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大逆与皇储
青衣书生抬起头,冷漠的眼神令完颜稽康心中愤怒,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自家主公拍马而起,众金国武卒自不能坐视不理。
一时间,金国武卒纷纷将矛头指向了青衣书生,如高山之将倾,向青衣书生碾压而来——
完颜稽康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青衣书生身上。
他从未见过大昭有什么所谓铁骨铮铮的朝臣,更未曾见过任何一个草民敢在自己的千骑铁军之前面不改色的。
今天见识了一回。杨立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他不确定对方的身份,不知其是布衣还是士子,但遑论是什么身份,对方都以胆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特质,狠狠地羞辱了完颜稽康一回。
因为方才,刺客出现的刹那,麾下武卒包括自己,都产生了一刹那的慌乱。
这一丝慌乱同对方仅仅三人独闯千人军阵一做对比,高下立判!
这是对雄鹰部勇士最大的羞辱!
尤其是对方那带着些嘲讽的冷漠神色,更令完颜稽康怒发欲狂!
他要杀了那个青衣书生,必要杀了那个青衣书生,其他人皆可以不顾!
人总有那么一个年少轻狂的瞬间,遑论今古,这似乎都是一种被赋予褒义的德行。
而此时。
完颜稽康的当前冲锋,誓要斩杀敌人,与杨立的独身面对千人军阵,更面不改色,讥诮不已,都是一种年少轻狂。
前者已经忘却当前局势之中,自己最应当做的,能有效防止后者逃跑或进行一些破坏举动的措施是什么。
后者则在这一个瞬间抛却生死。
赌一把,一场豪赌。
对于后者这样的人来说,输掉了往往意味着死亡,不可能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若是赢了,其实也赚不了什么。
可后者的人生就是这样,必须要通过一场场豪赌来搏出自己的未来,不赌当然可以成活,但多半活不出什么花样来。
在完颜稽康近身一刀劈杀而来之际,青衣杨立骤然发动鬼手第二重——风雪劲!
气带延展,雪花纷飞。
一道小小旋风自杨立站立之处凭空而生,而后骤然扩张,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去——
自远古时代,两只公猴子为了争夺一只母猴子而大打出手开始,小范围的个人之见的争斗,到大范围的国与国之见的战争,都讲究方略方法。
而这些方略战法的核心目的永远只有一个‘战胜敌人’。
成就这个核心目的的方法,林林总总,千千万万,不胜繁几。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以己之长击敌之短。
杨立的优势便是鬼手绝式。
这是曾经声震江湖的招数,且伴随着江又灵当时体内所有真元。杨立若尽力施为,在其如今可施展的四重鬼手范围之内,二流江湖高手绝难与之对抗。
其之所以在一开始便施展鬼手第一重,硬接完颜稽康的流星锤,便是为了引起这支金人武卒军队主官的完颜稽康注意,将对方拖入与自己拳脚交锋的节奏当中。
很显然,杨立做的很成功。
完颜稽康被他成功激怒,更冲在了众武卒的最前端,要将杨立诛杀。
而完颜稽康本身的武功层次,亦确实是在江湖二流高手那一系。毕竟作为大金皇储,不管是为以后持国论,亦或是维持自己的地位,都需要在方方面面付出精力。
要让其在武道一途也是出类拔萃的话,恐怕要以透支谙班勃极烈的精力为代价。
完颜稽康贵为一国皇储,是雄鹰部子民的眼睛里,大金皇族之中最耀眼的那一颗星辰。
他勇猛果敢、他锐利洞察、他智谋无双,他是大金国皇帝陛下指定的继承人,集齐了雄鹰部子民思维中,所有可以称之为女真族美德的东西。
在族人们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的赞美声中,完颜稽康已经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他下意识地认为,雄鹰部子民口中的那个自己便是真正的自己。
他是天选之人,是注定要成为一代雄主的谙班勃极烈。
平心而论,这位谙班勃极烈亦确实表现得非常优秀,大昭皇储与他对比亦是不值一提,他为金国之军力上升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他的雄心也引领着部下与子民,共同前进,他的种种作为甚至可以被冠以‘卓绝’这样的形容词。
可是他亦同样有一个弱点,他未曾与低入尘埃的卑贱者打过什么交道,不了解那个层面的人过着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他的每一次丰功伟绩,都可能只是对方希望‘活下去’而必须做到的事情。
那个所谓‘卑贱者’,便是杨立。
这是一场一开始便不对称的争斗。
金朝皇储坐拥千余悍卒,被杨立激怒,以至要决心置杨立于必死之地。
而杨立,则从一开始便要以‘对方决心杀掉自己’的**来做一个局。
将自己的生死置于局中,引完颜稽康来抢夺,另一个自己则站在局外。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完颜稽康的佩刀刀柄由黄金铸成苍鹰衔柄之形,刀背之上有一道道金色纹络。
随着他一刀劈砍向杨立的脑袋,滚滚真元亦跟着盖压向杨立!
风雪劲骤然发动,一道道气带盘绕杨立身周——
完颜稽康的佩刀一斩进气带笼罩范围之内,便立刻感觉佩刀劈杀的势头被不断削减,竟像是陷入泥沼一般,艰难下劈。
他脸色为之一变!
金人武卒此时距离他们的主官——完颜稽康尚有两三步的距离!
杨立嘴角上扬。
方才江又灵已然持剑杀死两个金人武卒,更逼退了朝着杨立围杀而来的士卒,之后便朝着被捆缚住的捕快郑铸挺剑而去。
而文庸却是自一开始便守候在杨立身侧,两柄弯刀如新月轮转,迫得众武卒无法靠近!
此时完颜稽康的注意力已尽被青衣书生——杨立吸引,再加诸其冲杀得太快,以至自身与麾下士卒脱节,这于杨立身侧的文庸而言,正是一个大好机会。
擒贼先擒王!
不等杨立开口吩咐,文庸便在这个合适的时机,暴起出手!
他的身法诡异,在武卒间隙之中闪转腾挪,留下道道残影,往往敌人朝着他攻击而来之际,他已经脱身,金人武卒们的刀剑攻击只劈中了影子,落在了空处。
三个呼吸,在金人武卒即将围拢在完颜稽康的身侧之际,文庸的弯刀已经即将划开完颜稽康的脖颈!
第九十二章 逃
能从如今金国皇帝十数个子嗣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金国那位皇帝陛下钦定的谙班勃极烈,完颜稽康又岂是易与之辈?
在弯刀即将割破自己喉咙之际,完颜稽康怒吼一声,体内真元如数倾注到双手上,佩刀不管不顾地前,刺破杨立身周盘绕的风雪气带,向他的胸口捅了过去!
文庸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暗道一声:此人狠毒,接着便身形急退,放弃了杀掉眼前的金国武卒主官这个极诱人的念头,转而帮助杨立防护那完颜稽康刺杀而来的长刀!
当!
弯刀与直刀相撞,完颜稽康踉跄后退,被后面潮涌而来的金国武卒拱卫起来。
“擒杀此獠,擒杀此獠!”
完颜稽康面色铁青,一双倒三角的眼睛闪烁愤怒的光芒,方才与文庸那一瞬的交锋,文庸惊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惊胆战,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
而今夜令自己如此狼狈的,却不是那个弯刀刀客,完颜稽康深知对方确实有实力,在与自己正面交手之时斩杀自己,但也仅此而已。
似今时与人捉对正面厮杀之情况,以后人生境遇当中也不会有太多次。那弯刀刀客不过是所谓散兵游勇而已。
但是下了心思为那弯刀客营造出与己正面厮杀之情景的,却是那弯刀客全力庇护下的青衣书生!
那青衣书生比弯刀客可怕太多!
能在加入战局的一瞬间便弄清楚敌我形势,并且瞬间做出最大胆亦对己方最有利选择的人,以后也注定不会平庸。
今日若不诛杀对方,日后金朝若对昭朝有意,施之攻伐之术,此人必将成为自己一生之敌!
所以,青衣书生决不能任他在自己眼前逃脱!
必要诛杀对方!
完颜稽康一声令下,士卒汹涌,成群涌向杨立与文庸——
而杨立考虑的,与完颜稽康此时脑海中转动的念头,却是惊人的相似。
他皱了皱眉头,在武卒围拢过来之际,低声道了一句:“勇谋皆具,可惜没能杀了他,可惜了……”
在声声怒吼之中,文庸听到了杨立这一句低声感慨,忍不住向前看了一眼。
甲士如云,那矮小男人立在甲士簇拥之中,并不显眼,但却能令人一眼便注意到他。
于杀手刺客而言,这不是一种好的特质。
但若是于名将权臣而言,却是十成十的优秀气场。
文庸在心底默默计算着,若是拼尽全力,舍却生死之念,自己确有可能斩杀敌阵之中的矮小主官……
他同样低声回应了杨立一句:“若大首领觉得此人棘手,在下或可以试一试将他斩杀在乱军之中……”
话未说完,便被杨立打算:“不必。”
说罢,在文庸的保护之下,于乱军丛中步步后退——
杨立心中也清楚,若将那个金卒主官当场杀死,接下来,他们必将因为金人武卒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反扑,而难以收场。
到时候,于杨立这一边而言,便是难以承受的结局,更别提他们的本来目的只是为了救下那两个被金人武卒控制住的昭人了。
因此,杀死金国武卒主官的念头仅仅在脑海中闪过一瞬,便被杨立抛诸脑后了。
他在撤退之时,看了完颜稽康一眼,那一个眼神让完颜稽康意识到了对方想对自己表达些什么,更加大声催促起麾下士卒来:“不要放跑了他,追上去将之诛杀!”
“追上去!”
文庸一刀劈开两个金国武卒的包围圈,与杨立交替对敌人施展招式攻击,在这不断交替之中,快速后退,与另一边已经救下捕快郑铸与彘子的江又灵快速汇合。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汹涌军兵之中,如鸿雁翩飞,顷刻无踪。
完颜稽康直脸庞如火烧,内心却是另一番冰冷的感触。
从开始直至此时结束,那青衣书生都一直是这场胆魄与运筹相互碰撞交锋的掌控者。
他生生以手中两枚棋子,破开了自己麾下千人之军,如探囊取物般夺走了那两个本来必死的汉人。
完颜稽康闭上眼睛,在脑中回想了一遍方才与青衣书生交锋的重重细节,心头更冷。
对方的动机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他想要救人,只想救人!而自己却在一开始便没有注意到对方这个无比醒目的动机。
不是对方善于隐藏,而是自己灯下黑了。
可奇就奇在,青衣书生为何能无比准确地判断自己会陷入‘灯下黑’的境地?
这种近乎直觉一般的判断能力,令完颜稽康不寒而栗。
他在原地站着,看着青衣书生消失的那个方向,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嘿嘿笑了几声,用极含糊的声音吐出几个字来:来日方长。
这正是那青衣书生在临退走之际,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想要表达的信息。
来日方长。
就来日方长!
军队副将走到了完颜稽康身前,小心翼翼地看了大金国谙班勃极烈一眼,硬着头皮问道:“殿下,我们可要继续追击那三个刺客?”
金国国力日强,几有与大昭比肩之势头,这种强盛国力主要体现在金国频出猛将、军力鼎盛之上。
但相较于武,他们的文明却是羸弱得可怜。
这个整合了吞噬到了整个大辽与之周边疆域,从白山黑水间走出来,以‘海东青’作为部落图腾的雄鹰部,从未孕育出什么强盛的文明来。
他们的这一代国主便致力于发展本国的文明,嫁接大昭文明礼法到本朝之中。
因此,副将称呼雄鹰部的谙班勃极烈为殿下。殿下在大昭特指皇族。
完颜稽康看了战战兢兢地副将一眼,随即摇头,道:“不必了。”
“他们身负一流武功,也非平庸之辈,如今想追也追不上了。”
青衣书生先前那一手操纵真元而致天地生异象的手段,令完颜稽康记忆犹新,下意识地认为对方必定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在这个主观判断之后,他自然也了解自己此时再想追击对方,是不可能追得上了。
“命令下去,今夜暂时于此安营扎寨,明日五更启程,绕过上河城,往驰州继续前行。”
“末将遵命!”
