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情报战(终)
完颜稽康心头剧震!
这些武夫周身漫溢而出的滚滚杀气,着实令他毛骨悚然,风都似乎被这股子杀气冻住了,封锁在天地间!
江湖武人,多为朝廷鹰犬,怎么到了大昭,这等情况反而不是最普遍的了?!
这是何道理?
这个念头仅在完颜稽康脑中转动一圈,便被他抛出脑海。如今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论如何,自己都要带领麾下部卒冲过去!
完颜稽康看那凉亭之中的二人,隐约间感应到了一丝胜机——只要将那黑甲青年与挡在其身前的护刀侍从碾死,这一战自己或许能够取得胜利,斩杀心魔,一举两得!
但那黑甲青年,又岂是自己这个两次败于起手的弱者,能够碾碎的?
这个在完颜稽康稍微迟疑了一下,便猛然壮大的念头又一次战局了他的心神!
他抬头看到挡在黑甲青年身前的护刀侍从伸手拍了拍腰间一把刀鞘。
嘎啦嘎啦……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冒出一阵锁链扯动的声响,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与这声音形成对比的,是完颜稽康耳边越来越频繁的麾下武卒的惨叫声!
如果将完颜部比作一头奔腾冲锋向前的巨兽 ,那么群狼般的杀手此时所做的,便是在巨兽身上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让它在越来越加速的奔腾中,不断涌出更多的鲜血,最终因失血过多而猝然倒地,再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数百步的距离,骑士冲锋本应瞬息即至,但完颜稽康身在阵列之中,却分明感觉到阵列突进速度越来越慢!
鱼肠道的杀手们围着阵列,不断骚扰,将一个个士卒拉下马来杀死,或间接或直接地导致完颜部冲锋速度减缓。
完颜稽康身体内沸腾的鲜血,在此刻渐渐冷却下来,此时自己分明与凉亭中的那黑甲青年之间距离不足百步——可这百步距离却成了天垫,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深深地不甘、仇恨笼罩了完颜稽康的内心。
他仰头大吼一声,独自一人,挺枪脱离只剩两三百余人的金国武卒阵列!
“殿下!”
“不可冲动啊,殿下!”
希律律——
战马长嘶,骄阳横空,血与泪溅在荒草丛中,金国武卒们悲吼,而后连飘忽不定的杀手们一个接一个割下头颅,身躯轰然倒地。
那沉闷地声响砸在完颜稽康的心头,他双眼中涌出两道血泪,嘶叫一声:“此乃天命!”
“本王只恨自己,非天命所归之人!”
呼——
长枪朝着杨立身前的都邪横扫而来,挟裹猛烈的气流!
都邪抬起头:“哪里有什么天命?”
相貌普通的青年眼睛里,绽放出来的是另一种完颜稽康无法明了的炽烈光芒。
那带着某种强烈意志的神采,让完颜稽康感觉自己要被它撕扯得四分五裂。
什么天命所归之人?
统统都是放屁!
你赢不了某家身后的人,只是因为你不行,再没有第二个原因!
刺痛,刺痛……
完颜稽康张口,发出没有声息的咆哮声——
当!
名刀六月雪出,拦腰截断了横扫而来的长枪,无可抗御!
嗤啦!
仿佛有什么事物挣脱了冥冥之中的锁链 ,在这青天白日里,从天之尽头疾飞而来,在天地间留下一抹纯黑的光影!
它锐意进取,勇猛精进,无人敢撩拨它的凌厉无匹!
嗤!
完颜稽康握着枪杆,高高举起的手掌,被那一道黑光瞬间洞穿!
霸道的真元立刻顺着他的手掌在其整条手臂上蔓延开来,那条举着枪的手臂无力垂下,半截枪杆同时落地。
当,当……
枪杆砸到凉亭前的台阶上,向前弹了一段距离,被杨立弯腰抓住。
完颜稽康喉结上下滑动,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完了……
六月雪正架在他的脖颈上。
他能想象到,下一刻透着寒气的刀刃割破自己喉管的痛楚,能想象到脖颈间的鲜血会顺着刀锋覆盖上刀面。
生与死的限界将在敌人的刀刃上模糊。
自己会死的,大金国再没有一个名叫完颜稽康的谙班勃极烈……
如年幼时的那个隆冬,自己在野外遭遇的那头狼王,它当初也打着咬破自己喉咙的注意。
只是那个时候,还有拖也在危急时刻出现,如今 ,不会再有拖也这个人了。
本王若是活着……
若是活着会如何,再不要潜入大昭,再不要与这黑甲青年遇上了,就在金国,当自己的太子,享受尊荣……
本王想要活着!
本王想活!
猝然出现的求生本能冲击着完颜稽康的内心,雄鹰部的武勇、荣耀皆被他抛诸脑后。
他多么希望,对面的人会下令放了自己,哪怕百般羞辱自己,只要留下自己一条性命,只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就好!
这不是奢望。
杨立开口了,声音平静,刚才一场惊险至极的大战在他心里,同与师父进行一场禅理之辩并没有太大差别
:“你们的主将在我的手上,不想让他死,便全部下马投降!”
强烈的惊喜降临于完颜稽康的大脑中,他感觉到一股酥麻快活的感觉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竟十分感激地看了杨立一眼,扭身立刻对那些还在拼命挣扎的金国武卒们大吼出声:“投降!”
“听他们的,下马投降!”
金国武卒们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主将,不可置信。但他们终究是慢慢停止了挣扎,垂着脑袋从战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他们上眼睑遮盖住的眼睛里,满载着对自己的谙班勃极烈彻头彻尾的失望。
方才勇猛冲向杨立的完颜稽康,尚还有几分雄鹰部的英勇与不屈,纵使战败,武卒们依旧会想尽办法保护完颜稽康撤离。
虽然无法确定这件事情有多大几率能够成功,但至少金国武卒以命相搏之下,杨立所指挥的这场战役绝不会如当前这般,如此轻松收场。
但是,现下的完颜稽康已彻底让金国武卒对之失去了信心。
完颜稽康已成废物……
“将他们的盔甲扒掉,都拴起来吧。”
“还有这位金国的皇太子殿下,多差人手将他严加看管起来。”杨立发出命令,鱼肠道杀手们与王荷部开始忙碌起来。
黑甲青年抬眼与完颜稽康对视,轻轻一笑:“太子阁下安心,在下此时不会杀你的。”
完颜稽康感激涕零,双膝一软,跪在了杨立身前:“多谢,多谢不杀之恩……”
都邪看着竟不顾自己一国太子之尊的身份,向杨立下跪的完颜稽康,面现诧异之色,片刻后咧嘴一笑。
大首领的手段可真是可怕啊,能让一个原本恨他入骨的人,转眼间就对他产生了‘感激’这种让人一想便觉得匪夷所思的情绪……
第一百五十二章 浮风起于青萍之末
卫河水系包罗燕州、逐鹿、山阳、青海四郡之地,主支脉河流泽被万里,西起山阳高台港,东至青树浮连城吞舟河脉。
在燕州郡内,卫河水系最为庞杂,境内有十余条大小河流,皆为卫河水系支脉。
而望风岭边上的卫河却并非支脉,而是贯通南北的主脉。
滔滔河水自此地奔腾而过,肥沃两岸万顷土地,这本是建城聚人的好地方,但不知缘何,直至如今,这一块被望风岭遮蔽住了的土地,始终未有村落在此扎根,甚至在小台村众人之前,这里都没有人来过。
“殿下您看,这生于望风岭与卫河水之间的大片森林,完全可供采伐,用以建筑工事。”
“望风岭别的也不多,就是石头多,亦可用来营造屋舍。从此地到前头的二字口,大片沃土,只用来建造一座城池,实在绰绰有余。”
王荷伸手指向山坡下方那大片傍河而生的大片森林,虽至冬日,林间树木皆是光秃秃的,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腐枝败叶,但站在高处,仍然可见这片森林的广袤,此时在林子里,正有百余人忙着采伐树木,运载到另一块区域,搭建房屋。
小台村众与虎头寨众都汇集到了望风岭内,各自分工,就地取材,开山裂石、伐木架梁,人声嘈杂,好不热闹。
在这些忙碌的人们里,也掺杂了数百个脚上戴着镣铐的金国武卒,各自做着最重的活计,偶尔犯错,便会被监工一鞭子抽在后背上,登时就有鲜血洒落脚边。
林林总总,方方面面,都显示着王荷将军所言非虚。
但是杨立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王叔,以后人前便不要称呼我那个称呼了,换一个吧,被有心人听到了,总归不好。”
杨立对殿下这个称呼抗拒已久,但是王荷却坚持如此。
两人每次谈话,都要先就称呼这个问题说上一阵,这已经是三日来肖老大、都邪、郑铸等人惯常看到的场面了。
王荷嘿然一笑:“这不还未在人前吗?肖老大、都邪他们都是自己人。”
“殿下放心,真到了外面,标下打死也不会乱说话的。”
王荷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杨立也只能报之以苦笑了。
他摇了摇头,脸色随即郑重下来,向身后人问道:“彭先生,如今望风岭一众人丁可都入了咱们的《民册》?”
彭旭用咧嘴笑着,走到了距离杨立较近的一个位置,依旧是在杨立身后,躬身道:“正要回禀大首领,望风岭所有人都被计入《民册》之中,共五百六十余户,合两千一百六十七人。”
“但是,下面那四百余金国武卒,在下实在不知应不应当将他们加入民册当中……”
说到这一点,彭旭用脸上露出犹豫之色,片刻后,又似是下定了决心,道:“在下以为,纵使这些人为我部手下败将,如今尽为我部俘虏,然而一个正当的身份,总要给他们的。”
“不然日后,对这些武卒监察不力,偶有三五个逃脱出去,于我部而言,都会成为祸患……”
“诶~”
猎户头目肖老大闻言,摆了摆手:“我差了二十余手下对他们日夜严加看管,他们想要脱逃断无可能。”
“不过,这些金人士卒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早些解决了为好,否则便如彭先生所说的那样,迟则生事。”
肖老大的言语引起了身后一众人的赞同符合,显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在大招已经深入人心。
“这……”
彭旭用呐呐难言,他书生出身,反而比在场大多数人更注重仁治,屠杀俘虏这种事情,无论怎么看都太过野蛮,有伤天和。
但是当下也没人会认同他说的话,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杨立笑了笑 ,道:“这些金国武卒,当下自然不能被列入我们的《民册》,以后应该也不需要列入我们的《名册》。”
彭旭用低下头去,大首领这几句话,是隐约同意了肖老大等人的建议,他虽然明知此事有极大可能会如此发展,但心里依旧有点失望。
杀戮一旦开始,便不可能轻易被压制下去。他不希望自己为之付出心血的人,会变成一群刽子手。
“但是杀了他们,实在有伤天和,实不能为我辈之所为。”
杨立皱着眉头说道:“他们就留在寨子里,日后与金国皇室接触之时,把他们连同金国的谙班勃极烈一同送回去,当然,我们少不了要同金国商量商量,这些人该定个什么价位。”
“白白还给他们是绝无可能的。”
彭旭用眼睛一亮,随即开口赞道:“大首领此计大妙啊!”
“金国皇室为顾忌国体颜面,对这些流落于燕州郡之内的金人武卒,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任凭他们死在我们手中。如此一来,将这些人‘卖’回去给他们,却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他们必然也不会吝惜为此付出高价!”
一时间众人都是纷纷开口称赞杨立的提议甚妙。
杨立笑了笑,唤了一声:“王叔。”
王荷与燕王府有很深的渊源,燕王生前,他便随其南征北战,后颈成为燕王府之家将。
排资论辈,他也当得起杨立一声‘王叔’的称呼。
王荷闻声,点头应是。
“他们虽在我们手中沦为俘虏,但过分苛责,反倒显得我们没有气度。届时金国来使接收这些人的时候,他们若是变得瘦骨嶙峋、四肢残缺,金国人未必会愿意,再因此对我们怀恨在心,挑起边衅,便要苦了边疆百姓。”
“因而,虽不能令他们与我们的父老乡亲一般,享受相同待遇,但还是不要对他们过分苛责了吧?”
王荷微微思索片刻,沉声道:“殿下所言甚是,标下待会儿便差人按照殿下的吩咐去交代监督金卒的人,让他们不要再过分苛待那些人。”
“嗯,此事由王叔去办,在下另有要事要交代肖伯。”杨立心思玲珑剔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冷落了猎户队头目肖老大,他开口称呼肖老大为肖伯,登时便让心底还有些不舒服的肖老大受宠若惊,那一丝不快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肖老大连忙站出来说道:“大首领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这样称呼老汉,实在是折煞老汉了……”
“您是长辈,我作为晚辈,称呼您一声肖伯,也是应该的。”杨立轻轻笑道,“肖伯,我意欲令您在虎头寨与小台村之中再挑选三百青壮,将之编入如今我部士卒之中,合成一‘校’,司守卫望风岭之责。”
“以王荷为校尉,肖伯为副尉。
下分三旅,虎头寨田大、田三、田七分别为三旅旅帅。
每旅下分二队,每队五十人,设队正之职。
每队下分五伍,每伍十人,设伍长之职。”
这两日与王荷就望风岭的防卫探讨了许多,杨立心中想法已经成形,当下说出来,自然是顺畅之极。
“肖伯以为如何?”
