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大争之世(七)
一驾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街道尽头,与那些堵住街道出口的武卒互不干扰,看似相安无事。
这副情景,看似寻常,实则内藏玄机。
行伍军卒在此地剿匪,闲杂人等早便被驱逐了个干净,怎可能容许一驾马车大喇喇地停在街道之上。
只看士卒们不时看向马车,眼睛里流露出的敬畏神色,便多少能猜出一些——那马车里坐着的人物地位奇高。
士卒们的敬畏便来自于马车上悬挂着的一面黄金罗盘。
罗盘中央的太极图案,呈金紫二色。
这个罗盘,代表了大昭地象司司正的身份。
地象司司正是什么身份?在朝堂九品中正的官员之中,是个什么位阶?
地象司司正在朝廷之中,是正四品的实职,高过吴康这个节度使一阶,监察天下地脉风水,为帝寻龙。但插手不到地方事务上去。
不过若只看司正仅仅是正四品官职的话,那便是只看表面了。如今坐到司正位子上的那位陆大先生,另有一个虚衔。
一个足以压死诸郡官员,将太守乃或是九府别驾一级的官员都逼得不得不见到陆大先生,须行大礼的虚衔。
昭朝大成六年,帝制诏群臣,授陆无崖司空之衔,位列三公。
由此,陆大先生便有了一个能压得了天下群臣的虚衔,位极一品,三公之一的司空。
这便是士卒们畏惧那马车中人的因由。
“老爷,再过一会儿,那孩子就要被生生打死了,您还忍耐得了么?”
老仆阿福坐在车辕上,缓声道。
他身前身侧皆是士卒,根本看不到街道里发生了什么,仅凭耳力,便能将其中情形判断得一清二楚。
阿福想了一想,又接了一句。
“老奴教导的那个孩子,倒没什么事。即便身处困局,独自脱逃还是可以的。”
“呵!那个杀才若丢弃主家,独自脱逃,老夫便不信你会由着他离开?你怕是会第一个出手将他打死吧。”
阿福嘿嘿一笑:“老奴只是说笑而已。这孩子的秉性也不是那种卖友求生的。”
“不过老爷,杨家郎真要被打死了。”
阿福侧了侧耳朵,作出一副正在仔细聆听街道之中动静的样子。
“打死便打死了!这般倔强又不知悔悟的性子,早该死在别人手中了!”
陆大先生不耐烦地嚷嚷了几声,心中有些憋闷。
阿福闻言沉默了片刻,又道:“真的么?老爷。”
“……”
陆大先生叹息一声:“强极必辱,过刚易折。他这个性子,就该由人多多打磨……
纵使不能为国朝所用,能被打磨明白,将心中的仇恨给深藏起来,也是……也是好事吧……”
大先生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迟疑。
以及几分,爱之深,责之切。
“他可是个大逆啊,老爷。”
阿福眉开眼笑,口中说出的话,却直指陆大先生的本心立场。
杨立有谋士之风,若能为国朝所用,日后必成一代名士。
然而他是一个大逆,一个与陆大先生所处立场从根本上便对立的大逆。
这样的人,于国朝多半有害,陆大先生不愿意在人间留一个祸种,但真狠心令杨立死在自己眼前,他又舍不得。
“这孩子虽倔强,但并非朽木。”
“况且,孩子心地也不错,你看,他今日能为舍命相陪的陌生女子挺身而出,明日便能为天下受苦百姓挺身而出……”
陆大先生列举出的理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但阿福信了:“老爷,这打磨了这么久,时间也够了。”
“况且,这种看似是打磨,实则是羞辱的事情,施加于孩子身上过多次数,便会物极必反。”
“咱们还是过去吧。若没有老爷,人家也断用不着受这份罪……”
向节度使吴康,与刺史孙如玉放出消息,指明杨立所在之地的正是陆大先生。
在旁观看许久,陆大先生不止一次对杨立起了杀心。
但事到临头,他终究是放不下。
当下听到老仆略带调侃的话语,陆无崖忍不住怒声道:“老夫若不多给他拴上几道枷锁,多教化他几次,他便是一头孽龙,注定为祸人间!”
“老爷说得对。”
老仆阿福笑呵呵的。驾驭着马车,往巷道里驶了过去。
沿途武卒,纷纷收刀入鞘,垂手立在原地,不敢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默注目着那驾马车。
任其慢慢接近自家主将。
吴康尚未察觉到陆大先生马车的靠近,他一门心思扑在虐打杨立的事情上,单手提起杨立的衣领,嘿然狞笑,又将之狠狠掷在了一侧围墙上。
肉身与砖石碰撞,发出砰的一生巨响!
杨立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嘴角鲜血不停地往下淌,目中神采都渐渐黯淡了。
吴康大步走向杨立的身形,凑近了方才在杨立耳边咬牙切齿道:“我加诸于你身上之苦楚,远不及你父加诸于我家族之上的苦难万分之一!”
“再折磨你,反倒令本将觉得无趣,也罢,这便送你去见佛祖!”
刷!
长刀抽出寸许。
杨立嘴唇蠕动着,吐出两个微弱的字眼:“多谢。”
便是这一个道谢之辞,令吴康胸中渐渐止歇的怒火又滔滔涌起!
送一个和尚去见佛祖,岂不是成全了他?!
嗤!
长刀径直扎向杨立的手心!
断不能便宜了这个和尚!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须这般虐待他人?”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丘八。”
马车停在场中。
陆大先生隐含怒意的两句话先后响起,传入吴康的耳朵!
吴康听到第二句时,下意识地嗤笑一声,还‘日后好相见’?
地上这小子可没有以后了!
长刀再往下刺,丘八那个刺耳的词语才令吴康幡然醒悟,转头怒视向声音来源之地!
马车一角挂着的金紫太极八卦罗盘,第一时间映入吴康眼帘。
他愣了愣,片刻后,脸上的愤怒便消失不见,转为惶恐之色,纳头便拜:“末将吴康,拜见司空大人!”
吴康这个下跪可一点儿也不金贵,廉价的很,跪得毫无犹豫。
因其跪得脸颊,陆大先生也未准备给其好脸色看,干脆连马车也不下,在马车里阴阳怪气道:“节度使大人这么大的阵仗,老夫还以为你是要抄了谁的家呢。”
“看了半晌,原是在此地殴杀一个荫生!”
吴康朝着马车连连叩首,辩解道:“末将受太守大人之命而来,捉拿这个杀戮武官的贼匪,此事无半点差错啊,司空大人!”
另一边,苍树终于冲破军卒的阵型,满脸鲜血,拽着死狗一般的刺史疾步而来。
他身后还跟着背着昏厥过去的宋母的宋宪。
临到了目的地,苍树看到吴康向一驾马车下跪,身后躺着生死不知的杨立,心头狂怒。
又一侧目,看到了马车上的阿福。
苍树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这是陆大先生赶来救场了。
看马车上老匹夫的神色,杨立应该没事。
没事就好啊……
嗤!
剑光在这一刹那,在孙如玉以为自己终于要获救的时刻,穿透了他的后背,从前胸透出!
第七十七章 大争之世(八)
剑光撕裂锦缎,又扯开肌肉,扎破心脏胸腔的声音,并不是很响亮。
但在静寂无声,吴康亦已将话说完,战战兢兢等待陆大先生的评判的当下,这个声音却变得很是摄人心魄。
老仆阿福从车辕上直纵而起,朝着苍树暴掠而来,如同一只猿猴。
“当街斩杀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
阿福暴怒的声音响在苍树耳边,未等苍树反应过来,一拳便砸向了他的面门!
咚!
苍树左眼眶硬捱了一拳,眼睛霎时间布满血丝!
咚!
又是一脚,踢到苍树的腹部,将苍树踢得连连倒退,口喷鲜血!
之后,拳头击打**的声音便连续不断。
吴康扭过头,首先是震惊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身体,而后看向了老仆连续出拳之下,已经化作一团虚影不断躲避的苍树。
最后,吴康身体筛糠似地颤抖着,眼神里尽是恐惧!
不同于方才猝然见到陆大先生的惶恐,此时吴康的面上全是对死亡的恐惧!
陆大先生当面,吴康自觉只要自己理由正当,断不至于引得陆大先生惩戒自己,甚至若是理由证据皆充分无比了,陆大先生连一句责怪的话也不能说出口。
但是此时,形势已大不同——刺史孙如玉死了!
孙如玉死便死了,最关键的是,那杀死孙如玉的贼匪,虽被陆大先生身边仆从一通看似凶狠的殴打,但这种程度的殴打,怎可能伤及那贼匪的性命?
陆大先生身边的随从自一开始便没打算因刺史被贼匪杀死,而降罪于贼匪。
而这个仆从的行为,从很大程度上而言,便是代表陆大先生的意思!
陆大先生并不是太守以为的那样,不站在杨立这一边,也不站在太守大人与自己这一边,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陆大先生恐怕早就选择了站在杨立那边!
当下刺史已死,自己的性命怕也可能保不住了……
吴康的脸色渐渐灰败。
陆大先生掀开车帘,便看到了老仆拽着苍树,一边往长街另一头拖,一边不断对苍树饱以老拳的情景。
马车不远处,刺史的胸膛还往外淌着血,死不瞑目。
陆无崖皱了皱眉头,觉得事情有些麻烦,倒也不算太麻烦,他喃喃自语一句:“猴儿就是猴儿,可是驯不成人的呦……”
旋即,放下车帘,对吴康道:“吴康,你可知罪?”
节度使是一方军政高官,苍树斩杀一名刺史之事,陆大先生还能利用那个许多把柄握在自己手上的太守运作一番。
但杀了节度使,这个过责便是瞒不住朝廷了。
所以陆大先生没打算在此杀掉吴康,教训一番足矣。
吴康后背佝偻着,脸上尽是颓然之色,无力道:“末将……知罪……”
眼睁睁看着刺史孙如玉在自己眼前殒命,陆无崖却毫不追究,转过头来便要同自己兴师问罪。
这便最能代表陆司空回护大逆杨立的心思了。
吴康心知自己此时已无回天之力,索性干脆一些,认罪就是。
“哦,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陆无崖站在吴康身前,问道。
“末将……不该妄动刀戈,残虐匪徒……”吴康艰难开口,说话断断续续的,“最不该,忤逆司空大人的意思,与司空大人狡辩……”
他自觉今日性命不保,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不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比如‘忤逆司空大人的意思’这一条,也被他顺口说了出来。
“呵!”
陆大先生冷喝一声,拂袖道:“愚蠢!”
“你之罪过,在于未能查清这名口中所谓匪徒的真实身份,便将人定罪。若非老夫赶来的及时,那人哪里还能有命在?”
陆大先生指着倒在地上的杨立,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人乃是由本官举荐,明年开春便要前往国子监进学的荫生,国子监早已将此人登记在册。”
“本官对此子知之甚深,其身家清白,父母皆是平籍,背景没有半分污点,怎可能是你口口声声所说的贼匪?”
“若你还认为此子是杀戮武官的贼匪,来,你将证据交给本官本官,以证明他确实做了杀戮武官之事!”
陆无崖声色俱厉!
吴康抬头,震惊地看着陆大先生。
为国朝鞠躬尽瘁,连昭帝都评价为‘国之脊梁’的陆大先生,今日竟为了一个生来便会与国朝为敌的大逆,开脱到如此地步?
竟还为杨立此子谋了一个‘荫生’的资格?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更关键之处是己方确实没有杨立是杀戮武官之贼匪的证据。这本不在太守大人与自己的计划之内,毕竟当时只想尽快斩杀杨立,哪能料到陆大先生真的会插手此事之中。
因而便对所谓‘证据’没有什么准备。
吴康低下头,闷声道:“末将确无证据,得以证明此人斩杀武官之罪。”
“一切皆为末将私心所致,今日罪责,末将愿一人承担!”
陆大先生闻声,摇了摇头:“此子倔强,有你这一番磨砺,于他而言,未必是什么坏事。”
吴康愣了愣,听司空大人的意思,这是不准备责罚自己?
果然,陆大先生接着道:“因而,此事便就此作罢。”
“不过,若杨立此子日后在盛州府再遭逢类似今日之事的话,本官第一个便会找到你头上来。”
“你起来,带着你的士卒走吧!”
“多谢司空大人!”吴康向陆大先生叩首拜谢,而后站起身,招呼气势萎靡的士卒们,重整军列,便要离开。
转身之际,陆大先生轻悄悄道:“庙堂之高,大吏能臣身在其中,亦不敢造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回去且知会赵芝龙一声,莫要曲解了上头人的意思。”
“今日杨立若是身死,你和赵芝龙也断不会得到上面的什么奖赏。引来一场横祸倒说不定!”
吴康冷汗直流,里衣尽被汗水打湿。
他连连点头:“末将一定将司空大人的话语带给太守大人!”
