中塞着毛巾,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他脖颈青筋突突地跳动着,看向杨立的眼神里,惊惧实多。
他当下自然是知晓了杨立的真实身份,即便是南元朗与杨立云山雾罩的对话,也足以令他抽次剥茧,推断出杨立身份了。
李明德惧怕的,并非是杨立大逆的身份。
毕竟纵然是大逆,也不是丧心病狂,见人便要打杀了的。
他的惧怕来自于真理教收集而来的一些情报——混入燕州的金国谙班勃极烈以及一众武卒,已全被眼前男子或生擒活捉,或分化斩杀,无有分毫遗漏。
金国的谙班勃极烈在眼前人的手中。
如此,这人会不会已经从谙班勃极烈口中套出了什么情报来?由此将自己挖出来?
策动金兵混入燕州郡,祸乱燕州百姓,烧杀抢掠的人正是自己与无当窟的崔斯合谋的……
与自己相比,完颜稽康只是一个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杨立盯着李明德的眼睛,轻声道:“完颜稽康与你关系匪浅呐,你与金人的关系,似乎也很不错?”
“呜呜!”
李明德闻声,心道一声果然,奋力蹬着腿,直接从条凳上滚落下来,趴在地上努力蠕动。
杨立见他反应,心中也道了一声果然。
先前青年与李明德所言,其实不过是试探而已。
在这燕州地界,有本事作乱,手眼通天通敌外国的,除却真理教与无当窟这两个势力,杨立实在想不到其他。
由此便出言试了试李明德。
李明德身处险境,随时可能人头落地,惊惧交加,便也顾不得暴露心中念头了,闻声立刻便是惊慌失措,侧面印证了杨立的话。
他若不如此,杨立还真不敢确定金人与真理教的牵连。
真理教的背后,站着朝廷一众大能,此中具体又谁,已非杨力此时所能知之。
至于被杨立圈禁在初建的青萍城的完颜稽康,十足草包一个。自己被何人趋势,成为了谁人的棋子,他一概不知,只知真理教原答应给自己援军,自己都成为杨立阶下之囚了,真理教的援军还未来。
那么,同样为真理教扈侍的李傲云,在此中又起到怎样的作用?
无当窟呢?
他们的背后站着的那些朝廷大能是谁?
令燕州乱起来,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挂檐城的这一步棋,李明德原本打算怎样走的?
被自己一通破坏,他们的计划是否还能安然进行?
或许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书中。
在杨立身前桌面上摊开的那一本小册子里。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理教众
“首领,为何不原谅那人,某虽知此人对燕王殿下的过错,绝不该得到宽恕。
但是即便此时与他虚与委蛇,假意原谅。或许能让他成为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都邪一掌将李明德拍晕了过去,看着对面低首阅读李明德携带的那本小册子的杨立,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
“你希望我是这样的么?”
杨立浅浅笑着,并未抬头,翻看着小册子道。
小册子上记载的东西许多,但大都与当下局势无用,往往是‘上训’‘上训’之类的东西,上训之中居‘上’者,应该就是李明德背后的那位朝堂大能。
【上训:江左携名妓李嫣然往京城高大人府上送去。三年后,李大人患杨梅死。】
【上训:山阳献金者岳凌霄,可多加照拂。】
……
小册子之中线索看似许多,但在杨立仔细分辨之下,其实于当下燕州局势无关,通过这小册子的信息,或许能推断出李明德背后那位大能的性情如何,但要想用这个小册子,反推对方胸中沟壑,甚至以此为证揭发此人的话,却是远远不够。
更何况,杨立如今连那位常常训话李明德的大人物是谁都不知道。
杨立细细翻阅着小册子,直到翻到了一页纸张,看到了白纸上的寥寥数个字。
【油、马、杀人、放火、乱城。】
在这寥寥十余字前,清清楚楚地标注着‘挂檐城’三个字。
杨立眉头紧皱了起来。
对面的都邪低下头颅,未看到杨立面上神色,自顾自道:“可若是不原谅他,就这般放他走,眼看他诛绝了完璧院里聚集而来的邪道首领,无疑是所图甚大。我们这般做,岂不是放虎归山?”
“就是要放虎归山。”
杨立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往窗外看去。
——
一座青楼二楼红栏前,有几个吊儿郎当的武夫正狎妓兴致浓厚,抱着怀中娇笑不已的女子上下其手,猝然看到完璧院的大门开了,从中走出一身鲜血的南元朗,禁不住失色,向南元朗大叫了一声:“嗨!南城主?您这是怎么了?”
“我们教主与您谈得如何了?”
十余位邪道首领与南元朗相约在完璧院商谈谋取无当窟那座金矿的大事,互相约定不得带随从,他们各自跟来的门派弟子、护卫之流,便都被李明德有意安排在了牛马市子一条街的各个妓馆里。
乱城乱城,这里是祸乱的开始。
南元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声愣在了原地。
自己是逃出了完璧院,可是三皇子交代的要事还要经自己手来办。
总不能逃出挂檐城,真如此的话,必然会得罪三皇子,日后自己就真的是孤魂野鬼一个,天下再大,也绝难有自己容身之处了。
该如何做?
南元朗不知所措。
他心知杨立必然正在完璧院楼上某个窗户口注视着自己,若在杨立眼皮子底下做三皇子计划中的事情,会不会被他施以雷霆手段,将自己格杀当场?
如今他的一条性命全都在杨立一念之间,体内的真元受杨立驱使,只要杨立动念,他便会当场化为血沫,身陨命消。
南元朗壮着胆子往完璧院楼上看了一眼,正对上杨立的眼神,他打了个冷颤,不敢抬头再看,举目茫然四顾。
正当南元朗迟疑不决之时,小腹处涌起一股暖意,磅礴真元自他被禁锢的丹田里汹涌而出,顷刻间盈满每一道经脉。
他懂杨立的意思了。
武道大师修为重归,更壮了南元朗的胆气,他抬头看向那个向自己发声问话的邪道武夫,咧嘴一笑,神色阴沉暴虐,被杨立狠狠羞辱,心防崩毁的怒火顷刻间腾动起来。
当下这些人,正是宣泄他怒火的好靶子。
“都死了。”
他开始向前走。
“你们极乐大尊的魔童子,已被某家诛杀!”
“侯不平,死。”
“林影川,死。”
……
他每走一步,便说出一个死去的邪道首领名姓。
往前走了十数步,那些游荡在街道上寻花问柳的客商们全都一溜烟跑开,躲进了小巷角落里。
大街空荡荡,两旁一个个妓寨里的邪道弟子全都涌上了二楼,磨刀霍霍。
有人大喝:“老子只当你是在放屁!你连给我们教主提鞋的资格都没有,还想杀他?嗤——”
话音落地。
完璧院大门咣当一声大开。
一具尸体被从里面抛掷了出来。
五短身材,胸口有个破洞,面容丑陋,上身满是斑斓刺青,正是魔童子。
方才发声大喝的那人不说话了。
咚!
咚!
咚!
一具具尸体接二连三地被从完璧院抛掷出来,堆在正对完璧院大门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勾栏上,乌泱泱的邪道弟子们全都噤声。
南元朗抬头。
前方残阳颤抖着,在苍穹上晕开一层层鲜血色的烟霞。
“为首领报仇!”
“好贼子,今日必要拿你人头祭奠教主在天之灵!”
群情汹涌。
吼声如潮。
街道两边店铺咣当咣当闭锁了门户。
一道道酒招旗如招魂的幡子。
烟霞姗姗来迟,斑斓光线斜过完璧院的檐角,落在地上那一具具尸体上。
“纳命来!”
武夫如雨,如蝗虫,如箭簇,乌泱泱覆过苍穹,往南元朗盖压而来!
刀气纵横,剑光乍现——
咻!
一支穿云箭直上苍穹。
南元朗扔掉手中的火折子,朝前狂奔。
他一掌拍碎一个邪道武夫伸过来的脑袋,又一爪刺破一人胸膛,往夕阳落下的方向全力奔跑,分毫未因邪道武夫的阻截而减缓半分速度。
他的身后,鲜血在街道上蜿蜒着,铺成一条笔直的赤色地带。
他畅快大笑,甚至有了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豪情。
逃出升天了——
远远没有!
完璧院里的那尊魔头还在,自己的真元还被他操纵着!
杨立看到那些乌泱泱追杀着南元朗的邪道武夫,又见到大街小巷里,一个个身材壮硕、衣衫褴褛、眼神呆滞的人走进了牛马市子。
他们脖颈上拴着指许粗的锁链,无一例外。
他们见到了那些嚎叫着的邪道高手,眼睛中盛放令杨立都打了个冷颤的光芒。
而后狂叫着冲向了那些邪道武夫。
人间地狱的惨景在杨立眼前铺陈。
一个个高壮的乞丐分食着地上的邪道武夫尸体,将一个个还鲜活的人撕成数段,啃食血肉。
更多的人穿着上青下白的奇装异服,从各个地方涌入了牛马市子,他们高举着真理教的旗幡,吹着喇叭唢呐,驱赶着那些由奋勇追击转为仓皇奔逃的邪道教众,往固定的方向而去。
高高壮壮的恶鬼们,对这些真理教众视若无睹,不喜欢吃他们的肉。
“原来如此。”
杨立胃中翻滚着,脸色泛红。
“原来如此!”
他断喝一声:“给我回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地狱空荡荡
南元朗跑到了长街尽头,他拽住一名两股战战的城卫,大喝一声:“开城门,将所有城门都开了!”
城卫战战兢兢地跑去通知城门值守武官了。
南元朗站在原地,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不敢做太多停留,扯过另一个城卫牵到身边的战马缰绳,翻身跨了上去。
他知道有一个名医,可治各种杂疑之症。
他知道有一位高人,能解武道修行之中所遇到的外魔,能助人开通经脉。
名医或者高人,想必是有法子化解自己体内真元被别人控制的危绝之境的。
这是当下首要办的事情。
其余事情,且都推后。
反正大势已成。
南元朗想要大笑,喉咙中却只是发出了赫赫的声音,他一扬马鞭,就要驱策战马向城外冲。
亦在此时,脑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给我回来!
回去?
回去焉有命在?!
可笑!
南元朗心中转过这样的念头,身躯却不停他使唤,真元遍布于四肢驱赶里,做出了违背他本人意识的动作——他直接从马背上翻滚了下来,转过身去,面向朝阳升起的方向,手脚并用,如一头野兽,向前奔跑而去。
——
“饿奴。择十余幼童圈养,每隔三日送以人肉喂养,服丹毒水,一年之后即为饿奴,专食体内藏有丹毒之人。那些饿奴一被放出来,便啃咬追杀那些邪道教众,想必是他们用了妓寨的饭食,而其中必然含有丹毒。即便常人只是不慎被饿奴抓伤,体内便亦可能产生丹毒,由此污染心智,成为与饿奴一般无二的毒人……”
“毒人虽无法将体内毒性传染于其他人,但浑身溃烂,聚群而居,时间一久,便会造成瘟疫。”
都邪看着窗外那些在大街上徘徊的高壮乞丐,面无表情道。
“饿奴自幼食肉,力气是常人数倍不止,末流武夫庄稼把式不是他们的对手,这种……怪物,并没有多少弱点。只能引火驱散,也只是驱散而已。”
“先前也见过饿奴,只是这等数量,却是都邪生平仅见了,那些跟着真理教众追击邪道武夫的饿奴,怕有数千了。”
杨立闭上了眼睛。
“饿奴养成之后,食量骇人。每隔一个时辰必然要喂食一次。他们若是出得城去……”
都邪忍不住提醒了杨立一句。
杨立深吸一口气,眼睛睁开,依旧是干净澄澈,他沉声道:“那便只有毁了这座城了。”
“城中无辜之人,恐遭波及。”都邪闷声道。
“你且去关锁城门。”杨立目光转向昏迷的李明德,将其一把拎了起来,左右开弓两个巴掌,将之打醒,一声不吭地把李明德按在了窗前,拔掉其口中破布,让他看看街道外面的光景。
不出杨立所料,李明德一见到街上那些饿奴,便惊叫了起来:“饿奴,竟是饿奴!这是谁人带过来的饿奴?……南元朗……南元朗竟敢背着……大人圈养这种污烂怪物!”
