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运动战(四)
副将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带领一队士兵,驱马追向前方富察普尔善所率领的百名武卒队伍。
谙班勃极烈虽然举止癫狂了些,但是依旧将思路依旧条例清晰,其此时所做出的决策也有着自己的考量,比副将本人对当前战局的看法要深刻很多。
副将自然也就没有理由也不敢再阻止完颜稽康的军令下达,再向完颜稽康劝说下去,副将觉得自己恐怕要人头不保了。
眼看副将追上了富察普尔善的百人军,百人军开始调转方向,往那三名敌卒消失方向而去,完颜稽康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儿郎们!”
“是!”
麾下武卒尽皆大吼。
“随本王碾碎敌阵!”
……
望风岭所在之地,地势起伏,如大风过境,压弯了一丛丛长草,在大地上留下高低不平且连绵的山岭。
在这一道道纵横成岭的区域之间,前有一个个互相连接、内里纵横加错的山洞,时称鲶鱼洞。
自燕王杨统率王师剿灭此地盘踞的强大匪帮、将二十余鲶鱼洞破坏干净之后,望风岭便渐少人烟,至到此时,便连燕州郡百姓,除却老一辈外,年轻人已大都不知晓燕州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小台村原本是在燕州郡腹地繁衍生息的一个小村落,后燕州郡屡经变革,灾祸不断,本该是燕州郡最为富庶区域的燕州腹地,在朝廷与盗匪的双重盘剥之下,已如鬼蜮,民不聊生。
在此背景下,小台村整村迁移,一村父老乡亲自此在燕州郡与关东郡两者之间的地带,选了一块地方,就此扎根。
这望风岭种种变动,作为旁观者的小台村乡亲皆是一清二楚,自王师剿灭鲶鱼洞匪患,小台村便开始在望风岭苦心营造,终于又一次挖通了一个原本已经破坏掉的山洞。
小台村众将这个山洞称之为石渠子洞。
石渠子洞出入皆在一个洞口,但是山洞内部通道却与那些从外面被封堵破坏掉了的鲶鱼洞内部相连着,洞内四通八达,在一些隐蔽的通道内,更有小台村祖祖辈辈积蓄于此地的粮食。
鲶鱼洞是从前小台村父老乡亲们的福地,而在此时,它或许也会成为燕世子麾下部卒的福地。
肖老大带着小台村的青壮妇孺们趴在山坡下,往上一抬头便能看到下方起伏的地势,以及出入望风岭所必须经过的黑鸦子口。
北风席卷着荒草与砂石,在黑鸦子口形成一道小小的龙卷风,在刺耳的咆哮声里,龙卷风漫过风口,便渐渐散去了。
与往年相比,今年燕州郡的天气,真算不上冷。
直到如今,以小台村为圆心,周围百里半径之内,都未有一场雪下来。
若是搁到往常时候,肖老大必定要为田地里的庄稼忧心了。
哪个农人不在冬天求老天爷多下几场雪,照顾照顾田里的庄稼?
今年很反常,都要到年下了,肖老大还一片雪花都没见着。
但是他如今,已经不再为这个忧虑了,他更忧虑的是先前王荷麾下简字部杀手燕赤带回来的消息。
“一刻的时间,马上就得到了吧?”
肖老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一个同样紧张的青壮招了招手:“虎子,你赶紧通知猎户队的人,千万打起精神,这个时候不敢有一点儿的松懈!”
“行!肖大伯,我这就去!”
紧张的虎子快速点了点头,紧了紧腰间的柴刀,一溜烟沿着山坡往下走了。
山坡到头,再往西边走,还有一个比肖老大所在山坡矮许多的小山坡,像是一根倒塌的木梁一样,倒在肖老大以及其对面的山坡下,横着过来,后面就是曾经的二十八鲶鱼洞了。
此时的猎户队正埋伏在那道山梁后面,一个个紧张兮兮地挽弓瞄着正前方被两座陡峭山壁‘挤压’出来的道路。
黑灯瞎火的,拿着自制的弓弩射杀敌人,简直是痴心妄想,猎户队里最笨的狗娃都是这么想的,其他人的想法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是那位并不怎么靠谱的王荷将军下的命令,如今与之都上了一条船,金兵马上就要过来了,这个时候可是想退出都没法子退出的,只有硬着头皮照人家的命令做。
肖老大往前挪动了一下身体,身为猎户队的头目,他不去指挥猎户队,偏偏带着一大群妇女趴在山坡下,似乎有些奇怪。
其实并不奇怪,肖老大要在这里指挥这一群小台村的妇孺们做事。
一块块石头被妇孺们抱着堆到码了山坡上,必要时候,只要她们伸手用力一推,石头就会顺着一侧的山壁往下倾泻,底下若是有人,必定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这是肖老大临时想出来的计策,至于会不会奏效,他不太确定——这得看王荷能不能带人将那一百多个金人军引到这里。
“所以,王将军有没有明说,咱们这次有几分把握?”
肖老大心中忐忑,忍不住问了一侧的燕赤一句。
燕赤刚来到这里,身下的石头都没暖热,已被肖老大连着问了两个问题。
他心里嘀咕着,人家一百多个士卒,您老这把一个村子的人都带到这里码放石头,准备砸人了,就算王荷将军再没把握,看到您准备如此充分,也肯定是有把握的啊。
燕赤笑嘻嘻地回答了一句:“您放心好了,标下瞅着将军那个脸色,可不像是没把握的样子。”
“你还未入大昭军籍呢,自称哪门子的标下……”肖老大瞪了燕赤一眼,最看不惯王荷带出来的这些和他一样没个正形的年轻人,他正要开口再斥责燕赤几句,一阵马蹄声便陡然传进了自己的耳朵!
“来了!”
燕赤与肖老大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肖老大往上挪了挪,脑袋伸出山坡,往黑鸦子口那边一看,一队约有百余人的金人军正在渐渐放慢马速。
本来作为追击王荷麾下二十余部卒本阵的富察普尔善部,临时被完颜稽康下令调转方向,追击燕赤这三个军卒,片刻的时间差,便让富察普尔善部与燕赤三人之间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他们一路追击到望风岭,群山交错,哪里还能看到燕赤的影子,此地环境富察普尔善不熟悉,便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下令部下们放慢马速——然而,他们越过了黑鸦子口,欲要往望风岭内里走,猎户队埋伏的这个一线天,富察普尔善部也是终究要经过的。
猎户队与富察普尔善部之间距离,不可避免的渐渐拉近。
凶兵压境,山坡上的老弱妇孺们不可避免地战栗起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运动战(五)
足足七八百匹战马马蹄落在地面上,震得大地都恍若苏醒了过来,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这等雄壮气势之下,前方匆忙逃窜地二十余王荷部士卒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然那些狼崽子此时仍能驱策战马与自己麾下部卒拉开千步距离,但完颜稽康相信,这只是暂时而已。
在长时间追逐对方之后,完颜稽康渐渐发现这些敌人的马术真算不上是精熟,甚至很多时候控马手段都笨拙得很。
这些笨拙的动作,将加大坐下战马的体力损耗,而自己这边,会在他们的战马筋疲力尽之时,仍然保持充沛的体力。
那个时候,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完颜稽康脸上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他并不觉得自己亲率本阵八百大军,奋力追杀敌人是大材小用。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
更何况对面那些人,稍微放过,假以时日,让这些马术生疏的狼崽子们成长起来,必定会成为大金国征服天下的绊脚石。
完颜稽康完全认为在那头狼王的统帅下,这些人有成为阻挠大金国征服天下的潜力。
最关键的一点,这些蟊贼宵小之辈,戏弄本王这么久,本王若不杀之,必受心魔所累!
“殿下,他们速度又快了些许!”
从富察普尔善部返回本阵的副将右眼皮直跳,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眼看着王荷部与己方军队又一次拉开距离,副将出声提醒了完颜稽康一声。
“垂死挣扎而已!”
完颜稽康哈哈大笑,满面红光,随即一扬手,凶狠之色自面庞上一闪而过——
“斩杀敌人,就在此时!”
“冲锋!”
呜——
风声在此时骤然浑厚低沉起来,全因一匹匹战马的速度陡然提升,割破了气流。
金人军如黑云般,盖压向前方那渺小得如同几个墨点的王荷部卒!
更前方,望风岭黑鸦子口在墨色苍穹下,若隐若现。
“冲!”
王荷在金人军冲锋的同时下了命令。
麾下部卒速度再一次上提!
苦心营造,带着身后的金人军兜转了大半刻,才终于彻底激起了身后之敌的熊熊战意。
所有身家都尽数押在了这一场战役之上,若老天再不给自己开一个大满贯的话,那真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流星突破黑云的笼罩,笔直射入黑鸦子口——
此时星天旋转,万籁俱寂。
咚咚,咚咚……
心跳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生发,而后有奔雷般的马蹄声响起——
“杀——”
“杀——”
二十余人与八百余人的怒吼声交替响起!
雷鸣。
如雷般的马蹄声与潮水般的喊杀声落入富察普尔善的耳朵中,正徘徊于‘一线天’前,迟迟未有下令部卒向内进击的富察普尔善谋克顿觉一股颤栗感自尾椎骨涌起一路向上盘旋,直冲脑顶。
麾下部卒们纷纷惊疑起来,扭头回看。
看到了当先的二十余骑,对方正越过一道山梁,向着自己这边冲杀而来。
以震天的喊杀声为冲锋的号角。
在那道山梁之后,富察普尔善部所无法看到的区域内,八百余金人军正沿着山坡,奋力向上奔腾。
他们以为目标就在眼前。
斩杀敌人就在此时。
殊不知,一个精心为之准备的战局已经拉开了幕布。
正开场。
亦正要结束。
“敌人的援军——”
“敌人的援军来了!”
“谋克!我们怎么办!”
士兵们回过头来,队伍里响起一阵喧哗之声,沸腾着,无法被压制下去。
他们的目光尽皆落在了富察普尔善脸上。
富察普尔善面现苍白之色,他回过头去:“只能向前冲了,或能逃过一劫。”
这个时候,富察普尔善部所有士卒,从上到下,尽皆认为,跟从在王荷所率领的二十骑之后的,是王荷调遣过来的援军。
谙班勃极烈——已经战死了吧……
富察普尔善心丧若死,哪里还管眼前这凶险无比的一线天地形,一挥手,士卒全力向前冲。
即便越过这乍一看便知凶险无比的一线天地形,又能如何?
自己率部侥幸存活下去,谙班勃极烈却死在了昭国,回去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又能交代什么?
唯以死谢罪而已。
富察普尔善部开始向前冲,越过了一线天中段。
若他们此时再扭身向后看上那么一眼,立刻便能发现,以为是敌人援军的那些喊杀声,其实来自于他们所属的谙班勃极烈亲军之中。
可是,他们没有机会了……
一道道枪芒,从后方贯入富察普尔善部军阵之中,犁庭扫穴,所向披靡!
富察普尔善部卒子在这等慌乱状况之下,勉强提起反击,又能支撑多少时间?
何况,此时存留在他们脑子里的想法是敌人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
他们又如何敢恋战?
匆匆抵挡一两个回合之后,落下了一地尸体的富察普尔善部便继续扭身向望风岭内逃窜。
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羽箭——
嗖!嗖!嗖!
又有一个个士卒被射落马下,一线天的窄道上,铺满了鲜血与尸体。
富察普尔善一刀格开一根羽箭,却冷不防身后一道枪芒直袭而来,他策马向前,紧接着扭身抵挡。
大刀同长枪一个碰撞,王荷身形向后一倾。
以王荷如今涓滴真元也无的凡俗修为,想要战胜一位金国的谋克,并不容易。
但是此时情形于他有利。
不管是心理,还是从当前的环境上。
“贼子,今日便杀你为吾王报仇!”
富察普尔善在此时亦有自己独特的优势——他已不想活了,视死如归。
大刀凶猛,劈开王荷的枪芒封锁,王荷长枪一抖,自斜刺里一枪抖出,扫向富察普尔善的腰部——
“哈!”
富察普尔善再一刀格挡回去,恰在此时,一支羽箭倏然而来,贯穿了富察普尔善的肩膀!
两名士卒一左一右,长枪交叉着架向富察普尔善的脖颈——
“啊——贼子!”
王荷调整呼吸,趁着富察普尔善受伤,又被团团围住之际,抓住机会,一枪迎向大声咆哮的富察普尔善面门!
嗤——
长枪在空气中掠过,富察普尔善只看到枪头在自己眼前越来越扩大,接着,额头一痛,便全无知觉。
枪尖自他的后脑勺透出,一蓬鲜血混着脑浆从创口处向后溅射!
眼睁睁地看着主官被人一枪扎死,扫落马下,窄道里剩余不多的金人军抵抗之心更加薄弱,纷纷被简字部杀手们寻了个破绽宰杀干净。
星辉洒落,二十骑通过一线天。
上方的肖老大冒出头来,神色紧张:“能不能吓住剩下的金狗,就看咱们的了!”
肖老大以为,王荷最多会勾引一百余金兵进入此地,他之前无数次预想了王荷部慌慌张张地策马在前,往望风岭内冲,身后跟着穷追不舍的百余金人军的场景。
但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波匆忙冲进自己刻意设下埋伏的一线天之内的,是本该撵在王荷部屁股后头的那一百余人。
富察普尔善部的突然出现惊住了大伙,但对方领着百余人在一线天峡谷前徘徊驻足,迟迟不肯向前,倒也给了小台村众人一个反应、消化目下状况的时间。
但是接下来的状况就让众人始料未及了。
喊杀声乍起,肖老大的视线内首先出现王荷所率领二十骑的身影,当时肖老大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果然不靠谱,难道想凭借二十个骑兵冲乱前方一百余骑兵的阵型吗?
更令肖老大目不暇接的是,在王荷二十骑的身影出现之后,紧接着完颜稽康本阵八百余金人军便冲上了一道山梁,向着下方的二十余精骑冲杀了过来,喊杀声更如雷震!
肖老大大脑一片空白。
其所在山坡上,帮着码放石头的老弱妇孺们俱都慌张了起来,在此时刻,没有一个人主动反应过来,将石头推下山壁。
——也幸好他们未有如此做,不然的话,下方与富察普尔善杀成一团的简字部杀手们,多半也会受到波及。
真发展到那等状况,便没有目下这一场二十骑对百骑的大胜了。
但是王荷这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做法,在肖老大看来,还是太过冒险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惊弓之鸟
肖老大咬牙切齿地看着下方峡谷内,鱼贯通过的二十骑,当先的正是王荷将军。
在他们后方,是持续加速没有丝毫因为前方变故而放慢马速的意思的金人军本阵。
算上埋伏在此地的小台村妇孺乡老,己方人数实已与金人八百卒本阵旗鼓相当。
可这是兵事对决!只有做些搬运工作的老弱们能起到什么作用?
