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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斗士们 降龙桩

    “本将来见你了。”

    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在杨立脸上微微停留,最终落在钱老身上。

    其身后几名青壮向前跨步,拦在钱老身前。

    黑甲将军冷哼一声,一杆鲜血淋漓的浑铁大枪指向钱修:“本将来杀你。”

    随着这一句话吐出,血气自黑甲将军周身蒸腾而起,直冲霄汉!

    那一双裸露在空气之中的手掌被血气覆盖,霎时间化作了鲜红之色!

    血气在李傲云头顶盘旋,化作一道道苍龙,咆哮不休!

    一杆黑色大枪浸润于血气之内,也被夺目的红光覆盖,随着黑甲将军一枪刺出,一股目无余子的霸道气势笼罩全场!

    降龙桩——群龙无首!

    “拦住他!”

    几名青壮之中的领头者爆吼一声,带着几人猛然向前扑——

    钱老的这几个护卫底子不错,应付一般大汉三五个不成问题,即便是那完颜稽康手下武卒,他们联合起来,也能勉强对付三两个。

    但是如今,七个护卫面对的却是李傲云这样征战无数,杀心铸成的朝中大将!

    即便是如今武道有成的都邪,面对对方都要小心斟酌,尽量令自己不犯一丝一毫地错误才能有七分可能击杀对方。七八个护卫在李傲云眼中又怎能成事?

    他们甚至不及文庸与经过历练的郑捕头!

    七名护卫虎扑而出之时,文庸与郑捕头已当先飞纵而出,一人弯刀旋圆,罩向李傲云那直挺挺刺杀而来的一枪,一人拔出腰刀,以悍不畏死之势劈向了李傲云的头颅!

    大枪被文庸的弯刀只抵挡了片刻,便冲破了弯刀的封锁,将文庸反震地撞破了屋墙,继续往既定的目标——钱老直钉而去!

    至于一旁劈杀而来的郑铸,黑甲将军连对其投去一眼目光的心思都没有,随手一挥,沛然雄浑的真元刹那间翻涌而出,将郑铸扫落地面!

    杨立内心轻轻叹息一声。

    直面此人,杨立竟有一种一切都将在对方强大的武道意志下,功亏一篑的软弱感!

    可是此人又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杀入虎头寨?

    他抬首向被文庸撞破的墙壁破洞外看去——看到了满地尸体,血流成河!

    屋子外面,还有六名武夫见人就杀,不论男女老幼妇孺!虎头寨的帮众们,突遭袭击,根本来不及联手抵抗攻势,便被六名武夫一一斩杀!

    当时初入燕州郡时,杨立所见的那一幕惨绝人寰的景象又从心底浮现出来——

    此人身着大昭武官盔甲,为何竟对昭朝百姓性命枉顾于如此之境地,竟残毒至此?

    这是要将一个寨子的人,统统赶尽杀绝!

    一股在杨立内心堆积酝酿许久的怒火汹涌奔腾,最终冲上脑顶!

    杨立厉声喝道:“你简直……毫无人性,丧心病狂!”

    鬼手第一重轰然而起,与降龙桩最后一重——群龙无首悍然对撞 !

    冰火交杂!

    冰风迎上血气,顷刻间便把血气漩涡外围统统冻成冰锥,扑向李傲云的身体!

    李傲云观乌衣公子这一手于他而言极其熟悉的招式,眼皮跳了跳,吐出一句话:“枉死刀宗的人?”

    “本以为只是一个不入流的贼匪寨子而已,倒让本将捉住了一条大鱼。”那双藏在面甲中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对杨立身怀之鬼手的贪婪,“无妨,也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群龙无首!”

    长枪回收,扫开那激射而来的冰锥,被李傲云直接插在地上。

    李傲云挺身向前,手上没有任何动作,头顶盘旋的血色龙气却骤然分化开来,化作足足十八道龙气,伴随狂风怒号,席卷向屋子里的所有人!

    而杨立,首当其冲!

    屋顶直接被掀飞,一块块瓦片被龙气携裹着,徘徊在房屋上空,久久无法下坠。

    杨立按部就班,就要施展鬼手第二重——风雪劲。

    “大首领!小心!”

    杨立本身武道基础几乎为零,之所以能够逢凶化吉,大都是因为鬼手本属江湖绝式,乃是一等一的武功,杨立所遇到的敌人或强或弱,但在鬼手加持之下,其可以勉强应付。

    但他如今面对的是李傲云,绝不是先前那种层次的武夫,按部就班施展鬼手-风雪劲,以之应对同属于一流内家武功的《降龙桩》最霸道的一式,根本没有胜算!

    文庸方才听到了李傲云的话语,立刻便知道当下情形对杨立极为不利,他从地上翻身而起,弯刀在手中舞动,化作两团缭乱的光芒,围拱文庸周身,往血色龙气之内穿插而去!

    “自不量力!”

    李傲云冷笑一声,单手抓起立在身旁的长枪,一枪朝着文庸掷了出去!

    嗤——

    音爆之声尖锐刺耳,匹练也似的一道光半道杀出,截住了文庸的身形,锐器刺入皮肉的声音随之响起!

    文庸的身体直接被大枪本身携带的巨大力量推动着,撞在了墙壁之上,当即不省人事!

    大枪透过他的肩膀,将一面墙壁洞穿,鲜血长流!

    咔咔嚓嚓!

    墙壁之上蛛网状裂纹以长枪为中心,向着四周蔓延!

    而另一边,降龙桩-群龙无首也终于同杨立的风雪劲悍然对撞!

    群龙无首暗合易数,有天下大吉之相,但从李傲云手中施展出来,大吉圣道之相荡然无存,反而涌现出了强烈的霸王气势!

    霸王者项羽,一往无前,势若奔雷!

    昂——

    龙咆之声几要撕裂杨立的耳朵,他头顶的发髻在这血色龙气冲荡之下,首先散乱开来,一头长发向后飘飞!

    紧接着便是周身盘绕的风雪龙卷,也尽被血色龙气尽数摧毁!

    龙爪虚影印向杨立正衣物层层破开的胸口!

    当!

    二者相撞,如洪钟大吕发出震鸣!

    空谷回声……

    杨立站在原地,竟毫发无损!

    李傲云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招群龙无首,他有意节制真元,用于对付那乌衣公子,旨在擒而不杀。

    但即便是李傲云节制了真元,也自信这一招绝式必可以令杨立身受重伤。然而此时杨立站在原地,虽然赤膊,但身上没有分毫伤痕,哪里像是重伤的样子?

    李傲云注意到杨立衣服被龙气冲开之时,有一本书籍也随之掉落了下去。

    他目光下移,登时看到了那本掉落在地,正散发金色光芒的书籍——《易筋经》!

    天下禅宗第一重宝,与道教《逍遥游》并称第一的内家修炼秘籍《易筋经》?!

    江湖之中,甚至有传闻,为保住这一本至高武道典籍不被外力损毁,禅宗十数位高僧大德在经书上留下了强大阵法,十数位高僧的武道真元皆灌注到了阵法之中,以守护这本经书!

    若后来者有缘得之,不仅可以得到这本天下第一的内家修炼秘籍,更可以得到那十数位高僧大德一生修行相加的武道真元——那是足足十多个甲子积攒而来的武道真元!

    以李傲云对真元的敏锐程度,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那个传言,不再是传言,是确有其事!

    没想到……

    真是没想到,不过是为了应付任务而挑选了虎头寨,虎头寨竟然给了自己这般多的惊喜!

    先是鬼手传人的出现,而后便是《易筋经》重现世间,李傲云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他大步走向了杨立。

    确切地说,是大步走向杨立身前,跌落尘埃的那本《易筋经》。

    “你怎么会有《易筋经》?”

    “你怎么配拥有《易筋经》!”

    李傲云俯下身去,伸手去捡地上还在散发金光的秘籍。

    一直躲在杨立身后的李斧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颤抖着手,将腰上别着的斧头拿了出来。

    角落里的钱修气得浑身发抖,外面人的呼号、惨叫与风一道穿过屋墙破洞,在屋内打着旋儿。

    老人血红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最终开口说话:“帮他!快!帮他!”

    几个虎头寨青壮脸上闪过羞惭之色,方才杨立等人与那名黑甲将军的战斗,他们没有帮得上一点忙。

    可是现在,见识了李傲云的实力之后,几人内心又害怕了。

    担心自己不单没有帮到杨立,反而将自己的性命也给搭上。

    但是最终他们还是迟疑着往李傲云靠近了……

    “螳臂当车!”

    李傲云看也不看那几个青壮,一挥手便是一道血色龙气冲向几人!

    咚地一声,几名青壮全部被掀飞出去,砸到墙壁上,缓缓滑落在地,狂喷鲜血。

    “你杀我乡亲,丧心病狂!我跟你拼了!”眼见几名护卫没有了力气,钱修悲吼一声,下巴上的胡须颤颤巍巍的,举着一个桌子腿冲向李傲云!

    李傲云好整以暇地将《易筋经》塞进自己的怀里,一伸手,老者的身形顿时像是不受控制般飞向李傲云手掌张开的虎口!

    咔!

    虎口紧咬住钱修的脖颈。

    老人额头青筋暴起,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灭绝……人性……丧心……病狂……”

    “不入齐民册的你们,也配称之为人么?”李傲云的手掌虎口一点点收紧,与之相对的,是老人的反抗力道越来越弱,“非昭民,非金人,非柔然人,天下万国,而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你们是畜生。”

    “本将灭绝的只是一群牲畜而已,怎能算是灭绝人性?”

    李傲云的声音里带着残毒,眼神冷漠。

    其头顶的龙气盘旋得更快,张开龙口,吐出如蛇信子般的舌头——降龙桩修持之人,若为圣道,龙大隐于宇宙之间,无虚实之相。

    若为王道,龙气呈黄金之色,五爪,龙舌如人舌。

    若为霸道,龙气便如李傲云当下这般,赤色血龙,三爪,其龙如蟒。

    三道之中,以圣道至高,霸道最低。然而无论是哪一道,修行至大成,都有鬼神辟易的惊世伟力。

    即使如今李傲云未将这门内家功夫修炼至大成,亦是杨立的鬼手五重加上文庸的全部修为,都应付不来的力量。

    此时,李傲云头顶盘旋的十道龙气,齐齐张开龙口,磅礴的真元便笼罩住了杨立,令其半步不得寸进,连鬼手的力量都被封锁到了体内,无法突破。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钱修的生机一点点消耗干净。

    杨立面无表情。杨立无法露出分毫表情。

    “族老……”

    卸却了那层属于‘悍匪’的凶狠,农人朴实的性子便显露了出来,只是此时,它太软弱了,没有分毫攻击性,无法用来对付敌人。

    几个青壮悲哀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于事无补。

    “我死……便我死……”

    “杨……恩公……帮……老汉……留三尺立碑之地……”

    钱老临终托付虎头寨,更提前称杨立为恩公。

    咔嚓!

    李傲云完全扭断了钱修的脖颈,从老人口中喷出的鲜血,悉数溅在杨立脸孔上。

    五佛为降伏内外魔障,化现教令轮身。

    为东方降三世明王,降伏大自在天。

    为南方军荼利明王,降伏五蕴阴魔。

    为西方大威德明王,降伏人魔。

    为北方金刚夜叉明王,降伏地魔。

    我有妄想念,请出最胜金刚,降我妄想念。

    我有色受想行识五蕴阴魔,请出军荼利,降我五蕴魔。

    我恨人贪愚,请出大威德,降伏人魔。

    地水火风、杀盗淫妄,外魔皆来,请我金刚夜叉!

    请我四明王……

    可我不是佛。

    杨立本来没有真元流淌的断续经脉之内,有一道道黑金交杂的真元从无之中泛出,在断裂的经脉中各自流淌,互不干涉。

    他在内心疯狂咆哮着,动了妄想念,五蕴尽被魔着,他意图冲破李傲云加诸于己身的诸多枷锁,然而此时手无缚鸡之力,他怎能冲破?

    又一个声音在杨立心头响起了:与佛有缘者,你证哪种佛?

    【证一切佛!

    证阿耨多三藐三菩提,无上正等正觉。

    证天下第一佛,修我无边伟力,焚尽人间痴妄!

    证当世无敌佛,通明鬼神,莫可抗御,倒拔星河,光阴回溯。

    使一切该死之人速死,使一切该活之人永生!

    成我佛国,赐人间大智慧,斩断愚妄,天下清明!】

    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成佛成魔,一念之间。业海无边,回头是岸……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四明尊,魔佛现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个声音如洪钟大吕般,在杨立脑海里回荡不休。

    他观想内心,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欲要双手合十,虔心礼佛,但一双手掌,却无法合拢了,再也不能合拢了。

    黑金色光芒从那双手掌之间漫溢而出,撑开了一扇门——

    现世中的杨立眉心渗出一线黑血,那一线伤痕慢慢向外撑开,像是一只竖着的眼睛。

    经脉之中的黑金真元顿时找到了目标,统统往杨立眉心奔涌而去!

    李傲云亦在瞬间注意到了杨立身上的异常,他猛然扭头,盯住了杨立——

    那一只黑色竖眼豁然张开。

    李傲云一双眼睛内顿生恐惧之色!

    与杨立对视的这一瞬间,李傲云只觉星天倒转,天崩地析!

    四座明王金身从大地之中轰隆隆钻了出来——那四尊明王,全不似禅宗寺庙之中的那般,金身雕塑,盘绕各色彩带。它们全部都是黑金二色环绕,附和面上狰狞表情,宛若魔鬼!

    轰!

    四明尊硕大无朋的手掌朝着李傲云的头顶骤然盖压下来!

    天塌了,银月隐迹,群星拖曳着一道道焰尾,向着人间坠落!

    不……这绝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以某之降龙桩,亦要再开天地!

    李傲云内心一个激灵,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头顶的血色龙气咆哮着向四面八方铺散——眼前这有大恐怖的景象瞬间便被降龙真气撕扯粉碎!

    他又看到了站在眼前的杨立,眉心的竖眼渐渐收缩,伸出的手掌却印向了李傲云的胸口!

    吞噬天地,摧毁众生,染污众妙!

    “某自命天纵之资,勤恳修炼降龙桩近二十年,才有今日之成就!”

    “而你……方才还是一个全身没有半点真元留存的凡夫俗子,怎可能在瞬间便力可通神,本将不信!”

    “本将不信,你便是假的!”

    李傲云咆哮着,伸出双手与那挟裹绝大气势的一掌相撞!

    此人身经百战,一颗战心早已经洗练得通明璀璨,单单凭借气势毫无可能慑服他!

    李傲云这一掌推出,刚刚塞入怀中的《易筋经》也跟着盛放金光——它竟自动突破了李傲云胸口衣甲的封锁,骤然飞出,贴在了杨立胸口!

    金光与黑芒顿时交缠争夺起来,撕扯得难舍难分!

    十多位高僧大德毕生之真元,自有其性灵所在,对于魔之气息,它们甚至比高僧大德本人们还要灵敏!

    方才的杨立与李傲云对战之时,李傲云降龙桩真元之中蕴含的霸道之中,亦有一丝灭绝人性的魔。

    《易筋经》自然会护持杨立。

    而此时杨立身上,诸魔并具,更有一点无法磨灭的佛根种于众魔之上。

    《易筋经》无法判断杨立是魔是佛,但其本能中的‘佛’性令之牺牲自己的力量,也要保住杨立身上那一丝魔鬼丛生之中,亦无法消减的佛性,同时消灭杨立身上的诸魔!

    那一道佛根,可证无明净尽!

    若在平时,杨立出现这样的情况,《易筋经》的及时出现,会救了杨立。

    但是现在这等局势之下,杨立此时体内魔性真元充沛雄浑,正适合抵抗李傲云的攻势。

    《易筋经》猝然加入战局之中,胜负的天平会骤然倒向李傲云那一方,也会直接要了杨立的命!

    嗤——

    《易筋经》与杨立的胸口甫一接触,便如同冰冷的水液倾倒在烧红的烙铁之上,登时便涌出团团白气!

    十多位高僧大德留存于《易筋经》之中的真元倾巢而出,与杨立体内的魔道真元交缠厮杀,难解难分!

    杨立通身剧痛,踉跄后退!

    “天助我也!”

    李傲云见此情景,虽不明白《易筋经》为何会这般为难于昔日之主,但也料到了杨立身上必然出现了其他变故,战力下降。

    他狞笑一声,手掌张开,钉在墙壁上的大枪划破空气,落入其掌中,李傲云一抖枪花,猛然扎向杨立的眉心!

    血色龙气将李傲云的身形衬得高大伟岸,这一刺之下,天地失色!

    杨立周身,金光同黑芒共舞,向着天顶盘旋——

    一座金色大钟自杨立眉心显形,向着身外七尺之地扩张开来。

    大钟悠悠浮动,其上篆刻的‘观音菩萨六字大明咒’怒放光芒!