一旁的肖老大听得懵然,听到最后一句,也是愣了片刻才反映过来,张口就要推辞:“大首领,老汉本是林间猎户,能在您麾下做一个马前卒,已是幸甚,哪里还能奢求什么。”
“再加上老汉年事已高,恐怕,恐怕担不起这副尉之责啊……”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杨立面色转而严肃起来,看得肖伯心中惴惴,也不敢再硬着头皮拒绝,也听不懂杨立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在原地站着。
他内心也没有太多杂念,当初只是想着不让小台村遭了兵灾,如今一步步走下来,蓦然听到杨立要让自己担个副尉的军职,心中顿时慌了,没了主意。
“嘿,肖老哥,你怕些什么?再不济,还有老弟我帮衬着呢!”王荷在一旁冲肖老大挤眉弄眼。
肖老大瞪了王荷一眼。
大首领就在跟前,还这么没个正形。
肖老大又想到如果自己推卸下去,村子里加入这个校团的那些年轻人,恐怕得一直跟着王荷,被其耳濡目染之下,以后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乱子,于是又患得患失了起来。
自己可得从旁监督着这个没正形的将军啊……
“你就答应下来吧。”
王荷肩膀顶了顶肖老大的身体,肖老大又瞪了他一眼,心念电转之下也就顺水推舟了,躬身向杨立行礼道:“那,老汉……标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甚好。”
杨立点了点头,将郑铸拉到了自己身边。
“郑先生,恐怕一时片刻之间,我是不能放你回云州与嫂子团聚了。”
“如今望风岭诸事繁多,虎头寨与小台村并为一处,总少不了麻烦,再加上 要开工营造屋舍,开垦田亩,如此种种,在下实难照看周全。”
“便要靠你与彭先生通力合作,帮助在下分担一二了……”
这些话大都是表面上的客套话,杨立与郑铸一路并肩而来,经历诸多艰难,两人已有了性命相交的情谊。但是听在郑铸心里,却依旧很是感动,他低声道:“此地自然有某家与彭先生照看。”
“拙荆也未必没有想看看燕州风景的想法,某家正有意将她接过来。”
“大首领要往无当窟去,路上不太平,倒更应该多加小心。”
“另外,我看了咱们现在的账目,上面的银钱粮食都不算多,只够维持两三个月的。”
“纵然加上鱼肠道的私产,也最多只能维持半年。”
“今年 就算垦出耕地,当下也无法播种。所以若是半年之后咱们没有筹措道粮食银钱的话,大家都要喝露水去了。”
一席话说完,郑捕头退到杨立身后,面上云淡风轻。
杨立则内心苦笑不已。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教主
沉木岭位于燕州郡下河城外往南五十里之地,终年烟瘴笼罩,纵然毗邻下河城,依旧少有人入山探索。
自数十年前,真理教在沉木岭扎根之后,这一带便更少有人探索,连来往下河与燕州城两地,经过沉木岭的行商都跟着稀少了起来。
究其原因,实在是真理教凶名太盛,一般人不敢招惹,不是一般人如燕州郡其他匪帮之流,也不愿意招惹。
亦因此,沉木岭那被烟瘴笼罩的山谷之内,究竟被真理教改造成了什么情形,也成了一个萦绕在人们心头的谜题。
这两日下河城里外出的人,总能见到路上一队队背上绑着或青或黑色旗帜的真理教众从下河城外滚滚而过。
隐约不祥的预感渐渐萦绕在了下河城人们的心中。
……
一座座房屋瓦舎在沉木岭山谷之内井然有序的排列着,分出了四通八达的街道,主干道顺着山谷地势一路延伸向上,停留在山谷最高处,傍山而建的‘条石大殿’。
它确似宫殿形制,只是并没有鼎京皇宫正殿那般气势宏伟,不过,在这群山之中能修建出这样的建筑来,亦可以算是一个奇迹了。
宫殿之前有护卫昼夜守卫,有身着彩衣的侍女在宫殿内进进出出。
这座宫殿前殿作为教内长老议事之地,后殿则是真理教如今第二代教主的居处。
教主是一名女子,来历神秘,并非一代教主亲女,但在真理教内威望极高。
能在一群强盗悍匪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他们的首领,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身为女子,且是一个与前代教主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女子?
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但对于真理教众而言,却是理所当然的。
让这一切变得理所当然的,是教主身后,那位为之撑腰的‘将军’。
真理教丁们只能称呼他将军,至于他的名姓、他的来历虽然在私底下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那是在明面上提都不能提的东西。
真理教后殿是将山体掏空之后,再以巨木立柱支撑,搭建出来的。
从前殿到后殿要经过一道长长的甬道,内里虽然铺陈精美,甬道壁上有烛火照亮此间,但这里毕竟终年难见阳光,走在其中,总会令人感觉到一丝阴森气息。
有侍女拖着一条条散发着浓厚草药气味的绢带与各色药材,自甬道外鱼贯而入。
走到尽头,抵达后殿,空间便豁然开朗。
后殿又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前半部分为专门负责教主日用饮食、医病制衣等三十余位侍女做工、休息之所。
后半部分才是教主的居所。
不过教主并不经常居住此地,她嫌弃此地昏暗憋闷,让人在外面的树林内给她起了一座阁楼,常住在那里,偶尔才会回来一趟。
今日侍女们在后殿内进进出出,很是繁忙,此中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教主回来了,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那位‘将军’此时也呆在了后殿之内。
端着药材、绢带的侍女们绕过后殿前半部分区域,径直往后面走去,最终停在了两扇紧闭的大门前——推开门,便是教主的寝宫了。
没有教主的吩咐,侍女们不敢随意进出她的寝宫,只等在寝宫之外静静等候。
寝宫之中铺陈有地火龙,此时火龙烧得正旺,在这偌大寝宫之内,即使身穿单衣也不会感觉到分毫冷意。
女子身穿比甲百褶裙,被白袜包裹的脚儿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正围着坐在梳妆台前,遍身黑甲包裹的‘将军’打着转儿。
她眉头微蹙,双腮微微鼓着,绛唇轻轻抿起来,俏丽中带着几分童真的脸孔上似有不满之色。
“教主,您要的药膏,奴婢们拿过来了。”
门外响起侍女细细的声音,女子闻声,转身走向寝宫门口,双手握住把手,一用力便拉开了两扇大门。
外面的寒气涌入寝宫之内,女子面上露出笑容,道:“在外面走动要把你们都冻坏了吧?快进来,把东西放下就回去休息,暖和暖和。”
若非亲眼得见,恐怕无人会相信真理教教主对待自己手下侍女会是如此和颜悦色,这可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凶名赫赫的宗派掌教的行事作风。
然而事实却就是如此。
侍女们还从未见过教主因为什么事与人摆过脸色,发过脾气。可是即便如此,教主在真理教内依旧威望极高,此中原因有绝大部分是由于此时坐在寝宫中的那位‘将军’。但是被教主宠惯了的侍女们,显然更愿意相信是自家教主心地善良,老天眷顾,因此教众才会服从于她。
“为教主做事,是奴婢们的本分,谈不上辛苦。”领头侍女悄悄抬眼看了看教主的胸口,不知为何,面庞微红,当下就低头带着一队侍女小心翼翼步入寝宫,将药材、布帛之类的东西分门别类摆在了一张桌子上。
教主今天衣衫打扮青春明丽,在隆冬里陡然看到像教主这样漂亮的人儿穿这么一身,恐怕没有男人不心动吧?领头侍女心里这样想着,放好药材之后,带着一众人向教主行了一礼,便轻悄悄地鱼贯走出寝宫了。
她想到方才教主伸手拉开宫门之时,胸前跳动的那两团玉兔,面庞顿时更为滚烫,向前走的脚步不由得快了一些。
以后得借机提醒教主一下,在陌生人前这样举止,终究不好,难保不会有登徒子伺机轻薄侮辱将主。
而且,今日寝宫之内,是真的有一位陌生人呀……那位‘将军’进出教主寝宫没有任何阻碍,莫非教主已经与他私定终身了吗?
“呀!”
想到这一点,领头侍女更加忧心忡忡,走在过道里,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随即慌张地掩住了唇,那一声轻轻的‘呀’却没有就此逃过身后侍女们的耳朵。
当即就有人凑了上来,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我想到制裳局里还有一件教主的衣服正在做,我先去看看……”
领头侍女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惹得身后一众女子面面相觑,皆感到今天的侍女长有些莫名其妙。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李傲云
侍女们全部离开后,女子便重新关好了门。
她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便在门上加了一道门栓,这才端着一个放有布条的托盘走到了‘将军’李傲云跟前,俏脸上的笑意褪去,又露出了不满之色。
她还未张口说话,坐在女子梳妆台前,背对着女子的李傲云便首先开口了,依旧是那个冷冰冰的嗓音,只是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倦怠:“殿下,先容末将换了药膏,您再问末将问题如何?”
李傲云称呼身后的真理教教主为‘殿下’,这个称呼只能用在皇族子弟与王爵及其子嗣身上。
如燕世子殿下杨立。
如金国太子殿下完颜稽康。
燕王如今已被褫夺王爵尊位,如王荷那般,再称呼其为殿下,私底下没事,但若被有心人听到了,这就是谋反之罪。
这个称呼是绝不应该用于真理教教主身上的,尤其是李傲云是大昭朝中武官,他很清楚这道铁律,但在此情况下,依旧这样称呼那名女子,这里面便存在了很大的问题。
“说了不要这样称呼我,我算是什么殿下!”女子对殿下这个称呼看起来也很不满意,她将托盘放在了梳妆台前,神色转而柔婉了些许,“我称呼你妹妹,你称呼我姐姐啊……”
“我们本来就是血脉相连的姊妹……”
“您是公主,末将是臣子。皇族与臣子之间,没有血脉亲情,殿下,不要再说这些了。”李傲云的语气里,竟隐约透露出一丝哀求的意味。
如果都邪听到‘将军’如此说话,必然会大为震惊。
若是真理教众听到自家教主要称呼一位男性将军为‘妹妹’,恐怕也会震惊,震惊之余可能觉得自家教主对这位将军开玩笑开得太随意,有些侮辱人了。
但李傲云本人对此毫不在意。
他否认了与女子之间存在血脉关系的说法,但未否认女子将他看作‘女儿身’的说法。
无可否认,凶焰滔天、武功绝强的李傲云将军,本来就是一名女子。
她双手托住自己头颅上的盔甲,手指分别按在了盔甲上的机关之上,一阵机簧绞动的声音响起,盔甲从中间分开,露出一张与真理教主七分相似的脸孔。
只是李傲云常年佩戴头盔,遮掩自己的面目,久不见阳光,她的面庞肤色远不似真理教主的脸庞肤色一样白里透红,有着生命的活力。
李傲云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里时刻涌动着的寒意,任谁看一眼都会觉得如堕冰窖。
她的左耳朵上缠着一层抹了药膏的绷带,绷带绕过她的耳朵与额头,将一头长发也束缚在了其中。
李傲云面不改色地将缠了几圈的绷带扯了下来,残缺了一半的耳朵尤自往下滴着脓血,在冬天受了这样的外伤,想要愈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真理教主在一旁看得心疼,忍不住道:“他伤你如此,你依旧要将这件事情隐瞒下去吗?”
“你早该告诉他你是谁,你的良苦用心……”
“你们本不该是仇人……”
这一次,真理教主的言语并未引起李傲云的抗拒,她似乎很喜欢听对方说起那个‘他’。
伤了李傲云的人是都邪,那个‘他’是谁,不言而明。
冷漠如万载玄冰的女子嘴角略微上翘,挑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她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变化,像是一个本已死去的人,重新活了过来。
李傲云将身上的甲胄一件一件卸了下来,露出干净的里衣。
她并不避讳站在一旁的真理教主,又一件件褪去了里衣,内里却也并非是一丝不挂的——她的身体上,缠满了厚厚的绷带,绷带上透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李傲云一边将身上缠绕的绷带一点点扯下,一边道:“他说,破宗之仇,杀妻之恨。”
“这样的仇恨,换在你身上,你会原谅那个导致这一切的人吗?”