若这一次突袭没有吓住将要冲入峡谷的金人军的话,先前种种努力,便都要前功尽弃了!
肖老大怎可能不对王荷这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咬牙切齿?他这是将自己一个村子的乡亲们性命都押在这一场战役上了!
王荷早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把能利用来的力量都利用上,在赌桌上进行了这一场豪赌!
肖老大心中怒极,却必须强迫自己保持理智,周遭都是不安的妇孺老弱们——方才那一场胜利并没有带给他们丝毫信心。
豺狼般凶狠的敌人再一次扑杀过来,侵蚀每一个人的作战意志!
“诸位父老乡亲,这个时候,切不能自乱阵脚!”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与底下的金狗们拼一拼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纵然逃跑,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肖老大厉声疾呼,抱起了一块大石头:“往下砸吧!看看这次老天爷会保佑谁!”
燕州郡累受匪盗兵锋之祸,大部分燕州子民的神经都被这种环境锻炼得坚韧,纵然是远离了战祸兵灾核心区域的小台村众们,也保持着他们对周遭环境风声变化的机警。
可是不管多坚韧,抑或有多机警。兵就是兵,拿着武器披挂铠甲、脸上刺青、凶神恶煞的兵卒们,永远都是百姓的天敌。
在百姓眼中,兵卒就是丘八、地方恶霸、浪荡子、比贼匪还凶悍、比豺狼还酷毒的一种生物,千百年来,观念皆如此。
纵然是贤王杨统麾下燕翎军,也只是稍微扭转了一下天下百姓的观念,对主流思想未能改变分毫。
他们对于士卒始终保持一种恐惧,类似于羊群与狼群的对立关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现在,肖老大要求已经代入羊群逻辑的小台村百姓们去见识狼群的爪牙,试验试验底下那群饿狼们是否真如人们口口相传里的那样凶恶残毒。
大多数人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肖老大自己也未真正做好这个准备——一开始,他们觉得面对的只是一小股百余人的武卒而已。
有人丢掉手中的石头,慌慌张张地往山坡下逃跑,半路被石头崴了脚,鞋子都掉了,依旧不管不顾地逃。
有人傻呆呆地看着那气焰滔天的八百余金人军本阵,忽视了码在山崖边,尽在咫尺的石头堆。
更多的人在肖老大的咆哮声里,下意识地将身前的石头堆推下了山崖。
电光火石,一念辗转,或逃离或坚守,真的都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选择题而已——他们,在这仓促之间,已无法思考太多!
潜伏于在场每一个人思维之中,从不层浮出水面,却一直影响着他们的那一道固有思维逻辑在这一刻骤然崩开了!
为何要安于他人为自己下的‘弱者’定义?
试一试,推翻这个定义,能不能看到这个定义之外的其他风景?
小台村的百姓们试着这么做了。
或如婴儿拳头、或如成人头颅、或如磨盘般大小的石头,从山壁上,一路向下骨碌碌滚落,每一次与山壁碰撞,都发出咚咚的声响!
幽暗峡谷,不论是小台村百姓还是金国武卒们,脸孔上的表情都被隐去了,只剩下他们此起披伏的呼喊声,在一线天同时响起。
呼喊咆哮之声,在金人军阵之内,很快变成了惨叫。
一只马蹄踩碎地上怒目圆瞪的普察普尔善的头颅,血污包裹着马蹄,向后慢慢退却。
完颜稽康抬头,一颗颗石头从天而降,仿佛要将这道峡谷填平,又仿佛要峡谷内的武卒们淹没在石堆之下。
他脸上的兴奋已经转为惊怒之色。
他想要胜利,疯狂的想要胜利。
他以为对方已技止此耳,自己终究会是那个掠取最后战果的人。
他方才已看到富察普尔善部的全军覆没,他不在乎损失掉的一百余部卒。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折磨那二十余戏耍自己的汉人!
他全都算计好了!
阿布卡赫赫却给了他这样一份大礼!
恋战?冒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朝前死冲,不在乎损失惨重,未必没有胜利之机——
但是这些从山壁上砸下来的石头可不长眼睛,砸中麾下任意一人,谙班勃极烈都不会有分毫心痛,若是砸中自己呢?
若是一块不长眼的石头砸死了自己呢?
大金国将再也找不出一个武勇的谙班勃极烈继任皇位,此时烈火烹油,鲜活着锦般蒸蒸日上的大金国便会在彼时转瞬倾塌。
从白山黑山间走出来的雄鹰部勇士必将再退回白山黑水,继续茹毛饮血,继续被人当做是羊群一样驱逐!
本王对于雄鹰部的意义何其重大,岂能不明不白死在这个窝囊峡谷!
昭人有一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纵然此次失手于敌人,他日自己依旧有亲手复仇的机会!
“退!撤退——”
完颜稽康尽管心有不甘,但是本着不能令雄鹰部失却一位未来雄主的公心,他只能悲愤下令,同时首先驱马,朝着一线天外撤退。
“殿下!殿下 ,此时不能退,不能退啊!”
副将满面鲜血,拽住了完颜稽康的战马缰绳,山壁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渐渐稀少了。
底下的金国士卒们惊魂稍定。
漆黑的峡谷里,他们无法看清本部死伤情况如何,只能凭着方才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石头雨去默默计算。
多数金人武卒都默默攥紧了长枪,目光凶狠,盯着周遭山壁上沿。
从白山黑水中走出的雄鹰部,克服了太多艰难恶劣的自然环境、生存条件,吞并了契丹国,消化了部分战争财富之后,才有了今日的繁衍壮大。
他们骨子里的血性还未被歌舞升平的盛世抹灭,他们依旧当得起当世第一武勇的赞誉。
他们,并不会那么容易被打败,尽管此时困难重重,但副将在这石头雨暂时消歇之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相信只要冲过这道峡谷,前方便是一片坦途。
“不撤退,莫非要在这里把本王麾下武勇尽数消耗干净么!”
“撤退!”
完颜稽康猛地一拽战马缰绳——没有挣脱副将那一只有力的手掌。
与副将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掌对应的,是其脸孔上苦苦哀求的表情:“殿下,只消坚持片刻,只消坚持片刻啊!胜机已然出现呐!”
副将的哀求,令完颜稽康动摇了。
副将的请求之中,没有分毫私心存在。此时坚持前进,确实比灰溜溜退出峡谷要好许多。
此时完颜稽康麾下部卒依旧杀气腾腾,更对背后偷袭之人恨之入骨,并未在突然而来的伏击之中失了方寸,士气可用。
根据副将自己的观察揣测,埋伏在山壁之上的敌人,未必是什么正式的战兵,他们对己方的伏击毫无章法,算不上出色。
若己方遇到的是大昭战兵发起的伏击,滚石擂木一同落下,此时早已死伤殆尽,哪还能如当下这般,雷声大,雨点小,至今本阵还有大半战力存留。
根绝这几个推测,副将已能判断出,敌人此时已经确实没有了后招。
敌势弱,正是己方迎面反击之时,一旦退却,便前功尽弃了。
而且,部卒的损失不会令谙班勃极烈受到金国皇帝陛下的惩罚,但是作为副将的自己,却未能在战事中对殿下起到劝导作用,以至于惨败,严厉的惩罚是必不可少的。
副将今日之地位,得之不易。他希望更进一步,而不是就此黯然退场。
他必须要向完颜稽康谏言。
可是当下的胜机,在副将与完颜稽康的拉扯之下,在完颜稽康自身的念头动摇之中,终究逝去了。
“杀!”
被黑暗笼罩的峡谷之内,响起了一阵阵咆哮,虽然声势不大,听声音就能辨认出来只有区区数十人。
可是这一阵喊杀声给完颜稽康本就已经脆弱的精神制造了很大压力——敌方的援军要准备向己方发动攻势了!
完颜稽康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一副这样的画面:在那道横亘于两道山壁脚下的山梁之后,一股股敌人援军开始了集结!
“殿下!”
副将急声呼喊:“这是敌人的虚张声势!”
“这是敌人的虚张声势!”
“放开!”完颜稽康内心躁动,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了,他猛地一抖长枪,冲着副将厉声大吼,“莫要叫本王动怒,当下便杀了你这违抗军令之徒!”
“杀——”
敌人的怒吼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仿佛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了,尖锐刺耳,混杂不清。
完颜稽康都未注意到其中多数为女子声音,他被这一阵嘶吼声刺激得浑身打颤,眼看副将还不松开缰绳,咆哮一声:“你放不放开!”
长枪倒转,随着完颜稽康胳膊往前一递,扎进了副将的胸口!
“撤退!”
完颜稽康收回了长枪,枪头的红缨向下淌着血。
副将的尸体向后仰倒。
金人军缓缓向峡谷之外撤退了。
峡谷上头的山坡上,小台村老弱妇孺们尽皆浑身虚脱,瘫坐在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争执与和解
王荷伏在山洞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粗糙的大手正握着一支毛笔,奋笔疾书。
他身旁,秦远就着纸上的墨字,有气无力地念诵着:“标下率众已牵制吸引金兵五个时辰,将之引领于鲶鱼洞周遭,今已再难应付金兵之攻伐……”
“诶诶,小秦相公,你念得慢一些,慢一些,某家还未写完呢!将之引领于鲶鱼洞周遭,然后呢?”
秦远语速过快,蹲在石头前将其所说的话写下来的王荷顿时着急了,连忙出声打断。
“今已再难应付金兵之攻伐……”
秦远耷拉着眼皮,回了一句。
接着又道:“因而标下现领小台村猎户部、鱼肠道简字部二十杀手,向南转进……”
数百字一通念诵下来,王荷终于将信笺情报写好了,搓了搓手,仔仔细细地将信笺搓成一个小团,塞在了一头信隼脚上的小信筒里,走到山洞外面将之放飞。
再进来山洞时,身后已经跟上了肖老大与燕赤二人。
秦远看肖老大脸色不对,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多言,只是冲王荷无奈地笑笑:“王将军,何至于如此麻烦,一封信笺,在下帮你润色加工、代笔写了就是,你又何须自己再抄写一遍,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王荷嘿嘿一笑:“润色加工可以,但是代笔可是使不得的。”
“殿下毕竟是殿下,地位差别,某家的态度可得端正,不能有分毫僭越。”
秦远翻了个白眼。
一个身份见不得光的大逆而已,从前的尊贵地位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当着王荷的面说出来,否则对方非得跟自己翻脸,于是秦远也顺势住口,向脸色阴沉的肖老大行了一礼,便径直走出了山洞。
洞外的天空,呈现黯蓝之色。
东方已有些微天光冒出了头,又是一个白天,望风岭此间全是小台村的乡亲们,在山洞间忙忙碌碌的,唯有秦远自己,倒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自从肖老大决定带着全村人投奔那位燕王遗子,后有王荷被派遣道小台村应付金国部卒之后,秦远便很被动地清闲下来了。
书生终究是书生,上战场指挥部卒作战这种事情,还是要交给似王荷这样的军卒来做才是。
然而目下,清闲归清闲,秦远内心也陡然有一股子寂寥无趣的情绪在这清闲里涌动出来了。
早先之所以选择留在小台村,是因为秦远了解义父几人接下来会对燕州郡等地展开的一些行动。
而小台村这个地点,就是会被波及的义父行动波及的一个地点。
如今小台村危难已解,又有了王荷将军作为臂助,秦远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对小台村的帮助已经不大了。
秦远自认为还是有些抱负的,留在小台村固然衣食无忧,受乡亲敬重,日子也会过得舒心,但于心中抱负无益。
他在石渠子山洞口踱着步子,片刻后,下定了一个决心,右手握拳,击于左手掌心,转身又朝着山洞里走去,来到自己居住的一处洞窟之后,秦远收拾了几件衣服,一些干粮,打了个包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台村。
这次不辞而别,待到小台村乡亲们再见到秦远之时,已经是月余之后的事情了……
天地茫茫,前路无着,秦远满腔热血,未配好剑,便不再佩剑,决心出门见江湖。
——
秦远走后,山洞里的肖老大目光冷森森地盯住了王荷,将王荷看得内心一阵发憷,讪笑道:“肖老哥儿,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
肖老大被王荷的态度气笑了,伸出手指虚点着王荷的胸口,含怒道:“老汉还从未见过你这等厚颜无耻的燕翎卒子!”
“你还问老汉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先前那一下子突然改变计划,可知道它差一点便坑了老汉一个村子的妇孺老幼?!”
“若不是老汉准备充分,早先让人做好了种种埋伏设计,只怕此时的望风岭,到处都会是我们村乡亲父老们的尸体!”
肖老大表情严厉,语气激烈,冲着王荷咆哮。
一旁的燕赤面红不已,不敢劝说盛怒之下的肖老大。
王荷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改变计划?改变什么计划?”
“某家当时便与燕赤说了,一百余金国兵卒一刻之后便会到达望风岭范围,让燕赤通知你早做准备了么?哪里有改变计划?”
“那一百余金国兵卒,莫非没有到么?”
“你!你徒逞口舌之利,难道不觉得良心难安么!”肖老大更生气了,咬牙切齿道,“跟在那一百余金国武卒背后的,便是你的二十余骑兵,与那剩下的金国武卒本阵!”
“你将那般多的金国武卒引入望风岭范围,若是老汉一个处理不当,便会造成小台村全村覆灭的后果!”
“你当真不知道么?!”
王荷面现恍然大悟之色,长长地‘哦’了一声,忙向肖老大赔了个笑脸,道:“这不是肖老哥您处理得十分恰当,那些金国武卒不也没有攻杀进来么?”
“他们已在您的运筹帷幄之下,全被咱们吓跑了,还留下了两百多匹上好的战马,以及数量众多的盔甲兵器呢!”
“把这些东西折算成银两的话,把整个小台村积蓄下来的粮食都卖了,也不及其价值的十分之一啊!”
“你还把主意打到了村子辛苦积累的粮食上面!”肖老大的怒火刚刚在王荷的安抚之中消减了些,又陡然听闻其最后一句话,怒火立刻蹭蹭蹭又冒了上来!
他算是看透了,这个看似没个正行且不靠谱的燕王家将实则心眼多得很,对方每句话里都藏着机锋呢!
跟王荷这样的人打交道,肖老大不得不多个心眼。他看似只是随口把话题牵扯到了小台村囤积的粮食上面,心里说不定已经就如何谋取小台村的积蓄做了一个完整的计策!
这个比自己也就小了七八岁的中年汉子,粗中有细,且阴险得很!
“哎,咱就随口那么一说!”王荷脸上一红,打了个哈哈,接着道,“早先与那金国千人军短兵相接之时,某家便在心里做了个计算,凭借地势之利,再加诸殿下曾在信笺之中提到的‘攻心之计’,某家便觉得咱们未必不能来一票大的。”
他双掌交击,发出啪地一声,吓了一旁被其话题勾引走了思绪的肖老大一个激灵,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王荷脸上依旧笑嘻嘻的,双掌分开,摊在肖老大眼前:“你看,咱们这不是做成了吗?”