    唵嘛呢叭弥吽!

    六字真言,关闭六道之门,独开往生净土!

    李傲云这威势绝伦的一枪扎在了虚幻的金钟形体之上,发出一声震鸣,枪身之上附着的滔滔血气

    ,登时被吞噬了大半!

    体内真元瞬间减少了三成,李傲云的眼神里顿时浮现一丝惊悸,他手臂再度后仰,准备往那座大钟之上再刺一枪——

    但身后一声怒喝,以及那芒刺在背的危机感,却令李傲云及时停下了动作,骤然转身!

    “离——合!”

    一直躺在角落中,血流不止的郑铸体内终于恢复了一丝真元,眼看到杨立如今处境不妙,立刻将那一丝真元投入了杨立一直寄存在他那里的【离合剑轴】之中!

    灰扑扑的粗布包裹大放毫光!

    剑光如白龙,纵横间映得满屋生辉!

    “这是陆大先生的地象!你们究竟是何人!”李傲云在第一时间便判断出了那一道剑光的来历。方才即便经历逆境,他的心情也不曾有分毫波动。

    但是当下异变一个接一个出现,就连鲜少过问国事,从不插手朝堂派系争端的地象司正陆无崖的地象阵法,都出现在了这来历不明的三人身上,李傲云那份平静自信的心境便再也无法保持住了。

    他脑海之中念头连闪,迅速判断得失。若是杀了这三人,自然可能引起那位地象司正的注意,以后出入庙堂必然会有许多麻烦。

    但是要他就这样放弃无数江湖武夫忌惮不已的《易筋经》,他又实在不舍。

    两权相较取其轻——

    李傲云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就立刻下了决断:与这三人搏斗至如此地步,同他们背后的陆大先生之间的梁子已经结下了。

    既然结下了了,再假惺惺做甚么修补,只会令庙堂众臣更看不起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三个统统去死吧!东西,我就收下了!

    “给我破!”

    李傲云断喝一声,周身血焰更炽,整个人宛若踏足熊熊烈焰之中,一双眼睛都被渲染得血红!

    大枪如长鞭,在那白龙剑光将至未至之时,由左至右,一鞭横扫而出——

    铁索横江,狱断乾坤!

    嗤啦——

    白色天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突显外面漆黑的苍穹,而后,这道口子越来越大,白光崩毁,消散于漆黑天地间!

    李傲云一步未停,飞身一跃,扎向欲要发动离合剑轴第二式的郑铸,同时高声呼吼:“来人!”

    他的身形高高飞起,越过了房屋四面墙壁,缭绕血光的身影更如魔神!

    六名在寨子里四处追杀虎头寨帮众的武夫听到呼吼之声,立刻转身看到了高高飞起的李傲云,回道:“是!”

    六个身影化作六道毫光,急掠向寨子最中央的寨主居所!

    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地等待未知命运来临的虎头寨人们松了一口气,也只是刚刚松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在大小头领的组织下,开始逃亡,便听到天空中响起了一阵阵低沉的,如锁链拉动的声音——

    与那一阵诡异而阴森的响动一齐响起的,是一个没有分毫起伏的声音。

    “破宗之怨,杀妻之仇,灭门之恨。”

    “某家,终于找到你了,李傲云。”

    都邪,踏上了清风山中,虎头寨的地界。

    ……

第一百二十三章 魔手鬼手

    当都邪听到那个将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的‘六爷’所说的话时,都邪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那位六爷要新入教的人招子都放亮点,他要带着大家上山,让大家涨涨见识。

    六爷‘语重心长’地表示:江湖凶险,你们这些刚刚入教的,实在是不知道江湖险恶,也罢,待会儿本座便带着你们上山看看去,上一批和你们一样,新入教的教丁们在逃跑途中,公然露财,现在下场如何。

    长点记性,燕州郡可不比大昭其他地方天下太平,你这一刻还在炫耀荷包里的金锭,下一刻便会有人一刀子割下你的脑袋,抢了你的金锭。

    这一席话当真是忠言逆耳,若不是都邪早就预感到真理教此次图谋甚大,有许多蹊跷,他恐怕也会跟其他新入教的大汉们一样,对‘六爷’感激涕零,无以言表了。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六爷’这次做的事情,都邪还是非常满意的——他正发愁找不到机会,偷偷潜入虎头寨之中,斩杀仇敌,六爷便很‘上道’地为之创作了这个机会。

    若不是都邪清楚自己已经是枉死刀宗如今留存在世间的唯一传人,他简直就要怀疑六爷是跟自己一伙的了。

    此真天助我也。

    都邪紧了紧背上的包裹,跟在前方驱策马匹的六爷,往山道上缓缓走去。

    他脸上适时地表现出一副对六爷的感激神色,与其他人无异,六爷每每转脸看过来,也都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六爷对于自己想出来的这个计谋非常满意。

    算算时间,此时上山正是合适的时机——想必这个时候,将军他们已经控制住了局面,自己带着这些‘新丁’们到山上走一遭,让他们知道知道江湖凶险,给他们上一堂意义深远的课,比口头上警告几句要管用太多了。

    至于自己贸然领人上山,会不会破坏了将军对虎头寨的震慑计划这一点,六爷也自然有着自己的考量。

    虎头寨在燕州郡算是什么货色,六个江湖高手加上武功更胜一筹的将军,虽不能将一个寨子的人全部杀光,但是执行一个斩首行动,却是足够了。

    自己领着人上去,不仅不会破坏将军的计划,那么多人在场,还可以壮一壮将军的声势,令寨子里那些杂种们不敢再做他想,一心一意臣服于真理教。

    不得不说,六爷的如意算盘打得叭叭响,但是虎头寨里,此时正在发生的变数,也注定会让他的计算落空,并为自己招致祸端。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世间谋臣名士不知繁几,此中运筹帷幄,纵横千里者亦是大有人在,但佼佼者们绝不是如六爷这样的狗头军师。

    若在谋士之中分出个三六九等,他大概是那种不入流的,他的计谋甚至算不上是什么谋略,只是凭着些小聪明,在一般场合尚能发挥作用,但一旦局面展开,扩大到一定程度,充斥着各种可能的变数之时,六爷的计谋便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但是,这个无用的东西,却反过来帮助了都邪。

    一群人在山道上散布得稀稀拉拉的,行动缓慢。六爷已经数次喝令众人加快速度,但是底下都是些不服教化的粗野汉子,哪个会真听他说的,都只是脸上笑嘻嘻地答应,心底却一点也不将六爷的命令当一回事而已。

    六爷气得牙根痒痒,早知道这些人如此,就该在他们面前杀了那个摧云堡来的强盗,杀一杀他们的狗胆!

    不过他们本来所在之地距离虎头寨也并不远,即便行动缓慢,也终于在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接近了虎头寨的底盘。

    远远的,六爷便能听到寨子里的哭喊,他定睛向前方一看,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见此情景,六爷不由得心头一震,高喝一声:“咱们就要到了,加快速度!谁最后一个到寨子里,不仅没有金锭赏给你,还要捱一顿鞭子!”

    这些人大都是为了金锭才来投奔虎头寨的,此时一听最后一个到达寨子的人不赏金锭了,众人顿时大为紧张,霎时间加快了速度,乌泱泱一片漫过山道,向下方山窝窝里的虎头寨涌去——这刹那间爆发出来的速度,简直比驱策着马儿的六爷以及诸红衣教徒都要快上几分,令人不由咋舌。

    六爷见状,气得笑了一声,马鞭连连挥动,在来往之人后背、屁股上来一下子,怒斥他们:“一群懒汉,现在倒知道要跑得快了!”

    几匹马儿撒开四蹄,驮负着红衣教丁们,不分先后,被汹涌的人群冲散开了,又被人群挟裹起来,一同奔向山寨的大门口。

    大门已经被李傲云几人暴力拆毁坏了,一老一少两具尸体就遗落在大门内不远处。

    都邪随着人流往前走,在心底记下了前面那几名红衣教丁以及那位六爷的位置。

    而后取下了背后的包袱。

    一道血光在此时一寸寸往天空中拔高。

    群星黯然失色。

    同一时间,都邪听到六爷的怒喝声:“一群蠢货!都给本座在门口停下!都给我停下!”

    啪!啪!

    马鞭卷动气流与寨子内的哭泣声远近交互着,越过人群,都邪看到了寨子内燃烧的房屋。

    再走近点,看到了几具男女老幼的尸体。

    这一幕很真实,但却又在都邪的心神里失了真,仿佛时空颠倒,乾坤再造,宿命的抉择再一次降临在他的身上。

    这一次,不会害怕了。

    “你干什么!腌臜夯货,离本座远点!”

    马鞭照着不知不觉靠近六爷的都邪挥了下来!

    啪!

    都邪一伸手,如一只铁钳牢牢抓住了那根鞭子。鞭子连着一张愤怒到扭曲的猥琐脸庞:“你还敢躲?你给我放——”

    扑通!

    都邪一用力,直接将六爷拉下马,朝前一步,一脚踩在了六爷脸上!

    几个密切注意着护法天神长老的教丁登时大惊,拍马赶来:“好贼子!胆敢对长老行凶!”

    都邪低下头,脚下是天神长老六爷那张又惧又怒,被都邪的靴子碾压得变形的脸庞,他张着口,吐出含糊不清的字眼。

    “某家还没行凶呢……”

    “嘿……”

    靴子抬起,又重重落下!

    咚!

    头颅爆裂,红白之物朝着四面八方铺散——

    周围人,几名红衣教丁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他们没料到,那人还真敢对高高在上的天神长老……行凶。

    那可是真理教的天神长老啊!

    他的武功可是极高的!

    可是,就这么毫无悬念的死了……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场面一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人们各自停下自己的脚步,眼神茫然——天神长老死了,谁给我们发金锭?

    天空中那道红光包裹着的黑甲将军气焰正盛,都邪抬起头,便锁定住了黑甲将军。

    脚下这个人,杀了,祭奠诸位长老、掌教、本该成为自己妻子的宗门圣女、流民们、老弱妇孺们的在天之灵吧。

    “纳命来!”

    几声怒吼,同时响起,红衣教丁们暴掠向都邪。

    他们觉得,只是长老之时不防,才被那贼子趁虚而入,一脚踩死,而非是长老实力不济的原因。

    那贼子本身实力应该不强。

    他们要为这‘应该’两个字付出代价。

    六月雪出,刀光如月轮,横斩八方!

    这一个瞬间,都邪似乎只是轻轻挥了一下刀。

    这一瞬间,都邪又似乎挥出了无数刀。

    刀气纵横,吞没了所有红衣教丁的身影。等刀光散去的时候,他们都已身首分离,一腔热血都祭奠了天上的亡灵。

    都邪笔直向前。

    再无人敢拦。

第一百二十四章 镇狱

    都邪站在山寨大门口,半空中那道血色人影正在下坠,有舍我其谁的枭雄气概。

    其时漫天繁星,斗转参横,大风涌起,卷动衣袂。

    天之将明而未明。

    都邪背后,静默的山脊与近处呆滞的人们,是一副怪诞而滑稽的画。

    身前残垣断壁,满地尸横,血流成河,是一副狰狞而阴森的画。

    大火不够烈,长风不够猛。

    烧不尽心头恨,吹不走墓中人。

    于是都邪伸手朝天,大袖落到了他的臂弯处,露出一截布满深黑火焰纹络的手臂,凶霸狰狞。

    地藏王佛刀鞘之内,一点白光直升天穹。

    那刀鞘之中互相砥砺十余年的两片刀刃,一片随着白光跃入苍穹,如鱼跃龙门,都邪体内的真元都随着地藏王佛代表杀戮的刀刃飞出,而欢呼咆哮。

    以往运转起来,总觉艰深的《镇狱刀经》,此时亦十分配合都邪的真元流向,精、气、神此三者于丹田气海之内,落地生根,缓缓长出三朵半透明的花骨朵。

    待到都邪体内的花骨朵完全绽放之时,便是三花聚顶的刀术大家境界。

    感受着体内活泛开来的真元,都邪深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声音平静,却有一股大魄力充塞其中:“破宗之怨,杀妻之仇,灭门之恨。”

    “我找到你了,李傲云。”

    嘎啦嘎啦……

    虚空中,有锁链被神灵扯动的声音响起,熊熊黑炎从都邪周身毛孔之中溢发而出。

    世间最凶的魔,张开了它的眼。

    《镇狱刀经》之镇狱二字,来历甚大。

    自儒家之中理学愈经发扬,其时‘存天理,灭人欲’之思想大行其道,而枉死刀宗所传承的,便是这样一种思想,并将这种思想继续深化,改造成适合本宗的一种教条化的、范式的思想。

    镇狱,镇的是人心之内种种**贪魔,将其以割离于自身之外,以圣人的角度封锁住这些**。

    而俗世中的灵魂便要向着‘践圣道’的路上走,不断将修行之中产生的种种人欲封锁入‘心之狱’,待其积攒到一定程度,便是世间最残毒的魔鬼,将之融入刀法之中,则敌见我必死。

    镇狱魔刀一出,哪里还管得了刀下之人是好是坏,必先杀之而后快,枉死刀宗尚存于世间之时,便有一些宗门弟子控制不住压藏于心底的魔刀,杀戮成性,与圣道背道而驰,令诸多人枉死于魔刀之下,而原本直接以‘镇狱’二字命名的刀宗,久而久之,便被江湖人士自觉称为枉死刀宗,凶名赫赫,令人闻之胆寒。

    “将你千刀万剐,亦不能泄某心头恨之万一!”

    最后一句话,声调陡然拔高,虚空都在应和着都邪的声音,冬雷滚滚!

    都邪的身形暴掠而出,如一颗陨星射向了李傲云下坠的身体!

    在诸多人的注目下,一红一黑两道光芒在一眨眼间,骤然碰撞!

    咔嚓!

    石破天惊!

    刹那之间,李傲云扭身横枪,通身真元尽皆灌注于掌中铁枪之内,堪堪抵过了都邪这凶蛮的一刀!

    但是,李傲云无法兼顾身上的盔甲,刀气纵横,其周身披覆的黑色甲胄亦在都邪这蓄满全力的一刀之下不堪重负,一道道裂缝遍布于盔甲之上!

    李傲云大惊失色——这可是锁子甲!

    以百炼精钢打造出一枚枚锁环,再由最顶尖的匠人手工套扣成甲,后以软钢熔化后的钢汁浇铸于盔甲之上,历经不下百次锻打方能形成的顶尖铠甲!

    但是如今,它在来敌一刀传导而来的力道之下崩坏了!