眼看着副将倒退着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完颜稽康盘腿坐在了荒野上,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来。
地图之上,大片区域空白,但独独燕州郡一地却在其上渐渐清晰,而那些被描绘得分外清晰细致的州城、地域,皆是完颜稽康麾下武卒所经过的地方……
第九十三章 僭越之主们 生民
雾气流转于天地之间,使眼前一切都看起来灰蒙蒙的。
小村落便在这雾气流转之间,偶尔露出一面院墙,几个村民的踪影。
小村的东头有一棵在寒风里颤颤巍巍的枣树,枣树后有一座泥土夯实搭建起来的大屋。
这座大屋是村子里唯一一座看起来还像样的屋子,只是正门两边却各自顶着一个磨盘,看起来有些怪异。
大屋偏房卧室里,青年在床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片刻之后,爬了起来,从柴房的大缸里捞一瓢水,洗漱、更衣。
他将自己的鬓发梳得极为齐整,头顶插着一根朴实无华的木簪,一身大昭正宗的生员服,上面还打着补丁,微微泛白。
把自己的衣衫形貌都打理干净后,青年迈步走到了中堂门口。
两扇木门紧紧合拢闭锁着,一把落了许多灰尘的大铁锁被青年托在了手里。
他低头看着那把锁,像是在迟疑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取出钥匙,开了锁,解开盘在门上的锁链,推门而入。
空气里弥散着灰尘与木质家什受潮发霉的气息,青年倒没有什么不适应,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面对正堂门口、靠着墙壁的木桌上。
其上摆着两个排位,排位之后的墙壁上,有一副字,上写着:赤心。
笔力遒劲,乃有大家之风,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貌似平凡的山村里应有的东西。
这副字画的背后,牵扯地是另一个故事了。青年不愿想起,他从被当做香案的木桌上取出香烛点燃,又在香烛的火苗上燃了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两个牌位前的香炉内。
青烟袅袅,漫过一个个心酸的往事。
青年张开口,纵有千言万语,临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一句干巴巴的:“爹,娘,孩儿不孝,来看您二老了……”
……
记忆里的那个寒冬。
阿爹早早上林子里砍了柴禾,到集市上贩卖了,又赶着回去做陷阱,期望能套个野兔獐子之类的,调剂调剂家里的伙食。
那天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老爹套到了一只獐子,皮毛换了点银钱,打了点酒,与自己晚上就着喷香的獐子肉喝起了酒。
那个时候的青年还是个少年,心比天高,总觉得老爹操持得不过都是些下贱营生,每日庸碌,却没有多少银子入账,勉强只能供父子二人日常吃喝。
那个时候,青年便立志成为一名大昭朝官,奋力考取功名,至少有了功名,以后便不至于再像老爹这样,辛辛苦苦几十年,老了还要辛辛苦苦。
人怎么能和牲口过一样的日子呢?
可是在一些人眼里,他们脚下的黎民百姓,不就是牲口么?
可是阿爹,做这牲口的活计,为何还能这般开心呢?
那个时候的青年想不通。
如今的青年却隐约明白了。
明白了,便能感觉到一阵痒痒的、酸酸的、渗入骨头缝子里的疼。
阿爹老了,阿爹年轻时候做的苦差事太多了,身上有很多伤口,一到冬天便须要靠烈酒灌醉自己来入睡。
可是穷苦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的银钱去买烈酒啊,于是阿爹只能苦熬着,原本高大魁梧的身形越来越佝偻,痛苦已将那张剑眉英挺的脸庞折磨得皱纹丛生。
这样的阿爹,死也死不安宁。
那天阿爹终于喝到了酒,他喝得双目熏红,斜靠着青年的肩膀,嘿嘿笑着:“阿爹每天打柴、捕猎,再给东家他们做做短工,农忙时就干地里的活儿,一年下来能够供养你读书进私塾了哩,还能偶尔喝点小酒,舒服惨了!”
老爹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而如今青年想来,却感觉心底一阵一阵的疼,于是眼泪便下来了,在供桌前哭得像个傻子。
那晚阿爹喝得多了,第二天再也没有醒过来。
到现在青年都没有弄明白,阿爹伴随那个不能提名字的将主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使得大昭有了今日的立国之基,怎地到了头来,还要过这种给人当牛当马的生活。
阿爹为何便没有怨恨?
阿爹是否想过,这世间还有另一种更舒服得、连青年都不敢想象,只要一想便浑身止不住发抖的生活?
青年终究不能理解自己的父亲。
一国一朝兴亡更替,终究是无关百姓的。
青年在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头叩首,而后站起身来,抬眼看向牌位之后的墙壁上,那一副字画。
靖忠二字依旧苍劲醒目。
他冷笑一声,转身从偏房里找来了一个布包,将父亲以及素未谋面的母亲牌位放到了包袱里,又取下了那一副字画,仔细卷好,就要一道放到包袱里,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原本挂着书画的那一面墙壁有块凸起。
青年心下生疑,将供桌挪开,轻轻敲了一下那个墙壁凸起的地方。内里响起空空的声响,像是墙壁中空一样。
青年心中疑惑更深,动手将墙壁凸起之处撬开,被一层层泥巴封堵的墙壁中心,藏着一个小布包裹。
那是一个钱袋子式样的包裹,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青年的名字:留予爱子秦远。
看到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绣字,一股酸涩之感顿时从青年的鼻子里冲上眼睛——这是父亲的字迹,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学会了写儿子的名字。
青年秦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布包,内里有一些生了锈的大钱,散散碎碎的,加起来足足有两贯钱之多!
两吊钱啊,这得劈多少担柴火,种多少年地!
泪水模糊了青年的眼睛,他将布包里的最后一件物什——一封书信在拆开,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
‘秦远吾儿:
见信如父当面。’
只单单开头一句简简单单地话,却让秦远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想起过去许多个日日夜夜里,父亲徘徊在自己的书桌前,看着自己温书,偶尔自己也会被看得不耐烦,抬眼质询父亲有什么事情,父亲总会露出干巴巴的笑容,说:“猴儿啊,阿爹想问问你,给人写封书信,开头要怎么写?”
青年只当那时的父亲犯了癔症,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学写什么书信,更从未考虑过父亲的这一封书信是要写给谁。
每当这个时候,青年便会挥手斥责父亲几句,将父亲赶开自己的书桌。
长此以往,青年的书桌前少了父亲的身影,只是村子里认识些字的族老家里,父亲却开始常常出没了。
秦远悔不当初,原来那个时候,父亲便在准备这一封书信!
准备这一封与自己诀别的书信!
秦远心痛得不能自持,恨不得穿越了时空,抽那时的自己两个耳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人生不能承受之重!
第九十四章 僭越之主们 万世香火
‘秦远吾儿:
见字如父当面。
时至今日,为父自知时日无多矣。
留书一封,大钱两千一十七枚,供儿日后出离小台村之盘缠。
往日蹉跎,今时蓦然回首,父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尚未能陪伴吾儿身旁多少岁月,便要离别。
父如今回想往日种种,待我儿不及别人之万一,父深悔矣……
然人终究有一死,吾儿不必过于悲伤。
父死后治丧之事,为父已经许给张伯半吊钱,请他与孙伯、赵叔、任大一道操持。待吾儿发现此一封书信之时,想必为父已离世多年矣。
未提前知会吾儿此中诸多,为父之过,然为父死后,吾儿伶仃于世,若再因此早涉人情冷暖,为父终心有不忍。
张伯持身厚重,朴实靖忠,将为父后事交托于他,已是最上之策。
吾儿今日观此书信,若发现张伯等人为吾治丧之事出入诸多,亦不必与之争论。
故人已矣,追究无多已是无用。
除资财、治丧二事之外,为父尚有一事请托吾儿。
今距为父离开行伍已逾十六年,昔日故旧同袍自为父落户小台村之后便再难相见。
如今为父昔日所在行伍‘燕翎军’,而今仍犹在燕州北疆守卫边关,为父午夜梦回,常受昔日吾王感召,每闻‘革废四阶、举贤入朝,寒门当出贵子’此类先王生前之语,不禁潸然泪下,不能自持。
为父因你之出声落地,已久未能于北边‘国柱庙’敬香,同先王老人家磕头请罪。
为父无能,不能与众兄弟同守边疆,同死沙场,为大昭之千秋功业,为燕王殿下之万民平等之夙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为父大悔矣。
今之天下,帝枉顾先王圣言苦谏,大兴奢靡之风,提拔豪阀入朝为官,天子与士共成一党,致贫寒百姓于不顾。
先王当时与帝之共同理想,如今帝已尽数抛诸脑后。
然世间终有道统法理常青,若天下人人不敢出声,莫非天下人人便要尽受这奴役之苦以致万年之后么?
为父常为此郁结,却终究难得其法。思来想去,亦只有令吾儿代为父于国柱庙中敬献一柱香火,聊表心安了……’
眼泪一滴滴落在那已经泛黄的书信上,秦远将书信最后几句话看完之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尽是父亲生前常常眉头紧锁的表情,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
父亲所哀愁的,所为之苦闷的,不是拮据的生活,不是没有归途的命运,更绝非一粥一饭。
他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那个时称燕王,而今被称为大逆的人口口声声提及的理想——‘革废四阶,举贤入朝,寒门当兴,天下万世,生民平等。’
可是父亲如今又如何能知,燕王成了大逆,那支天下第一铁骑‘燕翎军’,如今也不过是被夺去军籍,贬为奴籍,苦守边疆老死不得离开燕州郡的‘罪军’!‘奴军’!
父亲又如何能知,今之天下,那些兴起了寒门已经成为了再一批的贵族,立在阶级的顶点,俯瞰这苍生!
天下万世,生民平等,多可笑的一句话!
秦远的喉咙里迸射出一声声咆哮的音节,他将手中纸张捏得很紧,额头上一根青筋凸起着,跳动着。
他想嘲笑父亲的那些想法太过古旧,大江东去,浪花淘尽多少英雄。那镶嵌在苍穹上的星辰,那深埋在地底的尸骨,曾在评书先生口中流传的一个个故事,不皆是在描绘某个理想,某种或远大或不远大的抱负,某个昭昭或隐晦的野心么?
可是后来呢?
全都随着大江东去了!
全都成了过眼烟云,就连当时立下大志的那一群人,如今也将之当做是一场空梦 ,甚至是一桩提也不许旁人提起的不堪往事!
但是秦远不能嘲笑父亲这样的念想,当他脑海里浮现自己父亲那张苍老的面孔,那个佝偻的背影时,他便知道,自己的所有诡辩,所有虚言都在这道身影前被击得粉碎!
他曾入朝为官,知生民活不易,更明白那个万民平等的理想是有多么崇高,又是多么激烈得引人向往!
秦远本身,就是追逐这个在如今世界有些可笑的理想之中的一员……
“燕王殿下!我父何辜,万民何辜哇!”
“为何要令他们同您一道,在这惨淡世道做这样一个虚华的梦啊!”
秦远咆哮,痛哭流涕。
为了那个梦,燕州郡的百姓们受了多少罪,多少人因此而死,燕王殿下,您泉下是否有知啊……
……
仆人阿俊背着包袱,一直站在大屋门口,听着内里秦远的嚎啕大哭声,直到秦远的声音渐渐断续,渐渐消歇之后,他才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走入大屋之内。
目光落在正堂里,收敛了脸上的悲恸神情,面色冰冷的秦远身上。
他低眉顺眼,道:“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小人去集市上买了些干粮,为赶路准备着。”
阿俊一板一眼的说着话,对他口中的‘少爷’秦远面上的表情没有分毫在意。
秦远科举中第之后,拜了当朝翰林为义父,才有了后来能出任一县之长官的资格。
不然天下排着队等着排个实缺做官的进士那般多,怎么也轮不到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寒门进士。
秦远从地上爬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仆人阿俊,心里却是另一番感慨。
当初与同乡阿俊一道进京赶考,到了后来,对方却做了自己的仆从,世事变幻莫测,莫过于此。
但他知道,今日的这位同乡,已经不再是往日自己所熟悉的那个阿俊了。
‘义父’令对方一路陪伴侍奉自己回老家省亲,为生父扫墓,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秦远怀疑阿俊实际便是义父派来监视自己的人。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
自己以义父作为棋子,得以入朝为官。
义父又何尝不是将自己当做是一个以后他朝党攻讦,落败了之后的替死鬼?
而今义父正是要用到自己去送死了的时候了。
这本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只是秦远到了如今,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履行属于自己契约的那部分了。
于是,秦远冷然道:“你自行回去吧,告知义父,我不回去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还有些紧张不安,生怕入翰林府之后,便显得神秘沉默的阿俊突然向自己出手,暴起发难。
说不得,阿俊已被翰林府培养成了一名武功高强的家族死士。
但阿俊并没有像秦远预料中的那样,正相反,他依旧垂手立在原地,一板一眼道:“临行前,老爷是嘱咐过小人,若是少爷不回去,小人便要动手将少爷绑回去的。”
秦远闻言,悚然一惊,禁不住退后一步,盯着阿俊厉声道:“怎么,莫非你还真要依从义父的意思,将我绑回去么?!”
阿俊摇了摇头:“阿俊想问问少爷,缘何突然便不想回去了?”
秦远支支吾吾了几声,也没将阿俊的问题回答清楚。
他怎么会向一个监视自己的人名言,自己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父亲交代的事情?
又怎么能将那位收留自己的翰林涉及燕州郡的一桩大事而破坏掉?
秦远知道,他与阿俊如今终究不是一路人了。
只是该如何阻挡阿俊暴起发难?
