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菁英社诗会
“杨兄真的不参加么?”
宋宪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面上表情有些失落:“杨兄总是呆在家中,少有出门之时,也是不好。此次机会难得,我亦是求了人家许久才得到这两张请柬,若是不去,未免又失了礼数。
杨兄还是一道去吧,总好过天天闷在书房里。”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杨立捧着一卷书,一边看,一边淡淡地回着宋宪的话,“宋兄来此地游学,自该多结交些同道中人,涨涨见识。
倒是我,诗文不通,去了也不过是做陪衬,恐怕无趣得很。倒不如呆在家里,还有闲读书。”
宋宪摇头叹气:“世间诗文常在,唯妙笔不可多得。杨兄何须执着于此。我亦是一个不擅提笔作诗之人,便当做是去凑个热闹又如何?”
杨立默不作声,只是嘴角含笑,看着手中书卷。
“这可是菁英社一年才有一次的诗会,青年才俊众多,相信也有与杨兄投契之人,机不可失啊杨兄!”宋宪急切道。
他觉得杨立总是闷在家中,早晚会闷出病来,与自己同赴诗会,结交认识几个人也是好的。
可是杨立性子喜静不喜动,宋宪百般劝说,他也只是摇头。
菁英社……不过是盛州府本地一些高门大户、望族名流子弟聚集起来玩耍结党地地方罢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宋兄能得来两张请柬,估计也是人家想为自己多找些绿叶陪衬才给了他。这样的心思,杨立自不会明着告知宋宪,免得书生伤心。
只有他自己经历过后才能明白,明白才能有所彻悟。
世人大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之辈,所以佛才言说有难调之众生。
杨立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忍心漠视宋宪将在诗会上出丑受辱,放下书卷,道:“不过是一群纨绔子弟互相吹捧的地方而已,在下真没有那个心思看他们互相攀比,争风吃醋。”
宋宪愣了愣,片刻后道:“杨兄,我自知这菁英社里的士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杨立的提醒倒是多此一举了,书生也是个心思剔透,只是不愿在面上表露的人。
“不过淤泥之中亦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士。即便没有,诗会上亦有盛州大儒,贤明高士,他们的教诲总是值得听一听的。”
宋宪眼睛发亮,对这些有名望的读书人、清流很是崇拜。
哪有人能在一方染缸中保持清白,左不过是摆给世人看的样子罢了……杨立依旧摇头:“不去。”
“杨兄若是不去,那在下便也不去了。”宋宪说完便起身,要将那两张请柬丢到火盆中去。
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身前。
“哎……宋兄又何必如此呢。答应你便是了。”
……
菁英社举办的诗会还要几日才会开始,地点选在潇湘阁,当下杨立的时间并不吃紧。即便是被宋宪逼着参加,杨立也没有分毫准备些诗词届时出一出风头的意思,权当看个热闹就是。
入夜,宋母、杨立四人在一起用过晚饭,苍树单独在书房中与杨立谈了几句。
苍树神秘兮兮的,坐在桌案对面的罗圈椅上,一副就等着杨立问他查到了什么的表情。
“可是有了什么收获?”杨立笑了笑,顺着苍树的意思道。
苍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顺毛捋他便容易接受别人的意思;若是不顺着他的话,青年片刻间便能炸毛,甩给你一个脸色,拂袖而去。
果然,苍树闻言上身前倾,两条胳膊压在了桌案一边,往对面的杨立凑了凑,悄悄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阿不罕占甫传来的金卒与汉臣动向的消息?”杨立依照他的言语,一本正经地猜测道。
苍树挑了挑眉毛,撇嘴道:“他那边暂无动静,你往近了猜。”
杨立知道苍树要他猜的答案是什么,不过自己说出来便显得无趣,得苍树说出来,顺便对自己嘲讽一番,苍树才会觉得有意思,心里舒坦。
“再近便是与关东郡相邻的燕州那边的消息了。无当窟的?”
“便说你这人擅远虑而难谋当前吧。”苍树抚掌而笑,心情愉悦,便不与杨立开玩笑了,道:“是首阳阁那边的消息!”
“哦?你竟真查到了首阳阁的蛛丝马迹?”杨立故作惊讶地看着苍树道。
桌案上的油灯蒙上了灯罩,火光忽闪忽闪的,映着杨立面上表情,令苍树心情更加愉悦,嘿然道:“莫非你让我去查首阳阁的事情,便没想到我会成功么?”
“没想到。”杨立老实回答。
“小爷还真做成了。”苍树撇了撇嘴,“不仅做成了,我还将那个人给抓到了手中。”
“哦?在哪里抓到的?”杨立问道。
未曾想向来隐藏极深的首阳阁,竟这般轻易便被苍树抓到了其中之人。
该说是苍树观察入微,能力极强,还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如今的杨立已养成了一种遇事举一反三,算尽前后路的思维习惯,若不是这样谨慎而缜密,他这个天下第一大逆恐怕也活不了太久。
“这几日小爷逛遍了盛州府的窑子酒楼。”
苍树摆了摆手,又皱了皱眉头,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话有歧义,于是道:“嗯,不是你以为的那般。”
“我知道。”杨立含笑点头。
“我在此间抓了将近六十个评书先生、龟公、饭馆小二,终于从中找出了首阳阁安插的眼线。”苍树咧嘴道。
在三四日内抓了六十个人,连番审查辨认,且不说这审查辨认工作中有多少困难,便只是连续与六十个人说上三四日的话,也是一件极费心力的事情。
苍树虽然看似玩世不恭,但做事却也极其认真。不然哪能以双十出头的年纪便登上了锐士榜前二十。
其付出的心血努力绝不容否定。
“那人也不是从酒楼、妓寨里找到的,而是我无意间路过一个茶摊,听那人在那里评书,讲了一小段后,我便觉得此人可疑。后来将之抓住,一审问果然是首阳阁中人。”
苍树脸上有些不忿表情,这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事情,他宁愿少一些,靠自己努力抓住那人。而不是碰运气碰上了。
运气可不常有,亦不能期待。而努力与精心却是人皆可以做到,可以把握的。
杨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他现在哪里呢?”
苍树站起身:“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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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买卖
虽将那个可能是首阳阁中人的评书先生抓住,但是苍树不可能将他带到自己的居所。
如此一来,如若出了什么变故,也不至于连藏身之地都被人知晓。
作为一名刺客,这点谨慎还是有的。
苍树将那人困在了城西的白丁巷里。
白丁巷,顾名思义是城中白丁聚集于一处的所在,不过却并单单指一个小巷,相反它是数条街道合纵连横起来的一片区域。
这里是盛州府的贫民窟,盗匪猖獗,半掩门的暗娼比比皆是。郡府的人们都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个地方。
咚!咚!
打更人连敲着梆子,告知民居里的百姓,此时已是二更天,该关锁门窗,准备休憩了。
他的身影渐渐没入一条小巷中,背后的拐角处,苍树与杨立快步而来。
前面立着一座破败的门户,门前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污水横流。
大门两边贴着的桃符已经褪尽了颜色,兽首口中衔着的两个门环也早被人偷去,失了踪影。
门楼上生着一片长长的枯草,在北风吹刮下,几根野草被风拦腰切断,挟裹着飘向未名之地。
“就是这里了么?”杨立看着破败的门户,问了一句。
苍树点了点头,走到门前,也不用钥匙,轻轻一推,两扇门便轻悄悄地打开。
在这样的地方,有锁没锁反倒是一样的,可有些蟊贼不敢进人家门偷窃,看人门上的锁能卖几个铜钱,便连锁带链一同偷了去。
如此有锁反倒没锁,贼偷看门户连锁也懒得上,便知其中破败,也不会惦记。
内里的事物在夜色中昏昏沉沉的,乌压压一片堵在过道里,是不知谁堆在这里的稻草杆子。
“这是我特意在盛州府寻的一处好所在,以后出了变故,咱们搬到这里,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苍树对于此间的环境并不在意,领着杨立进了门,从里面把门插上,从被堵住的过道与墙壁间隙之处,小心翼翼地闪身进去。
穿过过道,推开堂屋的门,擦亮油灯。苍树在空落落的堂屋墙壁上一阵摸索,摸到了一个凸起处,用力按了一下,对面的墙壁便轰隆隆响了起来,推出一堵砖石砌成的门。
砖石之间夹杂着糯米汁、石灰等混合而成的粘合之物,此时还未完全阴干。这个机关该是苍树新近加上的。
苍树托着一盏油灯,往石门后面的地窖中走,夯土堆砌起来的台阶还有几分松软,走起来有些费力。
不过时间也未耗太久,便到了石阶最深处。
一个身穿长衫大褂,身上捆着绳索的中年人躲在角落里,两撇八字胡不时抖动一下,惊恐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二人。
其目光与苍树微微触碰,便赶紧收回,想来是在苍树手上吃了不少苦头。
“装得还挺像。”苍树撇了撇嘴,那中年人对他看似恐惧,实则不然。苍树做刺客也有段时间了,从雇主那里拿了定金,而后去其指定的人那边拷问消息的事情,他也做过许多。
自然知道若别人真对自己恐惧是个什么状态,这八字胡中年人看似恐惧苍树,其实根本就是装出来的,身体抖动的幅度过于剧烈,且有规律,哪像是真被别人打怕了的,肌肉无力、筛糠似的颤抖。
“这人未曾身怀真元,不会武功,奈何不了你。你在下面盘问他,我去上面给你放风。”
苍树将油灯放在了墙壁边角的烛台上,同杨立嘱咐了几句,见杨立点头,也不废话,转身往地窖上面去了。
在这中年八字胡男人身上,苍树体验到了挫败感。无论自己询问些什么,对方只告诉自己他想让自己知道的,其余的再问便是一概摇头,一脸懵懂,将苍树气得牙痒痒。
与其在地窖与杨立一同盯着八字胡男人那张自己一看就来气的脸,不如到地面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苍树的身影消失在地窖中。
杨立俯身下去,欲要拿开八字胡男人口中塞的碎布条,没想到那人恶狠狠地瞪了杨立一眼,而后呜呜几声,在地上打了个滚。
杨立皱着眉头,直起身来。便见对方三下五除二将身上捆绑得极紧实的绳索解开,而后拔去了口中的碎布团,活动了一下嘴巴,哈哈地喘了几口气。
其一系列动作都是极快的,让杨立眼花缭乱,也未反应过来。
杨立犹豫了片刻,见那人边揉着腮帮子,边看着自己,于是道:“你……自己能将绳索解开,为何不解开了也好早些逃跑?”
八字胡中年人没好气地看着杨立,塞着那个布团这么一会儿,自己的腮帮子就撑得疼了,含含糊糊道:“我若是自己解开绳索,那人正好回来,我岂不是要吃一顿皮肉之苦?”
“可是你解开了也可自行逃跑啊。”杨立依旧不解。
八字胡男人冷笑一声,指了指杨立背后的地窖入口,道:“在这个地窖里面的人,可休想从外面将门打开,便是用力那扇门,都会令这个地窖直接塌下来,将内里的人埋藏其中,死了也不会有人知晓。”
看来他是早就探查过的,倒也是聪明机灵。杨立笑了笑,朝其弯腰行礼,道:“在下杨立。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免尊姓周,周禄。”八字胡男人吹了吹自己嘴唇上的胡须,语气依旧不怎么友好,但也不敢对杨立太过分。
毕竟地面上还有那个下手很黑的人在那守着呢。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就是问首阳阁么?我就是首阳阁的,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江湖武夫认为神秘无比的首阳阁,被周禄轻易地说了出来,似乎并不像外界认为地那般神秘。
但若只单单以为抓住了一个首阳阁弟子,便算是握住了整个首阳阁根底的话,那便大错特错了。
周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杨立脸孔,想从其面孔上见到些预料之中的失望神色。
但是杨立自始至终,只是淡淡地笑着。
周璐丧气了,道:“我若知道些什么,早便告诉那个人了。但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首阳阁里面的事情。”
“你若是问我首阳阁具体之事,我可回答不了你。”
他眼珠转了转:“不单单是我,你在这盛州府便是再抓住三五个首阳阁弟子,询问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么?”杨立点了点头。
这首阳阁倒真奇特,看似天下三教九流之中皆有其门人存在,实则这些人只不过是为之张目、喉舌罢了,都是浮于真相之上的飞沫,抓住或粉碎再多,也难触及首阳阁的根本。
如此一来,欲要追索这首阳阁真正踪影的江湖武人挨个一个个把所谓首阳门人抓去,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收集消息汇报给首阳阁?”杨立追问了一句。
周禄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个简单,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每天在茶馆酒楼评书,暗中之人随便来听听便能总结出消息来。”
“别的下九流的怎么传递消息,我便不知道了,不过与我这个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杨立点了点头,眼神闪动。
“公子,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八字胡男子看着杨立神色,捉摸不出杨立内心在想些什么,道,“您能不能把我放出去?在这儿也呆了一天了……”
杨立笑道:“你很急着回去么?”
“与苍树见面倒像是你故意布置的,我不知你用意,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们首阳阁与人做不做生意?”