“嘿嘿……”陆大先生咧嘴一笑,“赵太守想必留了不少刺史大人的案底,今日他身死之事,赵太守也该知如何应对。”
“其嫡子孙白虎,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让他去九泉之下侍奉他的父亲吧。”
陆大先生站在光暗分界之处,此时说出的话,尚有些调侃的语气。只是话语中的含义,令吴康不寒而栗!
第七十八章 幕启
少年扛起同袍的尸体,擦了一把眼泪。
身后,老仆阿福拖着鼻青脸肿、已经没有多少气力的苍树,往街道尽头走。
路过少年的时候,苍树不经意间看了对方一眼。
夜色之中,二人眼中都只有对方的面庞轮廓,苍树眼中的那一份淡漠与少年眼神里的仇恨与悲恸碰撞交缠。
良久良久。
少年向已经在自己前方数丈之外的苍树吼了一声:“我一定会砍下你的脑袋,为同袍报仇!”
“为袍襗报仇!”
他的低吼声点燃了周遭武卒心中压抑的愤怒。
一双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直盯着苍树的背影,苍树顿感如芒刺在背,转过身来,眼神之中的寒气几乎凝成实质。
再度与少年的目光相对。
“行啊,爷爷等着你。留个名字吧,以后好歹能给你刻个墓碑。”
“爷爷叫张崇武!”少年龇牙的样子,像极了一头骄傲的狼。
“行。记住……”
老仆一巴掌拍在苍树后脑勺上,将苍树拍得向前踉跄几步,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老人与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少年张崇武的视线内。
他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眼泪才悄悄从眼眶里挤出一滴来。
军卒报卫国朝,付出性命,本寻常事。
那样的死于张崇武而言是死得其所,可是如今,自己的同袍却是在大人们的争斗里死去的。
张崇武为死去的袍襗觉得憋屈。
为这种人而死,太不值得了啊……
……
咯吱嘎吱……
深夜,太守府内。
太守用力抓着茶碗,手背上青筋浮凸。
吴康再度跪倒在地。
偏厅里弥漫令人压抑的气息,吴康深深地低着头颅,肩甲上的伤口还未处理。
赵芝龙本想站起身,但双腿却始终用不上力气,尝试了几次之后,终于还是坐回了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除了这些,司空大人还交代了什么?”
吴康道:“司空大人,令您好生收拾刺史大人身死的首尾……”
“呵!”赵芝龙面现怒色,本要冷喝一声,宣泄自己的愤怒,却在第一个音节迸出鼻翼之后,急喘了一口气。
脸上已经带上了笑意:“呵呵……”
他的表现一惊一乍的,倒是让底下的吴康捉摸不定太守大人的心意了。
“孙如玉贪赃受贿,盛州四大商行,年年如纳贡般向其献上财货。一到年关,孙如玉府宅之前,便是门庭若市之景。”
“这是一个巨贪,本官早便起了诛杀此人之心。如今陆大先生为本官作保,倒也省了本官许多心思。”
赵芝龙对刺史之死,貌似赞不绝口的样子:“其子孙白虎也没少为之帮凶,管理账目。前一段时间,孙府接连失踪七名平籍侍女,本官对此事已查出了些眉目。七个侍女皆为孙白虎奸杀。”
“也罢,那孙白虎此时仍在本官府上等候其父之音信。吴大人,烦请你带人将其锁拿入狱。查清其父子二人罪责之后,便将孙白虎处决了吧!”
吴康应命:“末将领命。”
“下去吧。”
吴康再向赵芝龙行礼,缓缓退步到偏厅门口,接着转身离开。
身后,乒乒乓乓,茶盏瓷器跌碎之声不绝于耳。
太守府管家侍立在角落之中,待到太守将偏厅之中摆放的精美瓷器茶盏砸了大半之后,方才弓背缓缓走到赵芝龙身前,声音沙哑道:“老爷,节度使大人已经走远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响起之后,赵芝龙便停下了手,坐回了座位。
他面色如常,与方才盛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管家与赵芝龙相伴多年,比其发妻都要了解自己的主家,跪倒在赵芝龙跟前,道:“老爷,司空大人的事,要不要给上面汇报?”
“汇报?”赵芝龙笑了笑,“若是真汇报给了上面的大人,才显得本官愚蠢。”
老管家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赵芝龙满意地看了老管家一眼:“司空大人欲要本官为其料理刺史,少不得要卖本官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便是其所透露的,庙堂里的大人们对于那个大逆的态度。”
“呵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暧昧不明。”
“这杨家郎终究成了一个高官们想碰又不敢碰的祸患。”赵芝龙喃喃自语,“好在今日杨立未死,否则本官反倒成了出头鸟……”
“如此,那烧鹅匪之事便到此为止了么?”老管家问询了一句。
赵芝龙一拂袖袍:“揭过吧,揭过吧……”
陆大先生能如此及时出现在那道街巷之中,在关键时刻救出杨立,间接向自己证明了烧鹅匪之事确实与杨立有几分关系。
但是究竟有多少关系,赵芝龙已经不想亦不敢再查下去了。
此时最主要的便是按部就班,好好操办朝堂里的大人们交代给自己的差事。
至于这差事最后能不能成,会不会因为一个烧鹅匪而全盘崩坏……
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赵芝龙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本官对这差事背后隐藏的东西,可是一无所知啊……
赵芝龙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自己方才故作愤怒之相,是否足以蒙蔽吴康。
若被他猜到本官这一次是拿他做了试探之用的棋子,吴康势必反水!
“阿罗,近几日派人,好好监视一下节度使大人的动向,若有任何非寻常之举,立刻汇报给我!”
“知道了,老爷。”
……
“阿福,你说,你的这个徒弟是不是太跋扈了些?”
朔风不息,马车上的紫金罗盘转动不休。
车内传出陆大先生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几分对仆人的调侃。
老仆阿福摇头笑了笑,抬眼看向前方,苍声道:“主人,孙猴子丢了那一口气,可就不是孙猴子了啊……”
“那你要做将猴子压在五指山下的佛祖么?”陆大先生心情不错,说话亦是百无禁忌。
阿福嘿然道:“老爷想做杨家郎头顶的如来么?”
本是一句稀松平常的玩笑之语,陆大先生与阿福经常如此,两人看似是主仆,实则更像是兄弟。
兄长为阿福,弟弟则是陆大先生。
陆大先生却因那一个玩笑叹了一口气:“便像你说的,孙猴子丢了那一口气,便不是孙猴子了啊……”
“你我如此,年少之时,不也一样有个狂傲桀骜的时候么?这孩子……如今这副性情也不错。”
“唯愿他明见本心,日后不再被仇恨困扰……”
马车渐渐远去。
阿福苍老的声音顺着风传递到街角巷尾,传递得很远,很远。
“那个女娃挺不错的,看得出来,杨家郎对这个女子较为上心。”
“哦?老夫缘何未曾看出来?年少好色而慕艾,啧啧……那女娃对杨立是什么态度,你看能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
“别是一场空梦就好了……”
第七十九章 治孤 无当窟
“早在先代宗主广招门徒之时,无当窟今日之劫便已埋下了祸根……”
“新派弟子不愿守旧命,情有可原,只是……只是何以在这大敌当前之时,突然发难啊……无当窟决不能于你我手中覆灭!”
老人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孔在盲女眼前的朦胧里若隐若现:“你是本宗圣女,平息无当窟内乱的事情,非你莫属!”
“若你愿意与李明德联姻,下嫁于他,于无当窟百年大计再好不过!”
盲女江又灵面无表情:“我已立下重誓,此生独身一人,不与任何男子有瓜葛!”
嗤——
双刺缭乱成花团,割破江又灵的皮肤,痛得女子转身欲逃。
混沌世界里,布衣青年披着玄色大氅,发髻盘得端正,向江又灵行礼,气质谦和:“我与这个女子只是萍水相逢,她于我有恩,我无以为报。只能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男子看向江又灵的眼神里,温柔与情意都藏得那么深,不小心泄露一丝,便令江又灵内心悸动不休。
她张了张口,吐出来的话语却是那么决绝凶狠:“你立刻随我去燕州郡明州城!否则我便杀了你!”
话音落地,江又灵内心便有些酸涩与心疼。
好歹也是拼命为己挺身而出的人,怎能用这种语气与人说话?
该温和一些的……
直至此时,江又灵方才发觉此地有些诡异,莫非这是地狱不成?师父与那和尚都已经死了,与自己一同下了地狱?
江又灵悚然一惊!
接着,猛地睁开了眼睛——
女子眉如柳叶,鼻梁俏挺,红唇鲜艳欲滴。
下巴并不如大多美人那般尖,反倒显得圆润,睡梦里眉头微蹙,显出几多娇憨。
唯独那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黝黑眸子里迸射出的寒气令杨立稍微有点不适应。
青年与女子对视一眼。
接着赶紧转过头去。
江又灵也在愣了一瞬之后,迅速别过头去,双腮升起两团红云。
他这般看着自己多久了?
久历江湖的女子,心里有些慌张。
气氛暧昧难明,江又灵抵受不住,几乎要立刻起身,逃离此地。
医家看了看床上的女子,又看了看一旁的俊秀公子,内心如明镜似的,咳嗽了一声:“姑娘受了些外伤,气血亏损。宜多食些羊肉、枸杞、红枣补益身体。”
“此时行动已无大碍……”
医官之后说了些什么,江又灵已经听不进去,当下这副情景,与自己同杨立初见之时的情境有些重合。
当时与和尚分别之时,他也是说,气血亏损,须多食羊肉枸杞之类……
江又灵心底刚刚压抑住的慌张,又涌了上来。
医官与杨立告别,退出房间,还很是细心地闭锁了房门。
男子与女子俱都是沉默着。
江又灵咬了咬下唇,接着转过头来,倔强地看向杨立,与之对视。
青年眉眼里的温柔,与梦境中的别无二致。
仅仅一刻,江又灵便败下阵来,再度转过头去,故意用硬邦邦地语气道:“我昏迷多久了?”
杨立低下头,往后退了三步,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他心里同样慌乱,愣了片刻后,才能整理清楚自己的思绪,回答江又灵的问题:“医官说姑娘长久修习武功,身体比常人要好一些……”
“哦,姑娘昏迷不过一日一夜。姑娘……身体较好。”
青年和尚有点儿语无伦次。
江又灵无暇关注青年此时的语无伦次,她的内心思索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个和尚又不曾修习武功,受了那般重的伤,为何还能比自己苏醒得早……
江又灵又心慌起来……
杨立被吴康打得昏迷过去之后,第二日便醒了过来。
之后便一直守着盲女,生怕女子受伤太过严重,当下亲眼看着江又灵苏醒过来,经历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内心便涌出了几分欣喜。
醒过来了便是好事。
“姑娘……”
杨立开口,想要与江又灵说些什么。
“嗯……”江又灵应声,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柔软。
“呃……”杨立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继续沉默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立绞尽脑汁都不知该与江又灵攀谈的时候,床上的女子开口了:“你究竟要与我说些什么?”
“你现在不说,之后再说我可不一定会听了。”
姑娘的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她只在这里稍待片刻,之后便要离开了?
杨立顿时慌张道:“姑娘可是现在就要走么?”
“伤势还未曾完全痊愈,不妨多待些时日,把伤养好……”
素来内心清净乃或冷静的杨立,此时慌张说话的样子,有一些旁人体会不到的温柔与真诚。
旁人,指的是房间之外的人。
而江姑娘,却非旁人。
她被杨立的这副样子逗得噗嗤一笑,眉眼弯弯的,思凡的和尚看得心旌摇曳,眼神恍惚。
在杨立愣神的片刻时间里,江姑娘脸孔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恢复了平时一贯的冰冷表情。
她说:“我此次并非是无意被追杀至盛州。双蛟剪追杀我在后,而自一开始我便是要准备自明州前来盛州的。”
杨立愣了愣,旋即点了点头:“在下知道的。”
“姑娘此次前来盛州,可是为了寻我?”
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会显得人自作多情,但偏偏经由杨立之口吐出,显得自然无比。
青年的眼神清澈起来,那一份面对江姑娘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隐藏得更深。
几乎到江又灵察觉不到的地步。
杨立的眼神落入江又灵的心底,她有些患得患失,倒未表现在脸孔上,正色道:“我确实是为了来寻你的。”
“倒没想到那么凑巧,被那双蛟剪一路追杀,也能直接与你碰头。”
她淡淡地笑了笑,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
杨立摇头道:“怕不是凑巧,而是那双蛟剪故意引姑娘寻找到在下。”
“哦?此话怎讲?”江姑娘有些讶异道。
“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杨立道,“姑娘不如说说,来盛州寻我所为何事吧?”