他心头微沉,目光有意无意地从这间正堂的角落里扫过,想寻一个趁手的工具。
但是阿俊接下来的行为却更加出乎秦远的预料。
只见阿俊卸下了肩膀上的包袱,放到了正堂前,那张严肃木讷的脸孔上露出了久别重逢般的笑容。
阿俊说:“少爷不说,阿俊便不问了。”
“少爷不想回去,阿俊便也不回去了。”
秦远目瞪口呆。
第九十五章 僭越之主们 告别
人之一生,愈往后走,便愈会走到一个需要不断跟身边一个个或相熟的、或陌生的人告别的地步。
这种告别,于心不忍,却是天道纲常。
生老病死,孰能逃脱。
老郭头其实是没有这样的感慨的,不论四邻八舍里多少糟老头子一个个被埋进黄土里,他都不曾有过关于‘告别’这样的感慨。
但他现在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却蓦然被一种离别的,分裂的情绪撞进了心里,于是嚎啕哭着。
身后已经看不见了村庄的影子,连他最心爱的那几只羊羔也看不到了。
他很心疼,几只羊羔长大了能卖不少大钱,而今却要因为前头那个青年一番殷殷劝告,而不得不当下就宰杀了,做成肉干背在了身上。
但是老郭头不怨恨那个青年,只觉得羊儿就这样宰杀,太可惜了。
那个青年从队伍前头走到队伍后头,眉宇间尽是抹不开的惆怅,他在老郭头身后停了下来,向远处看去。
照这样的赶路速度,怕是走不了太久,那些穷凶极恶的金人武卒便要追上来了。
他发愁这个,也为阿俊今日一早,突然不辞而别而担忧。
阿俊托村里人给他留了封信,信上说,若两人都不回去,翰林府那边必定生疑。当下自己回去向翰林禀告一番,至少还能为秦远拖延些时间。
阿俊说得没错,只是有些东西,阿俊没有说。
说的是在府中为秦远拖延些时日,可是秦远知道,阿俊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可能回来了。
他便陷入了一种需要与刚刚和解的挚友告别的悲苦境地。
老郭头依旧是不懂秦远这种情绪的,他只是看着青年那张拉长的脸,觉得有些讨厌,又想到自己那几只羊羔,看秦远顿时更加讨厌,嘀咕了一句:“年轻孩儿,整天皱着个眉头,像什么样子。”
“俺们小台村,怎么会出来你这样的孬货。要是那贼人没来,俺那几只小羊羔就白死了……”
嘟囔了几句,老郭头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味道不对。
于是又用更小声音嘀咕着道:“要是贼人没来才好咧……就是可怜俺那几只小羊羔……”
“你那几只小羊羔不就在你包袱里了吗?行了,少在人家秦进士跟前嘀嘀咕咕的,快赶路吧!”
老妻又敬又怕地看了秦远的背影一眼,赶紧拽住了老郭头的手,拉着他跟上队伍,也怕他再胡乱嘀咕,激怒了那位出身小台村,如今高中进士的贵人。
乡民们大都是愚笨的,但也知冷知热,知晓人心美丑与善恶。
近日来,那些外出打猎、贩货的庄户回到村子里后,经常带来一些诸如‘东边的小潭村被山贼屠村了’‘南边的王庄没活人了’之类的消息,着实将小台村的乡民们吓得不轻。
有些判断的人已经拖家带口抢先逃跑了,不过剩下的依旧是大多数。
故土难离,不管好坏,小台村终究是他们的家,这边还有他们的田地,哪是说走就走的。
走到别处便是没有根的人了,遭人白眼歧视也是平常事。
最可怕的是没有了养家糊口的一亩三分地,到了别地,官府可是不会那么好心再给逃难者重新分田地的。
他们只能更加劳累,更加如牛马般依附在那一个个大腹便便的地主、乡绅周遭,给人累死累活的做工,企盼那点吃食。
那个时候,活路其实已经被堵得差不多了。
可是现在小台村的乡民们不得不走了,那位京城来的进士已经召集大家,明确告诉了他们,山贼一定会往此地洗劫的消息。
这个消息准确么?乡民们只能凭借平日里的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再加上秦远的进士功名作为震慑。
消息即便是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再加上这则消息确实是真的,于是才有了今日小台村人拖家带口,跟着秦远逃难的光景。
然而……
秦远转过身,看了看不断传出孩童嚎哭与老人家叹息声音的队伍,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因为通知的太过及时,这些人反倒没有了追兵即将赶来的安全感,拖家带口,把能带上的东西几乎都全部带上了。
整个队伍负重前行,这样逃跑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起来?
秦远心中很是担忧,生怕还未能带着乡民逃出金人武卒的追击路线,金人武卒已经包抄上来了。
那样的话,整支队伍便正好像是自投罗网的猎物,怕是一个乡民也逃脱不出去,自己反倒成了小台村的罪人。
秦远心里忧虑重重,眉头紧锁。
尽管秦远多次要求、提醒,乡民们也没有多少出身行伍之人的纪律性,队伍中传出的嘈杂声一直都没有停歇过。
这样下去,迟早会出现问题。
秦远叹了一口气,拉起一个吊在队伍后头、与同伴玩闹不慎跌倒的孩童,带着他跟上了队伍。
时间一分一刻往前慢慢行进。
渐渐旭日东升,渐渐日上中天。
树木枝杈的影子由着太阳的移动而摇摆着,落在乡民们的衣衫上。一家人围在一起,男人与女人不知为何争吵了起来,女人哀哀啼哭着;老人家拄着拐杖,实在跑不动了,吵嚷着要歇息。
骡子鼻孔里喷出白气,背上托着小山一般高的家什,见主人停下了步子,它便也停在原地,拉了一坨粪便落到了荒草堆里。
后来的孩童大概从未有过这样的远游经历,在队伍里与同伴互相追打着,一不小心踩在了骡子的粪便上,新鞋子顿时脏的不能看了。
娘亲铁青着脸把自家孩儿拽过来,抱到腿上就着屁股便是一顿巴掌,打得孩童哇哇大叫。
乡老看了看村子里人的状态,又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了秦远的身边:“秦秀才啊,村里的娃儿们都跑不动了,大人也都饿了,让他们停下来吃点东西,喝点水吧!”
老人久居村中,也认识几个大字,他弄不清进士与秀才的区别,只知道秦远科举中了,中了那可不就是秀才了。
进士啥的,在老人眼中大抵是没有秀才的位分含金量高的,因而便也这样称呼秦远。
老人家在村子里素来是德高望重的,眼下他一发话,周遭人闻声都抱怨了起来,吵嚷着要歇息吃饭。
秦远看了眼后方,小台村的轮廓还依稀可见,这若是现在就停下,片刻后金兵追了上来,以这些乡民的脚力是绝不可能跑得过金兵的快马的……
可是迎着老人家的殷殷目光,以及周遭一圈人的丧气神情,秦远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点了点头:“那就在此地先吃些东西,吃完了快些赶路……山贼强盗随时都可能追逐上来……”
“山贼山贼!这都走了半天了,山贼的影子都没见着!”方才与自家妻子吵架的男人一听不乐意了,吵嚷道,“这要没有山贼,俺们却跑了,家里的田铁定是保不住了!”
田地是农人的命根子。有农田便有指望,有了在人世间的寄托,没有了这块田,农人们是没有办法活的快活的。
小台村地处燕州郡与关东郡相连的地界,一直以来都是三不管地带,对于村民而言,这倒是极好的。
除了族老乡老约束乡民的行为,一般村落乡县之中的地主土绅,也不会出现小台村这样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因而村民们算是因这‘三不管’之祸,而得了大福分。
耕者有其田算是头等大福分。这里可不像是别的地界,大部分农户都是一个庄子上最大的地主手下的佃农,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地里的产出要交到土绅地主手里五成甚至七成之多。
剩下的那点产出也不够一家人吃饭,只能继续给地主家没日没夜的做工,得个风寒小病便可能因为无钱诊病而丢了性命。
小台村没有地主,每个村民家里都有着三五亩良田,再加上一亩半亩自家开垦的薄地,也能实现自给自足。又离上河城比较近,家里的人要出了什么事情,害了病灾,也能及时去诊治。
这般好的地方,若非因为听说有山贼要来此地打秋风,自家有身家性命之忧,谁愿意离去。
可是这都跑了一个上午了,连个山贼的影子都没看到,乡民们顿时开始不满了。
有小部分乡民开始鼓噪着众人,不然大家就回去吧,那秦家娃儿去了大城做官,习惯了有钱人的生活,可不知道家里能有几亩地对咱们这些农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眼看乡民们受了煽动,喧哗声愈演愈烈,他们也各自摇摆不定起来,秦远的脸色微沉。
一旁的族老帮着秦远说话,可也盖不住村民人多,几十个人的声音加起来,早就把族老羸弱的呼喊声压下去了。
“秦大人,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都是同乡,您去了大城做了官,回来也不能这么戏耍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呐……”
“是啊,秦大人,这都一个上午了,连个山贼的影子都没见着。您也差不多见好就收,咱们还是回去吧?”
一些人又开始在秦远耳边聒噪起来。
秦远脸色铁青,内心简直要被这群愚不可及的同乡气笑了,若是真到了让这些人看到那金贼影子的时候,他们纵有八条腿也难以从人家手中逃脱出去了!
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可是秦远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立下誓言,说什么都得带着这些乡亲们逃出生天。
他们虽然有些固执,但终究是因为接触到的东西太少了,心性较为淳朴。
可是也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吵闹下去啊,再这样吵闹,还如何赶路?但是若找一个消解众人心中疑窦的办法,秦远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出来。
于是心中便愈发焦急起来。
这副神态落在周遭乡民们的眼里,那分明就是心虚的表现。
吵嚷声,更加大了。
如果想要令人见知真实,令人醒悟,那么最好的方法便是将真实摆在他的眼前,铁证如山。
除此之外,在真实未能到来之际,任何所谓相信真实的话,都不够长久。
不管是将人世的真实与残酷归结于宿命,还是因果。它终究都会到来,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转移而发生偏移。
毕竟,现实一向喜欢以一个人所匪夷所思的角度出现,带给人们惶恐,带来黑色的幽默。
就在乡民们吵嚷不休的时候,队伍最前端突然出现了一阵骚乱。秦远抬起头往前看,看到了乡民们脸孔上或茫然、或好奇的表情。
秦远心头一紧,连忙向前面的人问道:“怎么了?”
围在他身边的众人顺着秦远的目光向前看去,一个男人高声道:“前面来了三个骑马的,秦秀才,您还是过来看……”
最后一个‘看’字还未说完,秦远身边的人们停下了吵嚷,惊恐地看着远处。
秦远还未来得及去处理前边突然而来的变故,就跟着扭头朝后面看去。
苍鹰旗帜横亘云空,豹尾旗顺着风线被扯得笔直。
顶盔掼甲、人高马大、头顶扎着两个辫子的异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在那众金人武卒簇拥下的矮小男人目光冰冷,与秦远隔着土坡对视了一眼。
完颜稽康摸了摸嘴角上的胡须,侧头向身边的副将问了一句:“汉臣是不是要求我们,不能再杀小潭村往后的村民了?”
副将闻言,紧张地点了点头:“往后的村民只能赶着他们往燕州的方周城那边走,不能杀……”
不等他说完,完颜稽康便道:“无妨,这是最后一个。”
他扬了扬手:“杀尽眼前的昭人!”
武卒们早已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此刻闻声,顿时齐齐呼吼一声:“杀!”
枪刃反射冷光。
数千骑如同一根尖锥一般,挟裹道道拉长的影子,黑云压城般向着小台村的几十户人家盖压过去——
乡民们早被金人武卒的阵仗吓傻了,停止了吵嚷。
此刻见敌人们朝自己冲杀而来,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非是他们不愿意逃,而是他们的腿被吓软了,根本迈不动步子——
秦远发出一声悲吼:“跑!快跑!”
说着,一把拽住了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孩童,往后边推搡过去。
村民们这才如梦方醒,在千人军阵的威势下,战战兢兢地开始逃跑——
而前方汇报过来的,说是看到了几个陌生来客的乡民们,亦是狼奔猪突,逃窜开来。
从天空上往下看,他们像是一头头漫无目的散落在山坡野林间的绵羊,他们的后方,一支利箭正欲将整个羊群一分为二,而后开始收割生命。
但是,在这数百人散乱逃窜的山坡上,却有三匹战马逆着众人逃离的方向,朝着金人武卒迎面而来。
三匹战马风一样掠过秦远的身侧——
隐约间,秦远还听到了一个女子冰冷中又别具韵味的声音:“别碰我的腰!”
第九十六章 僭越之主们 分割 一
“杨公子,从此地向北三十里的清风山上,有个虎头寨……”
三匹马之中最后面的那个,在马上向其前方那一骑上的男子扬声道。
前方那一匹战马上,女子驾马,男子坐在后面,不时因为马儿奔跑运动太过剧烈而身体前倾,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女子的腰肢,惹得女子羞恼呵斥:“别碰我的腰!”
男子闻声歉然告罪,接着转身朝那刚才发声、身穿捕快公服的中年汉子说道:“郑捕头可能确定?”
