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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迴龙征 寒衣振

    杨立朝前一步踏出,花园中狂风大作,枯萎花木摇晃不休,枝叶交缠,拍打得噼啪作响!

    徐孝摩精心布置的盘龙阵发挥了它的作用,出于各个方位的仆役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与地气相合,接引月华,在花园中飞快移动起来!

    倘若杨立不能破去此阵,便会被布成阵法的仆役们不断收缩立足空间,直至最后,地气喷薄,将之绞成齑粉!

    阵法乃是心术、地学、占星、风水等合一而成,其中地学与风水占据了大部分。杨立的父亲燕王曾经亦是一代地学宗师,可惜这等奇术并未传续于杨立之手。

    不然破这盘龙阵便要容易许多,杨立也可以省下一重鬼手。

    “不知天高地厚,将我等扫荡干净?那也要问问圣天子答不答应!”徐孝摩额头青筋暴跳,一挥衣袖,将桌案上的茶盏尽数扫到地上,盯着处于阵中的青年,寒声道。

    青年眼看盘龙阵愈收愈紧,那仆役化作的黑影连成一片,隐约成盘龙之相,内心却平静得很,只是抬头,同徐孝摩问了一句:“身为大昭汉臣,与随时会与我朝生战事的金国武卒勾勾搭搭,暗通款曲,圣天子可能容你?!”

    徐孝摩脸色大变,却在顷刻间按捺下心中的万丈狂澜,沉声道:“今日你非死不可了!”

    他的神色杨立尽收眼底,联想到与那阿不罕占甫谈话之时,对方言说其是县丞派来刺杀自己的,杨立在内心揣摩一下,顿时明了其中关窍。

    阿不罕占甫是这白衣公子的一枚棋子,只是却被他手下的另一枚棋子——县丞提前用了!

    县丞之所以如此做,其用意便是要提醒杨立,莫要自误,不可以身犯险,以阿不罕占甫之刺杀向自己放出信号!

    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凭白误了卿卿性命……

    “以仁道御人,必得人心。”

    “以残暴之道御人,必得人之逆反!”

    杨立看着白衣公子,朝向迅速靠近自己的黑影蟒蛇,一拳击了出去——

    鬼手一重迫发而出,杨立顿觉周身如堕冰窖,几将人生生冻死的寒冷笼罩周身!

    杨立身处于这彻骨寒冷之中,眉毛与发丝中都结出了霜粒,通身穴窍之内,有一股绝强的求活意志凶猛反抗起来!

    鬼手便是拟天地之威加诸于人身,令人在生死恐怖当中爆发出的潜能!

    这股潜能自不可能与天地争锋,甚至于杨立当前愈收愈紧的盘龙阵而言,也是微乎其微。

    但是在转嫁鬼手之时,盲女亦将积攒于经脉之中的全部真元融入鬼手,传递到了杨立身体之内!

    这部分真元于盲女而言,平日修行总要浪费,其再补充便是。于杨立而言,却是直接将其鬼手之能放大十倍的东西!

    而且,它们与鬼手相融之后,便已具备了生生不息之能,只是生化之速比武夫修炼真元缓慢许多而已,一月只能使用三次。

    求活意志与彻骨寒冷互相砥砺,杨立衣衫上的一粒粒霜雪尽被震荡得飘飞而起,围绕杨立飞旋不休!

    一层层风雪气旋随着杨立衣袂鼓荡,形成风雪狂卷,往周遭扩散开去——

    愈收愈紧的盘龙阵被这陡然出现的风雪狂卷猛地一撑,登时便出现了崩裂迹象,一个个仆役的身形自那黑影中显现出来,更有甚者直接被风卷震飞了出去!

    盘龙阵的运转出现阻滞之相,随着风卷扩张,周遭花木亦被尽数摧折,一个个差役自黑影中倒飞而出,撞在小亭外的梁柱、花园周遭的围墙之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而多数则被直接撞得昏迷不醒!

    鬼手第一重——寒衣振!

    杨立在小亭前站定,周遭花木枯折,差役们倒在地上翻滚着,痛苦呻吟。

    他的目光不在那些差役之上,而是盯着徐孝摩道:“我还有两重鬼手。”

    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所有底牌都亮明了对手。

    藏在刀鞘之中的刀最可怕,那是在敌我均未对对方实力情报不明之时,越是此时,隐藏底牌敌手自然越忌惮。

    可若是敌人已经知悉你的底牌,那不如坦荡亮明了给他看,反倒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小童已经不再自行掌嘴,偷偷看了站在下方的杨立一眼,嗫嚅着嘴唇,道:“少爷,此人的鬼手似乎……”

    先前公子要小童为其挡住第二重鬼手,小童也修行些武功,虽算锐士榜上的高手,但放诸于江湖之中,也算二流高手了。

    他自觉自己是可以挡住杨立的第二重鬼手的,然而此时亲眼看了杨立鬼手之能,又心虚了。

    若自己以肉身相抗敌之鬼手,多半会被其直接杀死。

    那人的鬼手可是在顷刻之间就摧毁了公子悉心布置的盘龙阵!这代表了什么,小童再清楚不过!

    因而立刻便有些怯弱退缩了。

    “很强,是吧?”徐孝摩挑了挑眉毛,站起身来,背负双手,颌首与杨立对视,“若他的鬼手太弱,我又何须布置这般多?”

    “又何须你为我抵挡他的第二重鬼手?”

    “你身为我的伴当书童,该有为主人效死的觉悟。”

    徐孝摩嘴上虽是如此说,内心却在暗暗揣摩杨立方才言语透露出的其他信息。

    他若只有三重鬼手,大可不必将之大张旗鼓宣之于口,更该隐藏起来才对。

    自己虽然知晓其必然会与无当窟取得联系,获得那鬼手之能,但不可能了解以其之根骨能承受施展几重鬼手。如此一来的话,此中必有蹊跷……

    杨立很可能还怀有其他杀招!鬼手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念头一定,徐孝摩再看杨立,顿时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下方明明就是一个身怀三重鬼手,再无其他杀招的废人,但在徐孝摩眼中,已经如洪水猛兽般可怕,他甚至产生了一丝退缩的念头!

    这一丝退缩的念头,正是杨立需要他内心产生的。

    以自己的三重鬼手,摧毁盘龙阵,还要直面那白衣公子身边的伴当书童,接下来才是与白衣公子正面对阵。

    可是谁知那白衣公子是否身怀有能再硬抗自己最后一重鬼手的宝物?

    若是没有,自然最好。

    若是有的话,杨立便不得不考虑如何计事,在对战之初便在其心中营造出一个‘野狐禅寺的和尚神秘莫测’的念头了。

    时下,杨立的算计尚算成功。

第三十二章 迴龙征 风雪劲

    “你去是不去?”

    徐孝摩目光逼视下,小童顿时如芒刺在背,少爷之意已决,他哪敢有违逆的道理?

    纵使真被杨立的第二重鬼手当场打死,小童亦必须去,不然就是违逆少爷的意思,只会比死在杨立的鬼手之下更惨,那便是生不如死了。

    他仅仅只是豪门公子哥的一个伴当书童。

    与公子哥的关系再好,对方待他再亲善,一日不脱仆役之籍,他便依旧只是一个可打可杀的书童,朝堂大能们划下的阶级就在哪里,在哪个位置便是哪个位置,此生休想翻身!

    “小人是少爷的伴当书童,少爷有难,小人焉能躲在一旁旁观?甘为少爷效死!”

    小童咬了咬牙,向徐孝摩弯腰恭谨道,言语说得忠勇,只是其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徐孝摩瞥了小童一眼,而后低眉道:“嗯,那你去吧。”

    在他看来,书童死了可以换来家人的平安富贵以及贵人的照拂,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人命是可以与金银权势划上等号的。

    书童不该畏惧,更不该退缩,迎难而上才是恰当的做法。

    童子亦确实如他所想,迎难而上,拾级而下,迎向那站在亭外的杨立。

    走得风萧萧兮,走得决绝。

    荆轲能于青史留名,因其不负燕太子丹的义气。而小童却休想死后留名青史,他只是被阶级挟裹,碾压成粉末的碎渣。

    杨立的目光在白衣公子与那一步步走来的小童脸孔上扫过,心中有了计较。

    小童走下亭子,猛地大叫一声,为自己壮胆,而后疯狂地向杨立冲了过来!

    小童的攻击看似疯狂,没头没脑,其实其遵循了某种章法,脚掌落点控制着分寸,企图以自己表现出的这副疯狂之相吸引杨立使出鬼手第二重,而自己再闪身退避,不至于死在杨立的手中。

    杨立如他所愿,催动鬼手第二重——

    青年只有这三重鬼手傍身,即使小童的攻击是虚招,他亦不得不完整接下,不然小童的虚招就会变作实招,真正攻击到杨立身上。

    到了那时,再催动鬼手第二重为时已晚。

    盲女姑娘告诉杨立,这鬼手杨立一月最多能够施展三次,每施展一次便是展开鬼手的一重变化,一日之内连续三重叠加威力虽然更强,但也会给杨立的身体猝然带来不小的负担。

    先前施展第一重鬼手破了盘龙阵后,杨立便有了头晕目眩之感。

    一道道冰蓝色刺青在杨立双臂之上浮现,隐隐发出长风呼号之声,空气中的温度骤降,螺旋气劲自杨立双臂之上升腾而起,将空气搅动得化现波纹!

    小童见杨立果然上当,施展第二重鬼手,面上一喜,脚下步伐顿变,企图侧身闪避杨立这一击!

    他以通身真元笼罩身体命门,做好了防护的准备!

    亭子内的徐孝摩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那野狐禅寺的和尚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其他底牌便看他能不能真的完全操纵鬼手,擒杀自己的书童了!

    小童简单的脚步变幻,在杨立有眩晕之感的眼睛中,也变得诡异莫测,一个个重影出现在眼前,小童的身体藏在那些重影之中,随着四周密密匝匝的花木摇曳而晃动着——

    第二重鬼手令杨立心生虚弱之感,在绝境当中,虚弱无疑是人最恐怖的体验,想要挣扎却没有力气无疑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

    与这虚弱之感,眼睛眩晕相对应的,却是杨立竭力维持住的灵台清明。

    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标是什么,更为达成这个目标在心里罗列出了一个计划。

    当下计划已经进行到关键地步,若自己就此昏迷过去,岂不是负了都邪对自己的信任?岂不是要令九泉之下的县丞难以安心?

    杨立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疲惫感不断加强,杨立甚至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去。然而青年依旧顽强向左侧了一步!

    鬼手的施展无非是降服内心的魔鬼,使之为己所用罢了。

    而降服心魔,是佛门《金刚经》的必修课业!

    杨立这一步跨出,局势陡变!

    武夫对战搏杀,招式千万,繁杂缭乱,终究脱不出‘攻击,格挡,闪避,反击’之范畴。

    小童既然攻击过来,便做好了被自己攻击的准备,以鬼手之能小童断不敢迎接自己的招数格挡,那么他便只能侧步闪避!

    往左闪避还是往右闪避?

    这不是杨立需要考虑的问题!