    李傲云双臂前推,硬生生推开都邪的身形,抽身飞退,真元在周身猛地一个震荡,破碎的盔甲便尽数脱离身体,化作一片片落入尘埃。

    其面甲头盔此时倒仍是完好无损的。

    李傲云抬头,面甲内一双眼睛收敛了震惊之色,恢复冷漠:“今晚倒真是热闹。”

    “连枉死刀宗遗留世间的祸害都招惹出来了。”

    “一个虎头寨能牵动那么多势力,倒让本将心里玩味得很。”

    李傲云站立在一面墙壁之上,头顶血色龙气缓缓向体内回收,周身撑开了一个浑圆气场,气场之内真元生生不息,相生相克,毫无破绽。

    瞬息之间,他已判断出了来者的真实身份。在危急关头,仍能有此绝对理智的处事能力,李傲云无愧大昭武将年轻一辈佼佼者的名头。

    “找本将报仇,偏偏选在了今日,你与底下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都邪。”

    李傲云麾下六名武夫此时悄然落在都邪与李傲云周遭的房屋屋顶之上,远远近近,互为犄角,在第一时间可对李傲云形成支援,亦能在第一时间配合李傲云对都邪发动攻击。

    都邪追求一击必杀李傲云的机会,已经逝去了。

    都邪甚至不能主动去把握那个本来存在的机会——顺着李傲云手指指向,都邪看到了下方被道道金光与黑芒交缠着,面色惨白的杨立,滑落墙角的文庸,以及其他在都邪看来不相干的人。

    若他此时一意孤行,奋起反击,向李傲云发动冲击,都邪并不能保证在第一时间杀死李傲云,但是李傲云必然有法子在第一时间杀掉大首领……

    凭心而论,若将‘灭门之仇,大仇得报’与天下任一名刀、第一等的武功秘籍、乃或现下的鱼肠道统统摆在都邪的面前,让他选择的话,他必然会选择前者。

    血海深仇无法得报,那些对都邪再有吸引力的事物,也只是那些默默磨砺技艺,企图报仇的岁月里的消遣而已。

    可是若是如现在这般,将大仇得报与鱼肠道如今的大首领杨立摆在都邪面前,都邪一定无法做出自己的抉择。

    报仇是人生第一大目标,余者皆是消磨时光。可是杨立于都邪而言,意义却并不是如消磨时光那般简单。

    杨立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枉死刀宗对于圣道的至高追求,在都邪年幼至刀宗破灭之前的很长时间里,对圣道的至高追求,亦是都邪个人人生的终极理想。

    这个人他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都邪万念俱灰、昏暗无光的人生里,是都邪以为再无变数的江湖生涯中,最大的变数。

    为了成全对方的理想,都邪可以做到无底线的配合。

    若杨立是豪门大族的贵公子,都邪便是其身边的死士。

    若杨立是宇宙中的恒星,那么都邪便是围绕着恒星转动的行星。

    都邪很乐意看着杨立将心中的世界覆盖到真实的世间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甚至为了更好的配合杨立,一向在鱼肠道都表现得极‘本分’的都邪,会那么急火火的,毫无计划性的踏足燕州郡,找到自己的当世大敌,要与之决一死战。

    若是能胜,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败了,并且因此身死,都邪也自觉死得其所。自己背负的大仇于如今的杨立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变数,他担心有朝一日,这个东西终会影响杨立,于是他就这么干脆地决定自行了断,都没有询问杨立会不会有意见。

    杨立一直以为是仇恨令都邪冲动地做出了这个决定,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令都邪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他的出现。

    都邪立在距离杨立较近的一面墙壁之上,双臂之上缭绕的黑色火焰化作一道道锁链,颤鸣不休。

    只要都邪心念一动,这些缠绕于魔手之上的锁链便会全部崩开,镇狱魔刀就会重现人间。

    都邪很乐意让李傲云剑士见识自己积压了这么多年的魔是个什么样子。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都邪的思维方式令他在看到杨立的第一时间,便开始悄然转变,以至于自动放弃了做报仇与救杨立之间的选择题,而是直接倾向于后者,从后者当下所处的环境里,甄选出对后者最有利的对敌方式。

    他脑海中念头翻滚,现世里,时间却只过去了数个呼吸。

    “犹豫拖沓,你与当年果然没什么不同。”

    李傲云看出了都邪的迟疑,轻蔑一笑:“当年本将便不认为你会对我有什么威胁,如今,本将依然这么看。”

    “想想你的宗门,你的师父,待你如亲子的长老,与你青梅竹马的宗门圣女,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皆被本将所杀。”

    “而今你却为了又一个不值一提的人,动摇了与本将决死的决心。你的决心便是这般脆弱而廉价的?你这么多年修行而来的武道意志便是如孩童发下的誓言一样皆是玩闹么?你有什么用处?废物!草包!”

    “本将只看到仇恨未能令你的刀更加凌厉凶狠,反倒愈来愈仁慈。这世间众生,蝇营狗苟。天庭众臣,地面走狗,谁会与你讲究仁慈?枉死刀宗里走出来的魔头,竟然能仁慈至此,这莫不是一个天下的笑话吧!”

    修改了一处错误。

    是‘刀术大家’境界,不是‘武道宗师’。

    如果之后有再看到用错了词,请帮忙指出,多谢!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见真心

    李傲云口中‘枉死刀宗’四字一出,登时引得无数人惊骇出声。

    徘徊在山寨大门边,迟迟不肯离去的真理教新丁们喧哗一片,议论开来。

    “那位将军说的是枉死刀宗!是枉死刀宗啊!”

    “看来消息是真的,我先前还以为是假的……”

    “错不了,错不了,看那人双臂之上,那些化现如锁链、每一次抖动就能听到嘎吱嘎吱声响的虚影了么?那是魔手九重!本来该绝迹于人间的绝式,这下燕州郡可有的热闹了……”

    “李鬼你还懂这个?这魔手九重有没有什么说道,讲来听听。”

    “魔手九重你都没听过,真是孤陋寡闻!这魔手九重啊,传说中是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女娲娘娘……”

    “诶,这和盘古开天辟地有什么关系?你等等!女娲娘娘拿链子拴住他的胳膊干什么?”

    “还没娶媳妇怎么会懂这个,以后你就明白了……”

    “你们有没有发觉 ,那位将军有些话多了些,而且若只是为了奚落那位枉死刀宗传人,哪里需要用这般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话,我看他俩,八成也有什么事。”

    “我看你是脑袋被驴踢傻了吧……”

    ……

    人的烦恼,一半源于六根不净,一半源于见与识的不相符。

    山寨大门外,那群对着尸体还有心情吵闹欢笑的人们,大概不能称之为没心没肺,不过终究是愚昧的,因为愚昧自然而然会让人封闭自己,所以没有见识的不符,虽也有六根不清净的烦恼,但终会在短暂的**支配大脑之时,而将这种大烦恼先行盖压下去。

    但是这样的人生,又哪里能谈得上‘完整’二字?浑浑噩噩的生,浑浑噩噩的死。

    生不知己为何所生,死不知己为何所死。像是一条摆在砧板上的鱼,一块挂在铁钩上的肉,没有奔头,也没办法选择奔头。

    能怎样呢?就这样吧。得过且过。

    寨子外的欢笑吵杂与寨子内的凄凄惨惨仿佛两个世界,都邪游离于这两个世界之外,他没有被李傲云充满轻蔑的话语激得头脑发昏,进而让自己的未来也跟着浑浑噩噩起来。

    他只是抬起头,六月雪与鬼雄各自握在左右手中,刀刃向前,冷然出声:“某家自觉此时已不能在第一招之后便绝杀于你。”

    “但自问三招之内,亦必能拿你项上人头。”

    “某家必会找你报我灭门之仇,但已不是今日。”

    “你若一心求死,尽管向前,某家必如你所愿。你的这六个奴才,也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你若还想活命,就此转身,你我自然后会有期,届时既分胜负,也定生死。”

    都邪说话,直来直去,毫不掩饰自己的优势与劣势,也毫不掩饰自己仍旧坚硬的决心。

    仇敌就是仇敌,在杀死对方之前,这种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

    都邪目下的实力,亦已经在踏入山寨大门的那一个刹那,踏入一个新的境界。

    从杀死李傲云要计算有多少把握,抬高到了在几招之内杀死李傲云的地步。

    李傲云清楚这一点,但他并不为己现在落后于对方的实力给感到羞辱。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给予对方最无可容忍的羞辱与鄙视,李傲云觉得,直到自己死了,这种羞辱与蔑视也会一直传承下去,他要都邪永远背负这种东西。

    这是心态上的胜利。

    李傲云轻轻一笑,未做其他表态,缓步向后退去——

    便在此时,下方那一直被佛光与魔气洗练神髓的杨立张开了眼睛,目光落在李傲云身上,竟令他觉得浑身血液都在那个刹那停止了流动!

    冰冷里蕴含着狂暴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都邪,若想要杀他,那便杀他!”

    “不必瞻前顾后!杀了他!”

    杨立话音落地,李傲云心中警兆骤生!

    不好!

    他猛然抬头,目视对面的都邪——

    仿佛那种狂暴凶厉的气息感染了对方,都邪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如突破大地封锁的高山,刹那间攀升至巅顶。

    那双原本尚有些情绪的眼睛,此时完全被无穷无尽的杀意吞没!

    “杀!”

    一个音节,便是死神横扫而来、不可抗御的镰刀!

    黑色的刀影从地之尽头倏然‘抹’了过来!

    六名武夫刚刚松懈几分的心神猝然紧绷,尽数往都邪所在之地扑杀而来!

    都邪双臂上的锁链一环环崩开,身后朦胧虚空里,像是有一双透着对世间生灵无穷恶意的眼睛张开了!

    六月雪、鬼雄刀刃向上,随着都邪双手交错而过,在身前错开一扇黑色门户!

    缭乱刀光从门户之中倾斜而出,似一条条黑色鱼类,又似是滚滚黑色洪水,淹没了那六个武夫的身形!

    哗——

    洪水过境,六名武夫从半空中跌落,身上的皮肉褪尽,只余森森白骨!

    昂——

    血色龙气冲宵而起,于李傲云周身盘绕成浑圆之球,片片龙鳞栩栩如生!

    哗——

    洪水淹没了血色龙球。

    待洪水消尽,李傲云护体十道龙气只剩下了一道,勉力飘回头顶,那道抹过山峦巅顶,抹过平原丘陵的黑色刀锋,也终于朝着他倾轧了过来!

    “给我开!”

    李傲云向着那一抹黑色刀锋一枪砸下,降龙桩‘猛龙入海’气势如虹,最后一道血色龙气随之灌入黑色刀锋之中,硬生生为李傲云的前行道路撕开了一道裂缝!

    他的身形朝着山寨大门口急纵——

    都邪伸手,向着天空用力一拉。

    黑色刀锋再度化作滚滚洪水,收入地藏王佛的刀鞘之内。

    都邪同时开口,断喝道:“刀来!”

    嗤啦——

    一道白光,由远及近,压得寨子口众人匍匐在地,照着李傲云当头刺来!

    气贯长虹,征尘万里!

    “岂能如你所愿!”

    李傲云狂笑一声,在那刀光临体之际,猛地错开身形,刀光贴着他的耳朵直纵而去!

    咔嚓!

    背对着都邪的李傲云面甲碎裂,他伸手从身上扯下一块碎布,蒙住了自己半边脸庞,几个起落之间,消失于山寨之外……

    山寨大门外的众人,惊骇过后,屁滚尿流地追向李傲云消失的方向……

    山窝窝内,漫山遍野跑得都是人。

    远处的山坳口,浅金色太阳,正一点点露出轮廓。

    都邪叹了一口气。

    错过这次集中自己武道意志巅峰与真元最充沛的时机,要斩杀李傲云,将会再度变得困难。

    下次再见到对方,就可能无法放言‘三招之内必取你性命’这样的话了。

    李傲云此人,修行速度并不比自己慢多少。

    甚至,比之苍树都分毫不遑多让。更可怕的是,其有着比苍树更完美的理智之心。

    但是,自己此次亦并非没有半分收获。

    都邪转过了身,笑看向下方的杨立,躬身行礼,开口道:“大首领……”

    “大首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六天魔王

    “大首领!”

    都邪面上的笑容,只维持了一瞬,便化作了深深地凝重。

    他低喝一声,从墙壁上直接跳了下来,落在杨立身边,想要伸手过去,抓住被金黑二色光芒缠绕,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杨立,又生怕自己举动不适宜,反而惊动了杨立周身那在他感知之内,都极其恐怖强大的两种力量。

    “这是怎么一回事!”

    都邪一把抓住了坐倒在地、神色惊骇的李斧头,焦急询问道。

    李斧头方才见识了都邪的凶威,此时又被对方逼视着,早便没了方寸的他,这下更加语无伦次,磕磕巴巴道:“俺俺……俺不知道啊……俺真不知道!”

    “你!”

    之前屋内情景,都邪看得清楚,内里十多个人,文庸直接被李傲云一枪钉得昏迷过去,剩下的将近十个人,竟没有一个守在大首领身边!

    一群无胆鼠辈,破家之敌就在眼前,却生不出分毫反抗的意志,当真是废物——都邪自动将屋内还站着的人都当做是了虎头寨的人。

    他一把甩开李斧头的衣领:“你有什么用!”

    李斧头被都邪直接甩到了墙角,险些压到文庸的身体上,又是羞惭又是委屈。

    这关自己什么事情?与这位杨恩公认识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夜晚加一个白天的事情,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可能了解得清楚?

    看那人语气神色,像是把杨恩公遇到这样危险境地的原因归结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就是个打猎种田的,会些庄稼把式已经了不得了,哪能跟你们这样高来高去的江湖大枭比!

    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李斧头这边委屈着,听到都邪话语的几名守卫,内心却是另一番滋味。那位乌衣公子及其几位手下,与自家虎头寨人萍水相逢,只是来寨子里与寨主商量事情的客人,如今见强敌来袭,却能大义伸出援手,这本已殊为不易。

    更难能可贵的是,那几位是一直留在寨子里,与自家同进同退,甚至不惜性命。反观自己,从头到尾,一点忙也未帮上人家,本该拿出主人家气度的自己,结果反倒成了另一种意义上,袖手旁观的‘客人’。

    如今,寨主也死了,以后虎头寨该何去何从?

    几个护卫心底又是茫然、又是愧疚,但金兵来袭的劫数,总算是抗过去了吧,一念及此,有人心底有多了几分振奋。

    他哪里知道,那名黑甲将军可不是所谓的金兵,那是朝廷的武官。

    大劫并未过去,而且,若是按照杨立的推断的话,当下那些金兵们,怕是已经接近了虎头寨。

    都邪围着杨立,急得团团转,最终实在耐不住内心煎熬,就要鼓动全身真元,将杨立盘绕的魔佛二种性质的真元气场生生撕开,踏足其中将杨立救出来!

    这样干等着,会出现什么变故,谁也不能预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都邪关心则乱,咬了咬牙,黑色火焰再度自周身毛孔穴窍内喷涌而出,向着那渐渐被金黑二色浑圆大茧包裹的杨立走了过去!

    “不可!不可!”

    正在此时,被李傲云武道气势直接压得昏过去了的郑铸呻吟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登时看到前面一道浑身冒着黑色火焰的人影,走向被真元大茧包裹的杨立,郑铸大惊失色,立刻出声高喝!

    话音落地,郑铸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举刀砍向那一道漆黑火焰缭绕的身影!

    郑铸是新加入杨立身边这个小圈子的人,他并不知晓都邪与杨立的关系,在都邪与李傲云对峙时,郑铸也已经昏了过去,不然也能判断出二人之间的一点关系。

    而目下的情形,都邪的动作,都极其清晰地传递给郑铸一个信息——那人企图趁杨公子不备,伤害于他!

    于是郑铸大吼出声吸引都邪的注意力,同时从地上爬起来,也管不了敌我实力相差悬殊了,举刀就砍向了都邪!

    郑铸不清楚都邪与杨立的关系,都邪却清楚郑铸不可能是李傲云一方的人。

    方才来时,李傲云对地上的郑铸一记刺杀技,都邪可是瞧得清楚。

    感受到身后刀风刚直,一往无前,背对着郑铸的都邪咧了咧嘴,猛地扭过身来,平平无奇的脸孔上,一双眼睛勾魂摄魄,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你说,不可。有何不可?”

    那一双眼睛中满载着世间最黑暗的情绪,在郑铸接触到它的第一时间,便不由自主地被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内心积藏的话语脱口而出:“那是《易筋经》!杨公子身上出了变故,起了心魔,《易筋经》在帮他驱逐心魔!”

    “心魔?”

    都邪那张脸孔又变得平平无奇了,连同那双眼睛也恢复得毫不出彩:“什么心魔,大首领从前专修佛法,暮鼓晨钟,青灯古佛,心灵近乎无垢琉璃观,怎会被区区第六天外魔侵扰?”

    所谓第六天外魔,即佛教欲界天魔,欲即物质五欲——色声香味触。

    都邪早知杨立禅道修行已至坐忘正觉的程度,佛根深种,说是佛子也不为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心魔袭扰?

    郑铸苦笑一声,收刀入鞘。

    通过都邪的话语,他已能够判断出眼前这位,与杨公子也有很深的渊源。

    这位杨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前有一流高手如文庸者,唯其马首是瞻,后又有超出一流高手层次的,如眼前这位,开口闭口称呼杨公子为大首领。

    他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江湖宗派之主?

    可听眼前这位所说,杨公子从前是个和尚?还是个佛法有成的和尚?

    杨公子的背景在郑铸眼里,越发曲折离奇了。

    他倒也不仔细揣摩着,往更深的层面想,既然要同杨公子一起趟燕州郡的浑水,杨公子的背景自然越深甚好。

    郑铸收了收心神,张口道:“壮士也知道,纵然杨公子从前如何青灯古佛,暮鼓晨钟,也只是从前了。”

    “现在杨公子,可不是一位……禅师。”

    郑铸本就要脱口而出‘和尚’两个字,临了这两个字又在脑海里打了个转儿,换成了‘禅师’这个称呼。

    这些都是小节,都邪并不在意。

    与大首领初相识之时,苍树不也是张口闭口地称呼他为和尚,这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化为之人,和尚,也算不得是什么蔑称。只是禅师显得更为尊敬一点罢了。

    诸多问题,局内人看不清楚,局外人却往往能看个明白。

    目下的情况正应了这句话,郑铸算是一语中的了,都邪默认了郑铸的说法。

    枉死刀宗对于心魔的了解也要高于其他宗派的武者。

    都邪转头看着被金黑二色光芒不分你我地缠绕着的杨立,沉默了良久,道:“救援来迟,实我之过。某家在这里守着大首领,请阁下帮忙,给文庸疗伤。多谢了。”

    “不必谢我,不必谢我……”郑铸连忙摆手,道,“大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依某来看,杨公子此次若能完全承接《易筋经》其中那股磅礴的佛性真元,必将因祸得福。”

    “那若是承接不住呢?”