“对了,在下,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又是直接要问人家清白女子的闺中小字,江又灵在心里嘲笑了杨立不谙人情事故,怎么能屡次三番直言询问女子的姓名?
初次与杨立相见,分别之时,和尚也是这样直言询问自己的姓名的。
不过江又灵随即想到,自己可能是第一个被杨立屡次询问姓名的人,一丝甜甜的感觉从内心柔软之地慢慢溢发出来。
“江湖儿女,还是不要拘束于小节了吧,在下杨立……”看到江又灵神色有异,杨立迟疑着道。
和尚对自己的想法不加掩饰,他是真想知道眼前女子的名字。
知晓了名字,以后找不到了,总好四处打听的……
不过,杨立的话却起了反效果。
江又灵生硬地笑了笑,冷声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姓氏为江便可以了,数次询问我的名字做些什么?”
江湖儿女,便该不重视清白么?
寻常时候,旁人这么说,江湖儿女如何如何,江又灵多半会一笑置之。
但此时听到杨立这样说,她内心却有些难受,认为自己被看轻了。
然而杨立实在未有看轻江又灵的意思,但也只得道:“呃……江姑娘。”
“我不是江姑娘,我是江女侠!”
“……江女侠。”
门外响起宋宪的声音:“杨兄,陆大先生过来了。”
杨立抬起头,应了一声:“知道了,我这便出去迎接。”
旋即转头:“江女侠,伤势还未恢复,就先不要下床走动了吧,多多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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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治孤 离合剑轴
杨家小院,书房内。
檀香袅袅,炭盆之内,木炭暗红。
老仆阿福一手捏着墨块,在砚上轻而慢地打着圈儿,加少许水,浓浓地墨汁便在砚台里化开。
陆大先生手持兔毫,先以毛笔饱蘸浓墨,而后裹上了一层朱砂,又令一旁侍立的杨立伸出手来。
杨立不知陆大先生要做些什么,但陆大先生总归不至于要坑害自己,于是便依言伸出手。
一根银针刺破了杨立的中指,陆大先生抓着杨立渗出血珠的中指,在宣纸上重重一抹,留下一道血线。
裹着朱砂的兔毫顺势在宣纸上开笔,字骨厚重,笔力雄浑。
字迹在宣纸上铺开,也盖住了那一道血线。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二十个大字,每一个都代表了一种笔法,二十种不同风格的书法在宣纸上交汇,竟给了杨立一种异彩纷呈、百家争鸣的奇异观感。
这二十种不同书法,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杨立对陆大先生的才学又有了一层新的认知,自叹弗如。
“嘿嘿,人到老了,有些东西会被老天爷、被别人拿走,但是学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可谁都拿不走。”陆大先生一边在宣纸上盖上自己的私印,一边说话,似有所指。
杨立知晓这是陆大先生又在引诱自己,要自己向其请教书法之道了。
他只笑了笑,未有再说其他。
陆大先生轻哼一声,转身向眼神热切地盯着宣纸字迹的阿福道:“阿福,开始吧。”
“好,主人。”
阿福早已跃跃欲试,闻言从怀中取出了一面罗盘——正是先前挂在马车上的紫金罗盘。
取出罗盘之后,也不见阿福有什么动作,他只是以手掌穴位相对着紫金罗盘,那罗盘中央的磁针便飞快转动了起来。
起先,书房之中还未有丝毫动静,片刻之后,桌案上的铜炉便随着罗盘磁针的指向而不断摆动,摇摇晃晃的,如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往罗盘指针定格的方向挪动。
而后,书房之中大部分金属之器尽皆开始晃动起来,看得一旁的宋宪大惊失色。
阿福以自身真元引动紫金罗盘,而罗盘则顺势勾动了地磁,进而引发了这一系列异象。
杨立眼神惊讶,却不同于宋宪的大呼小叫,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这一幕,揣摩其中真意。
看杨立对自己专长的地象禁制之法,依旧没有多少兴趣的样子,陆大先生心中更加不悦,加重语气呵了一声。
毛笔在此间纷乱地象之中,对着虚空连续勾勒。
毛笔在虚空之中勾画,也无他物可供毛笔渲染,但偏偏在陆大先生在虚空间看似胡乱的勾画之中。
一道道黑红墨迹便在空气之中慢慢显现。
横竖撇捺,一个个笔画互相勾连,在陆大先生跟前组成了先前写在宣纸之上的那一首诗。
老者毛笔往后拉扯,那一首悬浮在虚空之中,被阿福的真元充斥,散发剑意的诗篇就跟着往宣纸上的墨字覆盖。
陆先生额头上渗出汗水,可见这一步他也是做得小心翼翼,并不轻松,好在虚空中的诗篇终于缓缓覆盖了下来。
与宣纸之上的字迹之间相隔不过一个指头的距离。
正当此时,陆大先生猛地拔出了阿福不知何时挂在腰间的一柄宝剑。
长剑出鞘,光芒湛湛,书房之内原本被木炭烘出的暖意,都在剑刃出鞘之际被驱散了许多!
好剑!
杨立在心中赞叹一声,单凭剑刃久经历练之后,生成的肃杀之气,这一柄剑也该是首阳金精榜上名剑。
老者无暇欣赏把玩名剑,他直接将长剑竖直放在了宣纸之上!
那浮在宣纸上方的虚空诗篇终于落了下来,与宣纸之上字迹合二为一。
锐金之气在宣纸上集聚,墨迹被金气携裹着,再度于宣纸之上化开,一道道剑光也似的墨迹便在宣纸之上纵横捭阖。
而那柄压在宣纸之上的名剑便在这一刻被吞噬了剑刃,只剩剑柄连接着宣纸,宛若与宣纸浑然一体了一般!
接着,陆大先生不等杨立与宋宪看清宣纸上的剑光图景,便捏住宣纸一角,将整张宣纸卷了起来,直接掷入炭盘之内!
呼!
不过片刻时间,炭盆内就燃起了熊熊火焰,火苗攀附上那一卷诗篇,纸色渐渐在火焰舔舐下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层金红交加的颜色。
杨立扬了扬眉毛,预料之中整卷诗篇被火焰烧毁的景象没有出现。
反倒是宣纸被焚烧完毕之后,竟然留下了了一卷似金似纸之材质的画轴。
剑柄亦在那不知缘何而显得分外炽烈的火焰煅烧下,渐渐覆盖上了金红纹络。
而炭盆里的木炭却在这短短一刻的时间内,燃烧干净,完全熄灭了。
此时,阿福也不用陆大先生吩咐,走到炭盆前将那一卷"剑轴"拿出来,转身放到了陆大先生身前的桌案上。
“离离之火,兑阳金精,北极元磁,兑阴真元。”阿福看着那一卷剑轴,喟然道,“老爷这一次可真让老仆涨了见识。”
“你在这儿夸耀老夫,这边这个小娃娃,还当你是在吹捧老夫呢。”
陆大先生从怀里掏出布帛,擦拭脸上的汗水。
看来这一番引地象入纸面,着实耗费了他不少精力。
再加上将那柄明剑的寒冽之气与地象融合,此中许多精细操纵都藏在了陆大先生看似随意的手法之中。
老者辛苦做了这般多,身旁的杨立除了惊讶之外,再无其他表示,更引得陆大先生气闷,阴阳怪气地说话,侧目瞪了杨立一眼。
阿福憨笑一声,知道陆大先生此时心情不好,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副剑轴,老夫特意选了离火真宗作为剑轴,结合北极元磁与阿福的寒性真元,拟剑意入画。”
陆大先生一边说话,一边将那副似金似纸的剑轴缓缓摊开。
其上只有一道道剑丝一般的纹路,先前的墨迹与血痕都被火焰烧化,融入了剑轴之中。
“离火真宗?”杨立扬了扬眉毛。
先前曾经看过首阳阁的金精榜,知晓这‘离火真宗’宝剑被列入了十名剑之中。
杨立神色有些惋惜:“一柄好剑,便这样被销去剑体,与书画融为一体,是不是有些浪费了?”
“孤陋寡闻。”陆大先生冷笑一声,将剑轴递给杨立,“一柄名剑,即使再如何锋锐,也只是器物而已,没有性灵,不可能自觉护住杀敌。”
“但老夫眼下将其与阵法结合,便算是赋予了它一丝性灵,日后你若再身临今日之险境,便能体会到它的妙用。”
第八十一章 治孤 千金之子
“先生这是,要将这一个剑轴送给我么?”
杨立捏着那一卷剑轴,愣了愣,旋即道。
陆大先生一番解释,便让杨立明白了这一卷剑轴的价值,更何况,其出自于地象宗师陆大先生之手,在其原本的价值之上,加上陆大先生的名号,其价值还能翻上几番。
单单是一柄名列金精榜的名剑,价值便难以估量,更何况是以之为底,绘制上阵法的剑轴。
而陆大先生却随手把它送给了杨立,礼物之重,令杨立不得不开口拒绝:“先生,这礼物太过贵重了。在下无功不受禄……”
“叨叨什么,让你拿着你拿着就是!”
陆大先生将杨立递过来剑轴的手掌又推了回去,不耐烦道:“昨夜之事,因为老夫在场,你尚且能
逃过一劫。”
“但是老夫毕竟不能时时都看着你这个麻烦娃娃,有这剑轴护体,以你的聪明才智,以后好歹能从绝境之中劈出一道生机。”
“杨兄,你便收下吧,毕竟是陆大先生的一番心意……”宋宪轻声劝说杨立。
陆大先生对于杨兄种种爱护,杨兄身在其中,感觉不到。但宋宪作为旁观者,则是看得真切。
如此长者,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被辜负的一方。宋书生不忍心陆大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名士遭到拒绝。
他也能看出来,陆大先生已经有了将杨立视作衣钵传人的意思。
“杨立心知先生此举,是关怀杨立。”杨立躬身,恭恭敬敬。虽与陆大先生理念立场不和,但老者对待自己却始终没有偏见,更在危难之时为自己施之援手。
杨立对陆大先生始终怀着一份感激与歉疚。
感激自不必说,能悉心教导自己这般久,还费尽心思为自己谋取国子监监生的资格,又在自己性命垂危之际,救了自己。
愧疚则来自于杨立深知,自己与陆大先生绝不可能是一条路上的人。大先生乃是当朝名宿,位列三公的贤臣,为国而谋,鞠躬尽瘁。大先生之所以这般中意自己,未尝没有令自己继承他的衣钵与志向的意思。
但自己身负师父遗志,为父平反。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若要完成,必要推翻如今昭帝的思想。
这样便造成了自己与昭朝的对立,也是自己终究会与陆大先生对立。
如此,终会辜负了陆大先生对自己的关怀,杨立因而对大先生抱有愧疚。
今日若恬不知耻,再收了陆大先生这么贵重的一卷剑轴,只会加深自己心头的愧疚之感。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陆大先生笑了笑,倒是没有因为杨立的屡次拒绝而动怒,“你如今自然算不上是千金之子。”
“但是朝中那么多的大臣关注你的一举一动,仅此一点倒可以同千金之子媲美了。”
“他们对待你,可大半都没有什么好心。巴不得你立刻身死。这剑轴也是老夫随手便能拿出来的东西,临危庇护你的性命已经足够。”
“拿着吧,以后总会用到。”
杨立闻听陆大先生的话语,欲要开口说话,被陆大先生挥手打断。
老者看着杨立,目光炯炯,道:“若是你今日能与老夫保证,以后不会再行危险之举,不会轻易脱离盛州,听从老夫的安排。
这一卷剑轴你自然便也用不到了。你能保证么?”
寥寥几句话,便令陆大先生反客为主,以剑轴倒逼杨立。
杨立摇了摇头。
江女侠自燕州郡千里迢迢赶来,寻找自己,断不是为了能与自己说上几句话而来的。
她应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自己商议。必要时候,自己可能要与之同去一趟燕州郡。自己便也不可能不离开燕州了。
“小子不能向陆大先生保证……”
青年道。
杨立脸孔上的神色被陆大先生悉数捕捉到了,他心头一突,紧接着问道:“你可是近期有了什么出行计划不成?”
“小子可能要与那位姑娘一道,赶赴燕州郡一趟。”杨立如实相告。
“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便又要兵行险地?!”陆大先生怒声道。
老者对燕州郡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并不清楚。
但是朝堂之上的风向,让他可以大概判断出,如今的燕州郡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涉足的地方。
那里太凶险了。
“那位姑娘有恩于小子,小子投桃报李……”
“老夫于你便没有恩情了么!你当如何报偿老夫?!”
“大先生于小子有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杨立面上闪过歉疚之色,将手中的剑轴递向陆大先生,“但是小子无以为报。”
要如何报偿陆大先生?
自己又能给陆大先生些什么?