肖老大闷哼一声,撇了撇嘴角,道:“做是做成了,不过金人军也有六七百人逃了出去。”
“此番他们的主将已知咱们藏匿的主要地点,下次未必不会就望风岭发起攻势。”
“他发起攻势个屁!”王荷似乎对完颜稽康统帅之下的金人军,很是不屑,“此番必定已经打痛了他,一时片刻之间,他休想再对望风岭有什么想法。”
“殿下那边,某家为了保险起见,告知殿下须要小心应对金人残部,可能只有一日的准备时间。
不过说实在的,某家觉得,纵然给那金人将领三日时间、甚至给他七日时间,他也不一定能从这番打击中回过神来!”
“况且,这望风岭何等地形?当初燕王殿下都要亲率王师来扫除此地盘踞的匪帮,数千燕翎铁骑才将此中强贼清了个干净,他那数百余金人卒,绝不可能有当初的我燕翎军那般实力。”
肖老大听着王荷的话,微微沉吟,心中震惊于王荷此人的举一反三之能,对大首领杨立挑人的眼光更加佩服。
然而即便肖老大对王荷的话语信了七八分,心中却仍有自己的担忧,忍不住道:“老汉诚知那数百金人卒与燕王殿下麾下燕翎军无任何可比之性……只是当初的望风岭地形,与如今的地形也已大不一样啊……”
“如今,二十多鲶鱼洞只剩下了一个,虽然山洞内部依旧四通八达,但若是敌人攻杀进来,只需堵住这唯一一个洞口,我们便是死路一条了……”
“所以咱们得多开几个洞啊,肖老哥。”
王荷冲肖老大眨了眨眼睛,嘿然道:“不仅要多开几个洞口,接下来几日,咱们还得将这望风岭之中各处险要地形,以及山岭周遭哪一处适合垦荒,都派人前去查看了,记录下之后汇总过来……”
肖老大一听王荷的话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吃惊道:“你要做些什么?不是……大首领他,准备做些什么?”
“殿下一心要救助燕州百姓,恐庶民为朝堂大能们的手段所累。虎头寨不会是他出手救助的第一个目标,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某家毫不怀疑,王世子殿下能够事竟全功。只是到时候,身后跟着数万、数十万流民百姓,怕是个不小的压力。”
“届时,这些人总得有个安置、休养生息的地方吧?望风岭北有卫河源远流长,河道之北便是大片水草丰美、适宜垦地耕田的地方,更兼望风岭本身地势之利,依某家来看,正适合安放他们。”
肖老大骤然起身:“聚拢数万人,都是一城之地了!这……大首领这般,必会引起朝廷忌惮,视之为……视之为……”
“视之为造反呗。”
王荷摆了摆手:“时下燕州,乱象丛生,造反与不造反,已没什么区别。”
“王殿下当初若是下定决心,竖起义旗,如今的世子殿下便是太子了!”
“这……这……”肖老大虽然心中隐约有些预感,但毕竟没有做好从王荷口中听到造反这个词语的准备,他一时之间说不话来。
王荷表情放松,嘀咕道:“王世子殿下慈悲心过甚,造反那是要死很多人的事情,某家觉得他可能还未有这个打算。”
“肖老哥不必为此忧虑太多,某家也只是说早做打算而已。”
肖老大心中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随即正色道:“如此一来,那些战马甲戈如何分配,老哥便要与你说道说道了。”
王荷看着面上闪过一丝奸诈之色的肖老大,目瞪口呆。
第一百四十章 上兵伐谋
旭山山谷内,晨光熹微,暖洋洋的空气晒得坐在牛转翻车旁的白衣男子眼睛微眯,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隆冬腊月,旭山山谷内却是一片春意盎然之色,山花烂漫,一座座亭台楼阁傍山而建,时有白鹤自山谷上方蒸腾的云雾中亮展羽翼,唳唳有声。
白衣男子望着天空中缥缈无际的白雾,打了个哈欠,捡起凳子边的鞭子,有气无力地抽了抽一旁停下来的黄牛,黄牛哞哞叫了几声,又开始向前走动。
它鼻孔间穿有鼻环,被一根绳索系着,绑在了一旁竖着的滚轴的横木一端,另外脖子上另有一根绳索,绑在了滚轴横木另一端上,每当老牛欲要朝前走的时候,脖颈上的绳索就会骤然收紧,鼻孔上的绳索则在此时放松,它便只能乖乖转向,围着立木打起转儿来。
立木随着耕牛不断转圈,其上紧紧箍着的大圆轮便跟着转动,其上一个个把柄拨动了连接着的龙骨水车,将扎在河水中储水的一个个挂斗传动到挨着田地的一端,浇灌土地。
这般精巧的物什,在如今的大昭境内不算稀少,但也算不上是多么大众的东西,阿五本身有照顾首阳阁内开垦出来的农田的职责,不过他偏偏又是一个懒人,老师不允许他推卸了这个职责。阿五为了能够继续犯懒,便从外界学透了这水车的精细构造,在旭山山谷内照样造了一个,浇灌田地便再不用发愁了。
那一斗斗的河水灌入了一方蓄水池之中,方形蓄水池四面皆有一个孔洞,河水在池中积蓄过半之后,便会自动涌入空洞,顺着孔洞管道往四周的几个小蓄水池流过去。
几番往复之后,河水漫过田垄,实实在在地涌入农田之中。
照阿五这般做法,一日能灌溉农田绝不下数十亩,而且只要河水不会断流,足可以成为一劳永逸之事。
这样的好法子,照小师弟的说法,拿到外面去,就是济世救民的良策,当时阿五嗤笑一声,自己这般懒散,这种济世救民的好法子,谁愿意要他便送给谁,让别人去济世救民吧,他只想在首阳阁之中懒死。
他的回复,可是让老师最宝贝的小师弟生了好长时间的气,足足半个月未理会阿五。
阿五对此也不在意,小师弟不来烦扰自己,自己也正好悠闲一段时间。
不过,今日阿五之所以会守在河边,老老实实地看顾耕地,却不单单是为了老师强派给自己的职责。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里是小师弟去往师父所在小楼的必经之地。
阿五就是为了在这里等待小师弟,想问询小师弟一些东西的。
他太懒散,对世间诸多事都不感兴趣,鲜少会如今日这般,对一些事物出现罕见的兴趣。
“啊……”
阿五又打了一个哈欠,从凳脚下拎出酒壶,小啄一口,眼神在周遭一扫,便看到了从西边的山道远远走过来的小师弟。
看着小师弟远远地走了过来,阿五竟觉得心跳稍微快了那么一些,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挺胸,脸上倒还是那副懒散表情,待小师弟从身旁经过之时,恹恹地喊了一声:“回来了啊,小师弟。”
当初被李端龙看作是首阳阁未来阁主的小童刚刚越过阿五,他已经懒得理会自己这个懒得令人发指的五师兄了,此时陡然听到对方主动招呼自己,小童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向阿五师兄:“阿五师兄,你可是在和我说话么?”
不怪小童师弟这般吃惊,实在是阿五师兄主动同人开口讲话这种情形,从小到大,小童都未亲眼见过。
这……简直算是耸人听闻了。
小童将阿五师兄的这番变化暗暗记在心里,决定等会儿报告师父。
“此间就你我二人……”
阿五师兄说了一句,接下来便懒得细说了,摆了摆手,直接道:“小童师弟啊,可是燕州郡那边又传回来了什么消息?交给师兄去存档吧。”
小童更加吃惊了,阿五师兄什么时候会主动往自己身上揽活干?这今天可是头一遭啊!
阿五师兄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小童脑中动念,片刻之后,想到了数日之前,阿五师兄身上发生的一件怪事,笑着从怀中一沓信笺分成了两叠,一叠递给阿五师兄,一叠则由小童继续抱在怀里。
他笑嘻嘻地道:“阿五师兄破天荒地自己给自己找活做,小童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啦,这是这几日来燕州郡收拢过来的消息,都交给你。”
“情报都是一式两份的,这一份我得送给师父查阅。”
说着小童向前走了几步,看阿五手指飞快地翻动着那些情报,小童挤了挤眼睛:“标着‘地’字印记的,是关于那位燕王遗子的情报,阿五师兄慢慢看,我先走啦。”
小童一溜烟儿地跑开了,似乎生怕阿五师兄反悔。
他最后那一句刻意提醒,其中自有缘由:前段时间,首阳阁门人里面,有个叫做‘石子’的传回来了一个情报,师父特地为这个情报将五个师兄都召集到了他的小楼里商议事情。
一番了解之后,小童才知道,那个叫石子的门人传递过来了燕州郡金国武卒与杨立一行人交锋的情报,以及石子向首阳阁请辞,并要求首阳阁按月偿还欠给他银两的事情。
小童除了觉得这三桩事情都比较有趣之外,便再无其他感想。
从阿大到阿右四位师兄也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倒是阿五师兄在那日少见地主动说了许多话,似是对石子的离去甚是惋惜,同时还夹带上了几分对那位领三名手下,便能分割金卒千人之军的燕王遗子的兴趣。
小童当时便觉得事情更加有趣了,他与阿五师兄日常见面的机会最多,也最了解自己这位师兄,当然知道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便能令阿五师兄产生兴趣的,因而便将那件事记在了心里。
今日阿五师兄又一次主动向自己提起燕州郡情报归档之事,小童便立刻联想到了先前那件事,因而最后出声提醒了阿五一句。
阿五按照小童的提醒,果然在一叠信笺之中找到了那封标有‘地字印记’的信笺,长舒一口气,还以为要将每一封情报都拆开看了,才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那个,小童师弟的提醒真是及时。
他将那封信笺撕开,从中抽出一张纸来,其上一个个蝇头小楷便落入了阿五的眼睛里。
一封不过五十余字的信笺被阿五读了大半个时辰,仔细揣摩,不时大笑两声。
暖阳高照,和风煦煦,河岸上几棵树木枝条随清风摇曳,再加上一个不时大笑的白衣青年,一头卖力转动水车的黄牛,整个画面写意而快活。
这位白衣青年从前可是懒到了‘都不愿意在脸上显露什么表情’的地步,快活快活,难得难得。
一封信读罢,白衣青年抬起头,看着天空,阳光透过薄雾映照到他的脸庞上,那张本就俊秀白皙的脸孔,在阳光之下显出几分透明的质地,薄如蝉翼。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呐……”
“石子看人倒是准得很,不过,石子似乎更为擅长伐交之术。时下这人也用不着吧?”
“我倒觉得伐兵之术更有意思,燕州郡这般大,该有许多热闹可以亲身体验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势与形
铺好茶席,煮茶,焚香,倒茶。
将一切都工整做好之后,小童跪坐在李端龙对面的蒲团上,不时偷偷抬眼看一下师父。
李端龙正仔细阅读信笺,那张不像是已至知天命之年的人该有脸孔上,眉头微皱。
师父阅读情报的速度是极快的,片刻之后,一沓厚厚的信笺已全被他拆封看完,他叹了口气,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摇头笑了笑。
走到一旁另一张桌案前,在铺开的墨卷上轻轻划掉完颜稽康的名字。
李端龙坐回来后,抬头看向小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完颜稽康,已近废人矣。”
“自今日起,九子之弈的棋局,他已出局。”
小童闻声眉头紧锁,很是不满师父对于李端龙的决定,生气道:“不过是与那个惯会耍心眼的杨立才两战而已,虽然两战两败,但只是小对决,师父怎么能当下就着急否定掉这个人呢?”
“呵呵……”李端龙被小童质问,脸上也无愠怒之色,反而继续笑着道,“老夫说他废了,他便废了。”
“以金国皇族太子之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此情况下都能败给一个不能见光的大逆,这等蠢笨之物,怎么配继续入局九子之弈?”
小童气鼓鼓道:“耍心眼也终究只是耍心眼而已,一些小聪明,哪里能登上大雅之堂?”
“你便当这只是小聪明好了。”李端龙摆了摆手,“世间以强击弱,弱必溃之,此为万年亘古不变之定律。”
“此人不懂己力之强,强在何处。令己形与势驳,倒被杨家郎拖进了自己营造的强势局面中,种种弊病一齐涌现上来,败了一次,未能痛定思痛,知耻而后勇,又折在杨家郎手中一次。”
“自此,其战心已被彻底击碎,心障深种。纵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令他形势具备,他若无壮士断腕之心,也终究难胜杨家郎。”
“他是金国的谙班勃极烈,这等身份亦又会成为其之阻碍,令之万不能壮士断腕。”
“如此种种,老夫实难看出他与杨立再战,能否有一成胜机?说到底,凡人平生最难战胜之敌,皆为己身。完颜稽康此时要面对的敌人,不是与之对立的杨立,而是站在杨立背后的另一个自己。”
“以今日之我打倒过去之我,可不只是需要勇气那么简单。”
这番话让小童彻底找不到了为完颜稽康辩解的理由,他瘪着嘴巴,轻声道:“这个人废了便废了吧,师父说什么,我听什么就是了。”
李端龙点了点头:“首阳阁说破天去,也只是江湖宗派,老夫时日无多,待老夫死后,恐再难护持首阳阁之基业。”
“所以才会有目下的九子之弈,目的便是为了替首阳阁寻一个可靠且势强力大的靠山,在这个过程里,任何一点私人感情干涉到棋局之中,便都可能导致最后完不成目的,你是明白的,不过,别钻牛角尖。”
“金国此时势大形强,以其未来太子作为我首阳阁之靠山,本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但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完颜稽康内心俨然已被弱者心态占据,他再不能成为首阳阁看中的合格靠山。”
“不久之后,师父便再不能为你张目了,你自己须得看得清楚些,对待凡事抛却个人之情感倾向,才能看到最真实的。”
李端龙面带笑容说出这一番话,却令小童内心泛起了一缕缕伤感的情绪,他低头黯然道:“便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师父的伤势真不可挽回了吗?”
“在为师那个时代,英雄辈出,天下间风起云涌。豪杰英才如恒河沙数,不胜枚举。那样一个时代的英才,到了如今的天下间,硕果仅存的却也不剩下几个了。此为时也,命也。”
“为师在此虽能苟延残喘,但不能与天下英雄比拼谋略才能,人生便终究残缺了大半,如此,倒不如归去。”
小童的头颅越来越低,小声抽泣着。
师父是严师,也是慈父。小童本与师父没有任何瓜葛,他只是一个流浪乞儿而已,却被师父收留下来,看着师父一步步建立起首阳阁,再将这一份费尽苦心得来的基业,转手便送给自己,为己张目谋断。
哺育之恩,金石比肩,孺慕之情,又岂是一时半会说割舍便能割舍去了的?