    都邪叹了一口气。

    郑铸闭口不语,转身冲那几个还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护卫招了招手:“寨子里死伤的人数不少,你们几个平时跟着贵寨寨主做事,应该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吧?”

    “不要失了方寸,各自下去安排寨子里的事情,稳住人心。”

    “金兵尚未来到,不过你们也得给诸位乡亲提个醒了……”

    郑铸早先是个专职捕快,如何调剂乡里关系,解决底层百姓互相之间的仇怨,他是一把好手。

    此时虽然虎头寨遭逢大灾,与郑铸从前从事的捕快行当‘工作内容’不符,但因其本就善与底层百姓打交道而自然流露的亲和态度,反倒更容易让几个护卫接受他说的话。

    只是最后一句,却着实让几人无法再淡然了。

    “金兵还未来到?那方才那些人是……”

    “金兵是千人骑军,可不是方才那七名江湖高手,你们赶快下去安抚大家,先将这件事做好吧!”郑铸扛起了文庸的身体,喘了口气,“贵寨可有专门诊治病人的医家?”

    “有!有!”一名护卫连忙应声,“我领您去!”

    几人只要是脑子没有问题,都明白一件事——金兵即将来袭,虎头寨众乡亲靠自己等人是肯定靠不住的,还是得依靠这几位的力量,眼下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又一名护卫却已被‘金兵马上就要杀到’这个消息乱了心神,忍不住哭丧着脸道:“寨子里现在这种情况,金兵又马上要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慌什么!我家公子早已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并已作出了相应部署。你们且去安抚好大家便是……”

    郑铸瞪了那人一眼,语气平淡地说了几句。

    至于杨立是否针对这种情况作出部署呢?

    有的。不过并不是针对虎头寨会突然遭遇袭击的状况。杨立早先对虎头寨的情况做了个预估,分别针对‘与虎头寨成功结盟’‘未与虎头寨成功结盟’两个前提,根据这两个前提,完成了对小台村村民们的相应部署。

    若是成功与虎头寨结盟,杨立会回传消息,小台村众立刻展开与虎头寨众合流的计划,两股人群汇集于一处,继续逃亡。

    若是杨立在进入虎头寨两个时辰之内,未有任何消息传回小台村那边,小台村便会依势而动,负责牵扯金人骑兵,为杨立篡夺虎头寨寨主大权,强逼虎头寨众人撤离争取时间。

    当下天已渐渐放亮,郑铸很清楚杨公子未传回任何消息于小台村,那么想必小台村的那三十余名猎户,已经开始根据杨公子的部署,执行第二个计划了。

    只是郑铸想不通的是,杨公子只是派了一个有过投身行伍经历的人入主小台村。如何能够确信,那人能忠实地完成他交代下来的部署?

    那人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郑铸开始回忆与那人初见时的情形。

    那人气质与都邪颇为相似,皆是一眼看去平平无奇的样子,只是在对待杨立的态度上,都邪与那人区别很大。

    都邪视杨立为追随者,对其有发自内心的敬重,这样的情绪,郑铸亦能从都邪身上感知到。

    而那人对待杨公子,却更像是大家族之中的奴仆,对待家主之位的继承人那样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些微纵容,纵容里又多了几分担心。

    想不通,想不通……

第一百二十七章 劫余

    天已大亮。

    朝阳为群山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群山不受朝阳的加冕,依旧沉默地看着世间,看着那些立足于自己身体上的万物,任他们生发枯荣,哀哭欢笑,亦不言不语。

    李斧头提着斧头去帮人修理寨墙去了,一路上遇到的虎头寨人,脸上表情都颇多凝重,阴沉沉的。

    哀哀切切地哭泣声不时从房屋中飘出来,又生生止住了。

    寨子里那一大片被老寨主规划做秋天的打谷场的空地,此时堆上了高高的柴禾,一具具尸体就被架在柴禾之上,有老人举着火把,身后跟着一群男女老幼。

    他们经历了昨夜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丧子之痛,丧父之痛、丧偶之痛,至到今天,再见柴禾上那一具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时,却无法悲号出声了,只是红着眼眶,小声啜泣着,生怕自己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便影响了别人对逝去者的怀缅。

    “上路了!”

    老人将火把丢到了干燥的柴禾之上,一阵噼啪的干柴燃烧声音想起,火光在空地上蔓延开来,滚滚浓烟漫上湛蓝的苍穹。

    火光吞没了每一具尸体。

    李斧头对于这样的情景,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再也不肯扭头回看了,他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若是当初没有四位恩公伸出援手的话,小台村会不会也变成虎头寨这般光景?

    不,不对……虎头寨这是遇到了七个武林高手,自家的村子遭遇的,却是一千余全副武装的金国骑兵,据说还是谙班勃极烈的亲军……恐怕那时小台村的光景还不如虎头寨如今这般,有人给那些死去的流眼泪,替他们收敛骨灰,而是整村子人的尸体都暴尸荒野了吧?

    年轻气盛的李斧头不敢年轻气盛了。之前他总觉得,杨恩公他们做的事情,自家村子二三十号猎户,也未必做不得,如今看来,单是救全村人性命这一点,村子里那三十多号猎户就做不来。

    怪不得村里猎户队的头目肖老伯会这么上赶着和人家结盟呢……

    李斧头伸手摸了摸后脖颈,又将羊皮袄子往上提了提,脚步加快了些,往寨墙那边走。

    路上总能碰到脸色凝重,推着堆着满满当当家什的汉子,他们偶尔停下车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几句,内容无非是讨论寨子里如今是怎么安排的、金兵就要打过来了自家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

    李斧头没有心思听他们浪费半天口水,也制定不出一个实际计划的议论,可是那些话却像是有某种魔力,一个劲地往李斧头耳朵里钻,让他越来越心慌。

    他突然很想家,很担心村子里大家如今的安危。

    听刚才那个人说,金兵厉害得很,一个金兵,寻常三十多号大汉难以近身,更别提披挂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金兵……

    自家村子里会使用弓弩兵器的猎户,也就三十多号,加上全村青壮,了不起五十多号人,这还挡不住人家两个金兵的一轮冲杀?那杨恩公的计划岂不是把自家村子往火坑里推?

    不成的……不成的!

    李斧头赶紧摇头,这个时候,只能靠杨公子了,半点都不能怀疑人家。

    金兵都骑着马,真要大家跟放羊似的漫山遍野地跑,也跑不过人家四条腿啊……

    想通了这个问题,李斧头顿时安心许多。

    终于来到了寨墙边上,李斧头找到了郑铸,露出一个恭恭敬敬地笑容,倒让郑铸感觉这小伙子有点奇怪。

    “郑……郑叔,你看看,俺能做啥?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帮他们干点事儿……”

    李斧头挠了挠头,脸上的笑容很僵硬。

    寨子里一大半的青壮都在寨墙下的坡道上横着挖沟,浑身冒着热气,想来是忙活了很久了,但直到现在,沟也没挖多长——大昭禁止私人贩运盐铁,这二者在大昭官方都是厉禁的。

    铁的缺少,大大节制了生产力,就如当下的千余人的虎头寨,能用的锄头、铁镐等,不足一百把。

    那些地主乡绅家里,倒是不缺这种农具,佃农长工们在给地主干活,可从来没有缺少工具这一说,可是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郑铸看了李斧头一眼,脸上带着笑容,刚要说话,一个青年一阵风似地走了过来,看到郑铸身旁的李斧头,眼睛一亮,接着便叫嚷开了:“嗨!那个大个,说你呢!过来帮着挖沟!”

    李斧头茫然地转过头去,看着对面插着腰,身上干干净净的青年。

    对方手里没拿锄头铁镐,头上也没冒热气,显然不在挖沟的汉子之列,却张口闭口对李斧头颐指气使,偏偏脸上还是一副心安理得地表情。

    这不是最为关键的,关键是——郑铸看到那人,眉头皱了起来,心说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到处捣乱,口中跟着道:“当下已经没有多余的铁镐,他如何帮着挖沟?莫不是用手刨么?”

    “隆冬腊月,地都冻硬了,用手刨岂不是要让人把手刨断?”

    几句话顶的那青年说不出话后,郑铸转眼看着李斧头,温和道:“文大侠那边不能没有人照看,当下这个寨墙也不值当修了,斧头,左右无事,你替老叔去帮忙照看照看文大侠?”

    李斧头又缩了缩脖子,他是不敢跟文大侠那样的江湖高手过多走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哪里做的不对惹恼了对方,对方就一刀削掉了自己的脑袋。

    但是目下寨墙用不着修了,其他的事情李斧头也插不上手,照看文大侠也确实是他唯一能干的活计了,他犹豫了片刻:“那……行吧,俺去照看文大侠……”

    末了,走出去几步,李斧头又转过头来,低声道:“文大侠脾气还行吧?老叔。”

    “左不过你把他气急了,他一刀削掉你的脑袋。”郑铸看着这个憨憨的小台村村民,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

    只是一句玩笑话,却吓得李斧头瞪大了眼睛,张开大嘴:“啊?”

    “哈哈,放心,老叔故意吓唬你的,你且去就是,文大侠又不是杀人魔头。”

    “那就好,那就好……”

    李斧头将信将疑地念叨了几句,往寨子里走,渐渐走远了。

    郑铸收回目光,又一次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目光在自己腰间刀鞘上不断打量的青年。

    郑铸不清楚青年的身份,青年却自认为对郑铸了解得很。

    他是老债主钱修的孙子钱勇,父母过世得早,自幼便在寨子里放养长大,缺少管教。因为爷爷是寨主,平日里也有几个同辈青年唯其马首是瞻,是虎头寨里有数的‘恶少’。

    平日里大家碍于钱勇爷爷的寨主身份,又加上钱勇做的那些坏事也大都无伤大局,寨子里的人能忍便都忍了。

    这也间接助长了钱勇形成一种目空一切的性格,在寨子里的行事作风也愈来愈无法无天起来。

    他视自己为虎头寨下一任的寨主,而寨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手下——昨夜,钱老过世之后,钱勇也着实为爷爷的死难过了一两个时辰,然而一两个时辰之后,另一个念头便盖过了钱勇内心的难过,并且愈发膨胀、难以抑制起来。

    爷爷已经死了,自己是不是就要顺理成章地继承爷爷的位子,出任虎头寨下一任寨主了?

    在最开始,这还只是一个在钱勇脑中初步形成的念头,但是随着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念头便被钱勇自觉放大,并为之做了一系列的谋划。

    那些支持钱勇的人,倒并不是因为老寨主余威尚在。农人的朴实思维让他们更注重眼前的切实利益,而并不是太在意其他的东西。他们之所以支持钱勇夺取寨子的控制权,说到底,是担心如杨立这样的外来者,对寨子别有用心,最终把整个寨子都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是一种很奇怪但又实在正常的想法,因为无法对杨立这样的外来者知根知底,并恐惧对方未知的动机,所以在钱勇与杨立二者之间,他们更倾向于危险性看起来较低的钱勇,帮助其上位。

    内里也有‘如果钱勇无法做好虎头寨主,大家就再把他撤下来’的想法掺杂其中。

    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公然与武功高强的杨立一系对抗,便推出了钱勇这个恶少做为代表。

    至于杨立等人带来的金兵即将来袭的消息,这些人也多半是将信将疑的——这也要归功于几名钱修的贴身护卫再三游说劝说,他们才对这个消息相信了几分。

    不过,相信归相信。即便如此,这些人也不愿意将寨子的未来前途交给几个与寨子本来不相干的人,于是他们便与钱勇不谋而合。

    在一众人的出谋划策之下,钱勇终于有了一个看起来还颇为像样的计划,其中有些手段,更让钱勇拍案叫绝。

    第一步,便是要赶走这些赖在寨子里不肯走的外来户。

    有他们在,钱勇自认很难取得虎头寨的控制权。这是第一步,却是最难完成的一个步骤。

    煽动山寨内的所有人, 倒逼杨立几人离开山寨的法子,基本上没有可能成功,不提那七个钱老债主生前的护卫在极力宣传乌衣公子几人的仁义善良,就单单是煽动大家必须要用到的口才,他们都没有。

    这个方法可以不做考量。

    那么再次一点便是直接将杨立几人赶出寨子,动用武力让杨立等人屈服……这个简直比第一个都更加困难。

    不提那位与凶神恶煞的黑甲将军对峙许久的乌衣公子,就是那后面赶来,将黑甲将军打伤了的劲装青年都不是自己这些人能够对付得来的。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众人想破了脑袋,终于想出了一个各方面都说得通的招数——挑破离间。

    让对于虎头寨人而言本就不熟悉的杨立等人,与寨子里的人产生对立的情绪,而后众人就在暗地里煽阴风点鬼火,不信那几个人还能呆在寨子里安之若素。

    大家虽然口才不怎么好,但是背地里煽风点火,使点鬼蜮伎俩,他们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个计策一出,登时赢得了众人一致好评。众人说干就干,于是有了郑铸眼前发生的这么一出。

    在杨立一行人当中,郑铸无疑是一个看起来比较好欺负的,与那黑甲将军搏斗之时,虎头寨众人没发觉对方有多高的战力,钱勇本就是寨子里公认的泼皮无赖那一类的人物,只是他不自知罢了。欺软怕硬这种事情,他也做得熟练。

    郑铸这个目标,钱勇背后的众人选得很是恰当。都邪那样的江湖高手,着钱勇去挑衅人家,没准会被人一刀劈死,李斧头这样跟寨子里众人没多大区别的,就算是跟他找茬,也根本起不到什么煽动寨众的作用。

    钱勇对着郑铸打量了好长一会儿,看得郑铸都皱起了眉头,确认对方不会直接跟自己动手拔刀之后,才撇了撇嘴,吊儿郎当地开口道:“你倒是自觉,把你们自己的人都安排去做轻松的活计,让俺们寨子里的人在这里挖沟刨坑。”

    “而且,这挖沟刨坑有个什么用处?你们不是来消遣俺们寨子里的人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兴师问罪

    这人一过来,便是一副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态度,倒让郑铸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方才自己已经同他说了,没有多余的铁镐可供挖掘壕沟的,这人怎么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来找茬的?这自己可得小心应对了。

    郑铸内心生出几分恍然,面上倒更显得宽和,也不计较钱勇一开始便用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与自己说话,道:“挖壕沟自然是为了抵御那些随时可能会来的金国武卒。田氏七兄弟也与大伙都说道清楚了,可不是某家在这点上消遣诸位什么。”

    “这会儿都快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某家在这个时候消遣诸位,就跟刀尖上跳舞一样,自讨苦吃。”

    “可不是嘛,谁消遣咱们,人家几位可都不会有这么个心思。”

    “昨晚寨子里遭了灾,要不是几位恩公伸出援手,咱们现在只怕就看不到太阳上山了……”

    “钱勇你别在这儿给我们添乱,你该干啥干啥去,以前老债主在的时候,轮不到我们这些叔伯管教你,现在老债主过世了,你要还是这个顽劣性子,老汉少不得要向教训我家狗儿一样教训你了啊!”

    郑铸话音落地,挖壕沟的青壮、中年们便都跟着附和了起来,围着钱勇,指责他不懂事,让他不要再在这里添乱。

    众人七嘴八舌的,口径一致对准了钱勇,钱勇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带着些许怒意,气冲冲地对郑铸嚷嚷道:“娘老子的,俺说的不是这个!”

    “俺说的是你差遣我们寨子里的人干活,你们自己人凭啥什么都不干,就在寨子里住着?”

    “你这孩子是真不懂事,还是傻啊?”一个中年汉子瞪着钱勇,看他的架势,若不是手头上还有事情要做,他恐怕会一锄头拍在钱勇脑门上,“人家昨夜有人为了咱们寨子受了伤,这会儿正在疗伤呢,少不了人在身边照看着。”

    “勇子你可别是个白眼狼吧?刚帮了咱们大忙的大恩人,你转头就想给人撵走?就你说这种话,老寨主还活着的话,早就给你两个耳光了!”

    “赶紧滚蛋!”

    中年人朝着钱勇,赶苍蝇似地摆了摆手,面上的嫌恶表情,给钱勇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羞辱感。

    对方越是这样,他越不肯走。

    一股子犟脾气冲上了脑门,钱勇说话也不再保持仅有的克制:“都闭嘴吧!他们说挖沟是为了防着随时会过来的金国士兵,你们就相信啊?”

    “我还觉得让你们挖沟是为了到时候方便埋你们的尸体呢!”这句话对于众人而言,相当毛骨悚然,本来打算反驳钱勇的众人,都很一致地没有开口阻挠钱勇继续说下去。

    “呵!”自己一句无心之语,反倒让众人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钱勇得意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眉头紧锁地郑铸,继续道,“金兵要是真的过来,就我们这么多人,挖这一道壕沟有什么用?”