“这一卷剑轴,小子是万万不能再收了……”
陆大先生气得发抖,站在原地半晌,摇了摇头,苍老脸孔上的怒意褪去,漠然表情里透着一丝落寞。
老者说:“罢了,罢了……”
“这卷剑轴,你收着吧,早晚会用得到。”
“老夫只有一句忠告,燕州郡兹事体大,关乎圣天子重整江湖,肃清律法之计。”
“切莫与这不可阻挡的澎湃浪潮为敌,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
“燕州么……”
杨立手指磨砂着剑轴,站在窗前,目光落在带着阿福缓缓离开小院的陆大先生身上,内心思绪翻涌。
“圣天子欲治江湖,与金兵入燕,戕民兴灾有甚么关系?”宋书生眉头紧锁。
在他的认知里,那位性格强硬、铁腕以治朝野的昭朝皇帝陛下,似乎从来都与金朝没有什么交集。
而且,金兵悄然渗透入昭朝疆域,在关东一带化身贼匪,劫掠昭朝百姓,此事涉一国之尊严。纵然圣天子欲于燕州治江湖,亦不可能引狼入室,假借别**卒之手。
此事,不合常理。
陆大先生是不是漏掉了什么讯息?
杨立看了宋书生一眼。
宋兄常伴自己左右,知晓的那些关于昭朝阴暗面的事情太多了一些,杨立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突然浮现在脑中的担忧念头甩出脑海,道:“人无完人。”
“陆大先生对此事亦不甚知之,大概还不知晓金兵伪装山神宗贼匪,四处兴风作浪之事。算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杨立说着,笑了笑,目光深幽,又说了一句意味难明的话语来。
“至于昭朝的那位皇帝陛下,如今终究已是个老人。老人家,耳不能聪,目不能明,在所难免……”
低低地一声叹息……
宋宪抬起头,先前在杨立一番话下,渐渐舒展的眉头又皱紧:“杨兄,若是圣天子故意如此,你插手此事……”
“平狄戎,灭成王,降服十六路军阀,以武功立国,昌文瑞之风,桩桩件件,皆能证明你我所在之国的那位主宰,并非庸才,更不可能昏聩至如今借金兵之手,荼毒己国之百姓,就为了治理一个所谓江湖。”杨立眼神慢慢转冷,更有一股坚定的意念在其中沉积,“在下愿意相信,此中必定有人故意歪曲了他的意思,借皇帝治江湖之命,谋取一己私利。”
“我一定要插手此事,都邪已经被卷入此事之中,作为他的首领,焉能对属下之难坐视不理?”
宋宪被杨立先前一番话吸引了心神,面上露出惊喜之色,道:“杨兄对圣天子之事迹,竟如此了解么?”
昭朝立国天子,诸郡百姓,无不敬仰。
而身为更靠近天子核心阶层的士籍,宋宪更将以身侍国,报效天子当成终生目标。
他惊喜的不是杨立了解昭朝皇帝,而是以为杨立一定是时时翻阅史家典籍,了解了昭朝圣明天子之为人,对之心生神往。
宋宪有理由相信,任何人在了解了当今龙座上的那位之后,皆会对之产生钦佩之情。
杨立点了点头,但是接着说出来的话,却令宋宪面色一变。
“虽自知己力羸弱,恐不能翻覆天下风云。”
“然而既想要令昭帝向先父低头认错,多了解这位你口中的圣明天子一些,终究是有好处的。”
“欲要击败敌人,必须全面了解敌人。”
宋宪面色懵然,良久,直到杨立都离开了书房,才慢慢反应过来,颓然道:“原来是……了解敌人么……”
第八十二章 吞吐天地之志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盛州陆氏别院,陆大先生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卷书,正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书上内容。
大先生此时面上全无与杨立对话之时的漠然之色,反倒是眉飞色舞,读书读到高兴处,口中吐出的声音便也愈来愈高昂。
他手中捏着的书卷,正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其中的一卷 。
书上讲的是【青梅煮酒论英雄】那一回。
老仆阿福侍奉在侧,笑眯眯地看着自家主人兴致高昂的情态,道:“老爷从杨家郎那边回来之后,便拿出这一卷书读了多遍了,尤其是单单‘青梅煮酒论英雄’一回,更是爱不释手。可是想到了什么?”
“哈哈……”陆大先生喜形于色,早在等待阿福这老倌儿开口询问,书都读了数遍,阿福才上钩。他当即道,“阿福,你觉得杨家郎此子如何?”
阿福跟随陆大先生数十年,对陆大先生知之甚深,他已经了解了自家主人内心真正所想,面上也不做表露,而是奇道:“老爷不是说此人难为朝廷所用,孺子不可教也么?”
眼看陆大先生面上变了颜色,才笑道:“看来几番相处下来,老爷对此子有了新的看法,阿福愚钝,猜不透老爷的心思,不妨老爷直接说于阿福听罢。”
“你这老倌儿!”陆大先生哼了一声,手指虚点阿福的脑袋,片刻后才嘿然道,“到了老夫如今这个年纪,世事过眼,循脉着洛,看个本真已是寻常事。”
“似朝堂上那些个污浊之辈想借皇帝之旨谋取私利,莫非以为老夫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么?可笑至极!”
“老爷自然是世事洞明的。”阿福皮笑肉不笑地恭维了一句,惹得陆大先生又瞪了他一眼:“虚伪!”
陆大先生又道:“嘿嘿,杨立那小子以为老夫不知此事之中另有玄机,却不知老夫已然将其中猫腻了然于心。”
“既然如此,何不将之直接告诉杨立,这样一来,老爷也不至于与杨家郎意见相左,闹些个不愉快。”老仆阿福诧异道。
老爷已将事情说得清楚,他明了此中猫腻,却选择了对杨立隐瞒,却是为何?
阿福可是深知自家主人对那杨家郎的喜爱的。
“老夫不说,这小子也能寻摸得清楚。说与不说本无区别。”陆大先生摇头一笑。
都说世间有人生而便多智近乎妖,陆大先生自是不信的。
然而如今却真有一位大智如妖的人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令人不由得喟叹命运之玄奇。
“不过,老夫未将话言尽,却也有些意外收获。”陆大先生神秘道。
“哦?”阿福应道。
陆大先生目光落在手中书卷上,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幽幽,枯竹竹影摇曳,与从前本无半分差别。
然而陆大先生当下心境,与从前之老朽气态却有大不同。
因此这微微摇曳的竹影,天边泊来轻轻浅浅的月光,都成了风起云涌的先兆。
“如这青梅煮酒一回,曹孟德对那刘备所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
“杨小子以往最多算是一个谋士,勉强堪当腹有良谋之评价。然而如今,自他决心踏入这一盘由众权臣施为的大棋之后,便亦有了第一个志向。”
“若他依循老爷您的说法往下去猜测,这个志向恐怕便是与当今天子对抗吧?”阿福终于了解了自家主人的全盘想法,忍不住质疑道,“若是如此,岂不是与老爷当初想法相悖?”
“哈哈……”陆大先生意气风发,“且不说这个,阿福,我先问你,这决心与如今威势正隆、比肩天神的昭朝皇帝对抗,算不算是大志向?”
阿福一愣,片刻后断然道:“大志向,大勇力,大胆魄!”
“正是如此!”陆大先生指头猛地敲了一下桌子,“老夫从来不在乎杨家小子是否与朝堂对抗。”
“老夫在乎的,是这小子能不能担起与朝堂,与皇帝对抗带来的纲常不存、人道崩殂的后果。若他不能,便是大逆。若他能够做到,亦依旧是大逆。”
“不过,既然如此,大逆又如何?”
“当今之世,陛下已老来昏聩,致使朝堂之中权奸纵横,诸臣结党营私。”
“此正值求变之期。”
“而天子下旨治江湖,群臣奔走,欲要在此中分一杯羹,置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于不顾,竟荒诞到放任金人入关,令民受兵祸之害。”
“这是他们做出来的棋局。亦是如今最大的变数,乱象!”
“大乱之后,便是大辟!”
“老夫以为,杨家小子既然入了这大乱之局,必然寻求大辟,遑论是为众生,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超脱,都必然对此乱局坐视不理。”
陆大先生语气激烈地说完那番话之后,意犹未尽地吐出一口气,又缓缓道:“如此,便看他能不能大辟此大乱之象了……”
“老夫已是垂暮之年,精力不似从前旺盛,再也做不了下一个大潮之中的弄潮儿。”
“不过还是能为老夫选定的弟子做一做铺路石的。”
书房中的气氛安静了下来。
陆大先生是因先前语气太过激昂而致的短暂萎靡。
而老仆阿福,此时内心却想起了【青梅煮酒论英雄】之中的另一段话——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杨家郎有此决心胆魄,入棋局与朝堂重臣对抗。而自家主人,又何尝不是有大胆魄,敢于成全杨立这一个如此胆大包天之志!
这倒正应了那【青梅煮酒论英雄】之中,曹孟德对刘备所说的几句话。
老仆阿福笑了笑,向陆大先生道:“老爷既然心中已经有了计量,如今阿福该做些什么,也好配合那位杨家郎?”
陆大先生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向身后跟着的阿福道:“如今,此事正初显端倪,脉络复杂,你我一时之间却是什么也做不得的。”
“不过,在此之前,你我倒是必须要先回一趟鼎京了……”
第八十三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是日清晨,马车停在小院门口,马儿不时甩甩脑袋,有些不习惯身上的辔头。
马车一侧,苍树驾驭着一匹黑马,一袭布衣,背着剑匣。
在其战马之后,杨立携江姑娘同宋宪道别。
宋宪面上隐隐有担忧之色,向杨立道:“燕州此时时局凶险,杨兄还要多多小心才是。”
说着,宋书生往苍树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若是与苍大侠同行,在燕州也多了一重保障,杨兄为何要在此时与苍树分开出行?”
江女侠注意到宋宪眼神之中的忌惮,亦是冷笑着向杨立说道:“这个书呆说得不错,杨和尚,我须得先提醒提醒你,燕州不必这盛州一郡首府之地,整个燕州乱民暴民横行,匪类众多。是朝廷也不会将之放入眼中的化外之地。”
“你虽然受我之托,于我同去。不过若是出了差错,本姑娘也难保全你。”
精力恢复的江女侠在宋书生眼里,活脱脱一个美貌夜叉,言语凶蛮,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温婉贤淑。
如此女子,绝非大好男儿之良配也……
宋宪摇着脑袋,在心中感慨一句,忍不住同江姑娘辩驳道:“不论如何,杨兄也是受你之托,前去燕州解你宗派之围。”
“姑娘怎能在此时,说出这等不负责任的言语来?若是杨兄真出了差错,姑娘作为同道,伸出援手亦是合乎情理之举吧?”
“不在此时把丑话说在前头,莫非要等到他被贼匪杀了,才将话说出口么?”江女侠冷冷道。
噎的宋宪说不出话来。
杨立苦笑。
宋兄与江姑娘,彼此之间都曲解了各自的意思。
杨立与江姑娘不过数面之缘,不敢妄言了解这位女侠,但亦知对方不会是那等枉顾道义之辈,更不可能做出弃同道于不顾的事情。
江姑娘之所言,无非是在从侧面提醒杨立,燕州凶险,小心为上。若是真有大危难,江姑娘亦有可能救不了自己。
但偏偏这番话由冷冰冰的江女侠说出口,便像是换了一重意思般,令宋宪产生了曲解,以为江姑娘会在危难之际弃自己于不顾。
杨立叹了口气,心知与宋兄解释反倒显得画蛇添足,只是道:“此去燕州,尚不知要在哪里呆多少时日,宋兄身在盛州府,没有近忧,仍有远虑。这些时日宋兄要好生准备,温习功课。”
“在下预祝宋兄秋闱夺魁,高中举人!”
宋宪谦让了几句,又道:“不知燕州之事几时能够结束,若时日尚早,杨兄切莫忘记,前往京城国子监报道,有了监生之位分,杨兄亦能与在下一道,参加秋闱之试了。”
杨立闻言愣了愣,才想到还有这一桩事。
他看着宋宪,笑了笑,又点了点头:“好,若有机会,在下愿与宋兄一道参加秋闱之试。”
两人在这边依依惜别,江又灵看得腻烦,便独自回到了马车上。
驾马的车夫是苍树临时从鱼肠道调派来的一名杀手,在首阳阁的锐士榜上,也是能排的上号的好手。
苍树此时刚刚吩咐杀手完毕了,看杨立还与宋宪说得热乎,转头对杀手文庸道了一句:“燕州凶险,务必保护大首领周全,纵使是你死在那里,亦不能令大首领有半点差池。”
文庸面色木然,点了点头,遍布老茧的手紧紧捉着缰绳,道:“我知。”
苍树看了文庸一眼,还是有些不放心:“我知你心中对先首领传位于一个和尚有些不满。”
“但如今某家与这和尚相处日久,亦知这和尚有你我之所不能及之处。我们是一个大家子,遑论家长是不是你我同道中人,但只要他能护佑家人周全,便是顶好的家长。”
“这次大首领前去燕州,首要原因,便是解救三首领。你该明白某家的意思,对么?”