“嘶——”
他的声音吸引来了几头饿奴的注意,饿奴们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他,吓得李明德脑袋往回缩了缩。
“看来南城主有些秘密也未与你共享。”杨立一把将之拎了回来,按在长凳上,向都邪道,“我虽不能保证城中所有良善人等都不受波及,但至少能令大部分人都活下去。你只管去闭锁城门,其余事情,皆交给我来做就是!”
“大首领……”
都邪凝视着杨立。
窗外的惨嚎之声惊心动魄,让人无法静心凝神。
真理教旗幡飘过之处,炼狱般的惨景便渐渐铺陈开了。
“若此事不成,我之灵魂将永堕十八层炼狱,再无安宁之日。”
杨立轻轻道。
都邪点了点头:“大首领保重。”
“保重。”
都邪挎刀跃出窗户,足尖在一座座房屋屋脊上轻点,瞬息之间,便消失在了杨立的视线里。
杨立凝视远方残阳,片刻之后,转过头来,与李明德对视,道:“你要乱城,而我如今却要毁城了。”
“你且说说,你这册子上录的油、马都藏在了何处?”
南元朗一道信号,连真理教众都为之驱策,李明德反倒被摘了出去,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制衡,而是南元朗一直伪装作被李明德制住的样子,直到这关键时刻,底牌尽出。
立刻便让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李明德一无所有。
他手下那些个真理教众,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对他虚与委蛇。
李明德胸膛起伏,怒火中烧,但与敌人合作,从来不是他所要考虑的事情。
他亦察觉出了杨立心中焦急,自己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哂笑一声:“我缘何要告诉你?”
杨立抽出腰间鱼龙,抵在李明德脖颈间,笑道:“你若不说,我便先将你阉割了,还不说的话,我就斩去你的四肢,再剜去你的双眼。”
青年目光坚定,不似作伪。
李明德脸色白了白,吞了口唾沫。
“我知你们这些醉心仕途,一心一意要爬得更高的人,恐怕从未将天下苍生性命放在眼里。”
“否则你怎会做出引金兵入关,任由他们屠戮昭民这等混账事?”
“饿奴事大,但是依我之猜测,再大也不过是毁损了你身后那位大人物的些微利益而已,你愤怒南元朗圈养饿奴,并非因这些饿奴会伤害苍生性命,只是因为它们的出现,超越了你的计划。”
李明德被杨立说得脸色一阵青白。
“不过这次,你若配合于我,那便终究是救了这一城无辜百姓,甚或燕州一郡生民的。”
“我因此可放你离开,日后再见,你我依旧是仇敌,自然不死不休。”
李明德闻声沉默良久。
最终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紧接着又道:“马匹便在靠着牛马市子东边的废弃校场内,前些时日南元朗要将从金人手中买来的一千余匹马送到青树郡去,被我拦下来。近些时日,他怕是忽略了此节。”
“火油自然是与马匹放在一处的,那里有我亲信之人看顾,你拿着这枚令牌,他自然明白你去找他是得了我的首肯。必会放马予你。”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恶鬼在人间
“城主有令,开城门——”
城卫催马扬鞭,一道风也似,掠过挂檐城南城门。
他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城主大人缘何会火急火燎地命令自己封锁城门,但观城主神色,此事必然与挂檐城干系重大。
自己赶来的速度也总算及时,南城门这边没有出什么乱子,一如既往。
他策马在城门前打了个旋儿,马蹄踩在石子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听到他的传令,南城门的值守武官吆喝了几声,立刻便有两名武卒爬到城门上,互相配合着转动绞盘。
嘎啦……
嘎啦……
黑夜将至,城门在绞盘的拉动下,缓缓洞开一道缝隙,宛若巨兽张开双眼。
城外苍莽的群山披上了一层漆黑的影子,在这巨兽张开的眼睛里,渐渐亮起赤色光辉。
传令兵愣了愣。
怎么会有红光?
他看到城门洞里都被这渐渐亮起的红光填满了,城门值守的十余名武卒面孔上的表情,由懵懵懂懂转为惊恐。
他们一齐回过了头。
传令兵心中一凛,匆忙驱马往西边奔逃,没有来得及扭头往后面看上一眼。
——
“啊——”
“呀!”
“鬼啊!”
“吃人的恶鬼!”
嚎哭、惨号、哀叫之声,在这一瞬间灌满了传令兵的耳朵。
他感觉到背后炽热的温度,亦体味到胸膛里心脏无力跳动的冰凉,只在这时,他终于有了空闲,匆忙扭头看了一眼——
大群大群的挂檐城民众,身后有若被恶鬼狼群追撵着一般,仓皇奔逃着,脚下踢踏起滚滚烟尘。
这是发生了什么?
传令兵神色茫然,伸长了脖子,向朝着城门口奔逃过来的人群后面看去。
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那一面面被火焰攀附上、熊熊燃烧着的真理教旗幡。
在那火焰的洪流里,有人影依稀闪现,似乎完全不惧火焰的灼烧。
人影在那火焰中愈来愈多了。
他们似乎是从地底下爬起来的,又似乎本来就是高举着旗幡的真理教徒。
他们,真的不惧怕火焰的灼烧——
真理教内,竟有这等奇人异士?
传令兵大为惊奇。
但很快他就惊奇不起来了。
浑身毛发冒出熊熊烈火的‘火人’从那滔滔烈焰里奔跑出来了,他们高高壮壮的,**的皮肤上密布着油脂,身上多被烧得一片乌黑。
但这些火人却明明都‘活着’!
他们张开口,发出沙哑的嘶叫声,如同一头头捕猎中的豺狼,疯狂扑向前方奔逃的人群。
将那一个个仓皇的人扑倒在地,分而食之。
土黄色的烟尘,被赤色的火焰洪流完全覆盖了。
有一个‘火人’单手掰断了一名‘猎物’的脖颈,趴在对方颈间,大口撕咬着,皮肤上冒出的火焰,被鲜血覆上,很快熄灭了。
鲜血的红与他皮肤被灼烧过的黑,形成了一种不算明显的对比。
他在猎物的颈间啃食了很久,直至对方的脖颈完全露出森白的骨茬,才终于抬起头来,似是有意,又似是无意,与缩在角落里的传令兵对视了一眼。
眼珠子骨碌碌地从焦黑的眼眶中滚落,它一张口,便将之吞入嘴中。
传令兵打了个冷颤,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涌上了天灵盖,只看了那吃人的怪物一眼,便令他想起了挂檐城里流传已久的一个传说——城主秘密圈养了一群恶鬼,将在挂檐城危难之际显形。
只是如今,看这情况,莫非是城主控制不住他圈养的这一群恶鬼了么?
不然又缘何要火急火燎地通知自己传令四道城门,违背夜间不开城门的禁令,打开城门?
必是为了将这些恶鬼引出城外,令他们不致为祸挂檐城!
而那些民众,被恶鬼挟裹席卷,也成了他们的饵料了。
一念及此,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了城门口那些被惊住的武卒,大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莫非是想如那些人一般,被恶鬼吞吃掉血肉么?快开城门把他们放进去!”
“快开城门!”
几声断喝喝得武卒们如梦方醒。
站在城墙上的两名武卒复又转动起绞盘来,在如潮般的嚎哭声里,绞盘转动城门洞开的声响,便不那么明显了,被淹没在了诸多声音之中。
下方城门,在十数名武卒合力推动之下,城门豁开的速度骤然加快——
传令兵只看了一眼,便拨转马头,向着西城门突奔而去。
城门大开,将城中游荡的饿奴释放出去,固然能解挂檐城一时之围,但对于挂檐城外的燕州郡而言,却无异于一场大难。
在这一点上,都邪与杨立都有着共同的认知。
以一城之失,换来燕州郡其他地域的无损,从大局上来看,这是一个并不需要考量权衡,便能抉出答案的问题。
但是这一城的彻底破灭,是否也包含了其中十数万生民之性命?这一个令人不敢擅下决定的难题。
都邪不知道大首领会想出什么方法保全挂檐城大部分民众的性命,但他会照着杨立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所要做的事情。
其一,闭锁城门,不将任何一个饿奴放出挂檐城,甚至不放走任何一个疑似被饿奴传染丹毒的生民。
其二,尽力保全每一个生民的性命。
这大概是都邪做杀手这个行当以来,接到的最大一宗活计了。
此时,他已经无心考虑是否真的能够圆满完成。
都邪一脚踩在一头饿奴的脑顶,高高飞起,身后是无尽漆黑的夜空,脚下火焰在直通南城门的街道上铺开,如同一头肆虐人间的火龙。
在那熊熊炼狱里,一个个饿奴乘着火焰的马车,将前方奔逃的人类拖入烈火中。
城门,便是这炼狱向人间铺开的最后一道关卡了。
都邪吐出一口气来,放开丹田气海,经脉瞬间被真元充盈,雄浑的气势自身上溢发而出。
哗啦哗啦。
虚空间漫溢的漆黑光泽凝聚成了一道道锁链,盘绕在都邪周身之上,那锁链之彼端,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心魔的世界。
都邪一刀斩下。
锁链崩毁,其周身黑色魔焰冲天而起。
身前,却像是盘古初开了天地,混沌渐渐分明……
第一百八十四章 恶鬼在人间(二)
黑暗天幕被刀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透发着炽热气息的真元从那道口子里倾泄而下,往下方饿奴与生民的分野处倾倒,如雪崩成瀑,如银河自九天之上直落。
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相对模糊的概念。
都邪低首,底下人们或惊惶失措、或哀切心痛的脸孔在他的眼睛里都淡化成了一个个符号。
符号之后,淡银色的丝线穿破墙壁屋舍的阻拦,串联起代表着饿奴的那一个苍白色狰狞脸谱图纹,一并拴缚在了都邪背后盘绕扭动的沉黑色锁链之上。
黎民苍生,道德大义,从都邪开始修行《枉死刀经》的那一刻,便已经与他紧紧连接,成了他此生绝无可能斩断的因果。
刀宗覆灭,生民流亡之时如是。
今挂檐城生民所处境地,竟与当初刀宗覆灭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是因果。
有因才有果。只是,因在哪里?
都邪向远方看去,一道道银色丝线随着锁链在虚空中漫溯,而向着北方飘摇着。
北方金光茫茫,神佛啸聚,其中真实情景,都邪却看不真切。
但是都邪知道这道道因果线最终指向哪里——京城,青紫群臣,衮衮诸公。
“嗤——”
都邪嘴角抽动,带着整张脸孔流露出了一个讥讽的表情。
通身血液都由于因果线指向的北方而沸腾了,他按刀向下,吐气开声:“斩!”
长刀如巨斧,力劈华山,开出一个清明天地。
向下滚滚倾倒的、沸腾的刀光爆裂了——
在生民与饿奴之间,互相碰撞激荡着,疯狂拉扯出了一道鸿沟!
刀光轻若鸿毛,飘满长街,照亮长夜。
那本已渐渐熄灭的大火,因这真元的注入催逼,轰地一下子从沟壑中涌起,更愤怒地燃烧了起来。
平民们更加茫然,因背后火焰灼烧的炙热,因半空中那个徐徐下落的刀客。
在烧破苍穹的火光里,在劈开混沌乱若飞絮的刀芒里,那人面容普普通通的,除却一对儿极粗的眉毛外,基本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特点。
但他就是劈出了那么一刀,平静地界限大群人的生与死,鸿沟之后是死,鸿沟之前便是生。
片刻后,人们心头蓦然涌起感激的情绪,几乎热泪盈眶。
不过,他们可没有时间在此时宣泄自己的感激情绪——隔着一道沟壑的饿奴虽被火焰阻隔住了,但依旧虎视眈眈。
人们依旧能听到那些饿奴饥渴的吼啸声,相信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能以自己的身躯填平火焰的沟壑,再度突奔到人们身边。
“城门快开了!大家来帮忙!”