随着绷带一圈圈脱落,她肌肤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便也跟着显露了出来,那一道道伤痕深可见骨、触目惊心,有些已足以致命,但李傲云依旧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解开身上的绷带,于她而言,也是种不亚于千刀万剐的痛苦,可是她的表情却平静极了,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绝不可能原谅我的。我也不希望他原谅我。”
“枉死刀宗的圣女还会活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他的妻子。而我就做他永远的仇人,他会把两个人都记在心里。”
“我已经很幸运。”
李傲云平坦的小腹上,一道道伤口相互勾连,形成了一个圆形阵图,鲜血在那个阵图当中缓缓流转着,没有一丝溢出伤口,以某种固定的规律持续轮转。
当那个阵图暴露在空气之中时,李傲云的面孔上陡然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她紧咬着牙,脸色更加苍白。
一缕缕血色雾气从她周身伤痕中发散出来,另有青黑色元气顺着那些伤痕,在她的小腹中心阵图之上汇聚。
真理教主看着这一幕,不敢开口出声,双手交握,放在胸口,比承受一切痛楚的李傲云看起来都紧张。
每经历一次更换‘厉魄药人相’所需的药膏,厉气引入体内,人气排出体外的过程,于李傲云而言,都是在生死之间辗转了一圈。
如大浪海潮般倾轧而来的凶厉之气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心智,使之 完全变成受‘厉魄药人相’控制的傀儡,在这个过程中,非意志强韧到了极点的人,决不能抵抗得住这种冲击。
李傲云算不上意志强韧之辈,她只是不想放弃自己在这世间最后的思考能力,不想放弃自己的最后一点美好人性。
至于要思考些什么?
那一点美好人性里藏着些什么?
李傲云已经打算好了,在做完当下这件事,在完成了自己的宿命之后,她会把自己坚守的那些都告诉都邪,告诉那个如果没有意外,会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
新的绷带又一次一点点缠上了那副千疮百孔的躯体。
李傲云将一件件甲胄重新披在身上,手心磨砂着桌案上的机关头盔,良久之后,转过头来。
“这个新头盔做得很不错。”
一直紧盯着她,目光里有些戒备的真理教主长吁一口气,拍了拍鼓鼓的胸脯,说了一句与李傲云方才所说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又挺过去了一次。”
李傲云又一次守住了自己,未化成厉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限
披覆那一身黑甲之后,李傲云便只是李傲云了,连声线都随着盔甲加身,遍身阴沉而冷漠。
他站在桌案前,开口道:“殿下。”
面甲里隐约显露出来的眼睛盯着真理教主,其中意味不言而明——他要走了。
但是真理教主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与李傲云多说片刻的话,她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她俯身将一张椅子拉过来,坐了上去,道:“你刚才答应了我的,要我等你换过药之后,再同你问问题。”
“现在你已经换过药了,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说到‘男子汉大丈夫’这几个字时,俏丽女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而且,既然你不愿当我的妹妹,执意要称呼我殿下,那,本宫的话,你不能不听吧?”
李傲云沉默片刻。
话是如此说的,但是方才自己卸甲换药的时候,眼前女子可并没有住嘴不说话,安静地等自己把药换好。
不过,李傲云也不能因此就拒绝真理教主的要求,对方无论如何,都是公主之尊,于是他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对方开口。
“坐。”
女子洁白如玉的下巴轻点,示意李傲云坐在自己对面,待李傲云依言落座之后,她才浅浅一笑:“这才听话嘛。”
“穿上盔甲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让我好不习惯。”
李傲云默不作声,对女子的话不做回复。
“先前说了,我觉得你可以把枉死刀宗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他,你跟我说不行,你说他有大仇在身。”真理教主觉察到寻常寒暄吸引不了李傲云的注意力,于是换了个问题,“可是我觉得你们二人之间,只是存在误会,误会解开了,不就没事了吗?”
“他不知道枉死刀宗里的那些长老在他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枉死刀宗在酝酿一个庞大的阴谋。”
“你把这些告诉他,让他认清楚了那些人的真面目,他不就会相信你了吗?误会就解开了呀?”
“比起呆在这里守着我,其实,我觉得,你是更愿意呆在他身边的吧?”
身份扑朔迷离的女子像是一个话唠般,围着李傲云叽叽喳喳。
李傲云沉默地听了半晌,才慢慢回了一句话:“殿下真是……天真烂漫啊……”
这是在夸奖自己吗?
女子愣了愣,隔着李傲云脸上的面甲,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动脑子想了想,顿时觉得李傲云说出来的这句话肯定不是夸奖自己的,于是眉毛扬了扬,撇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是打小没吃过苦的,养在深闺,不通世情。”
“可是我觉得,我看得不一定没有你清楚呀,更何况,我是你的姐姐,年纪比你大一岁……”
“公主殿下。”李傲云俯身,沉声提醒了女子一句。
“我们之间,误会太深,隔阂太多。”
“纵使他知道枉死刀宗的阴谋,又能如何?我的双手也沾染了许多枉死刀宗之外,那些无辜人的鲜血。”
“单单凭借这一点,我便不值得原谅。”
“请您不要再规劝末将了,我意已决。”
李傲云决然拒绝了女子的建议,语气很是平静,古井无波。
反倒是他对面的女子激动了起来,霍地起身,脸孔也因恼怒泛起一丝潮红:“你已经知道自己是错的,难道你现在,不还是在继续往错的路上走吗?”
“你捡起了枉死刀宗未能做成的事情,主动投靠那些人。”
“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知道如此会令整个燕州郡陷入哪种境地,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你与枉死刀宗,又有多少区别?”
“你再这样走下去,即便是死,也会背负无尽罪孽而死,与其这样,为什么不在事情还没有完全发生的时候,告诉他,提醒他?”
“这样虽然抵消不了你所犯下的罪孽,但至少你不会再继续错下去!”
“而且,我不要当什么公主殿下!我不想被豢养在这里,我想活我自己的,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你们抓到这里当成花瓶。
你难道没有一点愧疚之感吗?你们又凭什么决定我,决定这燕州数百千万人的命运?!”
一席话说完,女子气喘吁吁,盯着李傲云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怨恨。
李傲云站起身来,没有理会女子这一番尖锐的话语,大步走到了寝宫门口。
身后的女子脸颊上划过两道清泪,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显然已经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李傲云停下步子,一只手掌搭在大门大手上,目光落在大门边沿那些雕刻繁复地花纹上,良久之后,缓缓开口:“我会一直错下去。”
“我已不能选择正确的,神明或佛陀,都没有给我这样的人一个正确的选择。”
“那些人,更不会让我有这个选择。”
“我只能在这个错误的选择里,努力坚持那些较为正确的,如果我在此时离开,我的继任者会比我做的更加凶狠,更加没有底线,你明白的。”
“我必须亦只能如此了。”
“谁能阻止我?谁能阻止他们呢?”
“不会是你,不会是他。”
“不过,终究会有那个人的,在他到来的时候,就是我死亡的时候。”
“我为自己的死做了很多准备。”
“殿下,我比谁都盼望自己能早一点死。”
香炉里逸出袅袅青烟,寝宫内的两人都静默了下来。
他们各自转动着不同的心思。
一个拼命想死。
一个挣扎求存。
死是有意义的死,存活亦是有价值的存活。
“殿下,枉死刀宗遗落世间的传人,找到了自己新的首领。您或许可以伺机见一见那个人。”
“我时日无多,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
李傲云留下几句话,推门而去。
寝宫里的女子悲伤难忍,痛哭出声。
她实名为赵樱程,皇室血统,与李傲云同母异父。
她的父亲是当今大昭的皇帝陛下,她是皇帝的私生女。
她曾有许多身份,比如豪门贵女,比如破落豪门女眷,可是如今,她只剩下一个真理教主的身份,以及一个可能会被皇族认可,也可能不被认可的公主身份——这个可能性有多大,基于李傲云在燕州做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幻梦了无痕
杨立做了一个梦,很离奇的一个梦。
他梦到了江又灵江女侠,梦到一顶红绸软轿在排成长列的人群里若隐若现,在梦里听到喇叭唢呐喜气洋洋的吹奏声。
每个人都带着笑脸,空气里都漫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但是杨立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高兴,他心里很是难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随即就要接受失去它的结果了。
杨立想知道为什么,于是他走到了人群队列里,走近了那一顶红绸软轿,掀开了车帘,而后看到了一张表情冰冷的脸孔,那张俏丽的脸孔上还尤自挂着两道泪痕。
虽然这是在梦里,但杨立依旧送了一口气:常听人说,梦境与现实都是相反的。
这个念头一起,杨立便再也无法呆在梦境世界里,苏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山洞幽深,即便有烛火点缀,依旧无法照亮全部的空间。
杨立愣愣地盯着上方石壁,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当‘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心底积藏的难言情绪在瞬间被清扫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情绪,激动难抑,心底滚烫。
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出发,马上赶去无当窟,看看梦境里的那名女子,这个念头如此汹涌而不加掩饰,让杨立一时间根本无法适从,甚至有些惶恐。
青年的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在情之一字里,又偏偏没有太多能够讲得清楚的道理。
世间人人,在此道中,都只是懵懵懂懂的初学者。谁又能将此解释个清楚,于是便没有人再为之解释了,由他去吧。
惶恐,就惶恐着,不适应,便不适应着。
只需如此,亦只能如此。
杨立叹了一口气,从床上起身,伸手去摘挂在山壁上的大氅,披上大氅后,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摇头笑了笑。
衣衫都未穿戴整齐,哪里有仅穿着里衣便披上大氅出门去的?闹笑话了。
他又重新换好了衣服,大氅披在身上,抬脚走出了山洞。
天还未亮,长庚星在天边闪烁着光芒,苍穹的灰暗颜色同化了杨立视线里的山野,使它们看起来更显朦胧而阴沉。
空气里漫溢着雾气与石土混杂的独特味道,各个山洞中的人们已经早早起来,在望风岭周遭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几日时间里,虎头寨同小台村合力,终于都挖通了一个山洞口,一担担石头被从山洞里挑出来,再有牛马拉着斗车运往森林那边正在营造的新城寨。
终于有了立足之地的众人热情高涨,对这个被杨立取名为‘青萍’的城寨寄托了很大的厚望。
在营造这座城寨上,杨立、肖老大、王荷、郑铸等人自然也有一番精心的谋划。
想必这个时候,肖伯他们,已经起床去‘青萍镇’忙碌指挥了吧……
杨立这样想着,向守在自己山洞外面的两名鱼肠道打了个招呼,问候几句之后,便举步往卫河森林那边走去。
今日就要离开望风岭,与都邪同去无当窟,顺道在路上打探一些江湖消息,总该去与肖伯等人告个别。
杨立脑海中转动念头,江又灵梨花带雨的脸孔亦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以至于青年脚步愈走愈快,也无暇回应周围村民的问候。
这个时候,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杨立猛地转身,与身后牵着两匹马的都邪对视。
他的反应过大,吓了都邪一跳。
都邪向后微微退后一步,忍不住诧异道:“公子,你几时起来的?”
“方才我去与郑铸他们道别的时候,你还在睡觉,这么一会儿,你已经起来洗漱完毕了?”
“呃……”杨立顿了顿,“刚刚起来,还未洗漱。”
“属下已经与王荷、郑铸他们说过了,公子快先去洗漱吧。一会儿我们直接出发就是,不需要再同他们寒暄告别。”
都邪眉毛扬了扬,脸上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公子,可知昨夜自己说了梦话?”
说梦话?
说了什么梦话?
看着杨立面上的茫然神情,都邪咧嘴一笑,凑近了杨立一点,身后两匹战马甩动着嘴笼子,扯得都邪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悄声说道:“公子昨夜,把江姑娘和江女侠这两个称呼,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
“公子可是……”
“我先去洗漱。”不等都邪把话说完,杨立便直接回了一句,推开都邪,近乎夺路而逃般往自己的山洞那边走。
都邪站在小道上,沉默片刻,突然兀自嘿嘿笑出声来。
……
山风萧飒,如鬼神哭。
两名骑士踏过山道,转而纵马直上山梁。
岭间幽雾缓缓弥散,山下的朝阳乍然而出,喷薄万道金光。
幽雾与金红光芒相互交杂着,为群山披上了一件色彩斑斓的衣裳。
天高地广,山海雄峻寥廓,安静而冰冷的群山,留住了此间生灵出现过的所有痕迹,也留住了那两名在山梁上停歇了片刻的骑士的背影。
战马略显烦躁地在山梁上打着转儿,带着露珠的草根侵湿了它的马蹄。
马上两人,一人着青色大氅,内衬玄色长袍,刀与弓分别挂在马鞍两边,马屁股那里还挂着一个箭壶。
另一人一身灰色劲装,身后一个长条形的包袱,面容普通,不及身旁男子面容清俊。
他看向前方初生的朝阳,勒住战马缰绳,开口道:“此地只有我与公子两人。”
一句没头没脑地话语,却令杨立精神有些紧张,用力提起一口气,等待着都邪的下文。
“公子昨夜提到江女侠这个称呼共二十六次。”
“提到江姑娘这个称呼则有一百三十三次。”
“这位江女侠与那位江姑娘莫非不是一个人么?”