文庸抬起头,目光冷冰冰地看着苍树。
苍树心知文庸就这个性子,也不着恼。
“二首领您的性子适合去做山大王,打家劫舍,劫富济贫还可以,做不了家长的。”
被人当面直言自己性情像是个无法无天的匪类,苍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在鱼肠道底下部署之中,其素有威信,倒是收拢了一些与都邪、杨立两人一道时的桀骜性情。
连带为了帮助杨立竖立在鱼肠道属下心中的威严,对杨立的称呼也换成了大首领。
文庸不理会自己顶头上司的尴尬,继续自顾自道:“三首领倒是十成十的杀手模子。但单单是好杀手,好刺客,也做不了家长。”
苍树皱了皱眉头:“所以呢?你要说些什么?”
“只是为了讥讽讥讽我与都邪的性情如何如何?”
这文庸素来不服自己,师父故去了,苍树也觉得有些压不住他了。
否则若是鱼肠道之中的普通杀手,苍树也不至于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到头来还被反过来这样教训。
“我是说先首领果然慧眼独具,选中了如今的大首领。二首领与三首领,能被他降服,他也是有些本事的。”
“文庸佩服有本事的人,二首领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帖。”
苍树嘁了一声,心说杨和尚可没能降服得了自己,不过倒也没真将这句话说出口,而是转头向
后边的杨立道:“和……大首领!咱们该出发了!”
听到苍树催促,杨立又与宋宪嘱托了几句,便往马车这边走了过来。
苍树那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大首领,也令青年自己听得心理别扭,迎着苍树恨恨地眼神,杨立道:“苍树……可以不必如此。”
“嘁!”苍树撇了撇嘴,向杨立道:“这次某与都邪可都无法从旁协助于你了,和尚……大首领,路上一切小心!”
“你既然也知道燕州之事里,都有大概哪些人从中作梗,想必心里也是有了应对之策的,我就不画蛇添足嘱咐你什么了。”
苍树表情有些不自然,不习惯与杨立这样温言说话。
但是文庸在旁边看着,他作为鱼肠道的二首领,就得以身作则,摆出一个面对如今新来的大首领的榜样态度来。
不然他叫和尚叫得顺嘴,底下那些人也这般叫。
下属不敬重首领了,鱼肠道岂不是要乱套?
杨立看出了苍树的不自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们自盛州分别吧,你前往鼎京,亦有要务在身,从此地离开之后,一路要小心隐藏,不要令人发现了行踪。”
“放心便是。”苍树点头。
文庸伸出一只手,把杨立拽上了 马车,也没与初次相见的新任大首领说些什么,表情木木的,惹得苍树又瞪了他一眼。
苍树朝掀开车帘的杨立拱手抱拳:“保重!”
杨立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苍树策马缓缓向前,走出数丈之后,忍不住回头:“真不要我在旁协助于你么?你交给我的这件事,换个人也可以办了。”
“此事并不简单,交给你来办,在下更加放心。”杨立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苍树与己同行。
“你信我。”
“我亦信你。”
苍树笑了笑,转头策马奔行,渐渐消失在街道之上。
远方,初阳点燃城阙。
天下白。
第八十四章 我从地狱来
“杀!杀!”
“枉死刀宗窝藏黄天教逆贼,意图谋反,如今逆贼已尽被围困于青龙山,儿郎们,随本将杀上去!”
艳阳抹过枪刃,转而流露出冷森森的光。
兵器刺破胸腔,带出大蓬大蓬艳红红的血。
哀哭,尖叫,痛嚎。
“我们不过是看流民可怜,施粥给他们而已啊……”大长老白花花的胡子颤颤巍巍的,他倒在地上,一个武卒一枪将他的手掌钉近泥土里。
鲜血便同乌黑的泥土一道,在大地上蔓延。
都邪回首,看到衣衫褴褛,瘦弱得只剩一副骨架的孩童向自己甜甜地笑着:“哥哥,哥哥,将来我也要跟你一起习武,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么?”都邪喃喃自语。
然后,那个前一刻还在冲 他笑着的孩童,面上的表情便在下一刻如厉鬼般狰狞。
他露出肋骨痕迹的胸膛上,盛开鲜红的花朵,灼痛了都邪的眼睛。
“杀光这些匪类!”
“杀光这些匪类!”
咚咚……
咚咚!
“施粥给流民?呵呵?谁允许你向这些乱民暴民施粥的?愚昧至极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不成?”
“安安心心做你的土匪不好么!”
“他们要吃饭,要喝粥,也得喝朝廷赐给他们的粥,吃朝廷赏给他们的饭!”
嗤!
刀刃向下,在一通毫不掩饰讥讽与刻薄的言语中,割掉了大长老的头颅。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丧失了最后的神采,显得空洞与哀惶。
它撞进都邪的心里,令都邪直觉得天地都在兜转,而自己身处于此间天地之下的地狱里。
有无数双从烂泥沼里伸出的手攀附上都邪的全身。
负重前行,带着巨大的惶惑与迷惘,往一个没有标的的明天去。
都邪知道那双眼睛在询问自己什么,它在问自己,朝廷何时给流民粥饭吃?
何时给天下苍生百姓粥饭吃?
都邪咆哮,怒吼。
为什么要问某家这个问题?某家不是朝廷,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吏权臣,怎会知道这个答案?
何必要令某家背负这些?
何必?
何必!
都邪再抬头,看到那个连面孔都笼罩在面甲之中的将领与自己对视,隔着一层厚厚的钢铁,都邪都能感受到面甲之中那双眼睛里浓浓的恶毒与嘲讽。
他扬刀,一刀劈杀向都邪!
“你们可真不配枉死刀宗这个名号啊,哈哈!一群匪类竟然有了慈悲之心?”
“还敢自称枉死刀宗?可笑,可笑!”
都邪仓皇躲避。
又是一刀。
都邪步步后退。
将领的招式并不高明,甚至在都邪眼里显得粗鄙无比,但是都邪却似着了魔一般,使不出力气,更拔不出自己的刀来。
拔不出刀,拔不出刀……
拔不出刀便杀不了人,报不了仇……
我拔不出刀啊!
更深的畏惧在都邪内心扎根,他深知那是对于权力的崇拜转而深化形成的恐惧。
“杀了他!杀了他啊!”
“报仇!我要报仇!”
另一个声音,在都邪心底疯狂咆哮。
“大首领说了,我们要鼎革天下!我们要革了这些狗官的命!”
“报仇!报仇!”
“拔刀啊!”
在过往的故事里,都邪终究还是没能拔出自己的刀。
他只是仓皇地,舍弃了背后所有的师门兄弟,亡命奔逃。
那双汇聚狰狞、恶毒、残忍、冷漠的眼睛,便从此深深地刻印在了都邪的梦境里,骨髓里,记忆里。
它又一次张开了眸子。
都邪从梦境种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喘息了几口气,将里衣除去,露出一道道伤疤纵横的上身。
在那些伤疤之中,有一道最为醒目,它大喇喇地横在都邪的胸膛上,很深,很深。
这是要带进坟墓里的东西。
都邪咧嘴,露出一个绝谈不上和善的笑容,这个笑容里透着极深极深的仇恨。
他抚摸着自己胸膛上的那道伤疤,坐在窗前的板凳上,撕开窗棂上的纸。
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在那些目光所不能及的阴暗角落里,有哀哭声,有嘶吼声。
隐隐约约的,像是一场梦,顷刻间就会消失。
“嘿嘿……”
都邪喉咙里涌出莫名的音节,他拎起刀,转过身来。
强壮的身子挡住了窗,暗沉沉的夜为他的上身边沿加上一层深黑的轮廓,宛若魔神。
主宰生杀的魔神……
一名身穿红袍,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的大汉看着面对自己的都邪,眼神惶恐,不断后退。
直到退到墙角,再也退不动。
于他而言,此时的都邪确实能主宰自己的生死。
“唔……唔!”
大汉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向自己慢慢靠近的都邪,奋力挣扎着。
他明知自己的这种行为只是徒劳,在此地被困了一夜,他想要挣扎逃跑的**都没有消减过。
都邪冷冷地看着挣扎的大汉,不发一言。
他最初抓到此人时,此人正在奸淫一个普通庄户家的妻女,那时此人还是凶恶无比,嚣张跋扈。
转眼间成为了阶下囚之后,其所谓獠牙便尽数卸去,露出了脆弱无力的内在。
世间所谓强蛮者,亦要在生死面前低头。
“你不想死?”
都邪咧嘴无声地笑了笑,蹲下来,同大汉说道。
大汉连忙用力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希冀的光芒。
“若你不死,我如何能够进入真理教?”
“唔!唔!”
大汉的眼神再度变得惊恐而绝望,他看着都邪慢慢抽出了刀,刀刃与刀鞘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死神催命的声音。
声声叩在他的心头。
“你强暴流民之时怎么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为人还是要多行善,不然终究会有人看你不顺眼,一刀割了你的脑袋。”
都邪喃喃自语,脑海里蓦地闪现过杨立的脸孔,他面上冷森森的笑意便在大汉眼睛里变得柔软了一些。
机会,稍纵即逝!
大汉捕捉到了都邪失神的这个刹那,奋力以头顶向都邪的胸口!
啪!
一只铁掌骤然向前,攥住了大汉的发髻!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诡计往往全无作用。
任凭大汉如何挣扎,都邪抓着大汉发髻的手掌都没有丝毫松动,他将刀刃横在了大汉喉咙前,而后,向一侧猛地一拉——
嗤!
都邪朝后倒退,大汉脖颈间的鲜血冲天而起。却没有一滴落在都邪的身上。
刀客的动作宛若是常年宰杀猪羊的屠夫一般,自然无比,行云流水。
他盯着手中大汉头颅上,那双大睁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还刀入鞘,腾出来的手掌覆盖在那张脸孔上,催动真元,如烈火般的真元侵蚀着大汉的面皮,很快便使之变得面目全非。
做完这些之后,都邪用布包了大汉的首级,又将地上无头尸体的红袍除下,丢进火堆里烧了个干净。
火焰燃尽,天已放亮。
都邪推开门,向远方走去。
第八十五章 在人间
稀稀拉拉的民居在山坡上散开,青黑色的烟雾往天空中飘去。
那并非农户家里烧火做饭燃起的炊烟,而是民居被火焰烧毁之后涌出的烟雾。
都邪提着一个布包,往山坡上走。
前面是一方车马汇聚之地,牲畜牛羊在地上留下的粪便散发出浓烈地让人不适应的气味。
一排排新建的营房里,关押着贼匪从关东至燕州以来强掳来的青壮与妇女。
距离营房不远处,一根木杆上挂着一面旗子,上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
旗子下面摆着一张桌子,有着红袍的文士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看着来往的牲口与被绳索串成一串,推入营房的青壮妇女,眼神嫌恶,不时以袖子遮住口鼻。
都邪站在山坡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恍惚间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披挂甲胄的军兵立在山坡上各个视野开阔的地点,来回巡逻。他们与那坐在桌子前的文士一样,尽着红袍。
昭朝对于天下百姓之服饰颜色,材质有着严格的要求,凡平籍、贱籍、奴籍者皆不能身穿正红、正青、绯色、紫色衣袍。
其中青色是低级官员以及列入了士籍的秀才、监生之穿着;绯色以及红色作为朝廷六品上,四品下官员之穿着。
而眼前这些匪类却甚为大胆,统一穿着红色衣袍,视朝廷仪轨于不顾。
都邪笑了笑,并未在意这些细节上的东西。
真理教背后本来便有朝廷作为靠山,在衣衫穿着上逾越一些,怕也是无人会对此有所非议的。
何况,庙堂里的那些所谓权臣高官们,素来都将燕州郡当做是三不管地带,从来不拿燕州郡作为自家疆域范围之内,便也失却了治理此地,牧民一方的心思。
在这等情况之下,即便有人占山为王,服饰着装逾越了规矩,他们也是懒得去理会的。
自燕王杨统被治以谋逆之罪,麾下将士被发配沉沙关,勒令死守沉沙关百年之后,燕州郡这个曾经一度被天下人当做是比肩鼎京逐鹿府的繁华之地,也渐渐没落。
此一郡之地,自燕王杨统死后,已十数年未有一任太守履任,各州府亦没有了州官坐镇。
这里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荒芜之地。
昭朝的那位皇帝陛下认为燕州乃是不祥之地,群臣也对此地避之不及。究其原因,无非是燕王杨统在此地潜心耕耘十数年,教化民众。说燕州是作为杨统施展生平抱负,为日后的大昭立下的一个榜样之郡也可以。
此地的百姓从不属于大昭皇帝,甚至不属于大昭。
随便推开一家庄户的门,进去便能在神龛里找到燕王杨统的牌位。
这样一个人人皆是大逆的燕州,也难怪庙堂群臣与皇帝不喜,将诸般酷厉手段在燕州轮番上演了个遍。
然而即便如此,燕王杨统在此地埋下的火种依旧生生不息,只待燎原之时。
曾经的枉死刀宗算是火种之一 ,如今的无当窟亦算是其中之一。
但是都邪此时前来投靠的,却并非是枉死刀宗曾经地界里的几个新兴势力,亦非无当窟的云罗山。而是与无当窟正对立的真理教。
朝廷权臣手下的走狗。
都邪大步走到了旗子下的文士跟前,将背后的包袱扔到了桌上,瓮声瓮气地说话,表现得像是一个莽撞的武夫:“人我已经杀了,现在能跟着你们干了吧?”