不知是谁喊叫了一声,人们齐刷刷扭头向城门口的方向看去。
绞盘上盘绕了一圈圈绳索。
城门打开了一道成人脑袋大小的缝隙。
几名城卫挤在城门下,用尽全身的气力,协助上方转动绞盘的士卒拉动着高大的两扇城门。
从来没有那一刻会让他们如当下这般,觉得城门洞开极其缓慢。
不过,无论如何城门终究是在缓缓打开的。
只要城门开了,逃出去,大家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不济,也不用如现在这般,时刻需要担心着背后的那些恶鬼爬出鸿沟,向大家发动攻击。
“大家加把劲!”
“帮忙,帮忙啊!”
在下方用力拉动城门的人大声嘶吼着。
人群如潮水,向着城门奔涌过去。
城墙上的火盆火炬与街道上喷薄的刀光,在人们眼里都不及城门打开的那一道缝隙那样美丽,让他们痴迷、癫狂。
可是也只能止于此了。
后方的刀客如一道黑色闪电射向了城门上方努力转动绞盘的两个士卒——
传令兵躲在一个不会被人察觉到的角落里,看着那道人影落地之后的动作,目瞪口呆!
他止不住的喃喃自语:“造反了……这是,这是要造反……乱了,全乱了……”
刀光一闪而过。
城门洞的上方,血光冲天而起。
两颗人头向下掉落人群,挑惹起一片惊呼之声。
咔嚓!
又是一刀,在那两具无头尸体还保持着拉动绞盘的姿势时,他们各自手中紧攥着的绳索断裂了。
刷刷刷——
绞盘上的绳索飞速回收,城门关闭的速度比开启的速度要快许多,不消片刻,完全合拢了,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光线从紧锁的两道城门间逸散出去。
拥挤在城门洞里的人群有一瞬的寂静,紧接着,各种哭嚎、质问的声音都冒出来了。
他们从城门洞中哗啦一下子退了出来,仰着脸向站在城门洞上的刀客质问:“你在干什么!你想让我们死吗?”
“死在那些恶鬼的嘴里!”
“你究竟是何居心,本以为你是一位济世救民的大侠!没想到你竟这样做,你是要绝了我们的生路哇!”
有人凄厉大叫,指着上方的都邪,手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有人跪在地上,哀求着都邪,希望他能重新将绞盘转动起来,帮助他们出城。
都邪眼珠黝黑,没有一丝光线。
他能看到人们从城门洞里退出来时,被推倒在地踩踏致死的幼童与老者,也能看到那一张张悲哀绝望的脸孔。
他知道,自己目下做的事情,是错的事。
刀宗不允许门下弟子做出这等悖逆民意的错事,民为水,君为舟,士大夫是船桨。
居于上者悖逆民意,统治权便要被颠覆,所以为了不悖逆民意,有些时候做有些事,便只能首先让黎民变成傻子,变成没有立场的人,这样做任何事便都不算是悖逆了。
可是所有的黎民,在对己身的生死上,都是有立场的,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这么多心智健全的人?
他们能感觉到,都邪是在断绝他们的生路。如此,又如何要求他们不发出声音?
哪怕都邪此时做的事,是为了不至让更多人死,但在现在,在当下这些被饿奴追得头昏脑涨的人们眼里,这事就是错的,无可辩驳。
都邪不希望诱导底下那些人,愚弄他们的思维,让他们变得没有立场。
他内心颤抖着,眼睛里的光线完全收敛了。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站在城墙上向挂檐城里面看,所有的层楼广厦、雕梁画栋都低矮了起来。
城中正有一道道火光混着滚滚浓烟飘入苍穹。
今夜有光,无人能眠。
他说:“不能。”
“你说什么!”
民众聚在一起,便拥有了威武不能移的强悍勇气,他们尖叫着质问都邪。
“放我们走!你为什么不放我们走!”
都邪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声,如龙怒咆:“我说不能,就是不能!”
咔咔嚓嚓——
六月雪一寸寸插进了绞盘中,都邪通身真元灌注到兵刃之内,猛地一转。
绞盘支离破碎,坠向人群!
人群寂静。
他们的眼睛里,那些咄咄逼人的光,那些求生**强烈的光,那些愤怒的光,在此刻统统黯淡了下去!
都邪一刀向着人群劈杀了过去,同时伴随着他的吼叫声:“记住我的样子,你等以后大可向我报仇。”
“我叫都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城中骤变,皆因某而起!”
都邪眼中迸射出磅礴的光辉。
世间荣耀权柄、富贵皇图皆不及这光辉璀璨。
“哈哈哈——”
轰隆!
云水翻腾,风雷激荡。
拴缚在都邪背后的那一道道锁链尽数崩碎了。
他大笑,亦在大哭。
他低声说话:“就让我做这个祭品,一个就够了。”
“这人疯了!”
“去另一个城门,去那边!”
人群被刀光披散。
刀光落地,轻若鸿毛,未伤及任何一人性命。
尘烟再起。
刀客两鬓霜白。
ps:补上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心何味
挂檐城火光四起。
天幕被这红彤彤的光晕开一层层不正常的色泽。月亮周遭的云朵披覆银色辉光,又与那赤色光芒有染,牵扯不清。
杨立抬头看着色彩斑驳的夜空,良久,嘴角上扬,笑了笑。
身旁的南元朗禁不住身躯颤抖了一下,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匍匐在杨立脚下,像是一头硕大的老鼠。
他涩声说话,吐字艰难,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滴落在石子上:“饶命……”
世界上真的有许多人是不畏惧死的。
但此中绝不包括南元朗这样的人。
他不仅想活,还想好好地活。
李明德鼻青脸肿,站在杨立身后,面色冷漠,唯有目光掠过地上可怜虫一般的南元朗时,才有了一丝炽热的温度,与街道上那些游荡着等待猎物的饿奴没什么差别。
火把熊熊燃烧,黑烟飘向天空。它们对这灼热的光甚是不喜,又加上方才刚刚饱餐一顿,此时没有那般饥饿,所以往杨立等人凑近过来的速度很是缓慢。
高高大大的身躯,憨憨傻傻的表情,若是忽略它们看向生人的眼神里的狂热,多半会被当做傻子。
它们自然不是傻子,它们若是饿了,立刻便会化身疯魔恶鬼。
打开这道恶鬼之门的是南元朗。
豢养这些恶鬼的同样是南元朗。
他逃无可逃。
杨立低下头,看着额头贴着地面不敢抬头的南元朗,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心底有些谜团终于揭开了。
“你这样的人,若是危急关头不行背主之事,与主官生死与共,反倒会让我觉得奇怪了。”
“还好,你背叛了我之父尊。不然以后我见到你这样的人,心里不知该有多么恶心。”
南元朗额头青筋直跳,但他却将脑袋越埋越低了。
他不敢说话,亦不知该说什么。
体内的真元皆被杨立的邪诡手段控制住了,杨立让他做什么,他便要做什么,躯壳肉身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我不会杀你的。”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南元朗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马匹被人牵走了。
那个声音,亦在渐行渐远。
他大口喘息几声,但仍旧不敢抬头。
良久良久,直到他再也听不到那个脚步声。
南元朗霍地抬起头,身旁已经没有了杨立的踪影,只有李明德负手看着他,眼神炽热。
南元朗向后挪动了几步,神色惊惧地看着李明德,开口道:“你……”
李明德狰狞一笑,蛇蜕剑从他皮肤里缓缓滑出,如一条透明的毒蛇。
他说:“他都不杀你了,我自然也不会与你计较那般多。”
“我只计较一点点……”
嗤啦——
剑光一闪,南元朗的手臂上便多了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又有几道剑光纷纷落在南元朗身上,疼痛让他大叫出声:“啊——”
李明德挥剑连连,每一道剑光划过南元朗的躯体,便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伤口!
直至最后,南元朗浑身鲜血淋漓,成了一个血人,他身体周遭的地面,全被鲜血侵染。
李明德收了剑器,额头微有细汗渗出。
此间的血腥味,顺着风传入了饿奴们的鼻孔里,它们眼神里的光更加炽热了,悉数向着南元朗这边围拢了过来!
李明德看了那些奔跑过来的饿奴一眼,嘿嘿笑了笑,低声与南元朗说了一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全都是命呐,南城主……”
李明德飘然而去。
一头饿奴虎扑而来,一口咬住了南元朗的肩膀,脖颈扭动,脑袋猛地一甩——
“啊呀——”
饿奴们拥挤在南元朗周遭,就着月亮的银辉,大口吃肉。
他的惨叫声,未能传出去,只在饿奴围拢成的围圈里,闷闷地回响着。
……
靠着牛马市子的废弃校场两扇铜门,早已无人看顾。
看管校场里面千余战马的小厮就倒在杨立马蹄不远处,肠穿肚烂,五官模糊,身上多处被饿奴啃光了血肉,只余白骨。
杨立翻身下马,在小厮身上翻找了一阵,找出来了一串钥匙,正是用来打开铜门大锁的钥匙。
在杨立翻找钥匙的时候,李明德从后方赶来了。
他看了地上已经不成人形的小厮一眼,唇角上扬,似乎是想笑,但眼角余光又瞥见杨立起身转向自己,面上刚刚升起的那一丝笑意便跟着收敛去了。
他冷冷道:“这下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不用我亲自动手料理他了。”
李明德此时对于杨立的个人观感很是复杂。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害怕杨立会用与南元朗那般一样手段取走自己性命,所以在之面前会刻意收敛自己的阴鹜性情,还是因其这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韧,对其产生了敬畏之心。
或许是两者皆有。只是李明德自己不愿承认。
杨立听到李明德的话,不说其他,走到铜门前,打开了大锁,一边推门一边道:“你不走么?”
“你再不走,很可能便没有机会走了。”
李明德眼皮跳动,问了一句:“什么意思?你要反悔?”
杨立先前答应了他,会放了他的。
当下这样青年又这样说话,很容易挑惹起李明德的戒心与疑虑。
他不自觉退后了半步。
咣当。
大门被杨立一下推开,杨立摇头笑了笑:“不是。”
“只是,你要用火油,用战马乱了这座城。”杨立目光炯炯,穿破黑暗,看着那一匹匹排在校场马厩里静默无声的战马,“而我亦要用你想到的那种方法,彻底毁了这座城。”
“我不会保全你的性命,你此时不走,莫非要与城同死么?”
李明德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此时走了,上面那些大人们才会要了我的命,此时留在这里,反倒能将责任尽数推到你和南元朗的身上。”
“了不起他们的账簿上少了挂檐城这块马上就能到手分润的肥油,我的命自然是万万不能给了他们的!”
“我在城中,自有办法存活。”
“随你。”
杨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迈步走入废弃校场。
184章剩下的一千字已经补满。
很抱歉各位,事情有点多,所以拖到了今天更新。
好在已经没什么事情,以后就能努力存稿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人心何味(二)
李明德站在废弃校场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跟着走进了废弃校场之内。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杨立先前明明还是与自己有生死大仇的敌人,自己此时为何还愿意与此人多交谈一会儿?
哪怕对方其实并不愿意与自己说话。
或许是因为对杨立将要做的事情太过好奇了吧……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杨立身后,眼看着杨立将一坛坛的火油从校场库房里搬运出来,跟了好久,也未找到与对方说话的机会,索性便随杨立一道搬运起了库房里的火油来。
趁着搬运火油弯腰俯身的当口,他才终于找到机会与杨立说上一两句话:“你先前派随从离开,便是要封锁城门,为你彻底毁灭这一座城池做准备的吧?”
