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拜师(二)
几句话堵得苍树闭口不言之后,陆无崖向杨立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杨家小子,你大概不知,如今这已算是你我第二次见面。”
杨立面现惊讶之色,道:“大先生这般特立独行之人,若小子先前见过,必该有些印象才是,为何……”
“嘿,一点易容术而已。”陆大先生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而后手指点了点杨立身后的宋宪,又道,“老夫与这宋书生亦非第一次见面。”
“那日塘石坊市中,贩于你钟馗震鬼图的老翁便是老夫。”
“啊?”宋宪闻言,脸孔上表情接连变幻,先前一心将陆大先生与那个故意为家母诊错病情的老者比较,未曾想陆大先生与那位老者毫无关系,原是当日贩于自己书画的另一人!
只是,这位陆大先生与那个心肠歹毒的老者是否有关联?
宋宪表情阴晴不定。
若非杨兄当日检查出了家母所用药材皆不对症的话,家母恐有性命之忧。若陆大先生与那老者有关系的话……
“给你老娘诊病的那人可不是老夫。”陆大先生对宋宪神色一目了然,嘀咕道。
声音不大不小,却也不妨碍方便宋宪听得清楚。
书生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如今看来,陆大先生即便算不上是自己等人的朋友,也绝称不上是敌人。
杨立要比宋书生想得深入一些。青年渐渐舒展眉头,面上露出恍然之色,笑道:“若依大先生所言,那日的钟馗震鬼图也已被先生调换过了?”
徐孝摩那边的人根本不可能在规则上留下漏洞,给杨立逃出生天的机会。
如此一来,那张《钟馗震鬼图》的出现便有些蹊跷,成了徐孝摩那边布置的死局之中唯一的漏洞,其最后也确实发挥了作用,令杨立等人破局而出。
“然也。”陆大先生抚掌而笑,“原本的《钟馗震鬼图》可是一个死招,这书呆若将之请回家,依照那崔斯老儿所言,诵读其上诗词的话,母子两人必然当场暴毙。”
“老夫只是看他们布置的这局棋也太无趣,便给他们换了一个棋子,倒没想到反而起了大用。”
陆无崖看着杨立的目光大有深意:“若你当时对于宋宪之母病情见死不救的话,老夫那副《钟馗震鬼图》之中剑光,可不会落在徐孝摩身上,说不得会先斩了你。”
杨立面色平静,道:“无论如何,大先生的这点幽微心思,终究是救了在下与宋兄令堂,谢过先生。”
说罢,又向陆大先生深施一礼。
宋宪跟着向陆无崖行礼,道:“谢过大先生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
陆大先生伸手托起杨立的双臂:“老夫做了这般多,可不是就为了令你给我行个礼,老夫是要回报的。”
宋宪在旁行礼,陆大先生坦然受之;杨立行礼,陆大先生却是托着其手臂不让杨立行礼,他这番话自然是说给杨立听的。
其之所图也是在杨立身上。
宋宪直起身,看着陆大先生,张了张嘴巴。陆大先生在书生心里刚刚建立起的高人形象,再度崩塌……
“在下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先生若是问在下要这些回报,在下……没有。”杨立苦笑道。
早知陆大先生的目的不会这般单纯,因而他才不愿意在先前吞下陆无崖抛出来的诱人饵料。
然而,陆无崖已打定主意,杨立欲要轻松躲过,怕是做不到了。
“活到老夫这个岁数,也无妻儿家室,图谋那些阿堵物作甚。”陆大先生嘿然笑着,眼睛发亮地看着杨立,“而且,老夫亦是地象司司正,朝廷给的俸禄也够老夫花用。”
不要钱财利益,这便更麻烦了。
杨立向陆大先生试探性地询问道:“大先生莫非是有事,需要在下帮忙?”
“若是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在下必不会推卸。”
“呵!”陆大先生不屑一笑,“杨家小子是不知地象司在朝中地位,根本用不着你或者你鱼肠道那点力量,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无崖心中有些焦躁,这杨家小子看似温润谦和,内里却是狡猾得很。
他已将来意摆上台面,再明显不过,以这小子的聪慧一想便知,但这小子却偏偏与自己打起了哑谜。
杨立歉然道:“在下初涉人世,倒真不知地象司在朝中地位如何,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哼!狡猾!”陆大先生冷哼一声,半晌之后,迎着杨立那看似懵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良才美质蒙尘,实在是暴遣天物,老夫亦于心不忍。”
“杨家小子,老夫不妨明说了罢,老夫这次前来,实是为了将你收入老夫门墙之下,传授老夫平生所学。”
陆无崖何许人也?纵使身为大昭朝官,不得入首阳地象榜,却是那榜上任一个地学大师都必须小心对待的人物。
以其地位之高,昭朝英才慕名者不计其数,能列入陆无崖门墙之内,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祖宗积善留下的阴德。
潇湘阁一堆不入流的秀才未见真江海,只在河沟中游曳,自难见陆无崖真身,亦难免小觑了这位地学大家。
可陆大先生已将自己身份向杨立亮明了,对方却仍不为所动。
杨立如此无非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向陆大先生表明,自己对陆大先生盛情的婉拒,也请陆无崖小心掂量,莫要开口说出邀请之类的话语,伤了自己的颜面。
然而陆大先生依旧是说出口了。
丢失颜面不重要,错失能为国而谋的良才才是最可惜。
昭朝英才何曾见过,这位陆大先生竟上赶着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和尚拜自己为师的?
此事若传扬出去,必然惊掉天下人的眼珠子。
苍树半侧着身子,注视着底下院中的杨立。
宋宪看着杨立的神色,隐含期待之意。
都邪走到了杨立身后,压低声音道:“公子。”
在场诸人都看得清楚,陆无崖是真的喜爱杨立,杨立若是拜师,光是来自陆无崖背后地象司的臂助,便足够杨立受用不尽,更不提陆无崖日后必然会为杨立的前途铺平道路等等。
拜师之事,于杨立而言,只有大利,没有任何弊病。
可是杨立迟迟不肯应声,牵连得众人心神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第六十二章 拜师(三)
众人注目之下,杨立抬起了头,看向陆无崖。
他的神色,令陆大先生内心咯噔一声响,未等杨立开口,便又道:“你若拜老夫为师,老夫自会全力教导于你,有老夫于大昭朝堂之上为你作保,你之身份不会有任何人公然提起。”
“甚至,老夫可以令你在大昭换一个身份,不会有人知晓你是燕王遗子,更不会有人拿捏你这个把柄。”
“日后你可踏入大昭朝班,出将入相,一展抱负!”
“老夫之所求,无非是希望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一个不辜负它的人,而你正合适做这个继承人。”
杨立笑了笑,向陆大先生躬身道:“大先生盛情,小子注定要辜负了。”
“小子已有民籍,便不劳烦大先生费心了。”
“一个小小的塘石县令给你入的民籍,你觉得它很牢靠么!”陆大先生面色微愠,冷声道,“朝堂大能若有心追查,你那一层身份能护你几时?”
“更何况,徐孝摩死在你的手中,你以为他背后的崔斯、徐家会善罢甘休么?”
“呵!徐家男丁可从来都不旺!”
“你才刚出山,这天下便俱都是你的敌人。虽然此中大半之人是你父亲生前的敌人,不是为了针对你。你若不下山,自然可以安稳修佛一生如此渡过,但是你下山来了,一切都因此而大不同!”
“若你一意孤行,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窄!”陆大先生对杨立一副恨铁不成钢地语气,“老夫还是那句话,有老夫作保,你可改换身份,不必躲在暗处,如鬼蜮阴魂般活在世间。你可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世之中,不必担心有人暗中作祟!”
都邪站在杨立身后,忍不住急声劝道:“公子,陆大先生也是为了你好,你答应他又能如何?”
“和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苍树亦是劝说杨立道。
杨立微微低了低头,面孔隐藏在阴影里,轻轻道:“在下是跌入尘埃里的烂泥,能得大先生青眼,愿意收在下为徒,在下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陆大先生眉头紧皱,不知杨立这般说话是何用意,耐着性子听其将话说完。
一向喜欢规劝杨立心向正道,与自己一道于昭朝施展抱负的宋宪,此时却没有出声劝说杨立。
那夜与杨兄深谈,他对杨立为人已非常了解。
杨兄若有抱负,那抱负也是建立在自己昭朝大逆的身份之上的。当下陆大先生张口便要帮助杨兄换一重身份,杨兄怎会愿意?
神佛若有了我执,便会沦为凡俗。
凡俗若有了我执,便只能开天辟地。
昭朝大逆该是杨兄的我执了吧,一个没有我执的佛陀下了山,有了我执,成了凡人。如今有人要剥夺他这份我执,令他连人都做不成,连在这世间立足目标都失去,他怎么可能答应!
陆大先生以为给予杨立的是爱护之意,然而在宋宪看来,陆无崖是在残忍地剥夺杨兄在这世间的立身之基!
杨兄开口了,神色坦然:“小子之所以下山,是因为师父要我下山,下山非在下本心所愿,但师父却在小子的本心里,他已经涅槃,在下只能完成他留在心间的唯一心愿。”
“小子之所以入局又破局,是因为朝堂大能们要我入局,置我于死地,非小子本心所愿,所以小子破局,杀生。”
“可是小子的本心,早在下山之后,便已经死了。”
“小子只能再造一个本心,家父杨统便因此住进了小子的本心里,小子的身体里流着传续于他的血液。”
杨立咧嘴笑了:“陆大先生要为在下改换身份,在下是否还能再做杨统的儿子?”
“你……”
陆大先生伸手虚点杨立的头颅,摇头叹气:“你入了民籍,父亲叫做杨老实,这个平籍便能让你做那人的儿子了么?”
“杨老实亦是杨统。可先生若为在下安排身份,杨老实便是真的杨老实了吧?”杨立道。
“你若是杨统的儿子,那便是与当今天子为敌,与天子为敌,整个天下便都是你的敌人!”陆大先生厉声喝道。
“强极必辱,过刚易折的道理你不懂么!”
杨立点头道:“小子明白。可小子必须如此做。”
陆大先生看着杨立的目光,渐渐显得阴森:“那么,你便是要与当今天子为敌了?”
“且不说当今至御万乘的天子,单单一个山阳徐家,地象榜崔斯,亦不是如今的你所能对付的!”
如果杨立此子不能为国朝排忧,为大昭解难,那即便他再如何良才美质,陆大先生都不为所动!
而且,如今的杨立分明是要与国朝做对!
陆大先生袖袍中的拳头暗暗攥紧了,身躯高大的老人面现怒意,极具威严。
他在强迫自己下定决心。
此时,陆大先生只要做一个手势,其身后那位平平无奇的车夫便能转瞬间将杨立毙杀当场,不管其身边是否有都邪、苍树护佑!
都邪神色严肃了起来,握住了腰间地藏王的刀柄。
苍树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危险悄然逼近。
杨立却似是未察觉到此间紧张的气氛一般,开口道:“在下非得如此,亦只能如此。”
两个如此,向陆大先生摆明了自己的决心。
陆大先生盯着杨立的眸子,二者目光相互碰撞。
杨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身心堕入陆大先生那双浑浊的眼睛当中,头顶苍穹崩毁,流火抛却天河,直坠人间。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绝大的恐怖感笼罩身心,后背被汗水打湿,生死危机之下,鬼手有自行运转的趋势!
但是生与死最终未在杨立身上分开界限。
青年再定睛看时,依旧是那个小院,身前依旧站着背负双手,脸色阴沉的陆大先生。
陆大先生一拂袖袍,转过身去,冷冷地道了一句:“明日老夫还要再来用饭,杨家小子,你须亲自为老夫做饭。”
“用过饭后,老夫便教你经史子集,天下策论。”
“可是,大先生……”杨立还要开口拒绝。
陆无崖已经带着车夫离开了院落。
……
马蹄声哒哒哒,转过石子长街,往自家府邸徐徐而行。
车夫赶着马儿,听到背后马车中,传出一阵激烈地咳嗽声。
他叹了口气,道:“老爷愤怒至此,当时为何不令奴斩杀了那人?”
“奴看那人,已生谋逆之心呐……”
马车之内,陆大先生看着手中布帛上的血迹,脸色泛红,闻言摇头道:“你懂些什么?”
“以老夫的能耐,还降服不住一只要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吗?”
“老爷如今的身体,比不了如来佛祖啊……”
“老爷我身体比不得如来,便不能有一颗佛心了么?”