第四十八章 押注
烛火幽幽闪动,周禄沉默良久,方才抬起头来,与杨立对视,面上的畏缩表情褪去,换上了一副平静神情:“公子要与首阳阁做什么生意?”
“若是一般的杀人放火生意,首阳阁可做不了。”
杨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疑窦丛生。这首阳阁真像是算准了自己的要走的每一步棋,其用意究竟如何,杨立当下也难以探知,但即便出现再多变数,也比现在一成不变、将人生生熬死的情况要好许多。
“首阳阁能在天下间有那般多的眼线喉舌,帮在下散播一个消息想必不算困难。这是在下与首阳阁做的第一桩买卖。在关键时候,帮在下散播一个消息。”
“第二桩买卖……在下欲要买下整个首阳阁,不知你是否能做决定?”
周禄轻笑出声:“第一桩买卖做得,只是这第二桩买卖……公子好大的口气,你能给我首阳阁出个怎样的价位?”
“我一两银子也不会出。”杨立摇了摇头。索性狮子大开口,强买强卖,“若是辅佐于我,日后便有一位王爵作为你们的靠山,无论如何,首阳阁都是赚了的。”
“公子倒是心比天高。可知您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若是一位大昭燕王做我首阳阁靠山,自然是极好的。只是那个人,怕不是公子吧?”
“押中了,首阳阁便是赚到。押不中,首阳阁也无须担心会亏损,不是么?”杨立歪头看着周禄,愈发觉得这件事耐人寻味。
周禄站起身来,与杨立对视,面无惧色:“公子可知,这桩买卖若是做不成,我们首阳阁便要将公子推到朝堂大能们的眼中,以免惹祸上身?”
果然是在这里等着自己。杨立在心中暗暗思忖,天下怕是要剧变,首阳阁也着急寻个合适的主人将自己卖出去了。
想来自己也不过是他们押注的对象之一,如自己这样与首阳阁做生意的,天下间应该有数人,甚至数十人。
这些人如自己一般,皆是被首阳阁选中的有潜力之人。
“愿赌服输。”杨立慢慢道。
“好!”周禄回答得斩钉截铁,似笑非笑地看着杨立,“公子的第一个条件,我便代表首阳阁答应了,不需公子额外付出报酬。”
“公子可得好好利用这个条件。
至于公子要买下首阳阁的这桩生意,便要看公子的能耐了。若是令阁主心悦诚服,将首阳阁拱手送到公子手中亦不算什么。”
“须得提醒公子一句,与您一样要同我们首阳阁做这桩买卖的人足有八个,公子能否过关斩将,赢取战果全凭自己的本事。
今时已不同往日,风云暗涌,该是再有一位比肩诸葛孔明的高士出现,震惊天下的时候了……”
周禄将一枚翡翠玉牌递到了杨立手中:“若到了公子需用到首阳阁答应您第一个条件的时候,击碎玉牌,周禄自会登门拜访。”
……
山川幽谷之内,云蒸雾笼,灿灿日光落入云雾之中,翻腾起斑斓色彩。
一栋栋楼阁在云雾中时隐时现,若有人误入山中,怕是分不清那些高悬在天空中的楼阁是虚是实。
小童背着一个与之体型不符的硕大书箱,一路小跑着,转过亭台水榭,越过‘长明殿’‘珠玑楼’‘枢要宫’,最后在一栋高楼前停下了步子。
他吃力地将背后的书箱放在了楼阁前,朝里面喊了一声:“阿五,将这些信笺收回去,好好存档了!”
楼阁中传出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你自己又不是不会做,搬进来自己做不就是了?”
小童脸庞红彤彤的,额头上有些汗珠,当下也顾不得擦汗,不忿似地继续叫喊:“我还要给师父回信,师父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总是欺负我一个小孩子!”
说完,小童便转身跑开了。
背后的楼阁里,有骨碌碌地声音由远及近,有白衣青年骑在木牛流马之上,双手抓着木牛的两个犄角,往后一拉,充作木牛前腿的钉铣铁车毂便扬了起来,越过大门门槛,紧跟着两个后车轮也扬起,落在了楼阁前的空地上。
他看着空地上的书箱,里面装着一沓沓信笺,皆是各地首阳阁弟子传回的消息。
“哎,帮师兄把这些搬进去能耗费多少时间啊?”他朝已经在另一栋楼阁外的梯子上快速跑动的小童喊了一句。
小童冲他做了个鬼脸。
青年有些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发,从木牛上翻下来,把书箱提起,接着又翻上木牛,四个车轮嘎达嘎达地再度越过门槛,往楼阁深处而去。
小童沿着设在楼阁之外的转廊阶梯一步步往顶楼走去,到了顶楼之后,笃笃笃敲响了房门,口中道:“师父,盛州府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了!”
房间之中半晌无声,小童等了许久,才听到内里传出一个温厚地男声:“进来吧。”
小童闻言推门而入,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有一名青衣老者正缓缓拉开晾台前的两扇竹门。
竹门打开之后,晾台外蛰伏于蒙蒙云雾中的群山风景便扑入了房间之内,宛若一副天然混成的水墨画,令人不舍得将眼睛挪开。
此地四季如春,即使大开门窗,内里的人依旧不觉得冷,反而有丝丝暖意在空气中流淌。
青衣老者坐在靠着晾台的矮案一边,案上有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矮案一角放着一个祥云描金兽形炉,那神兽翻腾于云朵中,两个鼻孔正喷出袅袅烟雾,浸染得一室幽香。
小童在门口脱下靴子,仅踩着一双白布袜,轻手轻脚地走到老者身边,跪坐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说话,像是害怕惊扰了这副不可多得的美景:“师父,徒儿打搅到您啦。”
“怎么会是打搅。”青衣老者抬起头,将毛笔放在笔架上,熟宣上有群山层叠,云雾蒸笼,与晾台外的风景相得益彰。
他慢慢捏着画卷边角,将之撤到了地板上,画卷之下,又是一张宣纸,只是上面写满了一行行赏心悦目的蝇头小楷。
第四十九章 九子之弈
“方才听你与阿五吵嘴,可是他又欺负你了?”青衣老者转过头来,对小童含笑道。
他两鬓斑白,面上却仅有少许皱纹,笑起来温文尔雅,谦谦如玉。
这般温厚冲和,淡泊儒雅的气质,于其‘狂士’的名号却是一点也不般配。
但是,他就是狂士李端龙,天下狂傲又有资格狂傲者,无人能出李端龙之右。
小童嘟了嘟嘴,道:“阿五师兄总是让我帮他干活,他自己坐在木牛流马上做监工。”
“刚刚来的时候,弟子还以为阿五师兄的脚不能走路呢……”
“呵呵。”李端龙笑了笑,拍了拍小童的脑袋,“阿五性子惫懒,能躺着绝不站着,你须多让着他一些。”
小童瞪大了眼睛:“阿五师兄性格懒散,弟子作为师弟,不是应该多督促他么?为何要让着他?”
小童内心有些不忿,心道肯定是师父又要偏向阿五师兄了。自来到这里之后,师父多数时候都要自己多让着几个师兄。大多数时候不该是兄友弟恭,长者谦让幼者吗?怎么到了师父这里却变了一个样子。
李端龙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道:“阿大面相老实实则内心奸猾;阿右看似善谋断实则只能谋一时;阿左可谋全局却难谋一域,将之推到尘埃里,阿左便什么也做不了。”
“阿四与阿五则都是懒散性子,二者的不同是阿四懒则懒矣,该勤快时却也知道干活;阿五却是从骨子里的懒,懒到脑子也不想动。”
小童对李端龙对五个师兄的性格分析听不太懂,只是扑闪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喃喃道:“正因为师兄们这般多地缺点,我作为师弟才更应该劝谏他们呀,不然以后入世要吃大亏的……”
“劝诫他们做甚?况且劝诫有用么?”
李端龙哂笑一声,提起毛笔,低头在宣纸上写字:“入了世,人便会变的。尘世如粪池,凡人进去滚一圈,出来便臭不可闻。”
“你的这些个师兄,将来入了世便是世间少有的凶恶魔头。他们都要与争夺这首阳阁的基业,你愿意给么?”
小童神色紧张道 “首阳阁是师父与我们师兄弟一同的产业,他们要分,分给他们该有的也没什么……”
李端龙抬头,深深地看了小童一眼,肃然道:“一点也不要给他们,给了一点他们便想要再多一点。”
“为师当初建这首阳阁只是一时觉得好玩,倒没想到它真弄出来了些名堂。”
“首阳阁不入世,但你的师兄们一心入世,那他们便该断了继承首阳产业的念头。”
李端龙手中毛笔悬在纸上,想了片刻,又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呵呵……为师之所以要令你让着你的师兄们,便是因为他们争不过你,遑论施展再多手段,他们也争不过你,势强者谦让势弱者,总是美德。”
“就像为师躲在这昆仑山里,便是不与势弱者争,谦让世间豪雄。”
口吐真言,平平淡淡,却将李端龙内心的狂傲展现的淋漓尽致。
师父的话语,像是在夸赞自己。小童面现喜悦之色,接口道:“师父觉得弟子哪里比师兄们强呀,竟认为师兄们争不过弟子。”
“不知羞。”李端龙手中毛笔点了点小童的鼻子,笑骂了一句。甫又想到自己的言语,也是这般狂妄,小觑天下英雄,与自己这弟子两相对比,更像是老不羞与小不羞了,不由哈哈笑道,“你不似你的师兄们身上只有那么一两个缺点,其余尽是优点。”
“你的身上皆是凡夫俗子都有的缺点,优点也是凡夫俗子的优点。”
童子蹙起了眉头,表情不满。
师父说的这些算是什么优点,不就是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么,普通人如何跟能力出众的师兄们相提并论?
“你比普通人多出来的一个优点,便是能够始终保持赤诚之心。”李端龙正色道,“赤诚由人之天性生发,而后抹灭于红尘中。你却与他们不同,能一直保持这份赤诚。”
“凡人者,唯有自己真实,才能看到别人的真实,看破别人的虚伪。无往而不利。”
“还是听不懂。”小童咕哝道。
李端龙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倒也没指望你能听懂,盛州府那边的消息呢?给为师看看。”
“哦,哦!”小童闻言才反应过来,这次来找师父还有重要消息要传给师父,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笺,递给了李端龙,“就在这里啦,我可没有偷看,师父。”
“偷看了也没什么。”李端龙将信奉拆开,从中取出一张纸条来。
纸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燕王遗子——杨立已入局。
“你看,咱们首阳阁对世人的吸引力有多大。”李端龙将纸条在小童子眼前晃了晃,“野狐禅师的徒弟都被我们吸引来了。”
他将杨立的名字誊抄在了铺在桌案的宣纸之上。
加上杨立的名字,此时宣纸之上一共有九个名字,这九个人之中,将有一个杀出重围,最终作为首阳阁的靠山,作为李端龙身边小童的依靠。
“从本心而言,为师倒是很喜欢这位燕王遗子,毕竟是故人之子。”李端龙看着纸上被他排列到最后面的杨立名字,摇头叹息一声,“不过以大势来看,还是那大金国完颜稽康更可能在最后胜出啊。”
“师父不是因他是故人之子,答应了他一个条件吗?”小童对这位陌生的燕王遗子并没有多少好感,他自己倒是喜欢完颜稽康,只因那人曾经与自己有一面之缘,“他若是用好了这个条件,未必不能胜出吧?”
“首阳阁很吸引人,但也左右不了大昭朝局。”李端龙摇了摇头,“我的这一个条件,于天下大势而言算得了什么?”
“况且,此人如今已是危机重重,将同时有两位参与九子之弈的公子与他对垒,加诸他在大昭寸步难行的大逆身份,局势在先天之上便已经于他非常不利。”
童子的五位师兄每日遍览天下情报,胸有沟壑,如今时机渐渐成熟,他们便按捺不住,要下山去寻一位明主辅佐,破了首阳阁第一戒律。
他们下山辅佐明主,肯定也想带走首阳阁的一部分产业,为己所用。李端龙自然不肯,便设下了这九子之弈。
“不论如何,从这九子之弈中胜出的那个人,将是你未来与师兄们斗智斗勇的依靠,你须敬重那人,奉其为主,明白了么?”
“我要和师父一样独力成就一番事业!”
“那你也得有师父的一半谋算与格局才行,你的格局太小,只能专注一个首阳阁。再大便独木难支了。”
“师父不是说赤诚之心无往而不利么?”