    因为杨立这一个侧步便已经踩在了小童的闪避步法之前——若其往左边闪避,杨立这一次侧步便正面与之撞上,施展鬼手格杀。

    若其往自己右边闪避,杨立亦只需扭身一击,小童同样是死局!

    这便如象棋之上的士卒攻心一般,根本无解!

    不过,若是小童的实力达到都邪或苍树那个层次,无解也得有解。

    可惜他在江湖上只能算是一个三流高手。

    杨立的眼睛看眼前事物虽已模糊,但亦能查知自己这一步踏出,面前并没有小童的踪影——

    向右侧身的小童面色一喜,双掌向左边摇摇晃晃的杨立拍打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杨立豁然转身!

    双拳冲出——

    拳掌贴合,螺旋气劲瞬间狂暴起来,一重重透过小童的手臂皮肉,传递入其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之内!

    鬼手——风雪劲!

    小童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孔顿时迸射出大量血雾,身形倒飞而出,落在地上,只勉力仰了仰脖子,便痉挛不止,顷刻间失去生命!

    这是杨立要达到的效果,要徐孝摩身边之人惨死,来骇得他失去阵脚!

    杨立猛地扭头,泛起血丝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亭子里——他看只能看到亭子中有一道模糊黑影,但这就够了!

    先前一番苦心营造气氛,正是为了给徐孝摩投下阴影,以小童之死将这种恐怖阴影带至巅峰,此番必能够牵扯出徐孝摩心中的恐惧魔头!

    “这般不禁打……”

    徐孝摩的眼神还在倒在地上痉挛不止的小童身上,只觉得自己死状凄惨,内心产生了凛然之感。

    但是他很快便发觉不对劲,迅速转过头来,目光与杨立那一双恐怖凶狠的眸子对视!

    登时头皮发炸,飞身欲要逃跑!

    他精通阵法,更身怀真元,比书童的武功要深厚一些。但在这个瞬间,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竟是逃跑!

    武夫以血勇争雄,逃跑便先败了三成!

    杨立无声地笑了笑,咧开的嘴唇在徐孝摩眼中,更如血盆大口一盘!

    青年朝前直纵而来,气势大盛,趁着鬼手第二重尚未用尽,一拳砸出,顿生狂风怒咆,骇得转身欲走的徐孝摩心胆俱裂!

    他竟是侧过肩膀,真元灌注于平安玉衣之上,周身顿生青芒,以平安玉衣全盛之能阻挡杨立的鬼手突击!

第三十三章 迴龙征 长歌当哭

    果然还有防护秘宝!

    杨立内心冷喝一声,风雪劲毫无保留,尽数吹刮在徐孝摩的平安玉衣之上,罩在玉衣上的雪白绸衣抢先被风雪割成碎片,而后那平安玉衣之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蛛网状的裂痕!

    以杨立的拳头击打之点为中心,往四周蔓延开去!

    咔咔嚓嚓!

    平安玉衣之中传来一阵破碎之声,其上逸散的青芒却愈来愈盛!

    “哈哈,你……”徐孝摩一见此情景,登时大喜,知晓杨立的鬼手第二重已经用尽,却没有办法完全打碎自己的平安玉衣!

    狂喜之下,他忽略了当下杨立只施展出了鬼手第二重的事实。

    杨立张了张口,心神衰竭之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按照盲女姑娘的判断,自己还可以再施展一重鬼手。

    当下的疲倦衰竭之感,皆是错觉!

    青年在心头宣了一声佛号,高喝出声:“长歌当哭!”

    在第三重鬼手施展而出的刹那,他便知悉了这一式的名字——鬼手第三重,长歌当哭!

    凄厉的吼叫声传入徐孝摩的耳朵,尽情撕扯他的耳膜。

    有大恐惧自心头升腾而起,几乎是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性命已被杨立攥在手中,随时可能死去!

    通身血液寒彻,真元更僵在了经脉之中,难以流动!

    他仿佛看到了杨立背后升腾起无数个狰狞魔头,朝自己啸聚而来,争相扑在自己身上啃咬!

    这一切,终究是徐孝摩的错觉。

    事实情况是,杨立五官之中溢出鲜血,身体内传出五内俱焚的痛感,周身骨骼更在这一瞬间不堪重负,随着他一拳砸出,骨骼摩擦发出没有间断的噼啪之声!

    盘旋在手臂之上的风雪劲在不断旋转的过程当中,渐渐转化为血红颜色,有鬼哭神嚎从那血色之中涌现——

    杨立的拳头贯彻着他击碎徐孝摩的防护,将之击成重伤的意志,毫无保留地砸在徐孝摩的腹部!

    杨立的神智已经模糊,却依旧是竭尽心力做出了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他没有想过当下就要了徐孝摩的命,因而只是以拳头击打徐孝摩的腹部。

    不然,如若此时一拳捣碎徐孝摩的头颅,那些被其控制住的县丞父老乡亲命运会如何?他们会不会被人拉去陪葬?

    这便是阶级带给人的无奈,明明有人恶贯满盈,却偏不能将之杀死一泄心头之恨。

    咚!

    血色螺旋气劲摧破徐孝摩身上的平安玉衣,一片片青光随风消解,剩余的气劲更毫无保留地冲入徐孝摩的腹部——

    他面色一白,紧接着踉跄后退,痛苦地抱着腹部,狂喷鲜血:“噗——”

    血水洒在杨立的脸孔、衣襟之上,他嘴唇动了动,而后以极缓慢的速度抽出鱼龙刀,摇摇晃晃地指向徐孝摩。

    徐孝摩畏惧地倒退着,只是看杨立五官流血的凄惨模样,他在腹部剧痛之下,产生了一些疑问。

    此人鬼手三重已经用完。

    当真还有杀招不成?

    徐孝摩同样步履阑珊,向站在原地的杨立慢慢靠近,而后试探性地抽出腰间佩剑,挡了挡杨立的鱼龙刀!

    当!

    鱼龙刀抖开徐孝摩的长剑,猛地划向他的脖颈!

    “咳……咳……”

    徐孝摩身体后仰,躲过了这一刀,一边咳嗽,一边狞笑,长剑亦在此时狠狠地刺向杨立!

    “招摇撞骗,敢戏弄本官!我杀了你!”

    方才那一刀力道全无,徐孝摩转瞬便明白杨立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杀招,顿时怒火升腾,要一剑刺死杨立!

    杨立慢慢挪动步子,躲避着徐孝摩暴怒之下的长剑刺击,只是他的身体此时已近衰竭,躲避的动作亦不能做得利索,身体上被划开了一道道伤口。

    青年嘴唇泛白,抬起头向徐孝摩道了一句:“真该直接……杀了你……”

    “哈哈,晚了!”

    真元冲荡周身的徐孝摩狂笑一声,灌注真元于长剑之上,朝着杨立的脖颈横斩而来!

    这一剑速度极快,以杨立此时的状态断躲避不得!

    “一个修野狐禅的和尚,也妄图成佛,普渡众生?还是让我送你上西天吧!”

    徐孝摩脸上的笑意放大。

    脸色苍白、衣襟染血的杨立耷拉着眼皮,吐出些许模糊的字句:“野狐禅亦是禅道……成佛渡不了众生,只能成魔……”

    “哼!”

    剑光临近杨立的脖颈。

    却见花园口,有一名儒衫浆洗得发白的书生快步而来,一边跑,一边摊开手中的画轴,大声诵唱:

    我有明珠一颗,

    久经尘劳关锁。

    今日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照破!

    只见那书生手中画卷上的钟馗震鬼图在四句诗歌诵读之后,竟如同活了过来一般!

    丹砂在钟馗的红袍之上慢慢流动,一点点火焰自画轴下方倏然而生,将整张画卷焚毁!

    画卷边角里的四局诗歌化作墨汁,浮凸于虚空中,化作一道恢弘剑光,在徐孝摩的长剑刺破杨立脖颈的刹那,直冲而来——

    捭则横卷八荒,光耀九洲、阖则天地一色,春秋尽没的绝式气势笼罩而来,将徐孝摩的长剑镇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

    徐孝摩看着那道剑光,脸色惊恐,却是大叫一声:“师父!”

    握着燃烧画轴不松手的宋宪顿时警觉,以为此地有徐孝摩的师父隐藏。

    但是小亭中并未出现其他的人影。

    剑光利利落落地斩去了徐孝摩持剑的手臂!

    他惨叫一声,却不敢有所退避,只是跪在了地上,朝着那道渐渐消解的剑光连连叩首,大叫着:“师父!徒弟知错了!徒弟知错了!”

    那一道剑光是他的师父?宋宪有些模糊,丢掉了烧成灰烬的画轴,又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那人跪拜的不是一道剑光,而是背后勾勒钟馗震鬼图之人——便是先前宋宪遇到的那位老者。

    宋宪又皱紧了眉头,不过此时也无暇思索许多,他快步跑到亭子里,伸出手臂托住了杨立即将歪倒地身形。

    杨立并不重,宋宪却撑得极为吃力,涨红着脸道:“杨兄!杨兄!我来救你了,不要睡着啊!”

    青年俊秀的面孔上满是鲜血,双眼勉强撑开一线,这副模样怎能不让宋宪担忧,直觉对方受了重伤,将要死去。

    “宋兄……宋兄将他抓起来……到……到翠月楼……”

    杨立每吐出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

    宋宪闻言愣了愣,随后连忙点头:“好好好!你不要睡着,我马上把这个人抓起来!”

    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徐孝摩哪里需要书生来抓,其整个人此时便如同一滩泥一样,失魂落魄。头顶的剑光已经消散,他内心的剑光却高悬了起来。

    宋宪左顾右看,而后吃力地将杨立背上,在花园中扒了一个昏迷仆役的腰带,返身回去,拴在徐孝摩脖颈上,扯着对方就往翠月妓馆那边去。

    杨立趴在宋宪背上,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间也未曾想到都邪已经烧掉的画轴,怎会到宋宪身上。他又是如何知悉自己在县丞府,赶在自己生死危机的当口来救场的……

第三十四章 迴龙征 屠大龙

    答案其实说也简单。

    那一道画卷,都邪并未付之一炬。相反,以其厌憎读书人的性情,自然免不了上门质问其为何要令自家首领心里不舒服。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宋宪竟也了解了些关于杨立的内幕。今夜杨立在长街上的遭遇,阴暗处可不止县尊一个看客,宋宪亦在暗中观察,最终下定决心抱着画轴跟着杨立离开长街。

    这才有了后来之事。说起来简单,但是宋宪在此事抉择之中,始终是天人交战,每到最后关头才下定决心。

    好在杨立也未因他的犹疑丧失性命。

    话说这边宋宪拖着徐孝摩,又搀着杨立(宋书生将杨立背出县丞府后,实在是力有未逮,便改背为搀了),慢吞吞地往翠月妓馆那边的街道走。

    翠月妓馆那边的争斗也已接近尾声。

    都邪站在士卒尸体堆中,浑身浴血。

    背后屋顶,苍树骑在檐角上,优哉游哉地晃荡着,身后不远处便是徐守义几人的尸体。

    苍树看着下方与阳亦辰对峙的都邪,嚷嚷道:“真不要帮忙吗?都邪。”

    都邪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衣衫破烂,形象狼狈的阳亦辰,道:“你若真有心,便去看看大首领那边情况如何了。”

    “宋宪的那道画轴,我总觉得不足以令大首领取胜。”

    “他死了最好!”