……
马车渐行渐远。
慈悲,便是佛心,佛心,不单单是慈悲。
第六十三章 耳目
房间书桌之后,杨立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捏着毛笔,在桌案上铺开的宣纸上悬着,良久,慢慢点了一个墨点。
都邪与苍树在书桌之前或站或坐,脸色都有些凝重。
宋宪已经回房睡觉,今夜这样的事情,宋书生参与过多对其自己也不好,杨立好说歹说,宋宪才肯回房间睡觉。
“大首领,那位陆大先生身边带着的车夫,是一个了不得的高手。”都邪看着落在白纸上,显得非常突兀的墨点,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
杨立点头,顿了一顿,道:“方才与陆大先生面对面之时,我已有些感觉。只是此人武功如此之高,为何首阳阁锐士榜上,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
苍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锐士榜能做到网罗天下豪杰已是不易,其中有些疏漏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按照常理计,这般强横的高手,首阳阁若是没有注意到的话,却也太说不过去了……”
杨立沉吟道:“锐士榜网罗高手,多为江湖中人。而此人不在江湖之内,身处庙堂之中。这或许是他不曾出现在锐士榜上的原因……”
“那位陆大先生与他提到过的崔斯,也皆不在地象榜上。”
“但是如今,我们能用作遍查天下英豪之耳目者,却也只有首阳阁这三大榜单了。”杨立摇头苦笑。
今次与陆大先生当面,若是提早获知消息,便断不会如今日这般狼狈,也不至于令陆大先生注意到自己。
说到底,鱼肠道收集消息情报的手段,以及耳目安插的范围、密度都太薄弱了。
“大首领也不必为此过于担心。”都邪劝慰道,“纵使那个随从身手再高,却也并非没有弱点,陆大先生既然明日还来,我与苍树再对之多加试探,总能循出反制对方的办法。”
“现在最为麻烦的是,那位陆大先生已经盯上了大首领,若不好好应对,以后必然更多麻烦……”
杨立道:“陆大先生若躲在暗处,那才是大麻烦。如今既然与我开诚布公,便也不算麻烦了。”
“只是那陆大先生能对我之行踪掌握到如此程度,倒令我颇为担忧。陆大先生能如此,那个崔斯未必不能如此。”
“若是这般的话,我们如今的行为无异于掩耳盗铃,自以为隐藏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在他人眼里,我们便如同在猛虎眼前行走的几只老鼠一般,随便猛虎动动手爪,我们便丢了性命去。”
“所以啊,倒不如顺着陆大先生的意思,拜他为师,也省了许多麻烦。”苍树撇了撇嘴,“更不会有人敢在地象司司正头上动土。”
“听陆大先生的意思,他可是有手段消解掉你杀了徐孝摩之后引来的麻烦的。”
杨立坐回座位,皱眉沉思起来。
苍树与都邪对视一眼,皆没有在此时出声打扰杨立的思绪。
片刻之后,青年低头道:“都邪,这几日你须得离开此地一趟,回去逐鹿府鱼肠道,调遣人手,好好查一下那徐孝摩背后徐家与崔斯的底细。”
“苍树做这种事比都邪要顺手许多,不如让苍树去吧。”都邪当即道。
苍树扬了扬眉毛,摆了摆手:“上次都是我去的,这次该你了,都邪。”
“你不是一向喜动不喜静的么?怎么……”
“嘿,我累了,想在这儿歇息一段时日,有何不妥么?”
师兄弟二人又要争吵起来,杨立连忙打断二人的吵闹,对都邪道:“都邪,你还是去吧,便让苍树在此地待一段时间。”
都邪面现为难之色,向杨立抱拳躬身道:“如今正值大首领用人之际,单凭苍树一人,都邪实在担忧他无法护持您的安全……”
“嚯!你这是瞧不起师兄的功夫了啊?师弟!”
杨立看了苍树一眼,苍树悻悻地哼了一声,向都邪道:“你放心便是,有我在,这和尚少不了一根头发。”
看着都邪依旧有些怀疑的表情,苍树不耐烦地皱眉道:“若真遭遇生死危机,我肯定比和尚先死,你快走吧!”
都邪点了点头,对于苍树这几句承诺却不似先前那般怀疑,他很是笃信,道:“好。”
转身向杨立行礼:“夜长梦多,都邪这就出发了,大首领。”
“保重。”
“告辞。”
……
翌日,天气比往日还要冷一些,杨立几人便多加了件衣服。
用过早饭后,苍树便出去了,在外面转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告诉杨立,昨日那潇湘阁里的孙白虎等人本打算找杨立麻烦,但是知道陆大先生与杨立碰过面后,却偃旗息鼓了。
个中原因,一想便知。
那潇湘阁之中大多秀才不知道陆大先生真实身份,孙白虎这位盛州刺史的嫡子却不可能得不到一点风声。
陆大先生与杨立接触,孙白虎则会琢磨不准杨立的身份,不好下手,投鼠忌器,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临近正午之时,杨立几人便开始准备午饭。
将羊肉切成二指长,一指头宽的片儿,在锅子内兑入鸡汤,烧开之后,下羊肉片涮水,佐以各色调料食用即可。
关东郡临近金朝、蒙古一带,受胡风影响。一年四季,多以羊肉为主菜,冬季食用羊肉之风尤甚,久而久之,在炙羊一道上便也有了许多花样,羊肉片儿锅子算是其中之一。
羊肉片好,各色蘸料备齐,小院外便传来了陆大先生的说话声:“老夫说了今日要来此地用饭,杨家小子可有准备老夫的那一副碗筷?”
杨立将蘸料在桌案上摆好,闻言朝陆大先生走了过去,躬身道:“自然是为先生备好了的。”
“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快快落座吧。”
一老一少言笑晏晏,竟没有因为昨夜之不虞而产生分毫嫌隙。
苍树与宋宪在旁看得啧啧称奇,对于这陆大先生与杨立的心思,他们倒是猜不透了。
昨夜杨立不是还坚决不拜陆大先生为师的么?
陆大先生不是对杨立动了杀心么?
怎地到了今日,两人又好像彼此之间未曾发生过一点不愉快一般?
苍树摇了摇头,弄不清楚一老一少的心思。
宋宪亦是摸不着头脑,早知如此,自己便也不掺和这件事,让杨立几人在一起吃饭,自己陪着母亲在房中用午饭就是。
第六十四章 我执与我执
食材之间的相逢,或活色生香,或别开生面,像极了人情事理,酸甜苦辣,无不包揽。
方块腐乳鲜红欲滴,韭菜翠绿可人,又兼酱油黑中透亮,在鸡汤中涮过的羊肉扑在酱油中,经由筷子送入口中,便是鲜味之间的对抗交融。
“愈是简单的吃食,却愈是让人百吃不厌啊,大道至简便是这个道理。”陆无崖挟一筷子羊肉入口,仔细咀嚼片刻之后,满足地叹息一声,说道。
杨立笑着点了点头,慢慢吃着羊肉,也不说话。
有陆大先生所在的酒席便不可能有太轻松的气氛,除却苍树一人在大口吃喝,狼吞虎咽之外,宋宪亦在一旁小心应对着陆无崖随时可能袭来的刁难,也没有心思用饭。
陆无崖背后的老仆不着痕迹地瞥了苍树一眼,对方立刻转过头来,与老仆目光略一相对,便转了过去。
这仆从便是昨日的车夫,身上有令苍树感觉非常危险的气息,那是一种武功修行到化境的大高手才会具备的气息。
他若欲要令苍树感应到其的存在,苍树便能感应得到,若是不愿的话,即使二人近在咫尺,苍树也休想凭着天地气机牵引,察觉到他的存在。
武道有‘心血来潮’一说,指的便是修行到一定境界的武夫内心会对突然而来的危险有一定的预警之能,而这位老仆从却是可以让处于苍树这等境界的武夫,失去危机预判能力的强者。
陆无崖跟着扫了苍树一眼,道:“今日怎么就这一个鱼肠道的娃娃,另一个呢?”
“被你派出去了?”
这是向杨立发问。自始至终,陆无崖都未将饭桌上的其余人看在眼里,只重视杨立一个。
杨立点了点头:“发生了一些事情,便让他先回鱼肠道,办一些事情。”
陆无崖将苍树与都邪都摸了个清楚,杨立却也不惊讶。如今之形势,陆无崖相对于杨立和鱼肠道而言,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小小凡人想要在神明神目下隐藏些什么,根本没有可能。更何况,都邪与苍树在塘石县便已经出现在杨立身边,有心人只要仔细追查,便能得到‘杨立与鱼肠道命运相连’的结论。
“呵呵。”
陆无崖看着苍树笑了笑。
“一个靠着人头生意在江湖里声名鹊起的刺客组织,和大逆之子勾连到一起,难道不怕朝廷从此不给你们活路么?”
饭桌上说这些扫兴的话语,很是不妥。
然而陆大先生当场,想说便说,他不用顾忌在场任一人。
宋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杨立放下筷子,看向脸上带着冷笑的陆大先生。
苍树挑了挑眉毛,又挟了一筷子羊肉:“怕也没什么用。更何况,鱼肠道抖出来点东西,也够朝廷大员们狗咬狗,一嘴毛了,哪里还有工夫收拾我们这些小喽啰。”
“嗯?”陆无崖身后站着的老仆从向前一步,目光落在苍树身上。顿时令苍树觉得皮肤针扎一般的疼痛,他捏紧筷子,面上表现得平静,将那一筷子羊肉塞进了口中,心中泛起怒意。
此时形势与己不利,小心忍让无大错。
但是莫要让某家寻到机会,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割了你这老狗的人头!
陆无崖也不阻止老仆向苍树施压,声音渐冷:“皆是一群不入流的小喽啰而已,还想挑拨朝廷大员?呵呵,老夫只需向地象司发一道首领,军队不日间便能围住鱼肠道的老窝,将如你这般的江湖人扫荡个干净。”
“不入流便是不入流,江湖高手也只是一群在水洼里扑腾的匪类而已。”
陆大先生言语恶毒无比,苍树听得咬牙切齿,指节泛白,几要忍受不住,拍案而起!
杨立笑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
“大先生既然觉得我们不入流,还是莫要与我等一同用饭了。”
杨立站起身来,抬起一条手臂,指向小院门口方向:“大先生,请回吧。”
陆大先生反客为主,对主人的仆从一通教训,借此讥讽身为主人的杨立不入流。
杨立则立刻站起身来,一点也不愿意容忍陆大先生此番作为,当场下了逐客令。
如果杨立面对的不是陆大先生,而是类似宋宪、孙白虎这样的客人,如此做没有一丝不妥。
但是他面对的偏偏是陆大先生。
两人之间的地位天差地别。而地位之间的落差,也将造成杨立即使身为主人,也无法在自己的主场行使主权。
老仆从冷冷地瞥了杨立一眼,便让杨立感觉迎面一座山撞了过来一般,身形摇摇欲坠。
这哪里是主与客之间的交锋,这分明是大强盗与小民之间的不平等对抗。
陆无崖摇头晃脑道:“老夫若真的当场离去,马上你这里便被军巡铺的武卒包围住,你若逃脱,盛州府便会在天下发布海捕文书,让你永远呆在阴沟里。”
“想要如今日这般能呆在居所中吃涮羊肉?还是做梦吧。”
杨立张口欲言。
陆无崖挥了挥手,站起身来,把杨立即将吐出口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高大老者盯着杨立的双眼,表情不屑:“自古以来,人有三六九等之分,在什么位置便该做什么事。你冲撞老夫,若不是老夫脾气好,阿福当场便能要了你的性命。”
“请阿福杀了晚辈吧。”杨立直接开口。
宋宪嚯的起身:“杨兄,不可!”
“哼!”陆大先生看了杨立半晌,冷哼一声,脸色铁青,片刻后,却又笑出了声来。
“老夫脾气好,偏不杀你。”
“崔斯与徐家总会抓住机会,拿走你的性命,你等着便是。”
说罢,陆大先生转头看向苍树:“说你不入流,你就是不入流。”
“主人有难,作为护卫,却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废物!”
“仆从永远都是用来关键时刻保护主人的,而不是关键时刻要主人为你挺身而出。”
“阿福,一会儿你留下来,给老夫好好操练这个小子。”
陆大先生指着弓着身子,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苍树,想了想,又随意指了指宋宪与杨立:“把这两个小子也带上。”
第六十五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你这老匹夫,休想某家顺从于你!”
院落之中,苍树吼叫出声。
老仆阿福步伐直来直去,宛若一头猛虎,凌空一爪罩向苍树头顶,苍树立刻退步欲躲,冷不防老者另一只手已化作鹤喙之形,直接啄中了苍树的胸口!