这些时日,李端龙在小童面前提及自己的积年旧患的时候已越来越多了,小童纵然一日一时没有察觉,但这般长的时间下来,他业已经明白了李端龙的暗示——为师时日无多了……
李端龙沉默片刻。
他被世人列入世间王佐三士之一,称为‘狂士’。
狂士自然有狂士的风骨与骄傲,他也曾自诩堪破生死,但真到了如今踏足生死临界的时候,那份傲视生死的底气便不由得畏缩了许多。
人生仍有缺憾。
有了缺憾便有了畏惧于死的理由,年少时那份骄狂意气终是保有不住了。
“为师坦坦荡荡地来,也坦坦荡荡地去就是,但走之前,为师还想要做些事情。”李端龙沉吟着,眼睛里慢慢涌现光彩。
那是小童只要注视师父的眼睛,便为之心神颤栗地一种光芒,仿佛垂暮西山时的太阳,最后一次以自己的血液烧透半块天穹。
“师父,要做些什么?”
小童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端龙却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下去了,神秘一笑,转而道:“天下各处,皆有情报汇集而来。”
“山阳郡血刀宗、青树郡极乐大尊、秦川郡老羊观、江左凤十羽盟、还有距离燕州郡最近的徒太山宗等等宗派皆已星夜兼程赶赴燕州。”
“江湖邪道宗门,利字当头,所为不过是还未查实的‘怀宇王墓’而已。”
“令为师好奇的是,这次燕州郡动荡,竟将般若寺、大佛寺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闻风而动,想必江湖正道门派也会在不久之后有所行动了。秃驴们的寺庙里莫非没有人添香火钱了么,要来燕州捞它一把?”
李端龙语气里似乎对天下数一数二的禅宗般若寺、大佛寺有些不屑。
小童被李端龙刻意的话语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心里的阴霾也渐渐消减不少,他吐了吐舌头:“师父必定是没仔细看这次的情报。”
“哦?”李端龙面现不解之色。
他哪里会真的不知般若寺、大佛寺此次火急火燎赶往燕州的真实原因,只是寻机逗乐小童而已。
小童点头,回答道:“般若寺,大佛寺此次会来燕州郡,参与这一场风波,大半原因是由于那个杨立,他身上怀有禅宗内家第一正本武学《易筋经》。”
“如此,倒是说得通了。”李端龙‘恍然大悟’,“那老狐狸临死还要坑了天下禅宗与鱼肠道,也真不容易了。”
“怎么会是坑?那《易筋经》可是真的……”小童对于师父的话语很是困惑。
“老狐狸带出来的徒弟,必定是个小狐狸。”
“依势借势这种法子,那小狐狸必然是烂熟于心的,此时天下禅宗有这么重要的把柄落在他手上,他少不了要同那些和尚们敲敲竹杠啊……”
小童愣了愣,思索半晌才明白了李端龙话中的意思,登时又愤愤不平开了:“这人也忒会耍心眼了,《易筋经》都能让他拿来敲和尚们的竹杠,和尚有苦头要吃了。”
旋即又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笑容:“不过他这人倒也有趣,怪不得阿五师兄这般喜欢看关于他的情报。”
方才还为完颜稽康被师父踢出九子之弈的赌局不高兴,对杨立很是不满,这下又立刻因为周围发生了与杨立相关的事情,小童这倒是十足的孩童心性了,奇妙得很。
李端龙闻言,点了点头。
目光转向窗外:“首阳阁内,你最后一个师兄此时估计也离开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刀术
虎头寨大寨门口,人流混杂于辎重家什、牛马家畜之中,吵吵杂杂地照着田氏七兄弟的安排,整理好队列。
一辆马车立在虎头寨乡民队列的最前面,钱勇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牵着马缰绳,有些恹恹的,脸上一些青肿与跌打药酒涂抹后留下的痕迹仍未消除。
身后马车车辕上,郑铸倒是正襟危坐,不发一言。
马车里载着的是受了重伤的文庸,先前与金兵对决,使其肩膀本就受了些伤,时下又被李傲云一枪扎穿了肩膀,霸道真元侵入体内,顿时伤上加伤。
如今文庸虽然已将体内那股霸道真元消解干净,但是暂时还是行动不便的,只能坐在马车里。
钱勇倒只是受了一番皮肉伤,身子骨还算扛得住,待其伤势好转些许,便被寨子里的乡亲们联手发配给受伤的文恩公牵马坠蹬了。
身后的喧哗令钱勇心中升起一阵烦躁之感,他扭过头去,向那些同乡们看了一眼,嘟嘟囔囔:“还以为有人会想出什么好主意呢,还不是要乖乖地撤离。”
“还白白耽搁一天时间,要是让我来做,肯定……”
话未说完,钱勇便收声了。
这样动员全寨撤离清风山的事情,他确实能做,但真交给他来做的话,肯定不如杨立几人能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寨众们排好的阵列虽然比较混乱,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喜气,单单是这种破家一般的迁徙,竟没令大家产生对未卜前途的害怕这一点,钱勇心中便自知不如杨立,因此剩下的那半句话才没说出口。
郑铸看了钱勇一眼,他倒是笑呵呵的。有没有钱勇照料马匹,对郑铸而言都是一个样,钱勇在的话,郑铸反倒觉得累赘。
不过鉴于寨众盛情难却,他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在云州衙门大堂里当了几十年的捕快,郑铸对怎么磨炼毛躁的新人这一点,还是颇有心得的。
眼下的钱勇便正好交给自己多调教调教。
没过多久,彭旭用秀才捧着一个厚厚的册子小跑着过来了,在马车便停下,喘了几口气。
钱勇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这个先前还跟自己是一伙的彭秀才,搞不懂这人‘卖主求荣’,此刻面对曾经的‘旧主’,怎地会一点愧疚也没有?
彭旭用确实对钱勇没啥愧疚,钱勇盯着他,他面不改色,待气息喘匀了之后,笑着将厚厚的册子递给了郑铸。
“郑大先生,这是编有虎头寨所有人员的民册,按照大首领的吩咐,在下已将每个人从前在寨子里是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记了上去,没有半分遗漏。”
“大首领让我交给您看看,顺便劳您保管好这本册子。”
郑铸闻言,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大首领要让我保管这本册子?”
若是放在燕州郡外的其他府衙县衙里,这本民册便是县衙主簿手里的那本编户齐民册,其中有任何变更,都要县衙大印盖上去才算生效的。
大首领特意交代彭秀才来办这件事情,必然是对此事比较看重,如此轻易地便交给郑铸,郑铸却不能轻易地就将之当成了一般物什——大首领这般做蕴含的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然也,然也。”
在钱勇的眼里,彭秀才仿佛讨了一房貌美如花的小妾一样,脸上绽放出那种激动难抑的光芒:“大首领还说了,以后等咱们寨子安定下来,还要给寨子里的每个人都打造木牌,示明身份,比朝廷从前发给百姓的民籍文书要方便多哩……”
“届时,还得要郑大先生多多配合在下,施以援手,不然在下恐怕是忙不过来。”
忙过来忙不过来不说,彭秀才总算是找到了自己能干且爱干的事情,他恨不得把自己忙死。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爆发出来的奋斗热情,就算是年轻后生都难以比肩。
郑铸翻开那本《民册》,仔细看了两页,点了点头道:“彭大先生若有需要,某家自会施之援手……同舟共济。”
“要多谢彭大先生了。”
郑铸一抱拳,那一声彭大先生的称呼,令彭旭用秀才脸上的光芒更胜,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哪里,哪里,郑大先生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在下便先去忙别的了。”
“彭大先生自去忙就是。”
“好嘞!”
……
相较于队伍前头的吵吵闹闹,队伍最后方的杨立、都邪二人,因为距离整队民众比较远,反倒清静了些许。
此时都邪扶着杨立的一只握着刀的手掌,让杨立并拢的双脚分开,弓步下沉,长刀向上斜撩。
“大首领,刀术与剑术不同,不求轻灵飘逸,亦不与敌交缠,互为攻守。”
“刀术大开大合,凶狂决绝,每一招都必取敌之要害。比如大首领目下使得这一招刀术基础‘天冲’,从下往上,双脚发劲,带动脊骨大龙,提劲入臂,翻转手腕,上撩扑杀而来的敌人咽喉。”
都邪话音未落,杨立便一刀朝上撩。
噌——
空气划过刀锋的冰冷金属音响起,杨立这一刀上撩,倒是有模有样,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刀术大开大合,凶狂决绝的气态。
但是都邪却在一旁皱起了眉头,迟疑着道:“大首领,全错了。”
“属下方才教给你的,你这一下挥刀,全都忘了个干净。”
杨立收刀入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连连摇手:“看来我没有修行武道的天赋,都邪,莫再强迫我,莫再强迫我……”
他苦笑不已,一旁的都邪也是十分困惑的眼神:“大首领如今双臂有开山裂石,掌毙猛虎之力。”
“以如今这种体质,以之修持武道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怎么会没有天赋?大首领当下的天赋可是已经堪比青史留名的那些天生神力的猛将了……”
“一定是都邪还未找到其中关窍,大首领待都邪再想个好法子……”
都邪话还未说完,便被杨立摇晃着手掌打断了:“这股神力来源,你又不是不清楚,它何时会离开,也是说不定的事情,便不要再拿这个消遣我了,都邪。”
本来杨立对于武道修行也是颇有兴趣的,先前因为自己天生绝脉,无法修持武道,便将这个心思收敛了。
如今一番危机之后,双臂之上的鬼手绝式内涌入巨量魔道真元,直接导致他双臂之上的经脉被拓宽了数倍,更拥有了一种近乎天生神力的‘天赋’。
因此他临时起意,请都邪教授自己刀术。自虎头寨众人开始在大门口集合到当下,他已经练了三个时辰的基础刀术,却没有一个招式真正是符合都邪标准的。
杨立立刻便没了修持武道的心思。
杨立、都邪二人也是初次互为师徒,都邪为师父,此时还不清楚天下习武之人,如自己那般一个时辰便能将一招刀术基础掌握通透,花费一个时间便学会了整套基础刀法的,在习武之人中当属凤毛麟角般的天才。
他认为杨立之智慧,要掌握这些应该比自己还快一些,于是在不自觉中便抬高了对杨立的标准。
而杨立在都邪不经意地引导下,也下意识地以为世间习武之人,必然能在一两个时辰内掌握一招基础刀术,不然便是没有天资。
在两种思维互相衬托之下,这‘修持武道之路’,自然是再难进行下去了。
但是都邪不肯放弃,还要在令杨立尝试其他的训练手段,过了那份对武道的热情劲头,杨立就显得冷静许多了。
他说道:“都邪,这双臂神力得来不易,但是其消散的时间,也没有定数。
不如这样,鱼肠道若是有那种专精暗器弓弩之类的杀手,且派遣几个过来,我同他们学习暗器射艺之道如何?
如此也算是对双臂之中神力有个利用,纵然以后这股力量散去,也不至于令我对武道产生过多的依赖。”
当今天下,暗器、射艺一道容易入门,但实难专精。
都邪亦清楚自家大首领是不会把大量时间消耗在专心修持武道上来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而便暂时打消了帮助杨立踏入刀道的念头,顺着杨立的意思点了点头:“如此倒也正好,也算是对大首领双臂神力有个利用。”
“不过,若这股力量许久不曾消褪,大首领便要考虑如何将之完全化为己用了。”
“否则这股力量在大首领体内积蓄日久,恐成祸害。”
都邪表情严肃了许多。
杨立只得一叠声地先将都邪的要求应承下来。
“不过,该如何联络鱼肠道,属下得好好想想办法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鱼肠道
队伍终于整备完毕,慢慢起程出发。
杨立、都邪翻身上马,驱马跟上了队伍,也不与大队伍靠得太近,方便在第一时间发现后方突然出现的状况,通知到大队伍中。
晨间空气和着自山林间缓缓升起的太阳,有一种清冽而不失生机的况味。
杨立抬头向前看了看,眼角余光瞥见都邪一直盯着自己,在等待自己回答其先前的问题,不由笑了:“昨日我已经召来信隼,同王荷详细问询了一番小台村如今之状况,也已命他差人前往逐鹿府鱼肠道,调遣杀手赶赴此地。”
“大首领预备着调遣多少杀手进入燕州?此中可有擅长暗器弓箭的好手?”都邪接话问道。
杨立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思虑片刻才道:“此次大概会将身在逐鹿府的鱼肠道十之**的杀手全部调遣过来。”
“待到局势安稳些,我打算将鱼肠道整个搬到燕州郡。”
都邪微微扬眉,面上倒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燕州郡本就是燕王杨统兴兵起事之地,也可以说是大首领的故乡,此地与大首领也算是宿命相系,随着大首领进入燕州郡,若将此地作为根基发展的话,鱼肠道不免要搬迁过来。
都邪对此早有预料。
只是……
“苍树,他同意么?”
此次与大首领重逢,未见到苍树,都邪一询问杨立才知其已将苍树派遣到了鼎京去做一件大事。
苍树与大首领脾气一直不太对付,都邪是清楚的。鱼肠道举宗迁至燕州郡,他同意的可能性应该不大……这里面别再因苍树出了什么变故才好。
“迁移鱼肠道之事中,也有苍树居中调度。他本就在鼎京,离逐鹿府也近一些,这样大的事情,要他去协调自然比较方便。”
杨立轻轻浅浅地说话,看了都邪一眼:“此事未与你商量,是我的不对……”
“大首领但凡不以身犯险,其余事情,与不与属下商量,皆是小事耳。”都邪爽朗一笑,对此毫不在意,“属下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先前担忧,也是怕苍树不会同意。”
“苍树与我,却是怕你不会同意此事。因而才会有此番‘先斩后奏’。”杨立眼睑低垂,笑了起来,“倒没想到此中会有些误解。”
“今次燕州郡动荡局面已愈演愈烈。”都邪斟酌着话语,缓缓出声,“先有《镇狱刀经》于无当窟出现一事引得江湖武夫尽将目光投向燕州郡。”
“后有无当窟内藏怀宇王墓,有所谓的‘无当窟苦役’挖开陵墓,偷走无数黄金之事,属下也曾被归入了这‘无当窟苦役’之列。”
都邪哂笑着:“李傲云玩这两手,以财帛秘籍为引,牵动江湖人心,到了当下,已有诸多宗派在前往燕州郡的路上了。”
“昨日二更天,属下便在虎头寨周围发现了如意禅宗弟子的踪迹。”
“李傲云以燕州郡为棋盘,以燕州子民、江湖门派势力以及金国的谙班勃极烈为棋子,要下一局怎样的大棋?属下实不能揣测。”
都邪叹了一口气:“除却武道一途,在谋略一道上,属下不如他多矣。”
“但大首领不同,若大首领在燕州郡‘入世’,于前途波云诡谲,坎坷未明的情况下,大首领又计将安出?”