杨立点了点头,没说多余的话。
他亦不知道李明德当下这般作为,是不是别有用心。
然而纵然对方真的是别有用心,杨立自觉只要与对方当面,自然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不会泄露自己这边半点秘密予李明德。
两个各自对对方心怀戒备的人,相处起来反倒没有那么多的麻烦,因为彼此至少都是清醒的,他们会自觉地在某些问题上与对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
真理教众此时怕也已经受了池鱼之灾,大半或成为了饿奴的腹中之物,至于南元朗手底下那些挂檐城城卫,当下状况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明德此时没有什么依仗,欲要加害杨立。以他那点武道修为,对阵杨立,不被杨立杀死已是不错,如何还能祸害杨立。
或许杨立还能借着这个机会,从李明德口中套出他头顶那些大人物姓甚名谁……那就更加有趣了。
当然,此事的前提得是李明德变成了一个傻子,否则这样事关李明德立身之基的秘密,他不可能泄露给杨立。
老天的安排素来巧妙,亦让人无迹可寻。
两个本来持不同立场,注定要相互对抗倾轧的人,却能在此时心平气和地交谈着,哪怕日后两人依旧会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
“我用战马尾带火油的法子,不过是彻底乱了这座城池,令之发生暴乱而已……”李明德眼看杨立将火油刷在了一匹匹战马身上,眼睛都不眨一下,道,“你欲要用这个法子将此地彻底变成禁绝生人的地狱,只一千匹战马,太少了些吧?”
“挂檐城说大也不大,但却也不小,千余战马挟裹熊熊烈火从街道直穿而过,最多不过毁掉半个挂檐城而已,这还得依着它们的意思,它们若是四处乱跑,大火能带到的地方自然更多。”
李明德咧嘴一笑,似乎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终归是胜了眼前这个青年一筹的:“只是这些战马俱都是训练有素的好马,马队多半会跟随头马沿着街道穿行而过,如此,火势如何能蔓延全城?”
杨立停下手中活计,转头奇怪地看了李明德一眼,道:“我若将全城焚毁,如何能兼顾城中百姓?”
“要将此地烧成白地这样说法没错,我可没有说要将此地变成人间炼狱这样的话。”
杨立淡淡一笑:“世间有挂檐城这样畸形的城池存在,已是大不幸。若是以我一人执念便要将城中备受压榨的百姓也尽数烧成灰烬,那我倒是天下第一等凶魔了。”
“纵然是我欲要做个魔头,拿些个无辜百姓之性命作伐,我这魔头也做得太名不副实了些,不过是欺负弱小的无赖混混一类而已。”
李明德被杨立的言语说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杨立这番话看似是在自嘲,实则暗讽如李明德这一类人不入流,连个魔头都算不上。
手中握有大权也尽想着欺负身处底层的生民百姓,这样一想,也确实和市井里的泼皮混混无甚差别。
最多不过是李明德这样的人比泼皮无赖更加残毒、更加卑劣无耻罢了,都够不上青年心里对魔头的定义。
比‘市井上的泼皮混混更加残毒,卑劣无耻’这样的话语,杨立没有说在明面上,却已足矣令李明德感觉面上产生了针扎一般的羞耻感。
他嗤了一声,张口便要反驳杨立的话,只是一抬头便撞上了杨立那双没有情绪的眸子,心底忍不住打了个机灵。
李明德这时方才如梦方醒。
对方可是从来没有掩饰对自己杀心的!
今日杨立之所以能这样与李明德心平气和的谈话,也仅仅是因为杨立对李明德的承诺而已。
承诺这种东西,最好说出口就赶紧让人兑现,过了这个村,可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
话到嘴边被李明德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几乎欲要拔腿就走。
反正他在城中确有安身之所,即便杨立真的要烧毁全城,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不令全城大火殃及到自己。
但是李明德不甘心。
面对杨立,与此人接近愈多,李明德心底的不甘心便也愈多。
不甘心的这样的情绪,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好事。
它终究会激励人不断超越那个让自己不甘心的目标或者是人。
时下状况,一切都看似在那个青年的掌控之中。
就连李明德自己也觉得是在杨立的掌控里,性命身家一切俱都如此。
他先前告诉杨立,此时离开挂檐城对于他己身而言是一桩坏事,然而此时纵然不离开,等到城池毁尽之后再离开,李明德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他纵然可以将责任尽数推在杨立与南元朗坏了大人物的大计上去,杨立亦可以此为把柄,精心运作,让他在三皇子那里信任尽失。
于皇族之人而言,臣仆令其信任尽失的一天,也多半离人头落地不远了。
从李明德选择屈服于杨立的那一刻开始,这一把双刃剑便已然悬在了他的头顶,他要完全掌控这把剑,杨立便是他始终绕不开的人。
但是如今,不论智谋还是武力,李明德发现,自己都休想与杨立抗衡。
他不会将挂檐城出现了杨立这个天下第一大逆的消息禀报上去的,不仅如此,还会尽力帮助掩盖杨立在此地出现的事实。
这一点,对两人都好。
同样是这一点,李明德清楚。
背对着他的杨立更加清楚。
第一百八十七章 金刚般若
李明德沉默了很久。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杨立已将火油刷在了每一匹马的身上。
两个内心互相藏有对方秘密的人,往往最不容易互相倾轧。
杨立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会放任李明德在自己周遭游荡,分毫不担心对方会泄露自己在挂檐城出现过的消息。
而且,纵然是李明德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杨立之后的处境,也无非是更艰难了一些,朝廷前来追缴大逆的武卒更多一点罢了。
‘困难’与‘更困难’这二者其实没有可比性。就像被人一刀扎在心脏上会死,与被人千刀万剐也会死是一样的,只是承受痛苦的多寡区别,其结果完全相同。
说是杨立与李明德不会互相倾轧,其实只是李明德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要抓不住机会,便绝对不敢单方面攻击杨立而已。而杨立则完全掌控了主动权。
哒哒,哒哒……
马蹄声渐渐趋近,李明德从沉默中回过神来,抬起眼,看到了骑在黑色骏马上的杨立。
两者之间即便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李明德亦能从其身上嗅到那股子浓重的火油味道。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讶然之色,但未开口说话。
李明德心里明白,杨立此时找过来,必然是有事。不然以这青年那个狷介性子,靠近自己怕都会让他感觉恶心。
一想到这些,李明德面上那种针扎一般的羞耻感又蠢蠢欲动了。
能让人觉得羞耻的事物,无非是与别人对比之时,猝然发现自己的弱小与不堪,亦或是自身的行为对不起其在内心划定的底线。
李明德这样的人谈不上底线,让他羞耻的只是前者。
这或许是一个‘真正的魔头’与如己这般的‘混混泼皮’的差距?
李明德的心思仍沉浸在杨立先前所说的话语里。
他几乎忍不住要问杨立,以何等方法能达到成为一个不伤天下人,却能令天下人俯首的大魔头的目的?
李明德觉得,这样的问题杨立不会告诉自己答案,自己反倒会让对方更加轻看。
“不说彻底毁灭挂檐城,只是祸乱这一座城池,单凭这千余战马与那几缸火油,我想,也是不够的。”
杨立开口了,语气平静。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式意味:“除却这些,你还藏了些东西吧?拿出来。”
李明德确实藏了些东西,既然被杨立揭破,他亦知道藏不住了。
索性笑了笑,转身走到一个角落里,顺手抄起一把放在那里不知多少年月的铁锹挖了不多时,便挖出来了两个沉甸甸的箱子。
一个箱子里满是黑漆漆的罐子,长长的引线从罐子口引出。
拳头大小的罐子里装着火油,只要点燃引线,抛掷出去,不多时便能将一座完璧院大小的屋舍烧成灰烬,而这个大箱子里,蓄装火油的罐子至少有五十个。
另一个箱子里装着一根根羽箭,只是箭头缠着絮团。箭簇上还压着几张四石长弓。箱子甫一打开,白磷所有的那股近似大蒜般的刺激味道便冲入了杨立的鼻孔。
这些东西皆是李明德为自己手下的真理教众准备的,为的便是防止南元朗计划不成,施行自己的乱城计划。
如今自然是用不上了。
南元朗将饿奴从挂檐城放出去,三皇子最后只能得到一个没有人烟,瘟疫频频爆发的燕州郡,但这却是南元朗一心想做的事情,他本便没有归附三皇子的心思,他想要的是自己独个人的自由。
所以他该死,也已经死在了自己豢养的饿奴手中。
只是自己手下的真理教众为何会与南元朗暗中勾搭上了?这是李明德心中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论如何,时至今时,欲要挟裹江湖魔道武夫自挂檐城出,席卷燕州郡,制造一个比时下更加混乱的燕州郡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自己在三皇子那里也将要没有价值了……
李明德心底有些迷茫,亦有些恐惧。
……
“火油一旦点燃,水泼亦能消减其熊熊燃烧之势,侵略之势强若大江东去。”
马队从废弃校场渐次走出,李明德跟着坐在头马背上的杨立,距离对方有五六步远,他看着坐在战马上神色平静的青年,眼神闪动着,道:“此时我只需以一道火折子扔进马群,你亦必然跟着身处滔天大火之中,身死则成定局。”
“你不怕么?”
杨立偏头看着李明德。
战马背上还挂着两个箱子,大弓已被杨立握在手中。
没有箭头的箭矢虚点了点李明德,李明德倒退,低下头颅,不敢与杨立对视,心脏砰砰直跳。
“若真如此,纵是我身死之际,亦必先开弓引箭,将你一箭射杀。”
李明德抬起头,面上却没有恐惧之色:“所谓侵略如火,火势已成,除非可燃之物消耗殆尽,否则断没有回转熄灭之日。”
“猛火油尤其如此。”
他小心地吞咽着口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冷漠且带着嘲弄:“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这样要成为天字第一号魔头的人,死一个人间便会少了许多乐趣,你想好了么?”
杨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谢你让我明晓利害,我早就想好了。”
一夹马腹,头马希律律啸叫一声,带领马队向着长街尽头呼啸而去。
风声划过杨立的发髻,发出咻地一声。
呆站在废弃校场门口的李明德,猛地跺了跺脚,像是情绪堆积心底无处宣泄,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大吼了一声,面庞涨得通红。
马队全速奔行。
刷在马尾巴上的火油经这空气的摩擦,在马屁股后燃起一团明亮的火光。
这样的火光很快铺满一道长街。
在李明德的视线里,马队呼啸如风,顷刻间便疯狂突奔起来,转入了另一条街道,只是那隆隆的马蹄声在他的耳膜里却愈发地响了起来!
“哈哈哈,一个蠢货!”
“安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道理!”
李明德笑得脸红脖子粗,笑着笑着却没了声音,一脸失落之色。
他的眼神没有了焦点,都未注意一道人影就在他面前飘飘忽忽的落下,像是有一根杆子撑天而起,那人扶着杆子便爬了下来一般。
那人一身黑色道袍,头上以桃木簪盘了个发髻,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李明德,道:“你怎么知道那人必死?”
“还能不死?!”
李明德语气暴躁,也不管来人是谁。
“金刚般若宗的愚夫已经过去救他了,你想不想去看看?”