苍树痛哼一声,连连后退。
这老仆阿福一身形意功夫已入化劲之境,虚实相间,阴阳相合,明劲暗劲生化不息,不多时便打得苍树惨叫连连,不得已跟着阿福的动作防御起来。
这一幕在小院中已经上演了许多次,几乎是每一日早晨必会发生的事情。
直到今日杨立与宋宪已经对眼前情景无感了。
苍树再如何‘刚烈’,最终都不得不屈服在老仆阿福的形意拳下,任由对方摆步,而后带着一身伤口回屋休养。
杨立与宋宪算是阿福淫威之下的识时务者,早先宋宪还要与阿福争辩几句,但是阿福从不任他逞口舌之利,一拳便打得宋宪乖乖屈服了。
杨立更是如此。
不过,这种操练效果亦是立竿见影。
苍树与宋宪进境如何,杨立也不知晓,但他自己却是有切身体会。
以杨立天生绝脉之身,此生无缘修炼内家功夫,甚至诸多需内外配合的外家拳路,杨立亦无法修行。但如今在阿福每日严苛监督的锻炼之上,杨立的身体潜能却在此间潜移默化地增长着。
杨立如今隐有感觉,枉死刀宗的‘鬼手’绝式,以自己如今之身体,一月应能施展四次,比前些日子多了一次。
而且亦不需要都邪再以自身鲜血浸润鬼手储存于杨立体内的阴寒气息。
“武道一门,遑论技艺诸多不同,然目的皆是一样。为杀伤敌手而生!”
“你这小子,拳脚功夫不错,却太多无用招式,明明已入化劲之境,却只能发挥出暗劲境界的实力来。”
“一招一式皆为杀人而生,必直取要害!动作要快!”
“这一拳还算不错,但还不够快!你必须心心念念杀死敌人,才能令力念身三者合一,发挥出最强实力!”
阿福拳掌变幻,不断拍打在苍树身上,与苍树身形交互变化方位,口中也未停下训斥青年,两人的身影在小院中飘忽不定,杨立看得渐渐眼花缭乱起来。
一旁的宋宪早已看得晕头转向,索性低下头,握着手中的书卷,温书默诵起来。
明年秋天便是秋闱乡试,宋宪这一年虽说是游学,但不可能只将精力花在游历之上,而忽略了读书温故。
昭律规定凡通过生员试的秀才,须经历一年到三年的游历,之后才能参加秋闱乡试。宋宪便是上一次考中生员试的一等秀才,到明年秋天之时,正合一年游历期满,可参加乡试。
这个生员游历期是需要游历途经之地的郡县长官于文书加盖印信确认的,很多秀才在此一道程序上遭遇麻烦,便没了参与乡试的机会。
不过宋宪现下也不用为此担心,陆大先生已经在他的游学历表上盖上了自己的私印,有地象司司正作保为凭,游学这一关已经没了阻碍。
杨立看了看天色,转头向宋宪说道:“宋兄,陆大先生也该来了,你我就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先去书房等候陆大先生吧。”
“也好。”宋宪点了点头,与杨立一同往书房走去。
一个月以来,杨立与宋宪每日晨起用过早饭后,便跟着老仆阿福一同锻炼,而后陆大先生会来教授杨立与宋宪学问,每天皆是如此,时间不紧不慢,倒也过得充实。
杨立自幼跟着师傅遍览经纶,但不求甚解,在胸中结成块垒,经过陆大先生一番教导之后,反而渐渐将儒门学派与佛家经典渐渐融合起来,再加诸与陆大先生这样的大儒高士、读书种子宋宪经常交流,整个人的心境愈发通明起来。
青年的气质愈发出尘,暗中注意他的陆大先生自然心怀甚慰,对于青年的功课督促也更抓紧。
良才美质,若无大匠用心雕琢,终将明珠蒙尘。野狐禅师是培养出了杨立这一块璞玉的大匠,而陆大先生无疑是正在以自身心血浇灌雕琢这块璞玉的高士。
二者之间,孰高孰低,并无区分。
如今,杨立与陆大先生已经算是有了师徒之实,只缺一个师徒之名而已。
若杨立愿意,师徒具名之事也是可以轻易完成的。但青年不愿,他始终对陆大先生存有一丝戒备,认定陆大先生接近自己,必然抱有了某种目的。
而这个目的,很可能与自己的理念相悖。
陆大先生对待杨立,时而刻薄酷毒,时而春风化雨,让旁观的宋宪也是摸不着头脑的。宋宪深知似杨兄这样的聪明人,最容易钻牛角尖,陆大先生若想以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法,来降服杨兄的话,那就想得太过简单了。
杨立与宋宪在书房等候没有太久,陆大先生便徐徐而来。
老者先与院落中的老仆阿福打了声招呼:“阿福,好好操练这小子,什么时候这小子不敢再口出狂言,什么时候出师。”
“有朝一日,某家……”苍树怒吼,向着陆无崖直冲而来,被阿福一拳砸中腹部,不得已倒退了回去。
阿福抖了抖发白的眉毛,没有回应自家主人的嘱咐。
凡人入世,修正道邪道魔道,修的都是一个本心。而他现在锻炼的这个苍树小子,本心中便有狂性与桀骜,想要驯服得他不敢口出狂言……
阿福看着青年那张怒意上涌,战意熊熊的脸孔,默然不语。
孙猴子可从来没有被如来佛祖降服过。纵使压在五指山下,大局糜烂,依旧傲气不减。
老主人终究选错了教授之道。
苍树再度向着阿福直冲而来,双脚行走步伐稳健,如同树根般扎入地底黄泉之中,一招形意‘双滚掏心捶’直击阿福的胸口!
这一招已隐约有些阿福出拳的宗师气象,如龙形直冲,令阿福恍惚之间,竟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苍树,已经脱离了人形的范畴,往‘兽形’发展。
阿福伸掌一格,翻手炮拳直捣苍树面门,喜上眉梢。
第六十六章 四民论
陆大先生来到书房,坐在了书桌之后。
杨立与宋宪各自依着一侧墙壁,坐在蒲团之上,各据一张矮案。
二者的桌案上皆有经典叠放,砚台中的墨汁乌黑透亮,有细微幽深的墨香。
陆大先生落座之后,并未立刻命二人上交昨日布置的功课,检查完成情况,而是朝杨立摆了摆手:“杨家小子,你过来。”
说着,低头从袖袍中取出一封文书,递到走到书桌边的杨立手中:“你在这份文表上签上姓名,盖上印信。”
“这是什么?”杨立将文书拿在手中,没有立刻将之打开观看,那样不合礼数,他先向陆大先生问了一句。
“管它是什么。”陆大先生又有些不耐烦了,摆了摆手,“将性命填好给老夫就是!”
“老夫总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坑害了你!”陆大先生撇了撇嘴,将杨立撵回座位,看着杨立摊开文书,仔细观看一遍,迟疑片刻,开始在文书末尾落款,于是老者咧嘴笑着,点头道,“小子如今还未中第,未过举子试,还没有自己的印信吧?”
“无妨,在拇指上涂上墨水,按个手印便可。”
杨立依言在文书上按了一个黑色的手印。
这一封文书,是国子监荫监举士表。
陆大先生已经预先将自己的手记印信留在了举士表的末尾,此外还有一名清贵朝官的名字——国子监司业,云幼安。
杨立在其上签了名字,明年开春之后,便要前往京城国子监,参加入学之礼,正式成为国子监的一名监生。
监生与宋宪这样的秀才一样,具备了参与乡试的资格。只是监生并不如秀才那般,受人崇敬而已。盖因秀才乃是自数十百千读书人中脱颖而出者,而监生则是依靠祖辈的荫庇,得来的一个功名,含金量不高。
可有了监生的功名,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便是多了一道进身之阶。
杨立无心科考取得功名,读书用世,学成文武艺,贩与帝王家。但是当下形势比人强,自己即便不在这份文书上签字落款,陆大先生也必然会按着自己的手指逼迫自己按下手印。
与其如此,倒不如……识时务一些。
明年开春之时,寻得机会,脱离陆大先生的掌控便是。
陆大先生接过杨立递过来的举士表,仔细查看,吹看了其上的墨迹与手印,嘿嘿笑着,揣入怀中。
随后板起脸来,向宋宪道:“老夫昨日布置课业,令你二人以昭朝税收微薄,而民愈积弱,豪商大阀恒能积富为引,写一篇策论,你二人可准备好了?”
宋宪与杨立皆点了点头,同声道:“已准备好,请先生检查。”
“嗯。”
陆无崖点了点头,背着手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宋宪身旁,道:“将你的策论拿出来,给老夫看看。”
陆大先生教导杨立,也捎带上了宋宪。虽说宋书生是捎带上的,但陆大先生却未因此而厚此薄彼。
宋书生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在学问一道上耕耘日久,陆大先生的教导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点就通。
大先生也打心里喜爱这个宋宪,然而宋宪性情却并非是能继承其地学衣钵之人。
宋宪对面的那位,于陆大先生而言,此子聪慧,天赋异禀,更兼有一颗禅经佛典浸润出的通透心灵,把握人心世情都极为透彻。
其确是继承陆大先生地学衣钵的不二之选,奈何杨立却从未有过报国之志,相反,这小子一心想的是如何将朝堂群臣一网打尽,此即与陆大先生的理念立场相悖。
陆大先生对杨立可谓是爱之深,责之切。以雷霆手段逼迫杨立就范已是无用,只能循循善诱,慢慢将此子往正道上引。
以后未尝不能成为国之栋梁,乃或脊梁。
陆大先生看着宋宪的策论,边看边点头,不多时,点了点头,道:“阴阳平衡,而后有万物众生。这一篇策论谨守平衡之道,以制衡为要点,切入题目凸出要害,不错,不错。可得上佳。”
说着,陆大先生在宋宪的那一篇策论之上画了一个圈。
宋宪脸色涨红,起身向陆大先生行礼,道:“先生过誉了,全赖先生教导有方!”
“厚积薄发,乃为君子之道,你有底力,日后乡试中举已不在话下,如今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在文辞溢美之上用些功夫,令考官一眼便能看中你之才学。”
陆大先生对宋宪说道:“谦虚自然是好事,过于谦虚难免令人觉得你老实可欺,日后大可骄狂一些!”
宋书生闻言不敢答话。
从前在塘石县学里,那些先生可从未教导过自己,应该骄狂一些……陆大先生真是个令人难以琢磨的人。
“你坐下吧。”
陆大先生看宋书生这副神态,摇头笑了笑,让其先坐下,而后走到了杨立身边,将其摆在桌案上的那一篇策论拿了起来。
从右到左,入目便是三个楷书大字,笔构开阔,字骨雄壮——四民论。
仅看题目,陆大先生内心便泛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与杨立相处已经有一月时间,这个小子什么性格,陆大先生已有了了解,其思维用离经叛道来形容,并不合适。
因为陆大先生自觉已经满朝文武之中,最离经叛道的那一类。
这杨家小子的思考方式,行为特点,算不上离经叛道,因为,在杨立的内心里,根本没有所谓世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之说!
他根本不在离经叛道的经与道之内,超脱规矩,独成一格!
果然,陆大先生愈往后看,心中便愈泛起惊涛骇浪,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陆无崖直觉眼前一黑,忍不住就要咯血,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一把将手中那篇策论揉成纸团,丢进了火盆里,而后赫赫地喘着气,身体颤抖着,半晌才略微平静了些。
老者手指抖动着,指向杨立,怒气冲冲:“混账!混账!”
杨立抬起头,一双干净的眼睛直视陆大先生,反而令陆大先生顷刻间消解了些内心的怒火。
随着这丝丝怒火消解,在陆无崖心底泛起的,是一股浓浓的无力与悲哀之感……
第六十七章 国负我 我不负国
“若依你这一篇策论,彻底革除昭朝之内四民阶级之别,你可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陆无崖看着杨立的眼神,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哀求。
杨立未曾注意到陆大先生眼神中的黯淡,开口道:“有利无弊,士农工商四籍废黜,百姓无所拘束,大兴工商,取贤士入朝围观,冲破豪阀把持朝纲、天下命脉之樊笼。”
“昭朝必然欣欣向荣,形成一个不亚于昭朝起始的开皇盛世!”
“商人重利而不重义,工匠奇淫技巧终究误国,此二民籍者多出奸佞之辈,若四民平等,国之礼义廉耻何以存续?”
陆无崖沉声问了一句。
“谁说商人重利不重义?谁说工匠之作皆为奇淫技巧,误国之用?”
杨立看了陆大先生一眼,奇怪道:“商人行商重利有何不对?若不为赚些金银,改善生活积弱,何必行商?老老实实做农民,也无须受人冷眼,岂不美哉?”
“单以商人重利之相,便推论商人不重义怕是不妥吧?”
“丝绸、瓷器、盐铁皆为工匠之作,又怎算得上是奇淫技巧,误国之用?”
“普天之下,无商不奸!”陆大先生怒声道,“神武年逐鹿郡有三次饥荒,豪商趁机哄抬粮价,老夫当时便在逐鹿郡,彼时情景,今日思及,依旧历历在目!”