杨立仔细听完了都邪的话语,神色郑重起来,目视前方,道:“在盛州府盘桓的时间里,陆大先生曾同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圣天子欲治江湖。”
“因大昭的皇帝要治江湖,使江湖武人尽归王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因而才有了李傲云如今能在燕州郡如此大胆行事,他是得了朝廷大员的指令的。”
“燕州郡之事株连甚大,李傲云及其手中的真理教,绝难撑起如今的局面,亦绝难担待开国门放金兵入燕、任其肆意屠戮燕州子民的责任。”
“都邪,在这一点上,你便说错了。李傲云不能亦不敢做出如今这般大的局面,他的背后必另有其人,而且不止一人。”
“挑动江湖武人,齐聚燕州郡,自这一事上,倒可以看出来那些朝廷大能们,确实有几分为皇帝分忧解难,治理江湖的意思。”
“只是治江湖之事,明明可徐徐图之,无伤大昭民生之安稳,他们却选了这最暴烈凶狠的手段,若说他们没有其他图谋,我是不信的。”
“燕州一郡全境虽地势起伏,横断、徒太山脉于境内交错而过,但依旧有良田何止千万顷。”
“我猜这些人所图所谋,其一便是这燕州土地,其二则是这块地上的百姓。”
都邪眼睛微眯:“就如同大昭立国初时的贵族豪门林立朝野,大行兼并土地之风,鲸吞田亩,使民生凋敝,国势颓靡?”
“百姓没了田地,便没了底气,没了活路。这两样都没了,只能出门到别人家去寻活路。豪门贵族们大发慈悲,一纸奴籍将原本为‘人’的农人们打成奴隶,从此千年百年,皆不得翻身,在豪阀门下兢兢业业,勉强成活?”
杨立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都邪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上扬的唇角勾勒出一抹森然的弧度:“大首领要与这些豺狼虎豹们斗一斗?”
杨立眼神坚定:“就斗一斗。”
都邪沉声道:“属下愿为此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旭日东升,怒放的阳光落在队伍最后的一对主仆背影上,为他们浇铸上了轮廓。
杨立目光幽深:“所以,都邪,我已经入世了。再没有如果。”
“而且,我觉得他们引天下武人入燕,花出去了那么多金锭,于他们而言,代价未免大了些。”
“那个怀宇王墓,不见得一定是他们杜撰出来的东西。”
都邪眸中光芒晃动,宛若一座山倒塌入海,惊起万丈波涛,他紧紧攥着刀柄,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在大首领眼中看来,不是那么失态:“这件事,若是真的,那……怀宇王墓之中真可能有一座金矿?”
“可是怀宇王墓在无当窟之内,真理教是怎么将手插进去的?”
“无当窟,很可能已不再是无当窟了。”杨立回道,“我欲去一趟无当窟,当首先令虎头寨与王荷那边的小台村合流,只是王荷那边情况如何,我却也不甚清楚。”
“另有一点便是,金国武卒如今战力如何,我们能否倒过头去将之一举消灭干净?若将金人军灭净,燕州动荡便少了一股势力。”
都邪眉头紧皱:“此事不能急,一切都须得王荷那边回信过来,才好定夺。”
“大首领既然说那无当窟之内,极可能真有一座金矿,那么此地便是必须要去的!”
“然也。”杨立嘴角上扬,面上却有忧虑之色一闪而过,“但愿不会太迟。”
都邪沉浸在亢奋的情绪当中,未曾注意到杨立脸孔上的担忧之色。
他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搬空无当窟里的那座金矿!
都邪实际对于财帛金银并没有多少**,之所以令其如今这般激动,乍起贪婪之心的,是杨立方才说出口的那个构想。
大首领要在燕州立下自己的基业,要率民与朝堂大能掰腕子!
这一路而来,单单收拢虎头寨、小台村两个地方的民众,他们还尚有自己的积蓄可以保证每日有饭可吃,还能活命,但大首领的目标必然不止是收拢这两个差点便遭了兵灾的村寨!
随着江湖武人,三教九流齐聚燕州郡,此地必然会出现更大的乱子,届时必有流民汹汹!
都邪不信杨立能对此坐视不理——一向不愿惹事的大首领,可是因芸芸众生才决心入世的!
那么真到了流民汹涌,燕州全境民生凋敝,百姓饥不果腹的时候,什么能够保证他们继续活着,不被冻死,饿死?
粮食!田亩!房屋!
拿什么来换这些东西?钱!
所以怀宇王墓此时才会在都邪眼里显得这般重要。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商讨
夕阳西落,在山岗上树林间投下稀疏的光影。
山岗下的小溪流水潺潺,夕阳的晕红色彩投入溪水里,寒冽的流水被悄然抹去了几分棱角。
杨立弯腰探手入水,肩膀上的鹰隼张了张翅膀,喳喳叫了两声。溪水依旧冰冷刺骨,夕阳为之渲染上的温暖色泽并不会改变其本质。
青年的身后,虎头寨乡亲们已经在山岗下找到了背风的地方,捡来一根根木头支撑顶在山岗下,在木头上简单搭上一层柴草之后,便形成了一个靠山的三角形居所。
人们在营地周遭各自忙碌着,埋锅造饭,一阵阵烧火引起的黑烟飘上天空,令此地多出了几分勃勃生机。
都邪走到了杨立的身后,低声说道:“大首领,此地情形有些诡异,不久前应该有一伙人经过这里,林子里还有留下的火堆,我探手进去摸了一块石头,还有些温度。”
“最近燕州剧变,江湖人在燕州行走的情形已非常易见,还是小心些为妙。”
杨立闻声点了点头,道:“知会郑捕头,田氏七兄弟一声,让他们今晚多警醒些,轮换休息,若是遇到不寻常的情况,及时汇报。”
都邪点了点头,却未立刻离去知会郑铸等人,目光看向了杨立肩膀上的那只鹰隼,笑道:“可是王荷那边来消息了?”
杨立转过身来,道:“王荷已带领小台村民转进望风岭,他说望风岭那边地势不错,有险要可守,亦有一块区域得天独厚……可建成城池。”
“在山岭之中建城?”都邪眼中光芒闪动,意味深长,“营造城池耗费巨大,更何况在山中建城,运输木料、工具便要麻烦许多……”
杨立笑了笑:“他选的那块地方,毗邻卫河,轻舟直下,往东一日过逐鹿,往西则入吞舟河,半月至青树。”
都邪眼中光芒更炽烈了,低下头去:“如此,倒是极好的……”
“好么?”杨立面无表情,“汇集流民而兴城池,卫城池以练兵,这是谋反的势头!”
“大首领不能谋反么?”
都邪反问了一句。
杨立垂下眼睑:“非不能,只是不愿。”
“燕州大乱将至,流民无数,路有饿殍的景象已不远也,大首领要坐视不理么?”
“不会。”杨立道。
都邪心脏狂跳,强行按捺住那股子突然涌起的激动,继续低声道:“大首领既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对燕州百姓负责,使之居有所,耕有田,食有粮。那就在王荷将军所选择的那个得天独厚之地,营造城池又有何不可?”
杨立笑着虚点了点都邪的脑袋:“都邪,休想把我的思维绕进去。莫非我不能力求阻止那大灾降临么?”
“非要等到百姓流离失所,灾民遍地,饿殍盈野?”
都邪抬起头,一脸郑重,目光炽热:“可是大首领,这大灾已经开始了,它会愈来愈快地发展。”
“小台村、虎头寨已算不上是这场灾祸开始的先兆。”
“大首领自云州进入燕州郡,沿途所见,尸骨累累,还不足以令您意识到,它已经来了么?!”
这一句话,直指杨立不敢面对的本心。
灾祸,已经降临在燕州郡了。
只是你自己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而已。
它实实在在地来了,没有一分一毫作伪。
“纵然大首领不认同王荷的做法,又能如何?虎头寨前面还有小月镇,小月镇前头还有卫河湾一百八十余燕人散居之所。”
“大首领要带着他们,东奔西走吗?你又如何能保证他们能一直跟你下去,不会在路上冻死、饿死?”
“如此,安城、扎寨,有何不可?”
杨立沉默了。
都邪再接再厉,曲线救国:“而且,建城练兵也不一定会被有心人认定您有谋反之相。”
“只要大首领有了龙椅上那位的一纸诏令,那些朝官对您所做之事,又能有什么说头?”
本是都邪无心开导之语,却令杨立想了另一件事。
一件他交代苍树到逐鹿府之后,便立刻开始着手准备的事情。
这件事,或许可以帮助自己拿到‘杀父仇人’的诏令……
而从头到尾,杨立都未顺着都邪的话语,产生某种膨胀的野心,他只是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真如都邪所说,借助一纸诏令,重整父亲当年居住过的这片土地,庇护这里的子民。
他点了点头,却把话题扯开了:“王荷在回信之中说,金国武卒只余六七百之数,此时正惶惶如丧家之犬。”
“待到我们鱼肠道的人到了大半之后,正是抹除这个祸患的时候。”
“这里的人,便暂时不往小月镇那边走了。待我们消灭金兵之后,与小台村众汇合。”
都邪本来听杨立扯开话题,心里还有些失落,此时又听到最后一句,他心头微微一动,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全照大首领说的办就是。”
……
星辰隐去,独留月牙儿挂在树梢上。
月下山岗前燃起了篝火,钱勇与田六守着篝火,偶尔聊上几句,驱散脑袋里涌出的困意。
钱勇脑袋一点一点的,已是困倦至极,但苦于他被安排与田六值守下半夜的营地,因而不能去睡觉,只能撑到天亮。
钱勇自己估摸着,就算到了天亮,自己还要帮着那个姓郑的赶马车,估计也不会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休憩,于是对于守夜这件苦差事就更没什么心劲了,精神跟着松懈,还未值夜多久,便犯起了困。
正睡意朦胧中,钱勇听到田六喊了一声,急忙抬起头,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对面的田六一脸嫌恶地看着自己,问了句:“六子,你刚才说了啥?”
田六回道:“我说你看你这样子,擦擦你嘴角的口水。”
“也不知道你白日里忙活什么了,该你守夜的时候,便困成这个样子。”
钱勇撇了撇嘴,他的性子可不是个好拿捏的,田六用这副语气跟他说话,他当然还回去,于是钱勇张口就要讥讽对方几句,还未说话,田六又开口了:“不然你先去睡会儿,今夜应该也没啥大事。”
“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守着就成。”
真是瞌睡了就有了送枕头,钱勇心头那点不愉快立刻就被田六的话语冲散了。
但他抬头,田六脸上依旧是嫌弃自己的表情,好像自己跟他在一块守夜,让他丢人了一般。
这下钱勇的倔脾气上来了,摇头道:“我这儿还没多困,给人家赶马车的,哪里有你们这些跟着大队骑着马,吆五喝六的护卫来得威风。”
“你说啥?”田六横眉立目。
他早看钱勇不顺眼,也确实耻与钱勇这等人为伍,但没想到自己好心让他去睡觉,他倒反过来讥讽自己,哪有这样的道理?
田六立刻便想在这个晚上给钱勇一个教训,这厮禁不住自己两拳头,便吓唬吓唬他。
然而钱勇连吓唬也禁不得,看着田六攥紧了的拳头,以及凶神恶煞的表情,他缩了缩脖子:“没说啥,没说啥。”
“我去林子里撒泡尿,再洗把脸。”
“你先看着啊,你先看着。”
话音未落,钱勇便自篝火堆旁站起来,一溜烟跑向了岗子上的树林中。
田六冷哼一声,未再说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美人与老妪
风穿过林子,打在树枝子上,发出哗哗地声响,听得进入树林的钱勇心里,只觉得怪渗人的。
他走到一棵树下,抬头看了看挂在树梢上的月牙儿,那股子阴森森的感觉在他心里更加浓重了。
钱勇不敢耽搁,解开裤子,不一会儿就响起一阵淅淅沥沥的声响。解过手后,钱勇在林子里转了转,目光扫过山岗子下边被月光映得幽深的溪水。
寨子里的老人说河里有水鬼,晚上在河里洗澡的人,很容易就被它拽住脚踝拖到河底淹死了。
小溪里有没有水鬼,大概也是有的吧?
别自己在溪边洗了脸,被水鬼拽住头发拖进溪水里淹死,这死法可比拽住脚踝淹死在河底要可怕多了……
钱勇看着那条小溪,犹豫了。
当下就回去,他又不乐意,回去了要是田六要是故意敌视自己,找个机会把自己揍一顿,那岂不是也很惨?
前几天刚被寨子里的一群人一顿拳脚交加,那种滋味,钱勇不想体验第二次。可是在这野林子里打转儿也不是办法啊。
钱勇抬头看着前头一截树梢,打了个寒颤。
这地方也容易出吊死鬼……
钱勇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地躲到了自己方才撒尿的那棵树另一边,坐在了树下。
听说童子尿能镇邪,自己的尿应该还是有点用的……
这般想来想去,钱勇脑袋里的困倦感反而愈来愈重了,他也没看见什么吊死鬼、水鬼啥的出现,于是便微微眯了眯眼。
这微微一眯眼,钱勇登时便抵受不住那股汹涌而来的困意,眼皮越来越沉,最终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的睡梦里,钱勇仿佛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低声唱着什么。
她具体唱了什么?钱勇记不清了。
只是听到那个声音 ,钱勇便觉得心里痒痒,一股子不知其来由的旖旎之念从心底升起。
钱勇觉得美人就在身前,但是自己被一条绳索缠住了。
他奋力一挣,那根捆住自己的绳索便被挣断,他向前一迈步。
黑暗中只有声音的梦境顿时消散。
取而代之的,还是那山岗,还是那溪水。
不同的是,溪水边隐约可以看到一名皮肤雪白的女子在洗澡……
钱勇口干舌燥,忍不住迈步上去,就要与那转过脸来对他轻笑着的女子调笑,正在此时,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了:“下九流之徒,敢在某家面前行此淫邪之事?”
那个声音堂皇正大,蕴含一种莫名的威压。
钱勇听到那个声音,打了个冷颤,但是他觉得自己双手已经被女子的身体给黏住了,只想将那女子抱在怀中好生疼爱着,因而即便那个声音出现,也没能阻止他的手掌移向女子的胸口。
然而,女子的反应却在此时有了变化,她轻轻笑着,推了钱勇一把:“冤家莫急,先不要急嘛……”
便是两句简单的交代,都能痒到人的心窝里。
钱勇听到那个声音,如同失了魂一般,松开了手,跌坐在溪边,不省人事。
梦境崩溃。
依旧是那山岗,那小溪。
不同与钱勇梦境的是,那趴在他身上的女子,哪里是什么黛眉弯眸,巧笑倩兮,身段苗条的妙龄女子?分明是一个看面相便已经五十余岁的老妪!
世间哪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好事,如艳情书中所写的那般,在野外睡觉能与妙龄女子梦中交欢的?穷酸文人的想入非非而已!
老妪盯着一步步从山岗上走下来的都邪,脸上的皱纹全都拧在了一起,这副尊荣令人望而生惧!