第一百八十八章 贵族
今夜亥时,挂檐城里的居民们绝难安定。
饿奴过处,一地尸骸。
生与死从来都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它们往往相辅相成,有生才会令人畏惧死,有死才会令人渴望生。
挂檐城四道城门俱被都邪斩碎绞盘,沉默而严肃地合拢着,没有感情亦不需要带着什么感情地注视着城门口的人头攒动,吼啸如潮。
几座房屋楼阁倾塌了,瓦片交叠,土木混杂,堵住了街道的入口。
废墟上有烈火熊熊燃烧,每个人的后背都有被灼烧的痛。
亦正因为这种被火焰不断灼烧的痛,更能让人们认清现实——在房屋瓦砾的废墟之后,有数不尽的饿奴与毒人在火海之前驻步犹疑,怒吼咆哮着。
待到饿奴们从废墟之后爬出来,一股脑涌入人群里,将无一人能幸免被啃食血肉致死的命运。
出城才有活路。
但他们此时出不了城。
高耸的城门洞之前,有两鬓霜白的刀客盘腿而坐,亮银色的长刀配黑黝黝的刀柄,刀刃就插在其身前一尺的泥土里。
清风拂过,长刀颤抖,发出金属的颤鸣。
刀客身处风暴的中心,静默亦坚硬的像一块石头。
他体内真元沸腾盘旋着冲上脑顶,一双眸子被真元洗刷而过,更加漆黑,深邃得可以吞噬一切光芒。
都邪坐在那里,本身便在酝酿一场风暴。
“以此刀为界限,超越者死。”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
“休得在这里猖狂!待城主大人一声令下,甲士尽出,你必将被马蹄践踏致死!”
“快快让开道路,打开城门,还能留你一条狗命,莫要等时候到了,追悔莫及!”
都邪嘴唇紧闭,看了看那些被家奴簇拥着向自己叫嚣的挂檐城贵族,扯了扯嘴角,发出嗤地一声。
他们面上倒没有多少惶然之色,仰着头颅,同都邪说话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
他们在人群最前列,纵然是饿奴冲出废墟,也断然不会是首当其中受其啃咬的那一批。在家奴武士的保护下,他们可以轻易地突破人群,转进城中其他区域,等待生机。
‘生活’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本便是不同的概念。
自上古时期有所谓大贤将人分出三六九等,更划分出精英与平民的区别之后,阶级制传袭至今,便有了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怪诞景象。
亦如当下。
站在最前面的人无不是挂檐城里锦衣华服的那些贵族们,在他们之后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平民与娼妓,此中还有甲士武卒混杂。
挂檐城其实是没有所谓平民的,除却贵族之外,在城中生活的稍微好些的便是妓寨青楼里的妓子们。最低一等便是隐藏在城中各个角落里的乞丐。
乞丐与妓子们所得收入悉数上缴,供养贵族,贵族府上残羹剩饭分予再分予乞丐,由此构成一个完整而畸形的循环。
数十年来,城中的乞丐并非没有想要逃离此地的,但无一例外,他们的头颅都被挂在了城墙上。
不过今日,这个循环必然要破灭了。
贵族与乞丐们都不知道,他们对挂檐城施行铁腕血腥统治的城主就在刚才被饿奴们瓜分了血肉。
贵族们以为爪牙的挂檐城城卫,也在饿奴的侵染下,成为了一个个毒人。
变革来势汹汹,快到让人反应不及。
只是开端并不美好。
时代的车轮已向前轰然倾轧,既得利益者们仍抱着旧的权柄,做着继续不劳而获的美梦。
而平民与乞丐们,变革或不变革对他们而言意义不大——毕竟只有一个人还是活着的时候,才能看到变革的未来,才能确定这样的变革究竟有无意义。
他们却是那一批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的人,更何谈搬动时代的潮流。
“你,过去杀了他!”
锦衣公子头顶发冠微微颤抖着,他一把将不断后缩的家奴扯到前面来,又将之推得向前一个踉跄,厉声命令对方杀掉盘腿而坐的都邪。
后方大火燃烧的噼啪声与饿奴毒人隐约的嘶吼,听得他心里隐约发慌,眼见那刀客一步也不退让,一时急了,便将自己的护卫拎了一个出来。
“公子,这……小人打不过啊!”
护卫比锦衣公子还要惶急,辗转挂檐城几个城门,一路而来,他可是亲眼见识过那刀客的武道修为绝非自己这样的庄稼把式可以比拟,目下主家把自己推上去,可不就是要让自己送死吗?
锦衣公子哪里管得了一个护卫的生死,只顾与之推推搡搡,护卫却一步也不敢靠近都邪,两人一时之间倒成了僵持的局面。
“不用怕。”锦衣公子身旁,另一位年长的贵族看着都邪,目光闪动,在两人推推搡搡始终没个结果之时,开口道,“一路走来,你可曾见他出刀杀过我们其中任何一人?”
护卫闻声愣了愣,旋即摇头。
年长者咧嘴冷笑:“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老夫却知晓一点,此人绝不敢出手杀伤我等。如此,你担心什么?”
护卫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头颅刚刚低下,便又猛地摇起头来。
这位贵人说的也算在理了,但唯独没有考虑一点——纵然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刀客未向大家出手,但人家武道修为终归是摆在那里的。
即便是他不敢对人群出手,自己走上去挑战对方,也绝难从中捞到什么好处。如此做一通无用功,还要自己遭受一顿皮肉之苦,又是为何?
护卫不答应。
主家是主家,给的银钱酬劳再多,自己也得有命去花才行。
更何况,眼下挂檐城都乱成这样,保护主家仓皇逃离家宅,护卫可未见到主家多带什么金银细软,日后前途未卜,主仆缘分说不得都要到此为止了呢。
怎么还好意思要求自己去做这等危险的活计?
护卫倒想得清楚。
簇拥在诸位挂檐城贵族周遭的家仆们,与他想法大抵都是一样的,此时皆是眼神戒备地向后退步,与后面的平民们混杂到了一起,独留十余位贵族豪商站在前面。
第一百八十九章 龙共虎 应声裂
“一群废物!”
贵族公子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他自知如今已约束不了底下的护卫了,至于其他人所说的挂檐城甲士,如今更是指望不着。在逃到这里的一路上,他甚至看到了饿奴群中混杂的披甲士卒——窥一斑可见全豹,饿奴群里出现甲士代表着什么,他不敢细想。
他只能目欲喷火地瞪视着都邪,攥紧拳头。他是断然不敢向都邪发起挑战的,比诸自家护卫,他估计连庄稼把式也不如。
但诸贵族之中,却并非无人修习武道。
有黑衫青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向着都邪昂首阔步而去。
其身形高大,猿臂蜂腰,一看便是身上有些技艺的人,只是斤两如何,总需要旁人来掂量掂量才行。
人群里的杂音骤然消失了,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向都邪大步而来,勇气可嘉的贵族武夫。
贵族武夫心里很有底。
在挂檐城里,他是受过城主大人亲自指导武功的,自家府宅里亦曾供奉有一位江湖高手,专门教习自己武道。
那位大高手对贵族武夫赞誉有加,言称其在江湖之中亦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他对此当然也有几分得意。
不过他此时虽然成竹在胸,但亦绝无大意之念,心里回想着教习教授过自己的观人术,目光则紧盯着都邪的一举一动。
【武道玄奥,修行到高深境界,武夫身上自有异象外显。
一流高手之太阳穴必然微微鼓起,若是二流武夫,则双手指节分外粗大。
你只消记得这一点,日后行走江湖,便知哪些人惹得,哪些人惹不得,自然无往而不利!】
贵族武夫的目光从都邪太阳穴上掠过,又扫了一眼对方的手掌,顿时狞笑一声。
‘此人太阳穴无有任何异相,平平无奇。一双手掌骨节倒是粗大,估计是与自己一样跻身了二流高手行列的。
呵!纵然是二流高手,其中亦有高下之分,教习曾经讲过,自己所修行的《虎魔伏神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修行秘典,看这二流高手打扮也知其在江湖上必然是个破落户,哪里买得起《虎魔伏神功》这样的秘典!’
贵族武夫将早被其父打出府宅的教习之言语奉为圭臬,双手交握,指节摩擦,咔咔作响。
他已近身都邪三步范围之内,都邪依旧低着头,纹丝不动。
“呵!装神弄鬼!”
贵族武夫大喝一声,铿锵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手腕一转,雪亮长剑抖出一朵剑花,紧接着便向都邪脑袋刺杀过来!
他是半道与父亲失散,独身一人加入了逃难队伍的,未见过都邪先前那令人胆寒的一刀,只见过都邪两刀劈散了两座房屋,因之才有了如今隔断住饿奴与人群的废墟。
即便是这两刀,多数人也能看出都邪实力,不敢轻举妄动。贵族武夫却不以为然。
体内真元充盈激荡之下,令他认为只要自己出手,亦极有可能一剑将两座屋舍斩成废墟,只是从前他未亲自出手过而已。
“喝!”
长剑割破空气,贵族武夫跟着吐气开声,只觉胸中激荡起万丈豪情,胜利就在眼前!
嘎吱嘎吱——
剑刃距离都邪眉心只剩三寸距离,却蓦地收了前进势头,如有一只无形大手紧攥剑刃,令之寸进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贵族武夫大惊失色,松开了剑刃,惊疑不定地看着都邪——莫非有鬼神助力此人?
都邪抬头,眼神正对上他的目光,漠然开口:“莫非你是个傻子?”
贵族武夫踉跄后退一步,又忽地有所感应,又倔强地向前踏出一步。
一退一进,自都邪长刀划定的界限处退了又来。
他面庞通红,怒火中烧:“上次这样与我说话的,尸体都已经被我剁碎了喂狗!”
都邪淡淡地‘哦’了一声,接着道:“本以为你只是一个傻子,听你这样一说,你倒是又蠢又坏的典范了。”
一拂袖,插在泥土里的六月雪铮鸣一声,刀刃在半空中陡然一转,刀光一闪,又落回原处。
贵族武夫身首分离,头颅从颈上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动了一圈,眼睛还眨了眨。
都邪站起身,贵族武夫的无头尸身亦在此时软软倒地。
人群更加静默了。
血淋淋的现实让他们更不敢轻举妄动,在都邪眼神逼视之下,连大声叫嚣讨伐都邪的人都少了许多。
都邪向前一步,站在其对面首当其冲的贵族们便纷纷后退,竞相躲进了人群之中。
刀客似乎很满意当下的状态,点了点头:“若是还想试试自己武艺能比得过某的,尽管放马过来。”
“……”
无人应声。
后方饿奴的嘶吼声却愈演愈烈,亦更衬托出此间像是没有生气的寂静。
“你再不放我们过去,我娘就要死在这里了!”
寂静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人们纷纷举目四顾,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
后方乞丐群里,小男孩勉力托着妇人的脖颈,让其枕在自己瘦弱的大腿上,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双腮滑落。
人们的目光落在他母亲的身上——妇人即便是枕着男孩的腿,面上痛苦之色仍未减少,一张老迈的脸孔反倒因这痛苦更加狰狞了起来。
她的身躯不断抽搐着,口吐白沫,双眼里的光彩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下去,枯瘦如柴的手臂用力抓着孩童的衣袖,似是想要交代什么,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在妇人的肩膀上,有一个巴掌大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渗出鲜血,血色发乌。
人们显然也注意到了妇人身上的伤口,几乎不用什么人再大叫提醒,他们便呼啦一下子散开了,在这一对母子周遭留下了大片空地,也令都邪的视线不再受到遮挡,得以看到男孩那边的状况。
目光在躺在地上的妇人身上停留片刻,都邪便在心中摇了摇头——活不成了。
被饿奴啃咬到的人,除却变成毒人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不论是毒人还是饿奴,都无药可救。
这一点,围观的人被饿奴一路追杀亲眼所见,也已经有了些了解。
可是这些男孩并不知道,他更惊惧于大家看待自己的母亲像是看待怪物一样的眼神。
“你娘要不行了,你快离她远点,小心她一会儿咬你……”
“这里怎么会混进来受伤的人,把她架出去,别让她留在这里!”
人们议论纷纷,关乎自家性命的大事,他们不敢不小心应对。
于是涌入男孩耳中的言语便很尖刻了。
男孩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他不在乎听到的这些话,只害怕这种被人群孤立的感觉,可他又舍不得丢开自己的娘亲,独自一人加入别人的群体里。
“救救我娘,你们救救我娘!”