“公子与这两位女子可有什么关系?为何会做梦梦到她们两个人?”
都邪转过头看着杨立,一副故作郑重,希望杨立能给他解答困惑的神色。
杨立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他眉毛抖了抖,沉默片刻,道:“昨晚是你在我的山洞前守了一夜?”
“那之前我看到的那两名鱼肠道的人呢?”
都邪闻言摆了摆了手,道:“青萍镇始建,虎头寨与小台村也是新合并过来的,此中未必没有一些别有心思的人,比如那个钱勇。”
“鱼肠道那边的杀手对这些人还不熟悉,把他们放到您身边守卫你,万一被这些人迷惑了,出了问题,属下就万死难辞其究了。所以便将他们都换走了,由属下守着您的山洞。”
“清晨人便渐渐多了,左右无事,您也未再说梦话,我就又把他们叫了过来,自己去找郑铸几人告辞去。”
“事情便是如此。”
“公子,您还未曾回答属下的问题?”
都邪一脸无法忍耐地笑意,他从未见过大首领这般窘迫地一面,以往的大首领,不论处于何种境地,都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可难得见到如今日自己调侃大首领,大首领竟无法安然应对的情形。
不过,知好色则慕艾,情窦初开本就是人之长情,只是相对于其余人而言,大首领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些大了,但也算不了是什么事情。
毕竟大首领从前可是和尚,有佛门戒律管束的。
一个佛根深种的和尚,刀斧加身而颜色不改,知前途跌宕仍能泰然处之,却偏偏被一个情字拉下了马,想想都觉得有趣。
从来都算不上是多嘴多舌的都邪,当下甚至有一种要将这件稀奇事分享给苍树的冲动。
“这件事只有你一人知晓就好。”
听着都邪的话语,杨立轻轻说话,立刻就打消了都邪心底涌起的冲动。
杨立并不希望就‘江女侠’与‘江姑娘’这两个称呼的异同上做太多分辨,他只是道:“江女侠与江姑娘皆是同一个人。
你该见过的,在塘石县里开早点摊子的那位盲女。”
都邪扬了扬眉毛,杨立看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心里所想一样,摇了摇头:“江姑娘自然不是真盲,只是装作盲女而已。”
“我知道你缘何取笑我,你想的没错。
我确已动念,尚不知会否一发不可收拾。
但最好不要一发不可收拾。”
都邪神色变得郑重,杨立的表情让人意识到,此时已经不再适合开玩笑。
“她是无当窟的圣女,是山阳江氏豪门之女。”杨立眼神茫然,“我父曾一手导致了她背后家族之覆灭,如今虽然江氏东山再起,但她依旧视我为灭门大敌。”
都邪沉默良久,道:“父辈因果,或许不该带到公子与江姑娘身上来,更何况,其时燕王做的,并没有错。”
“缘何会觉得,一个视你为仇寇的人,应该理解你之父辈做过些什么?”杨立摇了摇头,提带战马缰绳。
淡淡的话语飘在风里。
“让她施恩于我,于她而言,已属不易事。
如今偏偏异想天开,贪心不足,还想要她谅解我父对她的家族所做的事情,都邪,如此太过残毒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父母之命
“阿爹阿娘虽然不是你的生父母,但毕竟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年幼时虽然顽皮倔强,总不听阿爹阿娘的话,吵闹着要与学什么武功,闯荡什么江湖,我们管不住你,也准备好了包子馒头盘缠银两送你去学……”
“如今你也学成了,阿爹阿娘反而成了离你最远的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你多少次。”
“这也罢了,罢了!”
“但是你如今,做了这什么劳什子贼窟的圣女,转脸就要找个人嫁了!你可曾考虑过阿爹阿娘是什么想法?你可有顾及阿爹的颜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
无当窟云罗山下,房屋散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内,一个不大的小院落里,正传出男人的怒斥之声。
村落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色绸花,行走在路上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气,路过那户门内传出斥责声的人家时,脸上往往露出鄙夷之色,但绝不敢在那户人家门前停留嘴碎,脚步加快走过那处小院的范围,便同自己相熟的邻里聚集在一起,于角落深巷里窃窃私语。
他们说过什么,都会随风散去。
在滚滚历史洪流当中,小人物的愚昧与良知或被无限放大,或被无限缩小,但甚少有哪个小人物在成为大人物之前,有史家会专门去追溯他的前世今生,他的祖宗十八代。
而那个小院里发生的争吵故事,或许给一个父亲与一个女儿彼此心底留下一辈子难以抹去的伤痕,他们因此而铭记这件事,他们是当事人。
但这件事涉及范围,却又不仅仅是两个当事人之间这般渺小,它包罗了整个无当窟和无当窟下的这个无名小村所有人,甚至涵盖了无当窟之外的真理教。
大多数人都会成为这件事的获利者。
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这件事被外人横插一脚,让他们的夙愿终难以得偿。
于是,他们联合对外。
外人就是坐在小院门口,凳子上的那对夫妻。
无当窟快马加鞭,将请柬送到了塘石县里卖包子粥饭等早点的盲女老爹,老爹又将请柬带给了塘石县外村子里的老娘。
于是一对年纪渐长的养父母,不远千里,随同送请柬的人来到了无当窟。
这处小院是他们女儿在村落里的居所,此时也成了夫妻二人的落脚点。
‘盲女’江又灵坐在门口另一张凳子上,她低着头,将浸泡在身前大木盆里的衣服拎起来,在搓衣板上用力搓着。
垂下来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眉眼,都露出半个洁白的下巴,眼泪一道道划过双腮,在下巴上汇聚,一滴滴的,啪嗒啪嗒落在水盆里。
老爹看着女儿这副样子,心里怒极了,又疼极了。
与老伴膝下没有子女,所以收养了在田里捡到的江又灵,将她当作亲女儿一般养大,早已经把她视作了自己的心头肉。
她喜好什么,不喜好什么,做父亲的,哪里有不清楚的道理?
话是那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男女成婚的必要条件,但是女儿若真愿意嫁给一个人,就算没有做父母的自己再不同意,最终也会点头答应。
然而看她如今这副情态,这么委屈,这哪里是乐意嫁给别人的样子?!
这分明是被山上的那些贼头儿强逼着要嫁的!
老子可是她爹!
一股怒气涌上老爹的胸膛,他脸庞有些扭曲,两道本就有些短的眉毛此刻随着面部狰狞表情显露,都似是立起来了一般。
但他并未就此发怒,寒声道:“嫁给那个合戈山寺庙里的和尚,也比在这儿受委屈强!”
合戈山寺庙里的和尚?
杨……杨立么?
嫁给他?
江又灵抬头,青丝散落在额角,听着养父的话,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沉默了一瞬,接着便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搓洗衣服。
老爹看到女儿那双原本灰暗的眸子里有亮光闪烁,而后便消寂下去了。
老爹心中痛极了,猛地起身,顺手捞起墙角的一根棍棒,就要往门外冲:“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我这就找他们去!我这就找他们去!”
老爹腾腾腾几步已经走到了院落门口,江又灵眼睛里又涌出两道泪水,站起身快步走到了老爹面前,拉住了老爹的手臂:“阿爹,你听女儿好好说,你听我好好说行不行?”
阿娘也从柴房里跑了出来,看着这一幕,不太会说话的她只是唉声叹息,不住摇头,眼神里写满了愁绪。
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脸上的泪水浇灭了老爹心中的怒火。
他站在原地,喘着气,心底大概也清楚,以自己这没练过功夫的身子骨,恐怕抵不住山上那些人一拳砸的。
但是难道就得任由他们抢了自己的女儿,把她嫁到另一个贼窝里当压寨夫人吗?
这更是万万不能的!
如此想着,怒火又涌上来了:“闺女,你放开爹,爹要找他们说道清楚,没有这么仗势欺人的!”
“仗着自己一伙人比别人一个人多了几百张嘴巴,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了吗!”
“就能强嫁别人的女儿了么?!”
老爹高喊着,故意让外面那些听墙脚的人听到自己的话。
“聚众结党,自立山头,朝廷要是知道你们干的这些龌龊事,必然会剿了你们!呵——”
江又灵的养父并不一个怕事的人,尤其是当这件事关乎自己的女儿的时候。
他扯开了嗓门喊,存心要气一气外面那些听墙根的。
这几日来,中年人没少被这些人明里暗里挤兑,好像自己的女儿成了他们的一样,老爹早已经忍不住了。
门外的人听到了江又灵养父的吼声,于是推开了门。
老爹被乍然开启的门朝后退得一个踉跄,幸好江又灵在一旁拉了他一把,不然必定一屁股坐倒在地。
“粗鄙小民,无知村夫。”
“难登大雅之堂!”
门外的人跨步入内,目光盯住了江又灵的父亲。
其中分明涌动着阴狠毒辣之色。
老爹钢牙紧咬,若非闺女在旁阻拦,他恨不得扑上前去,生撕了来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施压
“老子认得你!你就是这贼窝的头头!”
老爹盯着来者,咬牙切齿。
他的对面,站立着一个灰袍老者,两道长长的眉毛向下垂落了些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鹰钩鼻下是薄薄的嘴唇。
听着江又灵父亲的怒斥声,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个扯动嘴角的动作极其细微,在场三人里,只有老爹看得分明。
老爹因而更怒了,但是那鹰钩鼻老者已不再理会他,未与之接话,而是转头向眼睑低垂的江又灵开口道:“又灵,你贵为本宗圣女,如今又是待嫁之女,已不方便再在外露面了。”
“爹娘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作为女儿总该对他们多照看一些的,不然便是不孝了,大长老。”
江又灵回答得体,但她对面的那位大长老却对此不以为意,摆了摆手:“你这养父也太没有体统了些,在我们自己家里面,说道一些没来由的本是无所谓的事情,但是当下我们正要与真理教结盟,真理教弟子在咱们家里走动得也多了。
他的话难保不会被……”
大长老显然是居高位已久,一开口便对与他年纪差不多的江又灵之父斥责了一句,接着就要大讲套话。
话说到一半,被江又灵抬手截断。
大长老面现不悦之色,身前俏丽女子依旧眼睑低垂,不咸不淡地说道:“我虽在宗门之内修行,师父亦待我如亲女。承此盛情,亦为解今时燕州之祸,使燕州百姓不会成为居心叵测者棋盘上的棋子,因此甘愿身履棋局。”
“此心日月可鉴,绝不更改。阿爹说了些什么,皆影响不了我,况且,身为人子,与父亲争执,岂不是对父亲不敬?”
“倒是大长老,又灵在门派中从未受过你什么恩惠,与你亦无冤仇,在又灵眼里,你与这村子里的其余人等,并无半分差别。”
“你又是以何身份,斥责我父亲没有体统?”
“你这般行事,妄自尊大,才是真真没有体统吧!”
话音落地,气氛都变。
大长老身后的几名无当窟弟子各自朝前一步,手掌按在了腰间兵器上。
他们神色凛然,只要大长老一声令下,他们必然会涌上前来,替对方教训教训跟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大长老亦被江又灵一席话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还算红润的面庞顷刻间变得铁青,他与江又灵对视良久,才缓过气来。
“呵呵……又灵的性子,与从前可是一模一样……只是行走江湖,讲究一个一团和气,在家里耍点小性子没事,到了外面,可就不一定会有人会忍着你了。”
大长老面色渐缓,语气也随之平和下来。
仿佛就是在与一个耍性子的后辈说话,看似很有风度。
然而实际上,江又灵很是清楚,这位大长老此时内心不知道正在对自己转动着多少恶毒很辣的念头。
她一点也不领大长老的情,转过身去,慢慢道:“大长老亲自前来,想必是有事要说的,早说完了,早些上山吧。”
“太阳落山后,山路可就不怎么好走了。”
江又灵扶着父亲,往正屋门口走去,背对着大长老,这对于大长老和其身后的弟子门人而言,根本就是一种羞辱!
当下就有几人各自怒喝出声:“放肆!”
“无理至极!”
“一介女流之辈,如今攀上了高枝,非但不感谢宗门诸位长老倾心栽培,反而如此狂妄,讨打!”
几个人冲到大长老身前,各自举剑刺向江又灵的后背——
唰!
剑芒闪烁,站在柴房门口的养母吓得脸色惨白!