杨立站起身来,向陆大先生躬身道:“先生,可曾查过,那些豪商背后,可有四民之中最高者——士大夫的身影?”
青年一语切中要害!
陆大先生双眼失神,后退一步,没有开口。
杨立此时反倒咄咄逼人起来:“天下四民划分,说到底不过是昭帝与士大夫们统治天下所必须的工具而已!”
“豪阀贵族首先要吃饭,天下便要有农民存在,因此,士籍之后便是农籍。”
“士大夫们要穿丝绸,要坐马车,因而便有了匠籍,略次于农籍。”
“朝官们缺银子,想要银子,才有了四籍之末商籍。”
“普天之下,豪商皆不过是朝官们养起来的肥猪而已,想宰便宰!他们何其可怜,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小子从来不觉得商人无辜,天下奸商与正经商人不过八二之数。”
“不过这八分奸商,大多数怕是被士族挟裹的吧?”
“编户齐民,划分百姓之三六九等,最终也不过划分出了天下百姓皆为牛羊,牛羊与牛羊之间却终究阶级有别,不能齐心合力,各自凭着一辈子的劳动辛苦,奉养着朝堂上那些士大夫们。”
“此与那些掠寨抢粮,霸占民女,自立山头称王的盗匪有何不同?”
“一样的掠夺,一样的要挟众人尽皆供养他一人!”
“毫无不同!”
陆大先生嗫嚅着嘴唇,呢喃道:“你当如何?你能如何?”
“这一篇四民论,与汝父之齐民策何其相似。”陆大先生指着火盆中的那一团灰烬,声音渐渐拔高,向着杨立厉声道,“老夫不准允你写这等策论!”
“你这篇策论一旦呈到考官案前,顷刻间便会被拂落尘埃。而后军兵汹涌,将你抓捕到牢狱之中,以谋逆之罪处决!”
“这种废除四民籍别的念头,太过危险,你以后提也不能提!”
杨立闻言愣了愣,道:“小子从未想过考取功名,先生为何……”
“读书不用世,报效国家,莫非用之孤芳自赏么?”
陆大先生严肃道:“老夫特意给你一个荫生名额,便是为了令你明年能够有资格参加乡试。”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意气风发一些总归还是年轻人的气象,若经常躲在暗处,算计他人,与天下作对,暮气太重,更蹉跎一生!”
杨立收拢了面上的表情,漠然道:“先生怕不是在说笑吧?报效国家?小子既知晓这朝堂究竟是为何人所设,这国家究竟是谁的国家,又怎可能兴起所谓报效国家之念?”
“更何况,小子的父亲,家族尽皆被昭朝最有权势的一群人联手覆灭,含恨九泉。先生让小子如何对这个国家产生归属?更何谈什么报效国家?”
陆大先生冷笑一声,道:“国之所以为国,盖因此地为万千黎民生老病死结群之地,一群人负了你,不代表这个国家辜负过你!”
“有生至死,衣食住行,件件桩桩哪一样不是昭朝给你的恩泽?”
“若是没了昭朝,你比现在要可怜百倍!天下黎民亦要比现下痛苦百倍!”
“到了那时,你觉得关东之北,金朝完颜氏会收留于你,还是觉得那青树红石以西,蒙古西夏会对你青眼有加?”
“他们只会当你是异族,因这昭朝不存,国将不国,而任意蹂躏我汉人民族,那时,天下四民阶级,便不再是士农工商,而是所谓金人第一,或者蒙古党项人第一,汉人最末,你明白么?”
“昭朝未曾给在下任何恩泽!”
杨立抬起头,目光中燃起火焰。
“相反,最能代表昭朝的昭帝与士大夫们联手构陷了小子的族亲血裔,更逼死了我的父母!”
“混账东西!”
陆大先生怒发冲冠,一巴掌扇在了杨立脸庞上!
身体硬朗,更修行有外家功夫的陆无崖这含怒一掌,直接打得杨立后退数步,撞翻了矮案,左边脸庞顿时泛红!
“天地君亲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此三纲五常,岂能逆反?!”
陆大先生气得发抖,几乎是咆哮一般说话。
“若君不法,父不法,夫不法呢?”
“君杀臣,父杀子,夫杀妇。君负臣,父负子,夫负妇便全都是对的么?!全都不用受到惩罚么?!”
“都是一样的众生,一样的生灵,为何他比他高,他比她高!”
一个月来,被陆大先生不断打压,积攒在青年心中的怒火轰然爆发,他梗着脖子盯着陆大先生,一样咆哮着道!
陆大先生沉默了。
这个孩子,与当初的自己,实在太过相像了。
相似到,每当陆无崖看着杨立,便觉得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于是恨天不公,恨铁不成钢,恨自己为何不能下定决心,将这样一个注定要逆反纲常的人首先扼杀在摇篮里!
陆无崖,做不到。
因知其苦,所以难以痛下决心。
因知其苦,所以即使被满朝青紫誉为‘地学阵法大家中,算尽人心第一’的陆无崖,总愿意相信杨立这个走上叛逆之道的孩子,有一日迷途知返,重归正道。
正道煌煌,君臣父子夫妇皆不在其中,唯有浩然正气,在正道之中荡涤一切。
国负我,非正道,我若负国,亦非正道。
国能负我,我不能负国,这是圣人的境界啊……
苛求一个孩子能如此,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陆大先生转过身去,就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一般,慢慢说着话:“你……国不止有君臣,更有生民,贩夫,走卒。众生为国。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终究只是这一国的浮华空梦罢了……黎民,才是最实在的啊……怎忍心负了他们?”
宋宪坐在矮案之后,将书房中这对像是师徒、又像是父子的男人之间的对话,完整的记在了心里。
他的眼神渐渐坚定。
若天地君亲师不发……
那我宋宪,便刑天地君亲师!
第六十八章 烧纸事端
陆大先生那日上午与杨立一番激烈的争论之后,之后接连几天都没有再来杨立的小院。
老仆阿福也跟着陆大先生回去了一趟。这几日苍树、杨立几人总算难得清闲。
虽然苍树被老仆阿福教训得浑身是伤,但精神却是不错,只在家中歇息了一日,便恢复了过来。
苍树带着一身青紫伤疤,在城中游荡起来,与鱼肠道在盛州府的情报人员取得联系,获知这一个月以来,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此前陆大先生与老仆阿福监督之下,杨立等人那一个月几乎是全被禁足在小院之内。
就连日常买菜等等活计,也大都是由宋母做的,宋母可不似杨立他们,反感陆大先生,对于陆大先生的嘱咐,宋母几乎是言听计从。
自家儿子能与陆大先生这样的大儒攀上关系,自己巴结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做出那种给人脸色看,让人下不来台的事情。
杨立总不能指望宋母能帮自己捎带消息。因而这情报汇集便暂缓了一段时间。
杨立也是觉得,陆大先生这一月频繁来到小院,那些暗中之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间对己方下手,内心也稍微松懈了点。
不过也因此,前端时日,苍树探知到的关于大昭汉臣与金卒之间动向、燕州郡无当窟那边的消息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一月未曾关注这两个情报,亦不知其当下如何发展了。
盛州府繁华依旧,苍树混入熙攘人群中,踪迹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青年在一处糖饼铺子前停下,花了五枚大钱,买了一个糖饼,继续朝前走,掰开手中糖饼之后,将其中纸条揣进了怀里,而后低头咀嚼起发韧筋道的面饼。
不知为何,苍树总觉得今日的盛州府与往日不同。
莫非是自己一月未曾出门,因而产生了这种怪异的陌生之感?
苍树在心里摇了摇头,一个精明的刺客,必须时刻保持对环境的敏感度,与直接辨认能力。
被陆无崖身边的阿福狠狠教训了一个月,苍树自觉自己并没有丢失掉杀手对环境的感知与分辨能力。
他也未因此而做出什么异常反应,仔细探查着周遭,确认身后无人跟踪之后,又分别去了烧鹅铺子、鱼市子等地,买了烧鹅,鱼肉与一些菜蔬,便往家中赶去。
苍树越往小院那边走,街面上的行人便也越稀少,到了后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青年又往回折返了回去,在几个较少行人的十字路口停了停。
方才经过这些地方之时,苍树看到了一些农户一家人聚集在路口,哀哀切切地烧了些纸钱。
只是自己这一折返回来,那些人怎么统统都不见了踪影?
苍树在街口站了一会儿,耳朵动了动,目光看向左手边的那条街道,脚步随后跟着往左边街道走了过去。
愈往街道里面走,路边愈狭窄。到了后面,一条原本宽阔的街道被侧面横亘的高耸围墙直接侵占了大半,变成了一个窄巷。
苍树在立身周围摸索了一阵,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行人关注这边之后,如同一头大守宫般,两脚‘贴’着围墙,手中还提着烧鹅鱼肉菜蔬,就这么‘走’了上去。
围墙里面,是一片开阔的演武场,演武场周围,排列着各类兵器架子。
只是这个校场一看便是鲜少有武卒使用,地面上坑坑洼洼的,东一丛,西一丛的,皆是荒草。
苍树未在校场停留太久,快速离开了此地,绕过后院演武场,经过一个长亭,绕过一排排营房,最终在一处花园角落里隐蔽了起来。
透过干枯的花丛,苍树可以看到前方的几个披覆铠甲的武官。
以及跪在那花丛中,嚎啕不止的布衣平民。
几个武官皆没发现,青天白日的,一个大活人,就在自己不远处站着。
他们或许有过那么些微的注意,但是苍树的气息成功欺骗了他们对环境的感知,令其误认为站在花园角落里的,是一株花草或者是一堵墙壁之类。
这便是武者的化境之能。
“我们在路口烧些纸钱也不行吗?可怜我那大兄一家,在自家田地里老实务农,却遭此横祸!”
有农户捶胸顿足。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他的脸庞在花丛掩映下,令苍树看不真切:“烧纸祭奠亡兄,合情合理。”
“那你们为何要抓我们?我们犯了什么错!你们这些军巡铺的丘八,现在愈来愈嚣张了!”
“待我们回去,一定告知妻弟,他可是个举人,必定有办法收拾你们!”
在几名武官的包围簇拥之下,农户们的气势分毫不减,没有露怯的迹象。
苍树笑了笑,原来是因为这些个农户背后有个举人做靠山,难怪敢与专门杀人的丘八正面相对。
“某虽说祭奠亡兄,烧些纸钱合情合理,但并未说你等的行径不是错的。”
“前些时日,银子也给过你等了,每户足足五十两银,堵住你们的嘴巴,让你等不要乱说话也该足够了吧?”
“为何还要将消息泄露出去?”
那名武官继续漠然回复。
苍树支棱起了耳朵,直觉这花园之中的事情不简单。
青年甚至能听到那几个武官攥紧腰刀刀柄发出的极细微的咯咯声。
这几个武官对那些农户已经起了杀心!
农户被武官这一质问,声音小了一些,显得没有底气:“我们的叔伯兄弟,明明是被金人杀死的,哪里是什么江湖人士,为何不能说?”
“你们……你们若要我们闭口,必须再给我们每户五十两银子,我们自不会泄露消息……”
“一群乡野小民,还敢与某家讨价还价?呵呵……”
武官抽出了宽刃腰刀,骇得一众农户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你若敢对我们对手,任举人绝不会放过你们!到时你们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任举人比你们来这里要早几天,还问某要一千两银子。”
“某家自然不会给他……他现在就在你们脚下这片土地里呢。”
武官声音越发冰冷,苍树几乎能想象到他面上的狰狞笑容:“今日军巡铺便会在全城发布通缉文告,江湖中人自关东平云县起,一路往燕州郡流窜而去,挟裹流民,强抢百姓财物……”
“你们这些愚民,从中逃出生天已是不易,偏偏还起了贪念,想要从某这里拿到更多银两……呵呵,该死!”
“你等泄露消息,险些坏了上官们的大事!该杀!”
铮——
第六十九章 烧鹅匪,鲤鱼侠
“你们不敢杀我们!”
“你们军巡铺的武卒,若是杀戮平民,日后被知州查知,必受五马分尸之刑!”
眼看着那名武官举起钢刀,农户们纷纷惊骇大叫,有个懂些昭律的童生更是开口对包围而来的武官们晓以厉害,希望丘八们会因昭律约束,而平息杀心。
几个武官闻言一愣,而后各自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方才开口的武官边笑边道:“老子们如今早已不是大昭武卒,而是有军籍在身的金国武士,昭律如何能约束得了我们?”
“异想天开!你们还是留在这里,给这片花园作肥田之用吧!”
钢刀直接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农户劈杀过去!
农户吓得闭上了眼睛,面色惨白,连呼救也忘记了!
当!