    苍树咕哝了一句:“这本来便是咱们鱼肠道对他的考验,看他有没有谋识、胆略与义气,你别想偏帮啊。”

    “你这都邪,那阳箭客比你强这么多,还要守什么古侠之礼,真是迂腐!”

    都邪低下头,收刀入鞘,竟置身前不远处的阳亦辰于不顾。他道:“大首领只有宋宪的阵法绝杀护身,我总觉得要杀那幕后之人太过困难。”

    “呵,还有无当窟护着他呢。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真的会去找那背后之人,万一已经逃跑了呢?”苍树皱着眉头,都邪对那个和尚这么上心,让他内心很不舒服。

    都邪手臂上的锁链纹身已经隐入皮下,只残留干涸的血痂,他刚要正要与背后的苍树回话,身前的阳亦辰眉毛一挑,面带愠色,冷声道:“你们师门二人,说够了没有!”

    趁着二人对话的时间,他已调匀了气息,恢复了些许状态。

    先前都邪的魔手真是强横,硬是逼得自己无法施展身法,被其压着打。如今都邪的魔手蛰伏体内,正是自己与之各凭武功,好好对阵之时!

    他是首阳阁锐士榜中,排名第十七位的武者,自有自家的矜持与体面,像是徐孝摩那样的朝廷五品官,还难以请得动他。

    他之所以会来此地参与争斗,最主要的便是想与鱼肠道师门二人切磋比划。

    “前辈已经调匀气息了吧。”都邪向阳亦辰躬身道,“小子知前辈来意不是受朝廷指使,该只是想与我同门二人切磋。”

    刚听第一句话,阳亦辰面色便有些阴沉,直至其又说了后来两句话,他才脸色稍霁,拂了拂袖子,便当做回应了。

    “只是,小子已抱定杀死前辈之心,要先请前辈原谅了。”都邪脸色转冷,一双眸子寒光湛湛,杀意森然。

    他这一句话出口,顿时让两人之间稍有缓和的气氛紧张起来!

    “小子狂妄!难道以为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某家便杀不了你了么!”阳亦辰咬牙切齿,这都邪说话这般落人面子,怎么在江湖中走到今天的?

    都邪咧嘴一笑:“此前前辈可便是想杀了在下的,前辈可一直都没有留手。”

    “若只是如此,小子不至于对前辈起杀心,再凶险的切磋只要是未将敌手杀死,在江湖之中便逃不过点到即止四个字。”

    这是在说阳亦辰厚颜无耻了,见情势不对便要将这一场凶险万状的争斗归结在切磋之上,还要摆出一副提点都邪的模样。

    然而他之前射出去的那几支箭,可俱都是想要了都邪或杨立的性命!

    都邪话虽如此说,阳亦辰却发怒不得,对方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前辈不该对我们的大首领下手。”

    “他只是一个未有身怀武功的和尚。”

    “更何况,前辈称其为大逆,如此一来,我鱼肠道便俱都是大逆麾下爪牙,前辈便当我们是邪,你是正,正邪不两立啊……”

    在刀鞘中蕴养杀气的六月雪缓缓出鞘。

    鬼雄刀缓缓出鞘。

    最后一柄——地藏王佛缓缓出鞘。

    都邪此时展现出了恐怖的煞气,双刀在手,地藏王佛则化作黑白二色,隐入苍穹之中。

    煞气遮蔽月光,都邪的战意节节攀升!

    苍树从未见过都邪露出今日之面目,能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杀意!

    更没有见过都邪竟然会为了一个人使用那第三把刀,这种待遇,便是师父他老人家都未曾拥有过!

    苍树心中的不舒服感更浓,却依旧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都邪的身影。

    “呵!当今江湖,连一个小辈也敢对某家指手画脚了吗?!”

    阳亦辰怒极反笑,断喝一声,鼓荡衣袂朝都邪一掌拍了过来!

    他虽以箭术于江湖中声名鹊起,但是其本身拳脚、兵刃功夫也是不弱,一掌拍出,扫荡虚空,雷音呼啸!

    “江湖上只讲拳头大小!”都邪往左一侧,弓步下沉,以游身八卦掌的步伐贴着阳亦辰的铁臂而过,而后一刀抹向阳亦辰的脖子!

    阳亦辰哈哈大笑,斗篷下的面容须发皆张:“小娃娃,你的拳头可也没有老夫的大!”

    飞身疾腿,左手顺手揽住都邪持六月雪杀来的那条手臂,往前一带,身体往前一倾,右手手肘汇集真元,直撞向都邪的胸膛!

    都邪不闪不避,另一只手中的鬼雄刀横在胸前,横断了阳亦辰的手肘攻势,令其不敢以肉身碰触自己的刀刃,而后双刀齐出,刀光如雪片,又如乱鸿飞羽,一刀更比一刀急,追着不断后退的阳亦辰而去!

    “还要再退么,前辈!”

    这套刀术脱胎于猴拳,端的是凶狠迅猛,阳亦辰即使没有硬接,只是闪避,也感觉吃力得很,闻听都邪一声断喝,心神一紧,便见到都邪在自己身前直跃而起,双刀自左右两个方位合击而来,封住了阳亦辰的闪避路线!

    “哼!”

    阳亦辰冷哼,袖口一扬,三枚弩箭便从袖口中激发而出,嗖嗖嗖射向都邪的面门!

    当!当!当!

    刀光乱舞,将三枚铁箭斩成数段,跌落地面!

    “前辈的名头便是这样闯过来的么?”

    唰!

    都邪的身影于阳亦辰身前消失,于右侧一刀斩向他的手臂关节!

    阳亦辰手臂内收,另一刀直插他的心窝!

    再躲!

    再一刀斩向脖颈!

    再退!

    一刀竖劈天灵!

    阳亦辰满面通红,大叫一声,双掌向上,欲要托住都邪劈杀下来的刀刃——

    都邪刀光一转,向后回收。

    在阳亦辰一只手往下翻的时候,另一刀迎了上去,直接刺穿了他的手掌心!

    “啊——”

    阳亦辰惨叫出声,手掌疼痛之下,直接鼓荡通身真元,在另一掌中汇聚,一掌盖向都邪的胸膛!

    这一掌是阳亦辰阵脚大乱之下发出,却正好中了都邪双刀势老,空门大开的时机!

    都邪只能暂时退避!

    那阳亦辰已被都邪凌厉且迅捷的刀术吓破了胆,眼见都邪退避,他也不抓住时机,而是扭身就要逃跑!

    天庭发劲,足底涌泉,真跑得如一阵风般,转眼间便到了都邪三丈之外!

    此时都邪若与阳亦辰比拼真元内功之雄厚,与他相较于脚力的话,都邪十多年的内家修为是断比不过的。

    比不过便追不上阳亦辰。

    但是,一个杀手,岂能让自己言必杀之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脱?

    他双刀还鞘,伸手往虚空中用力一扯——

    “刀来!”

    哗啦啦啦!

    虚空中传出一阵锁链摇动地声响,一道白线在苍穹中浮游,顷刻间游到了长街尽头!

    而后扭身对着阳亦辰当胸刺杀而来!

    一个眨眼的时间,白线贯穿了阳亦辰的胸膛,收入都邪的第三把刀刀鞘之中!

    阳亦辰胸膛喷射鲜血,依着身体的惯性往前走了几步,最终颓然倒地,大睁的双眼中满带惊恐!

    首阳锐士榜第十七,阳亦辰,死。

    所杀之人,锐士榜第三十四名,白骨观。

    都邪站在原地,耳朵动了动,他立即转过身去,便见到——

    宋宪牵着徐孝摩,又一只手搀扶着杨立,亦步亦趋地踏入街道那一头。

    杨立勉强直起身子,也看不清街道上还有多少敌人了,只是用最大力气喊了一声:“你们的主使者已被我抓住!”

    “你们……速速退去!”

    “速速退去!”都邪顺着那神志不清的青年话语,跟着喊了一声,举起第三把刀鞘。

    苍树从檐角站了起来,不屑地撇了撇嘴,又似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跟着举起一只手,低声道:“速速退去……”

    东方天空,曙光渐露。

    冬夜寒彻,却也冻结不了跳动的心脏与流淌于体内的热血。

    宋宪搀着杨立,只觉得今天过得跟梦一样,虽然疲累,但真是畅快啊……

    杨立靠着宋宪的肩膀睡着了。

    梦到在弈道之上,初次赢了师父。

第三十五章 复盘

    杨立一连昏迷了两日,才在第三日下午慢慢转醒。

    薄薄日光透过窗格洒落到枕头上,青年微微睁开眼睛,便在光线的刺激上复又闭上,少顷,适应了片刻后,才渐渐将眼睛睁开。

    耳边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也渐渐清晰:“公子的气血虚弱之征已经消失,想必今日就要苏醒过来了。”

    杨立视线之中,老者从床边站起身来,在一旁的桌案上提笔写了一张方子,而后转过头来,目光正对上杨立尚有些昏沉的眼睛。

    他脸上倒没有什么欣喜之色,常年医病救人,早见惯了病人们在自己的汤药调理下医好病,恢复康健。更何况,杨立这只是小病,气血虚弱而已,苏醒是迟早的事。

    “你家公子醒了。”医家淡淡开口,朝身后说了一句。

    杨立目光下移,这才看到都邪小心翼翼地守在门口,闻听医家言语,踩着无声地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他满眼喜色,张了张口,吐出几如蚊呐的声音:“公子,醒了?”

    怕声音太大,惊扰了刚刚苏醒的杨立。

    只是他这副反应,在杨立眼里却是有了不同的意味。

    都邪是嗓子沙哑了么?那日街上与人争斗将嗓子喊哑了?

    杨立脑海中一连转过几个念头,又想到那日长街之上战局的惨烈,目光在屋子里巡游,没发现苍树,内心不由得咯噔一声。

    苍树……被敌手所杀了么?这间房屋摆设也与客栈大有不同,是被那些人追杀,不得已之下只得逃离塘石,换了个地方么?

    这里是哪里?逐鹿府?自己昏迷了多久?

    但是自己明明已将那白衣公子押到了长街之上……对了!宋宪呢?

    因都邪怪异的举动,杨立脑海中诸多念头乌泱泱挤成一团,令他脑袋一痛,脸色又泛白了起来。

    “都邪,这……”

    杨立强撑着一口气,想向都邪询问苍树、宋宪的安危,只是这一口气没提上来,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

    “医家!医家!我家公子这是又怎么了?”

    “可是落下了什么病根?!”

    都邪瞬间转身,面对着白发苍苍的老医者,瞪大了眼睛,强压住了心底的怒火,不然他早就伸手拽住老人家的衣领子了。

    不是说公子已经医治好了么?怎还会这样?这医者究竟会不会诊病!