“呵呵,师父虽是如此说,可单单有赤城之心,反倒容易被人当做蠢物,受人驱使……”
“师父又取笑弟子……”
群山抵着云朵,苍穹蔚然。
灿烂霞光自晾台投射到谈话聊天的老者与小童衣衫头发上,又折转落到了老者桌案的宣纸上。
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断续间,参与九子之弈的九人名字在其中一闪而过……
第五十章 不负少年血 潇湘阁
过了正午,苍穹中骄阳渐渐释放出了几丝暖意。
如此好风光,在书房中泡一盏茶读些野史小说正合适,但是今日杨立是注定要辜负这样的暖阳了。
他与宋宪站在小院门口聊着天,身后都邪正在给马儿套上辔头、挂上车架。
“宋兄,真不用这般早赶去……”杨立耷拉着眼睛,双手自然垂下,被袖筒盖住,面上表情还透露出些困倦。
宋宪自然不可能对杨立的表情熟视无睹,尴尬笑道:“毕竟去得晚了,令先生们在那厢等着咱们,也是失了礼数。”
“杨兄真是困的话,一会儿在马车中歇息也是一样的。”
宋宪口中所说的‘先生们’,自然不可能是与之同等秀才功名的菁英社读书人们,而是会参加这次诗会的大儒高士。
“马车颠簸,怕是歇息不好了。”杨立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些老先生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赶去,怕也只是去诗会走个过场。”
“都是些年轻人玩乐,他们呆的久了,反倒讨嫌。”
“怎能如此说?”宋宪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那些可都是当世名士鸿儒,能在他们膝下听一两句教诲将来也受用无穷,怎会有人嫌弃他们?”
“杨兄多想了。”
杨立也不与宋宪争辩,转头朝都邪问了一句:“都邪,好了么?”
“好了,公子。”都邪笑着回了一句,站在马车旁,等二人上了马车,才坐上车辕,慢慢驾马而去。
潇湘阁距离杨立几人居住的小院不远,盛州府昨年的上元花魁便在这潇湘阁当中。
此勾栏在盛州府颇有些名气,大多有名的清倌人多出自于此。清倌人与红倌人最大地不同,便是卖艺不卖身。不过也仅仅是表面上而已,若客人掷下的银钱够多,或是家世背景深厚,这些所谓清倌人也免不了自荐枕席。
路上宋宪与杨立兴奋地聊天,对参与这次诗会的鸿儒高士们极尽推崇,倒是忽略了其他读书人更为在意的潇湘阁本身。
偶尔杨立也会怀疑宋宪是不是故意装出这副神情来,表现出对那些青楼名妓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心里仔细揣摩后,也放弃了这个怀疑。
宋兄便是宋兄,十足书呆,早已把心思奉献给了学问,连每日的洗澡水都恨不得换作墨水。
“宋兄此次参加诗会,可有准备些诗词,好在诗会上拔得头筹?”杨立笑着问了宋宪一句。
书生愣了愣,惭愧道:“先前杨兄说来此只是看个热闹,在下便也只将这诗会当做是个一暏老先生们真颜,聆听教诲的地方,竟没有想起来准备一两首诗词。”
“好在那菁英社主事兄台与我说,这次诗会不会强要求众人作诗。有无诗歌准备,倒也不伤大雅。”
杨立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愿不是人心险恶,故意设伏吧……
到了潇湘阁,门口有个龟奴候着,递了请柬之后,龟奴有些诧异地看了杨立二人一眼,旋即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地领着二人进了妓馆,内里自然是靡靡之音阵阵,熏香扑鼻,将宋宪臊得面红耳赤。杨立在一旁却是不动声色,内心已将自己定位成一个过来凑数看热闹的,便不在乎许多了。
转柱穿廊,来到后院一栋小楼上,四周彩纱帐垂落到地面,一个个矮案便布置在梁柱纱帐之间,其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二人是来得最早的,龟奴邀请二人小坐之后,便躬身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有身材姣好、容貌清秀的侍女端着茶盏水酒而来,侍奉两人。
宋宪推拒了一个梳双丫鬓、在冬日仅穿齐胸襦裙,露出两条粉臂与胸前羊脂白玉般皮肤的侍女递到嘴边的酒水,惹那侍女不悦地看了宋宪一眼。
宋宪的桌案与杨立距离比较近,他往杨立这边凑了凑,面红耳赤道:“杨兄,杨兄,在下从未经历过这等事,该如何做?”
“请杨兄教我……”
这还未曾正式开场,宋宪便表现得怯场了,若非害怕在即将到来的前辈面前失了礼数,保不准他此时已经落荒而逃。
但他询问的对象也不对,杨立虽比宋宪怡然自得了许多,不过也是全赖身后陪伴的都邪帮其顶替了侍女的职责,侍奉于杨立近前。
否则此时杨立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咳嗽了几声,面不改色道:“在下不知。”
“宋兄且稍待片刻,想必菁英社的那些人,马上就要来了。”
又一杯酒推到了宋宪嘴边,侍女粉面含嗔,柳眉上扬,似怨似嗔地向宋宪劝酒。
她可是清楚,这些书呆喝酒前是一个模样,喝醉后便又是一个模样了。能来潇湘阁的书呆,身份必然也不低,自己傍上了日后也总有个好的出路。
宋宪看着眼前的酒杯,摇头叹气,终究是一咬牙便将那一杯酒喝下了肚,咕哝道:“诗会误我,哎,诗会误我……”
都邪站在杨立身后,看着手足无措地书呆,眼神促狭,嘿然而笑。
时间再难捱,总归是要慢慢过去的。
宋宪才喝了两杯酒,便双腮晕红,说什么也不肯喝酒了,背后的侍女也不再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之斟茶。
久在勾栏里浸淫,便是一个稚童也知道看人下菜碟,察言观色,侍女自然知晓此时再向宋宪劝酒,说不得会令书生发怒,倒不如表现得温婉乖巧一些更讨喜。
宋宪这边消停了一些时间后,夕阳便一点点自楼阁的西窗下斜,落入层楼叠厦,千门万户之下。
屋舍之中,炭炉烧得旺,暖烘烘的,与躲在妓寨之外的围墙下打摆子的乞丐对比鲜明。
一个个鲜衣华服的读书人蹭蹭蹭上了楼阁,宋宪自然是慌忙起身与之见礼,换来对方诧异一笑,显然是未记得菁英社中还有这号人物。
杨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于菁英社为何会邀请宋宪参加,有了更清晰地了解。
众菁英贤士纷纷落座,嬉闹玩笑。待到掌灯时分,一位身穿青衣绸质儒衫,腰挂玉佩的贵公子在三两个同伴的簇拥下,徐徐而来。
先到了的诸位书生在那人入场之际,便止了嬉闹,纷纷起身,与那位面相普通,但眉宇间满是贵气的公子见礼。
“见过孙兄!”
“孙兄今日来得晚了,待会儿要罚酒三杯!”
那人如众星拱月般被众人簇拥在中心,宋宪也起身凑过去,与之见礼:“见过孙兄。”
那人淡淡地扫了宋宪一眼,颌首道:“宋宪啊?”
接着便转身招呼他人:“诸位快快落座吧,稍待片刻,秦翁几人便会来到。”
“自然是听从孙兄安排……”
“孙兄这边请,你的座位在这边……”
在场诸人无一不是唯这位孙兄马首是瞻,便连杨立与宋宪身后的侍女也频频将延伸看向‘孙兄’那边,若不是这边早有了她们服侍的人,说不得两个侍女也会凑过去。
宋宪像是狂风扫落叶一样,遗留在原地的那片落叶,看得杨立皱起了眉头,转身与都邪打了个眼色。
都邪俯身于杨立耳边,道:“那人名叫孙白虎,盛州刺史的嫡子……”
第五十一章 不负少年血 莞莞姑娘
孙白虎坐在右首第一陪位,落座之后,自然是与众人又一阵寒暄,这时才想起方才被自己忽略了的宋宪,也是一番告罪。
毕竟人家是主人,再加上宋宪也确不是心量狭窄之辈,谈笑过后一笔带过。
孙白虎还特意询问了宋宪身边的杨立,得知其是个连秀才功名也没有的白丁之后,心中晒笑之余,亦有些不悦。
这宋宪果然是穷地方出来的,没个眼力,怎地将一介白丁也带到了自己这诗会上。
心中虽然不悦,此时自然不可能将已入席的杨立赶出潇湘阁,便向杨立微微颌首,算是见礼。
又过了好一阵子,宋宪眼中的当世大儒、老先生们才联袂而来。
书生激动得不能自持,慌忙拉着杨立上去行礼,得了几句劝勉,便热泪盈眶,几有要向几位老先生下跪的趋向,所幸被杨立一把拉住,才免了此等唐突之举。
三个老翁落座之后,气氛便活络了起来,频频有人向老者献上诗词,得来几句点评,便觉得幸甚至哉。
此时宋宪的劣势便显现出来了,他根本没有准备诗文,想聆听先生们的教诲也没得门路。
杨立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众人,看那三位老者分明对孙白虎及其同伴分外看重,便是几人未出诗文,也时不时见缝插针对几人教导一番。
除却三个老者占了三个主位桌案之外,另有一案至今还空着,应是还有个大儒未至。
只是在场诸人似乎下意识地遗忘了那个桌案,令杨立心中疑惑。
正在众人说笑之时,阁楼下响起了骂骂咧咧地声音:“老夫久闻你们这儿的崔小姐得了个上元花魁第一,慕名而来,你竟然说崔小姐今天身子不适,不见客?”
又有一个柔弱女声与先前的男声分辨:“陆大先生,我们家的崔小姐今日确实身子不适,还请您见谅……”
“什么适不适的!老夫且告诉你,今日老夫那些楼上的学生可等着老夫带着你们的花魁上楼呢!
你不将她喊出来,便是驳了老夫的面子,老夫不高兴,定要拆了你这个妓寨勾栏!”
那柔弱地女声又是几句分辨,老者骂骂咧咧也不消停。
杨立一听老者声音,略微思忖之后,便弄明白了。楼上空着的那个位子,该正是为楼下与潇湘阁侍女争辩的老者准备的。
老者言行粗鲁,听其言行也能大概判断其是个野蛮性格。这等性格自然不会讨喜,不过杨立在这楼上看一众读书人笑意盈盈,温文尔雅久了,却也觉得老者性格有那么几分清新脱俗,对其观感竟比这满堂戴着面具说些肉麻话语的读书人要好上几分。
楼上众人听那声音也俱都是神色各异,不过有一个共通点便是众人对那声音的发出者竟似是有几分畏惧,唯恐避之不及一般。
孙白虎也不例外,他向身旁一道来的同伴道:“陆大先生在下面争吵些什么?明玦,你下去看看。”
被其称之为‘明玦’的青年闻言,连连摇头,低声同孙白虎嘀咕道:“孙兄切莫误我,我下去唤陆大先生,怕要被先生当场臭骂一顿,这等辱没斯文、丧失颜面的事情,孙兄还是唤另外的人去吧。”
孙白虎闻言皱了皱眉头,也没有说什么,目光扫过场中书生,最终落在了宋宪身上,眼睛一亮。
这宋书生蠢笨,也没什么势力,正好差他去将陆大先生请过来。
杨立侧目看到孙白虎站起身,往宋宪这边走了过来,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黄鼠狼给鸡拜年,可从来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杨立正打算暗中静观其变,关键时刻对宋宪施以援手之时,二楼楼梯口那边,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哈哈,老夫来晚了,先告个罪!”
孙白虎脚步僵在原地,慢慢扭过头去,便见一高瘦文士披着一件宽大袖袍,大步而来。
高瘦文士长须飘飘,头发斑白,面上也是爬满皱纹,只是看他行走间健步如飞,眼睛炯炯有神,便知其身子骨硬朗。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被三名侍女簇拥着的妙龄女子。
女子眉如远山,目如初黛,入了场后,仅仅是屈膝行礼,便令人觉得我见犹怜,对之心生爱护之情。
这名女子,自然是这潇湘阁第一花魁,清倌人崔莞莞。
“小女子莞莞见过诸位大人,相公。”
软软糯糯地声音从那张樱桃小口中传出,真是叫人也魂也丢了去!
当即便有一书生站起身来,朝莞莞姑娘行了一礼,面上一副色授魂与的表情,道:“见过莞莞姑娘,莞莞姑娘快这边来坐。”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这一句话落地,便引得众书生向其看了过去,均是对之怒目而视。
莞莞姑娘该坐在自己身边才是,坐在你这蠢材身边,算是怎么回事?
又有人跃跃欲试,准备起身相邀之时,那位陆大先生发话了。
他冷冷地看了那个猴急地书生一眼,直至将对方盯得羞惭得无地自容,差一些落荒而逃时,开口道:“先生在前,不先邀请先生上座,反倒对一个妓子大献殷勤,这是你的礼节么?”
都邪在杨立身后抱着膀子,小声道:“这话我爱听。”
莞莞姑娘听陆大先生直呼自己为妓子,顿时脸色煞白,眼神惊惶如小鹿,不知该投奔何处。
这副神情,自然又惹得众书生一阵心疼。
在场书生当中,应有多人是娶了妻的,甚至还有些不仅有了正室,平妻也已有了,此时却无暇顾及自己那在家辛苦操持家务的妻室,反倒对一个生平仅见过一面或是数面的女子大生怜惜之意,当真可笑。
那书生被陆大先生一番训斥,自然不敢辩解,只能低头聆听教诲。
却见陆大先生训斥完后,仍是不解气,一拂大袖,冷喝道:“似你这等目无尊长之辈,不配出现在这诗会之上,你收拾收拾,下去吧!”
陆大先生语气行径与先前在楼下之时大相径庭,当真是嬉笑怒骂之间随意转变,令人瞠目。
被训斥的书生心想,这莞莞姑娘还不是你邀请来的,我说个一两句又怎么了?