一枚石子凌空飞来,猛地撞中那劈杀而下的钢刀,将钢刀撞偏了诡异,连带着那武将,都被那颗小小的石子撞得一个趔趄,险些立足不稳!
“见好儿就收,一群蠢军汉,吓唬几个普通农户有什么本事,有本事来跟爷爷我打一架!”
与那枚石子一同而来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
“谁!”
武官们纷纷扭过头,往声源之地看去。
只见一只如同大雁般的黑影往围墙之外飞了过去!
当即有武官心中一突:“伍长,那似乎不是真人……”
钢刀被打出一个洞的伍长狰狞道:“某家曾闻,武道修行至高深境界或是有特异功法,有蒙蔽他人感知之能。”
“看那人应是欺骗了我等感知,化作一只大雁,往墙外直飞而去,你们速速追击,务必将之人头拿来!切不可将之放走,走漏了风声,上官震怒,某家也保不了你们!”
“遵命!”
几个武卒闻言,立刻分散开,往围墙之外追了过去。
而那躲在花园角落里的苍树,依旧安安稳稳地躲在那里,不过一只手中提着的烧鹅已经不见了,手指正捏着一颗蜡丸,塞进怀中。
不用说,那在众武官眼中,形似凌空大雁的‘武者’,只是苍树随手扔出去的烧鹅。
苍树以一张蒙面巾遮住了脸孔,而后就大摇大摆地往那个留在此间的武官走去。
武官正一脚踹倒一个想要逃跑的农户,狞笑着道:“即使只剩下某一人,宰杀你们这些庄稼汉,也容易得很!”
“那你功夫可真不错。”
平平淡淡,又带着些调侃的声音在武官耳边响起,他心中一惊,还未能及时转头查看,便感觉后背一痛——
自己手中腰刀不知何时被人折断,从自己后背穿胸而过……
蒙面人淡淡看了一眼被武官心头血喷了一脸的农户,而后又看向其余人:“收拾收拾,赶紧跑吧!”
众人本以为此番必定在劫难逃了,冷不丁有人来救,被绝处逢生的喜悦冲击着心神,一时间有些发愣。
也不知是哪个庄户朝苍树磕了个头,其他人便立刻反应了过来,齐齐向苍树跪拜答谢救命之恩。
“多谢大爷救命之恩!”
“多谢大爷!”
“嗯,行了行了。”苍树摆了摆手,拎起一只手中的鲤鱼看了看,还好鲤鱼未被溅上血,不然就可惜这一尾肥鱼了,“你们往西边走,经过一片营房,营房后面的围墙根有个洞,从那里爬出去就行,别乱跑。”
“此地虽说已经荒废,但也说不得那几个武官去而复返,正好抓住你们。”
“多谢好人爷爷!那……我们走了?”靠近苍树的农户战战兢兢的,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快走快走!”苍树摇晃着鲤鱼道。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往苍树指明的方向跑去,还未走远,便被苍树叫住:“对了,逃出此地之后,不要再在盛州逗留,立刻离开,去往关东、燕州两郡以外的任何地方皆可,唯独不能留在这两郡之内!”
那武官明言所谓‘江湖中人’会挟裹流民,席卷关东、燕州两郡,这些事涉其中的流民还留在此地,免不了被那些‘上官们’追查到踪迹,杀人灭口。
所以离开这两郡才最为安全,苍树这一个转念,落到关键之处,还真救了这些个本来不可能有存活希望的农户们。
他们逃出关东之后,在逐鹿府黄河边安定了下来。
自此之后,每年年下除夕宴可以无鸡鸭鱼肉,但必有鲤鱼,以此惦念那位救下他们性命的‘鲤鱼大侠’。
苍树浑然不知,自己此时已经有了一个‘不垢观’之外的诨号,更不知,那几个追着烧鹅出去的武官,拎着烧鹅折返回来之后,咬牙切齿地给了苍树一个‘烧鹅匪’的诨号。
众武卒聚集在伍长的尸体前,开始商量起来。
“如今未能完成上官交代下来的事情,伍长也死了。我们若是回禀上官,怕也是死路一条……”
“全赖那烧鹅匪,如此戏弄我等!”
“莫再说这等抱怨之词,大局至此,抱怨无用!还是早些想个能保全各位兄弟的办法最为要紧!”
众人凑在一起,一阵交头接耳之后,一名魁梧大汉一拍手,道:“便如此做!”
“雁门关定边营你我是回不去了,但我们好在还有金人武卒的身份,一不做二不休,就此投奔金国去吧!”
“昭朝文臣欺压我等武卒太甚,留在这里也是个死路,不如投奔金国!”
“伍长尸首留在这里,早晚被人发现,一不做二不休,在此地留下烧鹅匪的名号,还能让上官们以为我等尽被烧鹅匪追杀驱赶,能起一时拖延之功……”
几个武卒三言两句便定下生死大计。
不得不说,在生死之间,他们平日里僵化的思维也灵活了些许,这个对策也是有模有样的:将一切罪恶全推到一个没有根底的‘烧鹅匪’身上,蒙蔽上官,而后自己等人好逃脱离开,前往金国。
有武卒蘸着死掉的武官胸口鲜血,当场在墙壁上写下‘杀人者,烧鹅匪’六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而后带着众人逃离这个废弃的军营校场……
第七十章 大争之世
高墙巍峨,折角处朝天一刺,将黑沉沉的天空挤兑得更加逼仄。
往东看去,朱门之上,【盛州牧】三个金字镶在牌匾之上。
门口两边各有两名壮仆腰跨长刀而立,大门敞开着,不多时,便有一身绯衣公服,腰带上坠着银鱼袋的盛州知州在随从簇拥之下走出府宅,径直跨上门口的一驾四人大轿,往长街一头而去。
与此同时,知州府对门的刺史府中,亦有绯袍刺史携嫡子孙白虎走出府邸,二人各自跨上了轿子,与盛州牧的轿子一道并行。
刺史孙如玉的大轿与知州崔仁的轿子并驾齐驱,甚至还要略微向前压过知州一头,其后则远远地坠着儿子孙白虎的轿子。
孙如玉坐在轿里,也未掀开轿帘,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缓声道:“崔大人好。”
与孙如玉轿子并行的轿子当中,崔仁闻声,面上冷笑着,吐出口的言语语气倒是温和:“孙大人安。”
“呵呵,今日太守大人如此着急,召你我前去府上,崔大人可知是为何事?”
简短的互相问候之后,孙如玉直奔主题。
一州牧民官与一州刺史关系多不和睦,毕竟后者的职责便是监察检举前者,彼此对立,倒也正常。
不过,如孙如玉同崔仁这般,不睦到连客套话也懒得说几句的州府与刺史,在大昭却也少见。
究其因由,其中自有一番说道。
关东郡太守赵芝龙作为一郡之最高长官,封疆大吏级别的高官,拥有对底下诸知县、州牧、刺史乃或节度使的绝对管辖权,其人性情多疑,因而最重制衡之术。在其‘刻意制衡’之下,关东官场之中,官员们彼此之间也渐生龃龉,关系多不融洽。
而最为靠近太守赵芝龙的盛州牧与盛州刺史关系能恶劣到今日之地步,自然要归功于太守制衡术的全力施展。
崔仁闻听孙如玉的询问,不动声色道:“本官对太守大人之邀,所为何事也是一知半解,只得了些模糊的消息。”
“似乎是有一个名叫烧鹅匪的强贼,杀戮军巡铺武官,惊动了太守大人?”
“若单单是这般,一个丘八死便死了,自有军巡吏追查强贼,断不可能惊动得了太守大人。”孙如玉皱着眉头,道,“此中必然还有其余事情牵连,崔大人真不了解么?”
崔仁扯了扯嘴角,心道此中牵连门道,自己自然是了解的,毕竟身为盛州牧,若连治下一州之地发生的大事都不知晓的话,也太不称职。
前些日子,徒太山上一伙约有近千之数的贼匪,自云州徒太山脉老牛岭段下山,不断袭击抢掠沿途村庄,引得流民奔逃,云州大乱。
盛州府镇守军队尚未来得及派兵剿匪,那伙强贼便挟裹流民向南直纵,往燕州郡方向去了。
盛州府与云州相邻,周边有一个只有三十几户人的村庄也受了强贼的牵连,死伤大半。
治内之事,崔仁本打算派人前去安抚那些村民,未曾料到太守大人已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插手此事之中,直接派盛州军巡铺的兵丁捕快前往村庄,调查贼匪来历,也将那几个侥幸存活的村民迎接回来,好生安抚着。
之后的事情,崔仁便不清楚了。毕竟太守大人亲自出手,崔仁自然无权过问事情进展。
今日也是偶然得知,那几个负责将村民安定在盛州府的兵丁捕快出了事情,头领伍长竟被一个诨号为‘烧鹅匪’的强贼杀死,几名兵丁也跟着失踪。
此事诸多疑点,其一,太守大人本是一郡长官,领袖众知州,共治关东。
贼匪杀戮挟裹百姓之事,太守大人完全可以调动盛州镇守军队——武威营兵丁,将之剿灭。
但是太守大人却未如此做,而是劳心劳神派几个军巡铺的兵卒前去调查追索贼匪,莫非以为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军巡铺捕快还能将近千贼匪剿灭不成?
匪患初起,还未到糜烂一郡之地步,尽早派兵剿匪,将之扼杀在萌芽之时才是正道,太守此举,倒像是丢了西瓜去捡拾芝麻。
关键是,以太守的精明与手腕,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不智之举。
其二便是被派去安抚那几个受匪患所害百姓的兵丁,皆是军巡铺出身,为何自己对这几人全无印象?
自己可是盛州牧,军巡铺亦是自己治下部署,其中多少个捕快兵丁,自己虽不至于能全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总归打过照面,对其中每一个捕快都有些印象。
而那几个武卒,自己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几个武卒……莫非太守已将自己的手臂延伸到自己的部署之中了么?
崔仁心里有些恐惧,太守大人于他而言,便是一座不可攀越,甚至不敢抬头仰视的高山。
第三个疑点,便是崔仁方才与孙如玉对话考虑到的。
云州受匪祸之乱,十余个村庄遭盗匪屠戮之事已经过去了十数日之久,而盛州官场这边,除了自己这个因为治下百姓受了些牵连的州牧得到了点消息之外,如刺史这般的一州要员,竟对此半点也不知,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崔仁隐约感觉,这次匪患与以往大为不同,极可能有暗中之人操纵此事。
那些贼匪的行动极其迅捷,训练有素,风一般卷过一些距离州城较远的村庄之后,立即离开,不像是一般的绿林强贼,贪婪无度,行进攻略村庄毫无章法,更像是一支精兵悍将组成的军队。
而且,从贼匪的行进路线来看,他们似乎对关东郡之地理情况、哪个州城有军队驻扎都很了解。
崔仁眉头紧皱,孙如玉接连几个问题,他都没有回应,之后孙如玉也觉自讨没趣,便也没再开口与崔仁说话。
两顶轿子往关东太守府方向径直而去,而太守府之内,赵芝龙面沉如水,盯着下方顶盔掼甲的武官。
赵芝龙在关东经营十余年,势力已然根深蒂固,积威甚重,被他目光直勾勾注视着的节度使吴康对此更是感同身受。
冷汗悄悄滑过武康眼角,渗入眼眶之中,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发一言。
昭朝设节度使总管一郡军政大权,领授从四品游击将军衔职,与太守的正四品官职仅有一阶之差。
某些靠近边塞的一郡之地,节度使之威严权力,甚至要大过太守之权。而关东郡便北临金朝,亦是边疆之郡。但在此地文武官员之中,吴康之权力却休想盖过太守,越位而上。
武将骄横,与文官互相看不顺眼,从四品的节度使根本不需要向太守下跪,然而如今,赵芝龙一怒便骇得吴康单膝跪地。
由此便可看出,赵芝龙的手腕能耐。
“那几个兵丁,是你举荐给本官的。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差错……”半晌之后,赵芝龙缓缓开口,“几个丘八,留下些字迹可误导不了你我。”
“那几人分明是因主官被杀,畏罪潜逃了。他们的死活不打紧,可是这消息却会跟着他们失踪泄露出去。”
“再者,本官命他们好生料理那几个村民,如今村民也逃得踪迹全无。那件事已经捂不住了。”
“事关朝班诸位大人的大计,却被你的麾下生生弄成了如今局面,作为掌握一郡军政的上官,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吴康低头道。
“呵!”
赵芝龙闻声,勃然大怒,抓起桌案上盛着滚烫茶水的茶碗,往吴康身前掷去!
“知罪,知罪!知罪又有何用!”
“风声已然走漏,且不说那杀了伍长的烧鹅匪,必然已经获知了此中的消息,便是逃跑的村民和那几个丘八,若一日不将他们找寻出来,他们便会一直留在你我心中,成为你我心腹大患!”