    在此时,都邪把自己谨守的礼仪之道都抛诸了脑后。

    老医家嫌弃地瞥了都邪一眼,歪着脑袋看杨立道:“公子气血虚弱,今日虽小病初愈,却仍不宜思虑过甚呐。”

    “既然公子苏醒,那么老夫的诊病便也算了结。”在都邪目光的注视下,老医家慢吞吞地走到那张桌子前,将开好的药方子揉成了一团,捏在掌心。

    杨立已经苏醒,这张催人醒转的药方子自然也没什么用处了。

    毕竟是药三分毒,还是少吃些药好。

    “公子近几日宜多食红枣、枸杞、羊肉、豚瘦肉,补充气血,今日便可下床活动,免得身子骨僵住了。”

    老医家低着头,慢吞吞地将这些话说完之后,便提着药箱往屋外走,走到门口,都邪刚要叫住他质问,医家转过身来,向杨立道:“公子,你这位仆人对你倒是关心非常,只是每日于老夫耳边强聒不舍,老夫早已是敬谢不敏,便不多作叨扰了。”

    “诊金已讫,患医两清,老夫告辞了。”

    老者提着药箱,飘然而去。

    留下都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床边,老者的话语他听得明白。是说都邪每天都在老者耳边聒噪,老者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因此诊好病之后,就吓得忙不迭告辞。

    不过听他的意思,公子的病终究是医治好了的。

    都邪转过头来,看着床上的杨立,神色有些尴尬。

    杨立眨了眨眼睛,心绪早已在医家一番话后平息下来,与都邪对视片刻,开口缓缓道:“都邪不是一向恪守礼仪……”

    “公子切莫再说!”

    “真是羞煞都邪!”

    都邪连连摆手,顺势在杨立床边坐了下来:“那医家说公子的病情已是好得差不多,公子自己觉得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自杨立一觉睡醒之后,便感觉都邪态度与先前大不同,似乎与自己更亲近了些?

    青年摇了摇头,示意都邪自己已然无碍,而后缓声道:“那日最后究竟如何了?”

    “可惜我神智模糊,无法再强撑下去,没有等到最后一刻。”

    杨立的声音里带着愧疚,听得都邪微微一愣,随即道:“那日我们赢了啊,不仅公子抓住了那监天司五品郎中,街面上的敌手亦被我们消灭个干净。”

    “公子何出此言?公子可是一直站到最后一刻的啊?”

    说完这些之后,都邪一抚掌,道:“哦,对了,差点忘记。公子那日最后已是昏迷了的。”

    “我看那客栈住得阴冷,不利公子病情,便去牙行买了一套向阳的院子,供公子养病休息。”

    “塘石县县令昨日还派人送来请柬,请公子入府一叙……”

    都邪话匣子一打开,便是收势不住,含有诸多情报的话语从他口中一股脑倒了出来,看来这几日杨立没有苏醒,未曾与之交谈,倒将都邪给憋坏了。

    杨立伸出一只手,令都邪先闭口。刚刚醒转,脑袋海有些昏沉,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么多的情报。

    他闭着眼睛,均匀着呼吸,在脑海中慢慢消化都邪的话语,半晌睁开眼睛,眼神澄澈而清静,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这么说,局面已经打开,县丞要来问我们赎他的猫了?”

    “是啊,公子。”

    都邪点了点头,眼神在杨立手臂上来回扫过,这一双手臂是他会猝然对杨立如此亲近的根源。

    “苍树和宋宪呢?怎么样了?”杨立又问了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

    那日长街上的情景,他已记不清了。

    都有谁撑到最后一刻,更是没有印象。

    “都好好的呢,宋书生回家照顾老娘,苍树去坊市里买菜了。”

    是了,宋兄还有母亲要照顾,自不可能时刻守在自己这里。

    只是,苍树去坊市买菜?杨立抬眼看向都邪,目光中满是困惑:“苍树会烧饭么?”

    “不会。”都邪回答得坦然,“他就是见猎心喜,一时想要试试。”

    “不会烧饭,若是你们伏杀目标,在野外该如何解决饭食问题?”杨立奇道。

    “简单,带些干粮就是了。再不济,就抓到什么吃什么。生吃夜市有的。”

    “公子,不说这些了。今晚苍树要烧饭,请了宋宪过来,一道饮宴。”

    杨立微微沉吟着,点了点头:“也好,正有些问题要与你们商议。”

第三十六章 枉死刀宗

    今日的天气出奇地好,也如杨立的心境般,一扫阴霾,夕阳斜下,为庭院中洒下一片暖光。

    都邪搀着杨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往中堂门口的空地上搬了把罗圈椅,让杨立坐了下去。

    阳光在头顶打转,杨立眯了眯眼睛,发出一声满足地叹息,目光在庭院内扫过,院墙角落里有一株老槐树,时值冬天,枯了枝叶。

    青年坐着的地方斜对面,是一间小屋,该是用来存放柴禾的。

    小院布局紧凑,错落有致,身处其中,就着阳光小憩,倒也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境。

    不多时,都邪搬了小桌与矮凳过来,给杨立沏了一壶茶,才在那把比杨立的罗圈椅矮了不少的矮凳上坐下,笑着问道:“今日天气不错,不过还是有些冷,公子若是受不住便告诉我,我将炭炉搬来。”

    “哪要得着那么麻烦。”杨立摇了摇头,为自己与都邪添上茶水,道。

    生在合戈山上,日用饭食皆要自己料理,杨立早已习惯了。若非当下体质还有些虚弱,这些事他也不会麻烦都邪来做。

    “这座院子倒也清静安适。只是我们在塘石怕是待不了太久了,买来总觉有些浪费。”

    都邪笑道:“价格也不贵,十七贯大钱,拢共也就十几辆银子。”

    “这院子原本的主人要赶着去盛州府与他们做了官的儿子团聚,算是贱卖给咱们。”

    “我们离开之后,倒是可以让宋宪一家搬进来住着。”杨立点了点头,未曾注意到提及宋宪时,都邪面色便有些不舒服。

    都邪张口便道:“宋书生怕是不能住在这里了。”

    “哦?怎么回事?”杨立收回目光,向都邪问道。

    “他这几日已经打点好了家中一切,要带着老娘一路游学到郡府呢,过了年下便是乡试,这不在为科考准备么。”

    “呵,一路上也少不得麻烦咱们。”

    都邪语气很是不耐,对读书人已经厌恶到了骨子里。即便宋宪营救了杨立,也不能令都邪改变对读书人的印象。

    然而杨立听都邪的言语,却更疑惑了:“既要游学,跟着我们做些什么?”

    “我们这些不容于世的人,他也不怕受牵连?”杨立笑道,“宋兄倒是读书人里的奇葩。”

    “他可聪明着呢。”都邪撇了撇嘴,很是不屑,“他同我说,欠了公子好些银子,一路跟着咱们,他也好做些短工将银子给您还上。”

    “这车马费我看都够他打短工的那点铜子了,倒会俭省。怕是根本没有还上公子银子的心思……”

    “倒是希望他永远不还那点银子。”杨立喃喃自语,有些了解宋宪的念头了。

    宋兄既然知晓自己身份特殊,又参与了那日县丞府之事,之后便该与自己划清界限才是。毕竟宋兄是有志出仕的。如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该是想要与自己这些人捆绑到一块了。

    不过宋兄难道不知,自己身边跟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么?

    当好好劝一劝他,切莫一意孤行,毕竟还有个老娘需要照顾,跟着自己实在是胡闹、不孝。

    杨立片刻间定了念头。

    “公子说什么?”杨立方才自言自语声音太小,都邪没有听到,问了一句。

    杨立摇了摇头:“没什么。”

    “嗯。”都邪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片刻。

    “大首领。”片刻后,都邪抬起头,看着杨立,换了个称呼,语气都有些忐忑。

    “嗯?”杨立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看了都邪一眼,问道,“怎么了?”

    都邪的目光落在杨立衣袖掩藏起来的手臂上,迟疑道:“大首领,可否令都邪检查一下您的手臂?”

    “手臂?”杨立皱了皱眉头,想起来这手臂之中藏有枉死刀宗的鬼手绝式,莫非是都邪发现了?

    都邪与枉死刀宗有什么关系么?

    “公子若是不愿意,那便……”都邪笑得勉强。

    “呵呵,无妨。”杨立摇了摇头,慢慢捋起一只袖口,道,“那夜长街之战,盲女从无当窟中带来了这来自枉死刀宗的鬼手绝式,怎么?你对此也有些了解?”

    都邪何止对鬼手有了解,他便是出身已覆灭的枉死刀宗刀客,更身怀另一种与鬼手并列的绝式——魔手。

    当日阳亦辰便是辨认出了都邪手臂上的纹络来自魔手,只是杨立那个时候未曾注意而已。

    都邪没有立即回答杨立的问话,他的心思全在杨立那条手臂上,将杨立的手臂翻来覆去地看。

    枉死刀宗的两个绝式只有在施展之时,才会在手臂上显现迹象,他这样看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的。

    少顷,都邪看了片刻之后,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一条袖子也捋了起来,筋肉分明、布满伤疤与血痂的手臂展露于杨立视线之中。

    都邪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手掌握住匕首刃身,在杨立大惊失色的眼神中,猛地一划,鲜血顺着掌心朝整条手臂蔓延——

    “都邪,你做什么!身体发肤……”

    “大首领,不碍事,您且稍待。”

    都邪面不改色,染血的手掌握住了杨立细弱的手腕。

    自两条手臂交接之处,鲜血浸润,淡蓝与漆黑的锁链纹身顺着杨立与都邪各自的手臂,向二人的肩膀上蔓延!

    “真是鬼手……真是鬼手……”

    都邪盯着杨立手臂上的淡蓝锁链纹络,喃喃自语,眼神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枉死刀宗若是还存在于世间,鬼手承接者,此时也该是自己的夫人了吧……

    可惜,一切都覆灭于时间洪流当中了。

    鬼手也转嫁到了大首领这样一个男子身上,也罢,久别重逢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要难过……

    “都邪,快停手!”杨立看着都邪掌心鲜血愈流愈多,竟有止不住的趋势,登时大骇,没想到都邪会身怀与自己相类的绝式,更没想到两个绝式以鲜血激发,竟会有如此诡异的情景出现。

    “大首领还不知道,这鬼手本是以女子之身承接的绝式吧?”

    都邪笑得灿烂,意味莫名:“女子之体属阴,鬼手自然亦是阴属绝式,强加于男子之身,会令男子阴阳失衡,阴寒之气损伤体魄日久,大首领便要性命不保了。”

    “不过也无妨,都邪的魔手鲜血,正是天下至阳之血,正好化解这一份阴寒……”

    “有都邪的鲜血每月为大首领消减一次寒气,大首领再应用这鬼手,便能再多一重变化。”

第三十七章 落子如星 飞挂苍穹

    “咯咯咯!”

    “咯咯!”

    庭院里,鸡飞猫跳。

    宋宪弓着身子,与那只惊惶的母鸡对峙着,那只五十两银子的狸猫弓着身子,同样对那只母鸡虎视眈眈。

    书生见母鸡暂时立在原地未动,将菜刀插在儒衫后腰的腰带上,猛地扑了过去!