容你为老不尊,不知老之德,便不许我小辈少年意气了么?
此时你还要赶我走,莞莞姑娘在前,怎能如此折我颜面!
书生猛地抬起了头,与陆大先生对视,腹中已准备好了一套措辞。反正在场诸位怕也看这陆大先生不舒服,不如自己替他们将这些不舒服说出来好了!
“先生训斥得是,只是学生求教先生,纵使这莞莞姑娘身在青楼红尘,自身却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先生一个妓子的评价便要将莞莞姑娘与那些以色侍主的女子相提并论,莫非也是有理么?”
第五十二章 不负少年血 陆大先生
诸多对生活没了期待的女子涌入勾栏妓寨,成为世人狎玩观赏地对象。此风日渐盛行之后,文人对于妓子也有了诸多不同看法。
有人以为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之人,于是夜夜光顾,怜惜于她,吃干抹净便走。
有人觉得这些女子堕落,白日见着她们,恨不得一口唾沫喷其面上,晚上换个皮囊,偷偷摸摸前去与她们床上争辩。
亦有读书人,家中穷困,平生只知死读书,见了光鲜亮丽的女子便迷失了本我,拿着父母辛苦耕地攒下来的银钱,谎称前去科考,结果日日流连于青楼勾栏之间,不为人子。
当然,亦有像宋宪这一类,虽对这些勾栏女子的勾勾搭搭面红耳赤,却也知晓自己来此究竟应做什么,谨守内心的清明。
从此一点看,宋宪依旧是一个十足书呆,但却也是个于学问之道精诚无比、令杨立钦佩的书呆。
世人对勾栏女子的看法不一而足,但终归也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在勾栏之内,明面上称呼人家为妓子是很失礼的事情,而且称呼一个清倌人为妓子,更为失礼。
书生对陆大先生的质疑却也有些依据。
陆大先生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转身看向那莞莞姑娘。
莞莞姑娘被陆大先生这一突然转身,惊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老者一双鹰目阴森森地盯着莞莞姑娘,道:“崔小姐,老夫问你,你是一个妓子么?”
平日里被人众星拱月的花魁今时在陆大先生面前失了颜色,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引得场中书生们扼腕叹息。只听她哽咽着,道:“奴婢……奴婢是……”
陆大先生转过身,冷冷地盯着那反驳自己的书生,道:“她说她是,老夫所说无错。你还有何话说?”
莞莞姑娘因己而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书生见此情景,在那莞莞姑娘泫然欲泣的目光中,已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沉喝道:“哪个女子生下来不想待字闺中,有朝一日寻个如意郎君,度过此生!”
“莞莞姑娘曾经必然也是如此,若非生活无望,又怎会涉足勾栏之所!”
他这几句言语引起了场中书生的共鸣,纷纷摇头叹息,或是轻声劝说陆大先生,杨立亦是看得微微皱眉。
倒不是怜惜那位莞莞姑娘,对方虽然柔柔弱弱,看似会被陆大先生几句话压倒,但在杨立一颗去伪存真的佛心遍照之下,其真实面目自然看得通透。
杨立只是觉得,这位陆大先生言语终究太伤人了些,缘何不换个温和的方式,也少惹人一些非议。
青年不了解这位陆大先生,陆大先生为人向来如此,从不会待人温和。
他扬起头颅,目光扫过众书生的脸孔,迫得他们收了声,又转头向莞莞姑娘道:“你可是有什么苦衷,因而沦落至此?”
莞莞姑娘闻言,一边啜泣,一边小声道:“奴家……奴家自幼丧母,家中贫困,尚有五个弟弟需要养活……爹爹……爹爹便将奴家贩到了潇湘阁……”
柔弱女子断断续续地声音,简直摧断在场风流才子们的心肠,对于这陆大先生的行为,自然也就更加不喜了起来。
但是他们哪里敢与长辈尊者反驳,只得以不断的摇头叹息之声,表达自己的心情意愿。
那与陆大先生当面抗辩的书生则是高昂着头颅,如同一只斗胜了的公鸡,目光环视全场,愈发觉得这些人软弱,为佳人申辩的勇气都没有,自不能与自己比拟。
尤其是那站在场中,低眉顺眼的孙白虎,呵!不就是有一个做刺史的父亲么,也看不出哪里比自己强了。
孙白虎感觉到那书生目光扫过自己,微微侧目,捕捉到了其眼神中的一丝轻蔑,内心冷笑起来,无知蠢物,出个风头都不会择选时机,片刻后有你哭爹喊娘告饶的时候。
别人不清楚陆大先生脾气秉性,我还能不清楚么?想到陆大先生之前行径,孙白虎心里发凉。
书生目光落在温婉柔弱的莞莞姑娘身上,这般窈窕淑女,绰约佳人自己努力为其申辩之后,想必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吧……
果然,莞莞姑娘讲完自己的身世经历之后,默默擦拭了一下眼角泪珠,向书生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令书生顿时飘飘然起来。
陆大先生将莞莞姑娘的讲述听完了之后,沉吟了片刻,随即伸手从怀中掏出十几张银票,足有数百两之多,他将这些银票递到莞莞姑娘身前,道:“听你身世,也是可怜。这八百两银票应是足以向潇湘阁赎回你自己了,你且拿好了,快去赎身!”
陆大先生行为举止果然不循常理,众人看他这没有分毫犹豫要为莞莞姑娘赎身的举动,都愣住了。
大厅中一时静寂,片刻之后便有书生惊慌了起来。
这莞莞姑娘若是向潇湘阁赎了身,脱离贱籍,日后自己等人岂不是见不到了?
陆大先生正是捏中了这些读书人心口不一的心理,才有此举动。
嘴上说着不该称呼人为妓子,心理上这些书生却是巴不得人一辈子做妓女任自己随意狎玩才好。
天下最无耻者,莫过于读书人也!
“陆大先生,这可使不得啊……”先前屡次与陆大先生辩驳的书生左文优也慌了神,人家此次作为可算不上是无礼了,甚至可以算是一段佳话,假以时日必能在盛州士子群体中流传开来。
左文优不管从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反击陆大先生这番作为,当下面子上便挂不住了,以为胜券在握,片刻后便被人反手一耳光甩在了脸上。他频频向周遭同窗使眼色,那些人也不敢任由陆大先生这般施为,真怕以后再见不到莞莞姑娘,于是纷纷出声劝解。
“先生这是何必呢……”
“使不得啊先生……”
“先生如此,仍是有些唐突了……”
杨立看着眼前情景,愈发觉得这位陆大先生有趣,非常有趣,当下这副众生相,几欲让他抚掌大笑。
心下惊慌的又何止是众书生,莞莞姑娘此时与众书生心情是一样的。
她连忙向陆大先生跪了下去,不敢接受陆大先生的银两,哀哀切切道:“奴家自幼便在这潇湘阁长大,纵使赎身,没个养活自己的能力,以后终究是走投无路啊,先生……”
莞莞姑娘说的确是诸多妓子赎身之后,面临的窘迫境况,大多女子都是到了人老色衰之时,才终于攒够了赎身的银两,出了妓寨已是暮年,晚景凄凄惨惨,无人理会,伶仃凋谢。
然而这等情况却与莞莞姑娘毫无干系,她是昨年的上元夜花魁,平日里与客人作陪,弹唱个小曲儿都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赏赐,再兼诸偶尔有背景深厚的公子前来,有幸能与之一度**,她得来的赏赐动辄百两上下。有了这些积蓄纵使赎身,若安静过活,一辈子也能富足地过去。
不过,潇湘阁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花魁来,自不可能让其轻易赎身离开,这可是镇阁的招牌。但是现下有背景显赫的陆大先生在此撑腰,潇湘阁却也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她们得罪不起陆大先生。
那么,莞莞姑娘如此推拒,不愿陆大先生为己赎身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
第五十三章 不负少年血 青眼
“不必担心。”陆大先生闻言摆了摆手,道,“你只管赎身,出了这潇湘阁之后,老夫自然帮衬着你。你想要嫁人还是做些生意,都由老夫为你做媒作保!”
陆大先生此言一出,又惹得众书生面色震惊。
倘若其真如此做的话,那对于这莞莞姑娘而言,真不亚于再造之恩了。而看陆大先生神色,坦诚平静,怕是真的打算包揽下帮衬莞莞姑娘出了妓寨之后生活的任务。
而且,有在场众人作为见证,陆大先生即便是个色中饿鬼,也会顾及自己的声名,不敢对出了潇湘阁的莞莞姑娘下手,捏着鼻子将自己的承诺兑现下去。
这一点,立在一旁的孙白虎最为清楚不过,陆大先生可从来不是什么好色之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正因为如此,才令自己对其如此惧怕。
曾有一个举人在陆大先生面前出言不逊,直接被陆大先生一封书信递到盛州府衙,革除了那位举人的功名,那举人的舅舅是盛州别驾,也休得奈何陆大先生。
莞莞姑娘半跪在地上,这下是真的惊慌了,眼中闪过一抹嫌恶之色。
这陆大先生怎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出了潇湘阁自己还能享受到如今这样的生活么?好不容易当了花魁,好日子就要来了,这人偏偏要横生阻拦,偏偏对自己还是一番好意,又加上其身份贵重,自己还轻易拒绝不得,只能委婉推诿。
“奴婢,奴婢若是就此离开潇湘阁,只怕会伤了妈妈的心,也让平日里帮助奴婢的姐妹们难过……所以……所以……”
至此,这个莞莞姑娘的真实面目已昭然若揭了。
陆大先生眉头耸起,冷笑几声:“何须向老夫解释这般多,不过是个贪恋浮华的性子而已。”
“你以后终会明白,如今这些周折与贪恋,到了后来都会变成蹉跎。”
寥寥几句言语,直指世道与人心的本源归处,直如警世之言般,令杨立完全颠覆了对这老者的印象。
这位陆大先生即便不是一位真正的高士贤明,也算得上是读书人圈子中的一股清流。
“你起来吧。”
陆大先生本意自然不是刁难一个妓子,只是希望在场读书人多少能清醒一些而已。
可惜他终究难遂己愿,在场众人,除却杨立与宋宪两个陌生脸孔面露沉思之色外,其余人不论是眼神还是表情、明里暗里都对这陆大先生展现出了讥讽轻蔑之色。
不过是觉得其虎头蛇尾,虚张声势而已。
可笑世人装睡,谁又怎能将之叫醒?
左文优见此一幕,心中却是越来越不安了起来,先前陆大先生种种作为,早已经驳倒了自己的申辩之言,当下虽然莞莞姑娘那边局面稍定,但自己怕是要直面陆大先生的怒火了。
但是,陆大先生只是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吐出四个字:“无知蠢才。”
左文优面庞涨得通红,袖袍下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不敢抗驳。
“家中妻小自己都没有能力照顾,还能在这里厚颜无耻,大放厥词,真是读书人的耻辱!快滚,免得污了老夫的眼睛!”
陆大先生一拂袖袍,径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左文优立在原地,也没有动作。
陆大先生微微侧身:“怎么?站在这里不动?可是非要老夫革了你的功名,让你连个秀才也做不了不成?”
左文优闻言顿时脸色煞白,不过若是如此被陆大先生一句话吓住,灰溜溜离去未免在佳人面前折了颜面,于是便进退两难了起来。
到了这时,此人还要逞强,当真符合陆大先生那一句‘无知蠢才’的评价。
“还不快把他拉下去,免得在这里破坏了好好一场诗会!”孙白虎见状,一挥手便有两个侍女簇拥着左文优,将之慢慢带下了楼。
经历这一番波折,众人吟诗谈词的雅兴已经消减了不少。
但是莞莞姑娘的到来,却多少让人始终对这场诗会抱着些期待,只是陆大先生在前,他们不好太过放肆。
杨立见场中情景,那陆大先生说话之时,其余三位老者确实口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的,也不插手干预陆大先生的作为。莫非那陆大先生在这盛州府乃至关东郡的名望背景,都比那三位老者强上一些?
杨立在内心暗暗思忖,场中的孙白虎走到莞莞姑娘身前,向脸色幽怨的女子道:“莞莞姑娘,不如坐到这边来吧。”
他所指的座位,正是自己旁边。
同一个场合,两个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气氛下说出一样的话,却能产生不一样的效果。
陆大先生只是抬头瞥了孙白虎一眼,也没作声。
莞莞姑娘便跟着孙白虎,坐到了他的身边,一双美目不时在孙白虎身上流连。
丝竹之音渐渐响起,潇湘阁老鸨惯会察言观色,明白此时气氛已经缓和,便差了七八个妙龄女子上楼来,与诸君歌舞一曲。
诸位秀才相公此时却是不敢造次,只得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欣赏着歌舞。
“行了,不用理会老夫。毕竟是一场诗会,你们尽兴就是。”陆大先生看一众书生们这般模样,冷笑了几声,摆了摆手。
他从几位老者的手中接过学生们作好的诗文,放在桌案上,一边饮酒,一边细细看着,不时咕哝两句。
声音很小,倒也没有多少读书人注意到。
“芍药过于妖媚,品格不高?人家便是这样的花儿,就是要这样爽快的尽情妖娆,藏着掖着算什么样子,关品格什么事,整日净拿些花草表现自己的品格,真到了时候,也未见你品格有多高……”
这是陆大先生偶然看到了一首诗,难忍不忿念叨了两句。
“女子误国?古往今来,没有出息的男子大多拿女子说事,净是放屁!”
