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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僭越之主 寤寐

    三匹马儿就着凿开冰面的河水痛饮着,不时转过脑袋,咀嚼几口遍地皆是的荒草。

    郑捕快爱惜地拍了拍几匹马儿,先前从上河城转回小台村之时,他们只有两匹马,待从金**卒阵列之中突围而出,已经有了三匹马。

    这可都是正宗的蒙古马,虽然个头儿不大,但胜在耐力强,足够轻型骑兵使用。

    虽然上河城那个贩马的一再同郑铸强调,这些蒙古马粗养即可,上膘很快,可是郑铸终究有些舍不得。

    这辈子都没骑过几次马,自然爱惜。此刻见它们吃得这般简陋,有些心疼也是正常。

    然而心疼归心疼,在这等荒山野岭的,可买不到豆子、麦子之类的精食,也只能委屈委屈这三匹马了。

    郑铸在三匹马周遭呆了片刻之后,便回到了距离马儿不远的大树下。

    文庸正将几只猎来的野兔挂在树上,揪着耳朵开膛破肚。在他左侧一丈之外,杨立与江姑娘正在点燃捡拾的柴禾。

    郑铸明显看到文大侠已将三只兔子料理完毕,对着三只拔掉了皮的兔子发呆,又看了看一旁生火的男女,心中顿时会意。

    文大侠这是不想去打搅杨公子与江姑娘啊。

    他嘿然一笑,坐在了文庸身侧,看了眼文庸一侧肩膀上已被包扎好的伤口,道:“文大侠当时那一箭,可真是令在下心怀激荡啊,可惜,只差了一点便能将敌军主将的脑袋射穿。”

    他又补了一句:“不过戳瞎他一只眼睛,当做教训,却也正好。”

    文庸显然亦对那神来之笔的一箭掷出颇为满意,闻言咧嘴一笑,抓了一把干草抹了抹手上的鲜血,道:“他麾下部卒在我肩膀上戳了一个洞,我刺瞎他一只眼睛,一报还一报,天意如此。”

    文庸与都邪、苍树二人性格大为不同。

    都邪虽然亦算是平易近人,但却会给人一种拘泥于格式之内的感觉,令人反倒不愿意与之多攀谈些什么。

    而苍树倒不拘一格,只是太过跳脱,旁人也休想跟上他的话题,久而久之,苍树反倒被衬得更加孤傲桀骜了许多。

    唯独文庸,有着与普通汉子一样吹牛的嗜好,也未刻意显现自己与郑铸这样的官家公人之差别,又加上这郑捕头也算是与他自己出生入死的同伴,聊起天来自然无所拘束。

    不过人无完人,文庸有都邪、苍树所不能比拟之优点,亦有其缺点,那就是小心眼。

    从其随手掷箭射瞎完颜稽康一只眼睛,以偿还自己肩膀上被其部下留下一个血洞可以看出。

    文庸睚眦必报。

    而且喜欢斤斤计较,文庸这时便有些不太满意,大首领已经与那女子温存了这般久,却一点也未想起要夸奖自己临走之时,射瞎了那主将一只眼睛,真是厚此薄彼。

    男女之情,文庸这样未曾体验过的人怕是懂不了了,若有一日懂得了,可能会理解今日的杨立。

    “大首领与那江姑娘生个火已生了这般久,还没将火点燃。”文庸闷声道,“郑兄,不然你去提醒他二人几句,早些生火,也好将这三只兔子烤了下肚饱腹。”

    郑铸连忙摇头。

    开玩笑,杨公子正与江姑娘恋奸情热呢,自己跑过去提醒他们早些生火?

    难保不会被两人中的任意一者怨怼。

    郑捕头也是个没读过书的,自觉将杨立与江姑娘二者之间当下的这种状态,归结为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男女之间的状态。

    不过这般总结,倒也没什么错。只是杨立与江又灵此时更加旁若无人了一点。

    郑铸干笑着,向文庸摇了摇头。

    文庸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提这要求,于郑捕头而言,其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杨立与江又灵早已将柴禾准备好,就等文庸过来生火了。这一对男女都‘下意识’地忽略了自己身上也带着火折子,也可以自行生火,然后着文庸郑铸过来烧火烤兔。

    不过两人对坐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柴禾,俱都是沉默着,也显得奇怪。

    江姑娘的小脑袋往下低垂着,目光在荒草里游移着,心不在焉。

    她在等对面那个呆和尚开口说些什么,这样太尴尬了,江又灵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面红耳热,不知如何是好。

    她对面那位又何曾经历过这种心慌慌的境况,一向能淡然处事,今时不知怎地也有些慌乱,只感觉对面的女子低着头的样子好美好美,是和尚未曾见识过的那种美。

    良久之后,杨立清了清嗓子,以为他要说话的江姑娘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藏着说不尽的温柔,又是一阵心慌。

    她强迫自己冷静,越强迫便也越难冷静,连与杨立勉强对视都难以做到。

    江又灵这副眼神躲闪的模样透着别样的娇憨,看得杨立心头一软,开口断断续续道:“金国武卒用不了多久……可能会追上来。”

    “啊,哪里?”江又灵连忙转头。杨立的话语又在她脑海之中转了一圈,她才反映过来,转过头来瞪了男子一眼,脸颊红扑扑的,亦因此消解了不少紧张感。

    杨立笑了笑:“女侠不必紧张。”

    江又灵低下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嘟囔了一句:“哪有啊……”

    “我们将此间之事处理完毕之后,便可去往你的宗派了。”

    一句本无歧义的话,经由杨立之口说出,落入有心人江姑娘的耳朵里,便又变了一种意味。

    怎么说得像是要面见自己的父母一般啊……

    女子晕生双腮,转过头去,眼神慌乱。

    内心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荡着,她想控制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这种情绪很快充塞心房,接着漫溢出来……

    江又灵脑海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着,也未注意对坐的青年又说了些什么,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片段,接着,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宗门——无当窟。

    如今,真理教与朝廷相互勾结,更被他们发现了宗门隐秘的据点,更以‘枉死刀宗镇宗秘籍’落入无当窟之手这一谣言煽动江湖众派,要围攻无当窟。

    一路以来,跟从于眼前这个和尚左右,江又灵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此中必然藏着一个以无当窟为引子,针对整个江湖的大阴谋。

    关于‘镇狱刀经’的流言如此。

    金兵在燕州肆虐亦如此。

    只是,仅仅凭借这两点,庙堂群臣怎可能颠覆整个江湖,将之控制于朝廷手中?

    毕竟,枉死刀宗的镇宗密集虽然号称世间第一刀经,江湖武人若说对之不动心,自然不可能,但这毕竟是一个谣言,想要仅仅凭借这个来煽动整个江湖,力道还不够。

    朝廷的第一步都无法顺利完成,更不提第二步,第三步。

    江又灵几乎可以确定,此时不论朝廷抑或与之勾连的真理教,都必然还有下一重更加直指江湖武人要害的动作。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整个朝廷各大门派齐聚燕州郡的开始。

    她一想到这些,顿时冷静下来,看了杨立一眼,内心有些复杂。

    将这个野狐禅寺里出来的和尚带来燕州,她的本意是要拿对方身上的易筋经来做文章的……

    那个时候,祭出易筋经这面大旗,可以一解无当窟身陷‘镇狱刀经’谣言之围,但杨立也将因此遭受江湖武人的疯狂剿杀……

    可是现在,江又灵又有些不愿意使用这个方法了……

    这个和尚还是有些本事的,对吧?

    这个和尚常出奇谋,世间武夫众多,唯独谋士难求,他若是死了,对于天下众生而言,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所以,还是不要再在他身上打甚么主意了……

    无当窟的事,就让无当窟的弟子们解决吧,自己作为本宗圣女,责无旁贷……

    江又灵咬了咬嘴唇,下了决断。

第一百零七章 僭越之主 机心

    晚云收尽。

    空茫茫天地墨色。

    土坡下的金国武卒们尽皆跪立在地上,头颅埋入荒草之中,连呼吸都压抑着。

    一具具尸体随着北风卷地,于荒草之中显露形体,说不尽的凄凄惨惨。

    雄鹰部的谙班勃极烈、鹰神的儿子——完颜稽康独独站在那一众跪下来的骑兵之中,仅剩的一只三角眼默默扫过地上的尸体。

    此一战,敌方四人性命无碍,己方千骑损失足有百人。

    但是,导致如此重大损失的主要原因,却不是那四个敌人造成的,而是己方士卒们在战阵冲杀之中失了方寸,被敌人一通迂回迷了方向,更兼怒火攻心,彼此互相踩踏所致。

    千户勃极烈跪在完颜稽康身后,瑟瑟发抖。

    千人骑军原本的副将死后,按照女真军伍的顺位原则,千户勃极烈康康阿里班成为新的副将。

    康康阿里班没有一日不在盼望着拖也死掉,自己就有机会接近大金国第二有权势的谙班勃极烈,日后完颜稽康成为新的都勃极烈(相当于昭朝的皇帝),自己便是天子亲军之中的副将,威势绝伦。

    但是拖也现在死得太不是时机了……康康阿里班不用看也知道千人骑军损失颇大,再加诸尊贵的谙班勃极烈在此役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康康阿里班难保谙班勃极烈不会将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届时自己恐怕必死无疑。

    然而即便如此,康康阿里班却不敢有任何逃避、推脱的行为,他只能颤抖着跪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呼唤了一声:“殿下……”

    完颜稽康点了点头,那张冷漠的脸孔上渐渐有了悲痛的表情,他张了张口,痛呼出声:“他们皆是本王手下的百战之兵,为雄鹰部的扩张、真正翱翔于天地之间的梦想,追随本王出生入死……”

    “今时之败,非本王麾下勇士不能拼尽全力,实是本王谋算之错啊!”

    “是本王误了这些勇士们的性命!”

    “错皆在本王,本王向诸将士请罪!”

    完颜稽康涕泪横流,轰然跪倒在众金国武卒跟前,请求他们治自己一个谋算不利的罪责!

    金国武卒原本皆在内心惴惴、忐忑不安,忧心自己即将面对主将怎样的怒火,哪里料得到完颜稽康这般突然自问罪责,请自己这些小卒,治一位谙班勃极烈的罪?

    一时之间,众武卒顿时惊住了。

    片刻之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口中大叫着:“殿下乃是鹰神的儿子,我们是鹰神的奴婢,您怎会有错?”

    “殿下,此战是我们之过,怎能将罪责推诸于您一人之身?殿下,快起来吧!”

    众金国武卒们感动得涕泪横流,挪动着双腿,跪行到了完颜稽康面前,磕头如捣蒜,请求完颜稽康起身,谙班勃极烈万尊之躯,莫说是没有犯错,便是真的犯错又如何?

    他是谙班勃极烈,只这一个身份,便足以让他不需要向天下任何一人认错!但是主将依旧向部下们下跪认错了。

    这给众人造成的内心冲击绝对是巨大的,本来有些涣散的军心因完颜稽康这一个轰然跪倒而再度凝聚起来,甚至比他们意气风发的出征之时更加凝练。

    武卒们无不在内心向天神之母-阿布卡赫赫立下重誓:誓死追随雄鹰部的谙班勃极烈,为之鞍前马后,上刀山下火海绝不推辞!

    “那四个汉贼实在猖狂,殿下,末将请命,立刻领百骑追踪那四贼!”

    众武卒被完颜稽康挑动得热血沸腾,当即就有一名武官向其请命道。

    完颜稽康眼皮一跳,未有答应。

    一直跪在其身后的康康阿里班在此时及时出声,道:“今日与敌鏖战许久,众将士想必也有些乏了,且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养足精力之后,明日再寻那四贼麻烦!”

    “到了明天,再追到他们,他们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康康阿里班一席话终于打发掉了那个请命的武官,他内心也是悄悄送了一口气,同时抬眼看了看完颜稽康的背影,内心只有敬服与畏惧!

    谙班勃极烈当下整的这一出,简直可以算是神来之笔,彻底凝聚了涣散的军心,这支只剩下八百余人的骑军,未必不能因此而爆发出两倍于千人之军的战力!

    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不拘一格。康康阿里班今日算是明白了,完颜稽康为何能从众皇子乃至自己那几个强悍的叔伯之中脱颖而出,在雄鹰部三大勃极烈注目之中,拿到谙班勃极烈的位置!

    ……

    篝火为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一抹暖色,映亮矮坡周围,不时几棵火星随着噼啪一声飘扬于半空,而后渐渐消寂。

    杨立几人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已是身心俱疲,因而早早用过饭食之后,便各自找一个背风的地方歇息去了,留下文庸一人守在篝火前。

    文庸手里握着一根烧火棍,不时拨弄一下火堆,添一把柴禾。

    他是一个江湖人,风餐露宿、流连野外的时候并不算少,也去过天下间不少地方,领略过不同的冬日,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呼呼的寒风吹刮着,绕过脖颈钻进人的衣服里,贴着肉打旋儿,透骨似的冷,文庸吐出一道白气,站起身来绕着火堆走了几圈。

    今年燕州郡的冬天与往年比起来真不算太冷,马上年下将至,这里连场雪都没见过。

    平民百姓家里怕是都在盼着燕州郡这个时候来一场雪的,瑞雪也不仅仅是用来预兆来年丰收的,它是真的对田地里的庄稼有很大作用。

    走了几步,活动活动身体之后,文庸便有坐回了火堆前,眼睛落在周遭的荒草上,不时抓一把投入火堆。

    荒草摇曳着,偶尔还能看到其中还未消尽的一抹绿意。

    文庸笑了笑。燕州郡的这个冬天是真不冷啊,竟然还能看到未完全枯死的草,这样到了来年的春天,地里的庄稼怕是不好过了,指着田里庄稼生活的农户们,怕是也不好过了……

    火光幽幽,在这迷离绚烂的光华里,文庸渐渐入了神。

    火光晃了晃,文庸不由得攥紧腰间刀柄,同时扬首冷喝出声,道一声:“谁?”

    阴暗角落里,渐渐走出一名窈窕女子来。

    她手里的剑随着火光的摆动而长短不定,面上一片冷然之色。

    ……

第一百零八章 僭越之主 猎人

    文庸看到来者,手掌松开了刀柄,脸上的警惕神色却是分毫未有消减。

    他道:“江姑娘,这般晚了,你到这边来做甚?”