    说着,他劈手抢过一个青壮手中的铁锹,往壕沟中狠狠一扎——铁锹还有一条成人小臂那么长的一截露在壕沟之外。

    “就这么深,人家的马匹直接就能跃过去吧?”

    “我们还可以挖得再深再宽一点……”方才怒斥钱勇的那个中年人开口了,声音比较低。

    钱勇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怒声道:“谁知道金兵什么时候来?你再挖得深再宽,也得需要时间,到时候沟还没有挖好,他们先带兵来了怎么办?”

    “再者,就算战马跨不过来,人家难道不能把寨子围住,一个劲地朝着寨子里放冷箭,把咱们困死在寨子里么?更何况,他们还能下马爬过壕沟,这条壕沟根本就挡不住那些凶狠的金兵!”

    “你们说说,他们这几个外来户,挖沟不是为了消遣咱们,是干啥?”

    郑铸闻声,欲言又止。

    在山寨四周挖壕沟的方法,并不是杨公子的主意——杨公子此时还未苏醒,这个主意是他与都邪商量以及田氏七兄弟几番商量之后定下来的。

    老实说,郑铸自觉这道壕沟对金兵能起到的阻挡作用很微小,几乎只能降低一点点金兵对虎头寨的冲锋速度。

    但是寨子刚刚遭逢大劫,人心涣散,再加上自己也不是专门出主意、拿主意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些了,通过一齐干活收拢寨众的人心,制定对金兵防御部署的计划这种事情,太难为郑铸。

    后续一切计划,都要等到杨公子苏醒之后,才能拿出来,郑铸做的,就是稳定人心的工作。

    但是现在,这个工作眼看就要白费了。郑铸相信,再任由钱勇这样鼓动下去,己方一番努力很可能白费。

    到时候,众人听信这人的话,跟着漫山遍野地逃难去了,届时金兵一来,才是虎头寨最大的灾难。

    杨立一行人希望与虎头寨结盟,只是一种手段,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要带着虎头寨众人逃离金卒兵锋笼罩范围,尽可能地减少人员伤亡。

    不止是对虎头寨杨立会如此,如果整个燕州都注定要被兵祸、暴乱笼罩,杨立便打算在燕州全境尽可能地收拢流民,尽力保护众人。

    可是这一点,郑铸无法与虎头寨众人明说,无论如何说,都有一种在往己方脸上贴金的感觉,反倒容易让人怀疑己方的用心。

    斟酌着言辞,郑铸最终还是开口了:“说是如此说,但金兵何时会来到清风山,依旧是一个未知之数。”

    “如今早做一分准备,届时应付他们便多了一分把握。”

    “若我们什么都不做,在寨子里干等着金兵杀来,才是最可悲的吧。”

    钱勇嗤笑不已。

    自其掌握了主动权之后,他脸上的表情便一直都是这样,让人着眼即生厌,但又偏偏不能不重视他的意见。

    众人内心都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一夜过去,老寨主过世,钱家孙子便这么快就心智成熟了?

    说出来的话也有理有据的,让人首先便对其多了几分信服。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臭皮匠的智慧与诸葛亮的智慧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对等的加减公式,尤未可知,但就人生阅历累积的经验而言,三个臭皮匠的阅历相加,倒是极可能超过诸葛孔明的。

    换句话说,钱勇这小年轻此时说出的话,并不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智慧,而是得自其身后出谋划策的那一帮子人。

    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一大帮人,聚合于一起,添添补补,单纯为攻击另一个人的语言思维漏洞的话,一点也不困难。尤其是那个人——郑铸,都未考虑过会有人专门拿着他的计划漏洞说事。

    现在,郑铸终于被钱勇的话语不自觉地引导着,踏入对方为他布置的陷阱中来了。

    钱勇咧了咧嘴:“你总说金国士兵什么时候到来,时间未定。”

    “你们昨夜还跟俺爷爷说,金国士兵只需要两三个时辰就能杀过来,最多今天清早就能到达清风山,可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马上到该吃晌午饭的时候,金国兵现在还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现在你倒改口改得快,又开始说金国士兵什么时候会杀过来,时间不确定了。那你说,俺们怎么相信你?”

    这几句话,直接命中目标,戳中了虎头寨人们内心最不敢确定的区域,也刺破了郑铸隐藏于表面之下的无奈。

    他确实不能确定金兵的进攻路线,也不能确定他们何时会往虎头寨杀过来。

    这是杨公子向小台村部署下去的计划,金兵什么时候杀过来取决于小台村能牵制金人几时。

    若是杨公子此时在场,还能驳斥得钱勇哑口无言,可是 杨公子昏迷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在昏迷前,究竟对虎头寨有着怎样具体的部署。

    当下换做郑铸挑起了虎头寨这个担子,对于钱勇的质疑,以及周围人们投射过来的目光,他无法辩论半句,只能沉默。

    于是,山寨里的众人开始慌了,眼神在郑铸与钱勇之间游移着。

    那位郑大侠回答不出钱家孙子的问题啊……他是不是在说谎话,从开始就是在诓骗大家?

    可是他诓骗大家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啊?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金兵到底会不会来,金兵来的话,郑大侠也说了,单靠这道壕沟肯定挡不住,那他们能拿出什么后招吗?

    看着郑铸的神色,众人心底那份本就不牢固的信任基础开始崩塌了……

    大概这几位救虎头寨于水火之中的大侠们,此事面对金兵,是没有办法的,他们也有人受了重伤……若是没受重伤之前,说不得可能有办法。

    可大家也不能在这里干耗着,等那两个受伤的大侠苏醒,把自家几口人的性命都搭上啊……

    怎么办?

    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众人眼前。

    这个时候,钱勇适时开口了:“而且,除了挖这条没什么用的壕沟之外,俺们可不是就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做了。”

    “咱们现在还能做啥?”

    “是啊,钱家孙子 ,把你的想法说来给大伙听听。”

    “勇子难得有这种会办正事儿的时候,说得还挺像样,你就说说,咱们这个寨子还能保住不?要怎么保住啊?”

    “要是保不住的话,咱们该往哪边逃跑?”

    顿时,一众人七嘴八舌地向着钱勇发问了,人们开始渐渐以钱勇为中心。

    钱勇很享受这种众星拱卫的感觉,他对于众人提出来的各种问题都满口答应,完全不管别人的要求对于如今的虎头寨而言,是否不切实际,全都一律点头。

    众人顿时喜上眉梢,气氛更加热烈了。反观郑铸身边,只剩下寥寥十几个人没被钱勇说动。

    不过郑铸看这十几个人的神色,只怕离他们被说动的时候,也不远了。

    “诶,我说大伙,咱们就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还有大事等着咱们去办,大伙要是信我,就跟我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怎么保住咱们的寨子!”

    “外人可不清楚,虎头寨就是咱们的命根子!”

    钱勇招呼着众人,一窝蜂的往山寨内去了,路过郑铸身边,还刻意撂下了一句带着离间之意的话语。

    不过大伙也不似钱勇那样忘恩负义,面对郑铸时,脸上都有着一层羞惭之色,可他们不敢跟着郑铸再冒险了,身后就是一大家子人。于是只能这样,听从看起来更靠谱的人的建议,回山寨里商量大事去了。

    郑铸看着众人走远了,自己身边一个人影都没有,摇头苦笑。

    自己本就劝服不了人家,人家又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自己身上?

    若是杨公子在的话,此时便必不可能是目下这种局面了。

    如今,只希望杨公子能早些醒过来……郑铸一点儿也不相信,就刚才钱勇那人的德性,真的能带着虎头寨人们逃过金兵的撵杀。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当头棒喝

    扑棱棱——

    “喳!喳!”

    一只鹰隼落在了杨立养伤居住小屋前的树上,挪动着爪子,一声声高叫着。

    路过的行人没功夫理会树上的鹰隼,钱家孙子正在寨子里的谷场上等着大家到齐,要跟众人商量大事。

    也没有人在意这间屋子是昨夜为了他们寨子受伤的恩公的居所,按照钱家孙子的话来讲,他们确实有恩于寨子,但是自家又是送药送水,又是给他们烧饭铺床的,也算是报恩了。

    金国的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随时都会杀过来,大家都大难临头了,还是各自顾住自个儿吧,报恩不报恩的,能活下来再说。

    坐在屋里床边的都邪耳朵动了动,打开了窗户,目光投向树梢上的鹰隼,对方一双锐利的棕黄色眸子也注意到了都邪,停下梳理羽毛的动作,冲着都邪又叫了两声。

    都邪笑了笑,一条手臂朝窗外一架,树上的鹰隼便立刻找到了目标似的,羽翼一展,扑棱棱地落到了都邪的手臂上。

    都邪熟练地从鹰隼的脚爪上取下了一张纸条,又将手臂架出了窗外,晃了晃手臂,鹰隼立刻便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展翅飞入天空,片刻之后,成为了苍穹中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重新关好窗子,都邪坐回了床前。

    杨立躺在床上,眉头微蹙,周身盘绕的金黑二色光芒在经过一夜时间后,便已经消减干净——在都邪的感应里,那盘绕在杨立周身的佛魔两种性质的力量,似乎是被杨立尽数回收于身体之内。

    这是都邪最为担心的地方。

    佛魔两性真元外显之时,都邪虽不能判断出杨立如今境况好坏,但至少能通过两种真元的相互对抗而随时观测杨立的状况是否正在往不妙的方向发展,并且将保留随时介入对方身上这两种相互对抗的真元的手段作为杀手锏。

    但是如今都邪无法再及时查看被杨立收入体内的两种真元的变化了,那个保留手段自然也用不了。

    真是出了什么不妙的状况,都邪害怕自己反应不过来。

    如今只能拿郑铸‘杨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的说辞来安慰自己了……

    都邪摇头苦笑,展开了信隼送来的那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笔迹潦草的字句:标下率众已牵制吸引金兵五个时辰,将之引领于鲶鱼洞周遭,今已再难应付金兵之攻伐,因而标下现领小台村猎户部、鱼肠道简字部二十杀手,向南转进。

    标下推断金国之行进路线为以回字形由燕州郡外围,往内迂回行进。此举可将燕州百姓不断往燕州腹地驱赶,在燕州外围制造片片无人之地。

    此路线自大良村起始,途经小潭村、小台村之后,向南转进,途经虎头寨,小月镇、卫河畔一百八十三百姓聚居之地,而后向北,如此往复。

    标下虽不能明了金国武卒此举之目的,然不外乎与大昭奸党里应外合,谋取私利。

    然则,标下今虽一时将金国武卒困于鲶鱼七十二洞,但短则一两日,长则七日,金贼便可重整军队,若其依旧按照计划行事,则虎头寨为其必取之地。

    殿下此时身在虎头寨,情况如何,标下亦未能知。金贼凶猛,若与虎头寨结盟之事不可为,还请殿下以自身为重,万不可以身犯险,宜当尽早撤出金兵兵锋所指之地。

    王荷留字。

    王荷?直至看到最后王荷这个名字,都邪脸孔上的困惑神色才消减了许多。

    是了,也只有王荷会以标下自称,能够指挥得动鱼肠道的杀手们——他从前本就是燕王麾下骁将,被苍树送到鱼肠道之后,由于有大首领与王荷的那一层关系在,苍树在鱼肠道为王荷安排了一个小头领的位置。

    想必信中提到的‘鱼肠道简字部杀手’,就是王荷培养出来的一批人了。

    只是……他什么时候来到燕州的,除了简字部杀手之外,鱼肠道是否还有其余人被大首领派遣到了这燕州境内?

    大首领要在燕州做些什么,都邪即便不问,内心也清楚得很。这一段时间以来,燕州局势动荡,此时又有金国武卒介入进来,底层百姓已受到了严重的波及。

    大首领进入燕州,最初是什么目的,都邪不清楚。但如今行事,必然已经将重心大都倾注在了‘帮助燕州百姓逃脱劫难’之上。当下的虎头寨便是明证。而且王荷还在信笺之中提到了‘小台村’这个地方。

    那李斧头就是小台村村民……大首领此前已经开始行动了吧。

    燕州局势远比表面上的景象复杂,从都邪所知悉的消息:真理教抛出的无当窟内有怀宇王墓的噱头,金国与大昭朝臣的暗通款曲,朝廷武将李傲云介入局势等等之中,便可见一斑。

    大首领可清楚自己一旦踏足燕州动荡局势,自己要面对多少在其中博弈的势力?

    都邪不由得又担心起杨立来,尽管杨立此时就躺在他身旁的床铺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杨立那张苍白的脸孔上,内心又蓦然生出一丝明悟——自己这般敬畏他,可不就是敬畏他的理念么?

    既如此,担心这些、甚至生出要阻挠他做事的念头做什么?——这也是他理念的一部分啊……

    正当都邪内心念头翻覆之时,床上紧闭着双眼的杨立突然开口了:“你来了。”

    “啊,都邪来了,公子觉得身体如何……”

    都邪那张表情木讷的脸孔,在听到杨立的话语声一瞬间,就变得极为生动起来。

    他一下子站起身,喜上眉梢。

    但床上的杨立,说了一句话之后,便闭住了口。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睁开。

    都邪呆了呆。

    大首领这是……在说梦话么?

    还是心魔?!

    都邪眉毛一耸,心底顿时泛起一股急火,在屋子里打起转来。

    ……

    “你来了,师父。”

    杨立据案而坐,身后一株梅树凌寒独自开,朵朵梅花殷红灼目。

    案上摆着一架琴,披着玄色大氅的男子胸口正对五徵,身体正直,双膝分开,右手弹弦,或抹、或挑、或勾、或剔、或打,左手或吟、或揉、或绰……徵位对弈,一曲高山流水便随之娓娓道来。

    男子对面十步之外,同样有一张矮案。

    桌案之后坐着三个人,当中坐着的是一位胡须花白,顶着一颗光头的禅师,禅师左右各自坐着一名青衣男子与一名红衣男子。

    除了老者之外,那另外两人形容,杨立并不能看得真切,又加诸他专心于弹奏琴弦,便不知不觉地忽略了那另外两人。

    听到徒弟询问,那光头禅师哈哈一笑:“师父回来带走两个人,结伴去西天的路上,也好有个伴。”

    杨立也不抬头,琴弦上流淌出的音符未闻分毫凌乱,开口道:“上一次那位杀手老伯不是已经与师父同去了么?怎么这次又要回来带人了?”

    “师父莫不是在路上与人打架了吧?你在山上之时,便不见安生……”

    “诶~”不等徒弟说完,野狐禅师摆了摆手,扔掉嚼了大半的果子,站起身来,左右两人随之起身,“为师都已经是故去之人,怎还会与同行者起拳脚之争?”

    “为师在你身上种下了昨日之因,他们两个,便是今日结出来的果了。把他们带走你就能安心许多了。”

    说着话,野狐禅师拉着两个连身影都渐渐模糊了的人,往树林中走去。

    杨立蓦然抬头,却觉得师父还坐在那张矮案之后。

    “成佛成魔,于你何用?”

    一声棒喝。

    杨立眼中淌下滚滚热泪。

第一百三十章 他化自在天

    梵音阵阵,魔音灌耳。

    自睡梦里的野狐禅师对杨立说出‘成佛成魔,于你何用?’这句话之后,现世内的杨立身上也再度出现了种种异象。

    一阵阵晦涩难明、却堂皇正大的梵语响起,又被一阵似响在人的耳朵里,令人烦恼难忍的魔音掩盖。

    两者循环往复,金黑二色光芒又从杨立周身腾起,不过这次,二者不再相互交缠,而是好似商量好了一般,各自划分了底盘——

    金色佛性真元自杨立头顶天庭穴涌入,杨立身体之上,由天庭至足底涌泉的穴位尽被佛性真元占据。

    那汹涌魔道真元亦涌入了杨立双臂之上的鬼手纹络之中。

    二者各自归位之后,光芒渐渐消解,最终归于平静。

    杨立亦在此时慢慢睁开了眼睛,入目第一件物什是一只朝着自己脑顶‘抓’来的手掌。

    条件反射一般,杨立伸手便扣住了对方的手腕穴道。

    手掌发劲,企图挣脱杨立的手掌擒拿,但微微一挣之下,却未能脱出杨立的手掌控制!

    都邪心头一凛,自己本来是要往大首领的身体之内灌注真元,查探其体内佛魔二种真元如今之状况,却未料到刚伸出手,反被大首领只手擒拿了。

    关键是自大首领那只手掌中涌出的力量,让都邪有一种,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身无武功修为的凡俗之辈,而是一名修行有成的江湖一流高手!

    在枉死刀宗的记载之中,只有一种人有可能突然获得绝强武功修为——修持内家功夫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之人!