千钧一发之际,江又灵猛地回过身来,掌心一颗水珠轻轻一跳,在一缕夕阳的拉扯下,骤然化为一柄长剑。
她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扫,只听叮叮当当之声响起,那几个围攻上来的无当窟弟子手中兵刃各自掉落在地,手腕上江又灵的承影剑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直流!
江又灵走上前去,一脚将一个惨叫不已的无当窟弟子踢倒,绣鞋踩在对方的脸孔上,手中忽长忽短的承影剑围绕自己划了一个圈。
她冷冰冰道:“大长老,我亦是本宗圣女,与你地位相等。”
“大长老莫不是忘了这一点?”
“如此,何来放肆之说?何来无理之说?”
“你的这些弟子,真是蠢笨如猪!”
“大长老,你若再任手下弟子在此地胡闹,惊吓到了我的父母,我必不会再留情面!”
江又灵一席话说完之后,拉着老爹转身就走。
大长老直挺挺地立在原地,脸色阴沉,眸中有厉芒吞吐不定。
片刻后,他伸手将地上哀嚎的几名弟子拉扯了起来,体内真元在那弯腰的刹那间运转开来,奇经八脉有汩汩真元充斥,老者外显气质也跟着变化,如一座高山在庭院内拔地而起。
江又灵感受到身后异常,再度转过身来,手中承影剑攥紧了些,日光涨,剑光长。
女子武道修为自然不能与大长老这样的江湖巨擘相提并论,身处大长老气息笼罩之下,江又灵顿觉自身渺小如蝼蚁,只要大长老动念之间,自己的生死便成定局。
但江又灵分毫亦不慌张,己之性命,如今虽难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亦绝不是对面的大长老就能说了算的。
她禁得起对方这点威压。
大长老的气息仿若黑云压城,又如大日横空,封绝了江又灵身周一切元气流动,在‘气’的世界中禁锢了江又灵。
时下的江又灵,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异常,实则身上如压了一座山一般沉重。
江又灵双膝微微颤抖着,紧攥着手中承影剑不放,目光如刀子一般扎向大长老。
大长老面上露出温和笑意,不复方才那般阴沉,然而自其体内溢发而出的威压并不曾因为这个笑容消减半分,反而愈来愈重,要令江又灵承受不住这股压力,跪在自己跟前。
“又灵所言有理,你是本宗圣女,我这几名弟子是什么身份,与圣女这般讲话,措辞严厉,自然是不应该的。”
感受到江又灵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大长老内心更加恼怒,恨不得当即催动通身真元,把江又灵碾杀当场!
随着他念头一起,对面的少女压力陡增,笼罩身周的大长老气机在这须臾间更为凝实,仿佛化作了两只大手,紧紧握住了江又灵的身体,全力积压,震荡女子的五脏六腑!
大长老愈是愤怒,脸上的笑容便愈盛。
看着女子微微蹙眉,疼痛与仇恨混杂的表情,大长老心中恼怒得到了纾解。
这个时候,他又忽地想起了师弟的话,若自己此时将对方碾杀,宗门那边必定是交代不过去的,本要外嫁的圣女身死,对方宗派亦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自己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动念之间,诛杀此女太过简单,但要消解两大宗派的怒火,大长老自认做不到。
一念及此,大长老心中冷哼一声,缓缓收起了外放气机,开口嘲弄了江又灵几句:“外嫁圣女你倒是本宗先例,不过到你嫁出去了,无当窟自然会另立圣女。我看下次再择选圣女,必须得挑个乖巧灵醒些的,如又灵你这样性子的女子,怕是与圣女之位无缘了。
我此次前来,是为知会你一声,过了正午教主召集大家商议你出嫁之事,你自然是必须要到场的。不知你在生甚么气,本座一进门,便受了牵累,吃了挂落。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大长老一拂袖,那股笼罩江又灵的气机顿时消失不见。
他领着门下众弟子,转身即要离开。
江又灵周身压力骤减,已能开口说话,盯着大长老的背影,冷笑一声,说道:“外嫁圣女是本宗先例,但是外嫁之圣女继续作为无当窟之圣女,亦可能成为本宗先例,不牢大长老费心挑选下一任圣女人选了!”
师父答应过江又灵,即便外嫁他宗,成为人妇,她仍旧会是无当窟圣女,此事不会更改。
江又灵确信大长老所说的话不会成为现实。
身在江湖,无当窟圣女这一个位分,是江又灵与将来夫家宗门平等对话的底气所在,失去圣女之身份,江又灵无法想象,自己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大长老闻听女子之言,顿了顿步子,阴阴一笑:“未来事情如何,你我尚未可知,只能慢慢看了。”
看着大长老一行人离开,江又灵眉头微皱,心底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她抬起头,看着低矮院墙外的村落,与蒙蒙雾气外的远山,心头的失落之感更加浓重。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嫁人么?
可自己又想要怎样的声息,想要谁人知晓自己嫁人的消息呢?
想到那个人,江又灵心中一烫,再不敢想下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掌控宿命之人
燕州郡地势复杂,多雄山险峰,云罗山当为此中之最,有‘无限险峰出燕州,天下险绝在云罗’之称。
云罗山横跨半燕之地,接连金国与大昭作为分野边界的沉沙关,犹如一条向内环绕的手臂,包揽了大昭边界,在金人国界之前,竖起了一道天然屏障。
无当窟宗门便隐藏在云罗山脉峰峦叠嶂之内,这个宗派自燕王身死之后,由一部分人自发组织,短短二十余年,换了三任宗主,而每换一任宗主,宗门的实力便在江湖上抬高一截,如今已跻身江湖一流宗派之行列。
虽不能与‘金刚般若宗’‘逍遥派’‘大成合一教’此三个天下武功源流、武道正朔相提并论,但亦是能与当年盛极一时的枉死刀宗并列的江湖门派。
无当窟宗门初立之时,背靠‘匡扶正道,重振燕州法统’的大旗,成功迎合了当时因燕王之死而激愤难平的天下人等,被天下人拥护,得以逃脱大昭庙堂对其的追讨。
此二十年来,无当窟一直隐藏在暗处,不敢主动引起庙堂之中大能们的关注。
后来连续换了两任宗主,两任宗主在位不过三五年便莫名身死,无当窟境况亦每况愈下,直至如今的宗主提出了‘韬光养晦,求和国朝’的宗旨之后,无当窟才算是渐渐稳定下来,又开始持续发展。
无当窟内,人人皆相信自己如今是在韬光养晦,积蓄力量,静待光复燕王法统之时,尤其是自‘怀宇王墓’的消息在天下间流传开来,他们依此搭上了皇族的线,更加相信己身‘守得云开见天明’的时日已不远矣。
无当窟门人数千之众,虽然人人皆是如此想,如此地相信,却在经过了这十余年的‘韬光养晦’之后,安静闲适的生活渐渐令他们没有一个愿意做第一个拨开云雾的人。
如今人人都争先恐后,将本宗圣女推上了拨云见日的唯一人选的高台上,而后众人结成一团,在底下将手插到袖子里,等着看圣女拨云见日,自己等人好在下面分配拨云见日之后的红利。
至于云雾之后会有些什么?谁人会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他们所要分配的红利,自然是那座无当窟内新发现的‘怀宇王墓’——其中真有一道黄金矿脉。
‘圣女江又灵’一袭白衣,提剑自山脚下拾级而上,身后跟着两名宗门弟子。
昔时清幽缥缈,人迹罕见,如一道天阶接连苍穹的山路,如今已是行人来来往往,扶老携幼,喧嚣非常,沾染上了红尘气息,再不复从前那般超凡脱俗的气象,唯有倾城阳光下,那一袭白衣,逆着熙攘人群,遗世而独立。
少女酥胸微挺,螓首轻点,与来往的同门招呼着,脸上带着矜持地笑意,来往门人尽皆将目光投注在这位宗门圣女身上,目带惊艳之色。
从前少见深居简出的圣女,更少见圣女如此打扮,真让人不由得嫉妒起圣女未来的夫家。
更有年轻门人心头已暗暗开始后悔,不该在当初一致将圣女推出门外。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不将这位圣女推出去的话,怀宇王墓里面的金矿哪里会有分润自己的份儿?如此一想,大家的心理顿时平衡了许多,看向江又灵的目光便也不那么热烈了。
有钱想找怎样漂亮的女人都找得到。
江又灵对这些人的心思感应得很清楚,亦从未有一日让她如今时这般,厌恶自己的这些同门,更因此产生了一种逃离无当窟的冲动。
她因无当窟最初的理念而加入其中,如今也眼睁睁地看着无当窟逐渐背弃了他们当初的理念。心底唯一的希望是师父能够真的解大厦将倾之危,将这个逐渐走向邪道的宗派拉上正轨。
修行武道十余年,师父在江又灵的心底,是一座竖立在浑噩世间的灯塔,她对于师父的话无比笃信,在江又灵更年少的一段时间里,少女都将师父当做了暗暗倾慕的对象。
现在,有野狐禅寺出来的小和尚悄然走进了江又灵的内心,她总会不自觉将杨立和师父做一番比较。
在她看来,那头野狐狸如今已算多智近妖,只是行事总多偏激,常有孤注一掷之举,不比师父,堂皇中正,行事奇正相合,几近大道。
不过,江又灵仍为当初杨立那番孤注一掷的勇气而心折,暗慕其身上有会令自己也受感染,因而无所畏惧的独特魅力。
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苍生如棋,天地为盘的世道里杀出一条血路,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吗?
师父呢?师父会成为掌控己身命运之人吗?江又灵对此倒有些困惑了。
师父如今,反倒是被宿命,被大势所挟的时候更占多数吧?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
传奇应势而生,传奇碾碎时势。
此二者都有令人无限心驰神往的力量,但只凭谁造就了谁这一点,就能令二者分出天壤云泥的差别。
与杨立相处一段时日,江又灵与之愈是接近,便愈觉得看不透对方,野狐禅寺里的小和尚佛根深种,性情恬淡,但江又灵又分明感觉到那副温良表情之后,隐藏着冰与火的两重世界。
她已经对那两重世界之中,究竟藏有怎样的景象,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探究欲了,可惜这样的机会,自少女嫁做人妇之后,将再不会有。
白衣女子拾级而上,步履轻盈,背影渐渐消失在无当窟山门前的众人眼中。
无当窟山门几经修缮,终成如今模样。
那高耸于高山半山腰,如飞凤展翅的山门,此时如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将那一袭遗世而孤立的白衣吞噬殆尽。
石阶上的人们纷纷驻步,看向已空空如也的山门,自那一袭白衣消失后,他们各自心底,亦仿佛跟着缺少了些什么。
很重要,但再难回忆起来。
走过山门,直穿左廊道,途经刑堂、演武场、授法殿、长明殿……一路辗转,江又灵终于站在了无当窟议事大堂门前。
门槛高高的,其中各色人等皆已落座,见女子于门口驻足,纷纷转头凝视。
堂内气氛一时寂静。
江又灵抬首向内里看了看,看到了据主案端坐的师父,看到了其右手边依次排开的大长老、二长老等以及左手边的各堂首座。
各自之间,地位分明,无有遗漏。
深重压力在这等级森严之中,向着江又灵排山倒海般碾压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夫妻之实
“又灵来了啊,进来吧。”
无当窟宗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江又灵,出声道。
江又灵应了一声,抬脚踏入大厅,往无当窟宗主魏钟道伸手示意的那一方桌案走了过去。
魏钟道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但坐在矮案前,腰背依旧能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相貌周正清俊,身材瘦削却并不会给人以弱不禁风的感觉,硬朗与儒雅两种气质在其身上掺杂,令人一眼看去,便对之顿生好感。
他留着八字胡,看着江又灵落座后,又对女子颌首示意,让江又灵内心里积攒的庞大压力,都因这一个点头示意而跟着消散了不少。
“又灵已经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魏钟道向周围一众长老,首座团团抱拳示意了一番,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坐在魏钟道右手边第一张矮案上的大长老亦跟着点头,待气氛稍微安静了一些之后,目光扫视过众人,才老神在在地缓缓开口道:“此次宗门圣女与真理教那位青龙长老联姻,实为我无当窟今年第一等大喜事,我等自须小心谨慎,事必躬亲,将这一桩好事办得圆圆满满才是。”
众人闻声,又是一阵点头应是,面上皆洋溢着喜色。
亦有首座偷眼看坐在一侧的江又灵,作为这一桩好事的当事人之一,江又灵面上却没有太多高兴的表情,女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据说那位青龙天神长老,生得丰神如玉,俊朗无比,亦是三皇子的好友,其家世亦是雄厚无比,其父如今在庙堂之中,也是三品大员。此次若不是因为圣天子欲治江湖,三皇子在暗中协助父上,因而才差遣了他来这燕州真理教内,充任一个天神长老的位子……不然以这位青龙天神长老的家世背景,单单是依靠父荫,以及他与三皇子的关系,也能在庙堂之中谋得高位了!更不提此人本身……”
二长老亦在接着大长老的话,喋喋不休了起来,满口皆是对那位真理教天神长老——李明德的赞誉之词。
只是这番话听在江又灵耳中,却又了无趣味。
二长老说了许多,大多数皆不离这位李明德之家世,其父在朝廷中官居几品,如何如何,对于李明德本人究竟怎样,也只是说了两句相貌上丰神俊朗的话,其余便再没有什么了。
相貌好的人,不论男女,想必都是极受别人喜爱的。
只是若空有相貌,没有一个有趣的灵魂作为支撑,也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
二长老不提那李明德人品,一则无非是此人人品不堪入目,不能在这种大喜的时候提出来,二则是他自己也不了解李明德其人。
江又灵觉得此中二者皆有,但前者的原因应该占多一些。
都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许多年的人物,不说武道修为如何,一双招子可是毒辣得很,二长老专门负责与真理教的李明德接触,几番面见下来,对其若是还一点了解都没有,那真是太辜负二长老这么些年的江湖经验了。
江又灵心中叹息一声。
事已至此,这桩婚事,总归是要进行下去的。
至于其他,那李明德品行如何,江又灵已没有心思探知。
婚后她依旧是在无当窟中,做自己的圣女,与那李明德怕是一年半载也难见一次,对方再怎样不堪,江又灵都是眼不见心不烦。
女子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却不知议事厅里的众人现正要让她连这样的主意也打不成。
大长老清了清嗓子,议事堂中对于那位李公子其人的议论声,便也到此为止,纷纷消歇了下去。
大长老从桌案中捏起了一份红底礼单,开口道:“真理教昨日已差人将此次李公子与我教圣女联姻的礼单送了上来。”
“请宗主与诸位长老、首座过目。”
他将礼单递给了身后的一名护卫,护卫弯腰接过之后,首先呈给了魏仲道。
众人依次看过,查看礼单之时,不时有人发出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想来是真理教手笔很大,令这些人很是讶然。
礼单传了一圈,江又灵也大略扫了两眼,便传递给了其他人,最终礼单又回到了大长老桌案上。
待众人都看过之后,魏钟道笑了笑,开口道:“毕竟是本宗圣女,他们送来的礼单,倒也合乎又灵的身份。”
“此番真理教倒是把里子面子都做得足足的,崔兄,咱们的回礼可也不能怠慢了。”
魏钟道看向了大长老崔斯。
崔斯点了点头,道:“这自然是应当应分的事,真理教与我无当窟,同为这燕州数一数二的大宗,他们以诚待无当窟,咱们无当窟自然要回之以诚。”
众人纷纷颌首,对于崔斯的话非常同意。
“无当窟回礼的礼单我业已备好,待会儿便差人送上来。”大长老崔斯笑了笑,顿了片刻,目光落在己之桌案上另一封素笺上,皱了皱眉头。
他这个动作,牵得众人心底都跟着一颤。
江又灵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又升起来了。
“只是……”果然,大长老崔斯再度发话了,语气与从前已大不一样,有些严肃,“李公子那边,此次也对他将来的夫人提了些要求。”
说完,目光看向了江又灵,江又灵皱了皱眉,未有发声。
有师父在议事大厅之内,她不觉得大长老能在此时弄出什么花样来。
魏钟道不动声色:“哦?”