    江又灵选择休息的地点距离三人都比较远,毕竟男女大防,身处野外固然不能做到礼节之上的周全,但能做的终归是要尽量做到的。

    江又灵冷冷地看了文庸一眼,说道:“告诉他,我要走了。”

    告诉他?他是谁?

    文庸脑海里瞬间闪过两个问题,接着反应过来,脸孔上有一丝恍然之色。他禁不住迟疑了一下。

    江姑娘就这般走了,也不与大首领打个招呼,大首领醒来之后才知道消息的话,会不会怨怪自己?

    虽然文庸心底还有些计较白天下午时候的事情,但也明白这个女子在杨立心中的重要性。

    想了一想,文庸开口道:“江姑娘自行出走,莫不该与我家首领知会一声么?”

    看着女子神色未有松动,文庸闷声道:“我家首领可是对你在意得紧啊,江姑娘。”

    江又灵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终于转过身,朝阴暗角落里走了过去。

    她在熟睡的杨立身边站了一会儿,动作小心翼翼的。

    睡梦里的青年永远皱着眉头,一张俊秀的脸孔也因这微微的皱眉而带出了说不尽的沉重。

    江又灵第一次看到杨立睡熟的样子,心里又有些莫名的哀愁。

    似乎是因这即将到来的离别;似乎是因看不清晰的未来。

    她迟迟不肯开口叫醒杨立,心里没有那一份直面不知未来如何的离别的勇气。

    文庸安静站在江又灵身后,看着女子的背影,沉声提醒了一句:“江姑娘。”

    他的声音不大。

    熟睡里的人儿未被惊醒,只是眉心渐渐展开了。

    江又灵脑海里转动的念头与藏在心里的话,都因对方这一个舒展眉头的小小动作不翼而飞。

    她脸孔上展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轻轻说话:“我走啦。”

    “保重。”

    说完之后,江姑娘转身离开,收束了脸孔上所有的表情,由江姑娘化为江女侠。

    长夜漫漫,再没有归人。

    文庸蹲在了杨立身前,叹了一口气。

    杨立亦在此时轻轻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一双眼睛里没有刚刚睡醒的昏沉之色,反倒清澈得很。

    青年抬起头,看着茫茫夜色里越来越小的那个黑点,愣愣出神。

    文庸转头看了一眼,随后道:“江姑娘走了。”

    “我知。”杨立低声道,“我听到她说话了。”

    “那大首领你……”

    “何必让她知道,只会让她更不舒服。”

    “哎……”

    ——

    今夜无月,夜里出行于大多数百姓而言,便成了一件极困难的事情。但此中并不包括经验娴熟的猎户们。

    老钟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羊皮袄子,大踏步往前面走路,看看天空,再看看四周,在心底估摸着时辰。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猎户,走了这般久,都没有停下来歇息过,年轻猎户有些累了,但老钟不发话,他也不敢自行休息。

    人家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体力却比自己这个年轻人还要强,年轻猎户心底也是有些羞愧与不服输的。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年轻猎户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老钟,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去。

    野外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过老钟的眼睛与耳朵,像这样的夜晚,他依靠耳朵的时候明显比依靠眼睛要多得多。

    身后小伙李斧头肚子里发出的声音,老钟自然听得清楚,他嘿然一笑,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肉,用力已经冻硬了的熟肉掰成了两半,递给了李斧头一块,说道:“硬的,慢慢吃。”

    “咱不能耽误大家的事儿,也别坐下来把肉烤热了吃,边啃边往前边走吧。”

    李斧头不好意思地接过那一块肉干,用舌头舔了舔。

    这肉块太硬了,也不知道冻了多久,李斧头的舌头一挨上去,热与冷接触,他的舌头差点没黏到那块肉干上。

    “嗤——”老钟咧了咧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嘲讽的音节,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这种冻硬了的肉干,老钟是吃了一辈子的。以往冬天没吃的,不得已只能破了猎户的戒律,去山上林子里打点猎物填饱肚子。

    冬天猎户们都会把弓弩与刀枪陷阱收好,直到来年开春才会继续拿出来用。此中有两个原因,第一个自然是山林子里的那些野兽之类的,也得有个休息的时候,靠山吃山,总不能把山给吃空了。

    第二个原因便是到了冬天,不管是那些常年的兔子獐子,亦或是黑熊野猪都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有时候猎人在山林里游逛一天一夜也可能见不到它们的影子。

    即便找到了,它跑你追的,也没有多少时间停下来生个火吃点热乎的,这个时候,类似老钟现在吃的这种冻硬的肉干或者别的什么冻得梆硬的干粮,便是唯一的选择了。

    如此久而久之,老钟便喜欢上了这种冻硬了的肉食,现在小台村渐渐富裕起来,即便是那些老猎户也多不喜欢这么吃肉了,独剩下老钟头自己。

    老钟头边往前走,边提醒李斧头:“这种肉你不能这么吃,每次啃下来一丝就行了,像老汉这样,一丝一丝慢慢吃。”

    李斧头哪里受得了这个,他是想吃点东西,能快速填饱肚子,要照老钟这样吃,把一块肉全吃完不得到天亮了?

    年轻猎户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肉没吃完俺就得先饿死了,还不如啃干粮……”

    “嘿,有肉不吃你吃干粮,你们这些年轻人还真都是过惯了好日子的。”

    老钟皱了皱眉,边与李斧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一边支棱着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就是猎人常年养成的直觉。

    “啥叫……”李斧头还要与老钟嘟囔,被对方扬手打断了:“别吭声!”

    李斧头赶紧闭嘴。

    他虽然经验不多,但毕竟也是老一辈带起来的猎户,知道啥时候能贫嘴,啥时候不能说话。

    老钟缓缓向前挪着步子,朝后轻轻招了招手,示意李斧头先躲起来,他自己则往前面一棵树那里慢慢走了过去。

    满是老茧的手掌搭在了猎刀上——

    脚掌踩在荒草地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而后,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只一伸手,便揽过了老钟的脖子,扭入自己的怀里!

    “老叔!”

    李斧头大惊失色,连忙跑了出来,同时从张弓,从箭筒里捞起一支羽箭,搭在了弓上。

    那道黑影儿抬起头,踮起了脚跟。

    老钟感应到了背后之人的身体一瞬间绷紧,登时大骇,赶紧向李斧头呵斥道:“斧头,别乱动!”

    黑影咧了咧嘴:“还算识相,你们是谁?”

    他仔细打量着冷汗直流的李斧头,片刻后又沉声道:“金人的奸细?”

第一百零九章 僭越之主 合谋

    五人围着篝火堆坐着。

    文庸一只手轻轻按在老钟的肩膀上,却震慑得老钟不敢轻举妄动,他抬起头,那张如其名字一般平庸的脸孔上没有表情,开口道:“大首领,他说他们是小台村的猎户。”

    首领这个称呼骇得年轻的李斧头心脏都差一点跳了出来。

    他仔细看了看那位面容俊秀的公子,心说这人看起来不论如何都与那些满脸横肉的山贼头子联系不起来啊……

    更何况,自己和老钟叔日夜兼程,想要寻的是那四位壮士,可不是什么山贼头子,若这人真是贼匪首领的话,自己二人岂不是刚出虎穴又入了狼窝?

    可是……李斧头的内心着实过于纠结。他当日也在土坡上细心观看下方的战事,自然明白这三人确实都在那战场上的四位壮士之列,只是缘何未曾见到那与俊秀公子并乘骑一马的女子?

    现在没有李斧头开口说话的机会,他的疑问只能憋在肚子里。

    杨立抬起头,笑着问了老钟一句:“你们是小台村的猎户?”

    他说的话语与文庸之前欲要表达的意思相差不多,李斧头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之色。

    老钟头倒是一脸坦然:“回禀公子,老汉跟这孩子正是小台村的猎户。”

    文庸搭在老钟头肩膀上的手掌收了回去。

    老钟内心松了一口气,知晓对面那位公子对待自己二人已经没有了质疑。

    杨立看二人的表情,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太多变化,很是坦然,便明白二人没有对自己说谎。

    他点了点头,笑道:“不知老叔星夜赶来,所为何事?”

    青年语气温和,笑容和煦,让内心还有些担忧的老钟放下了大部分警惕。

    毕竟眼前的青年虽然正是拯救了小台村所有人的四位壮士之一,但是其真实脾性如何,容不容易相处都是众乡民想象之外的事情。

    这种状况亦只能真正到双方接触之后,才会渐渐了解。而就目前来看,情况并不算坏,甚至可以说是很不错了。

    “蒙受几位壮士救命大恩,小台村父老乡亲没齿难忘。”

    老钟头艰难地斟酌着用词,从他这磕磕巴巴地言语里,杨立至少可以明白,对面的老伯并未将这套说词背诵地熟练。

    “几位壮士在那贼匪军阵之中大展神威,令其损失足有百余人,这般伤亡,必然遭遇那些贼匪的记恨。”

    “我们村老猜测,他们一番休整之后,极可能再对几位壮士展开追击。”

    “届时局势如何,尚未可知,几位壮士毕竟势单力薄,再单独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匪,恐怕不妙。为报答几位壮士对小台村全村父老的救命之恩,因而差遣俺们二人前来,欲与几位壮士联手,共抗贼匪。”

    “小台村一众父老,愿唯几位壮士马首是瞻。”

    说到后面几句,老钟头的语气明显轻快了许多,也不那么磕巴了,讲完之后,面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老钟头一席话过后,杨立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却沉默了下来。

    老钟头看几位壮士面上难以捉摸的神色,咽了口唾沫,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上来。

    怎么了这是?老钟头有些懊恼。村子里的人一门心思地想着投靠人家,可也没有考虑人家乐意不乐意接受自家这边一个村子的老弱妇孺……

    要是人家不乐意的话,自己与斧头这一趟可就白跑了。

    白跑也不打紧,要紧的是这个时候肖老大那边怎么着也跟先逃出去的村民取得联系了,说不得现在他们就正往这边赶呢。

    一时间,种种忧虑涌上老钟头的脸庞,面孔上的沟壑皱纹都更深了些,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文庸看着一旁低头静默的杨立,他不能代替自己的首领向跟前的小台村乡民做出什么决定,但也知晓,小台村村民于三人而言,皆是累赘。

    当时自山坡上漫山遍野跑开的小台村村民之中策马杀出,陷阵于金国千人铁骑之中,四人做出的决定是即便不能重创金国千人之骑,亦要想办法吸引住这一支军队所有的注意力,使他们将目光聚集在四人身上,给小台村村民的逃跑创造更多的时间。

    如今,四人的目标不仅仅算是达成,更有进一步的收获。

    至少文庸可以确定,那支金人武卒的主将此时想必是恨极了己方四人,必欲追剿得手,杀之而后快。那些小台村村民,他们反倒不会放在眼中。

    只是当下,这些个小台村的村民不忙着逃跑,找地方安置乡众,怎么会想到与己方结盟了?如此的话,己方先前那番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当时考虑的也是在一个短促时间段之内,己方四个一时间估计也无法组织起小台村村民,对金人武卒的追杀做出有效抵抗,才有了那样的一个策略……

    如今,小台村的村民即便主动要与己方结盟,文庸一样难以相信 己方能够有效组织小台村从未接受过任何训练的村民们,抵挡那随时可能杀来的金国武卒们。

    己方的下一个目标,亦在早先已经确定——清风山上的虎头寨匪众,以此对金国武卒行那驱虎吞狼之事!

    这事人愈少做起来反倒愈利落,人愈多,目标便愈大,愈难做了。

    一念及此,文庸便不再做他想 ,对老钟头的提议不置一词。

    反倒是郑铸,手掌时不时伸到火堆前,神色惴惴,紧张得很。

    他考虑跟前这位来自小台村的老伯提议之角度,与心硬如铁的文庸大不相同。

    自云州到此地,一路上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难以瞑目的眼神都随着老钟头那底气不足的结盟请求,在郑铸脑子里汹涌开了。

    郑捕头想的是,若己方不能做到庇护这些来自小台村的乡众,他们的下场,会不会与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尸体一样?

    那,可真是罪过大了啊……

    郑捕头比老钟头更忐忑,忐忑不安于己方的杨立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第一百一十章 僭越之主 棋子

    郑铸的念头是己方能将一众小台村乡民尽数救下,而己方依旧能在金卒追杀之中毫发无伤,这有些异想天开,却是王道。

    文庸的想法与郑铸不同——己方已对小台村乡众仁至义尽 ,此时驱虎吞狼,假手清风山虎头寨匪帮灭杀金卒才最为重要,小台村村众也远不及自家首领性命安危重要,这是霸道,亦最易成事。

    作为另一方当事人的老钟头与李斧头会作何念头,于目下情势而言,反倒最不重要。

    既入吾觳,谁人不是棋子?

    杨立抬起头,眼睛里有火光跳跃,向不停搓着手的老钟头说道:“老伯,小台村如今有多少人口?”

    老钟头闻声咧了咧嘴,至少这位俊秀公子未曾一开口就拒绝自己,与其结盟还是有戏的。

    他定了定心神,思索片刻后,道:“也就两百多人,村子里年轻人多,有三十多人。”

    说到年轻人较多的时候,老钟头面上不免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朝廷如今都不拿燕州郡当作是昭朝之国土,其地域之上根本没有官员有心思将这一片曾经归属于‘大逆燕王封地’的人们列入编户齐民册。

    而没有入齐民册的百姓便算不了昭朝子民,便不受昭朝之庇护,这样的境况下,燕州郡内,但凡希望日子能有点盼头的年轻人,能走出去燕州郡,便都走出去了。

    留下来的多半是眷恋故土、不舍离去的上一辈人,人口老龄化已极其严重。

    如小台村这般,百十来户的村子,能有个三十余的青壮,已算是极其不错了。

    而究其原因,竟是由于此地算是燕州郡的边缘、典型的三不管地带。人们自给自足,不用缴纳严苛的赋税所致——在燕州郡大部分地域之内,即便是那些被视为‘流民’的人们,依旧被沉重的赋税压榨着。

    他们享受不到作为大昭子民应有的权利,却要担负因生在燕地而必须承担的沉重责任。

    那每三个月便会在各村落、集居之地前呼啸而过的真理教纳粮队,如今已成了燕州一景。

    ——而文庸与郑铸之所以会心底一沉,实则是老钟头自豪吐露的三十余个青壮,于那穷凶极恶的金国武卒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相对于这三十余青壮,他们三人如果答应与小台村结盟,便要担负数倍乃或十数倍于这三十余青壮乡民的责任。

    老钟头看三人面色不对,心里有慌了,说话都有些结巴:“咋……咋了?”