他向人们哀求着,无人回应他的请求,包括站在城门前的都邪。
第一九〇章 龙共虎 应声裂(二)
“救救我娘……”
男孩看向都邪,眼睛里满是哀求之色。
都邪摇了摇头,面色冷酷如铁。
“娘!”男孩低下头,摇晃着怀里躯体渐渐僵硬的母亲,咧嘴大哭,“娘还有救,你别睡着啊!”
他哭了很久。
人群之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城外有一种药草能救你娘,打开城门,你娘就有救了!”
妇人的状况,都邪看得分明。
身躯都已经僵硬了,无异于尸体,性命消去,这个时候纵然是真有什么药草,可以化解妇人体内的丹毒,也绝不可能令之起死回生。
更何况都邪从未听说过世上有这样一种药草。
丹毒从来都是无药可解的!
可是男孩将这一句话听进心里去了,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他抬起头,盯着都邪,大喊大叫:“你放我出城!”
“你娘已经死了。”
都邪冷漠回应。
“你胡说,我娘还有救!”
男孩说着站起身,像是一头牛犊子似的闷头冲向了都邪。
“对,别听他的,出了城我们就帮你找到救你娘的药草!”
“这个人挡在这里,就是想让我们都没有活路,我们都死了他就高兴了,居心叵测!”
人们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样,竞相叫嚣起来,在那个声音的煽动下,再度将矛头对准了都邪!
“大家一起上,他只有两只手,只要我们齐心协力,纵然是他武功高强,也绝难抵抗得住,出了城我们就有活路了!”
眼看都邪单手按在男孩的额头上,任凭男孩如何挣扎,都难以从挣脱其手掌,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人们蠢蠢欲动,向着都邪步步紧逼而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出了城你们便能活下去了么?”
都邪依旧冷静,一掌将男孩拍晕过去,把他扛在了自己肩膀之上,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饿奴比你们跑得更快,城门打开便是地狱开了鬼门,届时,饿奴席卷燕州郡,你们哪个逃得了?!”
“别听他危言耸听,我们在这里等待这般久,饿奴就在我们背后,它们也未能从后面追上来。怎么可能我们一出城,它就能跟着跑出来了?这个人全是胡说八道的!”
人头攒动,暗流汹涌。
都邪眼前是一片浓郁到看不见光芒的黑暗。
城门打开,便绝不可能关闭。
人群如潮水,有第一批出城的,必然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城中所有人闻风而动,向着这边聚拢而来,饿奴也必然会跟着往此间汇集。
到了那个时候,灾难才真正开始。
目下唯有号召所有人共同抵抗饿奴与毒人,将城中灾难化解,大家才能真正得救。
可这些话都邪无法同思维已经混乱的人们讲述。
纵然是无数个智者聚集在一起发出声音,也绝对会是野蛮而聒噪的,其中不会有任何一个理智的声音。
这么多的人,都邪无法找出其中那个卑劣无耻的煽动者。
躲在暗处的人看到都邪并未一刀将那个男孩杀掉,更加安心。
从城中逃到这里,他见过都邪数度出手,每次出手都是为了阻拦饿奴,令它们无法冲入人群之中。
他断定刀客划定的界限只是一种威慑。
他断定刀客不会对为数众多的人痛下杀手。
虽然他不知道那个刀客这般殚精竭虑是为了什么,但是仅凭这两点便能让他胜券在握,无所顾忌。
“饿奴毒人无智,等同野兽,逢生人活物必直扑欲啃食其肉,只消利用这一点,齐心合力,未尝不能化解城中祸患!”
都邪额头渗出细汗,人群往他这边越涌越多了,他已经有了招架不住的预感。
他疾声大呼,希望大家能冷静下来。
但他的话未能起到一点效果,反倒令人群更加躁动,他们也如那个躲在暗处的煽动者一般,产生了刀客不敢杀伤大家的判断。
于是……
“若不是你挡在这里,我们现在就能出城,就能活命!”
“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拿自己的命去跟那些怪物拼斗,我们要出城!”
这次不再是煽动者一个人的声音了。
“你们出城也绝难活命,某绝不允许你们出城!”
都邪的怒吼声震耳欲聋。
轰!
人们的怒吼声直入云霄。
大河决堤,洪水倾轧,人潮向着都邪骤然冲撞过去——
城墙彼此相连,形成一道弯曲的线。
这道线在愤怒的潮水前,颤抖着,仿佛下一刻便会碎裂……
轰!
房屋瓦砾堆积起的废墟在人们的怒吼声里一下子倾塌了,其之后的饿奴纷纷爬了上来,像是一团啃咬着一只大肉虫的蚁群发现了更美味的目标,骤然散开,向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冲刷而来——
“恶鬼冲过来了——”
地狱的闸门开启。
在后面推搡拥挤的人躲避不及,一个个被饿奴们竞相扑倒,下一刻喉管便被咬断,鲜血涂满石子地面。
人群饿奴在城门洞前交杂拥堵。
如巨兽血盆大口的城门洞与汹涌的人潮相对,更令人不禁生出城门洞不堪重负,即将被挤破的感觉。
“杀掉它们!杀掉它们!”
“不杀掉它们,你们谁都休想活命!”
大灾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化身野兽。
都邪逆着人群向前,想要重新将饿奴驱离此地。
“大侠,你要做挂檐城的英雄,你做便是了,莫要牵扯我们!”
轰隆!
轰隆!
轰隆!
城门被人群撞击着,发出巨响。
上方的绞盘已经毁损,绳索盘在青铜兽首之上,若不斩断绳索,单凭他们这般冲击,不知何时才能冲断绳索,冲破城门!
“休要拦我生路!”
嗤!
匕首刺破衣衫,扎进皮肉的声音在都邪心底响起。
他腹部一痛,眼前闪过一张狰狞的脸孔。
“你害死了我娘!”
人群喧哗,惊醒了都邪肩上的男孩,他睁开眼,未看到自己娘亲的踪迹,又悲又怒,一口咬在了都邪脖颈上,猛地一扯,带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呃……”
咚咚……
咚咚……
咚咚……
都邪心跳得极快,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体内积蓄有磅礴真元,可将眼前所有人全部碎尸万段,杀得血流成河!
他已跻身刀道大家之境,虽不能催山填海,仍能令这些蠢笨之人尸首两分!
他可以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决不能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刀道大家的都邪,只觉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离走了,他将肩上的男孩放在了地上,任由其随着人流冲向城门。
【众生皆苦】
都邪的脑海里无端浮现出这一句话来。
他咬着牙,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缠住了腹部伤口,依旧逆着人群,向饿奴挥刀。
不是佛陀。
所以不用原谅众生的苦。
不愿做英雄,可是英雄又岂是一句不愿做便可以推卸掉的?
第一九一章 龙共虎 应声裂(三)
“救命——”
声音尖锐到令都邪的耳膜都刺痛了。
都邪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身后的人群依旧拥挤推搡着,他们全部聚集在了城门洞里,没人能从城门洞里挣扎离开,也休想冲破城门出城。
其中各色声音混杂着,亦不伐饿奴的吼啸声。
一滴墨汁滴入一碗水里,会令水微微变色。
如果是许多滴墨汁都滴入同一碗水中,水也会变成墨的颜色的。
城门洞里那个人群互相纠缠成的‘人团’里藏着多少饿奴,当下肉眼已无法辨识了。
都邪听到了那一声‘救命’,看到人影向着自己这边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头穷追不舍的饿奴。
他无声地笑了笑,向前几步,错开那道人影,同时挥刀割掉了饿奴的头颅。
人影与都邪错身而过,亦跟着加入到了人挤人的行列当中。
他们是如此热衷于抱团取暖,哪怕此时抱团也绝取不了什么暖,只会加快自己的死亡。
不知是何处燃起的烈火烧破了漆黑的苍穹,自未卜之地漫溯而来的风挟裹着烟雾的灰黑色与焦臭的味道,扑进了都邪的眼睛与鼻孔里。
他鼻孔泛酸,眼眶微红。
身处火狱,灵魂却似被凛冽寒风洗涤过,冰凉又透明。
耳边嘈杂的声音随着灵魂飞上天空,已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都邪在城墙前捞起一支火把,再度冲入了饿奴与生民互相纠缠的浪潮里。
——
踏踏踏……
咚咚咚……
大地上的马蹄声很快由无规律的踢踏声演变成了闷雷一般的声响。
地底下可能有一头巨龙正在翻转身形,可能在杨立前方的十字路口猛地挣脱冻土与砂石的束缚,冲出地底,也顺带将地面撕扯得支离破碎。
杨立用力拉扯着战马缰绳。
战马嘶吼一声,前胸肌肉凝成块垒,两个碗口大的马蹄子猛地扬了起来!
希律律——
咚咚咚!
烟尘与火光并起,杨立只来得及驱策战马往街边躲了躲,身后道道浑身涌动火焰的马匹便向前疯狂地冲了过去。
它们冲入了一座座房舍,房舍内便燃起熊熊烈火。
它们漫过十字路口,火焰便向着四面八方猛烈传递。
杨立身后是火光舔舐下梁柱焦黑,屋顶浓烟漫溢的牛马市子,身前亦是狼藉一片,尸体遍地的街道。
徘徊在街道里,如孤魂野鬼的饿奴毒人们见到一个个鲜活滚烫的生命,眼睛里冒出比之更炽热的红光,立在原地嗷嗷咆哮良久,终于按捺不住腹中饥渴,凶猛地扑向了一匹匹披覆火焰的战马。
它们畏惧火焰的霸烈。
但更畏惧腹中永不会消止的饥饿感。
于是,在火焰的催逼下,饿奴也与战马水乳交融,共同燃烧成了一堆混杂着骸骨碎片的灰烬。
座下战马躁动不安。
它的身上也燃烧着似乎不会熄灭的火焰,杨立坐在马上,全凭真元抗拒着不断想要攀附上衣角的烈火。
他转头看了一眼。
牛马市子各色建筑沐浴在火光里,昔日酒旗招展,彩衣烂漫的歌姬舞乐之街区,全在火焰的舔舐下,失了艳丽的颜色。
由斑斓之色转为斑驳之色,直至最后黯然失色。
杨立似乎能够听到,支撑着一座座楼阁屹立于大地之上的梁柱不堪火焰的袭扰,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
接着,一座座房屋便次第倒塌了。
崩毁为废墟,残垣断壁之上仍旧有烈火熊熊。
烟尘更大了,空气里都漂浮着灰烬的碎片,天地尽被灰黑色的雾气笼罩住。
这一场大火是不可以不烧起来的。
那一座座楼阁里,不知隐藏了多少被饿奴啃咬过,但未彻底咬死的妓子、客商、武夫、贵族。
等他们‘醒’转过来,再想一把火把他们烧成灰烬,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杨立策马转过牛马市子,往身后散落着一具具尸体的十字路口扔了一个黑色罐子。
轰!
火焰从崩碎的罐子里铺散而出,爬到了尸体的衣料上。
有尸体在火光里伸出手,火焰便顺着手臂爬上了它的指尖。
——
“英雄!”
“大侠!”
“帮帮我,帮帮我!”