她开口,嗓音沙哑干涩,阴森森的:“你们占了我这个老婆子晚上睡觉的地方,拿点东西供奉供奉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你也见到了,这孩子可是对老身喜欢得紧,男欢女爱,天地至理,与你有什么干系?”
那张老迈脸孔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透出无尽的邪恶阴毒气息,她尖锐嘶叫道:“多管闲事!”
呼 ——
老妇猛地张开双臂,犹如一只大蝙蝠般凌空扑向了都邪!
在她那张开的衣衫之下,又骤然涌现出了一阵阵色泽斑斓的雾气,罩向都邪的面门!
“邪魔外道耳!”
都邪对那老妪分毫不惧,他在山岗上的林子间藏匿多时,等的便是今夜可能会到访的不速之客。
客人总算是来了,岂有不好好招待一番的道理?
都邪也不在意那斑斓雾气扑面而来,双手持六月雪,迎着老妪和那雾气迎头一刀劈了下去!
开天地!
刀意如神雷,劈开混沌魍魉——那些迷蒙雾气尽数在这一刀蕴含的烈性真元焚烧之下,化为袅袅青烟,升入云空!
老妪未料到自己不过是回来一趟,采补一个青壮补充消耗的真元,便能遇到都邪这般已经超越江湖一流高手层次的武夫。
待对方一刀劈出之时,她才算是‘识得庐山真面目’,惨叫一声,踉跄后退,一滴滴乌黑血液顺着她的双腿滴落在地,随着她的后退连成一道血线。
她又惊又怕又怒:“你是何人?燕州地界,老身还未见过一个使刀的大家!”
“某家距离刀术大家,还差那么一点,不过取你性命,已绰绰有余。”都邪朝前疾走,落脚之处,了无痕迹。
他走在荒草草尖上,双脚没有支撑,却如履平地!
在老妪的眼睛里,都邪已经化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而她自己,根本无法捕捉到那道影子的运动轨迹!
这是半步刀术大家的力量!
亦是老妪最渴望得到的力量,成为大家,便能在江湖上获得地位,谁人还敢蔑称自己为下九流?
如若更进一步,踏入大师,乃至宗师之境,笑傲武林,独霸江湖,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届时,自己便要令天下所有娼妓、优伶皆成为第一等贵人,所有秀才文士皆贬为下九流!
正是为了这个信念,自己才从青树郡万里迢迢赶到了燕州郡。
要趁机谋取那本名震天下的《镇狱刀经》!
等等,《镇狱刀经》?!
老妪再看向近在身前的刀客,一个想法涌上了心头——
燕州郡从未出过刀术大家,此人却在燕州地界,说不得正是他得了《镇狱刀经》,而那秘籍便如江湖盛传的《易筋经》《逍遥游》一般,皆有令人内功一步登天,直达武道大家的力量!
“你竟学了《镇狱刀经》!你凭什么修炼《镇狱刀经》!”
一股怒火直冲老妪心头,那些看似没有任何勾连痕迹的念头经她大脑悄悄转动,便被勾连了起来,更令她将这些念头当做了事实。
老妪已经失去理智,她尖叫一声,不闪不必,一双枯瘦的骨爪直刺都邪的眼睛!
你凭什么修炼《镇狱刀经》?!
那刀经本是留给我的!本是留给我的!
老妪心中的咆哮都邪自然是一句也听不见,但是他听到了从其口中传出的那两句话,心头一惊——莫非李傲云将自己作为枉死刀宗世间唯一传人的身份泄露出去了?
此中必然有自己不知晓的事情,要同这老妪问问清楚!
这一个动念,便令都邪止住了对老妪的杀心,长刀改劈为格,挡住了老妪抓过来的手爪,而后轻轻一绕——
老妪双手各三根手指被从中间直接截断!
啪嗒!
断指落地,还微微动弹了两下。
“啊——”
疼痛惊醒了狂怒中的老妪,她倒退进溪水里,扭头就要飞身逃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已经找到了这名怀有《镇狱刀经》的武夫,那么以后终究有机会从其身边将秘籍窃取到手!
想法很不错。
现实很惨淡。
“停下。”
另一个声音轻轻响起了。
老妪不为所动,飞身而起——
嗖!
一支羽箭擦着老妪的身体射向一棵大树,在那棵大树上钻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
嘎啦嘎啦……
未尽的力道在大树之上蔓延开来,它发出难受的惨叫声,缓缓向后倾倒。
老妪,再也不敢动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消息
老妪内心是崩溃的。
她料到此去燕州一途,必然凶险重重,艰难险阻。
但自己来到燕州这几天里,一直安分守己,今晚不过是趁着夜色想打个野食,便遇到了一位刀术大家。
遇到一位刀术大家,老妪的内心自然比较震惊,但远谈不上崩溃,然而随后又出现了一位一箭可以击倒一棵树的箭术大家……
燕州郡虽混乱无比,各宗派、匪帮林立,但大家境界的武道高手,何时会扎堆一般在此地出现了?
莫非自己久居青树边陲之地,已不知有汉,更不知有魏晋了?
杨立则有些尴尬。
他这一箭,本是指向了那老妪的腿部,要将之击倒在地的,谁料到会出现这般大的偏差,一箭射出,冲着别人的耳朵去了,结果连耳朵也未伤到,击倒了一棵树。
都邪很惊奇。
大首领只是初学箭道,这只是其今天射出的第一支箭,便能有这样的准头,真是了不起。
莫非大首领更适合修习箭道暗器此类外道,而不是刀术剑术这样的近身功夫?
都邪悄悄将这一点记了下来,趟过溪水,长刀架在了老妪的脖颈上,将其押到了杨立的身边。
“大首领,她知道《镇狱刀经》……”
都邪开口说话,还未说完,被杨立开口打断了。
杨立向都邪使了个眼色,而后看向跪倒在自己身前的老妪,不着痕迹地朝左边侧开一步,好似是在避开一个老人同自己行的跪礼,而后才道:“你知道《镇狱刀经》的事情?”
老妪出现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与都邪共同藏匿在树林里的杨立自然一清二楚,对于老妪同都邪对决之时,所说的那句像是极肯定都邪修炼了《镇狱刀经》的言语,杨立内心也是极其震惊的。
在第一时间,杨立也几乎都要以为是李傲云将都邪身怀《镇狱刀经》的消息放了出去,但是后来仔细揣摩过后,杨立觉得事情可能并没有自己想得这么复杂。
所以他才给都邪打了个眼色,以免都邪失言,误打误撞将自身的秘密泄露出去。
李傲云若要利用这些江湖武人,应该不会在此时泄露都邪怀揣的秘密,那么,此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老妪抬起头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有怨恨之色,直盯着青衣公子的脸庞,阴森森道:“老身当然知道,呵呵……又何止是老身一人知道,现如今,江湖武人哪个不知无当窟门人有修炼此震世刀经的?哪个不知无当窟得了个天大的机遇,竟在自己门派当中挖出‘怀宇王’的墓葬来?”
“嘿嘿,想必此时,无当窟已经晓得风声比较紧,把你们两个修炼了《镇狱刀经》的人偷偷送了出来吧?”
“你们怕也未曾想过,此事会被老身察觉吧?”
“那本刀经,它本该是我的,本该助我登上武道大家之境,我千里迢迢从青树郡来到此地,便是为了寻它!你们却生生夺走了它!我在这世间……”
老妪絮絮叨叨的,说到最后,竟低下头小声抽泣了起来。
自己毕生的愿望,只怕是再也实现不了了,今日被他人撞破好事,也撞破了他人的好事,又被他们擒住,已再无活命之可能……
杨立听她絮语,却也将事情弄得大概明白了。
原来这个老妇会知悉都邪身上怀有《镇狱刀经》,竟真是误打误撞的……杨立与都邪面上露出一丝放松之色。
“你说你从青树郡来,从青树直至燕州,路途不下千里。这一路上,你可有找到几个同伴?”
“来到燕州郡之后,你们这些人,若是要互相交流情报消息,都会去哪里碰头?”
杨立抓住了老妪话语里一个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信息,又问道。
老妪抬起头,极怨恨地看了杨立一眼,阴森一笑,并不作声。
“若你将此事如实告知我家大首领,某家自会留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
六月雪下压,在老妪的脖颈上划开一道口子,都邪话语之中意味不言而明。
将死之人,骤然有了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希望,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的。
但是老妪又想到《镇狱刀经》自己是再得不到了,活在世间亦没有了意义,顿时更加心灰意冷,哂然道:“老身已报仇无望,如今只求速死,你动手便是!”
都邪看向杨立。
杨立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形,在脑中思索着,试图令老妪开口,将他所需要的信息吐露出来。
片刻后,杨立道:“我们二人并不是无当窟门人,《镇狱刀经》亦不在我们手中,我的这个下属,修炼得亦并非是《镇狱刀经》,那本刀道宝典,如今依旧在无当窟手中。”
“你仍有机会潜入无当窟,抢夺那本秘籍。在这里将性命交代出去,心甘情愿否?”
这一番话妙极,正中老妪心中软肋。
听到这两位江湖高手都不是无当窟门人,且未能得到传说中的《镇狱刀经》之时,她内心已燃起了希望,待杨立把话说完,她立刻便道:“你此言当真?”
“我有何理由欺骗你?”杨立面不改色。
“你生有一副好皮囊,谈吐不凡,纵不是功名士子,也多半是蒙受祖荫的国子监学生,左不过一个读书人的身份。”
“读书人是天下一等一卑鄙下流之人!”
老妪前几句话还说得刻薄恶毒,后面却是突然换了个语气:“不过,老身姑且便信你一次。”
“这便将老身知道的事情告知与你,若你违背承诺,化作厉鬼也必取你性命!”
老妪说话之时,一直观察着杨立的表情,看其表情自然,在自己刻意表现怨毒无比的语气下,也依旧面色如常之后,老妪内心松了一口气。
此人应该不会出尔反尔,因此才在杨立点头之后,接着道:“老妪从青树郡一路而来,千里迢迢自然辛苦,不过却没有同伴。”
“以我所修炼的内功,大概亦无人愿意与我同行。”
“不过如今这燕州郡,已是江湖武夫多如牛毛的局面,又大都是为了谋取无当窟之中宝藏,便免不了有互相交流情报的时候。”
“哪怕是最后两方人马必会兵戎相见,这个时候也尽是把嘴唇抹上了蜜去哄骗对方,互相套取情报。如男人哄骗女子与之交欢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莫说无用之语。”杨立皱了皱眉。
这老妪真是为老不尊,年纪这般大了,说话言语,也尽是一股浮浪之风,也无怪乎她会以媚术勾引钱勇。
都邪则只是觉得这老妪让人看之欲呕,也不知道钱勇醒来若是看到他要与之交欢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会有什么想法。
“光是老身打听到的,这些江湖武人在燕州碰头的地方,便有小月镇南边的五十丈城浮云酒楼,下河城的粉黛院、挂檐城牛马市子的茶肆酒肆,这几个都是距离此地较近的。”
“远一些的,老身还未去过,便不知晓了。”
“两位大侠,老身知道的都交代完了,你们也该放了老身吧?”
都邪看了杨立一眼,沉默无声。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了。
只是那老妇此时却浑若未觉,只是盯着杨立。
杨立笑了笑,道:“好。”
“都邪,把她拉起来吧。”
杨立拍了拍面露不甘之色的都邪的手掌。
都邪只能依言将老妪拽了起来,冷声道:“若某家再见到你如今日行采补元阳这等淫邪之事,必让你做了某家刀下之鬼。”
声音里,还有几分不甘。
老妪轻轻一笑:“老身以后不出现在二位眼前就是。”
说罢,转身涉溪缓缓离去,身影隐入黑暗之中。
都邪与杨立对视一笑。
“大首领,我已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真元印记,可追查她的行踪。”
“甚好,甚好。”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奴隶们 完颜氏
呼……呼……
一名少年在一指厚的雪地中疯狂奔跑着。
夜空将覆盖大地的雪层渲染成静谧的暗蓝色,少年所熟悉的环境,随着这一场雪的到来,全被覆盖。
他奔跑了一段时间,停下来,在原地打转,目光搜寻视线中任何可以辨识清楚的标的物。
他找不到,他迷路了……这个念头从少年的思维里蹦了出来,让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快了。
嘭嘭……嘭嘭……
它仿佛要从自己的喉咙里直接跳出来一样,激得少年根本无法冷静思考,他也没有多少时间冷静思考。
“该死的雪!该死的雪!”
少年喉咙中迸出怨恨的音节,一双眼睛里惊惶之色愈来愈浓——
“嗷呜——”
背后响起一声狼嚎,让少年脊背发凉,仿佛血管里奔腾的血液都在这一声狼嚎之中被封冻了。
少年一点点扭过头。
那头毛发雪白,行止优雅的狼王,就站在后方一个雪地高坡上,仰脖长嚎着。
老人们的传说里,狼对着月亮嚎叫,是在歌颂月亮赐予它们美味的食物。
狼王低下头,棕黄色的眸子盯着少年,森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凶狠,狰狞的气势骇得少年踉跄一步,一下跌倒在了雪堆中。
少年的思维愈来愈混乱,他想到部族人口口相传的传说,这头狼王是把自己当做猎物了吗?
自己要成为它口中的食物了吗?
可是自己还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
怎么办?谁来救救我,本王可以赏赐给他荣华富贵,让他享尽尊荣,只要他能救我,只要他能救我……
救我啊!来人啊!
少年从袍子下抽出了一柄镶嵌着宝石、把柄缠绕金线的匕首,浑身发抖,弓着背,与那头绕着打转的狼王无声对峙着。
他根本不想这样与狼王对峙,如果有可能,他会毫不犹豫地扭身逃跑。
但是如今没有可能,狼王在一点点接近自己,只要自己转身,它就会在下一刻猛扑上来,咬断自己的小腿,进而咬断自己的喉咙!
只能这样谨慎提防着……
尽可能地提防着……少年咽了一口唾沫,狼王感受到了自己手中匕首对它的威胁,它迟疑了!
它没有再敢继续接近自己!
这个发现让少年心头一阵狂喜,他在内心喊叫着:你快走啊!你快走啊!我不会杀你,你也不要杀我!
冥冥之中,狼王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它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时间,那条下垂在股间的尾巴,垂得更低了。
它呲着牙,露出粉红色的牙龈与雪白的牙齿,它真的开始往后一点点倒退了。
少年心跳得更快,几乎要被这突然而来的惊喜冲晕了头脑,他亦开始缓慢往后退。
只要拉开距离,只要拉开距离,自己就能逃跑,就能逃跑了……
他扬着手中的匕首,感觉身体内消失的力气,都因这一刻突然出现的生的希望而重新回归了。
他时刻准备着。
五步、七步、十步、十五步……
跑!
少年扭身向前奔逃——
踏踏踏踏踏踏——
身后响起一串原比少年的脚步声更加急促而剧烈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少年身体内涌现的最后一道气力都被吓散了!