大长老将案上那一封素笺亲手递到了魏钟道手中,回到座位之后,才道:“这是那位李公子的要求,宗主您也看看。”
魏钟道将素笺粗略浏览了一番,沉吟片刻,又将信笺递到了江又灵的桌案上,令其好好看看。
江又灵心下一紧,接过信笺,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愈看心中便愈是惊怒。
信笺上,李明德李公子对自己将来的夫人所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
只是说两人将来拜堂成亲,有了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这等事,在天下间哪个地方都是说不过去的,因而拜堂之后,与江又灵洞房自是应有之理。
还有,江又灵既已成为李家新妇,再呆在无当窟之中舞枪弄棒,总不合体统,李公子希望江又灵能呆在自己于真理教为二人专门建造的‘家’中,每日自有仆人操持家务,也不需要再如从前那般辛苦。
依照常理计,这样的要求实属正常,夫妻成婚本该如此,可是放在江又灵与李明德二人的这桩联姻上,却是很不正常了。
当初江又灵答应与这李公子成婚,便在事前将诸多条款罗列得很清楚,其中便有两人只是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李明德可以随意纳妾,江又灵绝不过问,以及成婚后江又灵依旧呆在无当窟中,这样的要求。
这些都是师父代替自己同男方那边协商的,如今协商便协商出来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江又灵坚决不能同意!
“我不同意!”女子寒声道。
第一百六十章 大势所趋
“你有甚么好不同意的?依我看,李公子所提的这些要求,并不过分,反倒是正常得很。”江又灵话音刚落,大长老便是冷笑一声,接口道,“这种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让人家男方在信笺之中提出来,已显得我们失礼之至了!”
江又灵对大长老崔斯的话充耳不闻,转脸看向了无当窟宗主——魏钟道。
她当初罗列的那些要求,都是由师父同真理教那边提出的,如今事情成了这样,师父应当给自己一个说法。
女子亦相信,师父必然有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
在江又灵的目光逼视下,魏钟道神色淡然,回以少女一笑,道:“又灵,依师父来看,男方提的这些要求……确如你崔师伯所言,实是合理之至。”
“我可做不了咱们圣女的师伯。”崔斯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
“纵使当初,你让为师向李公子那边提你的那些要求,为师也难以开口啊。”魏钟道看了崔斯一眼,继续说话道,“又灵,你也该理解为师如今的难处。”
“夫妻相处,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总是要朝更长远的方向看的。你与这位李公子既成姻缘,他是夫君,你为人妇,总免不了要过那一关的。慢慢相处下来,为师相信,你终会接受李公子,与之琴瑟和谐……”
魏钟道对江又灵谆谆教导着,令众人看起来,都觉得这位宗主对自己的弟子真是用心良苦,苦口婆心了。
他们也纷纷出声劝导江又灵:“虽不知晓那信笺上,李公子所提的是何要求,不过宗主与大长老都说人家李公子所提的要求不过分,那看来必然是不过分了……”
“又灵啊,你师父素日里待你如何?将一身武功悉数传授于你,待你如生父,师父之命,已等同父母之命,他如此劝慰你,主要还是为你着想啊,这些个要求若不过分,你从了就是,何必与将来的夫君为难?届时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你虽贵为本宗圣女,但终究是一个女人,嫁为人妇,处处还是要以夫家为主啊,那些个微末要求,你任他提又如何?往后他的不还是你的?”
议事厅内,一时间沸沸扬扬,皆是出声劝告江又灵。
其中不乏一些所谓的‘善意’劝导,只是若深究下去,便会令人惊觉江又灵的事情,又不关乎他们个人的切身利益,他们哪里会真的在意李明德对江又灵提了什么要求?又哪里会真的站在江又灵的角度,为之考虑?
他们说的,统统都是废话,无关当事人切肤痛痒。
在众人喧杂的劝导声中,魏钟道收了声,与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对视着。
江又灵面泛赤红之色,又在片刻后刹那间惨白。
那一双原本该熠熠生辉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灰败的颜色,盛满了对自己崇敬无比的师父的失望。
“又灵,你要明白为师的难处。”
魏钟道又开口了,轻声说话。
江又灵脑海里,那个呈现老态,满面皱纹的老者仿佛在这瞬间,又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自己令师父为难了么?
每到自己令师父为难的时候,他便是这般没奈何、仿佛苍老了数倍的样子。
而每到师父露出这样的神态时,江又灵总忍不住心软,答应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事。
他是自己从年少至今都钦佩的豪雄。
他说要令这天下人人都跳出上位者们的棋盘,人人如龙。
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江又灵想成为魏钟道理想中的那种人,她由此开始憎恶所有将他人视作棋子的人,也由此憎恶那些甘为他人驱使,成为棋子的人。
只是在这些下棋的人,成为棋子的人里,江又灵又想起了杨立。
他同样是这张棋盘里的人,亦是操纵他人命运的棋手,他的麾下有鱼肠道这样的棋子,如今恐怕已不止只有鱼肠道这手棋子。
他这样的棋手,会如何化解自己如今面对的局势?
少女内心疯狂地想,她想着那个人一袭乌衣,领着己方三人,策马奔向金卒本阵的样子,想着他对着那一个村落的尸体悲号的样子,想着初相见时,他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可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又怎么不是与这世间相妥协?
我如今又如何能够妥协,我如今最不需要的便是妥协!
“无当窟如今,已成岌岌可危之势,大厦将倾,能力挽狂澜之人,非你莫属啊,又灵……”
江又灵惨笑一声,盯着魏钟道。
女子的目光,第一次令魏钟道感觉陌生,仿佛江又灵体内,出现了另一个灵魂,在与自己对视。
那是杨立意志的投影。
大破大立,不破不立。
魏钟道心中一凛。
但是少女的决心依旧不够坚定,她终还是向师父摆出来的神色低头了,魏钟道熟悉的江又灵又回来了。
她说:“我若不同意,师父又当如何?”
“师父又能拿你如何?”魏钟道心头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若是你不帮助为师,那也是无当窟如今的命数罢,大不了,不应这桩婚事就是。”
“只是,无当窟怕是免不了倾覆之局了……”
魏钟道深深地叹息着。
他对自己的这个徒弟很是熟悉,又灵吃软不吃硬,在与江又灵相持不下之时,以退为进的战术往往最为有用。
接下来,便等着自己这个弟子妥协就是了。
“师父曾说,要令这天下人人皆能掌控己之命运,不再成为他人的棋子,使人人向上,人人如龙……”
江又灵缓声说话,魏钟道郑重点头。
“可是如今,师父却在拿我做棋子,由我来换取一个不知还有没有前途的无当窟……”
魏钟道脸色一变,道:“怎能如此说?无当窟如今希望巨大,日后必会成为延续先王道统之主要火种!”
“又灵啊,你如今所为,皆是为了保护这个火种所做出的必要牺牲,岂能将自己当做是一枚棋子?”
“呵……”
江又灵轻笑,双手交握叠在小腹前,目光从魏钟道身上收了回来。
女子未在此时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没有愤然离场,那么一切便都在魏钟道的掌控之中了。
他目光扫视过大厅里的众人,轻轻咳嗽一声,手指在桌案上缓慢敲打着。
敲了几下,顿住。
年少时,人都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待年纪渐长,这种想法便跟着越来越少,一腔愚勇也将随着岁月流逝、生活消磨而消失干净。
江又灵此番反应,让魏钟道明白,自己又一次在这场看不见的师徒理念交锋之中成为了胜利者。
只是,接下来他还要做一些事情,进一步巩固这一次的胜利。
魏钟道不确定,那件事情会不会引起自己徒弟的强烈反弹,但无论如何,事情终是要做的。
他要这天下人人皆摆脱那只幽浮于杂乱宿命线之中,钳制天下人人的手掌,那就必须有人要为此做出牺牲,甚至成为献给那莫测命运的祭品。
这个人选,非己之徒弟莫属。
未来,终会愈来愈好的,徒弟也终会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
魏钟道捏紧了搁在桌案上的拳头。
大长老在此时吐气开声:“圣女既然嫁入夫家,以后住在夫家也是可以预见之事。”
大长老一出声,大厅中的其他声音便渐渐平息。
江又灵目光如平湖,无有波澜,静静听着大长老的话。
她已一退再退。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以直报怨
“如此,圣女外嫁,落户真理教。一个久呆在外教的圣女,实在有损我无当窟颜面。”
大长老几句话说完之后,便停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他的身上。
江又灵盯着大长老,藏在衣袖中的五指紧紧交缠着,周身溢发而出的气息却愈来愈寂静了。
魏钟道担忧地看了江又灵一眼。
江又灵对自己师父的眼神视若无睹。
“那,大长老以为应该如何啊?”大厅之中寂静了片刻之后,刑堂首座向大长老反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老者,初看只让人觉得其人敦厚朴实,绝难联想到这位像是一名田间老农的老者实则是手握无当窟数千门人刑罚奖赏之权的刑堂首座。
江又灵亦转头看了刑堂首座一眼,心中更加冰凉,她觉得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动了动身体。
众长老、首座的目光皆不在少女的身上,但少女偏偏感觉到了那种数千百根银针扎在自己皮肤上的疼痛感。
她像是一具被摆在议事堂中的人偶,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该呆的位子上,被大厅中的人们肆意摆布着,几个计划环环相扣下来,自己的命运便已定性。
这座议事堂,又如一个模具,而少女便是被不断锤炼煅烧之后,倒入模具之中的铁汁。
她扭动地身体,希望阻止自己的生命、人生一点点固化,但于事无补。
“我主张无当窟之内,选拔优秀女弟子,另立圣女。”大长老不徐不疾道,“如今本宗现任圣女大婚在即,于此时提起此事,固然是伤了本宗之内的喜庆气氛。”
“不过若真到了圣女嫁过去之后,再提此事,反倒是为时已晚。届时无当窟圣女外嫁一事,必然在江湖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天下高手怕都会因此事耻笑我无当窟,无当窟尊严大失必成既定之事。”
“此实不得已,才在此时,在诸位共商我宗与真理教联姻这等大喜之事时将这件事情提出来。”大长老转头看向江又灵,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不过此番即便是另择圣女,又灵的圣女之位亦可保持。”
“全宗长老、首座皆视又灵为己之亲女,又灵外嫁之后,可立她为太上圣女,使无当窟以后诸代圣女,师法太上圣女之德行,亦为我无当窟竖立起一个榜样来。”
立己为太上圣女,令无当窟以后诸代圣女,师法太上圣女之德行?