陆大先生在一旁骂骂咧咧的,活脱脱一个愤世嫉俗、冥顽固执的老头儿,这副情态落在杨立眼中,反倒难得与陆大先生产生了些共鸣。
有空多读些书,比整日只知吟诗作对,荒废学业可正经多了。
一众书生听到那陆大先生不时吐出几句叱骂,脸色均有些不自然,不过好在陆大先生经常这样,他们很快也平复了心境。
既然大先生发话让众人莫要扫兴,众人便也不再矜持,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有书生频频与同侪相互敬酒,也有人与侍奉自己的妓子玩闹得开心,孙白虎也在其中之列,神采张扬,场中多数目光皆聚集在他身上。
一是菁英社当中,他的家世地位最为尊崇,二来则是莞莞姑娘便坐在孙白虎身侧,想与美人多多亲近,便免不了往孙白虎的位子走动。
大多数读书人很快聚集在孙白虎周遭,大家一齐说说笑笑,偶有人口出俏皮之言,逗美人开心,掩嘴轻笑,其他人便跟着抓住了机会,不是口吐一些美人听不懂的诗文彰显自己胸中墨水,就是吆五喝六有意无意向美人显摆自己的身份地位。
莞莞姑娘在这种场合中混迹已久,在场诸君的心思她都看得通透,这亦是她最为喜欢的情景,便也由得众人如此,尽是为搏自己一笑的。
只是那坐在大厅暖帐边缘的两张桌案前的书生,却似不喜参与这种热闹场合,二人偶尔互相低语一句,也自得其乐。
莞莞姑娘频频往那边侧目,打量那位一身布衣、眉宇间却有温润淡泊之气的俊朗公子,心底疑惑此人身份。
奇怪,这盛州府只要有些根底背景的相公们,鲜少有自己不认识的,这人是谁?莫非是某个隐藏身份来盛州游玩的豪门贵子?
心念一动,莞莞姑娘便愈觉得那位俊朗公子气质神秘,更按捺不住对杨立的好奇。
孙白虎注意到了莞莞姑娘的目光频频看向杨立,内心有些不悦,一个青楼妓子这般不长眼色,在这满堂权贵之中,却独独对一个布衣白丁青眼有加?
倒要叫你知晓,你真是瞎了眼睛!
第五十四章 不负少年血 布衣无礼
青楼勾栏之中,文人因名妓争风吃醋之事,古往今来便从未减少过。
勾栏老鸨对这种也是乐见其成,毕竟还可以为自家女儿涨涨名气,以后也能多赚些银子。
孙白虎自视极高,不然依仗父荫做个荫生,以后逮着机会捐些钱财也能弄个官做,何必辛苦参加科考,考取功名。
一个自视极高的人往往希望众人皆以他为中心,事实上,在场读书人大部分也确实都以其为中心,但是这是勾栏场合,自己中意的妓子注意力却不全放在自己身上,频频看向一个布衣白丁,似对其青眼有加的模样,孙白虎怎能咽下这口气?
登时便有一股酸意冲上胸膛,他也不当场发作,而是向身边的同伴使了一个眼色,朝宋宪与杨立那边努了努嘴。
同伴张邈立即会意,侧头往杨立与宋宪那边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来,指着宋宪与杨立哂笑道:“宋书生与那白丁两人倒也聊得欢快,从小地方出来的人,不知道享受如此良辰美景,却将时间浪费在两人之间的悄悄话上,真是可惜。”
张邈的话语中带着浓浓地嘲讽意味,嘴角往下撇了,继续道:“他既然这么喜欢与那个布衣白丁聊天,那便将他二人赶出去,在外面聊吧,毕竟是诗会,因这两个人扫了大家兴致也不好。”
这话是在征询孙白虎的意见,孙白虎闻言内心甚是满意,面上却是矜持着,道:“毕竟与我等也算同侪,将人赶将出去这种事情,太过失礼了。”
却不知杨立与宋宪二人聊天却是妨碍他们什么了,这般轻易便将两人的行为定性为错误的。
“不过是两个穷酸而已,在乎他们做甚。”又有一个书生甩了甩袖袍。
“这宋宪先前本来没有请柬,若非在下看他可怜,他也进不来咱们的诗会场所,还厚颜无耻地问我要了两张请柬,呵,你看那两人,没见过世面也便不说了,现在竟在这等高雅之所大肆吃喝,真是有辱斯文。”
先前主事诗会的秀才对杨立与宋宪指指点点,正看到宋宪小心摘了一颗水果往口中送,便认为人家大肆吃喝,有辱斯文,对其满面嫌恶之色:“还是将这二人赶将出去罢,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莞莞姑娘跪坐在一旁,眼神在众人面上流连,若有所思。看来那二人只是两个穷书生而已,方才还以为那位俊俏公子是某个豪门入世游历的贵子,现在分辨应该不是了。
只是那位公子长得确实俊俏,想必能讨许多姐姐喜欢。
杨立二人的真实身份被揭露,莞莞姑娘登时便少了对其的大半兴趣,在内心撇了撇嘴,长得俊俏有什么用,以后也不过是个被人踩在脚下的穷书生罢了。
还是讨好眼前这位盛州刺史的嫡子更加重要一些……
她往孙白虎身边凑了凑,酥胸有意无意地在孙白虎手臂上摩擦,孙白虎嘴角微微上扬,心旌摇曳。
知晓分辨形势的青楼女子,总是惹男子喜欢。
虽然美人在侧,温柔安抚,孙白虎内心的怒气消减了一些,但是却已经不肯轻易放过杨立与宋宪。
陆大先生在前,纵使不能对杨立二人做过分的事情,但是小小地羞辱他们一番,让二人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是好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而杨立二人在孙白虎眼中,便是那种不自知的,天知道他为何会以为杨立二人没有自知之明,又为何要将自己的判断强加于两个与己不相干的人头上。
对于宋宪与杨立而言,这只能是一场不知缘何而起的无妄之灾。
孙白虎温声道:“诸位同侪言辞过于激烈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怎能因别人的出身而看扁了人家?”
这个时候,孙白虎倒显得很是温厚,不知道他性格的人还以为他一直都是这样温润有礼呢。
“那布衣白丁自不必说,毕竟不认识字。只是这宋宪前来诗会,却连一首诗也未准备,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主事诗会的秀才对宋宪很是不忿,“我们这举办的是诗会,可不是什么吃喝大会,总要注意斯文,行为检点一些!”
主事诗会的秀才愈说似愈是不忿,转头朝宋宪招手道:“宋宪,你过来!”
“啊……”宋宪正在与杨立聊天,陡然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循声望去,正看到主事诗会的秀才面上嫌恶的表情,不由得心生忐忑,与一旁的杨立道,“杨兄稍待,我去去就来……”
杨立亦看到了趾高气昂,对宋宪大声呼喝的主事诗会秀才,以及其周遭的大部分书生,皱了皱眉头,伸手拦住了欲要起身的宋宪:“宋兄,听我一句,不必过去。”
“若是不过去,未免失了礼数……”宋书呆的守礼与都邪的守礼可是大相径庭的。
前者迂腐,后者变通。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杨立终究是拦下了宋兄,“宋兄看这些人,可有一个先于你有礼的?”
“他们可从来没有将宋兄当做同窗看待,从未与宋兄见过礼。”
眼看宋宪坐在原地不动,一众围拢在孙白虎身边的秀才们顿时感觉面子上挂不住,在主事秀才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围向杨立与宋宪。
孙白虎也带着莞莞姑娘跟了过来。
主事秀才正看到杨立嘴唇翕动,似与身旁宋宪说话,走近了向杨立横眉立目,道:“布衣白丁,你说些什么?”
他这一句话,令身旁的宋宪涨红了脸,攥紧双拳,满面怒容。
如此称呼杨兄,何止是无礼,简直是欺侮人!
杨立抬眼看那嚣张跋扈的主事秀才,淡淡道:“我说,读书人若无礼,不仅有辱斯文,更犹如猪狗。”
这话不难理解,一众秀才仅仅将这些话在心中过了一遍,便知晓杨立所说的无礼读书人,正是当下的自己,登时大怒!
主事秀才朝前跨出一步,手指直直地指向杨立的鼻子,瞪眼道:“你这布衣……”
“把你的脏手拿开!”
都邪从杨立身后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主事秀才的手指,顺势一扭。
主事秀才顿时吃痛,哎呦一声,跪倒在杨立跟前!
第五十五章 不负少年血 嘴脸
都邪一手抓着主事秀才的手指,扭得他跪倒在地,惨叫连连。眼睛在一众读书人面上扫过,常年杀人砍头养炼出的对人这种动物的主宰生杀气势,竟在一时间骇得众书生忘了提同伴指摘杨立,呆站在原地!
杨立有心让这嚣张的主事秀才吃些苦头,眼看其疼得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也没有令都邪放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小心抿了一口茶水。
孙白虎站在众书生身后,将这一幕看得真切。心中暗暗震惊,那布衣白丁身后仆役周身散发的气势,自己也只在父亲的随行护卫身上见过,对方倒真可能大有来头,不似仅仅一个白丁身份那般简单!
不过此时孙白虎亦是骑虎难下,事情是他挑惹煽动众人才成了当下情形,若因这杨立身份神秘便欲要对其之作为不闻不问,自己一个刺史嫡子未免也显得太软弱了些!
但再欲煽动众人,上去将杨立与宋宪殴打一番已是不能,只能想个折中的主意。
他正在心中暗暗思忖,坐在主位的三个大儒已经将目光投递了过来,看众人乌泱泱聚拢在杨立与宋宪身周,被人唤作秦翁的老者皱了皱眉头,向众人道:“怎么回事?”
引起三位大儒的注意没有太大问题,但若引起那正低头审阅诗文的陆大先生注意,就是不妙了。
孙白虎连忙道:“学生们正要与宋兄和你友人诗文切磋一番,正聚在一处讨论呢。”
秦翁听得孙白虎言语,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颌首道:“诗词切磋,自古有之。你们今日既有这样的心思,不如让我们几个给你们做个评断如何?”
陆大先生亦抬眼,向众秀才看了过来。
孙白虎心中一喜,没曾想只是随口之言,却引来了秦翁几人愿意做个评断,如此便可挟势逼迫宋宪与杨立。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宋宪两人来的时候,可未曾准备诗文,正好借此拿捏二人一番!
当即道:“先生有命,学生焉有不从之理?”
宋宪一见这边已经引来先生们的注意,顿时心中慌乱,频频向杨立使眼色,生怕杨立因为自己受了先生的斥责。
杨立也没有想令都邪在这诗会之中,一掌毙杀了主事秀才,便抬了抬手,都邪顺势松开了主事秀才的手指。
主事秀才痛得满地打滚,喉咙中迸出意义不明的音节,都邪这一放开,其手指上的疼痛渐渐消减,重新有了气力,便要爬将起来,对杨立与都邪开口咒骂。
都邪盯着面庞血红的主事秀才,嘿然开口,语气阴森,低声道:“你这样的秀才,老子一手就能抓死大把。奉劝你,莫做嚣张之态,小心晚上归家,被人背后敲了闷棍,趁你昏迷之际,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什……什么!
主事秀才终于认清形势,眼前这面相普通的布衣仆从绝不是平凡之辈!
他不似孙白虎那般,出行皆有随从护卫,家世显赫。他的父亲只是这盛州府衙的一个小官,可不敢得罪那些江湖中人,否则便真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在都邪阴森目光注视下,主事秀才低下了头,噤若寒蝉,脸色煞白。
“大家且先回到各自座位上去吧。”
孙白虎在众人背后,轻轻开口:“既然是个诗会,也该有个诗会的体统,可不能任由某些人肆意破了去。”
众人闻言,顿时意识到他们还有孙白虎这个靠山,还有诗会这个噱头。
那宋秀才可不似大家为这诗会上,能搏美人一笑, 精心准备了两三首诗文,如此便正好给了自己刁难宋秀才的借口!