文士被突然被人扔到桌子上的东西吓了一跳,隐约间还有血腥味窜入鼻子里,他猛地直起了身体,又抬头,看到昨日里来投靠真理教的无当窟,听得其口中所说言语,顿时有些不悦。
怎能将一颗人头就这样扔到别人的桌子上?不懂礼数,莽夫!
他当即道:“你这莽汉,退后一步,别靠近我!”
说着,又要以袖子遮掩口鼻,同时捞起桌子上的一支毛笔,挑开了桌上的包袱。
内里一颗早看不清面孔形容的人头正对着文士。
见惯了各种形状的尸体,一颗人头倒吓不到文士,不过都邪先前的莽撞行为着实令 文士不喜。
他瞪了都邪 一眼。
都邪心中冷笑一声,故意伸长脖子往文士那边靠近:“咋了?人都杀了?不能跟着你们混饭吃吗?”
“蠢货,你是有多久没有吃过饭了!”
文士脸庞泛红,一把推开了都邪的脑袋,怒骂一声,站起身来,又看了都邪一眼。
想到这个莽汉估计也活不了多久,此时却 还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吵嚷着吃饭,倒是像极了那些上法场的囚犯一般,顿时轻笑几声,向都邪说道:“也是你今天运气好,正碰上某家心情好的时候。否则这般莽撞冲撞了某家,少不了你一顿鞭子的!”
“跟我来吧!”
都邪闻言喜笑颜开:“嘿嘿,有饭吃了啊?”
“少废话,跟我来,吃饭吃饭,你上辈子怕不是个饿死鬼!”
文士不耐烦地教训了都邪几句,先前还对都邪这等主动前来投靠真理教的人有些怀疑。
真理教在燕州的名声,他自己倒也清楚,真有人前来投靠的话,估计也是那等蠢笨、二百五一类的角色。
现在再看都邪这个人,可不就是个满脑子就想着吃饭的蠢物?
倒也正好,真理教如今正需要这样的蠢物充作送死鬼,过不了几日与无当窟一场大战,少不了身后莽汉这样的人来。
文士复又想到,距离首领交代给自己要招揽的人手还差二十余 个,顿时又有些心烦,面色便也有些难看。
都邪倒未注意身前文士的脸色如何,他四下打量着这处真理教教众临时造起来的营盘,将沿途一些关键路标以及周遭情况都记在了心里。
自‘镇狱刀经 ’之消息流入都邪耳朵后,他便能确定必定有曾经的枉死刀宗仇敌从中作梗。
因而都邪从逐鹿府一路来到了燕州郡,尾随释放消息的真理教教众,在多方探听之后,终于寻到了这个正在招揽人手的真理教营盘。
真理教毕竟也是朝廷权臣手中的兵器,素日里也鲜少有吸收招揽人手之举,都邪也知晓这个营盘所招收的人,估计也顶多算是真理教的外围弟子,甚至连外围弟子也算不上,专门用来替他们办一些脏活累活甚至是送命活计的。
但即便如此,都邪亦是甘之如饴。
只要能打入真理教内部,多探知一些消息,他便有了更多的线索从中找出枉死刀宗曾经的敌人。
说不得能够与当年那个率兵屠戮枉死刀宗一门的将领相遇……
这个想法太过于不切实际,但是都邪此时却无比热忱地希望着,它能够真正发生。
第八十六章 在地狱
由盛州府直至燕州郡沧州城,有诸多路径可以选择。
最近的便是自盛州府北城门出,直上官道,向北直行,而后转进关东郡南部云州城,自云州再北上官道即可。
杨立等人选定的路径便是这一道距离最近,亦最便利的,不过与之稍微有些不同的是,为了调查‘金兵自云州起始,一路往燕州郡突奔,沿途劫掠百姓’一事,自抵达云州之后,杨立等人便没有按照既定路线沿着官道向北走。
而是沿着那些金人武卒途径之地串联起来的路线,向燕州郡进发。
偏僻路径终究比不上官道一片通途,杨立便将马车换成了几匹快马,一路走走停停,摸查金国武卒过境之地,是否留下什么于己方有用的线索。
如今杨立等人已经到达与关东郡相连的燕州郡上河州,也收集了一些济事无用的伶仃信息,至于有用的线索,却是一个也没有。
以往每到这种受困于信息不对称,而致使自己对破局之法一筹莫展的时候,杨立少不了要感慨几句己力羸弱,消息不够通达之类的言语,但是现下,青年却是没有心思感慨这些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无人家 。
桥是新造的桥,足够战马自桥上踏过,河却是在一座小村落前流淌了数十年的河。
月光映衬下,河水反射出粼粼波光。
杨立三人打马从桥头经过,一侧的傍着河水建立的村落隐藏在黑暗阴影里,露出简陋的茅草屋顶,一角倒塌了的篱笆墙,静幽幽的,没有生机。
杨立策马立在河边,闭上眼睛,似乎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上曾经流转洋溢的人气,然而再睁开眼,河依旧河,那曾经在此地安居的人们却再也见不到了。
大昭立国近二十余年,天下黎民百姓,却并没有随着国朝之兴而获得居一地而安的生活。
更多的时候,他们便如同这个小村落里的人一样,随着所谓大势,所谓权谋之挟裹,化作滔滔河水里的一朵不起眼浪花,化作天边漫溯而来的云朵上的亡灵。
“大首领,这边……发现了两具尸体。”
文庸将村落之中都探查了一番之后,走到杨立身边,看着杨立的神色,心知对方感受,迟疑着说了一句
杨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文庸亦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
从云州一路而来,他们已经见到了太多死去的百姓,不止是杨立对此感到震惊,就连文庸这样杀惯了人的杀手,也未能想过那些假扮匪类的金人武卒竟如此酷毒,分毫未曾将别人当做是同类来看。
有将青壮吊到树上,开肠破肚的,有引烈火将婴孩稚童焚烧成一把骨头的,更有将一村庄的人尽数杀尽,塞进水井里,直到井口都被填堵的。
期间种种,文庸只要一闭上眼睛,便止不住想到那些凄惨景象。
这数日的经历,于三人而言,都像是走了一遭地狱一般。
他们已经没有心力再对那些金人以及其背后的大昭朝官施以最 恶毒的言语诅咒,心底只剩下了一种沉默却坚定的声音。
含而不发,只等一个契机。
“村子里还有生火做饭的痕迹,应该是那些杂种留下的。”文庸的表情有些狰狞道。
杨立收回看向河水的目光,低低地喘息了几声。
他看到河面上漂浮着尸体,河水翻覆间,那具本来平躺着随同河水往下游浮沉的尸体跟着转过脸来。
妇人灰暗空洞的眼睛,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刺进杨立心里,让杨立惊惶了起来。
“还有没有……有没有,活的人?”
一时间,杨立竟似是犯了癔症,说话结结巴巴的。
无比渴求的眼神落在文庸的心里,文庸扭过头去,不与大首领对视,良久,才低声回复了一句:“……没有。”
“怎么能没有活的人?怎么能没有活的人?”
“我们已经走过了数十个村落,连个活人都见不到么?”
杨立惨笑一声:“万物有灵,更何况是身为万物灵长的我们,还有他们……”
“何至于做得如此酷毒,他们是人,他们也是人啊……”
“可是他们 ,没有把他们当做是人看。”文庸无声地冷笑,听出了杨立口中‘他们’和‘他们’的区别。
杨立又沉默 了下来。
“江姑娘在那边,大首领,今夜要在这里歇息造饭么?”文庸不能再任由杨立沉默下去了。
大首领是自己三人的主心骨,若是他一直沉浸在迷惘之中,他们很难走出这遍地兵灾流匪的燕州郡。
杨立摇了摇头,驱马往小桥那边走去,手中紧紧攥着缰绳,面色冷硬得可怕。
“知会江姑娘一声,不在此地停留,我们从此地直接出发,务必在天明之时赶到上河城。”
“是!”
……
蒿草长到齐腰深的位置,月色下胡乱扭动着自己的茎叶,远处的风徐徐而来,压得荒草直不起腰。
小庙上的血迹还未干涸,被月光拉扯得长长的影子,在庙墙上浮游着。
中年人一身沾满了灰尘与血迹的公服,一只手搭在腰刀刀柄上,弓着背往小庙侧方摸了过去。
他在庙墙侧面停下了步子,墙上的血迹还在向下淌。
中年人扒开院墙下的那一丛荒草,动作显得小心翼翼,眼神里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荒草掩映下,一个妇人尸体以极屈辱的姿势趴在地上,手指深深陷进了泥土里,后背上的衣服被人用刀刃挑开了,露出算不上多美好曲线的背部。
她的后脖颈上有一道伤口,在寒冷的冬夜里,从深深的伤口中渗出的血液还冒着热气。
中年人看着这一幕,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样,喉头迸射出几个意义难明的音节,脸上的表情由希冀转为愤怒,又化作浓浓的灰败颓唐。
“没有活人!”
“没有一个活人!”
少顷,中年人才像是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一般,嚎叫着喊了几声。
这夜静静的,自他选择从云州一路追查贼匪劫掠村民之事开始,身边便没有了同僚的陪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同僚都放弃了对这件关乎上意的事情追查到底之时,自己却似犯了魔怔一样从云州艰难来到燕州郡。
‘冥冥之中,老天爷都在看着哪’。
中年人想起当年调查豪阀棒杀有民籍在身的侍女,而获罪入狱的时候,师傅在地牢里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对自己说了一句意味莫名的话。
云州至燕州,民生糜烂至此,官老爷们不作为,生灵涂炭,老天爷还在看着吗?
老天爷真的有低下头看众生多可怜吗?
中年人抬起手臂,袖子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心里也黑沉沉的。
“你就没睁过眼吧?”
他带着哭腔冲着老天爷骂了一句。
而后,他抽出腰刀费劲地砍光了庙墙周围的野草,看着手中已经有些卷刃的刀,他犹豫了一回,终于还是收刀还鞘,用手在地上刨出了一个不算深的坑,将妇人的尸体埋了进去。
一路来,他亲手埋葬收敛的尸首已经不知几何,但一双手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了,能埋的人也太少了。
身后走过的路上,还有许多尸首不能入土为安。
捕快郑铸一边往坑里填土,一边想着身后的那些尸首,想到他们还不能入土为安,一阵难过又涌上胸口,哭出了声来。
他从来不是一个心狠的人,做捕快第一次见到尸体直接吓晕了过去,现在看到了那么多死状凄惨的尸体,那股子心疼与难受便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在心里汪洋恣肆,不肯消停。
师傅也觉得郑铸不适合捕快这个行当,可是这风风雨雨二十多年,郑铸还是走过来了。
只能当时的同僚们都做到了一地典吏、主簿一类郑铸想都不敢想的大官,他还是一个捕快,回家老妻也没过他什么好脸色。
算起来,自己离开家已经三日了,老妻也会担心吧……
第八十七章 平凡的英雄们 双亲
“彘子,彘子,听爹说,听爹说!”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稚童脸颊上,孩童还被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吓得精神恍惚,转眼间面上便挨了一个巴掌,精神总算清醒了些。
火光,火光,火光 。
狞笑,咆哮,痛哭。
破门声,金铁声,马蹄声。
声与光还有鲜红鲜红的血,刺穿了黑夜,让周遭一切都变得不安全,变得充满了绝望与凄惶。
常年劳作让汉子的皮肤显得黝黑,未到而立之年额头上便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皱纹沟壑里还藏着泥土污渍。
“一会儿,你就跟着阿娘跑,跟着阿娘跑,不要回头看,知道吗?”