    “人不够么?俺们村那三十多个年轻娃娃,可都是有力气的,不种地的时候都会进山打猎……土制的兵刃也……也有不少……”

    老钟头愈说心里边愈沉重。

    他想到了那日土坡之上的贼匪们,看他们身上锃亮的甲胄、各种制式兵刃、膘肥体壮的战马……自己村子里那些年轻孩子们,哪里能跟人家比得了啊……

    他脸色有些暗淡,又有些讪讪,沙着嗓子道:“要,要是不行的话,俺们就再回去,也没啥……”

    “三位恩公能把俺们一村子的人从贼匪刀刃下面救出来已经不容易了,还是不麻烦……”

    杨立摇了摇头,打断了老钟头的话,笑道:“老伯不必如此,询问您村子里有多少乡亲,也是要知己知彼,如此方能百战不殆。”

    “我答应您了,多一个人总会多一些希望的。”

    “不拖累么?”老钟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杨立。

    “怎么会是拖累。”杨立笑道,拍了拍老钟头的手背,“在下说了,多一个人总能多一些希望。”

    “三十余个青壮,也能出不少力了。”

    “大首领……”文庸听着杨立明显是在安慰老钟头的话语,忍不住出声打断。

    杨立看了他一眼,轻轻道:“不要忘了我们缘何会甘冒此大险,调转回头的本意。”

    本意?

    文庸愣了愣。

    己方四人自上河城调转回头,本意不就是为了能牵制金国武卒使之无法再对燕州人大行屠戮暴行么?

    时下若贸然接收这些小台村乡众,岂不是因小失大——他们已然逃出金兵追缉范围,去哪里不比跟在己方三人身边好?

    文庸又仔细想了想,面上露出恍然之色,闭口不再言语。

    千说万说,说到底牵制金国武卒这样的事情,目的不是为了‘牵制金国武卒’——这只是过程,目的是为了使燕州百姓免遭兵祸。

    而自己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过程’上,而忽略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可是即便如此,文庸心中依旧有担忧。他觉得,小台村已经逃出金兵追缉范围,哪里去不得?跟在己方身边,这一路可比远逃上河城等地凶险多了。

    小台村如今之处境,确如文庸所想。

    乡众逃到距离此地最近的上河城,性命一时无虞。但这终究只是一时的。

    偌大昭朝,建国三十余载,何曾有如今时这般,汉臣与异族勾结,竟致目下这等引狼入室之事?

    这简直匪夷所思,更让人不得不联想此后,在燕州这块地界之上,会不会发生更多类似这种令人匪夷所思,震骇无比的事情。

    猎户头目李虎考虑到了这一点,因而做出了一个目下看来十分凶险且大胆的决定——将一众乡民亲族之未来系于四个横空出世的义勇壮士身上。

    而杨立亦考虑到了猎户头目李虎所考虑到的这些,他选择接受这种依附。

    毕竟,今天是汉臣与异族勾结,悄然打开国门,纵容虎视鹰扬之辈于母国疆土横行,明日这些没有人性的汉臣们,说不得会做出比此更残毒的行为。

    他们的种种手段,终究是落在无辜百姓身上的。

    一个笼罩燕州全境的庞大阴谋已徐徐展开,但到了如今,杨立依旧未能通晓,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

    庙堂最高,大昭皇族第一人的那位圣天子的目的欲要治江湖,此无非是将那些素不服管教的武夫拿捏在自己手中,何以殃及无辜民众?

    他的目的大概是单纯且明确的。

    只是到了那些居心叵测、各怀鬼胎的庙堂朝党手里,这件初衷明确的事情,便不再明确了。

    多了些别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一章 燕翎铁骑

    杨立沉吟了一会儿,又向老伯问道:“老伯,乡亲们如今在什么地方?”

    老钟头思索了片刻。

    他与李斧头出发的时候,猎户队那边也是刚派出人,要与藏在望风岭石渠子洞那边的村民们取得联系。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村民们也应该快与猎户队汇合了。

    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村老那边说,等村民们汇合之后,会在小台村往南二十里那边的磨盘岗子村等俺们的消息。”

    “也不耽搁,等俺们回去跟他们汇合,他们就能往这边赶了。”

    “望风岭?石渠子洞?”杨立对这个地名完全没有概念,磨盘岗子村他倒是知道。

    几人便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村子里的人大都已经得到贼匪屠村的消息,先行逃跑了。

    杨立几人手中也没有舆图,自然不会晓得老钟头所说的望风岭石渠子洞是在哪个地方。

    “望风岭啊,燕翎铁骑大败鲶鱼乱匪的地方!”

    李斧头一直听着老叔跟俊秀公子说话,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忍不住嚷嚷了一句。

    提到‘燕翎铁骑’时,一副眉飞色舞、神向往之的模样。

    老钟头瞪了李斧头一眼,真是多嘴多舌,在外人面前一点规矩都没有!

    不过他倒也没否认李斧头的话,憨笑着道:“望风岭那边的几座山因山势奇特,谷中山洞奇多,互相连通,有二十八洞之多。在那里落草的匪众便自称鲶鱼帮,那几座山岭便叫鲶鱼岭。他们在那聚拢起了数万人的匪徒,劫掠附近乡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后来咱大昭的那位……燕王殿下率铁骑围剿鲶鱼帮,王师降临,贼匪望风而逃,死伤无数。

    那里便被后来的人称作是望风岭。

    俺们也是后来听人说起的这个故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个石渠子洞是二十八鲇鱼洞里的一个。”

    老钟头提起这个典故之时,神色又是不安,又是有着一些难以抑制的自豪。

    燕王殿下如今被定为大逆,寻常人轻易不能提起。即便是说起来,也不能称之为燕王殿下,必须以大逆一词冠之。

    但是人家的军队在望风岭做的可是好事,老钟头哪能违心地说那是大逆?

    他做不来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说这个故事是听别人讲的,实际上老钟头正是‘鲶鱼帮贼匪剿灭战’的亲历者。

    这种经历可说不得,对面的那位俊秀公子心里会咋样想,老钟头可不敢确定。不将燕王殿下称之为‘大逆’已经是老钟头最大的坚持了。

    “原是那个望风岭。”郑铸闻言,恍然大悟,倒是让身边几人有些意外。

    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他也不好吊人胃口,向杨立低了低头,说道:“公子,早先听老叔说望风岭这个地名的时候,我便是有些印象的,不过不敢确定。倒是老叔提起来的这个掌故——让我想起来了!”

    他凑到了杨立身边,用手掌在地上扫了两下,扫出一小块浮土地,而后拿着烧火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

    先画一个小圆圈:“公子,这是小台村。”

    而后又在小台村前面画个圆圈,一侧又画了一个圆圈:“小台村前边就是上河城,从小台村往西南边走,就是望风岭了。”

    “距离村子也不远,望风岭确实是个能藏人的好地方,一时半会儿金兵也休想在山洞中找到小台村乡亲们的影踪。”

    “不过……”郑铸皱了皱眉头,“我记得这片山岭里头,许多山洞都在燕翎铁骑围剿匪徒之时,被破坏掉了。”

    “如今可以利用的山洞,已经是寥寥无几了吧?”

    “这倒确实是。”老钟头憨笑道,“原来那边的二十余个山洞几乎被破坏了个干净,石渠子山洞也是俺们村近些年日积月累的挖掘,才挖通的。”

    郑铸点了点头,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

    他倒希望望风岭那边的山洞并不像是老钟头说的那样,留下几个可利用的山洞,与金兵周旋可就多了不少筹码。

    然而当下此路已是不通了。

    不过郑铸转念一想,若望风岭那些个鲶鱼洞还如从前一样,小台村乡众估计也不会想到向杨公子求援了。

    那边也只是一时容身之地啊。

    杨立皱了皱眉头,他本便没有将希望寄托于望风岭,只是透过郑铸与老钟头二人的对话——燕翎铁骑的掌故,青年想起了另外一些事情。

    他开口道:“老伯,燕州郡至今已有十余个村子尽遭凶匪屠戮,数千人因此惨死,如此腥风血雨,国朝官员对之坐视不理也便罢了,为何戍守燕州,陈兵燕州西线边境霸陵道、银江道、铁牛道等六路的燕翎铁骑怎会也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国朝放弃燕州郡,莫非与燕州郡同生共死的燕翎铁骑也将燕州子民之性命视若草芥,能安然置身于事外了么?”

    杨立之父、燕王杨统虽被以谋议之罪除灭家族,手下官员、将军等隐于朝野之间,但其一手带出来横扫**的燕翎铁骑至今却依旧建制完整。

    杨立未入世之前,便听闻过太多关于这支勇毅彪悍的铁军的传说,他对于这一支素未谋面的军队,是充满一种自己也不明了原因的期待感的。

    他相信这支自‘十六国祸’之中脱颖而出,一步步从弱小走向强大的骑军绝不会对卫戍领土之上的子民遭逢兵祸之事,做到置之不理。

    至于所谓国朝不会容许燕翎铁骑插手燕州地方事务这样的理由,杨立不可能会相信。

    生父在燕州郡这片土地之上经营数十年,其理念思想已经渗透进了这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内心深处。

    昭朝处理不好,或者,更确切的说,昭朝根本无法处理这块土地之上的百姓,令他们重新归于王化。

    而应对这种让昭朝衮衮诸公都感觉棘手不已的问题,大昭选择了任凭燕人们鲜血流尽、子孙断绝。

    自杨统死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朝廷在燕州的代言人‘真理教’于此地一次次挑起村落与村落、城池与城池、种族与种族之间的矛盾,令此地由‘大昭最繁荣开化之地’转变成了‘蛮荒落后之地’。

    仇恨、杀戮、匪道与王法同存、真理和蒙昧并行。

    燕州郡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如今。

    居于庙堂之内的士大夫们,对这块土地上的生灵冷眼旁观,杨立生父曾经耗费诸多心血才铸就的燕州文明繁盛之基,在这个‘历史的进程’里逐渐崩毁、凋零。

    没错,那些士大夫们只将燕州郡十数载以来的‘不和平演变’看作是历史的必要进程,至于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那咆哮于云端的冤魂、那被士大夫们所谓必要的‘历史进程’携裹着的燕人们,从来不在士大夫们眼中。

    他们想要看到,在不久的以后,这块土地上再也没有一个身怀‘燕王谋逆之火种、祸胎’的燕人出现,那关于大昭定国——‘扶龙国手’杨统史诗般的一生在世间无人诵唱的一刻。

    到了那个时候,便是燕州重归王化的日子。

    因为没有人反抗什么了,因为文明阐变的进程终于被遍身青紫的大能们生生截断——人们很难想象自己的祖辈有过多么辉煌的过去,更难以承袭祖辈们的荣光进而继往开来。

    可能偶然间听到有评书先生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一段‘先代燕人的辉煌故事’时,那些后燕民们只会发出‘竟有这等事’的惊诧,至于那些古燕人的荣光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在向来者诉说着什么,后燕人们多半不会追索,觉得这只是话本演义里的故事,不值一晒。

    这些可能会是数十百年以后的故事,而横陈于如今杨立眼前的,是燕人们还未在大昭士大夫数十年如一日的‘文明阉割’策略之中被打断筋脉、骨髓。

    他们依旧有着自己的骄傲,有着祖辈们传承下来的荣光。

    这一份沉甸甸的荣耀沉淀于每一个燕人的内心。

    这样的燕州郡、燕州男儿,朝廷终究是对其忿恨又忧惧的,他们疯狂挤占着燕人的生存空间,试图碾碎每一根顽强的骨骼——至今成果寥寥。

    朝廷难看的吃相暴露出了其隐藏于恐怖嘴脸之下的那一份虚弱——他们不能控制燕州郡,令之按照己方规定的过程演变。

    燕州郡这片土地,从来都未被朝廷真正控制住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历史的尘埃

    因为未曾真正控制住这片土地,燕州郡之上燕王殿下留下的火种们‘无当窟’‘枉死刀宗’前赴后继。

    因为未曾真正控制住这片土地,燕州郡‘烂泥州’武夫辈出,尽以‘燕王遗子’自称,杀之不尽!

    因为未曾真正控制住这片土地,类似小台村这样将‘燕王殿下’奉为神明,将其之画像置于神龛的村落数不胜数——

    既然朝廷从未能真正控制住燕州郡,更遑论控制象征着‘燕州之魂’的燕翎铁骑。

    那么缘何时至今日,燕州郡百姓死伤无数,而燕翎铁骑们却一点动向都没有?

    这是杨立的困惑。

    也是许多非燕州郡人的困惑。

    解铃还需系铃人——困扰诸如杨立、文庸这样非燕州郡人士的大问题,于燕州属地百姓老钟头而言,却算不得是什么难解之题。

    也就是说,杨立问老钟头,算是问对人了。

    被杨立的炯炯目光注视着,老钟头面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似乎不愿意回忆那段艰深晦涩的往事。

    燕翎铁骑的销声匿迹,实是所有燕州人士心中最不得触碰的一处所在,每被提及,心里的某个角落便隐隐作痛,老钟头即使年过半百,依旧如此。

    然而既然是杨立发问,不管怎样,老钟头总要顾虑一下双方接下来的盟友关系的。

    这个疑问,他必须为杨立解答。

    老者眼神隐晦地扫过杨立身旁的文庸与郑铸二人,前者表情平静,眼睛里隐含对答案的期待,后者却是一脸震惊与惶然之色。

    燕翎铁骑如何,燕王杨统如何,于郑铸这样一个底层的捕快而言,实在是不敢触碰、会捅破天的大问题。

    也不怪乎他会惊惶。不过郑铸好歹也算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了,片刻后心境便平定了些许,稍带忐忑地向杨立询问了一声:“杨公子,某家是不是得回避回避?”

    郑铸预料到老钟头接下来的话必然牵扯到一个关乎大昭国体的秘辛,他不确定杨立是否愿意自己留下来旁听。

    老钟头眼皮跳了跳。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杨氏’这个姓氏了。

    先前杨公子自荐之时,老钟头便留意到了恩公的这个姓氏,只是当时心里装的都是秦相公临行前对自己的交代,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在此上多做深究。

    此时再听到‘杨公子’这三个字,老钟头心底没来由地打了个突——这位杨公子对于燕翎铁骑之事这般介怀,莫不是其与那位燕王有些联系不成?

    念头一起,片刻间无法平息!