为无当窟竖立起一个榜样?
大长老鬼话连篇,江又灵如何会相信。
只怕他不是要令以后的诸代圣女师法己之德行,而是将自己钉在无当窟太上圣女的耻辱柱上,令后辈对自己千秋万代地挖苦羞辱吧!
“呵呵,大长老果然思虑周全,我以为甚好。此乃一箭三雕之策,不仅能解咱们无当窟将来颜面受损之围,更无伤又灵在宗门威望,亦为我宗以后代代圣女,竖立了一个榜样,令她们提及本宗太上圣女之时,必会感念太上圣女当年为宗门做出的牺牲……”
刑堂首座呵呵笑着,对大长老的提议赞不绝口,也引得众人纷纷应是,大厅之中九成九的人都赞同了大长老这一提议。
魏钟道清了清嗓子:“既然大家都觉得大长老的提议甚好,那便依照这个提议去办,着礼规堂早一些将立太上圣女之仪典的规程拿出来。”
“这次又灵你可谓是喜上加喜了。”
魏钟道笑眯眯地转头看向江又灵,也不理会江又灵冰冷的神色,直接就将这两桩当事人并不愿意拿过来的喜事扣上了江又灵的头顶。
江又灵视线里的众人,言笑晏晏,笑里藏刀。
大长老今日会如此为难自己,少女虽然惊怒,但内心已有了准备。
不过,似刑堂首座那样,在江又灵眼中一直是位敦厚而公正的老人,也跟着参与进了这件事情里。
曾经口口声声答应会在联姻之中,保护自己权益的师父,此时也改口变卦,将从前给自己做出的种种承诺都如数推翻,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少女逼得连连后退,至今时绝境之地。
师父可真是从前的师父?
更或是从前的师父只是魏钟道此人在自己眼前做出的,必要的一个扮相?
刑堂首座可真是刑堂首座?
还是说,那位貌似敦厚正直的老人,实则阴险虚伪?
这议事大厅之中首座、长老,可真是从前自己认识的那些首座、长老?
江又灵料想过,无当窟此次遭逢变故,门派之中的一部分乃或大部分人都会跟着变了的,只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变化已经从下至上,席卷了每一个人。
不论何等身份,不论那人先前心怀怎样高尚的理念,在那一道黄金矿脉从门下弟子的铁镐敲击中,一粒粒洒落在地之时,皆被黄澄澄的颜色蛀蚀了。
百鬼夜行,群魔乱舞。
江又灵觉得当下这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地让她的思维都颠倒了起来,反倒令当下的真实变得虚幻了。
“又灵,又灵?”
魏钟道看江又灵并未回复自己,心中诧异,再加诸在场众人的眼神此时都聚集在了自己与徒弟身上,又灵此时发起呆来很是不妥,于是儒雅的长者缓步走到了江又灵身前,道:“又灵,你觉得你崔伯伯的提议如何啊?”
无当窟宗主又何须要自己这样一个注定被一指头按在棋盘上,不得动弹的棋子来对他的棋路做出什么评价?
这个棋局一开始便是为自己而来的,一步步把自己扯入一个横纵十九道的棋盘当中来,挣脱不得。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
江又灵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那个声音逼迫她不得不面对当前的真实世界。
少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我觉得,大长老的提议并不如何。”
“我之终身大事,亦该由我自己掌控。师父先前既然说,若我不愿意,您可以帮助弟子去退了这门婚事。”
江又灵直视自己曾经视为灵魂灯塔的师父,她看到魏钟道的脸色渐渐铁青,第一次觉得,师父其实也不过如此。
“师父,弟子当下确实反悔了。”
“弟子不愿与那李明德成婚,烦请师父,帮弟子退了这门婚事吧!”
“弟子已心有所属,亦以身相许钟爱之人,此身已不非清白之躯,更无法再做无当窟如此光耀宗派之圣女,从即日起,自无颜再做本宗圣女。因而,也一并请诸位准允了此事,请刑堂首座将又灵做无当窟弃徒处置,我今日立即下山,此生永不再回无当窟!”
第一百六十二章 编故事
“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之姻缘,更关乎无当窟与真理教联盟之事,岂能容你说退婚便退婚了的?!”
大长老面色一变,当即断喝出声。
众长老首座尽皆失声,大厅之中,暗流涌动!
这是大长老早就料想好的局面,他料定自己几次挑衅之下,江又灵必不会生生忍受之,如今江又灵这般刚烈态度,将其婚姻大事俱都否决了,更正中大长老下怀!
他言辞激烈地呵斥江又灵,只要众长老群情汹汹,那么他便会在第一时间对江又灵出手,狠狠地教训这女子一番,废了她的经脉,令她终生难入武道之门,一辈子任人摆布!
江又灵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已经做好了此事不可能善了的准备。
她已在心底舍弃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命运前途,纵是死在这议事大厅之内,江又灵也绝不会让自己受人摆布,绝不可能甘为他人之棋子!
“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之生父母已归黄泉之下多年,倒有一双养父母,他们要求我做些什么,才算得上是父母之命。”
江又灵低眉睡眼,说话语气倒很是平静。
目下众人看白衣女子,只觉得这个素来强硬的圣女,比往日都要显得柔弱许多。
可是她刚刚可是说出了一番比其性子都更决绝的话来!两相对比,就显得奇怪了。
大长老一张老脸都拧都了一起,狰狞无比,断喝一声:“我看你是死了生父母,欠缺管教!”
话音落地,便已一掌击向女子胸口!
呼——
掌风涌起,真元暴动,催开了少女盘在头顶的发髻,青丝向后飘荡。
嘭!
半途中,站在原地一直静默的魏钟道突然伸出手来,与大长老对了一掌。
魏钟道身形挺得笔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大长老后退三步,再抬眼看向魏钟道,觉察到了魏钟道眼中深藏的阴沉之色,心脏立刻便颤栗了一下,再不敢向江又灵出手,闷声一声,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
“崔兄,如今本座未废除又灵圣女之位,那么不论如何,管教她也轮不到你来出手。你僭越了。”
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却令崔斯心底发寒,只能点头应是:“宗主说的是。”
魏钟道点头,目光从崔斯身上收回,转而看向了江又灵,面色已沉静不少,他笑了笑,缓声道:“又灵,为师知你方才之言,不过是一时气愤,无法接受自己圣女之位将被取代而已。”
“你且放心,若你收回方才所说的话,你依旧会是本宗圣女,再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
“你洁身自好,性情倔强,又怎会做出那等与人苟且之事?这一点,为师对你很是放心,你又何必以此自污呢?”
江又灵摇了摇头。
在师父温和宽厚的目光注视下,江又灵悄悄退后了半步。
她一直高昂着的头颅,也低了下去。
似是对自己的师父表示恭顺,又似是有些其他涵义。
魏钟道眉毛扬了扬,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灵,你摇头是个什么意思?”
师徒相对,片刻沉默后,江又灵说话,声音有些低,但也足够魏钟道与一旁较为接近的大长老听得清楚:“师父可还记得,数月之前派弟子前往关东郡塘石县埋伏之事?”
“你令弟子暗中帮助那位从合戈山下山的和尚,赠他鬼手绝式。”
魏钟道轻轻点头,眼角余光掠过大长老的脸孔。
大长老面色如常,只是藏在袖袍之中拳头已暗暗捏紧。
原来,那件失败的刺杀之事中,亦有魏钟道的影子!
当时细节如何,崔斯已无法全然记清,只晓得自己送给了一个书呆子一幅书画,关键时刻可做诛杀杨立之杀招。
只是这个杀招却起了反作用,崔斯先前还一直为此困惑,己之地象禁制造诣,已至大成之境,一副钟馗震鬼图轻易间无人能够破解,如今听江又灵这小妮子几句话,才算明白,此中原来也掺和了魏钟道!
若他掺和进来,钟馗震鬼图会失效便也顺理成章了。
此人对于自己的地学禁制可是熟悉得很呐!
魏钟道确实参与到了杨立当初被卷入的那场石塘县风波之内,不过篡改崔斯钟馗震鬼图的人,却也不是他。
他只是令门下徒弟,送了一枚珍藏多年的鬼手绝式于杨立,这道绝式之内,亦藏有魏钟道的算计——极阴炼魄禁,辅佐鬼手绝式生来自带的阴寒之气,可在潜移默化之中,实现操纵一个人性灵的目的。
杨立这样天然的燕王道统继承者,一着顶好的棋子,魏钟道怎会在其下山之际,不想到利用对方?
送鬼手绝式可绝不是雪中送炭那样简单。
不过魏钟道亦要在此事之上失望了。
他的极阴炼魄禁早在《易筋经》的佛光普照之下灰灰了去了,只是此时的魏钟道尚不知晓而已。
“那师父是否记得,前些时日,又灵再次离开宗门,亲赴燕州,打算将那个和尚领到我无当窟宗门,本要使之代无当窟承受此番劫难之事?”
江又灵又道。
魏钟道‘嗯’了一声,道:“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你总算未将他带过来,否则我们便是酿成了大错,害人之心终不可有。”
魏钟道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当下这样的话只会让江又灵对他疏远、烦恶更甚。
江又灵此时想的,是如若自己当初把杨立也一起带到无当窟中来,只怕自己的这位‘师父’届时还是该如何做便会如何做,自己与李明德成亲一事,在那时已落入了师父的算计中吧。
不止如此,怕还是要将局外的杨立牵扯到师父的算计里来,轻易脱身不得。
师父的理念只是助他成为了一个掌控棋盘的棋手,与领天下百姓挣脱棋局的那些英雄之辈相比,差得太远太远。
江又灵面上不动声色,美目之内有波澜流转,一张本就清丽可人的脸孔,因眼睛里的光芒,灿若桃花。
她声音低了些,螓首低垂:“便是这两次与杨家郎君接触,又灵更了解了杨立为人如何,因之对他暗生情愫,离别之前,同他表明心迹,私定了终身。”
少女所说,只有三成是真的。
她不知晓自己算不算是了解那个脱去和尚身份的青年为人。
更不知自己面对他时,心底涌起的那些莫名情绪,算不算是对杨立暗生情愫。
这些或许要再见杨立一面,女子才能确定。
她此时分外想要见杨立一面,仅仅一面就够了。所以她在此时不惜自污,她对自己做的事情,已经有了长远的考量。
今日无当窟圣女与人私定终身之事,以这议事大厅悠悠众口,难免不会传扬至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江又灵相信,若杨立真的有心,他必会留意到这个消息。
女子意已决。
“师父曾说,史河千年汹涌,英雄枭雄点缀其中如恒河沙数不计其数。
而师父认为,若论世间真英雄者,唯有那些掌控了己之宿命,更能以鬼神莫测之手段,助力世间芸芸众生,掀了宿命世代轮回之棋盘的那些人。
太阳底下无新事,他们做的却是拉开新时代之篇章的新事,鼎故革新。
又灵对此深以为然,在徒儿眼里,那杨家郎君便正是这样的人!”
方才向师父‘吐露心声’,因之显得羞怯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依旧刚强果敢、对自己的话笃定无比的江又灵!
她神色一正,自有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之气。
大殿里的众长老首座们,都感觉到了少女这一番话语里隐约间透漏出来的,对那个不明人物的激赏。
第一百六十三章 轩然大波
“你!你说什么!”
魏钟道并不在意自己徒弟对那个燕王遗子的激赏之辞,他虽在许多人眼中皆是一位宽厚温和的谦谦君子,但实则内心自视甚高。
以他内在的脾气秉性,怎会看得起一个还未崭露头角,被自己视之为棋子的人?
他更加在意的是江又灵先前所说那番已与杨立私定终身的话。
观察徒弟的方才言行情态,再与其之前断然拒绝与真理教联姻时的那番言语联系起来,魏钟道几乎已经确定,自家徒弟之前所的那些话,绝不是戏言!