他刚将一只脚抽出雪层,还未来得及迈出另一只脚,腰部突然漫溢出一股无力感,向着双腿蔓延!
双腿登时软了,背对着白狼王跪在了雪窝中!
“嗷噜!”
一声低吼,狼王粗壮的脚爪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那张喷着腥臭热气的血盆大口往少年脖颈咬了过来——
嗖——
一支羽箭在此时划破空气,钉入了狼王的头颅,巨大的冲击力使之整个身体倒飞出去,发出一声哀鸣!
那个男人站在前方高坡上,合拢一张大弓。
看到那个人,少年热泪盈眶。
他不认识那个人,可他在心里,就是清楚那个人的名字 ,应该如何称呼那个人。
于是,他开口了:“拖也!”
梦境刹那间破碎。
“拖也!”
完颜稽康大叫一声,猛地直起身来,惊魂未定地目光扫过自己所处的空间。
一面的土墙,几个柜子跌在一起堆在墙角,床边有张矮桌,桌上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只剩烛泪顺着烛台流到了桌子上,凝固住。
愣愣地看着那烛台,完颜稽康内心骤然出现一股钝痛,他悲伤地看着那些凝固在桌面上的烛泪:“是你么?拖也?”
“本王的拖也啊……”
门外守卫的金国武卒听到屋子里传出的悲泣声,便推门跨步进来,在离完颜稽康床铺较远的位置跪下,不敢抬头看床上的谙班勃极烈脸上表情,迟疑道:“殿下,天已经亮了。”
完颜稽康正沉浸在失去心腹爱将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哪里会理会跪在地上的士卒,只顾哀哀地哭着。
他想到自进入这大昭燕州地界之后,诸事不顺。想到自拖也被杨立四人杀死之后,自己的时运便愈来愈不济了,直至今日,竟然到了故步自封的地步,再也不复初入燕州郡之时的雄心壮志,内心不由得更加悲戚。
但是这样哭着也不是办法,哀怨世道不公,造化弄人,拖也也不会再活过来,更何况,活过来完颜稽康也有很大可能再经历一场失败
其真正为之悲伤难过的,并不是死去的拖也,只是悲伤怨愤于自己会屡次败给杨立而已,认定造化必然是在作弄自己。
自怨自怜,以为天神之母已经不再眷顾自己。
上苍、佛陀或雄鹰部的天神之母,何曾眷顾过这世间任何一人?不过都是人们凭空臆想出来的上苍垂怜罢了,这一点,汉人是极清醒的,有事便找菩萨神仙拜一拜,也不指望它真能起什么作用,该做自己的事还得照样做。
哪里像是完颜稽康这般,抱住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就不撒手了。
士卒被完颜稽康的哭泣声搅得内心烦乱——若在从前,哪怕是在心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完颜稽康产生什么不敬的心理。
但终归只是从前,如今雄鹰部的谙班勃极烈,哪里有一点女真部勇士的样子?简直比汉人都懦弱。
不过,这股烦躁于完颜稽康懦弱的情绪,只能在内心表现一下,放到面上,士卒还是万万不敢的,士卒头颅更低了,声音不复最初单独拜见完颜稽康时的迟疑与恐惧,他道:“殿下,我们今日该往哪个方向走?还须要您早下决定。”
“您前几日差人送到沉木岭的信笺,今天沉木岭那边已经有了回信了。”
士卒的最后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完颜稽康,他猛地直起身来,眼中放出光芒:“回信在哪里?快拿给本王看看!”
说着,完颜稽康从床铺上下来,开始披挂着甲。
“另外,传令下去,整军集合!”
“是!”
士卒低头跪拜完毕,弯着腰退出了这间荒村里最大的土屋,低下的面孔上,有一丝再掩饰不了的鄙夷,这一丝鄙夷,没有瞒过完颜稽康的眼睛。
他面上一愣,接着熊熊怒火便自心底猛地蹿升了上来。
……
“信呢?”
今日艳阳高照,洒满人间的金色阳光,驱散了人们心头的些微寒意。
但冬日里的微风绝不似春日那边,柔和里带着温暖。
它更柔和,拂过荒村前的长草,长草连低头的气力都不需用,便直挺挺地立在地上,只是那股子寒意,却随着这天地间无声无息的风,穿过了士卒的衣甲,贴着士兵的皮肉溜过,冷意便浸透了骨髓。
完颜稽康的声音,也无这无声无息的微风一样,不带分毫生硬的情绪,却分明能让人感觉到下一刻从他体内爆发出来的寒冷。
先前同完颜稽康禀告的士卒从阵列之中走了出来,他低着头,走到完颜稽康身前,单膝跪地,将信笺呈了上去。
完颜稽康未吩咐他回到阵列,他便一直跪在完颜稽康身前,直到谙班勃极烈将那一封信笺读完了,一只独眼里涌出兴奋的光芒。
“好哇,不过三天,不过三天真理教便会派人增援本王,到那个时候,本王必要将那一伙人千刀万剐,让他们生不如死!”
完颜稽康大笑不已。
众武卒纷纷感觉到谙班勃极烈身上那股柔和的寒冷似乎消减了,他们都跟着送了一口气。
唰!
长刀便在他们毫无心理预备的时候,被完颜稽康从腰间抽了出来,一刀割下跪在地上的士卒头颅!
鲜血溅射在荒草上。
无头尸体在原地晃了晃,倒入草堆中。
众士卒内心的恐惧在这一刻猛地攀升,他们竟然感觉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完颜稽康那一只独眼里涌出浓浓的狞恶之色,那只眼睛扫过在场所有士卒,便让众人感觉,仿佛有一柄刀子刮过了自己的面庞。
他们听到身前自己再没有熟悉感的谙班勃极烈开口了:“你们知道,本王为什么杀他吗?”
完颜稽康咧嘴笑了笑,更添阴森恐怖之感。
“本王杀人,不需要理由!”
“本王是谙班勃极烈,是你们的王殿下,是所有雄鹰部族人的主人,换句话说,你们即是本王的奴隶!”
“你们的生死,皆有本王定夺,你们族人的生死,也皆有本王定夺!”
“本王是至高的鹰神之子,你们是卑微的鹰神之仆!永不可能改变,奴才们!”
这一席话说得毫无掩饰,在场所有雄鹰部士卒,内心却没有分毫抵触。
他们只感到害怕,自己以及父母兄妹的命运,都在谙班勃极烈的掌控之中,他们不会有丝毫可能从对方的手中逃脱。
这是女真部自古以来的传统,向一个家族效忠便代表着自己以及家族,都会成为那个家族的仆人,奴才,生生世世,绝不可能更改。
而今,雄鹰部大小所有部族都奉完颜氏族为都勃极烈,那么所有部族人就都是完颜氏的仆人。他的儿子,自然生而高贵,生来就有大群奴才扈从着。
铁一般的现实,冲垮了所有士卒内心升起的对完颜稽康的轻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情报战(一)
金国武卒整军完毕,等待出发。
完颜稽康翻身上马,宽刃带祥云护手式长刀插入了马鞍旁的刀鞘内,手中换了柄长枪。
身后猩红披风迎风猎猎,七百余金国武卒衣甲鲜明,法度森严。
从表面上看,这一支军队依旧有着百战精兵所应有的精悍气态。
完颜稽康眯着唯一一只眼睛,盯着天空中的骄阳凝视良久,直到他感觉到太阳的神力浸入自己的血液中,才招手唤来一名亲兵:“命后队分出四十卒,组成四队斥候,提前为本王探查各方情报,为本王开路,每一队斥候半个时辰来本阵汇报一次!”
“是!”
士卒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完颜稽康随意一瞥,便让士卒不敢抬头,完颜稽康对士卒的态度很满意,眯着眼睛笑了笑:“去吧!”
四队斥候很快从阵列之中选出,完颜稽康给每一队都任命了一位伍长,便挥手将他们放了出去。
看着四队斥候策马消失在视线里,完颜稽康攥紧了战马缰绳,一扬手臂:“朝虎头寨进发!”
踏踏踏……马蹄声由如大雨落地的声音很快转为了闷雷一般的声音。
烟尘滚滚,朔风消寂。
雄心壮志又重新回到了完颜稽康的身体里,有真理教会派给他的援军作为支撑,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行事作风再无先前那种小心谨慎,反而凌厉了许多。
当下,分兵于否,对完颜稽康而言,已不再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题目。
甚至照完颜稽康己之所想,此时即便是遇到了杨立以及其麾下部卒,完颜稽康内心也不会恐惧!
哪怕与之交战必败,完颜稽康也不在乎——自己将会有真理教派遣而来的援兵,小小一场胜负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能让自己率领残部逃脱,获得真理教援军之后,顷刻间自己便又会成为庞然大物,再度卷土重来,他不信杨立一行人还能坚持得住!
然而完颜稽康并不知道,杨立此时已经针对他,设了一个局,这个局的目的便是要保证完全歼灭完颜稽康麾下部卒,纵然不能歼灭,也必须要保证活捉这位金国的谙班勃极烈。
杨立个人更青睐于活捉金国的谙班勃极烈,因此,在如何活捉对方这个问题上,杨立着实耗费了些许功夫。
完颜稽康此时便如同一只想要振翅高飞的雏鹰,却不知头顶此时已经人布置了罗天之网。
起始,完颜稽康执黑先行。
棋局缓缓展开。
……
“咱们这是第二次跟金兵打,第一次那么多人,咱们都赢了,这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大伙儿不用怕!”
“大家千万不要慌,这次有大首领亲自出手,金狗必败!”
猎户头目神色严肃,安抚着手下的猎户队青壮们。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猎户队,扩充到了五十人,一个个尽是全副武装,盔甲锃亮,座下骏马威武雄壮,这样一身衣甲在大昭军伍当中,都是少有的,更绝了的是那一匹匹战马,识货地人只要拿眼这么一扫,口水必然是止不住的。
肖老大本来是好心安慰队伍里,还算是第一次与敌人正面交锋的小伙子们,哪里知道他们比自己胆子大太多了。
当下肖老大就听到了队伍里有个让他闻之心里就异常不舒服的声音:
“捞他娘一把大的,把金国的太子给逮住,就算不杀了,也能勒索金国挺多银子!到时候还怕他娘的粮食吃光?什么肉丸子猪蹄膀羔羊肉白切鸡,咱们一天换一个花样!”
这个声音的主人,曾是在小台村众初次遭遇金国武卒时,帮着秦远将族老拉上牛车的阿牛。
当初的阿牛,纯真朴实。但自从跟了王荷这个没正形的将军之后,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一个个菜名,便是小台村里最有见识的肖老大都没有吃过!
肖老大嘴角抽搐着,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那一群面上全无紧张担忧之色的年轻猎户,神色渐趋严厉。
对于王荷将军的练兵方法,行事作风,肖老大只认同三分,剩下的七分他都不认同。
大战在即,作为武卒,就要有个武卒的样子,该严肃紧张的时候就要严肃紧张,这群小村子里出来的皮猴子,跟王荷带出来的那些简字部武卒可不一样,不像简字部武卒一样从小没有爹娘,有个人关心他们,他们能对那个人掏心掏肺,肝脑涂地!
真让这些猎户队里的青壮跟着王荷训练久了,肖老大着实担心他们顽劣成性,不识大局,最终坏了大事,丢了自家的性命!
“崔阿牛,若不是此番战事紧张,随时可能遇到金国武卒,单凭你方才那番放肆话语,本将就要割了你的脑袋!”
肖老大脸色十分冰冷,目光更是像是两把刀子,戳在全名为‘崔阿牛’的半大孩子脸上,迫得他低下了头,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
肖老大冷冷一笑,转眼看向其他人:“你们才打了几场仗?见识过几个凶恶的敌人?”
“不过是在峡谷里摸黑伏击了人家一次,就把这当成是了不起的战功了?只要是个有脑子的,能听懂将官命令的人,这种事来多少他们就能做多少!”
“再让本老……本将听到你们在队伍之中喧哗吵闹,一人五十军棍!”
劈头盖脸一番臭骂下来,年轻的士们总算是收起了那份骄狂之心,开始认真严格地按照军规行事,继续向前行进。肖老大悄悄送了一口气。
此次对金国残部用兵,由杨立统一指挥。
王荷简字部二十余名武卒与猎户队五十名武卒自望风岭出,分兵作战,以燕尾形斜纵分开,游走于金国武卒残部周围,清查敌军斥候,必须做到遭遇敌军斥候之时,第一时间将之全部歼灭,一匹马都不能放出去。
完颜稽康部动向在鱼肠道九成杀手涌入燕州之后,已经无法隐藏分毫,完颜部的一举一动,皆在杨立的掌握之中。
一张大网分战完颜稽康阵列四角,在保证不被敌人发现的前提下,始终对敌人动向进行严密监视,每时每刻都有杀手向杨立、肖老大、王荷传回情报。
他们的首要目标便是无声无息地打掉完颜部的眼睛——四支共四十名武卒的斥候队。
完成任务的猎户部、简字部卒子将在完颜部后方集结。
而另一方面,鱼肠道杀手将在完颜部进入杨立预设的进攻范围之前,提前进入进攻区域,各自埋伏,只等杨立一声令下,展开最终攻势。
这是一种对所有杀手、武卒乃至王荷而言,都显得极其新颖的作战方式,而在最初,王荷等人对这个战法是不抱有太大的信心的。
因为其能够起到最终作用的,不是士卒之间的战力比拼,而是杨立所执意营造的势与完颜部整军的比拼。
换句话说,这场战役的胜利要素都押在了杨立身上。
但是所有人都拗不过杨立,他执意如此做。
王荷等人也未意识到,这次战役的谋略推演,在根本上是基于杨立对于杀手与武卒的优劣势认知上的。
江湖杀手,优势在于潜伏、刺杀、破坏,单人作战能力强,情报传递速度快,但集体作战能力教差。
猎户部武卒,优势在于熟悉地形,可以进行快速转移,但与金国武卒对比之上,他们的作战素质又较差。
两者综合,很鲜明的共同点,那就是转移能力强,以及小股低烈度决战上战斗意志较高,劣势则是对金国武卒集合作战能力差。
杨立的战术,很大程度上是对麾下部族特质的优势利用,正暗合用兵之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情报战(二)
王荷部与第一支入网的斥候队遭遇了。
在一个相对平坦些的荒草地上,周围还有一些残垣断壁荒废了的房屋。
几棵没有了树叶、光秃秃的杨树在寒风中徒劳地抖动着枝条。
天光普照。
王荷深吸一口气,盯着那支三里开外的金国斥候队,握紧了长枪,指向前方的敌人,大吼一声
:“抬枪!”
踏踏踏——
刷!