众人依言回到了各自座位上落座,目光大都聚焦在孙白虎身上,想看看他如何分解此次诗会。
孙白虎的目光自杨立二人身上扫过。少顷,才慢慢道:“既然某些同侪不识大体,不知这是甚么场合,有失体统。那么在下便要斗胆,立下规矩了。”
“这次毕竟也是个诗会,大家且即兴发挥,做一两首诗词来,在座诸位,可都是饱学士子,莫要辜负了这诗会之名。”
他的目光又一次自杨立与宋宪身上扫过,微带嘲讽,接着拂袖转身,往自己的桌案位置走了过去。
“诸位皆是知礼之人,我们这个诗会,虽然并非强制令诸位作诗,可是好歹也冠以‘诗会’的名头,若是没有几首诗词从此流传出去,未免也太不像话了一些。”
孙白虎的同伴张邈站起身来,朝众人遥遥举杯,接着话锋一转,“倒是某些人可得小心些,别让人觉得你的秀才功名是哄骗来的,若是自知心虚,早早退出,也免得说大家到时候针对于你。”
又一个身材胖大书生起身,符合道:“正是如此,某些小地方出来的书生,没见过世面,不懂得规矩也算情有可原。
可是长辈先生近前,有些人还如此猖狂,不通礼仪,未免也太辱没我们菁英社的位格,在下未曾想到的是,我们一个诗会,竟然还能召来布衣白丁骗吃骗喝,真是可笑。”
这是在暗里说杨立了。
坐在主位的三个老者微微颌首,表情也算平静,只是眼神却是时不时地往杨立这边扫过。
看来他们对这些书生口中夹枪带棒讨论的人是哪两个,心里也是清楚得如明镜似的。
宋宪看三位老先生竟是如此反应,内心有些失望。方才争执过程,旁人不知,他可是一直在关注三位老先生的反应,三人是将过程全都看完的,却纵然那些人大放厥词,明里暗里言语重伤己与杨兄,真是颠覆了宋宪对这些盛州大儒的印象感观。
倒是那位一直令宋宪皱眉,认为其粗鲁野蛮的陆大先生在此时站起身来,一挥袖袍,冷着脸看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配合的张邈二人,斥责道:“既然是诗文切磋,那便切磋就是,说忒多废话作甚!”
“一个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如那碎嘴婆娘般叽叽歪歪,丢人现眼!”
劈头盖脸一通斥责,顿时令张邈二人脸色讪讪,匆匆向陆大先生行了一礼,赶紧坐了下来,闭口不敢再言语。
“你们之间有多少龃龉,老夫也不管。”陆大先生目光落在孙白虎身上,冷笑一声,“但是你等切莫以为自己都是些什么好货色。”
其目光直直地盯着孙白虎,言语还是如此粗鄙,令得孙白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有些抹不开面子。
莞莞姑娘也受到陆大先生言语波及,低下头去,虽知晓对方不是在说自己,内心却依然有些不舒服,就好像那些言语就是在说自己一般……
“行了,既然是要诗词切磋,那现在便开始吧,少费些口舌,多想点诗词!”
陆大先生一挥袖袍,坐回座位。
众人又是一阵静寂。
第五十六章 礼义廉耻
陆大先生每每发话,必能引得在场书生神情不自然,不敢轻易开口。
孙白虎面色难堪,冷森森地目光在杨立与宋宪二人身上流连,将陆大先生带给自己羞辱的这笔账也一并算到了杨立二人身上。
少顷,身旁的莞莞姑娘研好了墨,孙白虎提笔蘸上墨汁,便在雪白熟宣之上挥笔作诗。
为了这场诗会,孙白虎暗中肯定会做些准备,此时无非是将先前准备的诗词拿出来而已,莞莞姑娘在一旁却是目光异彩连连。
一个粗通诗文的妓子对于书生有一种天然的崇拜,更何况莞莞姑娘身旁所坐的这个书生,不仅能写一手好字,挥笔作诗,更兼家世背景也是在场众人里的第一流呢?
众读书人皆是埋头伏案作诗,倒是宋宪与杨立坐在那里,半晌也未写出一个字来。
他们二人身后的侍女不禁为之担忧,忍不住道:“公子,你为何还不动笔呀?”
杨立笑道:“不会写诗,所以便不写了。”
宋宪在一旁提着毛笔,皱眉沉思片刻,无奈实在不想勉强自己,在这般场合写什么诗文,丢下毛笔,眼神内疚地看向杨立,道:“杨兄,这次全赖在下了。”
“杨兄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他们待会儿刁难于你。”
当下众书生的仇恨大半都集中到了杨立身上,宋宪反倒从一个主要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
因而书呆才会愧疚,若不是自己一心拉着杨兄来此场合,杨兄怎会被人如此刁难。
哎,都怪自己……
“宋兄能与他们说些什么?”杨兄笑着向宋兄问道,“莫非教他们明白何为礼义廉耻?”
宋宪略一思忖,坚定道:“这次诗会,在下与杨兄前来,只是为了能够聆听老先生们的教导,况且,他们也未曾说这次诗会必要准备诗词……”
“看来宋兄不止希望明白礼义廉耻,更希望他们能通情达理。”杨立拍了拍宋宪的肩膀,“宋兄冀望固然美好,然而现实却终究不是这样。”
“这些人已抱定了在诗祠一道上羞辱你我的心思,你若与他们抗辩,反倒更让他们找着台阶,羞辱于你。”
宋宪暗叹自己终究没有杨兄想得清楚明白,摇头道:“如此在下也只能舍下自己的面子了,总之不能让他们羞辱杨兄……”
“宋兄,我是有办法化解这次风波的,宋兄在一旁看戏就是了。”杨立颔首道,神色始终平静,让人看不出深浅,以为他胸有成竹。
“杨兄莫非在这片刻时间内,已想出了一首好诗?”宋宪眼神震惊。
写诗词虽然容易,但是若想写出一首传世好诗,必然要有内心心境与学识长时间打磨辩证,偶尔有灵光一闪的刹那,便能一挥而就,浑然天成。
更多的时候,读书人在片刻间作诗多是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诗词罢了,如诗仙太白那样的文人,终究稀少。
正因为此,宋宪看杨立成竹在胸的表情,便下意识地认为杨兄已在脑中酝酿了一首好诗。
杨立道:“我确实想到一首好诗,以应今日之情景。”
“啊,那杨兄快写来看看。”宋宪对于学问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当下便兴奋道。
“这首诗宋兄必定看过。”杨立笑着道,话语却让宋宪听不明白了。
虽常常与杨兄一齐探讨经义策论,可从未见杨兄写出过好诗来让自己看呀……
“杨兄,还是莫要让我猜了……”
“此诗一出,必能令在场诸人无地自容。所以,还是先藏起来,一会儿再拿出来最妙。宋兄就不要追问了。”
杨立神秘一笑,进而低眉顺眼,不言不语起来。
宋宪看他这般模样,心知再多追问已是无用,也转过了头去。
众书生下笔如有神助,大笔一挥,不多时便有一首首诗词跃然纸上,验看片刻后,放下毛笔,抬眼目光在场中游移,总不会忽略了那坐在角落的杨立与宋宪。
少顷之后,孙白虎也放下了笔,宣纸之上,字体工整,字骨苍劲,间架合理,令人看来赏心悦目。
此时这首诗只有一个读者,便是孙白虎身侧的莞莞姑娘。
她帮孙公子仔细地阴干宣纸上的字迹,而后仔仔细细地阅览着诗词,在这青楼勾栏之中,若是能找出一个不通诗文曲艺的妓子倒是比在大街上随便就能抓到一个书生困难许多。
莞莞姑娘自进了潇湘隔,自会有勾栏教习培养她琴棋书画,不说偶尔也能做几首婉约小词,这诗词鉴赏能力自然也是有的。
她仔细将宣纸上的诗句看了数遍,才柔声道:“公子这一首诗清妍妙韵,盛州鲜见,奴家以为,此诗可得诗会头名。”
佳人樱桃小口翕动,温声软语,一时竟令久经欢场的孙白虎有把持不住的冲动,他心中高兴,低声与莞莞姑娘调笑:“莞莞姑娘未看过其余同侪的诗词,便能断定在下比他们写得好,能得这诗会头名么?”
“诗祠常有,唯妙手偶得。”莞莞姑娘继续软软说话,一双杏花眸子内水波荡漾,隐约泛起湿意,晕生双腮,“公子这首诗,确是这人间妙手,奴家看得也是颇有感触,为那诗中女子对郎君的深情而感动不已。”
孙白虎看着莞莞姑娘面上表情,心中一动,轻轻道:“哦,是么?”
他的手臂慢慢绕过莞莞姑娘的后腰,搭在了对方的腰侧,轻轻揉捏了一下。
惹得莞莞姑娘双腮更红,低头似一朵水莲花般,不胜娇羞,轻嗔道:“公子,莫要使坏。”
往往这个时候,女子言语是口不对心的。
嘴上虽说着不要,身体却是诚实。感受着莞莞姑娘的身体愈来愈软,孙白虎内心得意,未曾想到今日还会有如此收获,一时心猿意马,意气风发起来。
他微微扬首,扫过场中众书生,众人皆已经停笔,目光又挑衅似地看了杨立一眼,杨立轻轻一笑,不作他言。
这般从容的姿态令孙白虎心里又升起了一丝怒火,将镇纸下移,压在阴干了的字迹之上,与场中书生进行目光上的交流。
少顷,便有一个书生站了起来,向另一人拱手道:“观苏兄在侧胸有成竹,可是妙手得了佳篇?不如念出来,令我们都欣赏一番如何?”
那人顺势站起来道:“诶,怎能比赵兄高才,我看赵兄也是早早停笔,想必已是胸有沟壑,一挥而就,还请赵兄将自己的诗拿出来令大家都欣赏品评一番……”
两人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众书生也跟着附和了起来。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便是眼前这个景象了,至于那花花轿子里坐的究竟是什么,谁会管这些?
众书生起哄了一番,那首先发话的矮瘦‘赵兄’也就不再继续谦虚了,而是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将在下临场作的这首诗展现出来,供诸位首先拼读,也好抛砖引玉。如何?”
“这自然是极好的……”
“哈哈,赵兄若抛出来的是‘砖’,那随后的我们怎能称之为‘玉’,赵兄太过自谦咯……”
“赵兄念罢,苏兄接上。便如此定下顺序吧……”
第五十七章 尔曹身与名俱灭
矮瘦‘赵兄’清了清嗓子,众人一看,立刻收了声,不再起哄,一个个聚精会神,准备品评‘赵兄’的大作。
‘赵兄’低头,目光在纸上一扫而过,心中暗暗思忖,这首诗是自己从盛州府外李家沟李秀才那里买来的五首诗词之一,以自己的眼光来看,是五首诗词之中最好的,想必不至于太过不入在场高才之眼。
至于‘赵兄’缘何不亲自作诗,此事便说来话长了。简而言之,便是他对于此次诗会也无心准备,便差人向李秀才那里买了几首诗词。
自己也是李秀才的老主顾了,在他那里买得放心,甚至科考之时,有诗文之项,也是拿李秀才的诗文填塞上去的。那次科考虽未入得一等茂才,成为禀生,不过好歹也算中第,得了二等秀才的功名。
自此之后,赵兄便常常去李秀才那里买诗,大都能在友人诗会饮宴上蒙混过关。
他揣摩着诗中意境,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株冬梅上,落定了,缓缓开口:“冬雪早压半山秋。”
仅听第一句,陆大先生便皱了皱眉头,冬雪与秋焉能相容?即便是解释成冬日的雪在秋天便早早来到,也很是勉强。
真是狗屁不通!
这‘赵秀才’在陆大先生眼里,本就已经是一个混吃等死的无知蠢才,也无意提点对方,就让他这般蒙混过去好了。
倒是陆大先生身边的几位大儒微微闭目,轻轻颌首,似是在品评诗中意境。
“孤雁清鸣声啾啾。偶遇院角一缕芳,梅香案头满室幽。”
‘赵兄’走出桌案,向那落于楼外窗口的一支梅花移步过去,从窗口处往外伸出手,似是要拈起窗外的一支梅花。
只是没成想,胳膊太短,伸手拽了几次,都不能扯住梅花花枝。
气氛有些尴尬。
众书生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有人抚掌而笑:“好诗!好诗!”
其他人见此,也赶紧跟着附和起来,大声叫好,才算是化解了‘赵兄’的尴尬处境,他本要展现一个风流才子的气质,奈何探身出窗,拼命拽取一支梅花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一个风流才子。
反倒像是一只笨手笨脚的猴子。
他匆匆移步回到桌案前,向众人团团行礼:“在下献丑了,献丑了。”
“此诗甚妙,情景结合,闻诗便有幽微梅香嗅入脑中,顿觉神清气爽。”一名大儒老神在在,赞赏道。
“谢过先生。”赵兄又赶紧起身,向大儒行礼,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意。
宋宪在心中斟酌着这几句诗词,微微蹙眉,他是感觉不出这样不工整的诗词中有甚么意境,于是向身旁的杨立道:“杨兄,此诗不算工整,只能算是随意拼凑,那些先生……”
“若一人称好,你可说它不好,若众人皆称好,你亦能说它不好。不过,若有所谓大儒一言定论其为好诗,那么宋兄即便心有再多想法,也不得轻易表露。”杨立知晓宋宪有什么疑惑,于是也不等宋宪将话说完,便直接说道。
“可是这诗,明明不好……”宋宪喃喃自语,心中自然愈来愈失望。
甚么大儒老先生,原来也是没有多少学问在腹的人。
“真正学富五车的高士,自然是有的。”杨立温声道,“不过宋兄眼前所见的这三位,恐怕不在其中之列。”
“那位陆大先生,倒是可以期待一番。”
“这三位,不过是年轻时候的年轻骗子,酒囊饭袋,长到如今,成了老骗子,老酒囊饭袋而已。这等老骗子最是可恶,把持权威,使清水渐渐污浊,该杀。”都邪低沉道,“达者为先,这几位可不是什么达者,而是长老了的混账而已。”
都邪言辞随意,激烈而凶狠,宋宪闻言,却也未曾反驳,而是皱眉深思起来。
今日发生的一桩桩事情,足以让他对读书人的圈子产生一个新的认识,并借此形成自己的思想基础。
三人言语之间,那位‘苏兄’起身念了几首诗,之后又有几个秀才纷纷登场,将自己的诗作拿出来诵读一番。
坐在主位上的三位大儒自然是连连称赞,无用之言,略过不表。
场中书生们的诗词几乎念了大半,孙白虎一直隐而不发。
倒不是别人未邀请他,而是他心中已有定计,要等到杨立二人的诗词念出来之后,再粉墨登场。
他自信自己的诗词能强于宋宪,届时自己诗文一出,便能将宋宪狠狠羞辱一番。
倒是那个布衣白丁……孙白虎皱了皱眉头,对方本就是平籍,不会作诗也不会受人诟病,自己若想在诗词之道上与之分个高下,颇为不妥。
一来自降身价,二来会给人以强压弱之嫌……
孙白虎在此时犯了难,皱眉盯着杨立。
一旁的莞莞姑娘见孙白虎神色,略微观察,心中便是明了,柔柔一笑,轻声道:“孙公子可是想要欣赏欣赏那位公子的诗文?”