    若事实真如自己预料的那样,这位杨公子与燕王殿下之间唯一可能存在的关系便是——杨公子是朝野之间盛传的,那位曾在燕王府灭门惨案之中不知所踪的燕王遗子!

    老钟头内心霎时间又是发寒又是热切。

    令其发寒的是,对方若是燕王遗子,包括自己在内的小台村众都必然要因今日结盟之事,与其有所牵扯。

    日后东窗事发,小台村众难保不会受到朝廷迫害!

    而令老钟头心底有泛起热切之感的原因,实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杨立于金国武卒千骑军阵之中的纵横捭阖,运筹帷幄!

    有如此谋略,果然不负燕王殿下遗世血脉!不堕父辈盖世豪雄的威名!

    老钟头头颅低垂,面上表情在火光映衬上,明灭不定,让人一时半会间也看不出他的异常。

    杨立坐在老钟头对面,转头向郑铸说了一句:“郑捕头安心坐着就是,若是实在想要回避,在下自无勉强之理。”

    文庸跟着抬眼看向捕快郑铸。

    郑铸苦笑一声,这是把选择权又推到了自己手中啊……罢了,他心中一定,屁股便实实在在地坐在了地上。

    一念折转,便是人间是非。郑铸晓得这一个定念会在以后给自己带来多少是非,奇怪的是,念头定了之后,那些微的忐忑也随清风去了,于是郑捕快便也不再考虑之后可能出现的是非了。

    杨公子的翩然出尘,实在令郑铸难起什么忤逆对方的心思。而且一旁的文庸,可也是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呢,诸多因素相加,郑铸便顺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人心之奇妙,概莫如是。

    杨立向郑铸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看向了老钟头,轻轻唤了一声:“老伯。”

    老钟头受这一声呼唤,终于回过神,抬起头与杨立对视。

    脑海里翻腾的念头在触及对面那位公子的眼神时,如潮水般退却。

    另一个声音在老钟头心头响起:像,太像了……

    相书上有讲,燕王殿下的面相是十足的王侯之相,那段话描述杨统相貌的话,老钟头记得清楚——眉高峰直,如剑器斜纵飞扬。目若飞凤,藏锐而神足。

    鼻梁高耸,玉柱隆准,支撑天庭……

    燕王殿下在燕州郡留下了诸多事迹,但能睹其真颜者却非是老钟头这样的百姓,他们能获知关于那些大人物们的一些信息的渠道,也只有市井坊间的传闻了。

    老钟头不认识字,其心头想到的相书之上内容,也多半是算命先生信口胡诌的。

    其时燕王依旧是威势正隆、人心所向的燕王,算命先生自然要将好话都往燕王杨统身上贴,他大概也断不会料到,自己这番话会成为老钟头判断杨立真实身份的一个重要依据。

    杨立确实生得俊俏,气质风流。而所有担得起‘俊俏’二字的男子,老钟头依循算命先生那几句相书上的话来判断,或许会发现,他们大都能与燕王殿下长相近似……

    每人有各自对丑陋皮相的定义,千奇百怪,绝无重复。然而关于‘美丽’或者‘英俊’的定义,却是一个时代里人们共有的审美标准。

    遑论是因缘巧合也好,误打误撞也罢,杨立的真实身份确实真叫老钟头踩了个准。

    方才心底还犹疑不定的老钟头,这一次抬头与杨立目光接触,亦让他下了一个决断。

    跟着这位燕王殿下的遗子看看,看他能整出来什么名堂——老钟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自己脑海里那些纷杂的念头给煽动了。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精芒乍现,倒是叫与之对视的杨立心头一跳,随后便听到老钟头的话语声:“呵呵,恩公有所不知呐,说起如今的燕翎铁骑,可是真应了那句龙游浅谈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钟头语调悠长,意味莫名。

    杨立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老伯请讲。”

    青年在心里思考的,却是燕翎铁骑之外的问题了:缘何这位老者,在片刻之间,竟似换了个人一般?

    在老钟头抬眼的刹那,恍惚间杨立以为与自己对坐的,不再是一位山里刨食的猎户,而更像是一个抓住了某个机遇,冒险一搏的豪商。

    或许,猎人与商人两者之间,有些微共通之处?

    老钟头此时已经收拾心情,暂时将自己撞破杨立身份这邪放在一旁,专心讲述起了每一个燕州百姓皆心照不宣的那些往事。

    关于燕翎铁骑如今之境况的往事……

    ——

    烛火映照出房屋里积着油渍、靠在墙角的方桌,一床泛黑的粗布面被卧,以及一个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地将一个画框摆在方桌上的老伯。

    放好画框后,老伯又取来一个香炉摆在画框前,慢慢伸出手,揭开了覆盖在画框上的那一层黑布。

    画框边沿的装裱底纹崭新如旧,不曾毁损,也不曾泛黄。

    老伯将它保存得很好。

    揭开画框之后,老伯便慢慢跪了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副自己都未来得及看一眼的画框,恭恭敬敬磕头。

    “燕翎军-虎翼营伍长程诚叩拜燕王殿下。”

    一叩首……

    随着自己的头颅与地面接触,老人感觉好像回到了数十年前,燕翎军还没有被贬为‘罪军,‘奴军’的时候。

    那个时候,燕王陵墓之前,军旗猎猎,三军悲号,天下同哭。

    老人亲眼看着燕王的棺椁被送入了陵墓之中,断龙石被工匠们推下山崖,砸开了陵墓的机关。

    燕翎军与燕王最后的联系,从此隔断。

    那之后的一年时间里,久负盛名的燕翎军骄兵悍将们纷纷被调往燕门关,在朝臣们精心编织的阴谋之网里,一点点被分化割裂。

    从第一个能号令众卒的强将身陨、直到最后一个燕翎军的伍长不明不白的死亡,朝廷做这些只用了一年时间。

    再之后,天下没有燕翎军。

    再之后,罪军、奴军成为了燕翎军的名号。

    燕翎军成为了一支没有分毫战斗力,活在世上都被朝野众臣嫌弃浪费粮食的军队。

    二叩首……

    老人眼圈红了。

    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但是有些事,搁在了心里,即使岁数见长,它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化解……

    燕翎军怎么会没有战力呢?若它没有战力,横扫大昭万里全境、大小七十余国主、军阀,结束华夏三百年混战不休的军队是哪个?

    莫非自己经历的那数百场战役都是一场梦么?

    莫非那些袍襗们胸腔里喷出的鲜血是一场梦么?

    莫非燕旗一起,天下无兵戈这一句代代流传的谚语也是假的么?

    他们、它们都不是假的!

    从来、一定不会是幻梦!

    胸腔里,那个年轻人愤怒大吼,怒斥老伯年纪大了,记事都不清楚了。

    老伯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三叩首……

    燕翎军只是没有了如燕王那般君临天下的领袖了……

    它的骨头也被奸臣们打碎了……

    但是那流转在燕翎军每一个人心底,沸腾怒号的血液却绝不会因此消歇。

    它……应该只是选择暂时沉默,等待下一个领袖全军,如燕王殿下般的主将。

    它终会再次燃烧,在那个人的运筹帷幄之中,横扫**,荡平妖氛。

    但那个人是谁呢?

    老伯内心一阵阵发堵。

    他以及所有燕翎军人,都希望由燕王殿下遗子继承燕翎军破坚破锐的意志,只是燕王殿下如今的遗子当真还活在这个世上么?

    自己已经找了整整二十年了啊!

    二十年来,辗转大昭、金国、柔然等地,从未得到过燕王殿下遗子的任何一点消息!

    从来没有!

    他……不会是已经……死去了吧……

    老伯赶紧摇头。

    世子殿下福泽深厚,绝不会有事,绝不会有事……

    如今,支撑着如老人这般的燕翎军人们坚持留在大昭,不愿接受仰慕曾经的燕翎军风采的外邦的信念,只有燕王世子了。

    很难想象,当他们听到燕王世子殿下已死这个消息时,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弹。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燕王世子——姑且称之为燕王世子杨立之所以在未与老伯这样的燕翎老卒谋面之时,便能得到他们的拥护,实在是借了其父亲的势。

    燕王杨统薨时,天下同哭四个字绝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其时真实情况甚至比这个词犹有过之。

    不仅是大昭的天下人,就连金国等外邦,亦对杨统之死扼腕叹息。

    金国朝堂更称杨统为‘军神’,此中有多少是出于拉拢大昭百姓民心的目的,便不得而知了。

    而作为燕王帐下亲军的燕翎军,对杨统的感情更深于天下人。

    自燕王杨统死后,这一份感情便也传续到了杨立身上,从这一点上来看,杨立倒也算是‘福泽深厚’。

    毕竟能自出生便拥有燕翎军这样曾经被誉为天下第一铁骑的军队之拥戴,世上只有杨立这独一号人。

    尽管这支军队如今被朝野诸公认定已失战力,但是,虎死架不倒,何况这只猛虎还只是生病了,其日后是否能发挥出与从前荣光匹配的战力,尤未可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历史的尘埃(二)

    三叩首后,老人抬起头,努力地想要挺直腰杆,但他毕竟老了,积年累月的亡命生涯压弯了他的腰杆。

    再强横的武夫,也终究会有迟暮的那一天,岁月不饶人。

    他盯着墙壁上挂着的那一副字画,飞扬恣意的燕字被八根翎羽环绕着,每一根翎羽都代表着燕翎军的一个武卒营:虎翼营、虎豹营、巨熊营、振威营、锐士营、牵机营、雄狮营、飞翎营……

    此八营之上,才是名震天下的燕王亲军,强卒之中的强卒——燕翎铁骑。

    可是如今,那支名震天下的燕王亲军已经名存实亡。

    燕王殿下的亲军于大昭当世的一部分掌权者,尤其是那位皇帝陛下而言,其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恨不得将这支亲军挫骨扬灰,踩入烂泥里永世不得超生,又怎么可能给其以喘息之机?

    燕王薨了之后,这支亲军便成为了大逆,遭朝廷大军绞杀、编制粉碎,少数幸存的武卒,也都对大昭心灰意冷,大都隐藏在市井之间,不能得见天日。

    老人的眼神黯淡了些许,低下头,缓声轻语,像是对那冥冥之中注目自己的燕王殿下说话,又像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殿下,此二十年来,标下带领十余个弟兄,恪守您当时的军令,在金国、柔然之间辗转,刺探敌情,日夜监视这两个邻国的武备情况,搜集情报,从不敢有一分一毫之懈怠。”

    “二十年过去了,当初执行您的军令的老兄弟们……”说到这里,老人程诚怆然泪下,“他们,都死光了……只剩标下一人……”

    程诚语气更慢了,说得很艰难:“可是标下等人以性命换来的情报,却从来都未得到过大昭朝官们的丁点重视!”

    “邻国已经日复一日强大起来,唯有大昭依旧纸醉金迷,满朝文武还沉浸于昭朝表面的繁华盛景里……”

    “金国兵锋异动如今已日趋频繁,从标下手中掌握之情报判断,怕是过不了多久,金国必然大举兴兵,入侵大昭……

    以大昭当下虚乏的国力,怕是抵不住金卒的进犯了……”

    老人眼眶泛红:“标下并不为大昭将来的覆灭可惜什么,多不过一**党加一个……加一个老来昏聩的皇帝而已……

    此言诛心,但标下必须要说,标下等人从一开始发誓效忠的便不是大昭的皇帝,而是燕王殿下!

    标下可惜的是,今之炎黄正朔、华夏一统的大好局面里,仍旧有您过半功劳,有您的毕生心血……标下不甘心它被敌国夺了去。

    标下也见不得那些忘恩负义的狼崽子们糟践您的心血……

    可是殿下啊,标下如今,毫无办法啊!

    一伍十五人,死得只剩下了标下一个,如今虽有老兄弟们的血亲子侄、养子义子加入进来,却也只能勉力运转而已。

    末将几人,人力绵薄,怕是也支撑不了太久,便得到九泉之下再听命于您了。

    今日是您的祭日,依循常例,标下照旧向您述职。只是明年的今日,标下可能就来不了啦……

    若是标下不能来,标下的义子程锐会代标下前来的。

    燕翎武卒,子子孙孙,皆奉殿下为主,矢志不渝。

    殿下,保重啊……”

    老人脸上露出一个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疲惫的笑容。

    他似乎是在字画前把话说完了,欲要站起身来,但是膝盖刚刚离地,复又跪了下去。

    程诚潸然泪下,悲难自抑:“只是殿下,如今世子他身在何方,是生是死啊!

    殿下缘何如此决绝,连一个盼头都不肯给标下这样再也上不了战场的老卒子们吗?

    那些下去了的老兄弟们,看到今日颓靡不振的燕翎军,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够安心呐,殿下啊!”