她极可能真已与那个大逆私定了终身,芳心倾许!
她竟然敢不经自己的命令,便做出这等不要面皮的事情——竟‘不经准允,擅自脱离自己的掌控’!
若真理教那位李公子一日与江又灵完婚洞房,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那罪过岂不是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自己本要借这位李公子与朝廷的势,若果发生那样事,自己又怎可能再借到朝廷的势,怎可能一展胸中宏图!
可是魏钟道即便是在心底相信了江又灵的话,依旧也是顿了良久才算是彻底接受那番对他冲击力极大的言语。
他面色铁青,已近暴怒,脸上的那副温和纵容的表情,业已全然消散,再也伪装不住!
魏钟道一伸手,沛然真元自其体内狂涌而出,顷刻间笼罩住了江又灵,将之禁锢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而后,一巴掌用力抽在了江又灵半边脸颊上!
江又灵左边脸颊登时泛起一片血红,但少女眼神却更加平和了,仿佛有种释怀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漫溢。
是了,是了,怪不得自己先前觉得,这无当窟宗门与往日那样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厚重无比的隔膜,怪不得觉得当下的无当窟高层们,会与往日里印象中的他们偏差那般大。
原是因为自己不肯接受从前一切只是虚伪的表象,而如今这邪才是无当窟的本真而已。
这才是无当窟的本来面目,这才是师父的本来面目……
可是自己明明已经觉得释然,为何还会有一股子酸酸的、失落的感觉涌上心头呢?
理念破碎,曾发誓永远追随的梦想也跟着那个理念,一同崩毁了……
“为师自你幼时便对你严厉教导,身为女子,当洁身自好,洁身自好!”
“你与那野狐禅寺里和尚偷欢之事,将置为师颜面于何地,你身为无当窟圣女,发生这等样事,又将置无当窟宗门尊严于何地!”
魏钟道厉声咆哮!
他这副姿态,底下的长老首座们还俱都未见过,咆哮声一起,底下的窃窃私语之声便立刻消失,寂静了下来。
整座议事堂中,只能听到魏钟道口中发出的,能震得房梁上灰尘簌簌下落的吼声。
“我有愧于无当窟宗门,更有愧于圣女之位,请宗主自扫门户,把我逐出宗门。”
江又灵笑了笑,半张脸孔通红,语气幽深,目若枯井,无有波澜。
“你这般不要面皮,宗门圣女之位,岂能由你染污,本座自会废你圣女之位!”
“只是你铸成如此大错,只将你逐出宗门,未免太便宜了你!”
“太便宜了你!”
魏钟道森然道。
江又灵抬眼看了看这位曾经的师父,而后低眉顺眼,没有言语。
她就未曾抱有无当窟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念头,只是也未想到,如今将自己逐出宗门,亦成了奢望。
“你与真理教那位李明德婚期在即,不过半月有余。此时本宗再要反悔,出尔反尔必被江湖人士诟病。”
“你不是一心要推拒这门婚事,不愿与李明德成婚吗?本座偏偏不会顺遂了你的意愿,你不仅要嫁出宗门,嫁给那位李公子,更不再是以正妻身份,而是由本座出面,送给他做妾!”
“半月之后,你该嫁还是要嫁的,只是再也没有先前两宗合办婚礼那般隆重而已。”魏钟道咧了咧嘴,说出的话令底下人倍觉胆战心惊,慑于宗主的狠毒心思之下。
将自己唯一一位亲传弟子,以妾室身份,送给那真理教的李公子。这样事情,除却那些邪道魔头,性情诡异,以行挑战天地纲常的事情为乐之外,天下众多之人,恐怕没一个能做得出来。
可是底下的长老首座们,却无有一人敢在这时发声,劝阻魏钟道。
他们内心稍微思忖,便惊恐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魏钟道已经在他们心底深埋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令他们不敢轻易挑战这个一向温厚宽和的宗主,在对方的温言好语之下,他们往往会顺着对方的意思来做事。
而众人之内,大长老崔斯对此感受只怕更加深刻。
“来人!把这个门下弃徒带下去!同她的养父母锁在一起!”
魏钟道一拂袖,周身涌动的真元归拢入丹田之内,恐怖的压抑感从江又灵身周缓缓消散。
可是江又灵却在此时,身体一软,坐倒在地。
她的修为被魏钟道禁锢住了,以自己体内的真元无法重开盘亘于经脉之内的道道关卡。
不消片刻,门外就大步走进来了几个护卫,将地上四肢无力的江又灵拖了起来,就要往议事堂外拉扯。
“等等!”
魏钟道凝视着江又灵的后背,忽地开口,喝住了几个护卫。
江又灵微微侧头,脸孔上的倔强表情有一丝松动。
随后在魏钟道的话语声里,少女的心脏完全坠入了彻底失望的深渊。
“你与李公子成婚的仪式,你之养父母还是要参加的。”魏钟道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残酷,他嘴角向上扯了扯,“虽然你是妾室,但拜堂这样的仪式依然必不可少,到时候你少不了要向你的那对养父母磕几个头。”
“这件事,还是让你的养父养母早做准备才好,不然在仪礼上才知晓自己视若亲女的孩子做了别人的妾室,免不了出一些乱子……”
怒火、悲愤于女子心底交缠,不断向上,混杂不清。
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眸中光芒渐渐消逝,昏迷了过去。
……
江又灵被几名护卫拖了下去。
魏钟道皱眉盯着议事堂地板上,那一滩鲜红的血迹。
大堂之内,诸位长老首座皆战战兢兢,不敢在此时说话。
良久。
“今天议事堂里的事情,不可传扬到宗门之外去,此事传扬出去,对无当窟之江湖地位会造成何等影响,你们,可想而知。”
魏钟道正色,不徐不疾道。
众人唯唯诺诺地点头。
只是,这等样事情,即便诸位长老首座不主动往外面说,被护卫连拖带拽拖出了议事堂的圣女,在当时人流如织的无当窟宗门之内,可是有不少门人看见的。
他们彼此询问,探听着,几日之后,便将其中隐藏的秘密彻底挖掘了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此之后,无当窟的圣女江又灵被废,被其师父做主送给真理教的青龙天神长老做妾,将在半月之后成婚的消息传遍了江湖……
第一百六十四章 挂檐城
挂檐城往日里一向热闹。
自从此地被纳入朝廷‘揽水走马司’的管辖范围之后,流寇过境,再不敢轻易冒犯这个在燕州郡舆图上并不显然的小城。
这座小城在经历了一任任城主兼揽水走马司正的改造之后,城围已较早期扩大三倍不止。
挂檐城自从之后,已经成为燕州郡内数一数二的大城。
有真理教与揽水走马司的势力在此地盘踞,城里‘规矩’森严,治安尚算可以,再加上此地占据了通往沉沙关的捷径要道,因此,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喜欢在此地盘桓停留,或直接或间接促进了这座城池病态的繁荣。
挂檐城内百业不兴,唯独贩运战马的黑市、脂厚胭香的妓寨、流窜城池各街巷或行骗或乞讨的‘丐帮’在挂檐城最为盛行。
来往的客商需要消遣娱乐,妓寨勾栏于一群奔波疲累、与家妻久别的男人们而言,自然是最好去处。
来往的客商或人聪明钱多、也或人傻钱也不多,但经过这挂檐城,终究要拿出来点东西,给乞丐们施舍一些,以免入城后被不具名的幕后之人多加刁难,甚或是半夜里摸进自己居住的客店里,嘴里堵上碎布,脑袋上蒙上麻袋,就近丢到清水河中去。
而牛马市子是揽水走马司的生意,也是城中唯一一处运作得比较规整的生意。
大昭禁止私人贩运境内本就不多的马匹,因此这些贩运马匹的市场自然都是实至名归的黑市。
黑市却能运作得比正当营生都要规矩,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
今天的挂檐城没有一如既往的从开了城门之后,便热闹起来。
今日挂檐城很不热闹。
街巷间随处可见的乞丐皆已不见了踪迹,城外的人或是城里的人,都知晓乞丐们都去了哪里。
一个个的脑袋都在城墙外堆成了人头京观,来往人们哪还能不了解他们去了哪。
杨立在人头京观前停留了很长时间,都邪在他身后,按刀而立。
两人脑袋上的麻布头蓬一直覆盖到了肩膀上,挺拔的身形立在那里,一眼看去,便是江湖上最风流也最一流的豪侠扮相。
当下的挂檐城最欢迎这样的豪侠,因此,城门口的卒子看到两人在人头京观前驻足,倒没有急着驱赶,两个卒子低声议论了几句。
“这俩看起来是没有门派的啊,不像前头那些,呼呼啦啦一群人的……”
“也没准,反正他们这样的来的越多越好,到时候燕州乱起来,咱们司正对朝廷那边,才好找说法……”
北风将卒子的闲谈声吹入了都邪的耳朵里。
杨立盯着那一颗颗人头,他们的脸已经开始变得肥大肿胀,流进了鲜血的脸孔上呈现灰败青紫的颜色。
干涸的血迹从最顶上那颗白发苍苍的老人头颅开始,一路向下蜿蜒。
今年的冬天真不冷。
流出来的鲜血都未能在燕州的冬日里凝结冻成一块。
但杨立的体内流淌的鲜血却冷透了,他抬起头,看向城门额上的挂檐城三个字。
沟壑深深,其中似乎都埋藏着深深的血迹。
杨立觉得头脑发昏,他深吸了一口气,吸入鼻孔的似乎都是一个个枉死之人的魂魄。
“我们进城。”青年的声音有些干涩。
随后,两人入城。
城墙内城门口。
一个个衣衫褴褛,身体残缺或老或幼的乞丐排成横队跪在城门口,双手被绑在后腰。
他们的左侧,有几个卒子忙着把酒水往口中灌,而后噗地一声全喷在掌中环首大刀上。
一排乞丐瑟瑟发抖着,头发如风中的稻草乱蓬蓬的,盖住了半边脸庞。
他们的身后,有两个披甲的武官并肩站立着,看着眼前这些以后脑勺面对自己的乞丐们,眼神里满是戏谑。
其中站在右边,较左边武官略朝前半步的武官伸手指向城门洞外,那座垒得高高的人头京观,高声道:“你们东二道门领头的长老擅自收容流匪,自然不为咱们挂檐城的规矩所容,这下也牵累了你们,都忍一忍吧,眼睛一闭,一刀下去,以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那些神情呆滞的乞丐们,竟真因为武官几句轻飘飘的言语,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而生,亦不知缘何而死。
从各地掳掠来的流民,一批批送入这座雄踞燕西之地的城堡,而后在炼狱般的刑罚当中,四肢残缺,性灵也跟着被一点点磨平,最后只剩下如家畜一样的本能,为了能得到一口吃的,依着城堡主人们的意思办事,为了吃到饭能继续活着而乞讨,而后上税,也为了活着而吃饭。
凭主人们宰割的事情从来不曾远离他们,每一天,或在城里他们的居处,或在其他任何地方,这些乞丐们都能见到‘同类’被主人们杀死,与从前那样的杀戮相比,今日这样的情况,只是显得规模大一点罢了。
“也别怨恨我们哥儿俩,还是那句话,就算变作了厉鬼,要怨还是得怨城门口你们的那个长老,找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去!”
虽然即将被处死的十余个乞丐们对周遭一切甚至对自己将要被砍头的宿命都无动于衷,但站在他们身后的武官此时却觉得有点渗人。
杀了三天了,窝藏了三个流民小娃娃的东二道门乞丐就快要死绝。
这三天来,武福来仔细计算过,加上今天这一波十六个乞丐,就是三百八十六条人命债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现在晚上做梦,梦里都是那一颗颗人头被砍刀斩下来,落地骨碌碌打滚,鲜血铺满街面的情景。
一番话说完之后,武福来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他抬了抬手,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凑得越来越近的那些江湖人士,眉头皱了起来。
挂檐城里本来的居民,或者是那些来往的客商,可没有像现在这些江湖人士一样,这么不懂规矩的。
不过他不好也不敢呵斥这些远道而来的江湖武夫,个个都是阴厉乖张的邪道武人,真说点什么热闹了这些人,武福来觉得自己下场怕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都离远点,离远点啊!凑得近了小心溅你一身血!”
武福来几句呼喊之后,各自带着兴奋笑容的武夫们,朝外面散了散,围成了一个大圈,总算没有挤到待砍头的乞丐身边来。
“送他们上路!”
“吓——”
“嚯!”
被燕州郡出现黄金矿藏之消息吸引过来的邪派武夫们纷纷口中发出了各种不明意义的音节。
武福来抬起的手臂高高落下。
数名负责行刑的卒子齐齐扬起了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