似曾相识的声音被风吹进了都邪的耳朵里。
都邪浑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的周遭散落着饿奴们没有了头颅的尸体。
火光太亮了,以至于都邪看前方的事物都成了重叠的影子。
杀了这般多的饿奴与毒人。
也杀了这般久。
可是它们的数量却丝毫不见减少,即便是都邪不断挥动着手中的火把,它们依旧在渐渐向刀客靠拢着。
一旦火光熄灭,它们便会一拥而上,将都邪包裹成一个人团。
都邪呼气时,喉咙里都有火辣辣的疼。
杀人这样的活计于都邪而言,实在是稀松平常,他随便一想便能找出十余种不同环境下的不同杀人方式。
饿奴本质上与人是一样的。
斩掉它们的头颅,它们便一定会死,扎破心脏亦然。
但是斩杀饿奴却耗费了都邪很大的心神,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痛觉减少了许多,砍掉一条胳膊一条腿无法瞬间令饿奴丧失攻击力。
更在于都邪要时刻注意不令它们抓伤、啃咬到自己的身体。
未来的路还很长,都邪还没有做好成为一个英雄,慷慨就死的准备。
他从死去的甲士身上剥下了甲胄,披挂在自己的身上,撕扯了许多布料,缠在四肢上任何可能被饿奴啃咬到的地方。
这样总能为自己带来一些防护。
还好,如今杀了许多饿奴,都邪还未被其碰到一片衣角。
它们的牙齿咬在铁甲上,也顶多只是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它们倒更可能会因此崩掉满嘴牙齿。
都邪向左斜跨出一步,后背靠着有些烫的城墙,身上挂着的一柄柄刀剑便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
他也顺带着捡了许多甲士与护卫的兵刃。
刀客微微弓着身子,看向了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
一条手臂从灰色烟雾中扬了起来,向着都邪这边徒劳的虚抓着,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人的呼救声正在渐渐减弱。
拥堵在城门洞里的人群已经散去了,有的爬上了城墙,与饿奴毒人们做周旋,有的逃进了城里,想要找些坚固的建筑抵御饿奴的侵扰。
更多的变成了饿奴腹中的食物,或是化作了毒人。
“救我啊!”
那个声音猛地高亢了起来,还带着哭腔。
透过重重烟瘴,都邪看到了隐藏在迷雾与火光里的那双眼睛。
眼睛里或许有挣扎,或许有惶恐,更多的却是仇恨。
他在怨恨什么?
都邪心头惘然,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腰间的一个剑鞘,长剑陡然冲出,刺破迷雾,扎进了一头饿奴的胸腔里,余势不减,带着那头饿奴踉跄后退,随着饿奴向后仰倒,将之死死地钉在了地面上。
第一九二章 龙共虎 应声裂(四)
呼救的人下身衣裤已被撕扯成了条状,在皮肤上披散着。
大腿上满是血淋淋的抓痕,一颗饿奴的头颅还挂在他的屁股上,牙齿紧紧咬着他的屁股,眼眶大张,猩红色的眼睛里盛满了贪婪与疯狂。
它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哭哭啼啼的,说话断断续续:“你,你为何不早一些出手!你为何不早一些……早一些出手哇!”
都邪蹲在他的身边,听着他的声音,终于明白了这个声音为何那么似曾相识。
先前人群里,那个不断煽动人群冲击都邪的声音,正是眼前这个人的了。
看着他这副凄惨模样,都邪心头却无法升起一点怜悯的心思。
他只想大笑。
善恶终有报,这句话果然是没有错的。
只不过是报应来的早晚的问题,相比这个人所做的恶,他得到的报应却又显得这样少了。
“你早一点,早一点出手,我何至于此……我何至于此……”
地上趴着的人抽噎着。
他很明白,被那些恶鬼一样的怪物啃咬过,自己也会变成它们的同类的。
他还没有做好与那些可怕的怪物为伍的准备。
都邪不理会他带着很深很深的怨恨的声音,嘿然一笑,问道:“你是个读书人吧?”
看这男子上半身的衣衫,很容易分辨这人的身份。
在这挂檐城,穿着破破烂烂更或衣不蔽体的人总归是占了多少的,似这位身上外罩的缎子材质的儒衫,那些乞丐与贫民是绝难穿得起,也没有资格穿的。
“我看得出来,你想做个英雄,济世救民。那你为什么要枉顾我等的生死!”
“史书上那些英豪无不是舍己救人,慷慨就义。你既然要做英雄,为何便没有做好要为我们死的准备?”
“若是由你一人引着那些饿奴往别的地方去,打开城门,城中数万生民便皆能存活,舍你一人可救一城之人,这样荣耀的事情你不去做,偏偏要与我等周旋……”
“如今……还害了我的性命!”
男子心底积蓄着对都邪很深的怨恨。
都邪先前种种行为,他都看在眼里,随着都邪先前那番解释,他便也明白了都邪的用心。
但是这人既然要做受万人敬仰的英雄,要力挽狂澜,解一城生民之倒悬,难道不该做好死去的准备吗?
在他的心里,在许多人的心里,一个人死去,让大家存活,这毫无疑问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只要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就好。
都邪没有按照他们想象中的英雄那样去做事,他不曾舍生取义,更不曾替大家送死。
不然日后逃出挂檐城的百姓,必然会对其舍身取义之壮举铭感五内,日日焚香祭奠。
世人是需要这样多慷慨就死的英雄的。
他说的话,都邪一个字也不想听。
都邪在说自己想说的话:“某亦有一个如你这般的读书人作为好友。他若是今日便处于挂檐城万千逃难生民之中,一定不会如你这般,做出这等不知廉耻,卑劣下作的事情。”
“我等读书人修行的是经世之学,用世治人才不算辱没学问,难道便要如你这等厮杀汉一般,将性命浪费在这样的地方吗?”
“人有三六九等之分,上者劳心,下者劳力,古已有定则。平民奴隶愚笨蒙昧,因而劳力,受治于上。莫非要将二者颠倒,做他们不熟悉的活计?”
男子嘶吼着,眼睛里有一圈圈红光晕染着,大腿上的伤口不再流出血液,血管却渐渐由青色转为乌黑之色。
“挂檐城之事若交由我处理,不知要比你这样想做英雄的蠢货好到哪里去,我自会选一队乞丐引走饿奴,其余人等出城
,性命皆可保全。
乞丐不知我之作为终会致他们于死地,所以自然是高高兴兴的去的,剩余人等自知能够活命,自然也是高高兴兴。
一场灾难,皆大欢喜。何至于被你这样的愚夫搞成如今这般破破烂烂的样子!”
男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索性放开了说。
他的想法,便是大昭大部分士大夫的想法。
想办法把民众蒙在鼓里,让他们变得蠢笨,即便灾难来临,也可以将一切轻轻松松的蒙混过去。
确实是皆大欢喜了。
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百姓与士大夫各取所需,要钱的给钱,要官职的给官职,帝国照常运转,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毕竟死去的人是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说话的。
黎民百姓一生为士大夫所驱使,从不知为何而生,亦不知为何而死。
都邪听着男子的话语,沉默了片刻,说:“我认识的那位友人不会如此。我的首领亦不会如此。”
“丑陋可以遮掩,但终究只能是一时。秘密可以隐藏,但终究会真相大白。
天下人人皆愚昧,你们这些士子却愈来愈精明的时候,大昭便要灭亡了。”
“就像当下,饿奴愚昧,你很精明。但你还是会死,因为饿奴太饿了,饿得发了疯。”
“你这样精明得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对它们来说,啃一口下去,汁水四溅,十足美味啊……”
都邪拎着男子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男子还未失去神智,奋力挣扎,惊恐喊叫,四肢在半空中乱蹬乱踢:“你要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你这个无胆懦夫,害我一次还不够么!”
“呵!”
都邪手爪如鹰爪,紧紧攥着男子的后衣领,将其直接扔进了饿奴堆里。
砰!
“吼!”
“赫赫——”
饿奴们俱都扑了上去,很快牙齿撕扯血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嘎啦嘎啦……
都邪拉动一座拒马桩,交叉向上的狰狞木刺还沾染了些许血迹,他将之拉到自己身前,一脚踢在上面,将之踢得滑出去很远,挡住了扑杀过来的饿奴。
“哈!”
一头毒人从都邪的侧方奔袭而来,紧急时刻,都邪猛地扭转腰肢,双手握刀,一刀将毒人劈成了两半!
似银瓶乍破,血浆迸射!
猩红血幕之后,有个乞丐跌跌撞撞地往都邪这边跑了过来。
诸多饿奴尾随乞丐,很快围着他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若不是乞丐举着火把胡乱挥动,惹得饿奴忌惮,他们早便扑杀上去,将乞丐身上皮肉啃咬干净!
饶是如此,乞丐的状况也绝算不上乐观。
都邪提着长刀,向乞丐所处的方位大步而去。
身后街角奔过来了一群人,神情惊惶。
“那个刀客在这里!”
“大侠,大侠!”
人群不管不顾,向着都邪便冲了过来。
拒马桩上挂了许多饿奴毒人的尸体,它们眼见到这般多的血食惶急地跑来,深受刺激,连连嘶吼,前后拥挤,巨力之下,将把它们拦在墙角的拒马桩直接掀翻,上头的饿奴踩着下面的尸体,蚁群一般冲向人群!
人群反应不及,直接被饿奴群拦腰截断!
从上向下俯瞰——一半的人与都邪尽被饿奴拦在了围圈之内,另一半的人或被饿奴撕成碎片,或再度仓皇奔逃。
第一九三章 龙共虎 应声裂(终)
挂檐城遭逢大祸,覆巢之下,却仍有一颗完卵。
与牛马市子一街之隔的野鬼街便在此次大灾难之中,未受到太大波及。
那些饿奴似乎知晓这条街道上游荡的乞丐们身上没什么油水,肉质又干又柴,哪里有富商豪族子弟的皮肉好吃,便将这个地方遗忘到了角落里。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实的原因。
南元朗煽动真理教众驱策饿奴,席卷全城,最终的目标仍是要落在野鬼街上的。
在他的原本计划里,饿奴会沿着自己划定的路线游走全城,环环相扣,最终于野鬼街堵住这一个同心圆的最后缺口。
很可惜,饿奴最终没能走完既定路线,最终的目标——野鬼街便罕见地留存了下来。
但是生在野鬼街的人,活着与死了,对他们而言,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街上的一切都如旧日那般,纵然街道外的天空已被火光熏红,空气里都是焦臭的味道,对野鬼街的人也毫无影响。
“殿下,殿下!”
杨立独自一人走在野鬼街上,听到身后人的呼喊,那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头,停下了步子,慢慢将排车放平。
战马已被烧死,杨立便换了一座排车,用以驮负两个箱子。
身后的人坐在街边,捶胸顿足,开口疾呼几声,便沉寂了下去。
杨立走到了那人身前。
老者胡须很长,久未搭理,从下巴上拖到了胸口处,在寒风中摆动着,满头银丝亦胡乱地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外袍,低头呆愣愣地看着自己露出脚趾头的靴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野鬼街上的乞丐比挂檐城满城游荡乞讨的人生存更加艰难一些。
他们或是南元朗从燕州郡别处掳掠而来的人,或是犯官罪臣,被人欺凌得失去了神智,就一并丢到野鬼街上。
这条街道上鲜见‘正常’的人,到处都是满街游荡孤魂野鬼般的疯子与傻子。
“老伯?”
杨立呼唤了老人一声,尝试同他交流。
老人没有应声,嘴巴微微张开,口水顺着嘴角向下淌。
“老伯?”杨立又连连唤了几声。
老者似是被人从美梦中惊醒了一样,打了个哆嗦,屁股朝后挪动了一下,才抬起头看了杨立一眼。
眼睛里的茫然与惊惧之色还未消尽,老者面上便露出了如堕美梦般的笑容,向杨立嘿嘿笑着:“殿下,可是殿下?”
杨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沉默了一下。
但老者显然也不需要杨立此时辩解什么,他伸出鸡爪一般的手掌,紧紧抓住了杨立的衣袖,在杨立的手臂承托下,站起了身子。
此时,老者的眼神清澈,不似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子。
他向着野鬼街一拂袖,像是第一日来到这个地方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臣仆这是已经到了九泉之下啊,哈哈,如此景致除却地狱阴曹,又哪里会有?”