    “咯咯咯咯!”

    母鸡扑棱着翅膀,再度从宋宪的扑捉下逃脱,惊魂未定,在院子里踱着步子。

    杨立在院落里坐着,看着这一幕不免觉得好笑。

    倒是在一旁看了许久的苍树不耐烦了,朝宋宪喊道:“宋书生,你到底抓不住得住?会不会杀鸡?不会让我来!”

    “我从前见家母杀过鸡,会的,会的。”宋宪爬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忙不迭道。

    “哎呀,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果然书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你闪开!”苍树连连摆手。

    宋宪正迟疑不定呢,坐在院落中的杨立朝他摆了摆手:“宋兄,还是过来坐着歇一会儿吧。”

    “这……好吧。”

    宋书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菜刀,往杨立那边走了过去。

    前脚刚走,后脚苍树便跨出柴房门口,几步纵去,也不等母鸡扑棱翅膀,一把将之抓住。

    他不需要菜刀,直接以手指汇集真元,一把拔掉了鸡头!

    鸡脖颈间血顿时涌出。

    宋宪坐在杨立旁边的凳子上,看得目瞪口呆:“家母……可从来不会这样宰鸡……”

    苍树转过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嘿然道:“那是因为令堂不会武功啊。”

    一句话说完后,苍树直接进了柴房,他买了许多菜都等着料理呢,那只鸡就先在那放着吧。

    杨立看着倒在地上,不时抽出一下的母鸡,苦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派都邪先去院子旁边的酒楼订一桌饭食还是没错的。杀鸡不放血,血液充斥于鸡肉当中,肉质便不好吃了,由此便可以看出,苍树的厨艺真的只是初学者的境界。

    师父当初炖的鸡肉才是好吃,可惜了一只肥鸡。

    ……

    关东郡冬日常有蕈菌生长于腐木之上,本地人常称之为元蘑、冬蘑、黄蘑。味道鲜美,采摘之后清洗干净,与整鸡一同熬煮,味道更相得益彰。

    乳白色泛油脂的汤水覆盖鸡肉,蕈菌漂浮其上,暖热一个冬夜。

    再添一道铁锅羊肉,一道炖牛肉,以及各色放着满满当当肉食的盘子,便拼成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只是菜肴虽好,却鲜见蔬菜辅佐,尽是油腻荤腥的肉食,喜食肉者自然欢喜,比如都邪、苍树、宋宪。

    但似杨立这样喜爱清淡,还挑嘴的人便不怎么吃得下了。

    “公子,那酒楼里没有腌胡瓜了,您将就着吃吧。”都邪以箸夹起一大块羊肉,撕开一只烧饼夹入其中,也不看杨立,便知道对方要问什么,直接便道。

    杨立点了点头,将烧饼泡入面前瓷碗中的肉汤里,心不在焉地吃着。

    坐在都邪对面的苍树面色似有不悦,嘟囔道:“去什么酒楼订席,连个绿菜也没有。还不如我做的,我烧的饭食难道不好吃么?”

    青年面孔上有黑灰粘在上面,衣衫上也沾染了些,发髻微微散乱,看起来有些狼狈。

    此时月上中天,苍树先前在柴房鼓捣了半天,终于算是做好了一桌子菜肴,只是却没人敢吃。

    单看菜肴的品相,便知道不好吃……宋宪心头低语,眼睛瞥向中堂之内摆着的另一张桌子——那张桌子上亦摆满了菜肴,皆是黑乎乎的,泛红色的母鸡炖在浑浊的汤水里,一看便知道,没有烧熟。

    这便不单单是好不好吃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吃……

    杨立咳嗽了几声,伸出衣袖挡住自己的嘴巴,打断了苍树的怨言。若是任苍树这般说下去,难保他自己不会越说越气,直接当堂掀了桌子,飘然而去。

    那样固然苍树心中的气消了,但是今晚的饮宴也就被破坏个干净。

    “和尚喉中吞了驴毛么?”苍树放下筷子冷笑,眼神故意在桌上扫了一圈,“这些菜里可没有驴肉。”

    显然是对杨立打断他的碎碎念非常不高兴。

    “尊卑有别,苍树,怎能这么跟大首领说话。”

    都邪直起了腰背,对苍树正色道。

    “呵,长幼还有序呢,我作为你的师兄,怎么从来未听到过你称呼我师兄?往往直呼我的名字。今日还要与师兄争口舌……”

    “你!”

    “怎么?我说的不是么?”苍树微微昂首,剑眉轻扬,不屑道。

    这师兄弟二人看来也没少让曾经的鱼肠道大首领操心,杨立抚额叹息,道:“不妨你二人去门外打上一场,分出个长幼尊卑。也好让我与宋兄好好用饭。”

    “呵,来啊!”

    “跟宋书呆坐在一起,大首领只会更闷!”

    二人对杨立话语的回应截然不同。

    宋宪小心翼翼道:“在下与杨兄很是投契,应该不会……”

    “你闭嘴!”

    “闭嘴!”

    这次二人倒是异口同声。

    二人对峙了盏茶时间,桌案上的菜肴大半冷却。

    杨立招呼宋宪快快用饭,不去理会二人,竟也相安无事。最后都邪首先抵不住这种干巴巴的僵持了,冷哼一声,埋头用饭。

    苍树如同战胜了了不得的敌手般,咧嘴一笑,也开始大快朵颐,不时拎着酒葫芦往口中倒酒,好不快活。

    酒足饭饱之后,四人坐在桌案前闲谈,自然也免不了互相拌两句嘴。

    趁着三人未再开口,‘擅起边衅’之时,杨立转头向苍树问道:“那孩子的身世,鱼肠道查得如何了?”

    苍树打了一个酒嗝,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坐在桌边的宋宪。

    宋宪会意,立刻便要起身告辞,被杨立抬手按住,示意他坐在那里便是。

    “真在这儿说?”宋宪未被支开,苍树倒也没太多意见,毕竟在他看来这个书生已经与自己等人绑在一条线上了。

    “宋兄不是外人,你说就是。”杨立点了点头。

    “读书人最是薄情寡义……”都邪小声嘟囔,不过大首领做出决策的事情,他也不敢反对。

    “那孩子身世倒还没有彻底查清楚,不过也算是摸到了一些线索,牵扯太多,跟朝廷里的高官有些瓜葛。”

    “可以断定的是,这孩子肯定不是塘石县令所出,是有人寄养在县令这边的,似乎不想令这孩子出现于人前。”

    说起正事,苍树也正经了些:“鱼肠道的兄弟还在顺着线索往深处挖,能挖到多少,便要看天意了。”

    “嘱咐兄弟们小心一些。”杨立点了点头,而后道,“那徐孝摩与大金**卒究竟牵扯了多少,或有多少汉臣与大金军卒有牵扯,他们意图做些什么,从其口中问出来了么?”

    今日杨立苏醒,都邪已经要一些紧要的情报都告诉了他,青年自然也知晓了那白衣公子的名姓来历。

    “没有。”宋宪目光看向门外小院的西厢房,道,“那人嘴硬着呢,今天我去买菜的时间,他自己在厢房中咬舌自尽了。我还得发愁如何将尸体处理干净。”

    “嗯,首尾干净些,徐孝摩身死的消息暂时不要放出去。”

    杨立点了点头,面色在烛光下,令人捉摸不透。

    他微微侧身,看了坐在一旁的宋宪一眼,对方面色如常。

第三十八章 此间少年 星汉灿烂

    槐树的枝桠顺着院落的围墙探了出来,高高的横在空中,在黑夜的映衬中,看起来张牙舞爪的,阴气森森。

    杨立顺着巷子往前走,身侧是宋宪,身后是都邪。

    苍树去处理徐孝摩的尸体了,也就没有跟来。

    青年看了一眼头顶渐变椭圆的月亮,天狗慢慢将缺失的烧饼吐了出来,所以月亮才会渐渐变圆。

    盘算下时日,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要过年了。

    走了一段路,渐至荒僻无人的街道,再往前走一条街便是宋宪家的篱笆院。

    杨立停下脚步,都邪远远地吊在二人之后,那个距离足够他在二人有突发危险之时冲过来。

    “宋兄。”

    一阵寒风吹来,杨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弯腰道。

    “杨兄。”宋宪连忙回礼,自从知晓了杨立的真正身份后,两人相对他总不免有点紧张。

    “宋兄知道我是谁,也该明白我要做些什么了吧?”杨立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宋宪愣了愣,随即摇头,再度行礼:“杨兄,恕在下愚昧。尚不知杨兄将做些什么,只知道了些杨兄做过的事,知道杨兄的身份而已。”

    书生回答得坦然,眼神干净。

    杨立笑了笑,内心苦涩,道:“便是知道在下的身份,宋兄也该知跟着我们有多凶险。”

    “宋兄还有令堂要你侍奉近前,还是不要趟这一趟浑水了。”

    宋宪不动声色,径直问道:“杨兄做的事情有错么?”

    “为自身安危而行防卫之事,在下觉得没有错。”

    “为救那些被徐孝摩控制起来的县丞老家的父老乡亲,挺身而出,更没有错。”

    “在下此时想来,仍为自己参与那一日之事而深感快活骄傲。”

    “世间有太多的无奈。”杨立盯着宋书生清澈的眸子,声音也变得冷了,“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里会是不同的看法。”

    “即便如此,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宋宪坚持自己的观点。

    “你觉得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就可以了么?”杨立冷笑一声,声色俱厉,“我是大逆!是被以谋逆之罪夷灭九族的燕王独子!

    以我之身份,做这等事,放到朝堂群臣眼里,你觉得他们会认为我对?

    只要我的消息在朝堂奏对之中出现,由天子至不入品佚的小吏,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诛灭于我以及所有与我有牵连的人!

    你跟着我,只会毁了你自己!

    宋宪,你还是走吧!趁着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你与我还未有太多瓜葛,趁早脱身,也能早日出仕,实现你的报国之志。”

    宋宪立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

    杨立说出那番言辞激烈的言语之后,亦没再作声。

    他在等宋宪考虑清楚,做这个了断。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二人的身影衬得单薄又孤独,分属一道界限划开的不同区域,不得互相靠近对方半步。

    良久,良久。

    宋书生抬起头来,依旧眼神清澈,眉眼干净:“杨兄,在下苦读诗书,通晓经纶。对于十数年前的燕王府之变,比你这个呆在寺庙里修佛的人要知道得多。

    在下从不认为燕王是错了的那个人。

    单单是燕王为天下苦寒之人开一道龙门,便是千古贤明。

    不瞒杨兄,在下的抱负便与燕王一般无二。

    民富、兴邦、军威振。

    民骄、国强,四海来朝!”

    宋宪说的最后几句,出自燕王当初奏表昭帝的《强国疏密十二策》,杨立亦是通晓。

    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好志向,男儿当如此。”

    “宋兄应该悬梁苦读,来年中了状元,才能出仕以实现胸中抱负。跟着我这样一个注定没有出路的人,只会辜负了你自己的志向。”

    “我这种人,在大昭之内,连志向也休想拥有。”

    宋宪闻言,眼睛闪动光亮:“我之志向来自于燕王的志向,而燕王是杨兄的父亲。

    不如这样,杨兄,我把我的志向共享给你吧!