“若是确定不了的话,那我们可就有性命之虞了。”
被称之为‘郑捕头’的捕快郑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只是个小捕快,哪能跟典吏的副手——捕头相提并论。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人家杨公子看得起自己,故意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而也不扭捏,纵马跟上青衣书生的战马,道:“在下已经于云州当差多年,从云州到上河这一片地界里,什么盗匪贼偷的底细,我心里都是有些数的。”
“当年云州一位大财主的女儿被贼人奸淫,我们一路追查,便摸查到了那贼匪背后的虎头寨。因其属于燕州郡的地界,我们插手不能,便也作罢了。”
说着,似乎又担心青衣书生误会自己不将别人家闺女的清白当一回事,连忙道:“倒也不是在下不想追查,实在是上官严令,在下因此还受了几天牢狱之灾,因而最后才不了了之……”
“郑捕头古道热肠,在下不会怀疑。”青衣书生杨立笑着对捕快郑铸说道。
杨立三人自从搭救了郑铸与彘子二人之后,便先一步乘快马赶到了上河城,彘子便留在了那里。
杨立自知那在燕州闹得满郡风雨的金兵另有企图,亦绝不肯因为受了自己带给对方的这一点挫折而善罢甘休。
因而四人便又乘了快马,从上河城折返往小台村、小潭村一带,倒是果然在这里碰到了一些逃难的民众,更注意到了吊在逃难民众队伍之后的金兵。
短短盏茶时间,三匹战马向金兵冲杀过去的时候,杨立已经与文庸、捕快郑铸、江又灵先做好了一个简单的部署。
三匹战马,四个人面对即将冲杀而来的千余战骑,若说心头不紧张,那必然是假的。
就连一向内心孤傲、凡事不为所动的江女侠都在看到那迅速欺近的金卒部署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
更不要提郑铸这样胆小的捕快。
不过说也奇怪,如若是在以往时候,郑铸自己遇到了这些如狼似虎的金兵,肯定骇得两腿发软,可是跟在这青衣杨公子身边,那份紧张与恐惧便也不自觉地随着对方谈笑间消减了大半。
此时的郑铸,内心只有几分紧张,若说恐惧,那是一点也没有。
他以为这是杨立身上所有的奇特魅力,其实不然。杨立只能是这诸多因素之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郑铸之所以能够克服恐惧,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在昨夜,差一点就死在了那些金兵手上。
更知晓了对方种种手段,因为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郑铸反倒不觉得那是可怕的了——这才是最关键的原因。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若能粉碎恐怖,照见真我不过是平常事而已。
郑铸听得杨公子的话,摸着脑袋嘿嘿笑了几声,然后抬眼看向由山坡下,有恃无恐逆冲而上的金兵,深吸了一口气,抽出宽刃腰刀。
“杨公子,如若在下死在这里,烦请杨公子给在下家中老妻带个口信……”
“就说……就说在下又在外面讨了一房媳妇,不要她了。”
郑铸自觉己之实力比之为杨公子驾马的那位女侠,以及纵马游曳在杨立周遭的文大侠都不如,因而参与了杨公子的这个计划之后,他便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在自己这边的四个人当中,自己恐怕会是第一个死的吧。
杨立闻言愣了愣,随即和煦笑道:“自然,请郑捕头去吧。”
他没有说什么不会死之类的鬼话,纵然是拥有如神如鬼的智慧,也断不可能在那未知的宿命因果上指手画脚。
所以,杨立即便认为这次成功的几率很大,也未在这个时候劝慰郑铸什么。
苦哈哈的底层百姓,操持着士大夫以为卑劣的贱业,若连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没有,怎能面对比幻想中还要严酷百倍的生活?
郑铸既然选择了要协助自己,便得做好死的准备。
杨立叹了一口气。
江又灵一拉战马缰绳,正在急速奔行中的战马前蹄猛地扬起,发出希律律的吼叫声。
眉目如画,表情始终木然的女子低声说了一句:“你做的对,这个时候不给他希望,可比给了他希望让他忘乎所以好的多。”
“女侠说的对。”杨立微微一笑。
感觉到背后男人的调侃语气,江又灵面上顿时挂不住了,轻轻哼了一声。
文庸也策马于杨立二人的战马左侧停了下来。
唯独剩下郑铸一骑当先,一身暗红色捕快公服迎风烈烈,座下黑马如闪电般射向那乌泱泱一片的金国武卒——
“狗儿们,你爷爷在此——”
郑铸意气风发。
郑铸双目通红,聊发少年狂。
一张口,便是一个气吞万里如虎!
秦远在三匹战马从眼前掠过之后,半晌才反应了过来,他眼看着三匹战马朝着山坡下的金贼冲杀,又是一惊。
这不是螳臂当车么?
那马上几人方才在议论什么?
秦远还未将这一个个谜团破解,便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嘶鸣——
“狗儿子们,你爷爷在此!”
这一声吼叫像是三伏天里一大桶凉水从头浇灌到脚底,又像是腊月里一碗烈如奔马的二锅头,冷得秦远透心凉,又烫得他心发慌。
他双手忍不住捏紧了,喃喃自语,疑神疑鬼:“这是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以卵击石……”
秦远闭上眼睛,又想起父辈们的理想:鼎革天下,四阶平等,天下万世,永不相废。
那个理想同如今的大昭形势相比,亦是螳臂当车啊!
自己怎会像是发了疯、着了魔一般向那个理想发力使劲?
是父亲的期望么?
秦远用力摇头,绝不止于此。
那是为了什么?
秦远的脑袋里盘旋着先贤先圣们振聋发聩的吼叫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呜呼万物皆有其灵,不以高且巨为贵,不以细且微为贱,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万物平等!人不可夺,天不可废!’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一位位圣贤,一个个祖宗先人从秦远读过的经纶典籍中飘了出来,他们站在高山上,坐在草庐中,站在大河边,立在庙堂里,齐声怒吼!
秦远热泪盈眶!
己之追求,原自接触书本典籍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
要为这人间圣贤们的道统,为天地间的清明正义而奋斗终生。
为之付诸自己的一切,奉献自己的所有,到最后献上生命也要令道统的光辉普照人间!
他怒吼,他嚎叫,决然地看了一眼那立在山坡上的战马,进而扭头大声催促惊惶的村民们逃跑:“快跑!”
“快跑!”
“青壮留下来,随我保护妇孺!”
第九十七章 僭越之主们 分割 二
“族老,这个时候您不能有分毫问题,带领乡亲们逃离此地的重任,便要交给您了!”
“学生愿在此地,以微薄身躯抵抗贼匪!”
“孩子,老夫已经老迈,活不了多久了。你快跑……快走吧,老夫愚笨,比不得你聪明,这个时候你只能走,你得走!”村老拉着秦远的衣袖,求他离开,自己留在这里。
可是这样一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更何况,秦远清楚,自己对于小台村到上河城的路远没有村老老人家常来往两地之间来得熟悉。
再加上在众村民当中,自己的威信更不如村老那般深植于村民心中,老人家比自己更能调动村民的行动力。
于情于理,权衡利弊,村老带着大家离开这里的好处,远比留在这里等死要多太多。
秦远咬了咬牙,断然道:“村老还是不要推辞,阿牛,把村老扶到板车上,快将他拉走。”
附近一个驱策着耕牛的半大孩童闻言,赶紧跑过来拽着村老胳膊就往自己的耕牛那边跑。
“诶,你这孩子……”
村老不悦的声音随着壮硕如牛犊的阿牛拉扯着奔跑,断在了风里。
村民仓皇着、嚎哭着,逃得漫山遍野都是。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站在后方的秦远。
更没有几个所谓青壮注意秦远方才那些让青壮留下来协助自己的话语,这个时候,自己身家性命都顾不得了,那里还能想到什么大义上的东西。
秦远颓唐地叹了口气,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阿牛在远处抽了耕牛一鞭子,耕牛吃疼,哞哞叫着往前挪动开步子,这个虎头虎脑地少年赶跑拉着村老的耕牛后,便又跑到了秦远的跟前。
秦远被阿牛的动作吓了一跳:“你回来干什么?快跑快跑!”
“俺不跑。”阿牛露出一个傻笑。
小台村里最不招人待见的就是从小无父无母,一点机灵劲儿也没有,一看就冒傻气的阿牛。
这个傻傻的憨厚少年挠了挠脑袋,看着山坡下顶着阳光,盔甲散发出金灿灿光芒的金国武卒,有些好奇,有些畏惧地说道:“俺从小没有爹娘,不是村里人从小到大能给俺留一口饭吃,没人侵占俺家里留下的田地的话,俺早就死了。”
“俺想为他们干点事儿。”
似乎不是很习惯和人说太多话,阿牛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之后,便低下了头,不敢看秦远的眼睛。
青年的神色有些阴沉,有些颓唐。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阿牛的肩膀:“你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会死人的。回去吧。”
“死人吗?”阿牛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随着他口中吐出一个个字眼,那双大眼睛里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俺见过死人的。俺爹俺娘的尸体。”
“俺不怕死,但是也不愿意让别人死。”
“自己活着,哪里管得了别人,自己的命怎么会不比别人的命重要!”秦远突然发怒了,连他都不清楚这怒火的根由是什么。
他扭过头,看到远远几个跑开的青壮汉子转头瞥来的一眼,那一眼里蕴藏着这个世界深深的恶念。
是嘲弄、是不屑、是冷漠。
于是,秦远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那些个只顾自己逃跑,连自家媳妇都不管了的汉子:“看看他们,再看看她们!他们是夫妻,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结果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多可笑啊!一个男人若只想着自己,没了担当,活的没有骨气,连女人孩子都要抛弃,恐怕自己一辈子也别想活好!”
“他们都想着自己,你只是个孩子,你凭什么不能只想着自己?”
“滚,快滚!别让我再看到你,跟他们一起跑!”
秦远惨笑一声,一脚踹在了对他有些畏惧的阿牛屁股上,把阿牛蹬得踉跄后退:“现在跑也是没用了。”
“那几个大侠,顶不了多长时候的。”
“等他们死了,就轮到咱们了……”
阿牛不知所措,攥着一根锄头,冒傻气似的站在原地,即使被秦远踹得后退,也没动往后跑的心思。
秦远嗤笑一声。
这孩子,太轴了。罢了,想留在这就留在这儿吧。
只是一个孩子,能顶什么用啊……
秦远心头哀叹着,未曾注意到,那几个被他直言叱骂的青壮汉子们臊得满面通红,往这边靠了过来。
“秦秀才,你说啥呢?”
“俺们是那种人吗?俺们就是不相信你这个读书人!”
“你们读书人太喜欢坑俺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老百姓了,俺可不想被你们坑得丢了性命。”
“俺们往北边跑,夫人带着孩子往西边跑,本来就是商量好的。”
“出门打猎的时候知道西南边的奶山那边有个山洞,能通到南边的集家村,跑到那边基本上就安全了,这些马贼可甭想骑马过去……”
七八个人吵吵嚷嚷的,秦远没有耐心听他们嘟囔什么,下意识就想呵斥,一扭头却发现自己方才怒骂讥讽的青壮汉子们已经带着各种土制弓弩、刀剑之类的凑过来了。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些闻声而来的小台村男人。
为首的中年猎户显然对秦远方才那种近乎污蔑的言语很是不忿,继续吵闹道:“谁说俺们怕死了?谁说俺们只顾着自己跑了?”
“你这秀才真会诬赖人!”
“俺们现在就过来了,你说吧,你想出来了咋么个办法,能挡他们一挡,俺们就豁出命跟你干了!”
秦远错愕地看着围着自己形成一个圈的青壮男人们,愣了片刻后,才向周围的汉子们深揖及地,眼眶泛红道:“多谢,多谢诸位仗义了!”
这大概是秦远这一天灰心丧气里,唯一遇到的一件让他可以稍微振奋些的消息。
眼前这些汉子们虎口上的老茧,背上背着的各式大昭禁止平民私藏的自制刀兵,都说明了他们即使未与军伍中人较量过,也必然是猎户中的好手。
于秦远而言,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喜讯。
中年猎户头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其实方才他很想带着人跑,但是人家书生说的话也有点道理。
他抹不开面子开口承认书生说的有道理的话,但行动却已经出卖了自己。
“你一个没多大点力气的秀才,都能因为同乡挡在这儿,俺为啥不能?”
“告诉你,甭再说俺没有骨气!”
“你说吧,咱们怎么弄他们!”
第九十八章 僭越之主们 分割 三
就在秦远与十余个猎户商量对策的时候,捕快郑铸的战马也终于接近了金国武卒的战阵。
千人铁骑奔腾呼啸而上,携裹着强风与太阳光,那种撼动一切、锐不可当的气势迎面而来,令郑铸头脑有些发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
一千步……
八百步……
五百步……
随着一人与千骑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那种让人窒息的压抑感便也跟着越来越浓,郑铸丝毫不怀疑,当自己与那支军队产生碰撞的刹那,便是自己的死期。
此时已无路可退。
他只能咬着牙前冲,同时期盼那位杨公子真的是料事如神了。
而金国武卒军阵之中,那位谙班勃极烈亦可以算是一位优秀的主将,他在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那个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的黑点。
而后渐渐看清了黑点放大之后的样子。
那个大昭捕快?
已是这般急不可耐地求死了么?
他下意识地扬起手臂,要直接令麾下武卒加速,将前方越来越近的郑铸碾压在铁蹄之下,碾成肉泥!
但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山坡上响起了一声唿哨。
完颜稽康抬起头,眯了眯眼睛,看见了策马立在山坡上的两匹战马,以及那正从马上翻身而下的青衣书生?
是他?
完颜稽康心中一沉,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忌惮。
此时的谙班勃极烈还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一个仅仅交锋过一次的人产生所谓的忌惮感觉。
后来他才明白,一如狸猫和老鼠、苍鹰与野兔那般,有的人生来便注定会有一个天敌。
那是神鹰海东青为天才与雄主们设置出来,攀登上人间权力顶峰之前,最大的障碍。
那是——天敌!