    大首领从野狐禅寺被师父逼迫下山至今,内心不知压藏了多少心魔,今日经己一测,那心魔果然俱已爆发了,无法控制!

    大首领入魔了!

    都邪心中顿时更加慌乱,手掌之上释放更强力道——一个一流高手,还远远够不到都邪如今的武道层次!

    他有十足把握挣脱杨立钳制自己的手掌。

    但未想到,刚一使劲,杨立已在此时松开了手,都邪更未料到了,踉跄后退了两步。

    “都邪,你在做什么?”

    杨立随之起身,盘腿坐在床铺上,困惑地看着突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都邪。

    “大首领你未入魔么?”

    都邪抬首看向杨立,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生有重瞳,重瞳叠合之际,都邪便跟着心神恍惚了,心底压藏的话语脱口而出。

    “入魔?入什么魔?”

    杨立摇头笑了笑,从床上下来,引得都邪心神恍惚的重瞳也渐渐隐去,待到都邪再次正视杨立双眼之时,其已恢复正常模样。

    都邪迟疑片刻,道:“大首领对先前之事可还有什么印象?身体是否有不舒服的地方?”

    当下的杨立总给都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又像是甘心被某种束缚困锁着。

    从前杨立身上总有一种 不经意间便流转出来的超凡脱俗气质,如今也消失不见了。

    都邪看对方是杨立,对方便是杨立,不会再让他突然因对方的形象,而对其背后的身份产生什么猜测。

    都邪看对方是鱼肠道大首领,那么对方便是鱼肠道大首领,不会让人想到对方除了是鱼肠道大首领之外,还是燕王遗子。

    简而言之,如今的杨立很容易让人相信他所说的任何话,并会让来者在脑海中自觉为杨立话语中的任何漏洞做出填补。

    这不是佛道禅师应有的力量,倒更像是佛教之中的欲界天魔之首第六天魔王——他化自在天的能力。

    如此种种,由不得都邪不心生警惕。

    “此时细想,先前发生了什么,我却已经没有半点印象了。”

    “身体上倒是未有半分不舒服的地方。”

    杨立笑了笑,与都邪对视,那双眼睛……又有了分化双瞳的迹象。

    都邪手心冒汗,一只手忍不住搭在了腰间刀柄上,眼神闪烁,面现挣扎之色。

    怎么办?

    看大首领这情况,似乎是真的化身成为他化自在天了。

    可自己对于佛法从未有过研究,怎么驱逐大首领身上的天魔?

    都邪心里犹豫挣扎着,冷不防杨立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昨日之仇,终是昨日之仇。何必以之折磨今日之我?”

    这句话像是杨立在对自己说的,又像是专门说给都邪听的。

    话音落地,都邪心中蓦然惊醒!

    是了,眼前的人……就是大首领!

    哪里有什么他化自在天!

    都邪咧嘴笑出声来,喊了一声大首领。

    杨立点了点头,调侃了一句:“都邪,现在知不知道,我对昨夜之事有没有印象?”

    都邪惭愧抱拳:“是都邪过于偏执了,大首领莫要见笑。”

    “可是你先对在下起了疑心的。”杨立眨了眨眼睛。

    二人重逢,自然是将各自遇到的事情都同对方说了,寒暄良久,在此略过,不再赘述。

    却说虎头寨的谷场之上,不同于杨立都邪之间的热络轻松氛围,此地气氛显得分外紧张。

    虎头寨各家各户当家作主的男丁青壮们都聚集在了打谷场上。

    刚刚将昨夜死去的人们焚烧成灰的打谷场中,还飘荡着一股焦糊的气味,纸钱散落一地,场中桌子上的香炉中,一根根香火还未燃尽。

    钱勇便站在香案之后,分毫不在意自己享受的是各家各户对死者的香火供奉。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正在诉说着由自己主掌虎头寨之后,会对寨子里进行的各种主张。

    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如何带领寨子里的大伙躲过金卒的铁蹄践踏。

    “金国的那些兵丁,不过近千之数,咱们寨子里如今也有七八百号人,我看,咱们也不必害怕那些金狗!”

    “按照那些外来户的说法,金兵是咱们所不能匹敌的,呵!我看这就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们为啥要这样说,还不是为了吓住大家,让大家都听他们的,他们好为所欲为……”

    一阵滔滔不绝地肆意贬低杨立一行人之后,场中的人们已经没有继续将钱勇的话听完的兴趣了。

    不少人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众人之中,一位留着八字黑须,做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频频向钱勇使眼色,示意他这就够了,别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没看见大家都有些不乐意听你继续胡咧咧了么?

    钱勇看到了那文士中年人向自己使的眼色,却视若不见,看着那些人无精打采地样子 ,他心里也有几分生气,忍不住指了指众人之中的一个矮个汉子,高声道:“王二虎,你老婆长得可不赖!”

    哗——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却意外吸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力,大家都将目光投在了矮汉子王二虎身上。

    王二虎登时涨红了脸,冲钱勇瞪起了眼睛:“钱家子,大伙让你说说你应付金兵的办法,你把事情扯到俺婆娘身上干什么?”

    “你再在这儿胡说八道,小心俺一锄头凿掉你的狗头!”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说别人老婆长得不赖这种话,于当事人而言已经是一种严重的侮辱了。

    也不怪王二虎瞪大了双眼,气势汹汹地拎着锄头走出了人群。

    只要钱勇再说一句这种混账话,他说不得真会一锄头砸烂钱勇的脑袋。

    钱勇讪讪一笑,不敢就刚才的话继续延伸了。

    王二虎看起来矮,但是架不住人家身上腱子肉多,力气大,钱勇觉得自己这个身板怕是打不过王二虎的。

    但他本意也不是觊觎人家的老婆,他只是想提出这个话题,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进而向王二虎宣扬,若其对那些外来户执掌山寨无动于衷的话,他老婆可能就会被人家扒走了。

    钱勇觉得自己举的这个例子很不错,王二虎的老婆可是寨子里大伙公认的漂亮娘们,就连自己,也偶尔会在夜里梦到王二虎的婆娘。

    用这个确实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只是大家看待钱勇的眼神,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带着略微的拘谨了。

    钱家子,终究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指望他能救寨子里的大伙,不如指望一头猪。

    这样的想法开始在每一个人的内心生根发芽……

    钱勇也终于注意到了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里的轻蔑与质疑,他不敢再继续肆无忌惮地贬低杨立那一伙人了,只得硬着头皮换了个话题,就如何防御金兵以及防御不住的话,他准备如何安排大家逃难这个话题说下去。

    可是这个问题,彭秀才他们没跟钱勇说过。

    彭秀才就是那个留着八字胡,书生打扮的中年人。

    于是钱勇说来说去,始终就是一些没用的废话,没有一句是落在正点子上的。

    大家愈发不耐烦,已经有人悄悄离场了。

    彭秀才对于这种情况,亦毫无办法,他虽被人称彭秀才,但其实连童子试都未通过,连个童生都算不上,只是肚子里有点墨水而已。

    他又未见过金兵如何凶神恶煞的,更未读过什么兵书,在这个问题上,彭秀才想发言也说不出什么来。

    于是,在钱勇一众始终拿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计划之后,场面愈来愈混乱了。

    有人在人群中怒斥钱勇:“还当你会想出来一个好点子,说了半天,净是一些废话,早知道这样,俺不如跟着人家外来户去挖沟,不听了!”

    “钱家孙子一辈子就这样了,一条蛇套上马甲充其量变成王八!走了!”

    “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呸!”

    人们吵吵杂杂的,又有许多人退出了这场虎头寨合议——说是合议,其实只是钱勇一个人在香案后絮絮叨叨罢了。

    这个时候的钱勇,可没有了其爷爷的老债主身份给他作为支撑,钱修生前的那几个护卫也在场,但他们与过去的钱老寨主一条心,与如今的杨立一条心,偏偏是不相信钱老寨主的这个孙子说的任何一句话的。

    田氏七兄弟之所以来打谷场,只是为了必要时候站出来戳破钱勇的谎言,现在看来,根本不用他们戳,钱勇自己就先不攻自破了。

    “去找郑恩公了!”

    “再不济在家收拾收拾东西,也好过在这里听你废话!”

    众人的斥责声越来越高了,钱勇脸庞涨得通红,一股热血冲上脑顶,腾腾腾几步走到打谷场边上,一把拽住了一个要离开的青壮,大吼一声:“停下!”

    “都给老子停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普罗大众的智慧

    打谷场上的闹剧有了旁观者。

    杨立站在距离打谷场最近的一个矮坡上,身后跟着都邪,再往后便是左右搀扶着文庸的郑铸与李斧头。

    降龙桩真元当真霸道,侵入文庸通身经脉,隐入了文庸足底涌泉穴内。一时半会儿之间,他尚不能以自身真元消解涌泉穴之中降龙桩的异种真元,于是便成了如今的光景——双脚之上全无气力,需要靠人搀扶着才能行走。

    杨立一行人刚刚站在矮坡上,打谷场上的闹剧便进行到了最激烈的地方。

    看了片刻,杨立笑了笑。

    郑铸并未从杨公子身上感受到任何对自己办事不利的不满意情绪,收起了心中的羞愧,看着打谷场上的情景,忍不住道:“钱勇那个人虽然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但毕竟不是真的傻子。既然明知自己没有那份能力,为何还要揽下这种事情?”

    “一个寨主的位子,也不至于如此吧?他这是自讨苦吃啊……”

    都邪转头与郑铸对视一眼,又转过头去,代替杨立回答了郑铸的困惑:“人贵有自知之明,在捕头看来,钱勇确实不至如此。但捕头可不是真的钱勇,这等人看似头脑健全,实则蠢笨至极,又贪婪无比,偏偏没有自知之明。他会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在某家看来,实在不奇怪。”

    郑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某可不是捕头,某从前也只是一个小捕快而已……”

    “郑君所做之事,一个捕头也未必能及。”

    都邪早已从杨立口中得知郑铸的种种行事,就对这个武功都未入流,却有大勇气的郑捕快的多了几分礼遇。

    依照都邪性格,本来与不熟悉的郑铸单独相处之时,也是各守本分,言辞举止之间也相待得体,这稍微多出来的几分礼遇,登时让郑铸感觉到了都邪对待自己态度的不同,心中有些微感动的情绪,自己这算是真正踏入杨公子的圈子了吧,已经被他身边之人渐渐接受了。

    郑铸笑了笑,摇头一笑,谦虚了一句:“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之间的对话,全被杨立听在耳中,他心底对于郑铸能不能融入自己身边如都邪、苍树这样的江湖大豪氛围之中的担忧,跟着消减了许多。

    都邪、苍树不比文庸,他们本就是鱼肠道的二、三首领,又加诸个人武功修为早已能凌驾于诸多江湖人之上,因为言行出事,虽然看起来平凡,但内心总有一份傲然在。

    苍树傲气外显,杨立反倒不担心他会与自己身边的其他人合不来,如宋兄那般,与苍树拌拌嘴,也能相处融洽。

    偏偏是都邪,看似一副与人好相与的样子,实则外圆内方,宋书生与之关系,明显不如与苍树关系融洽。

    宋兄还好说,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拘小节。关键是郑捕头这样已过而立之年的,江湖规矩也好,层面之下的各种潜规则也好,都有所了解,身为捕快,平日里便更容易接触三教九流。在这种环境里的郑捕头,仍能为了一个人命案,从云州一路到燕州郡,为一对可怜母子拔出自己并不锋利的刀。

    这般勇毅之人,又岂是那种真的甘心平庸,随波逐流之辈?

    郑捕头也是那种心有方圆之辈,有自己不容诋毁的坚持,杨立身边的都邪亦是这样,二者相对,杨立一度担心他们相处不来,暗生怨怼。

    所以杨立才会与都邪着重提起郑铸,诉说此人的事迹。而都邪也是个灵醒的人,他立刻便意识到,杨立评价郑铸的一番话并不是无心之语,而是有心说给自己听的。大首领这般为的是什么?为的当然是希望两人不要相处得不愉快。

    人贵有自知之明。

    人亦贵在知晓此时自己处在世间、处在他人心目中的哪个位置上。都邪便是这样的人,他明白自己处在杨立身边的哪一个位置上,这个位置与目下郑铸的加入,没有分毫冲突。

    在这种清醒的认知之下,都邪自然不会去寻郑铸的麻烦,更何况,对方做的事情,也着实对都邪的胃口。

    于是才有了杨立当下看到的这一副情景。

    杨立笑了笑,开口说话道:“都邪所说,钱勇此人贪心不足,觊觎虎头寨寨主之位只是原因之一。”

    “哦?”

    郑铸等人竖起了耳朵。

    “依我之推测,钱勇就算有心觊觎虎头寨寨主之位,却未必有能力真的将虎头寨众人聚拢起来,就如现在一般,在打谷场上听他大放厥词。此中必定有人为其助力,帮助他做了一个计划。”

    “钱勇背后还有人为之出谋划策?为什么?”郑铸疑惑道,“他们也是这个寨子里的一份子,难道不知道钱勇此人根本没有管理一个寨子的能力么?更遑论此时虎头寨还尚处于危机之中。”

    “将钱勇送上寨主之位,钱勇便能掌握管理虎头寨一众事物的大权了么?”杨立仅一句话,便点醒了郑铸。

    如此说来,寨子里一部分人将钱勇推上寨主之位,只是推出来了一个傀儡?

    可是他们这样做比自己来当寨主,也没多出什么好处啊……

    不等郑铸开口,杨立便自觉解答起了他心中的困惑:“其实,就算是将钱勇推到寨主的位子上,也不是那些人的真正目的。”

    “今日之种种,钱勇对郑捕头你的诘难也好,或是在打谷场上大放厥词也好,都是他背后那些民众做给我们这几个外人看的。”

    “是为了赶走咱们么?好像咱们稀罕留在这里一般。”文庸冷笑一声,道。

    杨立摇了摇头,令郑铸几人更加困惑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钱勇背后那些人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当中不乏聪明人,此时赶走我们,对整个虎头寨包括他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这个时候,这些人自然不可能自毁长城。

    他们通过今日之种种,实则是在向我们宣示一些信息。

    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那些,比如作为外来户的我们,总会抱有一份戒备之心的。

    他们要宣示的,正是这一点。

    他们担心我们帮助虎头寨是别有用心的,因而不惜用推举一个浪荡子当寨主的方式,来告诉我们,即使我们掌控了虎头寨,他们也有力量让大家不相信我们的话。

    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知晓,纵然掌控了寨子,我们在寨子里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一旦我们的某种行为让虎头寨受到了损伤,他们会如今日这般,再推举出一个钱二、钱三之类的人来取代我们。”

    郑铸等人恍然大悟。

    文庸怒声道:“这些山野刁民,如此防备咱们,简直该打。”

    “这等样的人,依某家来看,早晚也会成为祸害,不如现在就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清醒清醒!”

    都邪皱眉道:“如此行事,我们与匪类还有何区别?”

    文庸嗤地一声:“三首领,不提匪类与咱们这些人的区别了,就是咱们自己——一群杀手,在他们眼里,可也不比匪类正当多少,甚至在他们眼里,我们怕是比土匪强盗之流还要可怕不少呢。毕竟他们也干过强盗的活计。”

    文庸肆无忌惮地言语吓呆了一旁的李斧头,大张着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救了自家村子的恩公,竟然是一群杀手?

    李斧头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他的思维在‘恩公’与‘杀手’之间开始了无休止的争论,也没有再将杨立等人的话听近耳朵里了。

    这次回到村子里,自己得好好跟肖老伯说道说道,救了咱们村子的,可是一群杀手哇!

    但是,就算是一群杀手,又怎么了?人家也没杀自己村子里的人,反而将大伙都救了……

    相比之下,郑铸的反应就比李斧头平淡多了。

    他也是第一次从文庸口中得知杨立几人的真实身份,但有先前种种铺垫,他反倒觉得这个身份,实在不足以令自己感到震惊。

    杨公子,身怀易筋经,都大侠曾亲口言说杨公子精修佛法,那么对方必然首先是一名和尚。

    一名和尚如何成为了一群杀手的头领,而一群杀手如今怎么有了一个‘救助燕州郡百姓’的目标?

    这个过程远比几人的身份更值得文庸关注。

    而一个人的品性,单凭一个身份也是说明不了什么的。至少在郑铸看来,杨公子几人,算不得大奸大恶之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宅心仁厚了。

    毕竟他们当下,纵受虎头寨排斥,也未改将这些‘刁民们’转移出清风山,躲过金兵铁蹄践踏的初心。

    仅这一点便弥足珍贵了,杀手身份算得了什么。

    郑、李二人在想些什么,杨立也大概清楚。

    既然决定接纳他们,那么施以坦诚便是首要条件。

    至于坦诚之后会出现什么结果,杨立认为一切不会脱离自己的预期。

    他看了一眼表情平静的郑铸,目光扫过大张着嘴的李斧头,嘴角勾起一个轻轻浅浅的弧度,说道:“这有何不好么?”