    我们拥有共同的抱负,这样便没有问题了!”

    话音落地,气氛寂静了起来。

    杨立难以置信地看着宋宪:“分享……同一个志向?”

    志向岂能分享?

    杨立从未听闻过这种事!

    “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与在下一样,怀有报国之志的年轻人,便是多杨兄一个也不多!”宋宪兴奋道。

    但是,旋即杨立便以冷冰冰地声音浇灭了他的兴奋:“宋兄,我虽然曾经是一个和尚,但是当下的我已与曾经大不同。

    我对这大昭,是有恨的。

    一个覆灭了我的家,戕害了我父亲的大昭,如何令我对它怀有报答之念?

    我只想报复!”

    “宋兄的志向还是自己留着吧。”

    杨立今日铁了心要与宋宪划清界限。

    “可是杨兄,方才还说自己没有想要做的事情的……”宋宪低下了头,显得失魂落魄。

    “我要谋逆。”

    杨立步步紧逼,言语越来越突破限度。

    谋逆这种话,即便是在独处之时,也鲜少有人敢宣之于口。更何况这是大街之上,若被哪个人听了去,顷刻间便能为杨立召来一场大灾难。

    “我要为父王平反,便必须使今日之朝野群臣改换态度!”

    “欲要使得他们改换态度,放弃当下所得的富贵繁华,不如把他们都换上一遍来得简单!”

    “然若要将他们都换上一遍,也要问问当今龙椅上的那位答不答应!”

    “他必不会答应,他不答应,我只能换了他!”

    “换了他,我便是谋逆!”

    “宋兄知道我要做些什么了吗?桩桩件件哪一个提起来不能带出鲜血淋漓之路?这样血腥、大不敬的事情,怎能算得了干净高尚的志向?”

    “宋兄。”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宪被他这些言语骇得步步后退,最后竟是肩膀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在他眼中本是谦谦君子的杨立,愣了半晌,才慢慢道:“既然如此……”

    他与杨立之间已隔了数丈之远。

    杨立遥遥伸出手,向着宋宪居处的方向:“路在那边,宋兄,走吧。”

    说罢,转过头去,裹紧了大氅,跨出大步。一阵北风如刀般吹刮而来,割在杨立的面孔上,割得他睁不开眼睛。

    割得他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

    多好的宋兄啊……可惜日后,终究要成了敌人……

    宋宪站在原地,呆立半晌,内心天人交战,看着杨立的背影愈来愈远,头脑陡然间冲上热血!

    他咬了咬牙,朝着杨立的方向,发足狂奔!

    “杨兄!等等我,等等我!”

    “等等我……”

    模模糊糊地声音传入杨立的耳朵,他脚步越来越快。

    都邪跟在他身侧,忍不住道:“公子若是伤心,不妨还是停下来,等等他吧。”

    “我若等他,便是害了他。”杨立冷漠道。

    “公子何苦要如此刁难自己,活得像个平常人不好么?”

    杨立没有说话,抬起头,天空中的月亮真像个烧饼。

    曾几何时,他也做着平常人的美梦,听着平常人的故事,那时反倒不觉得平常人好,直到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杨兄!”

    宋宪终是追上了杨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要努力约束自己的呼吸,结结巴巴道:“为燕王平反……可以,能不能……不要……不要……谋逆……”

    “我愿助杨兄,为燕王平反!”

    杨立冷然道:“宋兄又执迷了。我先前说得清楚,欲要为我父王平反,该做些什么,宋兄也是知道的。”

    “杨兄又何尝不是执迷!”宋宪激动得跳脚,“或许,或许换一种方式可以呢?总要试一试吧?”

    “总要试一试吧,杨兄!”

    “我们试一试如何?杨兄!”

    一句句问话在杨立耳膜中传荡,更在内心漾开,看着宋宪真挚的眼神,他竟不知该如何拒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一言为定!”宋宪伸出手,见杨立不与他的手掌交握,便伸出另一只手将杨立的手臂拽起来,与自己的手掌交握。

    “驷马难追!”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杨兄,明日再见!”

    宋宪一路小跑着离开了,仿佛还是个没有烦恼地少年,纯粹到了骨子里,仅仅为了不失去一个交心的朋友,便甘愿步步退让,放弃自己的立场。

    都邪看着宋宪远去的背影,才算弄明白了二人缘何争论,为宋宪能下这般大的决心而震惊。

    他口中啧啧有声,道:“公子,余平生所见之读书人,多为薄情寡义之辈,这宋书生算是读书人当中的奇葩了。”

    “读书人,若非薄情寡义之辈,又当如何?”

    “当是天下最重情义,以肝胆相照之辈吧……”杨立喃喃自语,却令都邪又生不满。

    “纵使不读书,我亦是最重情义之辈……”

    “今夜星汉灿烂啊,都邪……”

    “公子莫要说笑了,今夜哪有几个星星……”

第三十九章 破局终胜 落子无悔

    翌日上午,天气昏沉,中天无日。

    中堂之内,杨立几人用过早饭,在院落中活动了一个时辰,宋宪便赶了过来。

    进门抖了抖肩膀上不知缘何结下的霜花,抬首向杨立行礼,道:“杨兄早。”

    “宋兄早。”杨立弯腰还礼,将椅背上的大氅披在了身上,注意到宋宪臂弯中还提着一个篮子,不由得道,“宋兄这是?”

    “天未放亮之时,林子里还能采到些元蘑,我便去采摘了这些。”宋宪将自己那个篮子放在桌案上,门外都邪与苍树并肩而来。

    苍树向杨立点了点头,示意那尸体总算处理完毕。

    昨夜里苍树已将徐孝摩的尸首埋在乱葬岗上,今早去看之时,却被野狗刨开了坟,还啃咬了半拉手掌,复又埋得深了些。

    幸得今日苍树去得早,若是晚了,城里军巡铺的捕快推拉城中乞丐尸体之时,免不了要发现那尸首的异常,若有心要挖掘线索,必能追到杨立几人头上。

    前些日子死在长街上的那些兵丁,塘石县令自会帮着杨立去掩藏处理,那些倒不用杨立再操心了。

    “苍兄,都兄……”

    宋宪又要向苍树二人行礼,苍树连忙朝他摆手:“免了,宋书呆。我俩一身晦气,先去洗洗,你们先聊着吧。”

    “杨兄,他们这是……”宋宪看着苍树二人进屋转转又离开,有些奇怪,向杨立问了一句。

    “埋尸体去了。”杨立面不改色,回道。却也没提具体细节,若是让书生知道那徐孝摩的尸体被野狗咬掉了半拉手掌,说不得今晚便是要做噩梦的。

    “哦。”宋宪点了点头,以示了解,将篮子中的物什一样样摆到桌子上。

    分别是一条猪肉、几颗鸡子、半篮子元蘑。

    “杨兄今日要去县尊府上拜访,少不得带些礼品。”

    “若是太贵重了有贿赂上官之嫌,可若是随便处置便又显得没有心意。”

    “这半篮子元蘑毕竟是今晨刚摘的,再加上些我家母鸡产的鸡子,坊市里买到的头猪猪肉,总归算是有了心意。县尊收得也心安。”

    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宋宪精心准备的。

    杨立捏了一株元蘑仔细看了看,笑道:“宋兄耗费心思,准备这些。若是送了那县令,岂不是便宜了他?倒不如今日自己烧了吃掉。在下的厨艺可不似苍树那样,也是久经锻炼,很是不错的。”

    “诶~杨兄要吃,我明日再去林子里采来便是。”宋宪很是不满杨立这对县令不甚恭敬的态度,“这是杨兄送给县尊的心意,可不能拿来随便浪费。”

    杨立在桌案旁坐了下来,看着宋宪道:“宋兄以为我去县令府上,便是为了拜访他么?”

    “难道不是么?”宋宪奇道,旋即又似想起来什么,自言自语,“县尊怎会肯接受杨兄的拜帖……”

    “是那孩子?县尊家丢掉的猫?”

    读书种子即便是放在其他事情上,也是一点就通。宋宪片刻间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为难道:“杨兄此去是到县尊府上,以那孩子要挟他做些事情吧?”

    杨立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捋起袖子,将早晨熬好的药膏绷带缠到手臂的剑伤上。

    这药膏是都邪特意花大价钱买来的金疮药,对于刀剑伤有奇效。杨立昏迷期间,便是都邪每日用这种药膏为他包裹徐孝摩在杨立身上留下的伤口,如今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血痂开始脱落。

    “那这些东西岂不是浪费了么……”宋宪有些沮丧,“本以为能为杨兄做点事情的。”

    “难道这些东西,我们自己吃便是浪费吗?”杨立奇道。

    “啊,那自然不会。”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慢慢过去,将要到用午饭之时,宋宪起身告辞,杨立也没有留他,今日中午他会赴县尊的午宴,自然无暇招待宋宪,便也由他离开。

    都邪雇来了一辆马车,拉上杨立,二人便往县尊府上去了,留苍树一人在庭院里,中午随便去外面吃些东西就是。

    马蹄哒哒,车轮辗转。

    都邪坐在马车车辕上,慢悠悠地驱策着马儿,也不着急。

    马儿走了一段路,行人渐渐稀少之后,都邪便沉声向马车中的杨立道:“大首领,此番虽然未曾彻底追查到那孩子身世会牵扯到谁,但料想也绝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此次赴这塘石县令的午宴,大首领大可漫天要价。”

    杨立面色平静,身体随着马车碾过石子路而轻轻摇晃着,道:“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县令而已,他能给我们什么?”

    “与他漫天要价,倒不如与之前还未死的徐孝摩打个商量来得价值高。”

    “咦?”

    都邪驱赶马儿的动作一滞:“大首领不想与他交换了么?他给您想要的东西,您将孩子还给他。”

    “那徐孝摩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与他打个商量,不亚于与虎谋皮。”

    “和谁商量不是与虎谋皮。”杨立摇头道。

    “徐孝摩身后的那些朝官想要杀我,可不代表县尊这边背后的朝官便愿意让我活了,顶多允我苟延残喘而已。”

    “这个时候,他们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杨立面色渐冷,“与其把孩子还给他,换取一时的利益,不如将孩子攥在我们手中,化被动为主动。”

    都邪停下了挥赶马车的鞭子,马儿在路边停下。他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去赴那县丞的宴请做什么?不如不理会他,去了也不做生意,反而尴尬。”

    “万一激怒他,难保他不会再给我们来一次那日的长街之变。”

    “他不敢怒,即使怒起来也召唤不来那日长街上那般多的江湖高手与悍勇武卒。”杨立摇头轻笑,“还是好好赶你的车吧,谁说我不与他做生意的。”

    马儿重新往前走,都邪嘟囔道:“也不将孩子还与人,还要与人做生意。大首领能与他做甚么生意?”