“如若此事彻底败露,你可知,后果如何?!”
第七十一章 大争之世 (二)
吴康身体一抖,低头看着那碎裂成几片的茶碗,沉默了片刻,迟疑着道:“若是……若是事情真的败露,不如将之全推到金人犯境之上。”
“毕竟……毕竟那些人确实是……”
“住口!”赵芝龙咆哮一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你当朝堂里的那几位都是傻子不成?此事若是败露,不等你我将之推到金人犯境之上,那几位便能循摸着蛛丝马迹,将真相摸索出来。”
“到了那个时候,你我人头可还能安然呆在脖子上?你简直愚不可及!”
赵芝龙对吴康一通叱骂,对方面上亦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悦之色,只是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太守在中堂里背着双手,慢慢踱着步子,不时驻足,思索一会儿,又开始围着中堂转圈。
吴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打搅太守思绪。
他心中清楚,自己与太守在这关东郡彼此依存,若是自己出了事情,太守亦脱不了干系。
若是太守出了事情,那么对方必然会将己推出去顶罪。
自从上了这条船,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而今之事,牵扯甚大,若此事败露,太守将自己推出去顶罪亦是无用,唯有找到解决对策才是正道。
吴康长久与太守相处,也了解太守性情。太守此时愈愤怒,便愈表示此事尚有转圜之余地。
真是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赵芝龙可不会是这般反应。
吴康亲眼见过,太守面带笑脸将一名知州送进了牢狱,那个知州不日便被斩首。那才是事情真没有转圜余地之时,太守的反应。
“那几个丘八即便逃跑,能投奔的地方亦无非是北边的金国。”赵芝龙语气渐缓,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毕竟本官曾向他们透露,为防他们有后顾之忧,已花重金贿赂金国武官,将他们暂时转为金**籍。”
“他们亦知未完成本官交代的事情,回来交差必然会被本官惩戒。他们若是聪明些,倒真有可能将金**籍一事假戏真做,转而投靠金朝。”
“他们若去投奔金国,于你我而言,便是自投罗网!”
太守面上隐现笑意。
“若他们没有那么聪明呢?”吴康心中稍安,抬头向赵芝龙问道。
“呵呵,那自然是要你多多劳心,派出兵丁全力搜捕他们的下落。”赵芝龙瞥了吴康一眼,笑意不减,“疥癬之疾,不足为患。”
“至于那几个逃出生天的村民,确实有些麻烦。”赵芝龙揉了揉额头,神色又开始烦躁起来。
吴康心下思索片刻,犹豫道:“他们受了这一番惊吓,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惦记着将此事泄露出去。”
“即便他们真的报官,末将觉得,那些官员相信太守必是多过相信几个没有根底的草民的……”
“经你这般一说,难道他们亦不足为患了?”赵芝龙看着吴康,似笑非笑。
吴康赶紧低头,不敢与赵芝龙对视。
“他们确实不足为患。”赵芝龙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了下来,“寻个机会,将那几个村民的举人靠山给料理了吧。”
“这次要做的干净一些,莫要再出差错!”
“末将领命,此次末将亲自领人动手,必不会重蹈覆辙!”
吴康沉声应道。
“嗯。”赵芝龙点了点头,“如此,便只剩下那个突然出现的烧鹅匪了。”
“可笑你我对其一无所知,那位‘烧鹅匪’亦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供你我循出他的影踪。”
“旧营墙外倒是有半只烧鹅……”吴康说了一句。
“莫非还能从这半只烧鹅之上找到些线索么?”赵芝龙嗤笑一声,拍了拍手掌,道,“这关东官场,便是有人想要拿捏本官的把柄,也断不敢将手伸到这件事情里来。”
“朝堂里的大人可不会给他们上告朝班的机会。”
“关东臣属在此事上,皆不能与本官为敌。这样的话……那最有可能是‘烧鹅匪’的,除却城南的那个杨家郎之外,再无他人!”
吴康闻言,面色凛然,抬头看着赵芝龙,道:“大人可是要对城南杨家郎动手?”
“朝堂里的大人们,可能确定如今动手,时机恰当?”
“诶~”赵芝龙摆手道,“想要捏死便能捏死的一只虫子而已,哪需要什么时机恰不恰当?”
“先前任由他在本官眼前晃悠,不过是因为本官暂未腾出手来。如今本官既觉得他有碍时下大事之推行,顺手捏死他,想必朝堂上的大人亦不会怪罪。”
“可是朝堂里还有几位,不想让他死……”
“本官先一步杀了他,那几位不想让他死又能如何?死都死了。”
“巡游关东的地象司司正陆大先生,最近与之过从甚密……”
“陆大先生精忠报国,为昭朝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他与那个杨家郎过从甚密,不过是怜惜此子,希望能教化其走入正道而已。”
“可是,那人怎可能走入正道?大逆的种,落地成人依旧是大逆,注定与陆大先生奉行信念背道而驰。”
“本官替陆大先生杀了他,也算帮陆大先生除去了一块心病。”
吴康道:“大人既然认为除去此子无须任何顾虑,末将这就前去斩杀了他。”
“不可。”
太守摇了摇头,笑容诡谲:“此事必然要与‘烧鹅匪’扯上联系。办这件事的人,必然是引金兵在我大昭关东肆虐的叛臣奸党。”
“由你去办此事多有不妥。”
“本官心中早已有了办这件事的上好人选……”
……
“下官对那个‘烧鹅匪’一无所知,若着下官前去缉拿绞杀此贼,恐有疏漏之处啊……”
依旧是太守府中堂。
崔仁自座位上起身,听得上官太守大人的指令之后,面露惊容,向赵芝龙行礼告罪道。
“崔大人治理盛州府数年,方成就今日之盛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宵小之辈尽数消失之清明气象。”
“缉拿追索贼匪,乃是崔大人之长项,更何况,盛州府内出了贼匪,将之缉拿剿灭,本就是崔大人分内之事。
今日本官不过是令崔大人着人前往城南绞杀一个匪类,崔大人便这般推脱,可是牧一州之民日久,渐渐精力不济,力不从心了?”
赵芝龙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关切地看着崔仁,道。
盛州牧崔仁目光正对上赵芝龙的关切眼神,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太守大人方才那番话,看似是在关心崔仁,实则是在逼迫崔仁,崔仁若是就此推脱,说自己确实力不从心,那么接下来赵芝龙立刻便是一封传至京城的奏折。
上面会明明白白的写着:盛州牧崔仁年老而力尽,已不能胜任盛州牧之职……之类云云。
而后,崔仁便真要‘力不从心’,卸任盛州牧的官职了,此绝非崔仁心中所愿。
可如果将太守差办之事接下来,崔仁又直觉此事蹊跷得很,指不定会是另一重更为凶险的刀山火海。
届时,丢了官职事小,再因此丢了一家老小以及自己的性命,才更冤枉。
崔仁不想任人摆布,可此时进身一刀,退步便又是一刀,真个是进退两难。
孙如玉的目光落在站在堂前的崔仁身上,心念转动,悄悄侧目,瞥了上首的太守一眼。
太守急召自己与崔仁前来,却只是为了一个杀戮军巡铺捕快的‘烧鹅匪’已经不正常。
而崔仁却在擒拿那已经暴露行迹的‘烧鹅匪’之事上百般推脱,便更加不正常。
此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当前形势于崔仁而言已极明显,若他不遵照太守的意思办事,裭夺官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其却仍在迟疑不决……
孙如玉目光幽幽,想到了先前来时路上,崔仁的只言片语。
崔仁曾言那‘烧鹅匪’竟能惊动太守大人,如此想来,‘烧鹅匪’一事于太守大人而言必然干系重大。
如若崔仁能依照太守大人的意思办事,依照太守大人的性格,以后种种好处是少不了他的。
但是崔仁却又如此为难,不愿去做这件事,原因又是什么?
孙如玉眉头紧皱。
烧鹅匪毕竟是在盛州发生的,太守首先接过了这件事,那么责任便也在太守这边。若其中干系甚大的话,日后上官追查下来,太守须领全责。
而如今太守欲要将这件事转嫁到崔仁身上……崔仁自然是不乐意的……
孙如玉在心中点了点头。
虽然自己的猜测之中,仍有诸多不甚明了之处,比如这烧鹅匪之事背后隐藏了些什么,孙如玉便未能想到,也绝难循迹探出背后真相来。
在其位而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职。烧鹅匪的牵扯,于己而言,并没有太大关系。但是若是趁此时机,替太守揽下眼前之事,必能先崔仁一步,得到太守青眼……
说不得自己的刺史之权都将因此事而更上一个台阶,与此相反的,则是崔仁注定被挤到关东官场的权力边缘,再无缘核心地带……
孙如玉微微抬头,已是胸有成竹。
侍立于孙大人身后的孙白虎,亦在此时,在父亲背后低声道:“父亲,那居住在城南的烧鹅匪,孩儿有些情报……”
“一月以前,孩儿曾与那城南小院里的杨立有些龃龉,知其不过是一布衣白丁而已。充其量算是一个江湖人士,想必那烧鹅匪便是其手下的一名奴仆。
不过,近日来,地象司的陆大先生与之过从甚密……”
孙如玉闻听嫡子的低声言语,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更加成竹在胸。
陆大先生与江湖人士有些交情,不能成为剿灭烧鹅匪之阻碍。
此为国事,不徇私情。
孙大人慢慢起身,走到中堂正中,伸手向赵芝龙躬身行礼,而后道:“崔大人似有难言之隐,无法胜任此事。”
“那么,下官愿为太守大人排忧解难,领兵剿灭那杀戮武官的恶贼!”
太守大人听着孙如玉言语,微微一愣,随即侧头与节度使吴康对视一眼。
“如此,甚好。”
“还要请游击将军尽力配合孙大人,务求将那贼人一举擒杀,本官与诸君共俟孙大人,还诸盛州往日之清明!”
……
太守府,书房之内,烛火幽幽。
赵芝龙将一纸书信仔细折好,盖上蜡封,递给了书桌后的仆从。
“将此信快马送至鼎京里的左大人手中。”
“另外,别忘了知会左大人一声,盛州牧崔仁,已留之不得。”
第七十二章 大争之世(三)
“半月之前,山神宗的人从老牛岭下山,劫掠屠杀附近村庄,一路往云州攻伐而去。”
“七日前云州大乱,山神宗强贼转进燕州,此时已至燕州郡潜河城。如今已过了半月时间,鱼肠道才收到情报,有些蹊跷。”
夜幕沉沉,一处废弃校场之中。
杨立将手中纸条点燃,慢慢说道。
隐藏在暗处的苍树皱着眉头:“确实蹊跷,平时若是半月时间,已足够我们在关东互相传递三四个来回的消息了。”
“真理教一口咬定无当窟秘藏枉死刀宗《镇狱刀经》,并向江湖武人放出了消息。这是三日前的消息,倒是传回来得及时。”杨立将一个蜡丸捏碎,取出其中纸条,看罢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变,“都邪已经回到鱼肠道,这个消息……”
苍树从屋顶上霍地跳了下来,落到杨立身前,将那张纸条夺了过来:“我看看!”
片刻后,苍树脸色僵硬:“这个字迹,确实出自都邪之手……”
“都邪得知这个消息,必然无法安心呆在逐鹿府鱼肠道,如今已经三日过去,他很可能已经动身前往燕州郡无当窟那边……”
“怎么办?”苍树扭头看向杨立。
他与都邪同门数年,深知都邪那看似木讷宽和的性情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颗暴烈的内心。
如今有江湖宗派拿都邪从前的师门祖庭作伐,他怎可能忍受得了!
“先不要着急。”杨立与苍树对视一眼,打开最后一张纸条。
【大昭汉臣与金国武将勾连,金国已派吊民军一营近千人,通过雁门关,潜入徒太山脉之中,欲与大昭汉臣图谋大事……】
这是阿不罕占甫送过来的情报。
杨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这张纸条,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昭朝臣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竟与金国武官私下勾连,放近千金兵入关……
“先前,你曾说在这里救了几个从贼匪手中逃出生天的民众?”杨立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杂草丛生的校场,慢慢迈步。
在他立地不远处的草丛里,就是那个被苍树斩杀了的伍长尸首,孤零零倒在草丛里,过去这般久,亦无人过来收敛尸体。
尸首身侧的墙壁上,还有‘杀人者,烧鹅匪’六个血色大字,歪歪扭扭的,在沉沉夜色里,犹如鬼画符般。
已经带着一队捕快,往城南而去,剿杀‘烧鹅匪’的孙大人,大概未曾想到,那‘烧鹅匪’此时正在事发之地,根本未在城南小院之中。
“嗯。”苍树点了点头,脸孔在忽隐忽现的微光里,明灭不定。
他抬起头,看着杨立。
此时着急都邪的安危毫无作用,都邪今时之祸有大半是因这野狐禅寺里走出来的和尚而起。
术业有专攻,苍树深知自己可以于武道之上纵横驰骋,但在谋略之道上,还需要靠杨立的手段。
反正是这和尚惹出来的祸事,让他来解决也是应当应分。
“那几个人与这个躺在这里的武官起了争执,似是对武官给他们的封口费不满意,因而才为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那几人说自己的亲族并非贼匪所杀,而是扎着辫子的金人所为……”
“莫非那几个村民口中的贼匪,正是消息上提到的金国武卒?”