完颜稽康冷冷地盯着那个愈来愈近的大昭汉臣,挥动了手臂:“住马。”
副将在一旁匪夷所思:“殿下,此时应当强攻上去,为何要……”
副将说得对。随着军阵越来越接近土坡,坡上逃窜的乡民与坡下进攻的士卒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视野障碍。
坡上的人无法完全看清坡下面的军队动向。
而坡下面的军队则比坡上的乡民更无法看清坡上面的动向。
但是副将清楚,他认为英明睿智的谙班勃极烈也必然清楚,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投身其中,没有哪个主将会有绝对看清全局的视野,纵然是身为神鹰之子的大金男儿们。
那么到了这个时候,一鼓作气冲杀上去便是此时的大金武卒最正确的方略。
毕竟上面的山坡上,只有一群流民而已。
再加上那几个会武功的昭人,也成不了什么大势,依旧是螳臂当车。
可是完颜稽康看待问题习惯考虑得全面。
青衣书生不是傻子,怎么会把自己刚救出来的人又送到战场上,让自己来杀?
这其中一定有诈。
此时,不变以应万变才是正道。
举棋不定,多疑,都是一个将军应有的优秀素质,在这一点上,完颜稽康足以与史上一些名将媲美。
更何况,他还有心细如发,勇武过人之类的优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可是优点也会被敌人利用,完颜稽康忽略了这一点。
更下意识地忘记了,在自己与那青衣书生第一次交锋之时,对方便利用了自己‘勇武’的这个优点,从容地救人逃脱出了自己麾下军阵的包围。
“你要阿布卡赫赫的使者,俯瞰天地的天空之王么?”
在金人文化之中,他们的部族图腾海东青是万鹰之神,是最高神天神之母阿布卡赫赫的使者,天空之王。
而作为金人皇族,尤其是谙班勃极烈,自然是鹰神的宠儿,下一任的天空之王。
迎着谙班勃极烈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副将低头了:“下臣不敢质疑您,天神的使者。”
“住马。”
完颜稽康一扬手。
整支千人骑军开始慢慢停止前进,最终在向前惯性冲出了数十步之后,这支以后注定要成为金国皇帝亲军的铁骑完全停住了步子。
他们即使立在原地,也如同一座山一般,让人即使远观也心生绝望与难以攀登之感。
完颜稽康接过后方亲卫递过来的弓箭,以眼神制止了其他人欲要弯弓搭箭的动作,而后自行在牛角大弓上搭上了一支弩箭,瞄准还在没头没脑冲杀过来的昭朝汉臣,将弓拉成满月之状。
肃杀,萧杀,钢铁意志如山崩塌,盖压得郑铸脑袋更加昏沉。
但他反倒不绝望了,一切正如杨公子预料的那样。
敌人停下来了!
接下来,他们会朝自己射箭,欲要先射死自己。
郑铸嘿然一笑——
嗤——
利矢割裂气流,天与地都在这一箭下变得分明而立体。
它挟裹强蛮的力道,将要摧毁行进路线上的一切事物!
金国武卒们注视着这一箭的前进,无比坚定它必然能够还诸敌人予死亡,赋予雄鹰部的勇士以荣耀。
但是他们从未考虑过,这一份即将来临的惊喜亦不是阿布卡赫赫赐予雄鹰部的子民的。
它由着山坡上的青衣书生操纵着,去到它该去的地方去。
郑铸手心里满是汗水,他信心暴涨,雄心万丈。
而后,在利矢将至,千钧一发之际——郑铸伏低了身形,胸膛几步与战马的背脊相贴合。
看似力破千军,不可一世的利矢便因为郑铸这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射在了空处,在越过郑铸头顶数丈之后,终究因为没了惯性力道推动,萎靡不振地跌落入尘埃。
金国武卒们震惊了。
他们无法理解那极迅猛又凌厉精准的箭矢怎么会落到空处,怎么没有在那昭朝汉臣未曾反应过来之际,扎入他的胸口,将他钉得跌落马下。
他怎么好似料事如神一般,准备地判断出了那一箭的走向,更在生死分界之时,轻飘飘的一个压低身形,便躲过了那一箭。
完颜稽康的脑中也有刹那的空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又错了。
大错特错!
仅仅是全军愣神,主将也顿了顿的刹那,那一匹黑马已经驮负着郑铸,冲杀而来——
完颜稽康茫然地神色在下一刻变得狰狞无比!
好一个昭人,竟然能戏耍本将于如此地步!
他猛地挥手:“冲锋!”
冲锋!
金国武卒全军为这一道命令而战意燃烧,浑铁打造的盔甲反射骄阳之光,枪刃向前平举。
而后第一列骑兵朝前冲出,如同码在案板上的苗条,一排排下饺子般落入滚烫的水中。
点燃战场!
郑铸猖狂大笑:“太慢了!”
在金国武卒终于做出反映之际,他便清楚,最关键的时刻已经到来!
郑铸已经通过了先前的种种考验,他更坚信自己能安然渡过这一个关键时刻。
杨公子真乃无双谋士也,料事如神,堪比看透人性的妖魔!
金国武卒现在才发起冲锋,已经晚了!
太慢了!
第九十九章 僭越之主们 分割 四
众所周知,战场之上,调动一支军队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
一支强大的军队必然有与其实力匹配的行动力,但是,行动力能够完全贯彻到主将麾下的每一个士卒精神里,亦需要时间。
即使是曾经冠绝九州,铁蹄之下无对手的燕翎军也不敢保证,主将的每一个命令都能在刹那时间传递到士兵的耳朵里。
并且士兵能在下一个瞬间及时分解主将的大命令,完成自己的小目标行动。
郑铸眼前的这一支谙班勃极烈亲军,虽然骁勇善战,但远远未能达到曾经燕翎铁骑的军事素养的层次。
从完颜稽康气急败坏地发出命令,到整支军队开始行动,需要给士卒一定的反映时间。
从第一列骑兵开始冲锋,到第二列骑兵准备冲锋,同样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差在真正的打战场上,渺小到根本无法计量。
但是在此时这个以一对一千的小战场上,它便成为了杨立唯一可以倚靠,可以算计的一个漏洞!
而且,不仅骑兵消化命令需要时间,就连他们坐下的战马催动也需要时间——
【郑捕头,敌之前阵在冲锋命令发出之际,必是已然做好准备,行动极为迅速。
你可向直击其前阵之左侧部卒,金兵一身武勇,全赖盔甲之利,郑捕头无须畏惧,与之虚晃一招后,若愈顺风之天气,可将此物向敌人铺撒而去。
撕开其左侧一个部卒之冲锋势头后,郑捕头可继续往左侧的矮坡上行进,而后在寻找时机,插入其第二列冲锋骑兵之后,此时,大事可成。
吾等亦会在此时配合于你。】
捕快郑铸将杨立先前说的话语牢记于心,目光转向左侧冲杀而来的兵卒,握紧了腰刀刀柄,策马冲杀过去,口中不断喃喃自语:“避敌以实,击敌以虚。”
“避敌以实,击敌以虚……”
二者之间的距离快速接近。
第一列冲杀出去的金国武卒眼看着郑铸策马往自己阵列左侧冲杀了过去,立刻跟着拨转马头,朝着郑铸包围而来。
这个大昭汉臣如此作为,简直是在找死。
左面的武卒加快了马速,在与捕快郑铸照面的瞬间,身体前倾,长枪戳向郑铸的胸膛——
郑铸举刀拼尽全力向上一格!
约有八尺之长的长枪被腰刀用力格挡,因而偏离了既定轨迹,刺到了空处。
但是武卒座下战马却并不能与主人心意相通,依旧向前奔行了几步距离。
这寥寥几步,迅速拉近郑铸与武卒之间的距离。
郑铸另一只手松开缰绳,从怀中掏出一包物什,扬手洒了迅速接近的武卒一脸!
武卒正大睁着眼睛,眼见长枪未能刺杀中那个昭人,他心中也不懊恼,顺手抽出马鞍上的长刀。
但他并未来得及攻击,便看到敌人扬手撒出了一大把石灰,扑在自己脸上!
武卒避之不及,许多石灰粉顺着风铺撒到了他的眼睛、口鼻之中,火辣辣的疼痛感顿时让他无法睁开眼睛,发出一声惨叫!
“啊!”
刷——
仅仅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痛苦的音节,郑铸的兵刃便向其袭杀而来,割开了对方没有甲叶防护的喉咙!
血流如注!
战马依旧在拖着死去的主人向前奔跑着,与郑铸错身而过!
仅仅一个刹那,郑铸便顺利撕开了骑兵的第一道阵列,继续往左策马奔腾!
他的身后,彻底被激怒了的金国武卒一窝蜂地向其追击而去!
整个战场局势在土坡上的杨立眼中,一清二楚。
敌人以郑捕头为起始点,形成了一个个圆弧,随着郑铸继续往左突围,身后金国武卒形成的一个个圆弧也渐渐被拉扯得不成样子。
杨立笑了笑。
到目前为止,局势尚在掌控之中。
他转头向文庸说道:“往左侧冲击,从旁协助郑铸。”
文庸点了点头:“遵命,大首领。”
随即策马,利矢一般射入战场之中,以文庸深厚的武功修为,想要避开敌人打击重点,见缝插针自然毫无问题。
战场上,一身黑衣的文庸策马迅速接近郑铸——
军阵不断向左倾斜,但金国武卒右方却出现了大片空虚之地。
也就是说,郑铸与文庸两个人牵扯得敌人不断增强战阵左翼的战力,却忽略了自己的右翼。
战场已经如同一锅烧开的水一般沸腾开来。
每一个金人武卒内心都怒火万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一支强悍骁勇的千人骑军众目睽睽之下,那个昭人不仅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杀死,反而还顺手杀了自己的兄弟,更有余力逃跑。
简直是违反常理!
金国武卒们疯狂了,不计代价地要消灭郑铸,以及临时加入战场,作为其身边扈从的文庸。
杨立喟叹一声:“兵家所说的虚虚实实,果然有趣得很。”
江又灵握着战马缰绳,美目里流转别样的神采,像是震惊与忌惮,又像是欣赏与敬佩。
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这样的人,真是可怕。”
由于江姑娘压低了声音说话,杨立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于是反问了一句:“什么?”
江又灵俏脸一红,随即正色:“没什么。”
“现在轮到我们了吗?”
“嗯,为郑捕头掠阵。”
希律律——
神阳高悬,普照人间。
少女脸孔上的坚定表情,因这金色阳光的照射,而莫名显现出几分神圣的意味。
战马长嘶一声,跃下高坡,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向着金国武卒右侧进击。
一片通途。
已经没有太多金人武卒注意他们的行动。
即便被注意到,处于大军意志挟裹下的单一武卒,也休想脱离队列追击杨立二人。
不过,这大军意志最终要归于未来的天空之王之身。
他从未将注意力从山坡上的青衣书生身上移开。
除了那个青衣书生之外,余者不过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那大昭汉臣与其身边扈从的武功高手,终究会有逃不动的时候,战马也终究会因不断奔行而累垮。
他们只有两个人,自己却有一支亲卫军队。
完颜稽康从未忘记过自己与对方相比之下,自己高出对方一大截的绝对实力。
在他眼里,郑铸也好,刚刚加入战团的文庸也好,都是注定要死的人。
但唯独那个青衣书生,完颜稽康捉摸不透。
对方的智慧或许可以弥补这种绝对实力的差距,这让完颜稽康很忌惮。
因而,眼看着那名俏丽女子纵马带着青衣书生入场,完颜稽康冷笑一声,再次挥手:“擒拿此獠。”
这一瞬间,他有片刻的恍惚。
似乎自己先前就是因为太过自信,而被青衣书生毫无留情地戏耍了一回。
但是这次,完颜稽康自觉不会了。
他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在等着青衣书生图穷匕见的这一刻。
很好,这一刻终于到来!
千人军后方本部,数百武卒随着完颜稽康一道命令,洪流般漫向那单骑之上的男女……
第一百章 僭越之主们 分割 五
有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说得是一个人若身处于群山之间,便会受限于群山的叠嶂峰峦,而难能窥其全貌。
若要见知世界真意,或许跳出这个世界,以世界之外的角度看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将这包含哲思的几句诗词放到杨立与完颜稽康两人的谋算对决之中,亦是非常合适。
完颜稽康便是那身处于群山之中的游人,以为窥见了杨立的谋算用意,往右翼调动兵马,向杨立发起冲击。
他大概未曾考虑到,这场战局从一开始便处于杨立的主导之中,杨立始终在以另一个角度,全盘掌控着整个战局。
令捕快郑铸直接一人对千骑发起冲击的人是他。
如今自己又图穷匕见般攻向金国武卒本阵,似乎抱定了与完颜稽康同归于尽的仍旧是他。
完颜稽康身在局中,被眼前所看到的事物表象而蒙蔽。
若他能跳出局中,站在局外去看当下的战局,便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杨立在不断推动着战局,往一个自己远不能想象到的恐怖方向发展。
那个青衣书生,弱化了这场战局之中敌我双方的绝对实力对比,甚至弱化了敌我的分别。
他只是找了一个目标,于是理所当然地将捕快郑铸、文庸推入局中,往自己希望达到的目标不断牵扯。
金人武卒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完颜稽康亦没有意识到,他所下达的每一个命令,都是杨立想要让他下达的命令。
一个人的智慧与谋算能恐怖到如此地步,也难怪江又灵会低声感慨一句:你这样的人,真是可怕。
这种掌控人心,准确推算其行为的能力,简直不属于凡人所该有的,而更应该是神明抑或佛陀的力量。
……
一匹马的马蹄声落在地面上,除了溅起一蓬尘土之外,惊不起太大的响动。
两匹马亦与一匹马所带动的响动差不了太多。
但若是数十匹马,数百匹马的话,其所能产生的响动,震彻于大地之上,便是如滚雷一般,摄人心魄。
捕快郑铸与文庸身后,那马蹄声便如同闷雷般,一声声叩击在他们胸口,让他们热血沸腾,让他们不由得生出一种:有此一役,人生再无缺憾的感觉。
谁人能凭借区区四人将千余精锐铁骑戏耍得团团转?