    屋子里的嚎啕悲吼传到了屋外,程诚的义子程锐蹲在一棵干枯的枣树下,正在啃干粮。

    听到义父的哭声,他耳朵动了动,讷讷半晌,也没走到屋子里劝慰义父几句,又埋头啃起了干硬的馕饼。

    二十多岁的程锐,看起来足像是一个五十岁的小老头,脸膛黧黑。额头上的抬头纹与八字形法令纹,把他的面部轮廓勾勒的像是土里的石头那样坚硬。

    放在人堆里,也是绝不会有人看第二眼的一张面孔。

    而这张面孔的主人之经历,却并不像是他的形容那样普通,他曾被金国骑兵衔尾追杀百里之远,涉足大漠,七个日夜后,那些凶恶的骑兵们成了注定会被沙漠的风沙蚀化的尸体。

    他亦曾受到柔然金帐大汗的赏识,那位汗王将自己的第二十六个女儿许配给了程锐。

    男女欢愉,一夜**的滋味,程锐记得清楚。

    但是时至今日,经历了许多风雨的程锐都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义父说活着是为了追随一个人、或者是一个信念,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百死无悔。

    可是程锐自己却从未觉得这世道上会有什么,是值得自己舍却生命去追随的。

    或许义父算是一个,但那只是为人子者,对于父亲的一种爱护吧,算不上是什么信念……

    今夜,伴随着义父的大哭声,程锐又想起了这个于自己而言非常难解的困惑,他啃完了干粮,愣愣地看着繁星点缀的夜空。

    半晌之后,程锐站起身来,他估摸着西屋里的义父还要再哭个半晌,今晚应该是没法启程了。于是程锐便走到了东屋里。

    推门便是一股子粪便混杂着禽鸟类的腥臊味冲入鼻孔,程锐面不改色,回身把门关好,眼睛看向了靠着侧面墙壁的那一个个鸽子笼。

    这四十多只信鸽,是程锐义父所主持的燕翎密谍军司最为重要的财产,少了它们,对金国、柔然的情报收集便要麻烦太多了。

    程锐自幼跟随义父,学会的第一项技能便是如何养鸽、训鸽。

    用义父的话来说,鸽子是一种有灵性的禽鸟,比鹰隼一类的禽鸟,鸽子更适合来往两地,传递情报书信,且十分容易训练。

    鹰隼之类训练做传信禽鸟,太过困难。熬鹰这个过程,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想要熬出一只好隼,花费的功夫也比训练信鸽大太多了。

    鸽子就是燕翎密谍军司所有人的命。

    十余年来,经程锐手的信鸽不下数百,淘汰了一批批不适合作为信鸽的鸽子,如今剩下的这四十多只信鸽,是同类之中佼佼者。

    程锐记得住它们每一只的形体姿态,还在心里给它们起了名字。

    “咕咕……咕咕。”

    听到有人进门,信鸽们发出兴奋的响声,在鸽笼里跳来跳去,倒也热闹。

    程锐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从角落里的布袋里抓了一把鸽子食儿,挨个给信鸽喂了,而后又在每个鸽笼里的木板上洒了一层绿豆粒。

    爷俩不舍得吃的东西,扔给鸽子却一点也不心疼。

    不过这些绿豆倒也不是让鸽子吃的,鸽子脚下踩着有会动的东西,可以让它们时刻对周围环境保持警惕。

    平日里也用不上这种手段,但是程锐父子当下启程在即,长途奔波,鸽子呆在笼子里,没什么活性,更没有警惕,容易死,所以程锐才会这么做。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使命

    “阿爹,要不要知会小勇的马队一声,让他今晚先别过来了,明日再说?”

    侍弄完了鸽子之后,程锐在小院里转悠了一会儿,义父所在的屋内,依旧有断断续续地说话声传出。

    程锐有些担心,每次祭拜那位燕王,阿爹总是要病一场。今时不同往日,明日父子就要启程往金国的黑山去了,这个时候可出不得什么差池。

    程锐顿了顿,又向屋内的老卒道了一句:“阿爹还要节哀啊,军司里的人,都指望着你呢……”

    话音未落,屋内便传出了程诚略带疲惫的声音:“还是让小勇尽早赶马过来吧,不要等到明日。”

    “阿爹没事。”

    说话间,程锐听到门内传出一阵脚步声。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开了,阿爹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泛着血丝,一张脸庞显得更加苍老了。

    “哦,那我这就通知小勇。”冷不防阿爹开门,程锐与义父对视一眼,紧接着内心便有些慌乱,连忙说了一声,就要转身到鸽子房里放鸽子。

    阿爹一向严肃,坚硬得像是一块石头。想来是不愿叫自己看到他如今这般姿态的。

    阿爹老了……

    程诚知晓自己老了,所以有些事情要尽早交代给义子,以免日后客死异乡,连个遗言也未给孩子留下。

    于是,老卒点了点头,在程锐转身之际,缓声道:“嗯,通知过他,就来我屋里,咱爷俩说说话。”

    程锐刚迈出去的脚步停了下来。

    沉默片刻后,才不见情绪地应了一声:“哦。”

    与这平平淡淡的一个语气词相对的,却是程锐闻言之后,蓦然沉重下来的心境。

    老头子这一辈子可从没有以这种温和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以往对自己多得是动辄打骂,即使成年之后也未变改过。

    阿爹这是怎么了?

    程锐内心忽地多出了几分忐忑。

    ……

    挂在墙上的燕翎军旗已经被程诚仔细收好,藏在了箱子里。

    他坐在床边,抬起头,义子程锐站在屋子里,交叉放在身前的双手手指互相绞弄着,不知所措。

    程诚笑了笑,程锐更加忐忑了。

    “和阿勇说好了吗?阿爹跟着他的马队到黑山集,五钱银子,四十只鸽子算六两银子。”

    程锐眼中光芒闪动了一下。

    阿爹说得是把他和四十只鸽子送到黑山集的车钱,没把程锐算上。

    “我跟小勇说了,我给他们马队当护卫,钱就少算咱们一些。四十只鸽子只算咱们三两银子。”

    “一个小马队,花几块银子,就雇你当护卫……”程诚眉毛抖了抖,满眼掩饰不住的傲气,忽地抬头,触及义子的殷殷目光,终是忍住了些情绪,闷哼了一声,“屈才了。”

    “哦。”程锐点了点头。对于阿爹变相夸奖自己武艺的话,不置可否,坦然受之。

    柔然的那些大汗们,莫说是三两银子,就是三千两银子,他们也乐意花来雇佣自己。

    对于自己值个什么价钱,程锐清楚得很——这是阿爹教自己的,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价值。用银子多寡来衡量一个人,不算侮辱。

    程勇问完事情后,就好似与义子没什么要说的了,程锐也是个木讷性子,自然想不到要主动与父亲说些什么。

    父与子,就着桌案上的一盏油灯,沉默了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交替着,为这一份沉默开出了更深邃的空间。

    两人的念头从那一方深邃的空间里纷涌而出,驻守于脑海里,各不相干,秋毫无犯。

    世间多数父亲与子女,不少都是如程诚父子这般的相处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子子孙孙,从未有哪一方主动想过要去更改此中的沉默原则。

    程诚心里想些什么,程锐大概能摸索到一丁半点,但难窥全貌。

    程锐心里想的是什么,程诚却是清楚得很。

    所以他在犹豫,把自己的想法对义子和盘托出,他若是反应过大了,自己该如何处置?

    如往日那般,对义子一通棍棒,逼得他不得不低头服从么?

    可自己心里想的事情,与往日里那些个小事差别太大,纵然义子迫于父道威严,向自己低头,日后也难保不会对自己心生怨怼。

    这是一辈子的事,生了怨怼便再也解不开了。

    要背着义子对自己的怨怼下黄泉么?自己始终亏欠他太多……

    想了半晌,程诚毫无头绪,再看程锐时,义子眼睛里的光芒,令他心头一痛,忍不住道:“站在那里做甚,你坐那,坐那。”

    “哦,哦。”

    程锐也被父亲的突然抬头给打乱了心神,连忙点头,坐在了桌边一个木墩子打成的凳子上。

    屁股还未坐实,便听到父亲深吸一口气,发话了:“这次前往黑山集,你便不要去了。”

    程锐愣了愣,随口吐出一句:“我去哪?”

    紧接着焦急地补充,因为太心急,说的话就结结巴巴的:“阿、阿爹,我还得帮你联联、联络军军军、军司司其他、其他的人啊……”

    “你路路上,有我,也,也有个照应。”

    “阿爹,现在,跟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你……”

    最后一段话,程锐黧黑的脸庞都憋红了,也没憋出来。

    程诚笑了笑,他知道义子想说些什么,于是道:“阿爹知道,阿爹老了。”

    “孩儿不是那个意思,孩儿不是那个意思!”程锐急忙否认,这次话语倒流利了许多。

    可他想说的,也确实就是那个意思。

    程诚抬手,制止了程锐继续说话,叹了一口气,慢慢道:“正因为阿爹知道自己老了,所以才不能再任你跟着阿爹,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程锐懵了,迎着父亲温和的眼神,半晌才讷讷道:“阿爹说什么,侍奉父亲,本就是孩儿的责任。”

    “阿爹这一辈子,十五岁投身燕翎军,随主公征讨天下。”程诚面上带着缅怀的神色,“从那个时候起,阿爹就知道自己的命数了。”

    “阿爹从未后悔过成为燕翎军旗之下的武卒,并以此为荣。生做燕翎卒,死做燕翎鬼。”

    “这是阿爹的宿命,也是阿爹一辈子都会做下去的事情。”

    “孩儿陪伴在阿爹身边,助阿爹完成自己的宿命,不是好事么?”程锐心里又急又怕,眼眶红了。

    他预感得到,阿爹这一次,是真的铁了心不让自己跟随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又似是老鹰放雏鹰出巢穴,任之纵横苍穹。

    可是程锐不想纵横苍穹,他还有四十多只信鸽要操练,还要帮着父亲联系马队,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辈子就这样平凡的过去了。

    后悔吗?或许有过。

    可是总也算是心底踏实的。现在阿爹不让他这么平凡又踏实的活下去了,阿爹要让他自己走以后的路。

    自己连以后的路会通往哪里都不知道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斗士们 前程

    “那是阿爹的宿命,不是你的宿命。”

    程诚笑了笑,低下头,看面色惊惶的义子:“你又何须害怕?”

    “你已做的比寻常人好太多,左不过一个孝字,难道阿爹要用这个字来拴你一辈子么?”

    “阿爹于心不忍。”

    “从这扇门里走出去,你会看到以前没看过的山,会见识到以前没见识过的苍穹。”

    “走出去后,你是平凡的,或者是不平凡的,阿爹都不强求,阿爹都为你高兴。”

    “可你若在这扇门里,别人便只能看到阿爹,提起你,也最多一句程诚的义子,他们哪里会看到你?在这扇门里,你不是你,你只是阿爹的影子。”

    “阿爹怎会忍心,让你一辈子都活在阿爹的影子里?”

    “走吧,程锐。”

    “我已不欠燕翎军什么,余生只为宿命战斗。你亦从未亏欠阿爹什么,你的一辈子,该寻找自己的宿命,并且为它战斗。”

    程诚闭上了眼睛。

    这副神态,与数月之前,野狐禅寺里的师徒对坐,肖似太多。

    时空诡谲,变幻莫测,人不能揣度其之万一。然人之一生,系于情之一字,与之不相干的时空,便也在大多时候,被这个情字染污了本宗。

    在这一串串相互勾连的情字背后,便是比时空低了一个境界,却又比之升华了太多的宿命。

    一个燕翎老卒的宿命。

    父亲的宿命。

    为人子者的宿命。

    父与子的宿命。

    俱都是在劫难逃。

    那些藏在时空夹缝里的隐喻,在此刻大喇喇地显出真形,刺得程锐睁不开眼睛,刺得他眼眶通红,失声痛哭。

    他知道,与义父的缘分,从这一刻开始,便要用尽了。

    可他仍不甘心,他想挽回什么,于是哀求着。向父亲哀求,也向那冷冰冰的宿命哀求:“孩儿便留在这里,孩儿就留在这里。”

    “这是孩儿的宿命啊,阿爹,这是孩儿的宿命啊……”

    阿爹却不再劝他了,阿爹只是从枕头下抽出了一柄牛角短刀,雪亮的刀刃上仍有阶梯状的纹络。

    百炼好钢打造的名刀——革鼎,是程诚另一桩珍贵的财产了。

    这是程诚率队第一个进入鲶鱼洞,割下大寇鲶鱼王的头颅时,燕王送给他的战利品。

    数十载征战生涯,短刀从不离身。

    程锐看着父亲抽出短刀,愣愣的,不知父亲要做什么。

    父亲要刺自己这个不肖子一刀么?刺便刺吧,只要父亲不赶自己走,挨上一刀又如何?

    程诚素日里虽与义子没太多道理可讲,却并非真正不讲道理的人——怎么会没头没脑地刺自己义子一刀?

    他握着刀柄,刀刃反过来,对着自己的胸口,将之递向跪行到床边的义子:“拿上它,今晚便离开这,一刻也不得停留。”

    程锐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这一次他不愿再听从父亲的命令。

    “你若不拿着它离开,阿爹便用它在你眼前自刎。”程诚平平淡淡道,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程锐抬起头,看向义父,片刻后低下头,依旧纹丝不动。

    刀刃在半空中掠过一线银光,不带分毫犹豫地割向程诚的脖颈——

    老卒闭上了眼睛。

    大生大死,谈笑间定命,他经历过许多,也早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以自己的死,换孩子以后的路,一点也不亏。

    当初的野狐禅师,或许也是这样的心理吧。

    只是程锐不是杨立,他的反应要比没有半点武艺傍身的杨立快了太多。

    甚至比老卒割向自己脖颈的刀都要快。

    下一刻,一只手掌抓住了老卒的手腕,使得那把牛角短刀再难向前寸进。

    程锐的悲吼声随之传来:“父亲一定要这般逼迫孩儿吗?”

    “父亲缘何要这样逼迫孩儿啊!”

    “缘何如此!孩儿做错了什么!孩儿做错了什么!”

    终有怨怼,世上不如意事果然十之**。

    程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却转冷了:“阿爹老了,连自刎都没你出手阻拦的快。”

    “你比阿爹强太多,不要守在阿爹身边,徒耗时间了。”

    “拿着刀,走吧。”

    “阿爹……”

    “滚吧!”

    “你跟在老夫身边十余年,老夫何曾优待过你?”

    “老夫从未将你当做义子,只看你是条好驱使的看家之犬而已,莫要太高看自己,更别唤老夫阿爹这个称呼!”

    “老夫可不稀罕做一个贱种的父亲!”

    “快滚!”

    “滚!”

    程诚心如刀割。

    程锐亦心如刀割,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义父,方才程诚的那些话,真真让他受到了伤害。

    阿爹竟称呼自己为贱种?

    阿爹,为什么……

    以往阿爹即便盛怒,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或许,这才是阿爹的真实想法吧?

    不能的,不是的。

    他是阿爹,他断不会这般想我!

    想是如此想,程锐终究是抵不过在义父的刻薄言语,他猛地起身,转头就要冲出房门。

    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回过身,一把夺过程诚手里的革鼎名刀,终出门去。

    屋外很快响起一串脚步声。

    脚步声渐渐远了。

    老人脸上满是失落。

    ……

    夜半,程诚睁开了眼睛,张口想要喊义子的名字,又想到他这时已经离开了家,不由怔怔的,眼泪沾湿了枕头。

    一声轻轻的叹息响在黑暗里。

    程诚披衣起身,点亮了油灯,又在床边坐了半晌。没有义子陪伴,老人仿佛丢了魂魄。

    许久过后,豆丁大小的灯花都开始忽闪忽闪,没有那般明亮的时候,程诚才反映过来——小勇的马队,这个时候,也该来了。

    自己得去把那四十多只信鸽装好。

    只是孩子走了,小勇那边的马队,要的价钱估计就会跟之前一样了——将近七两的银子。

    家里似乎只有不到五两的银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小勇通融通融,少付一些……得自己拉下脸去求人了。

    程诚苦笑一声,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外面的门槛上沾着些雪屑,小院里已积了两个指头的雪。

    昨夜下雪了,程锐那孩子走得那般急,有没有来得及收拾点厚衣服?