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全是一些杨立听不懂的话语。
“幸而能与殿下九泉之下再见……”
“幸而能与殿下九泉之下再见……”
老者说了许多,杨立始终安静地聆听着,说了很多之后,老者又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直勾勾地盯着杨立。
那双眼睛里的清明顷刻间消去了,又变得炽热,藏着许多仇恨:“殿下,莫非这阴曹冥主,判官鬼使也如人间帝王将相那般不公么?”
“您之功德早该转生为天人,或封天庭正神,他们怎还留得您在这等地方受苦?”
说着说着,老者又泪如雨下:“臣仆无能,贪慕人间烟火,以至今日才归于九泉之下,若非如此,恐殿下还要再在这腌臜之地生受许多苦楚!”
“主辱臣死!主辱臣死!”
老者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了起来,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孔被上涌的鲜血烫得通红。
他瞪着整条野鬼街,眼睛若猛虎张目欲择人而噬。
这个身体羸弱不堪的老者,此时身上竟有一股铁血悍烈的气场。
杨立心头升起一丝明悟。
想来老者从前该是沙场虎将,不知犯了大昭哪条律例,被贬谪到了这挂檐城野鬼街,成了乞丐。
“老伯,在下并不是您口中的那位殿下……”老者的情绪过于激动,杨立担忧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只得如实相告,“或许您的那位殿下……”
大昭开国至今,除却杨立之父,其余几位皇族王爵都活得好好的,九泉之下再见老伯估计是等不到了。
但杨立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老伯厉声打断了:“你就是殿下,若非易容,相貌是做不得伪的!”
杨立心头一惊,凝视着老者。
“臣仆言辞失当,请殿下责罚!”老伯对自己方才的疾言厉色很是愧疚,就要向着杨立拜倒请求责罚。
杨立挥了挥手,说了一声‘无妨’,紧接着便想要问一问老伯他口中的那位殿下究竟是谁。
目下杨立直觉,这老者或许与自己的父亲有些关系。
“您所说的那位殿下,可是燕王杨统?”杨立终是将这一句话问了出来。
“住口!
殿下王爵之尊,一个小小判官,焉能直呼王爵名姓!”
老伯的神智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杨立站在他身前,在他眼里却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一个自然是他口中的殿下,另一个却是身份随时都可以置换的。
“敢问老伯尊姓大名?”时间紧迫,杨立不能在此地耽搁太长时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激动,直截了当地询问老者的姓名。
这位老伯与自己的父亲有莫大的关联!
但老伯却又发了癔症,转过身去,留一个被乱发覆盖的后脑勺给杨立看。
老者脸上带着轻蔑地笑容,指了指野鬼街两旁鬼气森森的破落房舍,冷笑不已:“殿下有所不知,数十年前,臣仆曾在睡梦中被阴曹鬼使勾走过一次魂魄,更将此间地形烂熟于心!
纵是身处冥狱,臣仆亦无时不刻不在磨砺兵法,更招收诸多冤屈之鬼作为部卒!”
他猝然转过身,眼睛直勾勾盯着杨立,释放出熊熊战意。
透过那一双战意熊熊的眼睛,杨立似乎看到了一代名将策马立于自己身前,手持重戈,身披黑甲,头顶火红的翎羽盔,威扬勇悍。
“人间不公,冥府不公,天庭不公!”
老者龇牙咧嘴,像是一头苏醒的狮子。
“那又如何!”
他笑得豪迈张狂:“臣仆在此间炼狱,等待殿下多时!”
“如今臣仆虎贲已成,只待殿下一声令下,臣仆便能领大军从地狱杀上人间!”
“臣等这一天等了数十载!纵是饮冰万载,血犹未冷!”
老者厉声咆哮。
野鬼街破落房舍中、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了许许多多的青年与幼童。
他们不是疯子,只是一具具游荡于人间的行尸走肉。
“儿郎们!”
那老者一声咆哮,游荡在街道上的人们竟似是被招回了魂魄一般,眼睛齐齐落在了老者的身上,落在了老者张开的双臂上。
老者拿手向着杨立一指,大笑三声:“我们的殿下回来了!”
“王上终不负我等!”
“殿下来了!”
这几句话像是有着某种磅礴的威力,在麻木的人群里炸开之后,杨立便惊骇地发现那一张张或稚嫩或苍老的脸孔上,名为‘生命的力量’的东西渐渐复苏了……
冬去春来,冰面融化,泥土下的小草挣脱束缚,破土而出。
白色的茧挂在轩窗前的小树枝桠上,轻微的颤动着,而后渐渐有斑斓的翅膀从茧里弹出,一只蝴蝶破壳而出。
杨立心脏颤栗着,眼眶泛红。
“殿下!”
他听到人群里爆发出高亢的欢呼声。
他明白了那位老者的身份。
能在如此绝境,己身还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聚拢人心,只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的将军,除却燕翎军那位失踪的统帅之外,还能是谁。
这是父亲的部下!
骄傲又感动的情绪漫溢在杨立的心田,在他的心底悄然涨满,涌上喉头,更上鼻间。
“殿下要带我们离开这里了!”
老者振臂高呼,随即向着杨立单膝跪地!
“请殿下下令,率全军自地狱杀上人间!”
“请殿下下令!”
第一九四章 此去泉台召旧部
自数十万年前开始,人类的祖先还是一头头猿猴的时候,便会聚集在山洞里,围着火堆抱团取暖。
火焰能帮助他们抵御黑暗的侵袭,同伴会秉承族群延续的规则,保护弱小与妇孺。
这样的特性也在那个久远的年代保留了下来,随着人类血脉的延续,一并传递到了至今。
南元朗执掌下的挂檐城便是一块漆黑的天幕,遮蔽住了野鬼街上的人欲要突破出去的视线,也将他们渴望生活的**一并困锁在了这个破落阴森的街道上。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贤达高士们一代代传递下来的文明,将人这种野兽框定在了许多意义美好的范畴里。
那个范围,或许是卑微的人性,也或许是可贵的品格,行走在这个范畴里的‘野兽’们,才能被冠以‘人’的名称。
野鬼街上的野兽们被一些所谓的人剥夺了继续行走在这个范畴里的资格。但是有些东西,早已经根植在人类的骨血之中,绝不会因为别人主动拿走,这种东西便不能再属于自己了。
这种东西是‘对热情生活的渴望’和‘终有一天会出头的倔强’。
它是比猛火油更加猛烈的东西,只需要黑暗里的一点火星,便能让它疯狂燃烧起来。
杨立不能剥夺这些由孤魂野鬼化生而成的人们最后一点珍贵的事物了。
他无法拒绝他们的恳求,更知道自己的决绝,会让他们一个个心底那一朵猝然燃烧起来的火花变成灰烬。
而后,野鬼街的孤魂们,便要永远都沉寂在这个破落的街道里了。
挂檐城外澄明的天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新世界的大门将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麻木的梦境里。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神智有伤的,但他们此时却尽力掩藏着自己的那些缺陷。
机会只有这一次。
要不要冲出樊笼,要看杨立。
能不能冲出自身灵魂的囚牢,要看他们自己。
“从地狱杀上人间……”
杨立轻轻呢喃了一声。
这或许是支撑着这些人存活至今,仍旧有勇气对未来报以热烈的希望的最大信念了。
不可辜负,不能辜负。
青年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野鬼街上所有以他为中心,单膝跪地的人们,最终与老者战意熊熊的眼神重合。
他沉声道:“好!”
“那便以将军为全军统帅,请将军提我虎贲,由地狱杀上人间!”
老者脸上的笑容敛去,肃然叩首:“敬受命!”
“敬受命!”
“敬受命!”
“敬受命!”
野鬼街上山呼不断,气冲霄汉。
街道边一座屋舍内,秦观远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门外那连续不断的山呼冲击着他的耳膜,他觉得那山呼声化作了一柄战锤,正凶猛地锤击着自己的头颅,自己的五脏六腑。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头颅炸开了,一缕浑浊的烟气从破碎的头颅里飘摇而出。
“敬受命!”
浑浊的气体未飘出房舍,便被那冲荡而来的山呼声扯得七零八落,再无踪影。
秦观远,亥时三刻,气绝身亡。
——
老者站起身来,羸弱的身躯里却蕴藏着令人心折的能量,举手投足间豪雄气概彰显得淋漓尽致。
他大吼一声:“军校!取本将的兵刃来!”
身后两个少年赶忙应是,脱离队伍,不多时两人便取来了老者的兵刃。
一柄长刀,刀鞘与刀柄早已锈蚀到一起,刀鞘里的刀刃或许依旧寒光闪闪,宝刀未老,或许已被锈蚀成了铁片。
但这都并不重要,老者握着连鞘锈刀,便像是握住了伴随自己戎马一生的兵刃。
这柄锈刀是野鬼街唯一一柄可以称得上是‘兵刃’的东西,余下众人手中多是空空如也的,至多有十余个人手里握着些棍棒铁锹作为兵刃。
这一幕看得杨立心中发酸。
他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排车,欲要将上面的两箱利器搬动下来,结果未等到自己动手,便有几个青年合力将箱子从排车上搬了下来。
“殿下万金之躯,王爵之尊。这等事命标下们来做就是了,不用您亲自出手。”
青年们表现得像是真正的士卒一般,言语应对得体地让杨立都深感惊讶。
在杨立的吩咐下,他们打开了两个箱子,将之中盛装着猛火油的罐子与弓矢分发了下去。
即便是如此,也只是有少数人得到了这些东西,大部分人依旧拿着那些不足以称之为兵刃的武器。
杨立清楚带着这支队伍离开野鬼街之后,将会面对什么。带领一群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人去面对杨立已知的恐怖,于杨立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他决定将情况如实相告。
“此去人间,征途漫漫,坎坷实多。”
“恶鬼盈野,艰难险阻,诸位将士应当尤其注意一点,路上将有凶魔拦阻我等去路,与之搏斗切记不可被其抓伤,一旦被其抓伤啃咬到,凶魔之恶气必然会深入我等魂魄之中,异化我等,使我等身不由己,成为凶魔之仆从。”
“凶魔蛮横,心智低下,只知横冲直撞,见得你我必然疯狂扑杀,可略施巧计引开凶魔,切记事不可为之时,决不可与之正面搏斗!”
杨立再三嘱咐,众人纷纷点头应是,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他的话,但看他们的表情,杨立真担心他们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多少。
事到临头须放胆。
决策已下,再举棋不定便是兵家大忌了。
诸多准备之后,老者一声令下,大军轰然而动。
……
“一群疯子和傻子组成的大军,要与那些凶猛的饿奴毒人拼斗?”
一个道人与一个长眉老和尚一左一右的,将李明德夹在中间,站在屋顶上。
李明德看着野鬼街上渐渐排列成长蛇阵,向前突奔而去的‘军队’,目瞪口呆。
“小子安知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
道人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自己左边的一撇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街道上缓缓而动的阵列,随口说了一句。
嘴上虽然是这般说,但看他神色便知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支军队能将城中饿奴聚拢于一处,围而剿之。
“那小子该不会是想要以这些人为饵料,将全城恶鬼引于一处,再领城中生民逃离此地,火焚挂檐城,将这些傻子连同饿奴一并烧死在城中吧?”
道人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开口说了几句,冲右边的长眉老僧挤了挤眼睛。
老僧默然不语。
“二位也是江湖名宿,修行有成之人,眼看这苍生倒悬之境,却要袖手旁观,可对得起二位各自侍奉的慈悲道尊与佛祖?”
李明德张口便道。
“陛下素来不喜我道门弟子入世,挂檐城这么大的事情,朝廷都未做什么,老道若是贸然出手,岂不是给我道门招祸?”道人懒洋洋道,“更何况,老道若出手,底下那小子白捡了个大便宜,到头来还是要把这小子拱手送给和尚,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
老僧眉毛抖动着,只道:“此子谋定而后动,何须老衲出手,招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