谁人又能成为那幸运的四人之一,亲身参与到这场虽不气势恢宏,但仍旧可以算是胆魄无双的战局中去?
与这世间太多人相比,郑铸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出现了一次大大的起伏,至于它何时会跌落至谷底,甚至坠入尘埃暗淡无光,那已经不是郑铸现在需要考虑的东西了。
文庸策马往郑铸那边微微靠了一些,而后打了个唿哨。
郑铸闻声扭头看了文庸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随即拨转马头。
双马在战场上猛地转向,若有一副地图将二人的行进路线完全记录下来,便能发现他们此时这一个拨转马头,调转方向,就像是星河直冲,而后猝然往右斜挂一般。
又像是评书先生口中的回马一枪般,惊艳无比!
该到了分胜负的时候了……
郑铸手心全是汗。
随着双马调转马头,往金国武卒军阵本阵直冲而去,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地金人武卒亦疯狂地追杀过来。
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对方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么诡异的动作,在雄鹰部的围猎场上,从来没有猎物逃脱的先例。
此时的金人武卒们,便像是金国贵族豢养的一头头筋肉虬结的獒犬,主人一撒开绳子,他们便疯狂地追击着猎物。
追到猎物,杀死猎物,才会得到主子们的奖赏!
此时战场之上,追击文庸与郑铸的金国武卒已经完全与他们的本阵分割。
金国武卒本阵已经对杨立二人展开围杀,不断在山坡下与江姑娘、杨立展开运动战。
但是杨立二人穿插在敌人围圈之中,像是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经常从武卒合围的时间间隙脱逃而出,庞然大物般的金国武卒本阵时常被其二人绕得晕头转向。
就在不知不觉间,怒发欲狂的完颜稽康渐渐脱离了中军大阵,驱马奔行在战场的第一线。
于他麾下的武卒们而言,他是战场的指路明灯,是永不会熄灭的火焰之塔。
于杨立二人而言,对方亦是散发着强光的标的物,只是二者围绕着完颜稽康展开的一系列行动则是完全相反的。
杨立二人在不断迂回之中,渐渐靠近了完颜稽康。
而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战场的中轴线,在后方,郑铸与文庸‘携裹’着数百金国武卒,冲杀而来——
“杀——”
郑铸扬起腰刀,猛地怒吼一声!
身后数百金国武卒与他二人不断拉近距离。
三百步……
两百步……
“杀!”
听到郑铸那近乎挑衅般的喊杀声,其身后的金国武卒们更加愤怒,爆发出更雄浑的怒吼!
在这一追一逃的阵营前方数百步距离之内,身处于本阵第一战线的完颜稽康闻声悚然一惊。
随即侧头看去——
但见自己的部下踏着滚滚尘烟,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冲击而来!
长枪端平。
一往无前。
完颜稽康脸色铁青!
“住马!”
“住马!”
有名眼尖的武官终于在与自己的主将本阵之间距离愈来愈近之时,发现了主将的身影。
心中汹涌的怒意刹那间平息下来,只剩下无尽惶恐。
他连忙出声,嘶声大吼:“住马!”
“住马!”
整个追击大队都听到了他的怒吼命令之声,可是骑兵制动仍旧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
这段反应时间是不属于每一个金国武卒所能控制的因素。
尽管他们在仓促之间做出了行动,猛地提带战马缰绳,可是架不住身后仍旧有大多数武卒未能反应过来——
于是,严重的踩踏事件发生了……
后边的骑兵直接将长枪刺进了前方停住身形的骑兵胸口,自己也因为前方停下来的战马阻隔而撞了上去,再后方的骑兵次第往前扑,一匹匹战马,一个个武卒哀嚎着死亡,接着被后方士卒踩成肉泥!
他们无心去追逐猎物了。
他们已经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恶而歹毒的大昭汉臣与其扈从笔直地冲向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
第一百零一章 僭越之主们 分割 六
“拦住他两个!”
“拦住他们!”
“拦住他们!”
副将护卫在完颜稽康身边,眼看着捕快郑铸与文庸已经扑杀过来,转眼间距离谙班勃极烈只有数十步距离,登时大惊失色,连声喝道。
刷——
数十个金国武卒奔涌而来,顷刻间在郑铸二人与完颜稽康之间组成一道钢铁之墙!
一柄柄大枪横扫而来,夺人心魄!
完颜稽康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胜利只在雄鹰部勇士的枪围之内,铁蹄之下!
事到临头,此时一切凭恃都没有了。郑铸很清楚这一点,接下来的一切只能依靠自己与文庸的肉身与勇武了。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真正的平静了下来。
不成功,便成仁。
“破敌便交给您了,文庸大侠。”
郑铸沉声说话,同时攥紧了怀里的一卷书轴。
文庸点头,冷风如刀,抹过他的鬓发,令他须发皆张,远远看去,犹如一头张目咆哮的吊睛白额猛虎!
“交给某家,不会出错。”
弯刀擦亮银色弧光,与中天高阳共同辉映战场!
文庸从战马之上一跃而起,下一刻擦着一名武卒的衣甲滑行向前,弯刀顺势勾断了对方的喉咙!
“杀!”
数杆长枪以猛龙摆尾之势齐齐叉向文庸的身形。
文庸双刀一错,身体跟着一扭,凭借磅礴之力硬生生格开了叉来的长枪,更将持枪武卒们反震得人仰马翻!
一力降十会!
烟尘滚滚!
“杀!”
又一柄大枪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猝然袭击而来,文庸未能防备得住,被长枪洞穿了肩膀!
鲜血长流——
“哼!”
文庸闷哼一声,双目通红,握住那杆扎入自己肩膀的长枪,猛地爆发出一声虎吼:“吼——”
他强忍着剧痛将长枪从肩膀上拔了出来,紧接着甩动长枪,连枪带人直接砸进了人堆中!
文庸以肉身为郑铸的行进拼力开出了一道通途!
前方两三丈外,便是完颜稽康与其身边几个扈从在侧的亲兵!
完颜稽康神色之中,并无惊惶,看向被郑铸一把拉到战马上的文庸的眼神里,还带着那么一丝戏谑。
他的身后,一排排骑兵已经换下了长枪,换上了弓箭。
张弓,搭箭。
下一刻,文庸与郑铸二人即将被流矢射成刺猬!
“人生一世,有此际遇,某家死而无憾矣!”
文庸张狂大笑。
他本便没有想过大首领这样一个疯狂的计划能够成功,但能够亲身参与其中,文庸觉得值了!
太值了!
四人对千骑,古往今来,有几名将、几名士能有此胆魄?
唯有我文庸!
——
“可以吗?”
杨立凝视着渐渐逼近的金国武卒,抽出了鱼龙刀。
身周群狼环伺,他与江又灵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试试吧。”
江又灵松开了战马缰绳,神色有些踌躇:“你未曾修行过武功,贸然吞噬我的武道真元,纵然有鬼手作为支撑,亦可能因为出现一丝偏差而走火入魔。”
“你……确定要试一试吗?”
“只能一试了。”
杨立叹息一声。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将战局形势想象得太理想化了一些。
如今文庸、郑铸被金兵围困,危在旦夕,自己这边亦面临着同样的局势,若不拼尽全力对文庸二人形成支援的话,那么这次的一切谋算便都是前功尽弃了。
还要搭上自己与同伴的性命……
杨立苦笑一声:“这次,怕是连累你了。”
江又灵柳眉一样,随即声音转冷:“是我自己愿意如此,跟你有何干系?”
“男子汉大丈夫,事到临头不要瞻前顾后!”
杨立匆匆点头:“姑娘教训得是。”
江又灵脸孔莫名一红,感觉内心热热的、涨涨的,一点也没有即将身死于此地的惊慌悲凉之感。
武卒如狂风,呼啸而来。
但这个冬日,反倒不显得那么寒冷。
似乎是因为战场上的热血驱散开了身体上的寒意,又似乎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江姑娘不想去考虑那些。
她想到自己刚刚教训了身后的男子不要瞻前顾后、婆婆妈妈,于是咬了咬嘴唇,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悄悄伸到背后,握住了身后男子的右手。
她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我们开始吧。”
杨立心头一颤,一颗佛心坠入红粉世界,说不尽的旖旎与温存。
他点了点头:“好。”
被袖袍掩藏下的两条手臂下,蓦然出现一道道暗蓝色盘龙纹络,鬼手绝式被杨立艰难激发。
先前营救郑铸与彘子之时,杨立已经使用了鬼手绝式的前两重,此时直接激发绝式之第三重固然有些困难,但过程倒也不算坎坷。
以杨立如今的身体潜能,如今一月能使用四次鬼手,对应鬼手绝式的第一重到第四重。
不过以眼前之局势,杨立若欲要单凭鬼手三重与四重想要突破围困,对文庸二人形成驰援之效的话,三四重鬼手显然是不够的。
而江姑娘所修行之剑术过于轻灵,在如此战局之中,面对七八个金卒尚能应对,但若是想要将战果再扩大一些的话,却是难上加难。
因此,杨立便想到了‘借用’江姑娘的武道真元,以激发鬼手后面几重。
这样或许能为四人创造一点机会。
毕竟杨立的鬼手便是得自江又灵之手,那时对方还以自己的通身真元为杨立勾勒完全了鬼手绝式,二人之真元属性可以说是‘同宗同源’。
但是如今,传承于江又灵,如今在杨立身体之内扎根的那部分真元已经开始与杨立肉身相结合,且有都邪的魔手之血作为补益,其如今产生了何种变化,变化到了那个程度,也是江又灵所不能预料的。
所以江姑娘才会说如此行事风险太大。
但如今也着实是唯有这一条路可以尝试一番了。
先前陆大先生送予杨立的那一个剑轴,现下已被杨立暂时交托于郑铸二人。
杨立嘱咐郑铸,那是最后的杀招,不到与完颜稽康正面相对时,切不可擅自使用。
难关是眼前的。
过得去便是真的一片通途了。
随着杨立的鬼手开始激发,空气里便漫溢出了寒冷气息。
青天白日,却隐约能听到魑魅魍魉的凄厉嚎叫之声。
杨立拼力压制着即将爆发的鬼手,不令鬼手第三重——长歌当哭的威力就此爆发,无法对敌人造成任何杀伤。
江又灵亦感受到了杨立忍耐地辛苦,握着杨立右手的纤细五指跟着指节泛白。
少女面孔泛红,最终开始全力调动通身真元,往杨立手上诸多穴位灌注而去——
第一百零二章 僭越之主们 分割 七
江姑娘的真元比她的性情还要冰冷。
这是江又灵的武道真元涌入杨立体内之后,杨立内心闪现而过的第一个念头。
随即,那海量的真元顺着杨立手臂之上的经脉,在其体内扩散而开之后,杨立的所有私心杂念便全都消失无踪了。
如冰锥般寒冷且尖锐的真元在杨立周身断续的经脉之内汹涌流淌,诸多真元都在流经杨立体内经脉的断续之处后,漫溢到了他的骨髓与鲜血之中,当真令他寒冷彻骨,头发上、眉毛上跟着凝结出了一颗颗冰粒子。
他面色发青,身体止不住的打着摆子,差一些便无法控制住那些涌入他身体的真元。
但杨立终究还是将这些冰冷得暴烈、且本身并不属于他的真元堪堪控制住了。
他拼尽全力的将所有真元往两条手臂之内、攀附于经脉之上的鬼手绝式灌注了过去。
鬼手绝式爆发出更强蛮的凶恶气息,如同浪潮般冲击着杨立灵台的一点清明!
能被称之为鬼手的绝式,又岂是与江湖之中煌煌正道宗派所拥有的绝式相类的?其被创造出来便蕴含了绝对的暴戾、凶险之气息。
寻常人都难能抵抗得了那一重重绝式,不断压榨人体自身生命潜力的痛苦,更不提杨立如今是在借调他人之真元,企图完全控制这凶暴至极的绝式,将所有的痛苦都加诸于起身,选择在何时的时机将其释放。
这其中增加的痛苦,数十倍于鬼手施展之时!
杨立这边忍耐得辛苦,江又灵招架那一波又一波袭击过来的金国武卒,同样并不轻松!