孙白虎闻言,眼睛一亮,转头看向莞莞姑娘。
对啊!在场的秀才自然不好邀请杨立将自己的诗作展示于众人眼前,因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如此作为有欺负一个白丁之嫌。
但是这莞莞姑娘却是不同,她完全没有这个顾虑!
孙白虎点了点头。
莞莞姑娘嫣然一笑:“如此奇士,奴家也想要见识一下他的诗作,不如由奴家相请,欣赏一番那位公子的诗作如何?”
孙白虎嘴角含笑,点了点头:“那便由佳人相请吧。”
“想必佳人盛情,那位白丁公子也不忍推诿拒绝。”
莞莞姑娘俏皮一笑,慢慢起身,向着杨立所在方向,盈盈一拜,顿时将在场众书生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众书生的目光在莞莞姑娘与杨立身上游走,暗暗期待起下文来。
“公子,奴家已见识了在场诸位高士的诗作,唯独未曾见到公子的,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将您的诗作与大家展示一番?”
“奴家甚是好奇,公子的诗作呢……”
一出口便将目标明确在了杨立身上。
在场读书人的诗作虽然大都难登大雅之堂,但这种钻营别人心思的事情,他们最是擅长。眼看莞莞姑娘起身向杨立发出邀请,而坐在一旁的孙白虎却面色如常,揣摩片刻后,顿时明白了此中深意。
孙公子是要借这潇湘花魁整治那个布衣白丁啊……
当下便有书生开口:“美人盛情相邀,这位高士不放将你的诗作亮出来,供大家欣赏一番啊,哈哈……”
“布衣白丁能得莞莞姑娘青眼,殊为不易。快快将你的大作展示出来吧!”
“穷酸也有攀上枝头的时候,想必定是妙手偶得好诗,说不得是甚么能流传千古的名作,快些亮出来罢,在下亦甚为期待!”
第五十八章 不废江河万古流
众人跟着莞莞姑娘起哄,虽好似对杨立的诗作甚为期待,但言语中却是满满的蔑视,张口穷酸,闭口白丁,根本未将杨立放在眼里。
杨立也不希望被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站起身,向那位温婉如水的莞莞姑娘行礼,微笑道:“方才大家太过吵闹,在下未能听清莞莞姑娘说了些什么,不如请莞莞姑娘将方才之言重复一遍?”
莞莞姑娘愣了愣,场中秀才们确实有些吵闹,她也弄不清楚杨立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只得将方才之言重复了一遍:“奴家已经见识了在场诸位高士的佳作,唯独未能见到公子的。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将您的诗作与大家展示一番?”
杨立点了点头:“第三句,在下仍未能听清楚。”
莞莞姑娘声音虽然柔软,但却是极清晰的,场中秀才们都听得清楚,眼下杨立又说自己未曾听清楚莞莞姑娘的第三句话,顿时令众人不满了。
有书生当下便道:“莫非你是个聋子?说了两遍仍未将话听全?”
“不如让我来给你重复一遍,莞莞姑娘邀你作诗呢!”
“若是露怯了,便趁早离开,莫在这里胡搅蛮缠!”
众人群情汹汹。
陆大先生看着杨立,对杨立很感兴趣。他嘴角上扬,说了一句谁也未听清的话:“简直是一群猪与一只狼的差别。”
“这和尚能算作是狼么?也是,毕竟是和尚,狼太过凶恶,说是一只狡狐倒更为恰当……”
杨立面色自然,微笑看着莞莞姑娘,不为在场众人之言而神色变幻半分,倒是他身旁的宋宪,紧攥拳头,不忍杨立受众书生之言语羞辱。
莞莞姑娘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个俊俏白丁是在消遣自己,然而自己还偏偏不能拒绝,只得压着性子,继续柔声道:“不知公子是否介意……”
“哦,原来如此。”
她话音刚落,杨立便点了点头,旋即摇头:“在下,介意。”
哗——
杨立这一句话便如火星溅入了干柴堆,引燃了众书生的情绪,一个个张口喝骂,脸色通红,被杨立这般饶了一个大圈,轻轻一句‘介意’的话,简直比别人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更令自己感觉羞辱!
众人纷纷怒斥杨立,口中言语越来越不堪。
那孙白虎也站起了身来,扶住又泫然欲泣的莞莞姑娘,盯着杨立,大义凛然道:“这位朋友,若是你不会作诗,那便直言就是,我们断不会因此而责难于你。”
“可是你却如此消遣大家,是不是太不失礼了?”
杨立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那在下便直言,在下不会作诗。”
莞莞姑娘方才可未曾与杨立直言,询问他是否有无诗作,而是直接要杨立亮出诗作来。
这孙白虎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玩得顺溜。
“你住口!无知白丁,不会作诗还耗费大家这般多的时间,你快滚出我等的诗会!”
“滚出诗会!连带你旁边那个穷酸宋宪,也滚出诗会!”
“我等好好一个诗会,尽被你这一颗老鼠屎坏了个干净!”
“你这等大昭残渣,还是出门找面墙壁,一头撞死为好!”
“滚出诗会!”
诘难、质问、再到当下毫无掩饰的破口大骂,各种恶毒的言语齐齐从口中喷出,宋宪算是见识了一番盛州读书人的真正面貌。
他一拍桌案,愤而起身,拉住了杨立的衣袖:“杨兄!我们走,这些蝇营狗苟、狼狈为奸之辈,在下耻与之为伍!”
“莫非以为我等愿意来你们这个腌臜诗会么!你等……你等着实可恨!无耻!”
宋书生只有一张口,吐出来的话语还没有杀伤力,很快便被众人更大的咒骂声淹没了。
三位老先生端坐在主位,老神在在,也不阻拦众人,唯独看向杨立二人之时,眼神有些不悦,也要驱逐二人离开。
孙白虎伸出手臂,指向门口,心中快意无比,面上表情也不加掩饰了,看向杨立二人的目光,冰冷而嫌恶:“这毕竟是一个诗会,既然二位无意作诗,只知吃喝,那么在下便不留两位了。”
“两位,请吧。”
“宋兄明日还须将菁英社的身份位碟交还回来,宋兄高才,与我等道不同,那就莫要为难,不相为谋了。”
孙白虎面上的笑意愈来愈大,胸中快意直接蔓延到了脸孔上。
这下你二人该知道,谁才是这场诗会的主角!
两个小人物,就该明白自己身份,跑出来与人抢风头便要有被人踩在脚下的觉悟!
“给你!”宋宪怒哼一声,从怀中拿出身份碟牌,扔在了桌子上,拉着杨立就往门口那边走,“杨兄,我们走!”
“等等。”杨立始终都是那副淡泊表情,他按住了宋宪的肩膀,转过身来,与孙白虎道:“方才孙兄评价我这位宋兄高才,我亦深有同感。”
孙白虎微微张口,眼神有些迷茫。
自己不过是随口之言,竟被他抓住了,以为自己是真心如此评价的,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当下情景,诸位与孙兄的嘴脸,在下也是见识到了。”杨立温和道,只是吐出来的话就不那么温和了。
众人脸色齐齐一变,原本以为终于以绝强优势压倒了杨立与宋宪,令二人灰溜溜逃离。
未想到杨立转身就给他们来了一个回马枪。
“你说什么?!”孙白虎阴沉道。
“快些离开,莫要干扰这个诗会!”有大儒为孙白虎壮声威。
杨立面不改色,道:“诸位的嘴脸手段与我这宋兄一经对比,倒真叫在下想起了一首好诗来,正可以匹配诸位的‘高雅品格’。”
孙白虎眉头紧皱,不知杨立在卖什么关子,冷声道:“你且写下来!”
“孙兄不说,在下也要写的。”
都邪陪同着杨立,走到桌案前。
杨立跪坐在蒲团上,毛笔饱殷墨汁,挥手在宣纸上写下一首诗来,笔势如剑拔弩张,力透纸背!
陆大先生悄悄走到了杨立身后,单是这一手书法,便让陆大先生低声称赞一句:“好字!”
笔酣墨饱,洋洋洒洒二十余个大字如锥子般钉在宣纸上,透露着主人锋锐进取的意象!
杨立扔下毛笔,便站起身来,向往这边挪动步子的孙白虎道:“这首诗,用来形容在场诸位再合适不过。”
“在下告辞。”
说罢,没有一丝犹疑,带着宋宪与都邪径直往潇湘阁外走去。
青年气态雍和,自始至终神情上没有任何破绽,却将场中的读书人们气了个半死!
孙白虎额头青筋暴跳,他快步过去,将杨立桌案上的宣纸抓了起来,仔细观看。
纸上确实有一首绝妙好诗,传将出去,必能引得后人千古诵唱,而事实上,这首诗无一个读书人不认识:
王杨卢骆当时体,
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啪!
孙白虎将全诗看完之后,已经满面铁青,他咬牙切齿,一把将手中宣纸揉成了纸团,怒喝一声:“猖狂!”
旋即仍不解气,更大声连连吼叫:“猖狂!猖狂!猖狂!”
孙白虎暴怒至此,引得众书生对那杨立在宣纸上写了什么更加好奇,便有人悄悄凑到孙白虎身边,将其丢在纸上的纸团拆开。
一列列笔墨淋漓,汪洋恣肆的字体冲入那书生眼帘,他张了张口,便是这样一幅字迹,亦足以盖压在场众人。
那布衣白丁究竟是什么来历?能习练出一手如此锐意森森的字迹来,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刘兄,刘兄,那白丁写出了什么诗词?你也给大家念念。”
有人小声提醒发愣的刘姓书生。
刘姓书生闻言连忙点头,聚精会神,朗声诵道:“王杨卢骆当时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首诗歌光是诵读,便有一种狂放恣纵,傲骨嶙峋的意境盘旋于胸中,确实是传世好诗!
只是……刘姓书生在脑中仔细回忆了一下这首诗词,才赫然发现,这哪里是杨立新做之诗词,分明是杜甫诗圣之诗作!
刘姓书生跟着脸色铁青,闻听诗词的众人亦是愤怒大叫!
“此子简直目中无人!把我们比作尔曹,将宋宪与自己比作王杨卢骆么!”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竟拿一首诗圣之作来羞辱我等!我断不与他干休!”
众人齐齐哗然,杨立通过这一首诗表达的意思非常明显,便是将在场的读书人皆诗作尔曹,百年之后,你们已经身与名尽皆腐朽,而如王杨卢骆四人的宋宪名望将随江河奔流,万古不朽。
这于一直低看杨立与宋宪的众书生而言,简直难以接受,怒发欲狂。
当即便有人追下了楼去,欲要抓住杨立与宋宪二人质问一番。
但当他们下楼之后,楼下哪里还有杨立二人的影子?
而当众人还在楼上咆哮不休之时,陆大先生已经下了楼去,乘着一辆马车,往杨立二人离开的方向直追而去……
这首杜甫的诗作,必将在不日间于潇湘阁传开,很快,盛州府的人们将会知道,有人拿一首前朝名诗,将盛州府颇有些名望的菁英社秀才们统统涮了一遍。
第五十九章 相遇
马车之中,杨立与宋宪并排而坐。
宋宪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杨兄……杨兄真是……真
是惯会戏耍人……”
“此诗一出,岂不把那些人都气疯了?哈哈……哈哈……”
“不过在下心里……实在觉得好解气啊……哈哈哈哈……”
都邪坐在车辕上都能听到马车中宋宪的动静,会心一笑,道:“宋
书生怕是癫了吧,公子可得注意着,离他远一些。”
先前三人下了楼都能听见那楼阁之上,众书生的愤怒咆哮声。宋
宪因而好奇,询问杨立究竟在纸上写了什么。
因此才有了当下宋宪笑意难止的情景。
“宋兄以后切莫再令在下与你一同参与这等场合了。”杨立淡淡
笑着,道,“如此境况再来一次的话,在下可不一定再能想出一首传世好诗来应付了。”
“诗仙太白……可也有诸多狂诗可应此景。”宋宪笑意渐止,玩笑般说了一句后,又道,“莫说杨兄,即便是在下,以后也不会再去这等场合了。”
看宋宪神色渐渐严肃,杨立也收拢了面上笑意,道:“宋兄可是有所领悟?”