杨立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
青年抬脚往军营之外走:“如今那些金国武卒已往燕州方向而去,想必是要与真理教联手,行剿灭无当窟之事。”
“我现在唯一不明白的一点,便是仅仅剿灭一个江湖门派,朝堂上的那些人,何至于与金国武官勾连,引狼入室?”
“即便他们以为无当窟是站在我这个大逆这边的,为了根绝支持我的势力,也不至于施展这种残毒手段啊……”
无当窟曾派盲女赠予杨立一道鬼手绝式,这个消息必已被朝堂大能知悉。无当窟也因此召来了今日之灾祸。
“入朝为官,牧天下之民,却浑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莫非以为这天下人都可以是他们股掌间的玩物么?”
苍树跟上杨立的身影,低声道:“如今朝堂里的大人物们已经摆好了棋局,你当何去何从?”
“燕州郡当下必是一番风起云涌之局面,有真理教势力盘亘其中,现在又有金国武卒加入。他们的目标是无当窟,但说不得亦是要算计你援助无当窟之心,因此设下的请君入瓮之局。”
杨立笑了笑,停下步子,回身看了苍树一眼:“苍树,凡事不要将你我想得太高,即便你是锐士榜上豪侠,即便鱼肠道在江湖之内令人闻之丧胆。你也是身在这江湖里。”
“只要身在江湖,于朝堂而言,便是不正之民,便是可以轻易剿灭的匪类。”
“对于金国武卒进入燕州郡之事,朝堂里的人在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我这个大逆,或是一个无当窟只不过是他们表面上的目标而已。”
朔风骤起,吹荡衣袂。
杨立一步跨出旧营,向旁边的小巷走去:“他们既然摆出了请君入瓮之局。”
“那我便入瓮就是。”
“我要看看,他们究竟要置天下生民于何地!”
……
墨色天空,划过一道银亮光芒,兵刃交接之声传入巷子里的杨立耳中。
杨立抬起头,眯着眼看天空中那两道杀得难解难分地黑影,轻声道:“来的真快。”
只见其中一道黑影手持双刺,如花团绽放,缭绕另一道使剑武者身周,不时在那使剑武者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使剑武者闷哼一声,挺剑暴起,剑光时长时短,逼得双刺武者暂收了攻势,疾步后退。
那使剑武者每每挥剑,便在半空中洒下一滴滴水珠。
但使剑武者的武功终究没有双刺武者深厚,仅在那片刻占据上风之后,便又被双刺武者压了下去,双刺转动,在使剑武者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
杨立观使剑武者体态,辨其剑光,又闻其声,顿时恍然,当下立刻开口道:“都邪,救那个使剑的女子!”
心中担忧使剑武者安危的和尚,情急之下,却直接把身后的苍树当作了都邪。
苍树对此不以为忤,只是诧异地看了杨立一眼,和尚怎么能这般快便分辨出天空中那个使剑的武者原是一名女子的?
和尚思凡了。
青年嗤笑一声,真元流转全身,背后剑匣迸出激越之声——
皎皎丹剑银光,宛若长龙,驰骋天际!
朝天一剑,分了形势。
而苍树的身影亦随着剑光纵入半空中,扭腰便以剑使出了‘回马枪’的路数,朝双刺武者当胸刺去!
第七十三章 大争之世(四)
“真理教办事,宵小也敢伸手?找死!”
双刺武者早便发现了下方胡同之中的杨立二人,又看下方一人驾剑光向自己出手,眉毛一挑,面现喜色。
教主交代自己的事情,如今已然完成,可全身而退矣!
他长啸一声,双刺架在身前呈十字之形,欲要格挡苍树的剑光——
苍树的目光与双刺武者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前者露出一个笑容。
和尚算得可真准,这人是专门把鱼饵送到和尚这条鱼儿嘴边来的。
只是你这鱼钩,今日也休想撤回去了!
真元如烈马,转瞬间封住苍树持剑光手臂的几大穴位——
但见苍树的剑光在这一个刹那,更凶猛了数倍,直接将双刺武者架在胸前的双刺刺成数段,而后自双刺武者后背透出!
一蓬鲜血朝后迸射!
唰!
丹剑收入剑匣之中。
双刺武者大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看向苍树,死得不可置信。
“莫非未听过某家名号么?来之前竟未做好死的觉悟?”
苍树歪头笑了笑,任由双刺武者尸首坠落地面,砸到墙垛之上,砰砰几声,滚入黑暗里。
下方,军兵从呼啦啦一片,从远方包围而来,顷刻间将巷道围得水泄不通。
“匪类!白日方才谋害了一名朝廷武官,夜里竟还敢在凶案现场游逛,真是自投罗网!”
孙如玉绯袍公服,自军卒队列之中走出,面对杨立厉声喝骂。
他脸色铁青,身后还跟着被锁链捆绑起来的宋书生与宋母。
孙如玉前往城南杨立居住的小院之中,抓捕杨立,却未抓到主犯,白跑了一趟,若非有人暗中给他报信,要在偌大盛州抓捕烧鹅匪,少不得多费些气力。
“哼!”
杨立身后,先前曾赠予杨立鬼手绝式的盲女冷哼一声,强忍着身上伤痛,提剑就要上前与孙如玉对峙。
杨立伸出一条手臂,拦住了盲女向前的身体,轻声道:“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以免失血过多。”
盲女看着周遭密密麻麻围拢过来,且还在不断增加的军卒,寒声道:“你又不会武功,休要在我面前逞英雄,丢了性命。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让开!”
盲女把前来抓捕杨立与苍树二人的武卒当成了是来抓捕她自己的。
杨立观察当前局势,心里亦是一沉。
军卒不断增加,弓箭手已将箭矢对准了自己,这阵仗比塘石县的长街之变大了太多。
那绯袍官员身侧,还站着一名顶盔掼甲的武将,观其腰间配饰,于朝中品阶必然不低。
这是朝官大能派了一个军营的武卒前来围剿自己?
长枪枪刃在月色下闪着幽幽冷光,佩刀武卒拔出了腰刀,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这条巷道两边皆是高墙,此刻那高墙之后亦有砰砰啪啪的家业碰撞声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更多士卒爬上高墙,将箭头对准自己。
此地格局逼仄,真是绝好的埋伏困杀敌人之处。
这是一场突然发生的变故,比起塘石县徐孝摩诸多准备的那场围杀更来得令杨立猝不及防。
即便如此,杨立依旧拦住了欲要前冲的盲女,同时抬头,故意抬高自己的声音:“莫慌。”
“我如今已有四式鬼手,与那绯袍官员相隔不过十步,若有变故,我能在第一时间先斩杀了那个绯袍官,纵使被他们围杀身死,杀了一个狗官,也算是赚了!”
盲女一愣,看着杨立的侧脸,初见这和尚之时,对方可不是这般浮夸而不是务实之人啊……
杨立与孙如玉之间相隔确实不过十步,但在二人彼此之间,却有许多士卒作为拦阻。
他那四式鬼手即便能冲开阻拦士卒,到达绯袍官员身前之时也绝没有了后续气力,接下来便是绯袍官员身边的武将拔刀将杨立砍死!
杨立这样算计,太托大张狂了些。
可是未等盲女思索到其中关窍,孙如玉闻言脸上便变了颜色,往后退步——
不止如此,武卒们一听杨立要对己方上官动手,立刻便有人按捺不住,杨立当前几人抽刀便向杨立头颅砍杀而来!
其余之人,或多或少也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杨立身上,而忽略了他们初来之时,天空之中似乎还有一名匪类的事情!
杨立要的就是当下这个变数,在刀剑临体之际,高声喝道:“苍树,动手!”
嗤!
一个不曾为人所注意的角落之中,银光乍现,剑气进而被烈性真元侵蚀摩擦出的滚滚白烟覆盖,罩向后退的孙如玉!
“纳命来!”
苍树长啸一声,真元集聚于剑尖一点,已有了舍身取义的决心!
今夜变故连番发生,不止是杨立猝不及防,便是苍树亦是失了方寸。
眼见数百名膀大腰圆的武卒围住小巷,更有强弩弓手在高墙两侧虎视眈眈。
苍树心知,此次若没有变数,便绝对是九死一生之局!
唯有拼尽一切,为杨立制造出那个变数!
接下来的便要看和尚的手段究竟管不管用了!
杨立左手臂上浮现幽蓝气带,朝着几名刀劈而来的士卒挥动手臂——
鬼手第一重,寒衣振!
嘎啦嘎啦!
空气中浮现一颗颗冰粒子,那几名武卒劈杀过来的长刀顿时进势受阻,被杨立一重绝式砸倒在地。
大多数军卒们也终于按捺不住了,朝带着盲女不断逼近孙如玉的杨立围攻而来!
场面,刹那间出现混乱迹象!
只要局面乱起来,杨立便有机可乘。但是,杨立忽略了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武官。
孙如玉是负责来绞杀杨立与苍树的。
而节度使吴康大人才是这次围剿的真正主心骨,他清楚目标这次决不能活下去,因而从一开始,便没有放松对杨立的警惕——毕竟,对方是仅凭借塘石长街之变一事,便能登上谋士榜的大逆!
而且是朝堂里几位大人势必诛杀的天下第一大逆!
杨立之父燕王,更与吴康有灭门血仇,当年燕王杨统诛灭山阳诸多豪族,散富于天下,废除阶级门庭之垄断。
此中诸多豪族,在后来都蒙当今昭帝平反,残余子嗣再度成为昭朝新贵。
而吴康便是其中之一!
第七十四章 大争之世(五)
“放箭!将贼匪格杀勿论!”
吴康藏在面甲中的脸孔有些狰狞,当年血仇,今日历历在目!
冰冷的声音从面甲之中传出,便裹上了一层更冷酷的金属质感——
嗖!
第一支箭直取突进的杨立前胸!
而后,更多羽箭如漫天飞蝗般齐刷刷射向墙下的杨立!
噼里啪啦!
杨立衣袖古荡,气带缠绕周身,出手便是鬼手第二重-寒衣振!
幽蓝真元气带如彩风席卷空中飞絮,那临了杨立近前的羽箭大多数被气带打得失了方向,乒乒乓乓坠落地面。
仍有少数,由盲女出手,剑光扫荡了个干净!
唰!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吴康狞笑一声,抽出腰间佩刀,一把推开护在身前的武卒,大步朝杨立冲杀而来!
甫一靠近杨立身影,便是一套暴烈的斩风断魂刀朝杨立纵劈过去!
当!
当!
当!
杨立同样拔出鱼龙刀,催动双臂鬼手绝式之中的第三重-长歌当哭,与吴康拼杀起来!
鬼哭神嚎,兵刃碰撞,火星四溅!
熊熊火把,燃亮黑夜,而另一个战团之中,苍树一剑将一个士卒枭首,士卒身体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颈间鲜血不停向上喷射,而后颓然倒地!
“啊——”
与苍树近在咫尺的孙如玉眼见这一幕,骇得大叫出声,坐倒在地上,双腿蹬着地面,连连后退。
但是他的速度哪里快得过苍树?
下一刻,苍树的剑光已经架在了孙如玉的脖颈上,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盯着孙如玉,鲜血自青年双腮向下一滴滴坠落。
青年冷冷开口:“停手,叫他们停手!”
睿智如神,大智如妖,只要未看淡生死,只要仍贪恋红尘富贵。
那么在这生死面前,在前方唾手可得的富贵面前,都要折腰低头。
而生死面前,睿智无用,计谋无用。
有用的便是无惧生死,便是拼命!
从五品州刺史,地方大员,一言可决一州官员之前途命运,间接钳制着一州民生。
真到了由别人量裁他的生死这个份上,也是凡人,也是蝼蚁。
更何况,孙如玉远达不到通明如神,大智如妖的地步,他只是个披着官皮的凡人而已。
匹夫一怒,何止血溅五步?!
孙如玉脸色惨白,朝周围持刀而来的士兵大叫道:“停手!停手!”
武卒们缓缓停下动作,多数面上带着悲戚之色。
他们的同袍被这个江湖武夫斩杀了三五名,如今这武夫已近力竭,正是他们为同袍报仇之时,却不得已被迫停手。
怨怪什么,责怪什么?