    这般想着,程诚跨出了门槛,往程义子先前所居的屋子看去。

    门关着,没有丝毫开关过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程诚心里的失落感更浓了。

    他再转过头,往枣树下看去,那里有个黑影。

    程诚瞪大了眼睛,脚步有些急。

    树下跪着自己的义子——程锐,青年的头上、肩膀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看到阿爹走过来,程锐咧嘴笑着,喊了一声:“阿爹。”

    程诚默不作声,看了程锐一眼,又看到了程锐身前摊开的一个包袱,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阿爹,这是在柔然那会儿,那些柔然人赏赐的,不要白不要,孩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就留给阿爹吧……”

    话未说完,程诚便转过了身去,眼睛在院子里巡梭着,终于找到了目标,快步走过去,也不顾脚下踉跄,抄起目标物体——一根棍棒,转身走到程锐跟前,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老卒的面上满是怒火,须发皆张,在雪屑纷纷里,像是一头张开獠牙的老狮子。

    虽然老了,威严犹在。

    “阿爹!阿爹!这些银子都是清白的,孩儿给他们干活,受他们点赏赐怎么了!阿爹!”

    挨着打,程锐也不躲,只是嘴上没停止辩解。

    但是程诚生气的,又岂是因为义子受了柔然人的赏赐?

    他口中怒骂着:“不肖子!不肖子!”

    棍棒砸下去一次比一次有力道。

    老人的思维转动,毕竟比年轻人慢了些。程诚脑子里想的是自己先前那一番怒骂,将义子赶跑之后,他当下回来,便给自己送这些银子。

    他是觉得老子将他养大,只为了这些个黄白俗物么?

    父子亲情,只值几百两银子么?

    又悲又怒。

    “阿爹!别打了!别打了!”

    程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以为父亲不愿看到他去而复返。

    他想通了,父亲是对的。

    他站起来,退后一步:“阿爹,我不回来了,我走了。”

    他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头。

    阿爹,得保重身体啊。

    他再退后,跪下去,磕一个头:“阿爹,我走了!”

    阿爹,以后不能再护卫于你左右了。

    程诚气喘吁吁,老泪纵横。

    程锐再退后,跪下去,磕头:“阿爹,我走了!”

    阿爹,以后就见不到您了吧……

    退一步,磕一个头。

    三拜九叩之后,程锐已经退到了门外,他凝视了风雪中的老父亲一眼,接着决然转身,大步往茫茫前路走去,风雪掩去了他的身影。

    直至那道身影再也看不到了,程诚拄着棍棒的手才轻轻一松,坐倒在地,悲号一声:“锐儿啊……”

    你我分别,永无重逢之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斗士们 冥冥之中

    风雪无边,前路茫茫,更没有归程。

    少年剑未佩妥,出门却已是江湖。

    程锐已算不上是少年,只是托庇于义父羽翼之下,无论如何,从前种种皆算不得是独步江湖的。

    只是自今夜开始,他便要孤独一人,开始自己的江湖生涯了。

    自己的剑佩妥了么?

    准备好在没有心灵栖居之地时,便推门迎着这个或凶险、或坎坷的江湖了么?

    程锐扭头回望,载着从前许多记忆的村落已被风雪淹没,再难看到分毫踪迹。

    他呵了一口白气,拔出了革鼎短刀,藏在牛皮鞘内的刀刃甫一受冷,其上便结出了一层寒雾。

    自己算是准备好了么?

    若论武艺,不说千里挑一,但是百里挑一程锐自觉还是有那个水平的。

    以这点武功修为,在江湖之中行走傍身已经足够。

    寻常少年,满腔热血,壮怀激烈,纵然剑未佩妥,武功还未入流,也依然充满了闯荡江湖的勇气与斗志。

    自己已然配好剑器,武功登堂入室,却如一个稚嫩孩童般,只想躲在家中,与父亲为伴,不敢面对外面莫测的世界,却是为什么?

    我在害怕什么?

    程锐走到了一座破庙前,一屁股坐在小庙前的一节台阶上,对着飘扬雪花的天空愣愣出神。

    由此地向金国,一路只会越来越冷,也不知以阿爹老迈的身体,是否能承受住这般酷寒的天气?

    程锐侧头,往来时的方向看。

    留在黑山集燕翎密谍军司的那些年轻孩子们,大都粗手粗脚的,阿爹要是在去路上染了风寒,他们一准儿是照顾不好的。

    不然就回去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是那样强烈,直接驱策着程锐站起身,就要挪动步子往回走。

    紧要关头,另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断然否决了先前的想法。

    绝对不行!

    当时已信誓旦旦与阿爹做了保证,现在回去,阿爹怎么看待自己?

    他这样一生都投身军戎的老卒,怕是比谁都不希望,自己教养出来的儿子,竟然是个畏惧独立面对人生的软蛋吧?

    再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了!

    程锐咬着牙,又坐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惶恐的感觉了——因为没有目标,没有父亲所说的属于自己的宿命。

    以往追随父亲左右,再凶险的境地自己也经历过,但那个时候却没有半分畏惧,便是因为在那时,父亲就在自己背后,为自己要走的每一步路都预先设下了目标。

    如今父亲已经不再要求自己如何如何,那么这个目标便只能自己去找。

    找到了,人生尚有去处与依凭。

    找不到,从此之后,便是吊在山海之间的一具行尸走肉。

    程锐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他站起身,大步往风雪中去。

    也罢,就去找一找自己的宿命!

    ……

    “咿呀……”

    “咿呀……”

    车轮碾过干硬的土地,几行浅浅的印迹。

    几辆马车在了清风山脚下停住,马夫们跳下车辕,吆喝着住马。

    长时间奔波运动,此时骤停,马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打起了喷嚏,躁动的声音响成一片。

    依旧是夜,只是燕州郡清风山此地,却没有下雪。与远隔百里之外,正下起鹅毛大雪的燕州郡石砗村仿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当下场面还有些混乱。

    马夫们各自照料着自己的马。

    当前一驾马车,那名坐在车辕上的马夫直接站起身,从背上取出一张韧木大弓,自箭壶里捞起一根羽箭,挽弓搭箭,就对着茫茫夜色,猛地松开了弓弦。

    崩!

    弓弦发出震荡鸣啸之声。

    羽箭突入黑暗之中,稀疏的山林间响起一声参加,血花在夜色中绽放。

    马夫并未就此收手,其连续挽弓射箭,每一箭都指向一个不同的方向,也都带起一蓬血花与一声惨叫。

    四箭过后,马夫收起了弓。

    一个红衣小童从另一驾马车内跳了出来,快步走到了马夫车驾前,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六爷。”

    “嗯。”被称之为‘六爷’的男子点了点头,开始吩咐,“去看看,盯梢的人都死绝了没?”

    “知道了,六爷。”

    小童重重点头,朝后面摆了摆手,于是又有几个红衣汉子跟到了他的身后,几人往山林子里走去。

    ‘六爷’老神在在地坐在车辕上,出手便是一箭一敌,给他增添了不少威势。

    只是当目光转到六爷那张面孔上时,那份威势与杀气便莫名被冲淡了不少。

    ‘六爷’生有一双扫帚眉,两道眉毛相隔很远,底下是一双三角眼,塌鼻子,厚嘴唇,让人看着不由得在心底加一个‘猥琐’的评价。

    但是这种评价,寻常人也只能在心里说一说。

    在真理教内,六爷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谁敢在他跟前评价他的长相?那简直是找死。

    真理教内,确实无人敢这么做——即便是真理教神秘莫测的那位教主。

    但是教外,便不一定了。

    当下,六爷所在的马车之内,便传出了一个声音:“老鼠。”

    六爷本名唤作周瑞,可与老鼠这个称呼没有半点关系,他本人闯荡江湖多年,也没有这么个诨号。

    之所以车内之人称他老鼠,只是因为他长得确实像是一只老鼠。

    听到这个称呼,六爷脸上却不敢表现分毫地不满恼怒之色,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将马车停好,更方便车内之人走下来,之后才缓声道:“将军,下人在。”

    ‘下人’也是一个不常用的自称。代表了其与对方的主仆关系。对方是主,他是仆。

    真理教内自教内四天神长老起,至底层无数教丁止,皆是这位将军与教主的仆人。

    六爷本人更认同‘将军的仆人’这个身份,至于‘教主的仆人’这一层身份,只要一想到教主那张藏在面纱后的脸庞,六爷便浑身燥热,哪里还会安心做一个妙龄女子的仆人?

    将军从马车之内走了下来,一身黑亮的盔甲,甲叶相互碰撞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穿着盔甲行走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尤其是在冬夏两季。

    冬季酷寒,铁衣纳冷,直接与还有温度的皮肉相接触,时间久了皮肉便与铁衣黏在了一起,卸甲之时要生受一番如活剐般的痛楚。

    当下已经没有哪个武卒武官会傻到直接赤身着甲,但即便是内里套上一层衣物,并没有保暖效果的甲胄,也依旧不会让人觉得舒服。

    人身上的热气遇到外面一层被冻得冷硬的甲胄,顷刻间便被冲散了。

    但是在六爷眼里,这位将军一年四季都着甲,面孔上也覆盖着面甲,从未除去过。

    六爷从未在对方身上看到过一点难以承受铠甲冰凉或炽热的样子,单凭这一点,便足够六爷在心底忌惮、敬畏对方。

    将军藏在铠甲中的一双眼睛看向前方的山林,眼神锐利。

    几名红衣教丁往马车所在的方向跑来。

    当先又是那名红衣小童,他很有眼色,看到将军从车上下来,也不与六爷禀报什么了,直接转向将军,跪倒在地:“禀告将军,前面盯梢的贼匪已经被六爷一箭一个,全都解决掉了。”

    “老鼠做得好。”将军点了点头,在低等教丁面前,他依旧称呼‘六爷’为老鼠,一点也不给六爷面子。

    然而他本来也不需要给六爷什么面子。

    六爷知道自己在真理教内的地位,于此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自然不敢要求什么,唯唯诺诺地点头,不说其他。

    “暗哨清理干净,事不宜迟,把那几个好手喊过来,我们上山。”

    将军扔下一句话,红衣教丁们立刻响应,下去办了。

    全程无一人问过六爷的意见。

    但是六爷不能不在此时提出自己的意见了,他走到将军身边,略微落后对方一步距离,忐忑道:“将军……”

    “说。”

    “将军,咱们这边,只有六个人,您看……是不是先差人打探一下山上虎头寨的人员布置,再行剿灭之事?”

    六爷的意思很明显,人不够,可能打不过虎头寨的匪徒。来之前他也知道将军必然对虎头寨有意,想要招揽对方,可断没想到,将军是想要直接带几个人上山把虎头寨给一锅端了。

    这两者之间,差别可就大了。

    后者需要应付的不可预测的情况可比前者多得多了。

    “六个人……”

    将军摊开手,手掌亦被软甲覆盖着,掌心皆是一片金属光泽。

    他转过头,盯着六爷,那种久经沙场、酷厉决断的气息刺得六爷赶紧低下头去。

    将军喃喃低语:“你这般说,莫非不把本将当人看?”

    将军也要跟着上山?

    六爷脑海中闪过第一个念头,紧接着心底便是一沉,立刻跪倒下去,斩钉截铁道:“将军,您不是人!”

    “嗯?”将军身上,那股锐利、横斩一切的气息更加浓重了。

    六爷冷汗直流,只觉得跟前人的身形,猝然如山岳般不断拔高,直有长成擎天之柱的势头。

    这座山要向自己倾轧下来,自己挡得住吗?

    六爷对将军的实力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他磕头如捣蒜:“六爷,您不是人,您是神!”

    “呵……”

    将军转过头去,气势收了。

    “杀几个贼头,小事耳。别太瞧得起他们,就像本将也从没有瞧得起真理教一样。”

    “快去准备吧!”

    “是……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斗士们 怀宇王墓

    “下来!”

    “你他娘的给老子快点下来!”

    “再磨磨蹭蹭,小心你们的皮肉!”

    马车的晃动停止了,都邪的耳朵动了动,心里有些难忍的烦躁。

    这种静止持续了一段不算长的时间,都邪耳边充斥的,大多是车上其他人或急或缓的呼吸声,以及隐约间响起的一两声弓弦震荡的声音,和根本听不真切的话语声。

    都邪勉强从人推中把手拔了出来,摸了摸自己后背的包袱。

    三把刀还在。

    “兄弟,你包袱里有那玩意吧?”

    正当都邪心情放松下来之时,背后陡然响起了另一人的声音,令他心中顿生警兆!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了:“嘿嘿,老子的包袱里也有,知道吗?这次他们说要给咱们金子,还允许咱们四处抢劫,这么大的好事儿,不准备几把刀怎么应付!”

    “怎么样,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聪明的,咱俩搭个伙,结伴做事儿?”

    都邪刚想要说话,周围与之挤在一起的人乱糟糟地发声了。

    “你当你聪明,你以为我们都傻么?”

    “嘿嘿,老子可不止带了刀,家传的袖箭都带上了……”

    “这次干一票大的,以后吃喝不愁!”

    “要我说,这次人家真理教暗地里就是支持咱们这么干的,只是没在明面上说而已,真傻乎乎的照着他们说的来,恐怕到时候要被坑死……”

    车厢里吵吵杂杂的,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不吭声了。

    都邪也没再说话,哑然无语。

    自己随身携带刀剑,是因为三把刀皆是性命交修之器,不能任意丢弃,但进入真理教,也生怕被那些教丁们发现。

    倒是没想到这些与自己一样,欲要来真理教‘混口饭吃’的人们,想的却是怎么借着真理教的名头,干烧杀抢掠的活计,补充自己的钱袋。

    这些人,莫非都是土匪不成?

    这一点,都邪倒是猜的**不离十,能加入真理教这种臭名昭著的江湖组织,想在其中混口饭吃的人,哪个是好相与之辈?他们即便不是土匪、亡命徒之流,也差不离了。

    与此同时,都邪心底亦泛起了一丝隐约地担忧。

    先前在真理教招募壮士的那个山坡上,有真理教教士与自己等人一通套话,首先派给自己这些人一人一锭黄金,命自己等人前往大昭各地散播消息,同时还隐晦表达了一种‘你们拿了钱之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不会理会,但是若是拿了钱财还留在燕州郡,不赶路不干活的话,我们必然会给你一点颜色看看’的意思。

    真理教要一群亡命徒帮助其在大昭境内散播什么消息?那个教士并没有明言。

    而一般的江湖宗派,恨不得钻进泥土里,不被世人注目。真理教却反其道而行之,分明一副要在天下间搞大事,搅动江湖风云的气态。

    纵然其背后有朝廷作为支撑,如此恣意妄为,是不是也太大胆了些?