彘子分不清阿爹脸上的表情是愤怒还是害怕,他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汉子欣慰地笑了笑,转头抓住了彘子娘亲的手,他张了张口,在这分别时刻却不知道该与自己的娘子说些什么好。
彘子的眼睛里,阿娘泪水涟涟,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得断气了,只是她口中吐出的话却是那般坚决:“阿……阿郎……若被那些贼人捉去了,纵是死,奴也要为你守节的!”
“说这些,说这些作甚!”
汉子有些恼怒,将儿子的手交到了妻子手里:“带着咱儿子好好活下去!”
他往后退步,一个凶神恶煞的金兵已经破开了院墙,带着钩子的长鞭卷向汉子的脖颈 。
“不用你给俺守节,能活……你就活!”
“快走啊!”
父亲侧身躲过了金兵的长鞭,推了母子一把。
前一刻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柔弱的妇人,此时却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将孩童抱进怀里,往院子外跑——
彘子此时才终于完全回过了魂来,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父亲,嚎啕大哭:“阿爹!爹!”
“彘子,彘子啊!小双,快跑!跑啊!”
火光,火光,火光。
狞笑,咆哮,痛哭。
破门声,金铁声,马蹄声。
渐渐远去。
彘子嚎哭了一阵之后,终究抵抗不住困意来袭,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梦境里的世界一如既往,平凡的村落,平凡的同伴,以及平凡的父母双亲,彘子以为那样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自己与父母会一直平平安安地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在梦境之外,彘子母亲所经历的那个真实世界,此时此刻的世界,又哪里有什么所谓安全可言?
她背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已经五六岁的孩子,不知疲倦的向前跑着,呼呼的风声灌进耳朵里,体力随着毛孔里透发出的汗水慢慢流失。
小双觉得自己要跑不动了,可是跑不动也得跑啊,不然就辜负了孩子他爹的期望,以后九泉之下怎么好跟孩子他爹交代?
妇人小双也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强迫自己忘记疲倦,忘记背上愈来愈沉重的包袱,忘记还睡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只能一遍一遍安慰自己,再往前跑一段,跑过那段树就歇息一会儿,跑过那座庙就歇息一会儿。
她跑过了那棵树,但终究没能跑过那座庙。
后方那个杀了小双夫君的金兵骑着马在不紧不慢地追着她,看着这个妇人跑得愈来愈慢,冷笑了一声,策马向前,一鞭子抽向妇人的后背:“跑!下贱的女人,继续跑啊!”
金兵先前与汉子纠缠了一会儿,更不慎被那条贱狗咬伤了手臂,立刻便被激怒了,原本还打算给这一家人一个痛快。
眼下,不可能了!
啪!
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妇人的后背上,将她抽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怀中的孩子也被她甩了出去。
鞭子一头的倒钩从妇人的身上勾带下一片 鲜血淋漓的皮肉来,受此剧痛,妇人依旧一声不吭,意识已经混沌的她,挣扎着起身就想继续往前跑。
“阿娘,阿娘!”
彘子从阿娘怀里被抛了出去,摔在地上,登时清醒了些许,转头看到那个 凶神恶煞的兵卒骑着大马,正恶狠狠地一鞭子抽向自己的母亲,顿时吓得魂都掉了,惊慌出声。
妇人听闻自己孩子的惊呼,也顾不得那金狗挥下来的鞭子,连忙抬起头,想要提醒孩子快跑——
未等她话说出口,长长的带着倒刺的鞭子便甩了过来!
啪!
只一鞭子便将妇人后背上的衣服打得裂开!
“还有个小娃娃?嘿嘿,也好!”
衣服打裂之后,妇人后背的皮肤便暴露在了空气中,漫溢着鲜血的伤口与洁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金人武卒带来了一种别样的视觉冲击。
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翻身下马,看着前方跑也不敢跑的彘子,走到了妇人身前,一把撕开了妇人的衣物,要给这一家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金狗!休想侮辱于我!”
妇人咬了咬牙,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竟在此时猛然转身,从怀里翻出了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向那欲要对自己上下其手的金人武卒!
她早有准备!
一早便抱着若逃跑不能,便为夫君守节而死的决心!
眼下孩子也是逃脱不了了,母子二人要双双死在这金狗手上,即便如此,也断不能让这金狗侮辱了自己!
那猝然挥动过来的剪刀让金人武卒为之一惊,随即后退,怒吼一声:“贱人!”
一脚踹在妇人胸口,将她蹬出了数步外!
受此重击,妇人当即口吐鲜血,面色有些泛白,在这危急关头,她的心思却也跟着活络了下来,跌坐在地上,慢慢后退,一边吸引那金狗的注意,一边扭头冲孩儿喊叫:“彘子,快跑!快跑!”
“阿娘,阿娘……”
彘子哀声叫着,此母子生死分别之景,着实令人不忍在旁围观,心痛不已。
“你忘了你阿爹说的话了么?快跑!”
“记住这金狗的样子,活下来,以后为爹娘报仇!”
“呜呜……阿娘……”
彘子抽泣着,转身往前跑。
金人武卒自觉大局已定,看着小小孩童迈动一双腿,慢悠悠地跑着,不时还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嘿然而笑,长鞭再度甩动出去,勾向彘子!
第八十八章 平凡的英雄们 捕快
“金狗休想伤我孩儿!”
妇人尖叫一声,握着剪刀朝着金人武卒直冲而来!
这一个瞬间 ,妇人的身形仿佛一座山般,朝着金人武卒倾塌而来,竟在恍惚间令他产生了一种恐惧、退避、不敢直面那看起来很羸弱的妇人的念头!
当!
待他反应过来之际,妇人的剪刀与他身上的铁甲碰撞,在甲胄上留下了一个凹痕!
金人武卒顿时羞恼不已,嘶吼一声,一巴掌抽在了妇人脸上,而后伸手抓住妇人的头发,就要直接将妇人的脑袋从脖颈上拧下来!
——
人生于世,生下来难,活下来更难。
盖因人之天性,同族相戕,不将他人视之为人,更不可能将心比心。
久而久之,仇怨渗透进了骨髓里,终究成为人与人之间不可弥合的伤疤。
而后有战争,有杀戮,有鱼肉乡里,有横行市井。
欺男霸女为罪,将他人作刍狗为罪,践踏弱小为罪。
佛家说恕,说忘却今生罪业,说身为苦本,说修来世佛,说大自在。
然而佛家终究不能教人拿起今世之刀,割断今世之仇。
所以有侠。
遑论大侠小侠,除暴安良,为国为民。
侠是英雄,是身陷于疲惫生活、汲汲于生,汲汲于死里的凡人们,在某一刻的超脱,与心头的英雄梦想合二为一。
谁能挺身而出?
谁将挺身而出?
在这圣明腐朽,世道崩殂的时代里,要拿起什么,放下什么,才能为英雄二字,奋不顾身,英勇战斗?
咚咚咚……
心跳如擂鼓。
郑铸觉得自己现在就坐在戏台子下,上面唱的大戏是霸王别姬,还是其他的什么,他记不清了。
他嘴唇发干,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老天爷,老天爷啊……”
他哀告着那冥冥之中的神明,祈求他开眼。
降下一道神雷吧,将这凶恶的金人劈成焦炭。
老天爷不理会他的哀求,静静地看着人世间一幕幕苦难喜乐,郑铸眼前的这一场戏,他也在看,默不作声地看着。
“人在做,天在看。”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
师傅的话,如魔音灌耳般,一句句涌入郑铸的心里。
人不能没有敬畏的东西,因敬畏而强大,亦因敬畏而懂得怜悯。
郑铸哪里懂得这些大道理啊,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什么都不做了,那个妇人就要死了,孩子也活不成了。
“老天爷!”
“开眼吧!”
咔嚓!
隆冬腊月,黑夜生雷!
平地生雷!
炸出一个黎明!
郑铸闭着眼睛,抽出刀冲了出去——
他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吧,自己得帮老天爷做点什么。
以前自己也常常协助师父从旁办案,这活儿自己熟悉。
好上手。
难不难?看着那牛高马大的金人武卒,郑铸心底闪过一丝迟疑。
去他奶奶的难不难!
郑铸已经没有时间再想些乱糟糟的东西,持刀前冲,呈一条直线,动作毫无章法,如猪突豨勇。
然而金人武卒却被郑铸这毫无章法的冲击吓得惊疑不定了起来。
先是一道滚滚冬雷映亮苍穹,而后便是一人持着兵刃,朝自己冲了过来。
雷霆在那人背后灿耀苍穹,为其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甲胄,使之整个人宛若天神下凡一般,莫可抗御的气场如渊海盖压向自己。
一时间,金人武卒差点以为有鬼神入世来惩戒自己!
他心中惶恐至极,再也不敢对妇人施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袭杀而来的郑铸,眼看对方扬刀砍向自己的脖颈,下意识地举起挂在腰间的战锤格挡——
当!
金铁交鸣,火花四溅!
昭朝制式捕快刀只在金人武卒的战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而郑铸却被对方全力防御之下的反震之力,震荡得往后退了数步!
金人武卒先是一愣,接着便咆哮一声:“装神弄鬼!”
若对方真是鬼神下凡的话,怎么会只有这点气力,连自己的防御都无法攻破。
金人武卒又见郑铸身穿的捕快公服,心中顿时了然:“昭朝汉臣,你好大的胆呐!”
狂吼一声后,金人武卒的战锤便照着郑铸的脑袋砸了过去!
战锤锤头如拳头大小,与锤头连接之处,乃是生铁打制,一锤之下,虎虎生风,任你身穿何种厚重甲胄,都要被锤得口吐鲜血,身受重伤!
“完了……完了……”
那锤头在郑铸眼神里不断放大,他顿时觉得性命堪忧,跟着生出了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的感觉,手忙脚乱的提刀欲要格挡。
倒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漓的妇人看郑铸这架势,便知道对方绝难抵抗金人武卒的一锤绝杀,不过片刻就下定了决心,纵身往前一扑,直接抱住了金人武卒的双腿——
“大人,你快走!”
“带上奴家的孩子,快走!”
郑铸愣愣地看着那被金人武卒拖曳前行的妇人,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你你你……我我……”
自己明明是前来救人的,怎到了现在,反倒成了 一个柔弱女子来救助自己?
从未有过的无力与恨意笼罩了郑铸的内心。
他恨!恨自己武艺不精,竟连一个普通百姓都无法救下来!
“大人,带着奴家的孩子,走哇!”
“走——”
“贱人,某看你是想立刻就死了!”金人武卒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须发皆张,头上两个辫子随着头颅扭动,猛地一甩——
接着,那战锤便直接砸在了妇人的头颅上!
咚!
一锤之下,妇人脑袋上被砸得凹陷下去,红的白的齐齐迸射!
“阿娘!阿娘!”
一夜历见双亲接连惨死,彘子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嚎啕大哭着朝金人武卒冲了过来!
“下去陪你阿娘吧!”
受鲜血刺激,金人武卒狂笑着一把攥住冲过来的孩童脖颈,胡乱甩了几下,如同丢弃一个破布袋一般,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掼在地上,又一锤向下砸去!
“你住手!”
“你这狗贼!你这狗贼!”
“哇啊啊——狗贼,我非宰杀了你,割掉你的人头为百姓报仇!”
郑铸即使是发狂,看起来都那么软弱无力。
他涨红了脸,又怒又惊又怕又悲,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一刀格向金人武卒的战锤!
当!
二者碰撞!
郑铸竟真格挡住了这一击,但他的腰刀也被战锤直接砸断了!
“你敢在本捕快面前杀人?”
“你竟敢在本捕快眼前杀人!”
“狗胆!狗胆!”
“本捕快代老天爷砍了你的狗头!”
郑铸口中说着不明意义的话,狂叫着,举着断刀再劈向金人武卒!
这一击郑铸用了通身真元,将生死之念也都抛却在了身后!
金人武卒对郑铸的战力已经有了大概的估算,不过是个力量羸弱的汉臣而已,手里还拿着柄断刀,于是他漫不经心地横起战锤一挡。
哪里知道郑铸脚下一个踉跄,断刀斜着往下砍,正中金人武卒握着锤柄的手腕!
第八十九章 平凡的英雄们 佛心
鲜血霎时间顺着断刀刀刃向下流淌!
金人武卒受此痛击,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踉跄后退:“汉狗!汉狗!某必杀你!啊——宰杀了你!”
郑铸被脚下石头绊得一个踉跄,身体向一侧倾倒,这一股力道再加诸其原本狂怒之下的力量,直将断刀刀刃砍进了金人武卒手腕一指头深!
刀刃卡在了金人武卒的骨骼里 ,随着金人武卒倒退暂时避战,郑铸握着刀柄顺势往后一扯,直接给金人武卒造成了二次伤害,鲜血染红了刀面!