人家是朝廷五品官,性命就是比自己这些扔在战场上,一茬茬倒下的丘八性命贵重啊……
“呵呵……”苍树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环顾四周,也将众士卒的神色尽收眼底。
立场对立,却不代表阶级对立。这些武卒与苍树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神色令苍树有一瞬间,恨不得一剑戳穿地上绯袍官员的喉咙。
但,终究要以大局为重。
苍树转头看着州刺史,孙如玉大人,冷森森地开口羞辱:“草包!草包!没有骨气!”
“大事将成,丢了自家一条性命算些什么?若我是你,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剑尖之上!”
州刺史孙如玉大人战战兢兢的,不敢说一句话。那剑尖就在他脖颈一指距离处抖动着,他感觉到了剑刃上凛冽地杀意,慢慢积攒的怒火。
他此时能抗辩什么?敢抗辩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已。
州刺史微微低头,双眼中藏着怨恨的光芒。
此真奇耻大辱!
度过此劫,必百倍相报!
这大概便是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吧。
孙如玉是君子,而周遭卖命的人都是丘八,不入流的武夫。
——
远处,吴康手肘往杨立面门虚顶,实在没有多少拼杀经验的杨立踉跄后退,接下来迎面便是一刀向着杨立的脑袋劈杀而来!
杨立的鬼手已经用了三重,却连吴康的防御都未能破开,在盲女江又灵每每及时出手之下,才勉强保住了此时的局面。
但是这局面亦非长久。
杨立毕竟未曾修炼过系统的武学,只是有鬼手绝式护身而已。而那吴康久经战阵,一身武功即便是放在江湖之中,亦在一流行列,莫说是拿捏杨立与受了伤的盲女,便是与苍树正面相对,二者谁胜谁负,亦是不可知之事。
此时一刀劈杀而来,杨立周身漫布的气带顿时层层裂解,长刀直奔杨立空门,铁了心要将这个文弱青年斩杀当场!
“小心!”
盲女从另一侧挺剑而来,格向吴康的长刀!
吴康狂笑不已,目光紧盯着杨立那张与其父六七分相似的脸孔,心里恨怒交加,冷言讥道:“你这个大逆,孽种,过街老鼠一般的东西,竟也有红颜女子愿与你一同赴死?”
“本将偏不让她与你同死!”
江又灵与杨立联手作战,令吴康下意识地把江又灵当成了杨立的红颜知己。
“是你先死还是我与他同死,尤未可知!”
江又灵的长剑顺着吴康的刀刃向下划去。
吴康冷笑一声:“恋奸情热!”
长刀一转,荡开了长剑,紧接着,吴康换刀为掌,一掌拍向江又灵的侧过来的肩膀!
杨立压着第四重鬼手迟迟不发,等得便是吴康这一个注意力被江又灵吸引过去的机会!
吴康自恃武功,铁了心要将盲女擒拿,在杨立面前狠狠羞辱他的‘红颜知己’,以消心头之恨。
因而在与盲女对招之时,便留了手。
可是他这一留手,换刀为掌,在身侧的杨立看来,便是吴康空门大开,正好将之杀死的绝好机会!
“姑娘,后退三步!”
杨立沉喝一声。
其实也用不着他提醒,早已在对战中形成了配合杨立默契的江又灵在其刚刚开口之时,便猛地倒退,躲开了吴康那一掌——
杨立双臂上的黯蓝色纹身猝然发热、滚烫,而后竟顺着杨立双臂,朝他身体之上蔓延!
盘绕周身的真元气带隐入虚空之中。
杨立的身形在朝前突进的过程之中,竟猛地消失了——
敌手失去影踪,作为一个已入化劲之境的武将,吴康心头骤然间警铃大作,垂下去的左手抬起,手中刀也跟着换到了右手之中,顺势便朝前劈杀!
刀风霸烈,如龙咆虎啸!
这气势绝伦,一往无前的一刀却终究慢了些许。
杨立的身形在下一个刹那,骤然间出现在吴康头顶,鱼龙刀向着吴康眉心直刺而来。
本在杨立的武功施展之下,显得笨拙平凡的鱼龙刀,在此一刹那,变得极其危险,直接在半空中化成了一道细线,眼看就要洞穿吴康的面甲,再顺势刺破吴康的头颅。
但吴康即使托大了些,却也武功不凡。
方才出刀慢了一线,便致当下之险局,他哪里还敢放松,瞬间收拢全身真元,硬生生凭着真元鼓荡,朝后挪动了一步。
长刀也跟着顺势上扬,直刺杨立腹部!
一步之差,令鱼龙刀终究刺偏了位置,随着吴康一侧头,雁翎秋水制样的鱼龙割破了吴康肩膀甲胄,划入皮肉,在肩膀骨骼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吴康登时血流如注,已知道自己被杨立与江又灵联手摆了一道,怒吼出声:“奸夫淫妇!”
“奸夫淫妇!”
第七十五章 大争之世(六)
听那武将污言秽语的喝骂,江又灵心中大羞,粉面通红。
武官便是武官,从来没有半分涵养,将自己与一个仅见过一面的人联系到一起也便罢了。
如今还辱骂自己与他是奸夫淫妇?毁人清白,该死!
那边吴康的长刀眼看要刺穿杨立的腹部,江又灵犹豫了一下,再对杨立施以援手,在那武官眼中,怕不是要坐实了这‘奸夫淫妇’的事实。
江又灵暗啐了一声,再度挺剑与吴康的长刀绞成一团!
呸!何必在乎这臭嘴武官说的那些废话,自己与那和尚本来便是青白的,哪来的什么奸夫淫妇!
眼见那蒙面女子持剑迎击而来,吴康心中怒甚,咬碎钢牙,发狂一般连连朝江又灵劈杀数刀,劈得江又灵步步倒退,而后被吴康一掌轰到了角落里。
登时便昏迷了过去!
吴康将劲力控制得精准,那一掌不至于要了蒙面女子性命,但足以让她昏睡过去,无法再与自己为敌。
武官披挂甲胄,转身看向浑身浴血的杨立,身上散发暴虐气息,一双眸子泛着猩红之色:“你的这个红颜知己,倒也算忠贞。”
“嘿嘿,再忠贞的女子,到了本将手中,亦会变成淫妇!”
吴康一步步慢慢往杨立走去,他想看看杨立脸上露出恐惧,向自己求饶,而后自己给他点希望,再将他一刀砍死!
如此,方能泄己心头之恨!
当年,我吴家亦是对燕王百般求饶,到了最后,燕王不也依旧罗列了十大罪状,将吴家枉法渎职之男丁尽数捉拿下狱,午门问斩了么?
杨立啊杨立,今日你的下场,不能怪我,只能怪你那个父亲,太过残毒,父债子偿!
吴康根本便没有考虑过吴家一门男丁尽皆死绝之根由,还是因他们都不干净,只一门心思将这一切罪过都归咎于燕王残毒这一个算不上理由的理由上。
每个人,降生于世间,受周遭环境潜移默化多年之后,便披上了与周遭环境同色的衣服。
这个衣服以后也是他们的立场。
他们做任何事,都逃不开自己立场的根基。别人休想粉碎他们的立场,一旦粉碎了,这个人便没有了在世间存活的基石。
吴康从前家族是典型的豪门,屯田并地,哄抬物价,使得山阳清池一城民生凋敝。
家门男丁纵马于城道之上,致人孩童惨死,而后将贿赂上官,将事情遮盖下来。
不知悔改,奸淫别人的妻女,一时间清池怨声沸腾。
这些才是当初吴氏一门男丁尽被斩首的根源。
但吴康对此视而不见,一句燕王残毒便道尽了吴氏覆灭的原因。
也或他并非视而不见,只是他身在豪阀门庭之中,自小耳濡目染。很多百姓以为的泼天大错,在他的阶级立场下,便不是错了。
杨立的面孔上,依旧没有表情。这叫吴康失望了,怎么能与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的?
莫非燕王的儿子也是铁做的,还是杨立修佛修傻了,连跪地求饶都不会了么!
吴康恼怒不已,厉声道:“本将会把你这个红颜知己送到军营里,令军卒轮营宿奸!”
“你不怕么?你亦要被本将斩首!你不怕么!”
“你若向本将求饶,本将可以饶你一命!”
杨立侧目看向倒在黑暗角落里的江又灵,目光有些暗淡,对于吴康说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只是侧步朝着江又灵那边移动了过去:“你们本就是奉命来绞杀我的。我若求饶,你会给我活命?”
杨立挪动到了江又灵倒下的位置,微微弯腰,想要将江又灵从地上扶起来。
他这副平静从容的神态,将吴康彻底激怒!
“不知死活的东西!”
刀光急冲,朝着杨立的一侧肩膀劈杀而来!
四周武卒如闻到血腥味的群狼,向杨立所在之地围拢。
人墙密密匝匝,杨立抬头,眼前是那一抹凌厉刀光,天地在这一瞬间失了颜色。
他根本寻找不到苍树的踪影,只能勉力横起一条手臂,格挡那一道刀光。
兵败如山倒,其实何止是兵败如山倒,再强壮的人若失去了战斗求生的意志,也会如山般崩塌。
盲女生死不知,苍树另一边挟持着刺史孙如玉往这边不断靠近。
可杨立的求生意志已极其淡泊,他可能撑不到苍树前来救援了。
在这个时刻,盲女的身体动了动,意识在渐渐苏醒。
杨立未曾注意到地上女子的细微动作,只是扬起头,突然开口:“我可以向你下跪,不求你会饶过我。”
“你们背后的大人恐怕也绝不想饶了我吧。”
刀光渐止。
“我与这个女子只是萍水相逢,她于我有恩,我无以为报。只能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若你答应在下这个条件,在下做什么都可以。”
吴康抬了抬手,直指武卒们继续围拢过来,拉开面甲,露出一张带着狰狞笑意的脸孔:“行啊,先跪一个吧,像狗一样,跪下去。”
吴康做好了打算,在这杨立跪倒在地的刹那,便一刀剁掉他的脑袋。如同许多年前,自己的亲族父兄那样,在午门刑场之上,在地上跪着等待刽子手的大刀割去脑袋。
只是当年,父兄被行刑受戮之时,底下的百姓们拍手称快。如今这四周没有一个普通平民,已不会有人为自己手刃仇敌而喝彩了。
盲女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但脑袋仍旧昏昏沉沉的,眼前发黑,全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杨立与吴康的那些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江又灵的耳朵里。
她想叫喊,想要阻止杨立下跪。
傻子,向敌人下跪请求,不过是与虎谋皮而已。怎么能这么傻!
我的命我自己来救!
我自己来救!
“杨立生平,只跪过师父与和尚。达官显贵亦不能令在下屈膝。
在下这一跪,自认为还是较为贵重的。
将军连在下的请求都未答应,便要我跪下,我该如何信你会遵守今日之承诺?”
咚!
吴康抬起脚,一脚踹在杨立胸口,将杨立踹得口吐鲜血,连连后退!
杨立面上神情,令吴康厌恶无比。
“你真当本将稀罕你这一个屈膝么?呵呵,你们二人死活皆由我决定,还敢与我谈条件?异想天开!”
咚!
吴康朝前疾走几步,又是一脚,直接将杨立踹得躺倒在地,而后,靴子狠狠地踏在了杨立脸上!
他弯下腰,盯着杨立那张愈看愈凄惨的脸孔,嘿然道:“你得死,那个女人也绝逃不了转营奸宿的命运!”
旁边动静江又灵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又恨又疼。
恨自己在关键时刻却失了气力,连调动身体行动的力气都没有。
心疼的是,和尚那么脆弱的身体,怎经得起吴康这番毒打!
当年家族覆灭,满朝高官无人为那时柔弱幼小的江又灵挺身而出,生怕沾染上了豪族之事的腥臊。
可是一个不到两岁的女童,又怎可能给他们带来半分灾祸?
只有田间务农的阿爹阿娘伸手,收养了那时的江又灵。
从那时起,她便知道了这世间人情冷暖,知道了这世间有多少种人,便有多少种薄情寡义。
从此以后,她尤其不信会有人共自己风雨,只信自己,拼命学剑,穷究武道,只为能有气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到了江湖,薄情寒凉歹毒辣手之辈也愈来愈多,心便也愈来愈没有温度。
江又灵只愿为自己,以及收养自己的阿爹阿娘挺身而出,旁人死活,她绝不会理会。然而今日,却有当年一手造成家族惨祸的燕王之子,愿为自己挺身而出,愿为自己引颈受戮。
这是佛祖的缘法说么?
这是漫天神魔的因果论么?
江又灵慢慢闭上了眼睛,眼角缓缓淌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