    “给他一个承诺就是了。”

    怕都邪再问,杨立说完这句话后,立刻又道:“保那个孩子平安,不令县尊府上丢了那个孩子的消息泄露出去,便是我给他的承诺。”

    “公子莫非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

    “你到时便知。”

第四十章 真诚如剑 戮破人心 上

    县尊府与县丞府对向而建,规制一般无二。

    只是此时县尊府对面的县丞府门庭凋敝,写着‘县丞府’三个字的牌匾往下歪了半拉,门口守卫的差役早就逃得没影子了,朱漆大门与门口的石狮子上还有干涸了的血迹。大门半掩着,随着风吹一耸一耸的,看得人心里发寒,阴森可怖。

    府宅上的尸首已被县尊派了军巡铺兵丁暗中收拾,县丞家眷也被安顿到了县丞的老家,避开朝官耳目,也少生许多风波。

    这座府宅已是半废了,继任的县丞赶来也要半年甚至更久,待其来了之后,见县丞府宅如此模样,免不了推翻再建,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类似县丞这般处于大昭九品中正制末尾的官员,亦是大昭朝官生态链之中,最弱小的那一类。

    往上爬求告无门,往下走想要落至九品之外,寻个世袭罔替的小吏职司,底下那些小吏也断不会答应他去抢自己的饭碗。

    高不成低不就,不尴不尬地立在那里,由着上层朝官拿捏。生是父母爹娘生的,由不得自己,死亦要由着上官们的意思,同样由不得自己。

    于是诸多类似的官员为了满足上官的意愿,为了生死能由着自己,便将矛头指向了比自己更弱小的生物——天下百姓。

    这般一层层盖压下来,最痛的苦楚终究是由百姓们吃下肚的。而集合一朝之力供奉出来的那个人,便是龙座上的那位天子。

    天子高兴了,百姓们便能活得舒服些。天子不高兴,百姓们便直接没有了活路。

    无数人企图进入这个生态链,企图从内部将之瓦解。而最终也被其同化,转头压榨曾经自己信誓旦旦许下诺言的那些无辜百姓。

    谁能逃得出去?这是普天之下最大亦最无解的一盘棋局。

    对此,杨立的态度很简单,解不开便不解了,掀了棋盘重新再下。

    “杨公子,我家老爷请您快快入府。”

    接了杨立的拜帖与之前县尊请柬查验过后,回禀通传回来的门房恭恭敬敬地向杨立弯腰行礼,温声道。

    他身后立着县尊府的官家,此时亦向杨立恭谨行礼,而后直起腰杆,微微低头,侧身手臂指向府宅之内:“杨公子,这边请。”

    “好,谢过管家了。”

    杨立微微点头。

    “杨公子客气。”管家笑道,“请随小人往这边走。”

    ……

    “草民杨立见过县尊大人。”

    县尊府中院正堂之外,杨立向站在门口的青袍官员弯腰行礼。

    县令关瑞雨宽眉大眼,颌下有长须落至胸前,不怒自威。

    他戴着长翅帽,此时正笑脸看着杨立向自己行礼,嘴角动了动。

    以公服整齐着装,宴请杨立,县令便存了令杨立以草民之身向自己这个一县之尊叩头行礼,先给其来个下马威的意思。

    谁知杨立却被他头上的乌纱帽恍若未见,淡淡地弯了一下腰便算是一笔带过了。

    还当自己是曾经冠盖京华的燕王府之中,燕王的独子么?

    县令心中很是不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人家虽然现在风光不再,但是分量可是一点也没因为燕王府被夷灭而减轻多少。

    一个天下第一的大逆身份加身,只要人家一下山,远在京城朝堂之中的大能们都得赶着来派人将之诛杀。

    若是杀不掉,便得自己咽下这个苦果,还要给杨立做过的事情收拾收尾,一起瞒着龙座上的那位。

    这就是杨立的能量,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休想与之相提并论。

    关瑞雨面上笑容不减,点了点头,手臂伸向中堂之内的座位:“杨家郎君,入座吧。”

    杨立恭敬不如从命,随同县尊大人进了中堂,于桌案前落座。

    甫一落座,县令向侍奉在门外的管家招呼一声,早在厨房把菜肴准备整齐的丫鬟们便将之一道道端了上来。

    管家端着两壶酒各自分至关瑞雨和杨立身前,饮宴便算是开始了。

    桌案上的菜肴不算豪奢,甚至连丰盛也算不上。

    简简单单一盘油豆腐、一盘蚕豆、一道绿菜以及一个硬菜——烧鹅而已。

    待菜上齐了之后,杨立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管家与县令二人脸上的表情。

    这些菜肴在平日里食用自然无碍,不过若是宴请客人,未免显得寒酸。更何况,此次是县令邀请杨立饮宴,二人对彼此均有些诉求,若是县令故意上这些菜肴表达自己对杨立的慢待之意的话,那么两人想要完成对彼此的诉求之基础便首先已不存在了。

    但是杨立看二人面上表情如常,心头略一思忖便是知道,这县令看来是清简惯了,没有将饮宴菜肴与平常上桌菜肴区别开来。

    这倒向杨立透露了一个不错的信号——县令此时对自己并没有多少敌意。

    “宴席简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杨家郎君见谅。”

    县令也意识到了这番宴席布置的错误,尴尬地笑了笑,便招呼管家为杨立布菜,斟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立与县令二人只有互相敬酒之时,谈上两句话,其余时间则都是沉默着的。

    县令是不喜在用饭时说话,杨立则是与县令没有太多话说。

    而且,现在二人比拼的便是谁先撑不住,先向对方开口,如此一来,对方便能抓住破绽,打蛇随棍上。

    杨立来之前便有了计算,县令亦在官场之中浸淫多年,虽不曾出入绯紫朝官饮宴之所,却也常与自己手下那些个经验老道、难以降服的小吏打哑谜,玩心术。

    这一套,县令亦熟练得很。

    县令向杨立劝食已劝过了三五次,桌案上的菜肴却也只是看着少了那么一点。

    至到此时,这一次饮宴便已接近尾声,到了客人告辞离开之时了。

    若是与县令相熟,此时自然是与县令一起离开饭桌,在一旁相对喝茶聊天之类。

    但杨立与县令并不相熟,他漱口擦拭嘴角之后,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县令继续用饭。

    县令这下坐不住了,也与杨立一样,漱口以绢布擦拭嘴角。随后朝杨立连连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杨家郎君见谅……”

    杨立用过饭,自不可能漱口之后直接站起身来,向县令道一句:在下吃饱了,便转身就走,那也太不合乎礼仪。

    因而便只是漱口之后在桌旁安静等待,反倒是起了效果,让县令一下着慌了。

    “杨家郎君稍待,与本官前去偏厅饮茶如何?”

    县令站起身来,向杨立发出邀请。

    杨立跟着起身,温恭谦和,道:“恭敬不如从命。”

    都邪与县尊府管家一直侍立在中堂之外,眼角余光看到此时这一幕,内心暗暗发笑。

第四十一章 真诚如剑 戮破人心 下

    偏厅墙上挂着一副意味莫名的画。

    斗方上描绘了一棵芭蕉树,树下有一只大公鸡。

    画技汪洋恣肆,像是拎着毛笔挂了墨汁,胡乱几下勾勒上去的。若非杨立仔细辨认,是看不出那一棵树状之物是芭蕉,树下那一只长得像狗的动物原来是一只鸡的。

    只是这幅画的主旨是什么,其上也未有题词,让杨立看得云里雾里,端着茶杯啜饮了半晌之后,才恍然大悟。

    脸色顿时有些不对。

    如此画作放在偏厅合适么?

    “这画……”杨立神色古怪地看着那副画,端着的一盏茶放在两张罗圈椅之间的案上,喃喃自语。

    县令正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茶,听到杨立的喃喃自语,县令下意识地往对面墙上看去,入目便是那副‘鸡与芭蕉图’。

    县令愣了愣,而后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手腕一抖,险些将茶水洒到衣袖上,连忙放下茶壶,神色尴尬道:“近日练笔之作,练笔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管家,将这幅画撤下去。”

    看着管家进入偏厅,慌忙将那副不伦不类地画作撤了下去,杨立转过头来,嘴角含笑,向县令道:“县尊大人看来甚喜芭蕉,听您口音也不像是关东郡出身之人,莫非老家原是江左或是南越等地?”

    “呵呵,倒叫杨家郎君猜中了。本官恰恰出身江左。”县令收拾尴尬的表情,微微颌首,笑道。

    先前被杨立打乱阵脚,又被一副‘鸡与芭蕉图’完全坏了心境,县令在杨立跟前已端不起架子,如此一来,说话反倒轻松了许多。

    内心也愈来愈不敢轻视杨立,笼罩在杨立身上的那一层大逆身份,此时反倒是不重要了。

    他接着道:“本官请杨家郎君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愿闻其详。”杨立点头,心知正事要来了。

    “前些时日,本官府中丢了一只猫,听闻杨家郎君捡到了那只猫,不如归还给本官如何?本官必有厚报……”

    县令从怀中抽出一封文书,放在茶案上,慢慢推到了杨立手臂边。

    杨立的目光只在那封文书上扫了一眼,便已经知道那是何物。

    文书上写着‘编户齐民册’,这个东西,寻常百姓也都见过,算不得是什么特殊之物。

    但它对杨立的意义却不一样。

    ‘编户齐民’是大昭施行的户籍制度,但凡大昭疆域之民,其身份必然存在于各县、州、郡【编户齐民册】之中。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身份不在编户齐民册之中,反倒便利许多,官府收税收不到他的头上,当然,也无须对他的死生负责。

    它对于杨立的最大意义是,身份载入此册之后,便算是有了一个‘清白’的家世,其‘大逆’的身份便会多了一重掩盖,若杨立有心,更可利用此册报名参加科考,出仕入朝,甚至是出将入相!

    只要杨立有那份能力,以及有能力永远掩盖自己的大逆身份。这一切都有可能。

    编户齐民册对于杨立的意义不言而喻。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开始,杨立便已经决定一定要将之捏在手中!

    县令看杨立眼神晃动,便知道其对于自己付出的这份报酬已经非常动心,悄声道:“只要本官在这张纸上写上杨家郎君的名字,盖上县衙大印,杨家郎君行走大昭,从此便有个清白的家世……”

    “县尊大人之惠令在下很是意外,亦很吃惊。”

    杨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份报酬很满意。但他接着便话锋一转:“但是那只猫十分贵重,以这一份编户齐民册还不足以让在下将之交出来。”

    青年眼睛紧紧盯着县令,将他脸孔上自听闻自己的话语后出现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

    震惊,恼怒,即将发作——

    “那孩子在我手中。”县令即将拍案而起之时,杨立又吐出一句话来。

    使县令内心怒火集聚到顶点而难以宣泄,只得以手指用力敲了敲桌子,咬牙切齿道:“杨家郎君还想要什么?”

    他实际没有多少筹码,就连金银这等经常出现在‘交易’之中的硬通货,县令也没有多少。

    “县尊大人,在下不妨明说。”

    杨立直视县令的眼睛,轻轻道:“遑论县尊大人给了在下多少好处,那个孩子在下也不会还给县尊。”

    啪!