    都邪耳朵微动,在车厢吵杂一团的环境里,他听到了马车之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都邪有预感,一切种种谜团,都将在今日揭开了。

    更何况,他已找到当年的那个灭门仇人,只要盯住这个目标,其余所有,都邪皆不在意。

    呼——

    车帘掀开,外面的寒冷冻气呼地一下冲入车厢内,将车内**个头上蒙着黑布,正兀自吵嚷着的大汉冲得一个冷战,吵杂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在吵吵什么呢?嗯?”

    红衣教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车厢里的人,被黑布蒙着脑袋的几人摇动着脑袋,辨别声音发出的方向。

    “大人,俺们是在聊,嘿嘿,这次会给俺们多少金子……”有个壮汉很识眼色,即使看不见来者,态度也放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大人,让红衣教丁心里顿时舒坦了几分。

    壮汉藏在黑布里的脸孔上满是谄媚的笑容,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儿。

    这种白捡的便宜,在燕州郡他可是头一回遇到,去入个教人就就分一锭金子……那可是金子!不是几个铜子儿,也不是几角散碎的银子……

    正当壮汉脑子里想入非非,口水直流时,头上的黑布袋被人解开了,紧接着哗地一声,目光接触到了外界风景,当先看到的便是那个收回手臂的红衣教丁。

    “行了,赶紧下来吧。”红衣教丁淡淡一笑,随手几粒金豆子扔给了壮汉,“你负责把他们一个个带下车,脑袋上的布袋可以去掉了。”

    说着,红衣教丁转过身,临走丢下一句话:“做得好了,真理教少不了你的金子!”

    壮汉接住那几粒金豆子,捻起一粒塞进口中咬了咬——真的金子,没差!

    他激动了,赶紧转过身,将同车人脑袋上的黑布袋一个个‘拔’了下来。

    “赶紧的,都下车了啊!速度快点,大人说了少不了咱们的金子!”

    “诶,虎子,他给了你啥?给咱看看呗……”

    吵杂声再次响起。

    红衣教士走到前头,嘴角上扬,勾出一丝冷笑。

    一群莽汉而已,先前赏赐了他们每人一锭金子,估计还没能捂热乎吧,这就又贪上了……

    呵呵,只怕你们有命拿,没命花,最后还得回到真理教手中……

    都邪头上的黑布袋也被人扯去,跟着跳下马车,看着那个被人簇拥在中心,炫耀着手中几颗金豆子的壮汉,皱了皱眉头。

    真理教有多少金子,可供他们如此挥霍?

    如都邪这般新加入教,连教丁都算不上的人,怎么也有百多号人,新入教之时,真理教给每个人都赏赐了一锭金子,足有五两。

    当下又要发金锭给自己等人,真理教莫非发现了一座金矿不成?

    这个想法过于耸人听闻,但并非不可能。

    都邪相信,很多与自己一样新入教的,脑子里恐怕都有这种念头……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这一拨人到来的前两天,已经先有一拨燕州乱民,被真理教派了金锭,并且各自逃离燕州去了。

    这数十百人各自怀揣重金,其中贪婪者甚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数不胜数。

    很快,便有人被袭击、杀死,被人抢走了自己的金子。

    于此同时,一个消息在燕州郡内传播开来,并开始向着江湖层面渗透发散开去——真理教与无当窟交战,真实原因是因为发现了无当窟之内,藏着一座怀宇王墓葬,而那座墓葬之中,埋有一条黄金矿脉!并且已经有强贼从真理教出逃教士手中,夺取了一些黄金!

    一座金山!

    所谓财帛动人心,各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江湖宗派之间的、草头强贼之间的争斗缓缓拉开了序幕。

    他们的目标,皆指向燕州郡云罗山上的那一座怀宇王墓葬!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斗士们 操纵生死

    都邪的目光只在那一群嘈嘈杂杂的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转向了几辆马车的最前方。

    一身黑甲的将军身后跟着六名黑衣劲装的武夫,将军微微侧头,与身后几名武夫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感应到了都邪的目光,他转过头,锐利的眼神与都邪的目光相接,一触即分。

    都邪低下了头,心底泛起一股恨不得当即拔刀,将敌人斩杀的冲动。

    但他很好的控制住了。

    当下并不是动手的最后机会——跟在那名将军身后的几个黑衣武夫也不是弱手,而且,尽管都邪勤修刀法至如今,也自觉与那个黑甲将军最多打成平手。

    如此一来,若都邪此时抢先攻击对方,随着几名黑衣武夫加入战团,战斗局势只会越来越对都邪不利。

    往事一幕幕,如潮起又落,翻覆无常,但终不能由着人的念头,想要忘却便可以忘却,想要记起便可以记起。

    地藏王佛在都邪背后的包袱内隐约发烫起来。

    都邪在心里喃喃自语:长老……小果儿……请你们再忍耐片刻吧。

    再忍耐片刻……

    看到都邪移开目光,‘黑甲将军’李傲云皱了皱眉头,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逝的那个念头,他向六爷摆了摆手:“老鼠,你过来!”

    六爷闻声,慌忙走近了:“将军,您有什么吩咐?”

    “上一次那一批人,死得太快了些,还没有走出燕州郡,便死伤大半。”李傲云缓缓说话,声音从面甲之中传出,多了几分金属质感的冰冷与空洞,“死掉的多数人是被自己的同伴所杀的,一群无知蠢物,连财不露白,江湖险恶的道理也不明白。”

    “这次,你好好地把他们料理一番,让他们长长记性。免得还未走出燕州郡便死了!”

    李傲云的目光转向了车队后面,那一群围着拿到金豆子的壮汉吵吵闹闹的人,语气很不耐烦:“看到了么?就是这些个不长脑子的人。”

    “尤其是中间那个拿着金子到处大嘴炫耀的,直接拖过来砍掉脑袋!”

    “诶,诶!是……”六爷刚开口想要应下将军交代的差事,旋即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为难道,“将军,咱们的本意便是让他们四散奔逃,在大昭各处散播咱们想要他们散播的消息……这一下子将人杀了,吓得他们都不做声了,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要首先失败大半?”

    “嗯?”李傲云低头,目光聚集在六爷脸上,像是有千斤重,压得六爷直不起腰。

    六爷轻轻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敢直起身子,一个念头在心底打了个转——不然就依着将军的想法,先把那个壮汉杀了再说?

    反正是将军本人交代下来的事情,出了什么问题,自然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

    自己那么为他着想做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你说的很对。”片刻又仿佛良久之后,李傲云发话了,声音里竟罕见地带着一丝温和,“那便照你说的办。”

    “老鼠须得好好想个办法,一个既能警醒他们,又不至于让他们因此吓得不敢出声的法子,这百多号人,本将要他们得有一半活着走出燕州郡,出了燕州郡再死便没有问题了。”

    “你明白么?”

    老鼠愣了愣,心中暗暗叫苦,又给自己揽了个不容易做的活计,可他不敢不答应,只得一叠声地应是。

    “这次做好了,本将为你表功。”李傲云拍了拍老鼠的肩膀,一旁已有红衣小童牵着他的战马走了过来。

    他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又是一道命令:“不过那个不知死活到处炫耀的人,也不必活着了,没有什么用处。”

    “找个机会,拖到野林子里,料理了吧。”

    “遵命!”

    壮汉此时依旧兴高采烈,浑然不知自己已被别人三言两语宣判了死刑。

    七匹黑色骏马趁着夜色,利矢般射入稀疏树林内,沿着清风山脚下的羊肠小道,往山中而去。

    夜色不再平静,一群老鸹被骏马疾行划破气流的声音惊动,呱呱地从树梢上飞起,融入夜空里。

    都邪凝视着七名骑士消失之地,呵了一口白气。

    他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去?

    在最坏的环境里,寻找任何对自己有利的时机,是一个杀手必须训练成本能的东西。

    这个有利是相对于最坏的环境而言的,事实上,在一般环境内,这个有利时机甚至算不上是什么好机会。

    但是都邪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以命换命而已。

    他抓住了背后的包袱,向前走,准备在接近那位‘六爷’十步范围之内时,猝然出手,宰杀敌人,使场面瞬间混乱,好给自己制造脱离人群,追杀李傲云的机会。

    未等他走近,六爷转过了头。

    其面孔上阴沉的表情几乎让都邪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是都邪目下反倒没有暴起,他低眉顺眼,一脸憨厚。

    六爷的眼睛从都邪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那个怀揣金豆子的壮汉身上,心头阴毒之火迅速蹿升。

    无知蠢物!若不是你,本座怎么会背上这么一桩烂活计!

    他心念电转,思索着如何完成李傲云交代下来的任务。

    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六爷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既然将军明言,只是希望警告一下这些人,保证他们对周围同伴保持戒心,不要在燕州郡把性命交代出去——直接用杀鸡儆猴的法子,铁定不行,但是反向思索一下,六爷又从中找到了许多可以利用的关键点。

    只要给他们一个这样的暗示——不要那么不长脑子,在燕州郡这等凶险地方露财,逃得越远越安全。

    那么李傲云交代下来的事情便完成了大半。

    如何给这些蠢货这个暗示?

    六爷转头,看向清风山——将军带人杀上虎头寨,不正是为了这么一桩事情么?

    李傲云带六名武夫上山剿灭虎头寨匪首,可不是为了匡扶朝纲,严明燕州律法——虎头寨参与了抢夺上一波真理教出来的人,身上黄金的事情,李傲云要给这个匪帮一个深刻的教训,提醒他们别猪油蒙了心,捞过界。

    于六爷而言,这正是一个很好的教育目下这些人的素材。

    摆事实给这些人看,他们更容易明白。比什么计策都管用。

    六爷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真理教四天神长老,一向以自己这个朱雀长老智计最为出众。

    他扬起手臂,红色大袖向下垂落,从远处看去,宛若一团燃烧的火焰:“那边的人,都过来,过来!”

    手指点了点那个塞金豆子入怀的壮汉:“怎么这么不长眼睛,给我把他捆起来!”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们听到那位真理教红袍长老的召唤,又是一阵嘈杂。

    “要开始给咱们发金锭了!”

    “大家快走哇,手快有,手慢无!”

    百十号人吵吵囔囔地往六爷身前挤,没有太多人注意到,那名刚刚得了几颗金豆子的壮汉被两个红袍教丁拖出队伍,在长老一个眼神之下,其口中便被塞上了破布,往阴暗处拖去。

    都邪恰巧看到这一幕,他默不作声,跟上了队伍。

    那个汉子,只怕没有命在了。

    但愿他下辈子投胎能学得老实些,上面的人可从来不喜欢下面的人自作聪明。

    都邪没想过出手帮助那个人。

    这样的人放出真理教不死,也早晚会变成祸害。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斗士们 血色幕布

    “我做错了啥?你们干什么!”

    “大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老子可是摧云堡十三大蔻里面排行老三的蹬鹰兔,你们敢动我一根毫毛,小心我们摧云堡的手段!”

    走到一棵大树后,壮汉被身后的红袍汉子一脚揣中关节,直接跪倒在地。

    另一个大汉从怀中取出了一面旗子,黄金底色之上,有白色火焰纹络团聚于旗帜中央。

    那大汉走到了壮汉‘蹬鹰兔’身前,旗子高举过蹬鹰兔头顶。

    “这么早就有匪帮过来我们真理教骗金子了,你死得不冤。”蹬鹰兔身后的壮汉嘿然一笑。

    什么摧云堡,什么狗屁蹬鹰兔,就这种随便几下就吓尿了裤子的货色,也配称大寇?那类似鱼肠道、无当窟那样宗派出来的高手,又算是什么?

    蹬鹰兔抬首,头顶那面红色的旗子让他内心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都没有了。

    这是真理教斩首敌人之时,才会摆出来的东西。

    “你们……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杀我?”

    蹬鹰兔扭过头看向身后的大汉,一张大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看起来恶心又滑稽,越来越不配他‘江湖大寇’的威名了。

    “真理教杀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身后的红袍大汉摸了摸下巴,看着蹬鹰兔那副尊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噌唥一声抽出腰刀,另一只手虎口张开,卡住了蹬鹰兔的后颈,将其脑袋硬生生掰了回去,依旧正对着那面旗子。

    “你那么想要,给你一个好了。”

    手起。

    “杀你……祭天。”

    刀落。

    一腔热血在金色旗帜上怒发,开成血色花朵。

    而清风山虎头寨之内,亦有同样风景出现。

    “大当家的,有人袭寨啊!”

    “什么,有人袭寨?快通知大当家的!”

    “大家赶紧跑!”

    “夯货!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

    当前情况与李傲云预计的,实在相差太远。

    远远比不上他所预期的那种凶险境地。

    一个贼匪山寨,守寨子的只有一个青壮与一个老汉,其余人在听到老汉疾呼的一瞬间,便在寨子内狼奔猪突开了。

    有人唤醒了屋内睡下的妇人,妇人抱着孩子跟着男人慌忙奔逃,有人背着已行动不便的老者,有人拉着自己的骡马。

    什么样的山贼寨子,会落到这等毫无战力的田地?

    既然没有战力,落草为寇做什么?