    “我倒觉得若我们大昭的朝臣之中,有这么一部分时刻让皇帝陛下警惕自己位子还未坐稳,必须要做出更多成绩来巩固自己位子的人来,对大昭反倒是好事。”

    “君王若是担心皇位不稳,恐怕不会想着做出成绩,而是杀了那些让其感到皇位不稳的人。”都邪接了一句。

    语气平淡,然而其中却藏着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史实。

    这个话题,郑铸不能接话了。

    文庸也无法接话——庙堂上的事情,作为江湖人的文庸素来不怎么关心。

    都邪语出惊人,几人一时都沉默不语,目光投向了下方打谷场中愈演愈烈的这场闹剧。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众的智慧(二)

    “停下!”

    “都给老子停下!”

    钱勇眼睛通红,胸膛欺负着,拽住了一个往打谷场外走的青壮,目光在从其余要离场的人脸上扫过。

    此时的钱勇,就像是一条不管不顾扑上来咬人的疯狗,众人慑于他的气场,慢慢停下了步子。

    场面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彭秀才见状,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在人群中穿梭着,快步往钱勇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他要是还不跟钱勇一条心,站出来替钱勇背书两句的话,今天的事情他们就彻底办砸了,起不到任何一点预期的效果。

    彭秀才的眼神隐晦地往打谷场一个没人注意的土坡上瞟了瞟,那里正站着杨立几人。

    看到几人出现,彭秀才心中大定。今天这出戏就是做给那几个外来户看的!

    彭秀才这些人的目的非常明确,把钱勇立下来争寨主的位子只是他们的一个幌子,真实目的还是要警告杨立等人——纵然你们掌控了整个虎头寨,但是也得给我们小心点,我们不会放任你们在寨子里为所欲为!

    他们自知如今大势之下,与杨立几人争夺寨子的掌控权并不现实,他们本来也没打算争这个,彭秀才一众人算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等人就算拿到了寨子的掌控权,怕也不能带领大家扛住金兵冲击过来的大灾难。

    这种事情还是得交给人家几个外来户去做,自己出不上力。

    因此退而求其次,为杨立几人掌权之后加一个警钟,让杨立几人不敢也不能骑在虎头寨群众的脑袋上作威作福,时刻警醒着底下还有人有能力随时把他们推翻——这也是彭秀才等人的良苦用心了。

    只是照今日这种情形来看,自己等人在寨子里落个坏名声是免不了的了,彭秀才心中苦笑,悄悄站到了钱勇身后的人群里,随时准备露面替钱勇说几句。

    “你们现在,上赶着去找人家,你觉得人家那几个外来户会怎么看你们?!”

    钱勇喊话近乎咆哮,只是狂怒之下,这个平日里也不见多聪明的浪荡子此时的话语里,反而多了几分条理。

    至少让众人觉得他的话还能听下去。

    于是众人更加安静了,皱着眉头思索钱勇提出的这一个问题,他们隐约认同钱勇这时候说的话了——咱们在外来户和钱勇这两边倒来倒去的,现在觉得钱勇不可靠,又去找人家几个人,恐怕会让人家瞧不起,瞧不起自己这些人的话,纵然人家表面上答应与自己等人合作,以后也说不定会怎样拿捏自己这些人。

    “好像有点道理啊……”

    “就是咱们自己想一想,也觉得自己办得这事也太不地道了……”

    “人家也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咱们把人家当个破烂一样推来推去,现在又去找人家帮忙……”

    “人家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肯定会瞧不起咱们这些人的吧?”

    “那咱们怎么办?”

    人群隐隐骚动起来,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钱勇身上。

    钱勇冷笑几声,才开口道:“要照我说的,咱们就不用想着靠他们几个人,咱们自己单干……”

    他又一次滔滔不绝开了……

    众人对于钱勇的忍耐限度已经到达顶点,彭秀才已经看到几个乡亲摩拳擦掌,准备给这个浪荡子一记脆生的。

    再这样下去不行啊,可不能再让钱勇这样叨叨下去了,他已经把事情搞砸一次了。

    彭秀才本来觉得钱勇刚才说的那句话,还像模像样的,转眼间这小子又开始犯浑了,不能再不吭声了!

    彭秀才咬了咬牙,几步跨出了人群,咳嗽几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开口道:“啊!对!勇子说的对!”

    钱勇得意地转过头,看着彭秀才,又示威似地扫过在场众人——看!看到没有,本寨最有学问的人都觉得我说的对!

    你们觉得不对,只是你们自己太蠢笨了而已!

    “对个屁!”

    意料之中众人面对自己,会露出那种羞愧神色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反而有大汉咬牙切齿地站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钱勇:“要不是这小王八羔子胡咧咧,把我们都给忽悠到这儿来,我们在寨子外面安心挖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现在这样,还得找人家郑恩公几个去求情?!”

    “我看这小王八羔子这两天是犯了癔症,觉得没了老子管教就可以上天了!我现在就代替老寨主管教管教他的孙子!”

    说着,大汉已经踏踏踏几步走了过来,一拳捣向钱勇的鼻梁!

    一拳下去,场面瞬间暴走了。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砸中了钱勇的鼻梁,将钱勇砸得鼻血长流,众人见状,起哄似地拥了上来,对倒在地上哀嚎不止的钱勇开始惨无人道的拳打脚踢!

    群情激奋之下,彭秀才一时间也阻挠不住众人,被挟裹在人群中团团打转,眼看再打下去,地上的钱勇就要生生被众人打死了,彭秀才心里一急,当即怒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们这是干什么!钱老寨主刚走,你们便这样对待他的孙子!你们当真都是忘恩负义之辈么?!”

    “吴仁峰!就算不看我的面子,钱老寨主对虎头寨的恩情你也不顾了么?!”

    “你们都不顾了么!”

    “钱勇他虽然办错了事,办错了一件事就得要了他的命吗!”

    尖锐的嗓音划过众人的耳膜,在彭秀才一番怒吼之下,众人渐渐止住了对钱勇的攻势。

    带头殴打钱勇的吴仁峰喘着粗气,闷声道:“我这是代替钱老寨主,管教管教他的孙子!”

    “怎么说,我在寨子里也是他叔叔伯伯那一辈儿的,管教子侄,是我们这些叔伯的责任。”

    “对,就是!”

    “他办错的事情可不是小事,一个弄不好,寨子里的人都得被金狗子们给杀死!”

    彭秀才气得脸庞通红,指着吴仁峰的脑袋的手指不停发抖,片刻后又指向地上鼻青脸肿、昏迷了过去的钱勇,寒声道:“管教子侄,就是你们这样管教的吗?”

    “我看你们恨不得打死他!”

    “而且,这件事情他又真的做错了什么?”彭秀才咬牙切齿,也不管杨立等人就在土坡上旁观了,道出了自己等人的良苦用心,“你们这样对那几个外来户俯首帖耳的,就算没有钱勇这一茬子事,你们就觉得人家真的看得起你们了?”

    “错!越是听他们的,你们在他们心里就越没地位!”

    “人家是为咱们做事的,咱们尽力配合人家,哪里有错了?”吴仁峰不忿,反驳道,他的话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咱们配合人家,人家还觉得咱们会办事,相信人家,现在这小崽子让我们两边都难做,里外不是人!”

    “会一直听话的是狗!”

    “不是人!”

    彭秀才厉声咆哮。

    但是他的声音并未能压住场子,底下仍有人接话:“做狗能活得好好的,也比做人强……”

    那一句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话语没有逃过彭秀才的耳朵,他看着周遭人,每个人脸孔上都带着对于自己的意见的不屑一顾。

    彭秀才嗫嚅了良久,才缓缓道:“我只是想,让寨子里的众位,在与那些外来户多些谈条件的底气啊……”

    “这是我们的寨子,他们要做什么,都应该先顾及到我们啊,这样不好么……寨主应该是我们自己人,他们可以做副寨主……”

    话音未落,清朗男声从一侧传了过来。

    “在下深感抱歉。对于先生的这个条件,在下恐怕不能答应了。”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乌衣公子徐徐而来。

    彭秀才脸色灰白,身体摇晃了几下,当杨立的话语落入他的耳中时,他眼中精光一闪,面上换了一副严厉神色,就要开口。

    却被杨立抬手打断。

    “若要救此时之虎头寨于危亡之际,在场诸位,都须听在下的,没有正副寨主之分,更不可有内外之别。”

    “换句话说,先生所提的任何条件,在下都不会答应。”

    “先生不懂金兵军伍编列,不懂其进攻战术,在下若贸然放权于你,才是置一寨之人于不顾。”

    这一番强硬、不容置疑的话差点令彭秀才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杨立,悲哀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当下众人,支持那几个外来者的,十之**,而会选择站在自己这边的,十难存一。

    对方已经在不声不响之间,完成了由外来户到自家人的转变,而导致这一切变化的,正是自己与钱勇等人的弄巧成拙!

    田氏七兄弟站在了杨立几人身后,田大高声道:“老寨主临死之前,可是亲自开口要把整个虎头寨托付给几位恩公的。”

    “我觉得,老寨主的决定,应该没有人会反对吧?”

    “不反对,不反对……”

    “几位恩公宅心人厚,老寨主会选择您几位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众人轰然应是。

    彭秀才踉跄后退,大势已去了……

    但百年之后,这些人终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真心为他们着想的人!那个人就是他们现在奚落的自己!

    一股怨气混杂着酸楚情绪冲上了彭秀才的脑顶,但在片刻之间,这股怨气与酸楚,气势汹汹地来,又不着痕迹地走了,皆因那乌衣公子走上前来,向自己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

    一揖及地。

    “先生之所愿,此时虽会反误乡亲前程,然而放在日后,必会成为世之明镜,遍照礼法所不能及之晦暗角落。”

    “当为在下头顶警钟,高悬明镜。”

    “三人行,必有吾师焉。先生,请受在下弟子礼。”

    彭秀才脑中空茫茫的,在这杨立这一个大礼之下,思考能力都失去了。

    但在这心绪茫然之中,已至中年的彭秀才又感觉到又一股力量自心底破土而出了。

    那是他将为之奋斗终生的至高理想……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斗士们 运动战

    【鱼肠道简字部二十三名杀手,小台村有一战之力的猎户有三十七名,此二者合五十之数,与金国骑兵相差多矣,然简字部杀手与小台村猎户,初生牛犊不怕虎,士气可用。

    《兵法》有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余以为此言大善。

    王荷将军可依此相机行事,示敌以伪形,藏我部之实形。将金国武卒分割牵扯为小股势力,诱敌深入,以我部之实,击敌以虚。

    金兵装备精良,人数众多,虽此前余曾率众使敌受挫。然其此时必已心生警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行军扎营处处非不以谨慎持重为第一要务。

    此亦可成为我部可用之利器,金兵异地作战,心神紧张,且无支援。等同人之耳目全无。

    亦可以此与敌虚实互用,授敌以我部之虚,引敌之实。

    虚虚实实,奇正相合。

    如此往复,余以为足以延敌进取虎头寨一日有余之时间。

    余今时唯一忧虑者,为金卒可凭马力日行数百千里,若以游击论,我部差敌之多矣。

    因而,须择地势于我部有利之区域,行此计策。

    以上种种,皆为杨立个人之推演,恐难入将军之目,若将军无意采纳,焚之。

    杨立留字。】

    时间退回李傲云领人屠戮虎头寨那晚之前。

    七八匹马拴在一座废弃的驿站前,内里几张或缺了角或少了条腿的桌子被拼凑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大方桌。

    方桌四边,满满当当地坐的都是人。

    王荷端着一盏烛火,烛火将他的面庞映得通红,在逐鹿府鱼肠道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之后,王荷眉宇间那股子颓靡之气已完全消褪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将领应有的豪壮气场。

    新的信念已经在王荷心中悄然滋生,对于一个早萌死志的人而言,这很不容易,有了信念,便相当于是经历了一次佛家所讲的‘涅槃’。

    睁大眼睛盯着纸张上的蝇头小楷看了片刻,王荷一拍大腿,伸长了脖子想偷看信笺上写了什么内容的简字部杀手与小台村猎户们,都被王荷这突然拍大腿的动作吓了一跳。

    猎户头目肖老大嘴唇抽了抽,与那位大首领手底下的这个王荷接触久两三天,肖老大便发现此人哪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沉稳安静,王荷时常一惊一乍的,肖老大已经习惯了。

    只是此时事关重大,肖老大看王荷表现异常,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低声道:“大首领在信上都说了什么?你这么激动干啥?”

    小台村众跟了杨立之后,便与鱼肠道杀手一样,共同称呼杨立为大首领,这个称呼无形之间让鱼肠道杀手与普通村民消除了一层隔阂。

    都是自己人,就不分什么村子,什么宗派之别了。

    王荷两只硕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紧跟着眼角周遭的皱纹牵扯起了满脸的横肉,像一朵丑陋无比的菊花般盛放,令人不忍卒睹,纷纷别过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他嘿然一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别的不说,世子殿下这字写得,可真像燕王殿下啊……”

    “再对比对比标下的字迹,诶,简直甩开了标下十八条街啊……”

    这厮一惊一乍半天,嘴里就崩出这么一句话来,肖老大无奈地抽了抽嘴角,严肃道:“你赶紧把信笺看完,上面都写了什么,你也好跟俺们这些人讲讲。”

    “大首领怎么吩咐的,咱们就照他们说的做,你可别乱比划!”

    肖老大有点不敢相信这个被杨立派遣过来,初时还觉得其沉稳刚毅、收放有度,如今已越来越不能看了的所谓的燕王麾下将领。

    如今经王荷这一番宣扬,在小台村众人之间,杨立本就是燕王遗子的身份已经都被大家知道了。

    在心中隐约担忧未来的小台村百姓心目中,另有一重对这位燕王遗子的期待。

    他们这是在跟着燕王世子殿下打天下啊!

    至于对方是不是大逆?这并不重要,整个燕州数一数二的宗派,代表朝廷的真理教没少祸害老百姓,反倒是作为大逆的无当窟与曾经的枉死刀宗,办了不少人事。

    大逆比朝廷好,这是大伙儿的共识。

    更何况,朝廷还拿燕州所有人的都当大逆看呢,如今自己不过是更名副其实一点罢了。

    这位燕世子殿下的手段,小台村乡亲们之前可是见识过的,他们分毫不怀疑,跟着燕世子殿下干了这几票,以后必定是飞黄腾达。

    再不济,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无枝可依,整天提心吊胆家里那点钱粮,怕它会被朝廷抢,被真理教抢,被匪徒们抢。

    我们现在就要开始抱团取暖了!

    “这信笺上说《孙子兵法》,这个兵法,我也就听燕王殿下讲过一些,带兵打仗的路数,大部分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王荷挠了挠头,将腰间两把刀摘了下来,搁在桌子上。

    他嘬了嘬牙花子,慢生生道:“这上面讲的,是兵法里面的虚实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实相济,奇正相合……”

    王荷摇头晃脑地像是在私塾里背书的童子。

    其身后的一众鱼肠道杀手们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对于他这一番附庸风雅没有表现出分毫不耐烦地意思,反而听得极其认真。

    他们都是王荷走遍了逐鹿府,从各地乞丐里挑选出来的好苗子,以后这些个,将会成为王荷手下的骨干将领。

    练兵一道,王荷还是有自己的心得经验的。要单单是练兵,选骨架个子大的,身材壮硕的,每天吃饱了就操练,训练他们不能怕惹事的骄兵之气,再拉到战场上打一次,这兵就算初步练成了。

    可若是中基层武官的话,就得花点心思了,这些个武官,个子大小反而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头脑得灵醒,有那种好学的尽头,你说一句兵法,他恨不得把这一句掰扯烂了,研究透了才咽回肚子里,这就是好苗子。

    这样的好苗子难找么?照以前的天下,挺难找,脑瓜子灵醒点的都去读书了,谁有空当个被人瞧不起的丘八。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神武三年以来,大昭流年不利,不是这里闹旱灾,就是那里滚地龙,流民遍地,吃朝廷的赈济粮是注定活不久的,当乞丐想多活点时间,得自己动脑子。

    于是,能活到神武十一年,还能跑到距离京师最近的逐鹿府乞讨的,哪个不是脑袋瓜子灵光的。好苗子于王荷而言,反倒不怎么难挑了。

    肖老大实在是忍不了王荷这种没个正形的样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微怒道:“你说这些,俺们这些人又听不懂,你能不能说点俺们能听懂的?”

    “照你这样磨叽,估计金兵一会儿打过来,咱们就会被人家一锅端咯!”