“哪里谈得上什么领悟。”宋宪摇了摇头,“只是对如今之大昭士流有些失望而矣。”
“若因一叶而障目,未免可惜。”杨立对宋宪劝说了一句。
尽管他内心也清楚,如今大昭士流风气遑论各郡各地,大都如今日之菁英社一般,可算不上是一叶障目。
随着四民阶级之稳固,士流成为其中最高阶级,纵情享乐之风盛行,又兼具所谓文人的清高自傲,俨然已成为盘踞在其他三等民之上的吸血毒瘤。
最为可怕的是,这些所谓士子只拿了古贤士的清高自傲,因其对己有利,而对于古贤士的风骨,却统统丢了去。
“杨兄不需安慰在下,在下心中明白。”宋宪苦笑一声,道。
气氛有些低沉。
但片刻之后,宋宪便抬起头,眼睛在光线昏暗的马车内渐渐发亮:“在下既有志功名用世,报效大昭,便已做好接受大昭种种不堪的准备。
士流污浊,那便荡涤风气。
官阶腐朽,那便清除腐朽!”
宋宪说得慷慨激昂,杨立只是点了点头:“宋兄胸有锦绣,在下佩服。”
“杨兄可是认为在下异想天开么?”宋宪对于杨立的意见很在意,因而神色便显得有些紧张。
杨立摇了摇头,旋即感觉自己这样也太过随意,正色道:“宋兄,有志者,事竟成。”
“谢杨兄!”
二人正在车中聊得热络,趁着马车转弯的当口,一直吊在马车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潇湘阁龟奴终于是抓住了机会,追了上来:“二位公子…二位公子…留步哇!”
他追了太久,气力即将耗尽,眼看都邪即使听到自己呼喊,也没有住马的趋向,咬了咬牙,一个箭步,跑到了马车之前,横起双臂,闭上眼睛喊道:“公子留步啊!”
猛地有人影窜至近前,都邪面上也不见惊慌,一拉马儿的缰绳,口中呼喝一声。马儿顿在原地,前蹄扬了起来,差点便踢到龟奴脑袋上!
骏马疾行之势骤然顿止,扬起的劲风扑到龟奴脸上,将他吓得两腿发软,当即便跪在了马车前,呜咽道:“二位公子……留,留步哇……”
都邪拉着缰绳,看着跪在马前的龟奴,往一侧挪了挪身体,避过对方如此大礼,嘿然道:“你这厮倒也是好胆,若不是某家住马及时,你今日便要将性命丢在马蹄子下了。”
“为主家办事,小人不敢有怠慢。”龟奴声音里带着哭腔,慢慢说话,平复自己饱受惊吓的心境。
这时,马车之中传出了杨立的声音:“都邪,什么事?”
“公子,外面有个潇湘阁的人,追着咱们,不知所为何事。”都邪转身回复了几句,旋即又转过头来,对龟奴说道:“你有什么事?告知于我,我禀告给我家公子。”
龟奴连连点头称是,从地上爬了起来,小碎步走到都邪跟前,将两封请柬递到了都邪手中:“这是小人的主家令小人送到两位公子手中的,请两位公子有空,与我家莞莞姑娘在潇湘阁一见……”
“莞莞姑娘?”都邪捏着两封请柬,皱眉思索了一下,也未对龟奴再说些别的,点头道,“好,我知道了,稍后会将请柬送到两位公子手中。”
“诶诶。”龟奴连连弯腰。
“不过他们二人去不去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都邪又道。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龟奴道。
“嗯,行,你回去回禀你家莞莞姑娘去吧。”都邪微微颌首,看着龟奴连连向自己弯腰行礼,慢慢退出自己的视野。
待至对方渐渐走远了,才转身掀起车帘,将两封请柬送到杨立手中:“公子,这是那潇湘阁花魁托龟奴送来的请柬。”
说着,还朝车中二人挤了挤眼中:“说不得看公子二人在发潇湘阁戏耍众人,春心动了,想与公子密会一番呢……”
“都邪对这欢场中事熟悉得很。”杨立接过两封请柬,笑着指了指都邪,“美人如老虎,那莞莞姑娘颇有些城府,还是不要招惹。以后找个由头推脱了就是……”
他话音刚落,一驾马车从远方渐渐行进,恰巧听到了杨立言语,车中之人当即笑道:“哈哈!和尚已经还俗,还怕什么老虎么?”
“嗯?”
都邪猛地侧身,盯住了自家马车一侧的另一驾马车,凌厉眼神落在坐在那马车车辕上的车夫身上,将对方吓得一个哆嗦!
杨立皱了皱眉头,心中略感不妙。
有暗中知悉自己身份之人,从塘石追到了盛州府么?
还是这盛州府之内,也有欲要寻机截杀自己的朝廷中人?
不论哪个可能,对杨立当下情景都万万不利!
盛州不似塘石,在塘石可将苍树、都邪比作是猛龙,潜伏于池塘之中,一朝展露爪牙,顷刻间便能掀翻池塘的能力。
可在盛州,同样一座池塘,苍树与都邪在此中顶多算是两条小蛇,若有人欲要对两条小蛇保护下,更弱小的杨立下手,比在塘石可要容易太多!
“依老夫来看,倒不如与那莞莞姑娘一见,嘿,潇湘阁的花魁,又是清倌人,在盛州府想做其入幕之宾的人可多了去了!”
那马车中人又大喇喇地说了几句话,杨立这才听清楚那声音主人是谁——陆大先生。
第六十章 拜师
知晓对方是陆大先生,杨立内心莫名放松了些,当即道:“先生莫要调笑在下二人了。”
“先生,可是一路追赶在下的马车而来?”
“老夫若说是,下一句你便是要问老夫来意了吧?”陆大先生说话行止不循常理,嘿然道,“一道走吧,老夫正有些事情要与你探讨,燕王遗子。”
最后的一个看似无心地称呼,令气氛陡然间剑拔弩张起来!
长街转角,丁字路口,黑云遮月,风波涌起。
远方商铺皆已闭锁大门,大街上空无一人。
都邪攥住了藏在大氅之下的六月雪刀柄,盯着那辆马车,随时准备发动攻势,一刀将那驾马车劈成两半!
杨立沉默了片刻,向都邪道:“都邪,驾车吧。”
“大首领……”都邪皱了皱眉头。
若那陆大先生对公子有恶意的话,将之斩杀在这街道岔口,总比将之带回家门口再诛杀好,也免得暴露了大首领的行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杨立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句,拉下了车帘。
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往街道尽头慢慢而去。
陆大先生的马车随后跟上,与杨立二人的马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车中的宋宪脸色紧张:“难道是因为在下,才为杨兄召来了祸端么?若是如此,在下此时便与那陆大先生分说清楚……”
“宋兄不必自责,此事并非因你而起。”
杨立笑了笑,若陆大先生是为了截杀自己,那早先便可能已经准备妥当,确非因宋宪而起。
青年总感觉,事情远比想象中简单得多。
“小子,想知道这书呆子先前所用的钟馗震鬼图从何而来么?”
陆大先生掀开车窗帘子,看着一侧马车车窗内的杨立,似笑非笑道。
杨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陆大先生主动挑起了这个话头,便是在告诉杨立,此事必然与之有所牵连。
燕王遗子若是此时接话,便是正中了陆大先生的下怀。
因而,他沉默不语。
倒是坐在杨立身旁的宋宪陡然听到‘钟馗震鬼图’几个字,瞪圆了眼睛,伸了伸脖子,欲要越过杨立的身体,看一眼另一架马车中的陆大先生。
但他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那边陆大先生已经放下车窗帘子。
宋书生心中惴惴不安起来,仔细回想着当初对自己母亲病情胡乱医治的老者模样,又在内心与陆大先生对比,却发现二者的形貌根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那这陆大先生又是如何知道钟馗震鬼图的事情的?
宋宪思来想去,终不得其解,叹了一口气。看来陆大先生寻来的事由还是因自己而起啊……
“嘿嘿,猜不到吧?”
透过车窗,陆大先生看着面无表情的杨立,越发觉得这个孩子有些意思,也越发喜欢起来,挑了挑眉毛道:“老夫也不与你为难,也罢,先带老夫去你的居处,给老夫好好料理一顿晚饭。跟那群酸诗才废话半天,连个饱饭都没吃上,可饿死老夫咯……”
“先生有命,在下自不敢不遵从。”
杨立这才回复了一句。
两驾马车缓缓并行,消失在丁字路口。
……
夜渐渐深了,盛州府大街小巷已经没了行人的踪影。到了这个时辰,人们大都已经睡去。
今夜月光黯淡,星星也没有几颗。
杨立等人居住的小院中堂门户微微掩着,葳蕤灯火映在窗格上,微微摇曳。
不多时,有白发老者推门而出,披着件灰色大氅,身材高大。
他手中托着个饭钵,在院子里转着圈,身后跟着随行而来的车夫,以及杨立等人。
“对于爱酒之人而言,月光可以佐酒,大雪可以佐酒,雷霆雨露皆可佐酒。”
说完这几句后,他捏起饭钵里一枚扁食,塞进嘴里,嘟嘟囔囔道:“肉馒头佐酒味道极差,扁食佐酒多半也是,哎……”
坐在屋檐上就着葫芦喝酒的苍树对那老者的絮叨听得清楚,于是笑道:“老头儿,听你这酒不离口的说辞,莫非是想喝酒了?”
“来,接着!”
说着,苍树就要将手中的酒葫芦掷向老者。
老者抬起头,瞥了苍树一眼,又往口中塞了一个扁食:“谁说老夫要喝酒了?老夫从不喝酒。”
苍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看着老者软硬不吃的表情,这位江湖大枭一时间竟连生气也生不起来,只得悻悻地收回了手臂。
本来就是自己一厢情愿,以为遇到了懂酒之人,未曾想转眼就被人家冷冷回绝了,苍树是想发作也发作不得。
倚靠着廊柱的都邪见此一幕,忍俊不禁,还从未见过素来毒舌的苍树会在别人身上吃瘪,今日算是见到了。
这老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跟在老头身后的宋宪朝杨立摇了摇头,以眼神暗示跟前的陆大先生,与自己先前遇到的那位老者样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杨立摇头苦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陆大先生是一位‘真人’的话,他不想让宋宪看出点什么,以宋宪那点涉世未深的人生阅历,自不可能看出什么。
青年当下道:“大先生是嫌弃这一餐吃得太过简单了吧,扁食确实不足以辅佐美酒。”
杨立所说的,才是陆大先生方才那段话所要表达的真意。
陆大先生是嫌弃在杨立这里吃得这一餐太差了……
“小子聪明。”陆无崖转头看着杨立,赞叹了一句,“古有野史传闻,比干心有七窍,能洞悉人心事理,老夫是不信的。”
“如今见到你这小子,方知此事是真。”
陆大先生毫不吝惜对杨立的欣赏,愈是打量杨立,便愈是喜上眉梢。
杨立一时无言,实不知该如何与这位陆大先生搭话,老者性情古怪,常常有惊人之语。陆无崖对青年的这番赞赏,已可以说是盛赞、激赏了。
即便是在那潇湘阁中的几个大儒,对孙白虎再多爱护与巴结,言语谈吐也自持身份,夸赞孙白虎也多有矜持。
反倒是陆大先生,与杨立仅仅是萍水相蓬,便赞他心有七窍,堪与比干相提并论,有些……不成体统了。
“先生盛赞,小子受之有愧。”杨立低头行礼道,面上依旧是一副清淡表情。
陆大先生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杨立怎会看不出来。
只是这份欣赏来得蹊跷,让人摸不着头脑。
屋檐上的苍树见底下那老穷酸好似甚是喜爱杨立,与杨立‘眉来眼去’,顿时冷笑一声,吐出几句讥讽之言:“你们这些读书人呐,说个话都不会简单直白些,那么多弯弯绕绕,叫人听得心烦。”
“嫌弃饭菜简陋偏偏要与美酒扯上关系,嘁!”
“而且,读的书越多越喜欢搞这些弯弯绕绕,别人若弄不懂你的意思,你岂不是要把自己给绕晕过去?”
陆大先生闻言,也不抬头,淡淡地说了句话:“所以才要多读书,免得以后连人说些什么都听不懂。那岂不是成了傻子?”
“你!”苍树一扬眉毛,又想反唇相讥,可是陆无崖太过牙尖嘴利了些,苍树自觉与之争辩是争辩不过的,若是动手的话,对方一个糟老头子,还不一定能捱上自己一拳,只能冷哼一声,打定主意,再不与这个老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