她身体之内的真元十去其三,脸色顿时苍白了许多,若非是凭借承影剑借由光芒可长可短的特性,她险些招架不住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国武卒!
战马驮负着这对男女,向前艰难行进。
江又灵一剑斩开了敌人横扫而来的长枪,随即一剑扫落与自己错身而过的武卒头颅,鲜血溅射在了她的绿衣罗裙之上。
素有洁癖的江女侠此时也顾不了许多,甚至连擦拭脸孔上鲜血的时间都没有,又是一剑堪堪挡住了敌人企图刺杀身后杨立的长枪!
她腹背受敌,由于要随时小心警惕敌人对杨立下手,她的招式选择也少了太多,只能一味防御,抑或反守为攻。
但与当下少女所面对的紧张局势相对的,却是她的内心毫无涟漪,甚至觉得安宁满足了很多。
调息周转体内真元之时,少女微微侧头,长长的睫毛遮盖了那一双剪水眸子,脸庞上点点鲜血也灿若红莲。
她宛然一笑,低声言语一句:“我还从未与人这般守望相助过呢……”
“这算是同生共死么?”
过了片刻,身后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当然算是。”
江又灵断未料到杨立能如此快挣脱鬼手绝式的凶暴气息影响,回复过心神来,因此呆了一呆。
自己方才说的话竟被他听到了?
不等江姑娘反应过来,一名武卒瞅准了江又灵此时防御空虚的破绽,一枪直直地朝着江又灵胸口钉杀而来!
嗤——
枪刃刺破气流,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黑影!
江又灵反应不及,只是刚刚抬起头,顺着那道枪影,仿佛看到了其主人狰狞而丑陋的表情。
她一向不畏惧死的。
只是不知为何,今天突然因为自己会死的这个可能,有些惊慌。
布满层层黯蓝棱形光芒的手掌从少女背后猝然伸出,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了那道枪影,紧接着手腕一翻,硬生生将枪头掰断了!
“要小心啊,江女侠……”
杨立随口说了一句,而后一只手扶着江女侠的腰肢,猛地向后伏倒,躲过又一柄长枪横扫,同时道:“此地距离那军队主将之本阵并不算远。”
“我们机会颇多,要准备加速了,江女侠!”
江又灵慌忙点头,直起身来,一夹马腹,胯下已显疲态的战马勉力长嘶一声,骤然加快速度!
杨立则继续在江又灵耳边交代着,语调随着战马的颠簸而起伏着,但却透露着一股始终如一的坚定:“江女侠不必担心,方才借调了你的一部分真元之后,我如今之鬼手堪堪可施展到第五重。”
“小心一些,避敌之实,击敌之虚,足够你我杀道金军本阵武将的面前!”
江又灵心情渐渐平复,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听你的,你说往那里走?”
四面皆敌,往那里走都是一样。
杨立抬眼看了看那金国武卒本阵所在的方向,文庸在战团之中不时高高跃起,已经被他观察到。
“往西,绕那主将身后!”
希律律——
江又灵一拉战马缰绳,调转马头,战马引颈长嘶,往西面突围而去!
西面军卒布控防卫数量最多,一见马上二人如此动向,登时便有武官厉声命令:“拦下他们!”
数十余名重甲骑士策马冲锋——
杨立沉声道:“压低身子。”
江又灵立即会意,伏低身形,七八匹战马瞬间围拢过来,手中长枪一瞬间齐齐笼罩向圈围之内的二人!
杨立抬头,一双眼睛之内,黝黑的眼珠因那冻彻心扉的寒冷而渐渐泛起幽蓝之色,与此同时,因他不断压抑体内即将爆发的鬼手绝式,冰粒子在他的发丝上凝结得愈来愈多,一张脸孔泛青白之色,丝丝缕缕结满冰碴的发丝也因而成了苍白之色!
他低眉顺眼,而后猝然伸出一双手掌,朝身周笼罩而来的几柄长枪虚抓而去!
“呀——”
凄惨、尖锐、充满切齿痛恨的嚎哭之声骤然响彻在众金国武士心头!
不断加强的鬼手三重——长歌当哭!
杨立掌心涌动出一道道风漩,在那些金国武卒抱头痛吼的瞬间,那一道道风漩便不断向外扩张着,将任何侵袭而来的长枪尽数挟裹于风漩之中。
锋锐的冰刀霜剑在风漩之中若隐若现,顷刻之间,七八柄长枪尽数被斩成数段,落入尘埃!
风漩凌空,如气龙驰骋于战场之中,将一个个武卒与其战马抛上高空。
在军阵之中左冲右突,始终不得以冲破封锁的江又灵二人,此时终于开始了迅速的突围行动。
他们行进的道路之前出现了一道真空地带!
在大部分武卒尚未能填补这一道真空地带之时,黑色战马如同一根楔子般钉了进去——一骑绝尘!
第一百零三章 僭越之主 翻转乾坤
【杨立此子,极擅以弱胜强之役。
昔塘石街之变如此。
今小台坡之战亦然。
谋略长于连横合纵,此彼消长,虚虚实实。
其人面目俊秀,宛若儒生,然心术奇诡,有看透人心之能。
若令此子有朝一日拜入庙堂,得天独厚,手掌大权,则无所不能。
此子当为‘鹰王’完颜稽康之立世大敌。】
土坡之上,一名作农夫打扮,满脸皱纹的男子将毛笔放在口中润了润,提笔在一张素锦布帛上洋洋洒洒开来。
他每写几个字,便会将毛笔放入口中思索片刻,待字迹将素锦铺了个大半之时,他的嘴唇已尽被墨迹覆盖。
男子藏身在一棵大树之后,身周被荒草灌木遮蔽,一时间倒也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他写完几段话之后,停笔看着土坡下似乎仍旧如火如荼、实则已至尾声的战局,迟疑了片刻,又在布帛上写了起来。
【然,此子执于直,常以身犯险。
此时身份低微,如此行事固然无碍,但若他日身登高位,依旧如此,恐有性命之虞。
石子书。
呈报首阳阁录榜所。
时至今日,石子已为首阳阁打探情报二十有一,换算银钱共计一百零五两,或一百零五贯钱。
首阳阁若难以现钱支付在下之微薄酬劳,当为在下于燕州郡上河州置办一个算命摊子,一应算命用具皆需齐备。此合计需银钱半贯。
剩余欠账一百零四贯半钱,可慢慢偿还,一月偿还五贯,不足两年,可结算清楚矣。
今日观杨立此君于战场之上纵横捭阖,余心潮澎湃。
如斯魁伟丈夫,若不能辅佐其左右,当为在下此生之憾。
石子已然动念,请首阳诸君切勿挽留。
不过,所欠银钱终是要归还于在下的。】
在书信中称呼自己为‘石子’的中年男子终于将素锦上的空白处写满,他长出一口气,收起毛笔,吹干了布帛上的字迹,也叠好放入怀中,最后抬眼看了看土坡下的战局,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石子的离开对下方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战局产生不了分毫影响。
只是在那本渺茫而不可寻,隐藏在天地万物之间,晦涩运转的命运之书上,已为这场战争定下了最终的结局。
土坡边沿,秦远身周已经聚集了二十余名猎户。
小台村的乡民妇孺们早已经逃脱了个干净,这一切并不归功于秦远以及其身边的那些个猎户,而应该将之归功于战局之中那左冲右突的四名陌生人。
秦远凝视着下方的战局,脸色不时变幻,终于,他长叹一声,抬起衣袖擦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他趴在草堆里,伸出手臂指向下方的战局:“那四位壮士,当为小台村所有乡民之救命恩公。”
“日后若重新找到定居之地,小台村乡民当将四位壮士之牌位置于神龛之中,顶礼膜拜。”
“哪有给活人立牌位的道理。”猎户头目嘟囔了一句,“人家几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立了牌位岂不是诅咒人家早死?”
纵然猎户头目不曾入过行伍,目不识丁,但多年与野外山中那些畜生搏斗的经验,也让他明白,土坡下深陷于战局之中的那四位壮士怕是活不了了。
或许就在下一刻,四位壮士将殒命于贼匪枪下。
猎户头目心中无限惋惜。
上一次能亲眼见到的燕州豪雄,还是燕王和他身边的那几位将军,当时的老猎户还是个小娃娃,只在万军铁骑之外,远远地看了看那为首的燕王以及诸将一眼。
那时的老猎户可发不出类似什么‘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之流的感慨,他只是震撼于那支横扫九州的燕翎铁骑军阵之严整,军纪之严明。
数万大军从小台村旁边经过,没有一个士兵骚扰小台村村民的。那是何等强悍而文明的军容啊……
只是如今,不论是英明神武的燕王殿下,亦或是那几位将军,都老的老,死的死,尘归尘土归土了。
从那之后,燕州郡便也动乱不断,时局混乱,燕州郡遑论是英雄还是枭雄,更或者是奸雄都再没出现过一个。
老一辈人都感慨燕州郡出了一个燕王,便将此一郡之地的英雄气数都耗尽了。老猎户对这种论调深以为然,燕王他老人家那般英雄的人物,那是死了要上天上当神仙皇帝的,能有这样一个人物出现,一郡之地的英雄气数耗尽也是正常的。
猎户头目咂了咂嘴,土坡下那四位壮士虽然比不上燕王殿下他老人家,但也能算是英雄了吧?
只是老天爷见不得人好呦,不愿意叫好人好好地活在世上……
猎户头目心里挺不是滋味,人家明明就是为了救俺们小台村人,才会有今天的劫数,自己却一点也帮不上人家的忙……
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涩声道:“咱们是不是该做点啥?”
“射几箭杀一两个山贼也好啊,俺能射得准。”
猎户里箭术最精的壮子立即出声应和,他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秦远冷冷地看了蠢蠢欲动的猎户们一眼,让他们把心底突然被勾引起来的念头压了下去:“射死一两个贼匪于大局有何用处?”
“届时被那些凶恶的贼匪发现,死伤最多的还是你们自个,莫非都不顾家了么?”
几句话熄灭了猎户们心头的火焰。
“今日事已至此,四位壮士恐难逃脱慷慨死于敌阵之命运,我等还是保存实力,来日再为壮士报仇吧。”
秦远沉声说话,这是示意众猎户撤退了。
一群人迟迟疑疑地趴在土堆里,还想再观望观望,不愿意从土坡上撤离。
“你们要明白,等坡下面的那些贼匪将那四人杀尽了,转过矛头便要来对付咱们!”秦远怒声道。
他也是为了在场众猎户考虑,倒不是存有什么私心。
眼下的战况已经明朗了,大家都猜测底下的杨立四人顶不住金兵的下一轮合围剿杀了。
不过众人的猜测与方才那位隐藏在草堆里的石子之预测却是正好相反的,倒也有些意思。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差距,一是秦远清楚那些贼匪可不是普通的山贼之流,而是金国精锐骑兵。
而且秦远还不清楚杨立四人的真实实力。
因而会给出这个判断。
二则是石子不仅清楚杨立四人面对的是金国精锐骑兵,更清楚这四人的隐藏实力,其在全面对比之后,得出的结论比秦远倒要精确不少。
“你这秀才忒不近人情,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我们不走!”壮子一听秦远的话,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便还了一句。
其他猎户也跟着吵嚷了起来。
秦远被气得脸色铁青,一群愚昧无知之徒!怎么就听不懂自己的话?
他怒斥一声,正要辩驳,被猎户头目张口打断了:“行了行了,都消停会儿。”
“耽误这一时半会儿的时间,出不了什么大事。我们往西南边走,那边山多,他们还追不上来。”
猎户头目指了指战场上死掉的一些金国武卒,又道:“就算战局结束,他们埋葬同伴的尸体也得花费不少时间,足够咱们逃跑了。”
猎户头目看了秦远一眼:“书生别过于担心了。”
迎着猎户头目隐约带着些怀疑的眼神,秦远心里顿时更不舒服起来,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猎户头目身体重新没入了草丛中,他紧紧盯着战场上渺小到不仔细分辨就看不清楚的四个黑点,内心突然升起一线希望。
这一点希冀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若细循其生发的根源,便是东面战场上,共骑乘一匹战马的那一对男女突然调转了突围的方向。
他们像是一道细微到随时会被折断的细线。
又是一道于黑暗里生发的光,扯破黑暗,向着目标坚定不移的前进——
第一百零四章 僭越之主 必中
强对强,王对王的争斗,是属于帝王将相称颂于史书传记之中的名篇。
而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兴亡,庶民有责、弱对强,弱胜强、羸弱正义裁决黑暗则统统属于每一个庸碌世间的平凡者们——心底的英雄梦想。
这是古老的东方文明处于儒家统治数千年之下,礼法与蒙昧的分界之地诞生的最强有力的正义与强横。
它在许多时候几乎都不属于每一个人,但在弱者渴求翼护,在阴暗中幼嫩灵魂冀望光芒之时,它应运而生。
它赋予特定人选、特定个体以‘英雄’的定义,赋予这个人选为光明,为正义慷慨赴死的义务,也赋予这个人被天下众生赠以王之冠冕的权利。
这是永生不死的荣耀。
这是绝不妥协须为之效死的骄傲。
这亦是一份需要与生命完成交换的沉重责任。
现在,有人拿起它了。
猎户头目呼吸急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山中打猎常跟不上其他年轻猎人的脚步。
他老了,但是这一刻,他却由衷地觉得,有一种年轻的、蓬勃的、激昂的力量涌入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前所未有的年轻起来。
让他想起了数万燕翎铁骑从当时的自己身边路过之时,内心响起来的那个召唤自己的声音。
“能成为如此强军麾下之卒,此生无憾矣!”