二十余人的简字部杀手在王荷身后,呈尖锥形分开,端平了手中十尺大枪。
阳光从枪头上悄悄流转过,令枪头凌厉地弧度更加凌厉,也使红缨艳红的颜色更加灿烈。
长草没过战马四蹄。
王荷心脏剧烈跳动着,这是数十年后,他再一次听从某位将领的命令,在其麾下作战。
这一次,他不再是如与完颜稽康部第一次交锋时运筹帷幄的部将,他是部卒。
他是燕世子殿下的部卒!
有生之年,能再一次从他的身上看到您的影子,能再一次在苍天的旨意上,为您的血脉战斗。
末将何其有幸啊!
“冲锋!”
咆哮声如受伤的狮子再一次撑起爪子,从地上站起时发出的怒吼!
声震万里!
“杀——”
二十余人怒冲而出,在荒野上划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蹄声沉闷,敲在此间斥候十人队的心头!
“伍长……”
眼看那支猛然间化身雄狮的二十人队冲向己方,伍长双股战战,后方同样颤抖的声音在此时及时提醒了他。
将他扯出被恐惧支配的阴影。
“三里开外,我们撤退,他们抓不住我们……”
金人斥候队伍长心头大亮,急忙点头,调转马头,麾下士卒纷纷调转马头,剃得精光的脑袋两边,两根大辫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们撤退!”
“撤退!”
撤退?
哪里能撤退得了!
躲在荒草下的、藏在树后的、潜伏在残垣断壁之间的一个个杀手从各自的藏身之地走了出来,显出身形。
他们脸上皆带着一块黄铜骷髅面具,他们不约而同地或张弓,或将暗器攥在指间。
在金国武卒喊出撤退这个指令的第一时间,箭簇、暗器如流星追月,笼罩向十人斥候队!
一时间,人仰马嘶!
“有埋伏!”
“有埋伏!”
“我们逃不出去了!”
“唯有不惜此身,为雄鹰部的武勇而战!”
“投降吧!”
“我们投降!”
慌乱之下的十人斥候队,竟没有分辨出那些露出真身的杀手们其实只有不足十。
他们发出嚎叫,四散奔逃着,但又受暗器、箭簇笼罩而来的气势所阻,不敢死冲一个方向,速度登时慢了下来。
在这一支奔逃的斥候队之中,有一名金人武卒大叫一声,扭身杀向简字部卒子!
二者距离迅速拉近!
金人武卒怒吼一声:“杀!”
长枪直刺而来,借助战马冲锋之势,只一枪,王荷便将金人武卒胸膛洞穿,将之挑飞上天,徒留原地不安打转的战马!
简字部的锥形阵在冲锋过程中,不断变化,最终锥形渐渐被扯开化成扇形。
待到他们终于临近那些奔逃的金国斥候武卒之时,‘扇面’已经完全展开,接近圆形,将所有的金国士卒尽数抱在了这一个有缺口的圆形阵之中!
一场一面倒的屠杀,随着王荷一枪扎死斥候伍长,骤然开始了。
第一支斥候队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简字部与几名杀手完成合流,杀气腾腾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
一刻之后,第二支斥候队与猎户队短兵相接,五十人对十人,猎户队全胜,但有三名新卒受伤,便被肖老大留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第三支斥候队,第四支斥候队亦被简字部卒子尽数歼灭。
至此,完颜部的眼睛被尽数拔除,猎户队与简字部卒子开始进行合流。
鱼肠道杀手们也开始按照杨立的指令,往埋伏区域汇集而去。
……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小亭之中,遍身披挂黑甲的杨立负手而立,身后的都邪倒未着甲,抬目看向前方随风摇动的荒草,发出了两句感慨。
他们身后是当初王荷等人来过的那座废弃驿站。
杨立听着都邪的感慨,笑了笑:“都邪,你这两句诗用错地方了。”
“莫非是觉得你我这一来,必定是无法复还的吗?”
盔甲有些沉重,穿在从前的杨立身上,必让其觉得累赘,但是如今体内真元骤增的杨立,只是对这副披挂在身的铁壳子有些不习惯。
“公子,你这般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数百敌人眼前,防护还这般少,难道不是执意要‘不复还’吗?”
也不知道都邪是什么想法,在鱼肠道杀手面前,他最喜欢称呼杨立公子,而不是大首领这个称呼,让那些杀手们觉得惊讶。
此时,杨立四周各个区域,都至少有一名,甚至几名杀手埋伏着。
“我已经将这身甲胄都套在身上了,已不需要其他防护。”杨立眉头微皱。
都邪背上的包袱里有一件金蚕宝衣,薄如轻纱,但防御力惊人,一般弓箭休想射穿。
他执意要将这件形制为大氅的宝衣披在杨立身上,而杨立执意不愿披。
一件纯金色但又半透明的纱衣罩在甲胄之外?
杨立会莫名想起塘石县那条长街上的那座妓馆里的‘佳丽’们。
“哎。”
都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劝阻杨立。他思忖以自己当下的武道境界,只要站在杨立身后,在敌人猝然朝大首领这边发射羽箭之时,还是能够抵挡五六成。
剩下的四五成便要靠埋伏在周围的杀手们了,但是现在的都邪……对这些昔日里性命交关的同侪们的功夫又实在有点不放心。
不放心也奈何不了杨立就是不穿这件金蚕宝衣。
荒草萋萋,杨立低下头,看到荒草之下仿佛有硕大老鼠在其中突奔一般,浮起一道道草浪。
一道身影在临近凉亭之时,陡然显现,在半空中一个翻身,落地已经来到了杨立身前。
是一名年长的杀手,名叫公孙岳。
老杀手向着杨立单膝跪地,沉声道:“大首领,一切皆已准备完成,约莫一刻时间,金国武卒便会出现在这里,届时便照您的暗号行事了。”
“好。”
杨立微笑着点了点头。
身后的都邪身体骤然绷紧了,眼睛直视前方。
“公子,这叫请君入瓮吗?”都邪怀中抱着鱼龙刀,如同护刀侍从。
杨立微微一笑:“这叫壮士一去不复还。”
第一百五十章 情报战(三)
完颜部整军一点点踏入了已被诸多杀手埋伏好了的区域,而他们自己对此仍是一无所知。
风已经停歇了,完颜稽康身后的披风也萎靡不振地擦着战马屁股微微飘动着,不复先前发兵时的那股昂扬气势。
完颜稽康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太阳,心头蓦然想起了一件事,将一名亲兵召了过来,低声问道:“本王派出去的那些斥候呢?”
“如今都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到他们回来汇报消息!”
亲兵不敢多说废话,实际上,他比完颜稽康倒是更早发现了这件事,只是不敢汇报,此时被完颜稽康询问,才低声回道:“殿下,他们说不定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如今的燕州郡,危机四伏。已不似咱们当时初来乍到时的光景。”
“真理教传过来情报,说如今的燕州地界,多了许多江湖武人……我想,咱们的斥候可能是遇到了那些江湖武人……”
“江湖武人,嗤——”
完颜稽康咧开嘴,发出一个不屑的音节。
江湖武人是什么德行,身为大金国太子,他再清楚不过,说到底 不过一群专门替贵族们擦屁股,上不了台面的土匪而已,金国朝廷要他们往东,他们是绝不敢往西的。
自己府上还豢养了几名江湖武夫,没什么用处。
想必大昭的武夫也不过如此,汉臣让他们来燕州郡,他们才敢来,如今,自己代表大金国,可是与这些汉臣联手行动的。他不信那些汉臣敢不明示于江湖武人关于自己金国谙班勃极烈的身份?
已经明示,他们又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会有意外。”
完颜稽康将长枪都挂在了战马得胜钩上,摆了摆手说道:“只是 回来晚一些而已,终会回来的。”
“那日袭击我们的那些部卒,只是一些大昭叛逆而已,第一次能叫他们成功,第二次他们可就没有这般好的运气了!”
完颜稽康此时分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内心其实一直在逃避‘麾下斥候遭遇了那天袭击自己的士卒’的这个可能。
而且,亦不仅仅是他在逃避,整支部队都在逃避这个可能。
那一次并不算激烈的伏击战,打掉了完颜稽康的胆气,也将金国武卒们名为勇气的骨骼敲碎了。
纵然碎得不彻底,甚至可能只是出现了几道裂纹,但它终究是在向着破碎的趋势发展的。
作为一名将领,完颜稽康目下也没有了将领在行军途中应有的机警与谨慎。
从里到外都是松懈的。
亲兵低头,扫了一眼那根被完颜稽康挂在得胜钩上的长枪,内心微微一动,然而不敢出声提醒,只是退回了本阵。
完颜稽康目视前方,荒草萋萋间,有一座凉亭与半荒废的驿馆,这样的情景在燕州比比皆是,完颜稽康并没有太过在意,他心里在思考着别的事情——还没有与真理教约定他们派遣兵卒增援自己的时间,今日拔除了那座清风山的虎头寨之后,要赶快与真理教确定了这个时间。
以免迟则生变。
另外,也有七八日未曾见过女人了,虎头寨里面应该不缺女子……
完颜稽康小腹处腾起一股燥热,已经是‘去’心似箭。
但偏偏这个时候,他麾下的部卒却开始磨蹭了起来,行军速度变慢了。
完颜稽康皱了皱眉头,发现周围亲兵们看向前方的神色不对,他抬起头,看向了那座没什么异常的凉亭。
又低下头,晃了晃脑袋,再重新抬头。
他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那座凉亭之中,与人谈笑风生的黑甲青年,不是自己日思夜想要将之撕碎的杨立,又是何人?!
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部废功夫!
满腔怒火顷刻间漫上脑门,但随即又似有一股子冷水当头浇下,让完颜稽康好歹冷静了几分。
那人没有任何凭恃,只带了身后一个人,便敢独自在一座凉亭里与人谈笑风生,这件事怎么想怎么怪异!
此间必然有埋伏!
怒火,愤懑,不甘,仇恨,畏惧……种种 情绪涌上完颜稽康心头,又如潮水般顷刻退却。
他咽了一口唾沫,低声吩咐亲兵:“此地有埋伏,我们……撤退!”
七百余全副武装的骑兵,面对一个虽然披挂了盔甲,却依旧显得文弱的男子,竟被吓得不敢进攻对方,只想着撤退!
完颜稽康下达这个命令之时,直感觉到身后数百束目光尽数打在了自己背上,如针尖般一下一下扎在自己身上,疼到了心里。
火辣辣的屈辱感涌上完颜稽康的脸孔,他的内心在挣扎。
要不要进攻?
能不能进攻?
尽管挣扎多次,他依旧没有勇气做出进攻的决定。
于是七百余人的阵列,缓慢向后撤退着。
完颜稽康紧紧盯着那道黑甲身影,他要将对方记在脑子里,永世不忘,永世不忘这个人带给自己这莫大的屈辱!
太阳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炽热起来了,灼烧着完颜稽康的内心,灼烧着他体内畏惧的血液。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当中。
当自己未曾真正面对那黑甲青年之时,自己豪情万丈,以为自己有万夫不当之勇,必能携兵锋无敌于天下!
但是当自己真正面对那人的时候,什么武勇,什么豪情,统统都退却了,只剩下如丧家之犬般的惊慌情绪左右着自己。
如此周而复始,不会有终点!
而杨立精心布置当下之局面,又岂止是为了吓唬吓唬完颜稽康,放大其心中的那个魔头?
当然不止如此。
杨立抬起眼,看向那被武卒扈从着,缓缓后撤的完颜稽康,露出一个笑容。
隔得很远,完颜稽康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杨立勾起的唇角,当空骄阳在他的世界里失去颜色,整个天地都在颠倒旋转。
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那个根植在自己心底,化身为魔鬼的黑甲男子……
他愣在了原地,座下战马没有缓步后撤。
但身后有隆隆的马蹄声骤然炸响了——
轰隆!轰隆!轰隆!
果然是有埋伏的……完颜稽康内心恍然大悟,但是却没有任何行动,身边响起了亲兵的大喊声:“殿下,有敌从后方来袭!”
“百余人!只有百余人!”
“可冲散他们!”
当下就有武卒叫嚣,要转身去冲散王荷、肖老大率领的部卒。
完颜稽康惨笑一声。
他心底清楚,以那人的手段,恐怕不会产生派百余名士卒就能歼灭自己的愚蠢想法。
他对付自己,一直都是,有多少力出多少力的啊……
从最初第一场接触战,到第二场伏击战,那个人一直都使尽了其所能用的全力啊!
偏偏自己,以为尽了全力,其实此中有效打在他身上的 ,连一分都没有!
这才是狮子搏兔,尚用全力!
他是狮子,自己是那只自己为是的兔子……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似乎是在响应完颜稽康的预感,流矢、飞星、飞镖、砂石从一个个金国武卒们所不可见之处骤然激射而出,向着他们直击而来!
埋伏!
又见埋伏!
金国武卒们的战斗意志在这大片如飞蝗般扑来的暗器流矢笼罩下,一点点流失……
“保护殿下!”
“保护殿下!”
有亲兵大吼。
一个个士卒以血肉之躯护在了完颜稽康身周,刀剑碰撞暗器流矢的声音不绝于耳。
此前狼后虎之境,主将又好像丧失了战斗意志。
败亡已无可避免!
完颜稽康在一片混乱中抽出长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纵然败亡已无可避免,身为大金国谙班勃极烈,自己也应战斗至最后一刻,完成捍卫雄鹰部武勇的使命。
这也是自己最后有机会,挑战那个盘踞在自己心底的魔头!
完颜稽康仿佛心神回归肉身,目光中透出浓浓的仇恨与战意,他嘶声怒吼:“儿郎们!”
“是!”
武卒又从自家主将身上,看到了那种名为勇气的东西。
他们团聚于完颜稽康身周,齐声大吼。
不管那冲向自己后方的敌人了,也不管那纷纷而下的流矢暗器了!
“随本王冲锋!”
“冲锋!”
“杀——”
金国骑兵纷纷端平长枪,迎着那凉亭中的二人,猛然催开胯下战马,齐声怒吼着冲向凉亭!
他们的马蹄声盖过了身后王荷部的马蹄声。
他们的怒吼亦更加声势震天!
战马瞬间自荒草丛中碾过,磅礴气势如海潮般盖压向凉亭中的杨立与都邪二人!
紧紧咬着敌人后阵的王荷,手心满是汗水,心中对杨立的莫名担忧、对局势不明朗的惧意都在此时化作了一个声音:“冲锋!”
杨立站在凉亭中,泰然自若。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亮银色的物什,而后戴在了脸孔上——那是一张白银骷髅面具。
它与都邪抱在怀中的鱼龙刀,是鱼肠道第一首领、道主的身份象征。
都邪向前跨出一步,拦在杨立身前,亮出手中鱼龙刀,以真元鼓动肺叶,吐气开声:“鱼肠道主令!”
“格杀来敌!”
气吞万里如虎!
“属下得令!”
“属下得令!”
“属下得令!”
一声声阴沉的低吼,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漫天黑影如雪原上的狼群,在此刻全数现身,疯狂撕咬向那一头庞大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