    李傲云出身高贵,哪里晓得草根们生活里诸多的迫不得已。

    在燕州这等凶险的地界,除非村子位置实在好,少有人发现——如小台村那般,再来便是靠近大城,有些浮财给城池里的守卫缴纳一笔银钱或是一两个姿色不错的黄花大闺女,这样可以活命保全村子之外,余者农忙时为农,不农忙时便是贼匪。

    没有贼匪这个凶恶的名头,只能等着被官面上的人,或是被那些真正的贼匪们破家灭族。

    虎头寨不算是真正的匪寨,但亦不算是没伤过人性命的农匪。

    这个匪寨三年前卖了整村的田产,换了五十多匹马,做起了拦路抢劫商队的勾当——种田已经养活不了村里的年轻孩子们,就连那个摆出来吓唬人的匪帮名头,也已经被如摧云堡那样真正的匪帮识破,在村老的带领下,大家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真干起了抢劫的买卖。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虎头寨一‘转行’,那些真正的匪帮顿时不敢再在人家身上打主意了。以前看人老实好欺负,现在人家摆明了不想让你欺负,你欺负人人家就要拿着锄头铁镐粪要跟你拼命,好活变成了苦活,真正的匪帮们不愿意对虎头寨下手了。

    但是虎头寨做土匪还没多久,劫了两支商队得到了些盐铁粮食,又从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手中抢到了足有七十两的黄金,他们顿时不想干土匪这个行当了。

    这两天村老正招呼着大家在山里开垦荒地呢,虎头寨的警戒力量在村老这一系列动作下,立刻就无声无息地削弱了大半。

    于是就造成了李傲云如今看到的这番场面。

    他只想到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想到了在燕州郡这块地方,有实力的人肯定不甘心做一个农人,想要获得更多资源。但唯独忘记了,大昭百姓的生存法则在千年前已经定下,并且绵延至今。

    由‘礼义廉耻’衍生而出的道德即法律的框架将所有昭人都囊括其中。

    这片土地上出过不要命也要道统的读书人,出过不要命也要天地正气长存的文官武将,出过不要自己的命但要保住别人的命的斗士们。

    再出一堆不要更好的生活,也要守住生活本真的农人又有什么稀奇的——农人百姓们的想法都很淳朴,靠杀人剪径得来的财货能用几时,垦地种庄稼一辈传一辈,这才算源远流长。

    更何况杀人杀多了老天爷会看不过眼,将来要遭天谴的,此所谓有伤天和。

    这是普天之下所有农人们最淳朴的世界观、善恶观。

    至于那些靠着土里刨出来的粮食养活大了,扭头就大骂农人蒙昧野蛮的所谓读书人们,一群忘本的白眼狼而已,早晚也会遭天谴,不提也罢。

    迎着两名拦路者坚定中带着些凶狠的眼神,李傲云的内心毫无波动。

    一头猛虎不必去关注一只蚂蚁在想些什么,哪怕这只蚂蚁会在接下来死的很悲壮。

    世界本就是依照这种方式运转的,若是老虎开始吃斋念佛,扫地恐伤蝼蚁命,那么这个强大的族群很快就会因为得不到肉食补充而快速衰败下去,进而在时间流逝中快速消亡,灭绝。

    李傲云不是老虎,更不可能是蝼蚁,但他自觉站在了人类食物链较为考上的位置,底层人不会进入他的眼界。

    己之一生都将为搏得更高的地位,并且为不断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奋斗。

    现在他正在做的,正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幕后的那位皇子,已经开始因为自己督办燕州事宜出现纰漏而不满了。

    纰漏就出现这些如虎头寨一般的匪帮身上。

    真理教要将谣言舆论在大昭全境炒热,引得江湖中人纷纷闻风而动,往燕州郡汇集,他们首先释放出一个真理教觊觎无当窟藏有《枉死刀宗》秘籍的信号,紧接着便又抛出了当前的饵料——无当窟内有怀宇王墓,其中有一道黄金矿脉。

    第一个消息自然不属实,当事人都邪对于这个可清楚得很。

    第二个消息是否属实?除了幕后那位皇子与几位庙堂大能之外,李傲云自己都不清楚。

    但是不管它是否属实,所谓三人成虎,只要真理教把它做得看起来逼真一些,自然就会有许多人相信,最后,不是真的也会变成真的。

    在进行这个计划之前,真理教自然派出教丁与那些燕州有名的匪帮定下了契约,匪帮慑于真理教在燕州郡的地位,不敢乱伸手。可是对于如虎头寨这样,还没清楚江湖套路,甚至半只脚还停在江湖之外的组织而言,他们可不晓得真理教在燕州地界立了什么规矩。

    于是他们乱伸手,他们捞过界。

    李傲云没有太多精力一个一个剿灭这些不入流的,就专挑了一个典型,要杀鸡给猴看,震慑那些不懂规矩的小匪帮。

    后面他还会驱使那些有名的匪帮给这些小匪帮来个深刻的教训。

    燕州靖平,扫除妖氛,他的任务会完成的很轻松。

    李傲云一拉战马缰绳,随着战马前蹄骤然上扬,一点枪芒亦如寒星般点亮此间黑暗虚空。

    挡在李傲云战马之前的老汉只感觉胸口一痛,而后甚至连手中柴刀都没来得及举起,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鲜血在胸口喷涌,在老汉身体向后仰倒之际,也有点滴落入了他的眼眸。

    暗沉沉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鲜艳的红,老汉听到黑甲将军的话语:“凡有拦路者,无需犹豫,直接斩杀!”

    六名随从武夫轰然应是。

    碗口大的马蹄落在老汉那张双眼怒睁的脸孔上,踩碎它,溅起一片红白之物。

    一场绝对实力碾压下的屠杀在这个黑夜里,骤然拉开帷幕。

第一百二十章 斗士们 不期而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以无为而治众生,众生依循固定的轨迹生老病死,互相干涉,互相倾轧,弱肉强食。

    圣人以无为而治百姓,百姓依照固定的智慧管理自己,或成国度,或成部族,互相干涉,互相倾轧,死生从不在自己手中掌握。

    天地有罪乎?天地无罪乎?

    圣人有罪乎?圣人无罪乎?

    没人纠结天地神明是否有罪,亦无人能站在圣人的角度去考虑圣人是否做错了什么。

    众生依旧只是拿着自己的立场去碾压异类们的立场,而圣人治下的百姓们,却从一开始便被诸多圣人的立场携裹着,形成了一个个不同思想下的个体。

    此中有贵贱之别,有阶级之分,有强弱之对。

    圣人要百姓无为,然而百姓如何能为?如何能为之无为?在大昭,他们从来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

    百姓之下的贵族们亦没有这种权力,但至少,他们比百姓是高了一个阶级的,如李傲云,他可能无法择定自己的宿命所归,但却可以掌握虎头寨人们的生死,并在其死后,给这些人定一个绿林强匪,杀戮无辜的罪名。

    而李傲云自己,则归于杀戮无辜的罪名之外,无辜地面对天下人。

    第一个老人倒在了李傲云的马蹄之下。

    第二个孩童被李傲云的长枪挑起,而后猛地甩动长枪,将尸体掷在了房屋墙壁上,砸塌了房屋,屋内的老人被房梁压死,门前的火盆中溅射出熊熊大火,在山岗上蔓延开来……

    这人间地狱一样的场景,自金人潜入燕州之后,便开始反复上演。

    朝臣们无心终结它,百姓们无力终结它,皇帝堵住了耳朵,似乎天下太平。

    于是,它就这样,不断蔓延,不断蔓延。

    六个强大的武夫杀人如杀鸡,李傲云杀人如踩死一只蚂蚁,他们的行进路线并成一条直线,往寨子最中心的村老房屋逼近。

    ……

    村老的屋子内。

    三根大蜡烛立在桌子上,身材高大、白发苍苍的老人与乌衣青年据案对坐。

    老人脸上有刀疤,一咧嘴便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面上全是伪装出的凶狠。

    身后站着的五个膀大腰圆的‘悍匪’,没有为他壮出什么声势。因为悍匪们正好奇地盯着乌衣青年及其身后的两个青年,脸上实在没有什么符合悍匪身份的凶恶神情。

    乌衣青年气质风流,谈笑间自有出尘风度,单凭这份气质,便已令对面的几个悍匪们心折。

    更可况,他口中吐露的消息,也足够耸人听闻:“寨主大概有所不知,那些在燕州境内纵横来去的悍匪们,可不是单纯的绿林强盗。”

    “他们,是被大昭朝臣们放出来金国武卒,金国如今的谙班勃极烈亲军。”

    虎头寨主——那名身材高大的老人眼睛中闪过一线锐利神光,落在乌衣青年的脸孔上。

    乌衣青年面色如常,不着痕迹。

    虎头寨由一个不足百人的村落,成功发展为足有近千人的大村落,并且在几次燕州大势挟裹之中,由一个村子转为‘农匪’,再转为真正开始剪径劫掠的强盗,一步一步避开了村落发展过程中所有的危险因素,都离不开这位当家寨主——曾经的老虎村村老钱修。

    这位寨主受村众拥护,由此观之,自然并非没有理由。单单是能带领村众吃饱饭,在群狼纵横的燕州郡不受欺负,便足够令人肃然起敬了。

    但是今天钱老却觉得自己那份敏锐的洞察力没了作用,他判断不出对面自称杨立的青年透露的信息真假,对于杨立的提议也是迟疑不决。

    人活到他这个岁数,什么荣华富贵、权力地位都不再重要,半截身子没入黄土的人了,那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它做甚?

    钱老如今最为在意的,是整个村子能不能顺顺当当地一代代绵延下去,死之后乡亲们不会因为自己办差了事,再把自己从坟墓里拖出来钉到寨墙上,任人唾骂。

    而杨立所透漏出来的与虎头寨结盟的意愿,钱老若是一个判断不好,便极可能导致‘己死后、洪水滔天’的局面,届时,自己的尸体被拖出来任人唾骂是跑不了的了,关键是寨子也很有可能就此破灭。

    钱老脑海中念头滚动,谈吐便也迟疑了起来,他犹豫着道:“若是全副武装的武卒,虎头寨怕是抵御不了的……”

    “可是老汉我,如何能够相信杨公子的话?杨公子,可能拿出什么东西证明一番?”

    “这哪里需要啥证明,寨主你在这里,也听到燕州地界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了吧?”

    “那小谭村,褚家村都被金狗子们屠村了!一个也没活下来!俺们小台村当初也差点被屠村,这要多亏了杨相公……”被老钟头留在杨立身边,作为接头人的李斧头闻言,嘟囔开了。

    小台村与虎头寨之间相距不足百里,这个寨子当初是啥样的,李斧头自然也清楚一些,因而从心理上便没对虎头寨保有什么草民对草寇的戒惧之心。

    说话一点也不结巴,挺流利的。当然,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杨立三人给了李斧头很大的信心支撑。

    杨立、文庸、郑铸三人也是笑着点头附和李斧头的话语。

    不过三人也都清楚,李斧头的话语于对面的那位虎头寨主而言,恐怕没有说服力。

    尽管他确实是地道的小台村村民,但如今与做为说客的杨立三人站在一起,便会自觉被钱老当成是与杨立三人一伙的。

    他的口头证明自然也就毫无意义。

    “这……”

    钱修更加迟疑,看了李斧头一眼,此人气质谈吐与杨公子身边之人格格不入,说不定确实是小台村人……这个念头仅在钱老脑海之中闪烁了一下,便被其他更复杂的念头冲刷过去了。

    他面现为难神色,缓缓道:“杨公子,不是老汉不相信你,而是这样证明……老汉确实不敢相信。”

    “而且,那金狗们只有千余之数,以老汉手下这个近千人的虎头寨,加紧构筑防御工事的话,再仰仗地形之利,他们未必就真能突破了。”

    “金兵会不会往这边来,还不一定呢!”钱老身后的一个青壮接了一句。

    本来内心有些紧张的钱老霎时间放松了许多,他笑了笑,点头道:“确实如此,那金兵会不会往寨子这边的方向来,也不一定。即便我们无法抵抗,也可以带领寨中之人,撤退到其他地方的……”

    钱老捋了捋胡须,再抬头时,面上已满是自信之色,不再有半分犹豫迟疑。

    虎头寨对于这种举村迁徙的事情并不陌生,上一次全村迁移到这清风山上,便是钱老作为首脑居中调度的。

    有了经验,钱老并不觉得带领全村再进行一次迁移是什么麻烦事情,而答应了跟杨立他们结盟,结盟之后的事情要怎么做,可就由不得虎头寨的人了。

    那个时候,虎头寨的命运恐怕便成了未知之数。不管这个‘未知’是好是坏。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会怀有一些莫名的恐惧的。

    作为虎头寨大当家的钱修是如此,虎头寨大部分帮众亦然。

    杨立闻言,点了点头,对于钱老的推托之词并未表示明确的反对,而是道:“钱老恐怕有所不知,那金兵必然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在下几人昨夜曾与金兵短兵交接,已被金兵注意。以金人睚眦必报的个性,他们此时必在通往虎头寨的路上。”

    “近千骑兵,从小台村到达虎头寨,一夜时间足矣。”

    “而这一夜时间,还是在下多算了的。”

    乌衣公子几句浅浅淡淡的话语,落入钱老耳中,却无异于炸雷一般!

    他握着粗瓷茶碗的手掌抖了一下,茶碗中浑浊的茶水顿时泛起一圈圈涟漪。

    身后几名青壮面面相觑,皆没了主意。

    杨立盯着那一碗荡漾涟漪的茶水,慢吞吞道:“一夜时间,不知钱老寨子里这千余人能建造多少防御工事?”

    “亦或是钱老带着整个寨子里的人迁移,又能逃出多远?”

    “与小子结盟,小子虽不能保证虎头寨毫发无伤,但保证寨子之中七成人在这场浩劫之中存活下来,绝无问题。”

    钱修骤然凌厉起来的目光落在杨立脸上,厉声道:“你与那金人武卒有什么过节?怎会招致他们如此仇视于你!”

    杨立抬头,心中微微讶然。

    这位老者竟能在转瞬之间便想到了问题关节,果然有些智慧!

    身后的文庸与郑铸不待杨立说话,便各自往前走了一步。

    文庸道:“区区不才,某家射瞎了那金国太子一只眼睛!”

    “金国千人铁骑,如今成近千之数,皆为在下几人所为!”

    钱老抬头,盯着那一直闷声不响的两人,又低头看着面色平和的杨立,瞠目结舌!

    原来谙班勃极烈……是金国太子……

    那是金国太子啊!

    手下之人能在千人军阵之中射瞎重重保护下的金国太子一只眼睛!老天爷!此人竟有枭雄之相!

    未能钱老脑筋反应过来,屋外便骤然响起了一声大叫:“大当家!有外人袭击咱们的寨子!”

    “他……他们穿着盔甲!他们不是普通贼匪!大当家的……”

    话未喊完,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脖颈,不得已中断了。

    外人袭击寨子……

    穿着盔甲……

    金……金狗这么快便杀到了?

    “不需你来通报了,还是本将直接面见你们寨主吧。”

    轰!

    木门炸开!

    黑甲将军提着一杆大枪,立在门口。

    杨立霍然起身!

    隆冬腊月,恍若有一盆凉水将钱老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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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介绍:
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