那是贯穿了猎户头目整个年少时代的声音,时至今日,他都常在午夜梦回之际,为那个惊心动魄的声音而喟叹不已。
而今,这个声音再一次出现了。
只是这一次,它传递给猎户头目的信息却是晦涩难明的,猎户头目明白,随着年纪渐长,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单纯而直白的少年郎了,诸多的人生阅历、经验见知都在影响着这个声音。
他只能迟疑着,迟疑着劝告众人,再等等吧。
至于以后如何?
谁能断定以后的自己会做些什么?
——
烟尘如火,漫溢战场。
黑马四蹄雪白,每一次踏足地面,便如奏响一次胜利的号角。
迎着又一次嚎叫着冲杀而来的金国武卒,杨立悍然发动鬼手第四重——天地同悲。
声带里灌进了风的呼吸与咆哮声,于是张口,便也发出携带着整个天地记忆的声音。
如神雷,如噩梦,如巨龙苏醒那一刹那张开的眸子,带着灿与烈的烙印硬生生打入每一个冲杀而来的金国武卒内心。
他们座下的战马不安地甩动着脑袋,缓缓在杨立的战马周遭停下了行进的动作。
一场心灵风暴席卷每一个靠近杨立的武卒心底。
他们顿了一顿。
而下一个刹那,他们眼前的敌人——青衣书生却在这一刻消失了。
从那名女子身后的马鞍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个青色人影亦在此时,猝然降临于十数名武卒头顶——
紧接着,青色人影崩解,化作横亘空穹,如龙翻卷的气带,剑气如灵蛇般在气带之内翻滚着,覆盖在众金国武卒头顶!
风向西吹。
吹来一场血雨。
滴滴答答。
这经由江女侠的真元补充而获得了强化的鬼手第四重,竟强横至如此地步!
连杨立都深深为这一重天地同悲震惊,亦对鬼手第五重更加有信心!
他的身影只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停顿,便直逼已近在数十步之内的完颜稽康!
——
“放箭。”
完颜稽康轻轻摆了摆手,宣示对文庸与郑铸二人下达最终的死亡裁决。
箭雨在一瞬间如飞蝗般铺满天空,完颜稽康无比断定,他只要眨一眨眼,此刻这还能活蹦乱跳的两人便会在下一刻成为两只死透了的刺猬。
刺猬会被自己的刺扎死吗?
完颜稽康有些好奇这个问题,也感觉这个问题有点好笑,他咧了咧嘴,接着闭上了眼睛。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刚闭上的眼皮上。
完颜稽康下意识伸手将之抹去,同时睁开了眼睛,触目手指上一片惊心的红!
怎么回事?
他疑惑地抬眼向前看,耳边却响起了副将凄厉的吼声:“保护殿下!”
呼啦啦——
甲叶碰撞,翻动。
下一个瞬间,数个武卒以及副将尽皆围拢在了完颜稽康身边!
完颜稽康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感,他下意识地扭头向着那青衣书生所在的方向看去——
看到了一双冰棱与青风互相结合形成的羽翼覆盖这片天空。
只一个忽闪,便将那黑压压如飞蝗般的箭雨尽数囊括其中!
完颜稽康登时明白了过来,向着那被羽翼环绕其中的青衣书生怒吼:“汉贼!你绝赢不了本将!”
“你绝赢不了本将!”
然而,这只是失败者不甘心的怒吼。
杨立并未在意这一句话,他在意地是这名主将身边的那个武官忽然吼叫出口的那一声‘殿下’。
殿下?
金国的皇族么……
羽翼翻转,箭雨向着下方的金国武卒无差别倾轧了过去!
更多的、更灿烂的血花在军阵中绽放开来!
“殿下……末将,先走一步了!”
一声悲吼从完颜稽康左侧响起,他惊惶回头,看到自己的副将胸口正中一支羽箭。
鲜血染红了副将的半边衣甲。
完颜稽康猝然发狂:“拖也!拖也!”
“本王的拖也啊!”
他悲吼着,甚至还未来得及向那收敛了青色羽翼,向战团中坠落的青衣书生宣战,未立下与对方不死不休的誓言。
便又有一道剑光以盖压诸天之势直刺而来——
那一道剑光细若游丝,却在于天地间出现之后,不断暴涨。
剑面之上,铭刻有两个字——离合。
此正是陆大先生为杨立亲自所作——离合剑阵图之其一!
这一下,防卫在完颜稽康正面的几名武卒顿时首当其冲,被剑光直接刺破了胸膛!
胸膛破开的伤口之中,有阴惨惨的绿色火焰猝然涌出,瞬间蔓延上其余周遭的武卒身体!
他们在火焰之中哀嚎着化为飞灰,连扑灭火焰都做不到!
而被众人围拢在中央的完颜稽康亦被火焰波及,雄鹰部巫师为之加持的平安玉符因主人受到致命危险,立刻撑开一片朦朦辉光!
可它却并未能坚持太久。
仅仅片刻,那一枚坠在完颜稽康胸前的翠绿欲滴的平安玉符便迅速化为灰黑之色,紧接着崩裂成飞灰!
完颜稽康惊恐至极,往身后不断退避,他已经被青衣书生层出不穷的手段骇到了,只发出了防卫命令。
一排排武卒往他身前的空档聚拢——
杨立被文庸扶着肩膀,面孔上呈现因气力耗尽而显出的苍白之色,他说话道:“此时已不能扩大战果。”
“莫要贪功,抢一匹马,我们尽快与江女侠汇合,往南边撤。”
“好。”文庸点了点头,却顺手抄起一支插入地面的箭矢,往渐渐被武卒们围拢起来的空档掷了过去。
这一箭在金国武卒防卫之阵即将形成之时,猝然而起,见缝插针般顺着布阵的间隙钉向完颜稽康!
完颜稽康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捂住一只眼睛,那箭矢亦在下一刻洞穿了他的左手,扎入他的眼球!
“啊!”
人仰马翻……
第一百零五章 僭越之主 猎户头目
“这……竟真能成功……”
秦远呆呆地看着下方成功突围而出,还伤了金国武卒主将的那四位壮士,思维一时间转换不过来,喃喃自语道:“莫非他们是天神下凡不成……”
“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当如此也!”
猎户头目目送四名壮士的身影向南突奔,消失于山野之间,才满足地感慨了一句。
土坡下的贼匪军队已经乱成一团,主将都被人伤到了,他们一时半会儿绝难整肃军纪,再去围杀他人,因而猎户头目便也放下了心来。
他转头看到秦远那一脸懵然的表情,心情大悦,嘿然调笑了秦远一句:“老汉常听一句老话,叫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啊……”
“若他们早一刻放弃,身陷军阵之中,四人便是必死之局。”
“然而四位壮士未曾放弃,才有今时之大好战果……”
“若我们听了你的言语,放弃继续往后看,怕是要错过这一场空前绝户的大战咯……”
猎户头目言语调侃,却是在讥讽秦远,断没有人家四位壮士那般的‘坚忍不拔之志’。
但他却把空前绝后说成了空前绝户……
秦远面皮抖动,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老伯,那是空前绝后,不是空前绝户……”
他自己内心亦是羞臊得不行,只是读书人的性情使然,让他将纠正猎户头目的用词不准确放在了第一位。
猎户头目把眼一瞪,道:“老汉就喜欢说空前绝户,空前绝户怎么了?”
也是当下已无紧张之感,几人会拌嘴一句。
若是方才情势紧张之际,他们断然不会这般的。
秦远喟叹一声,也不再与猎户头目争辩,沉默了下来。
他试图在脑海中将整场战局推演出来,从中查看到那四位壮士之所以能获胜的因由。
推演战局倒是推演出来了,倒是关窍之处,秦远始终不得其门,只能摇头放弃了。
老猎户说得没错,此四位壮士之所以能在今日之战局中大放异彩,不论是那坚忍不拔之志,还是那超世之才,四人都是具备的。
秦远自知己所不能及也。
猎户们在土坡上议论了片刻之后,二十余人便往树林子里撤了,一边撤退,猎户头目一边向秦远问了一句:“秦大人,咱们接下来往哪里走?你有没有什么要说道的?”
秦远看着猎户头目,疑惑道:“此时不该尽快与族老乡民们汇合一处么?”
“届时人多了,大家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老猎户摆了摆手,道:“老汉来之前已经留下了二十多个年轻猎户,给乡亲们当做护卫。”
“这个时候回去也不好说,那些贼匪都骑着马儿,要是调整得快,说追上咱们便能追上咱们。”
“到时候不仅咱们会遭殃,乡亲们怕也会遭到波及。毕竟就那么一个藏身地儿,被那些贼匪们抓住了,跑都没有地方可以跑。”
秦远停下脚步,奇道:“那老伯是怎么一个考量?打算如何?”
猎户头目嘿然一笑,道:“我寻摸着那些个贼匪可不一定会放过那四位壮士,不然咱们就往南边走算了,多少也能帮到他们一点儿。”
“怎么会。”秦远愣了愣,觉得不太可能,“那些贼匪今时已被吓破了胆,依我来看,他们断不敢再去追击那四名壮士了。”
“那些人若是普通贼匪的话,倒可能真会被吓破了胆子。”猎户头目悠然道,“可是秦大人,他们怕不是普通的贼匪吧?”
秦远心中蓦地打了一个突,不由得道:“老伯如何能看出他们不是普通的贼匪?”
猎户头目嗤笑一声。又是骑马,又是着甲,头顶又是扎辫子的,那里会有这样的贼匪,还配有轻甲?
朝廷里的精锐骑兵也不过如此。
真当自己是个未见过世面的乡下猎户了?
“秀才读书多了,莫非觉得像老汉这些没读过书的人都是傻子了不成?”
秦远愣愣地看着猎户头目那双浑浊的眼睛,内里分明闪烁着精明睿智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是瞒不住这位老猎户了,硬着头皮道:“他们确实不是普通的贼匪……”
猎户头目哼了一声,也未责怪对方。知晓秦远这是为了众人考虑,免得大家知悉这是一支正规的军队而心生惧意,难有一战之力。
只是这贼匪的掩饰说辞,也太拙劣了一些,连自己这样的老汉都骗不过。
他继续说道:“如今上河城那边什么景象,我们在小台村多少也能知道点,那边也不太平,去了虽然比当场落入贼匪之手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老汉寻摸着让壮子去给大家带个消息,让他们转向往南边走,跟咱们汇合。”
“咱们就一路顺着那四位壮士的路线,看能不能跟他们碰头。”
“跟着这四位,总比跟着上河城的真理教城主好多了。”
说到真理教,猎户头目又是一阵嗤笑。
显然能看出这个宗派在燕州郡多么不得人心。
秦远听着猎户头目的考量,总觉得有些别扭,思索了片刻才道:“那四位壮士这次能胜了千人之军,未尝没有运气使然……”
“我们若是与之汇合,会不会拖累了他们?”
“更何况,那四位如今已经往南跑得没了踪影,我们还不一定能找得到他们,到了那个时候,未能找到他们,还被贼匪们追赶上来,一通掩杀,岂不是断送了乡亲们的性命?”
猎户头目摇了摇头:“且不说那四位壮士此时已是人困马乏,必然要寻一个安全之地养伤解乏,顺便用些吃食,不可能走得太远。”
“便是我们这些常年呆在野外的猎户,哪个没点寻人踪迹的看家本领?这一点秀才你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至于咱们带上些人就是拖累他们这一点……老汉倒不觉得。”
猎户头目数十年的阅历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令秦远误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位乡野村夫,而是一位运筹帷幄的老谋士。
‘老谋士’继续道:“若是那些金兵会继续追击于他们,我们这些个猎户,肯定也能帮他们一些忙。”
“他们要用我们,自然得承担一点照顾我们的亲眷之责。”
“咱们小台村也没多少人,七八十户,满打满算不足五百人。这中间可还有数十余能干活的青壮呐。”
“当然,若是金兵不追逐他们,自然作为与他们一条线路上的我们,也免于遭殃了。”
“老汉这般说,想必秦大人你也明白了罢?”
“没甚么需要担忧的,就这么干吧。”
猎户头目一扬手,豪气干云。
秦远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伯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令他无可辩驳。
至于那些潜在的风险,秦远倒是也考虑到了,不过人生于世,做的件件桩桩事情,哪一个会真的没有半点风险的?
能躲在村子里和婆娘睡炕上,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小台村都已经如此了,若还没有一点壮士断腕之心,日后也绝难活得下去……
到了这一刻,秦远终于意识到,底层的庄户农民们,虽然说比读书人见识少点,可要在破家之际论起决心这个东西来,读书人亦不能及也。
当下,猎户头目便差了壮子与另外一名猎户,往小台村村民们的藏身之地而去,另外又派了两名猎户,往南边一路探寻。
一支相较于金国武卒显得极渺小的猎人队伍,往南面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