他痛嚎不休,不断倒退着,一时间面对郑铸产生了一种畏战之心——
然而郑铸此时面对金人武卒的心情却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
眼看对方在自己面前锤杀一名可怜妇人,脑浆迸射的场面深深地刺激了郑铸。
他已发了狂,看着金人武卒后退,不管不顾地嚎叫一声又扑了上去!
金人武卒一时间只顾着痛苦嘶吼,没有来得及防备郑铸的暴起攻击,直接被郑铸扑倒在地!
断刀一次次扎在金人武卒的甲胄之上,虽然由于攻击目的不明确,以至刺击都被金人武卒身上的甲胄化解,但也着实将金人武卒吓得激烈挣扎,调动一切潜能与郑铸对抗,求生的**占据了大脑!
两人抱在一起,如同市井泼皮混混一般厮打起来。
郑铸浑身沾满草叶,由于近日来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再加诸今日金人武卒给他的刺激,令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脸孔上满是狰狞之色,这副模样与金人武卒记忆里的大昭汉臣实在相差太多,他开始怕了,再也不敢抱有什么认定自己完胜郑铸的念头,一想只想逃生。
可是郑铸根本没打算放过这个狗贼!
他口中低吼着:“欺负人!狗贼!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
“饶命!饶命!”
金人武卒惊恐大叫,竟开始向郑铸求饶。
他潜意识里为自己这种向一个软弱如女子的汉人求饶的行为,感到深深地耻辱。
但他真的被吓怕了,被吓破胆了!
他若不开口求饶,必然会被这狰狞又瘦弱的汉家臣子生生打死。他开口求饶,至少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你们这些金狗!你们这些金狗!”
郑铸不知从哪里捡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照着金人武卒的脑袋砸了下去!
他根本未曾在意金人武卒都说了些什么!
咚!
一记石头砸下去,金人武卒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咚!
郑铸不知疲倦,看着金狗还睁着眼,又一记石头砸了下去!
咚!
咚!
鲜血迸射,染红郑铸的面庞!
咔嚓!
直至金人武卒整张脸都被砸烂,根本看不到眼睛了之后,郑铸才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地上五官不清的面孔,一阵恶心、迷惘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哇地一声,吐出大量呕吐物!
呕吐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怜她一个妇道人家!”
“老天爷!”
“你叫她的孩儿如何在这世道成活啊!”
“你叫她的孩儿如何在这世间成活啊!”
“你叫她的孩儿如何在这世间……成活啊!”
孩童趴在娘亲的尸体前,哀哀地啼哭着。
四野之风漫溯于此间,发出空空地响声,砸进郑铸的心底,心里便像是压着一块沉重而冰冷彻骨的铁块般疼。
死与生似乎永远对立。
但它们从来都是相伴而来,向生向死,谁又能知?
我们亦唯有向死者去做一场道别,不管多不情愿,你都得明白,这一场分离,再没有重逢。
可明白了又能如何?
那么痛的经历,那么惨的过去甚至未来,都得一点点踏过去,还会有偶然冒出的回忆提醒你,这都是真的,你不能毫无顾忌地抛弃。
亦难抛弃,或者逃离。
老天爷惯于众生开那些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好在众生都会努力地适应着老爷天带给自己的,或残酷,或慈悲的玩笑。
马蹄声踏碎了风响,踩断一根根枯黄的草。
由四面八方,潮水般、滚雷般覆盖了过来。
彘子抬起头,从母亲尸首旁捡起来了那柄凶器——战锤,像是一头初露獠牙的狼,瞪视着包围过来的,骑在高头大马上,脑后垂着两根辫子的金人武卒。
他们浑身包裹在铁甲内,一柄柄长枪枪头还在向下滴着血。
仅仅站在那里便如同一道城墙一般。
城墙的修饰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它让彘子想到安心,想到村子里的篱笆院墙,想到阿爹和阿娘带着自己,赶着牛车,去上河城卖鸡蛋的时候,刚入城看到的那样高耸的城墙。
这些人更像是一道铁幕,将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分割。
彘子举着锤子,很有气势。
又很没有气势。
“你们要为俺娘亲偿命!”
小孩子奶声奶气地控诉比不上战马的一个喷嚏。
身材高大,眼廓呈下垂凹陷之状,单眼皮,标准女真皇族血统的矮小男人策马而出。
那被狰狞铁甲护住的战马甩甩头,打了个喷嚏,吓得彘子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煞白。
周围武卒没有嘲笑他。
嘲笑一个死物没有意义。
但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耻辱,挣扎着想爬起来,被身后走过来的捕快郑铸拦住了。
捕快是一个老捕快了,还是很胆小。
但奇怪的是,郑铸现在不知道胆子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面无表情,浑身都火辣辣的痛,近乎脱力。
他一心想着这孩子多可怜啊,没了娘亲、爹爹估计也被金狗们杀了,于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站出来了。
逃跑这事儿他熟悉,好上手。
有那么多全副武装的金狗子啊,难不难?
去他奶奶的难不难!
“你?杀了我的部下?”
矮小将军完颜稽康指着郑铸的脑袋,生硬地问了一句。
气氛凝重,众金人武卒注视着郑铸。
郑铸不自觉地又开始有些紧张,但是随即扬起头道:“就是我杀的!”
“他也该死!”
郑铸想摆出一个狰狞且有气势地表情,但终究不是那种战场搏杀、九死一生的悍卒,因而这话便也自然而然没了气势。
甚至在众武卒眼里显得有些可笑。
完颜稽康点了点头。
他率领士卒在这里守候有一会儿了,听到自己部下那句哀求这汉狗饶其性命的话语,便对那个部下失望之极。
一个如此羸弱的汉人都能将之毙杀,临死连身为金国雄鹰之子民的勇武都抛弃了。
这样的部下,不值得他出手去救。
但是,这并不代表汉狗杀戮自己的部下便是无罪的。
于是,他扬了扬手,指着郑铸说道:“将这汉狗,五马分尸。”
“那孩子叫彘子?”
彘子听到完颜稽康喊了他的乳名,不禁抬起头。正对上完颜稽康没有分毫波澜的眼神。
属下在其身边耳语了几句。
完颜稽康点了点头:“孩子,削成人彘。”
随口下达了命令,只将眼前两个人当做了牲畜,宣判他们将来的命运。
第九十章 平凡的英雄们 雷崩
数名金人武卒从阵列中策马走出,当先有一人一把拽住彘子的头发,将之拖曳到了角落里。
他们不着急现在就依照命令料理了彘子,对于如何杀戮,以及在何时能给受戮者带来更深的绝望,他们很精通。
而眼下这个时机,这个孩童死得太早的话,便太便宜他了。
没有人能够在杀死了一名雄鹰部勇士的情况下安然无恙!
“你们放开那孩子!”一看彘子被抓走,郑铸登时怒极,嘶吼着要冲上去与那钳制住彘子的金人武卒拼命。
“你们这些狗贼,便只会对妇孺下手么!”
“放了那孩子!”
咆哮即使灌注了再刻骨的仇恨与愤怒,在此时也都毫无意义。
“待我大昭天军杀到,你们这些金狗必定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
他挣扎着往前冲,但奈何身体力气早就用尽了,被一名高大的金人武卒一脚踹翻在地,而后从五匹战马上延伸下来的绳索,依次拴缚住了郑铸的四肢以及脖颈。
他的嚎叫是如此苍白,但还带着从熊熊炉火中掏出来的滚烫战意与信念。
完颜稽康皱了皱眉头,矮小的身躯并不影响他在众武卒之中的威严。
相反,雄鹰部的勇士们为了表达对这位金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即谙班勃极烈的敬重,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令自己的战马落后对方半个马身。
“你说的天军,是放我们进入你们疆域的大昭守军么?”
前来大昭,进行一场大昭士大夫安排下来的‘劫掠’,于麾下众勇士而言,固然算是一个不错的奖赏,但这并不能诱惑得了身为金国皇储的完颜稽康。
他率领众武卒潜入大昭,有更明确的目标。
探明大昭如今的防卫力量,以及武卒素质如何。
就现在来看,对比金国,昭朝汉军,不值一提。
所以,完颜稽康会对郑铸口中突然吐出来的‘天军’一词很是伤心,认为那可能会是大昭的另一支强大而神秘的军队。
面对这个曾经璀璨辉煌、威隆之势能压得先辈们抬不起头,在夹缝中生存的国都,完颜稽康只会小心谨慎对待。
在这片土地上,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尽管它现在已非昨日遨游天际之苍龙,尽管如今它土地上的子民们盲目而空洞,只能苦守着过往的荣耀,在梦里慰藉自己。
不过,郑铸作为一个衙门捕快,也算是有些见识,怎可能会将自家军队之虚实告诉一支对自家图谋不轨的军队?
更可况,郑铸如今被完颜稽康的方才说的那一句话惊住了,一时间,竟停顿了下来,没有说话。
关东……雁门关守军放金兵入关?
怎……这绝无可能!
情绪告诉郑铸,昭朝戍守边疆的汉家儿郎,尽心尽责,不敢有分毫怠慢,那完颜稽康说的话是在哄骗自己。
但是理智却在告诉郑铸,那个矮小的金人所说的,俱都是真的。
那人没有理由用这个欺骗自己一个将死在其手上的人……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要郑铸如何相信,他眼中那些高高在上、一言一语言出法随的士大夫们竟然与外族勾连牵扯,联手祸害自家的百姓?!
要他如何相信!
郑铸脸色泛白,喉结滚动,随即怒骂一句:“奸贼!竟如此污蔑我边疆守军,汉家儿郎!”
“呸!”
完颜稽康眼神奇怪地看了突然激动、神情癫狂的郑铸一眼,知道已经从此人口中问不出什么了。
驱马后退。
郑铸还在怒吼:“奸贼!奸贼!”
他已经不知道该咒骂完颜稽康些什么了,感觉脑海里,由出生至如今愈加巩固的一个信念,随着完颜稽康方才那一句轻飘飘的话而瓦解。
那句话太重太重了。
重到郑铸不敢再想第二遍了,重到他怒火狂涌,在怒火之中,却是渐渐蔓延的悲哀无力。
五匹战马朝着不同方向缓缓前行。
郑铸的身体被绷得很直,呈大字型分开。
金人武卒们呼吸忍不住快了一些,接下来的场面会很血腥,很刺激。
彘子闭上眼睛,泪流不止,不敢去看。但随即被身旁的武卒强行掰开了眼睛:“好好看着!”
“这一会儿也是你的下场!”
郑铸瞪大了眼睛,身体上的开始出现了疼痛的感觉,呼吸也渐渐不顺畅,但他依旧努力瞪大了眼睛,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活着都被别人瞧不起,死了可别再给自己丢脸了啊……
这是他心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都未曾察觉到了。
“金狗猖獗!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此撒野,戮我昭朝子民!”
“杀过去!”
嗖——
一道流光,如星辰直挂苍穹,点亮整个黑夜。
弯刀弧转,在星辰坠落的刹那,抹向一名反应不及地金人武卒脖颈!
金人武卒旁边的战士刚刚有所反应,便有一道剑光刹那间将他们笼罩起来。
清越女声激烈昂扬,巾帼不让须眉!
完颜稽康手掌在马鞍上一抹,流星锤便卷动风声,向那名使剑女子扫了过去!
他断没有想到,竟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自己附近,此时突然发难,部下勇士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周遭武卒纷纷朝完颜稽康那边围拢,在遭遇突然状况之时,他们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保卫谙班勃极烈!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优秀的战争素养。
但是可惜,来人并不是为了针对他们的皇储。
他们是要来救人的!
“身在大昭,如此行事,阁下真是……太猖狂了啊!”
嗤啦啦——
一道道雪花如刀锋般于云天间兜转,青衣书生在流星锤砸过来的那个瞬间,显出身形。
一只左手猛地抓住了挟裹千钧之势的流星锤,手上有黯蓝幽光闪烁,映衬得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恍如鬼神。
随着他冷冷发声,完颜稽康顿感磅礴力道顺着流星锤的锁链向自己收摄而来。
冰花遍布锁链。
“保护将军!”
“保护将军!”
眼看完颜稽康就要支撑不住,被那突然而来的刺客扯着流星锤,扯下马来。众金朝武卒登时大惊,呼啦啦一片朝青衣书生包围而来——
“救人。”
自始至终,青衣书生脸上都没有表情,即使眼见自己即将陷入重重军兵包围之中。
完颜稽康与其之间隔着披甲猛士,矮小金朝皇族在朦胧夜色之中,却奇异地感受到了对方那张冷漠面孔下的勃然怒火。
他看着对方转头,对背靠背的女子说了一句话,眉毛立了起来,怒喝一声:“留下这三个人!”
同时,握着流星锤的手掌一松,另一只手已经提起了麾下勇士递过来的阔刃直刀,拍马而起,甲胄迎风噼啪作响,直劈青衣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