    “你知不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咱们是五十个布衣,要阻拦人家一千个骑着马的甲士!”

    猎户头目脸色严峻,对于自己的首战,肖老大很在意。

    他也不能不在意啊,真放任王荷把话说完,金兵说不定真的就能把破驿馆里的一伙人给一锅端了。

    肖老大真是怀疑,就王荷这个样子,以前真的带兵打过仗?

    就这样怠慢惫懒的,能打什么硬仗,该不会都是跟在大军屁股后面捡漏的那种仗吧?

    “你急啥?皇帝不急太监急!”

    王荷反瞪了肖老大一眼,理直气壮道。

    “你!”

    肖老大气得就要掀桌子了。

    王荷撇了撇嘴:“等我先把这段讲完。”

    他将两把刀在桌子上交叉起来,又在交叉的区域手指沾水抹了几道痕迹:“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这是在说啥呢?你们看啊,比方这是咱们的兵,这是金人的兵。”

    “金人的兵以为咱们就在这里,打过来了,到地方一看,诶,刚才还看见的人转眼间没影了。”

    “这个时候,咱们已经摸到这些金狗屁股后面,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王荷将兵法讲得通俗易懂,一些猎户们也能明白他说了什么,因而都把耳朵凑了过来,仔细聆听着。

    就算是肖老大此时也住口了,只是黑着一张脸,他心中那一层隐忧始终是挥之不去的。

    “咱们大首领的信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建议某家不要与金兵正面相抗,而是与之迂回,分化金兵整军战力,将之分而食之。——殿下实不知我也,再怎么说,我也是打了几年仗的将领,怎么会做这种带着五十个人就冲向一千金兵,这种没有脑子的事情?”

    王荷表情咋咋呼呼的,开始自吹自擂了,肖老大耷拉着眼皮:“大首领当初可是就带了三个人,便敢冲入金兵千人之军的阵列,临走文大侠还射瞎了那金国太子的一只眼睛。”

    “虽说文大侠因此肩膀受了伤,可是这等战绩,你怕是比不上了吧?”

    王荷手掌猛地拍在桌子上,震荡得桌子上的刀剑咣当乱响:“所以说,殿下才是殿下,而我是他麾下之将啊!”

    “王将军,你到底说完了没有?老汉已经不想听你胡说八道,也不想听大首领在信上都讲了啥了。”

    “只求你赶紧布置策略,金兵可是说来就来的……”

    肖老大已是差不多五十岁的老人了,似王荷这样如此奇葩的中年汉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

    内心再一次怀疑起了王荷曾经是否真的有过领兵打仗的经历。

    “嘿嘿,本将说完了。”王荷咧嘴一笑,笑过之后,表情陡然间变得郑重起来。

    一直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形象示于诸人的王荷,此时表情猝然郑重下来,着实让大家心头一经,不自觉也提起了一股劲。

    方才轻松的氛围在这刹那间,被王荷一个表情扭转了过来。

    肖老大见此情景,心中一凛,看向站得笔直的王荷,目射精光。

    此人方才种种,莫非只是为了完成这一瞬间让大家提起精神上那根弦的铺垫?

    由此看来,此人从前,说不得真是一位能领兵打仗的将军!

    “出发之前,约法三章。”

    “不听号令者,斩绝。”

    “遇敌未得军令,背向敌人者,斩绝。”

    “此战若不能胜,自本将起,至部卒止,提头去见殿下!”

    王荷捞起了桌上两柄长刀,那双眼睛随着烛火的晃动而显得深邃莫测:“大家都知道,本将可没有跟你们开玩笑。”

    这一句极其像是玩笑的话从王荷口中吐出,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连同肖老大在内的众人,都只觉头皮发炸,忍不住单膝跪地,朝着王荷大吼一声:“是!”

    “出发!”

    大手一挥,王荷当先走出了驿馆。

    天边月轻轻浅浅,照得众人心头一片茫然,出发,是要出发去哪里?

    但他们不敢有分毫怠慢,纷纷跟上了王荷的脚步。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运动战(二)

    茫茫黑夜,荒草随风摆动,在地面上掠过缭乱的光影。

    一支劲旅,全副武装,趁夜疾行。粗略看去,这一支甲胄战马精良的军队,足有千人之数。

    放在灾祸年年不断,驻军形同虚设的燕州郡,这一支千人军队是一股足以碾压任何宗派、匪帮的力量。

    所以金人军沿途所遭遇的往燕州纷至沓来的江湖宗派、绿林大豪,尽皆对金人军退避三舍。

    冷风打在完颜稽康覆盖住眼眶的眼罩上,让他心头一阵阵烦乱。

    从此之后,自己就只有一只眼睛了。

    大金国都勃极烈没有独眼的先例,但是完颜稽康确信自己会是第一个,自己的武勋与勇毅足以匹配未来雄鹰部都勃极烈的位子。

    雄鹰部的勇士们,不会在乎自己一只眼睛受损,有伤国体。父皇,更不会在意这个。在他的十三个儿子当中,自己是毫无疑问的,最出色的那个。

    但即便如此,完颜稽康内心依然漫溢着躁郁之气,被那个汉人射瞎了一只眼睛,他看东西开始有些不清楚了,每每竭尽目力,后脑都会跟着隐隐作痛。

    这种隐约的痛楚,最令完颜稽康怒发欲狂。

    从前日至今时,他已经因为头痛而斩杀了麾下三名部卒。

    他不畏惧被人砍一刀这样的痛楚,哪怕是头颅被人一刀割掉,他也会保持雄鹰部勇士的武勇,以无头躯体傲然站立在大地之上。

    但他就是讨厌甚至憎恨这种丝丝缕缕,像是钝刀割肉一般,一点点剥夺掉自己的坚硬意志的隐痛。

    除此之外,完颜稽康内心还有些后悔。后悔当初踏足大昭燕州郡,为何不多带点亲卫过来!

    哪怕是只比现在的士卒数目多出一千,合两千之数,他也能有足够的手段去应付任何突发的情况。

    似是现在,一千骑兵,他根本不敢轻易分兵,在燕州郡四处抢掠。

    粮草的补给倒不是最关键的问题,大昭那些汉狗们会乖乖按时将粮秣送上来,不需要他操心。

    让完颜稽康忧虑的是,在燕州郡这片土地上,有一个让自己恨不得生痰其肉的敌人。

    那个敌人无处不在,直如跗骨之蛆,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自己,牵扯着自己的每一个念头,令自己直欲发狂!

    那个人,那个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的汉人,简直是天下最凶狠残毒的狼王,他麾下的狼崽子们战力不高,但伺机出现,却总会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这样的情形,已经在今夜出现三次了,三次低烈度小规模的战役,完颜稽康损失了十个精锐的骑兵,与十匹精良的战马!

    那些人在这片地域上神出鬼没,总能轻松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自己却对他们毫无办法,不敢分兵,只能防守,只能被动抵抗。

    可是这般被动抵抗,迟早会被敌人将自己的力量蚕食干净,届时,就是自己成为阶下之囚的时候了!

    雄鹰部的谙班勃极烈,何时有成为敌人阶下之囚的经历?!完颜稽康,决不允许这种情形出现。

    他咬紧了牙关,浑身上下漫溢着一股暴戾的气息,令亲卫们不敢驱马距离他太近。

    自此开始,完颜稽康渐渐学会一个重要的战术手段——异地做战,粮草先行。粮草先行,情报亦必先行!

    若要攻略异地一城一池,必先对城池周遭之环境人文了若指掌,否则不可取之!

    踏踏踏……

    一阵马蹄声,从前方三里开外之地疾掠而过——

    踏、踏、踏……

    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十几匹马就在了完颜稽康千人军列三里开外之地小幅度运动着,打着转儿,未完全停止,似是一群巡梭于猎物周围,不肯离去的狼。

    茫茫夜色,一阵阵冰冷的风掠过完颜稽康的胸膛,在这夜色里,他再也感知不到天神之母阿布卡赫赫的存在,他只感觉到刻骨的寒冷与孤独,从心底透发了出来。

    完颜稽康想起幼年狩猎之时,遇到的那头白脖狼王,那头狼也如今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洞夜色里,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最狰狞的伤疤。

    那是完颜稽康不敢回忆的噩梦……

    而今,这个噩梦再度降临了。

    完颜稽康甚至不敢相信——几个汉人组成的马队,怎么可能比女贞族更擅长马术!

    可是那些汉人确实做到了,不断骚扰着自己麾下部卒,却让自己束手无策。

    以弱胜强非兵家常例,以强胜弱才是兵家最常见的典型战例——可是这些人,这十余个人,这十余个完颜稽康一下就能从他们身上嗅到那头残毒狼王味道的人,却完完全全打破了这个惯例!

    他们究竟依靠的是什么!

    事实上,王荷率部能依靠的东西不多,一是对面敌酋此时躁动不安的心理,二则是他们对于地形的熟悉。

    简字部杀手虽然会些马术,但不比女真部出来的骑兵。他们唯有利用每一分敌手的弱势,押上自己最强势的一面,才能取得现在的局面。

    “殿下……他们,穿得是我们勇士的盔甲……”

    副将此时说出来的一句话,成了令完颜稽康怒火突破界限的最后一道导火索!

    “他们!偷本王的战马!还拔了本王麾下战死部卒的盔甲套在自己身上?”

    完颜稽康的语气分外寒冷,脸上扯出一个神经质一样的笑容。

    那十几匹始终保持着与完颜部拉开三里的距离,小幅度地运动着,就是不肯走。

    似乎是在告诉完颜稽康,不把猎物送给我们,你们就别想安生。

    好!

    本王这次,就给你们来一头大猎物!本王看你们,吃不吃得下!

    “左翼三列兵出阵,迎击敌人!”

    “务必将敌人杀个干净,否则,不必来见本王!”

    “是!”

    早已按捺不住的左翼三列共百余名金国武卒轰然应声,驱马直纵,利矢般射出阵列,气势汹汹地杀向那十几个汉人部卒!

    本王要将你们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完颜稽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扩大,最终抑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夜枭也似、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他知道自己犯了兵家大忌——非常时期,切不可贸然分兵!

    可是完颜稽康已经不在乎了,哪怕是消耗掉这一百余武卒,他也要将那十几个狼崽子消灭干净!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运动战(三)

    “这么刚烈?”

    王荷驱策着战马,身上的盔甲甲叶随着座下马儿的移动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扭头回望了一眼,立刻便看到完颜稽康一声令下,左翼三列骑兵脱离本阵,加快马速往自己等人身边冲杀了过来。

    王荷只粗略扫了那三列骑兵一下,便大概推算出了完颜稽康这次出动的追击人数有多少。

    一百余人……他心头微微一沉,三五十人对于自己的部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来多少王荷就能吃多少,还保证不吐骨头。

    但是一旦这个数字往上翻倍的时候,情况对于己方而言就不太妙了。

    王荷脸上那双大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起来。

    一百号人呐,要真能全吃下,不管是猎户队还是简字部,都能配齐那些金人甲戈还有最为珍贵的战马了,而且还有的剩……王荷心头微微发烫。

    殿下如今创业伊始,正是缺银子缺钱粮什么都缺的时候,自己作为燕王府邸的家将,可得想办法帮着殿下能俭省点就俭省点,能占便宜就多占便宜。

    念头一番转动,王荷心中已有定计。

    反倒是己方马队里的士卒们,目光一接触到那一百余奔腾而来的金国骑卒,不免有些慌张,队伍里立刻传出来一阵骚乱。

    方才两番与金卒短兵相接,也教这些‘新兵们’对沙场拼杀有了点了解,两次全胜也让大伙增添了不少信心。

    可是当下情形跟先前两番战不一样啊!

    先前那两轮战,都是王将军首先派出猎户部袭扰金**队,待其派兵试探追缉之时,立刻出动简字部杀手,两股力量合为一处,以多打少,焉有失败之理?

    目下金人军统帅直接派出了百余名武卒,摆明了要将自己这些人全部剿杀,一网打尽。

    己方五十号人,还多是没受过正规兵事训练的,如何能跟两倍于自己、且战力强劲的金人军匹敌?

    怎么想都觉得没可能!

    “慌什么!”

    王荷马鞭一抖,噼啪一声响,当即就抽在了一个年轻猎户的后背上。

    他沉喝一声,将队伍中的骚乱暂时压了下去:“不记得本将先前说了什么吗?只会打些顺风仗,捡捡便宜,以后怎能成大器?”

    “你们放心好了,这一百余金人军,咱们照样能将他们吞到肚子里,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一切都照着本将说的去做!”

    王荷的声音透过如滚雷般砸在众人心头的马蹄声,传递到众人的耳边,这个声音虽然没有什么磁性,也没什么让人内心莫名安宁下来的力量,但亦让迷茫慌乱中的新兵们找到了一个可以跟随的目标。

    二十余人的队伍渐渐归拢,汇聚在王荷身侧,沉默着向前行进。

    众人下意识地克制着自己,去扭头回看那一百余追击上来的金人军。

    “燕赤。”

    王荷高喝一声。

    一名身穿布衣,未披挂金人甲的简字部杀手纵马来到王荷身边,未过弱冠之年的青年脸孔上带着刻意保持的平静,不过他声音里蕴含的期待与激动却出卖了自己:“将主,标下在!”

    “好。”王荷看了燕赤一眼,点了点头,面上不动声色。“本将令你,领三人加快马速,立即前往猎户队如今埋伏之地,命令他们立刻做好伏击准备,一刻之后,敌军便会到达望风岭!”

    “你记住了么?”

    一句沉声问询,令燕赤通身热血都骤然往脸庞涌了上来!

    他大喊一声:“标下记住了!标下得令!”

    青年当即领了两名士卒,三人驱马脱离这支只有区区二十余人的阵列,往望风岭石渠子洞方向狂奔而去……

    直到三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王荷收回视线,低声嘀咕了一句:“叫得那么大声作甚,倒叫本将自己也热血上涌了。”

    他当先策马,带领身后众人,如同一支笔直的利矢般扯破黑夜,带着身后滚滚烟尘,往另一个方向奔腾而去!

    ——

    王荷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金人军眼前,就分了三个部卒往望风岭那边的方向去,自然也就没想要刻意隐瞒身后一众金人军。

    即便是处在最末金人军本阵的完颜稽康,也看到了那些狼崽子当下的动向。

    他眯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三名部卒消失的方向,片刻后,发出阴森森地笑声。

    “殿下 ……”

    副将策马伴随完颜稽康,见他此时状态,副将内心着实有些担忧。今夜不仅仅是有伤在身的殿下,就连底下的士卒,都被对方二十余个士卒来来回回地,弄得心神紧张。

    在这等状态下,军队主帅的决策出现任何一分一毫之偏差的,都可能导致不可避免的败亡——这是副将在基于不清楚王荷麾下兵马究竟多少的情况下做出的判断,若是他清楚对方麾下士卒仅仅只有五十名的话,他断不会这么想。

    五十个新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扳倒一支骁勇善战的千人军。

    但是王荷的目标也不是扳倒敌手,他只需要拖延时间,拖延到明日,对于麾下部卒而言,就是一场大胜。

    “故布疑阵!”

    完颜稽康狞笑不已:“这等拙劣伎俩,以为本王真的看不出来么?!”

    “他莫不是把天下人都当做是傻子?!”

    完颜稽康口中的‘他’,显然不是王荷,而是王荷身后站着的杨立。

    完颜稽康认为只有那个带着一群狼崽子的狼王,才配成为自己的敌手!

    “你,速去传令富察普尔善!着他领兵追击那三名脱离敌人本阵的部卒!”

    完颜稽康此时模样,狰狞恐怖,被射瞎的眼睛里,又有鲜血涌出,从眼罩下面渗了出来,副将怎么看都觉得完颜稽康此时的决定不是什么好决定。

    他壮着胆子提醒了完颜稽康一声:“殿下,那三名部卒此时极可能去搬救兵去了。若令富察谋克领兵追击,恐会正中敌人的埋伏……”

    “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完颜稽康不等副将说完,便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过这次,他倒没有发怒,反而更加猖狂地大笑起来:“那个人哪里还有什么兵力埋伏别人?他根本没有兵力可以设伏!这二十余个人便是他的全部身家了!”

    “若他手中还有兵力,何至于在如此关头才拿出来使用?早先两番兵行险着,如同疯狗般伺机咬我们两口,无不是他所能动用的最大力量!”

    “当下他看到本王分出百余武卒追击他,他害怕了!因而才会故意派出三名部卒企图吸引我部注意,他好带着剩下的人伺机逃跑!”

    “本王岂能如他所愿?”

    “绝不会如他所愿!你,立刻命令富察普尔康领兵调转马头,追击那三名脱离敌军阵列的部卒,本王亲率部下去追击敌人本阵!”

    “不杀此獠,难泄本王心头之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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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