    县令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案上的两盏茶水都被震得荡漾涟漪。

    “竖子,竖子!不足与谋!不足与谋!”

    他指着杨立大声呵斥,头上的发髻抖动着,牧一县之地的威严在杨立面前,却分毫也展现不出来。

    那孩子于他极为重要,是他苦守这塘石县升迁无望之中,唯一一根能将他从塘石提上去的稻草。

    若非有这根稻草,他何须殚精竭虑地治理这一方贫瘠之地,更两袖清风,分毫不敢压榨贪墨民脂民膏。

    有那个孩子时,县令还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朝堂大能看中,一手擢升高位,因而尽力让自己的县令生涯没有污点!

    然而如今,杨立却把他那根稻草抢走了,并且厚颜无耻地告诉他,无论他开出多么大的价码,自己都不会将那根稻草还予他,他怎能不怒!

    “在下背后的鱼肠道已开始对那孩子的身世展开调查。”

    杨立坐在罗圈椅上,纹丝不动,淡淡道。

    “你!”县令闻言,眸子都要立起来了,又惊又怒!

    此子简直猖狂!猖狂!

    若任由他调查下去,追查到那两人身上……县令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杨立侧过脸,与他对视。

    县令一口气差点背过去,踉跄后退几步,指着杨立的手指颤抖着。

    对方如此猖狂,他偏偏奈何对方不得!

    “县尊大人如此在意那个孩子,希望将他攥在手中。其一无非是这孩子丢了县尊会有性命之忧,其二该是想以这孩子为自己寻求朝班大员的庇护而已。”

    “但是县尊大人自己想必亦深知,这孩子放在你这里,并不安全。”

    “放在鱼肠道,放在你们这些江湖匪类手中,便是安全的么……”县令惨笑一声,只觉了无生趣。

    “自然安全。”杨立仿佛没看到县令的神色般,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县尊大人此时无非是担心有人知晓你丢失了孩子的消息而已。”

    “但是那个知晓此消息的徐孝摩在我手中,县尊大人还需要担心么?”杨立循循善诱,对县令隐瞒了徐孝摩死亡的消息。

    “只要县尊大人与在下共同保密,谁又能知道那孩子已悄然从县尊府转移到了鱼肠道?”

    一句句话落入县尊的耳朵,令他的心神渐渐冷静下来,再抬头看杨立那张俊俏而清秀的面孔时,只觉得分外可怕!

    此人哪里是自小于山上修佛的和尚,分明是一个披着俊俏皮囊,最擅拿捏人心的域外天魔!

    自己明明知道与之共事,保守这个秘密便是与魔鬼做生意,却依旧抵受不住这种诱惑!

    “而且,那孩子对于县尊大人亦拖累甚多。”

    “何解?”县令坐回座位,低声问道。

    “那孩子想必是朝中某位大能与人的私生子吧?”杨立淡淡地扫了县令一眼,县令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他们夫妻二人,必然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现在朝班大能集聚的京城,甚至不希望其出现在大昭诸郡的首府,所以才选择将之托付给了大人。”

    “县尊大人觉得,我说的对是不对?”

    县尊呼吸急促,微微点头。

    “如此,孩子在县尊大人手中,大人觉得,他们乐意提拔升迁于你么?”

    这一句话宛若当头棒喝,把县令做了十几年的美梦一下子砸醒!

    他喘息着,仔细思考着杨立方才说过的话语,发现每一句都切中要点,根本不是在蛊惑自己!

    事实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却一直以为这是假的!

    原来自己从来都升迁无望!

    “本官岂能、本官岂能一生屈居于这小小塘石,做一个七品小官!”

    “岂能如此!”

    县令胸膛急促起伏,眼睛中泛起了血丝。

    杨立站起身来,大事已定。

    “县尊大人觉得,以己之能做这塘石县令便是屈才么?”

    “如何不是屈才!”县令咬牙切齿,“以本官之能,可牧一州之民!”

    杨立盯着县令看了片刻,心中暗暗点头。

    此人倒也不算贪心,知晓自己的能力上限仅到知州那里。

    “那在下便承诺县尊大人一个六品知州之位如何?”

    “你一个大逆,又如何能做此保证?!”县令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杨立。

    “大人还有别的人可以为你作保么?”

第四十二章 远游

    杨立,关东郡云州塘石县人,父杨老实,母李氏,家有田十七亩。

    县衙大印盖在阴干了墨迹的文书上,看起来并不好看,却让杨立觉得赏心悦目。

    他吹干了其上的印泥,交还到了县令手中:“我父杨老实与母李氏的齐民册……”

    “已落到实处,你放心便是。”

    县令恢复了从容,淡淡点了点头,在杨立的注目下,将那份文书放到了怀里。

    “那十七亩田?”

    县令嘴角抽搐:“合戈山下的田地你划十七亩出来便是。”

    “多谢大人。”

    ……

    合戈山脚下的树林子刚被火烧光,留下的灰烬正好用来肥田。

    有了清白身份的第二日,杨立便领着都邪与苍树,到划给他的十七亩田地来看了看,随后三人亲自动手,将田里泥土翻了一遍。

    此时再种庄稼已是晚了,只能等来年春耕。而且,当下杨立三人也不会再在塘石多做停留,他们要与宋宪一道游学关东郡了。

    杨立看着新翻过的田地,面色多有惆怅。都邪见杨立如此神色,多有些不解,只是十七亩田而已,两年也产不了一串大钱的收入,公子为何如此在意?

    公子斥他懂些什么,如若以后走投无路,总能回到塘石来,靠着这些田地过活。

    总算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都邪依旧懵懂,看公子上了合戈山去,在山上呆了半个上午,才恍恍惚惚有些明白。

    这大概是公子认为的,心中的家了吧。

    ……

    杨立一行人在塘石停留了将近七日的时间,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便出发了。

    这七日之内,从逐鹿府鱼肠道又调来了十余名刺客。经长街之事后,都邪与苍树便警惕了起来,若是再遇到长街之变那样的状况,他们不一定能应付得过来,更何况,再来一次那样的江湖高手围杀,亦必然比这一次更加凶厉很绝,多从逐鹿府调派人手过来,总是没错的。

    十余名刺客之中有四成负责沿途刺探消息,打听情报。剩下来的六人才是留在车队当中,负责护卫警戒的。

    几个刺客虽对杨立不算熟悉,但熟悉杨立的佩刀,又见三首领白骨观对这位文弱书生般的青年甚是恭谨,顿时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位,平日出行或在某一地停留,与杨立照面都会躬身行礼,只是姿势显得不伦不类而已。

    都是刀刃上行走的江湖客,平日里了结活计,互相见面,若是投契自然一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若不投契比划比划,也不算什么。陡然间遇到杨立这样一个彬彬有礼的大首领,束手束脚是自然的。

    又一日,马队行进路线前方大雪封路,贸然过去会有危险。车队便在一座小村落里停了下来。

    小村名叫小陈庄,一个村子里一百来户人家,皆是陈姓。苍树向村中的族老付了五十两银子之后,便得到了村民的热情款待,扫榻相迎。

    村庄靠近徒太山脉,为了准备过冬,猎户们早已经在山上打了狍子、獐子、野兔等等腊制起来。

    而这些山中野味也大都被摆上了杨立等人的餐桌,五十两银子可以买到比这些多十倍的野味了——在陈庄人眼里,这一行马队显然成了又傻又有钱的典型。

    不过他们也不敢冒犯杨立一行人,毕竟护卫们腰间都挂着明晃晃的刀剑兵刃,可比他们那些祖传的猎弓、刀剑好使多了。

    两者相安无事,平日里来来往往也算和谐。

    一日清晨,村庄上还鲜见人影,村口的枣树枝桠上压满了厚厚的雪片,随着一阵劲风吹过,枣树抖擞身体,舞动得嘎吱作响。

    族老陈田二在村口的枣树上以后背撞击着树干,不时吐出一道白气,发出呵、哈的声音,锻炼身体。

    年轻时陈田二也练过些把式,还送了师傅二两银子,后来师傅说他没有天赋,便把他撵走了。

    后来陈田二便做了屠夫,杀了三十多年猪,师傅教他的那几个把式练得越来越熟,却始终也没修炼出内功来。

    临老了陈田二也没舍得将这些把式丢下,便每日早起到村口的枣树那锻炼,身子骨倒也硬朗。

    锻炼了一阵后,陈田二休息了片刻,正准备回家,便见到村道上那头,几个身影缓缓而来。

    靴子踩进一指深的雪层中,发出咯吱、咯吱地声响。

    雾气朦朦地,陈田二看不清那几人的模样,耳边却先传来了那几人的招呼声:“呦,陈伯,练功呢?”

    陈田二听出这声音是谁,皱了皱眉头。

    便是那伙外地人里面,姓苍的那个了,见着长辈亦不知晓作揖行礼,只顾招呼。

    尽管不喜这人作风,但人家毕竟给了足足的银子。陈田二老脸上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朝几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点了点头。

    杨立向陈田二躬身行了一礼。

    陈田二点了点头。

    其余几人亦是如此,陈田二同样点头。

    唯独到了宋宪这儿,宋秀才向陈田二行礼,被其一把拽住:“哎呦,秀才公,哪里该您给我行礼,老汉该向您行礼才是。”

    说着就弯腰作了个不伦不类地揖,将宋宪弄得手足无措。

    在陈田二眼里,几人之中就这位秀才相公最有出息,自家大孙子还仰仗人家多给认几个大字呢。

    若不是这一队人等雪化一些便要离开,陈田二少不得拉宋宪去给他家大孙子开蒙。

    小陈庄连个童生都没有,秀才在这里有多稀罕,一想便知。

    “诶,陈伯,你这内功很深厚啊。”

    苍树又开口了,与谁说话都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语气,他指了指陈田二背后的枣树:“你看,枣树皮都被你震破了。”

    枣树树皮确有皲裂痕迹,但却不是陈田二‘内功’所致。

    陈田二正拉着宋宪套近乎,被苍树打断,嫌弃地看着苍树道:“老汉我这一身内功修炼了三十余年,将枣树震破皮算些什么?”

    “小娃娃年纪还小,不懂武学精妙。还是多去看看吧。”

    杨立、都邪二人见老汉如此说话,嘴角微微上扬,温和地笑了笑。

    苍树自然也不可能同一个村野老人较真,嘻嘻笑道:“是也,是也,陈伯您内功深厚。”

    “不知陈伯,能否告诉我这个小娃娃,这大雪几时才能化啊?”

    “昨日不是与你说过么,这几日雪已经渐渐化了,再过个两三日,你们便能往前走了!”

    陈田二不耐烦地摆摆手,又与宋宪一番寒暄,约定了让宋宪中午去他家吃饭,才背着手慢慢离开。

第四十三章 首阳阁

    老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后,苍树同面庞微红的宋宪调笑了几句:“书生果然金贵啊,啧啧。下辈子一定得做个读书人。”

    “自然了,宋秀才在编户齐民册上可是列入了‘士’籍,比咱们这些平籍百姓而言,高出了许多呢。”

    都邪跟着调笑宋宪。

    宋宪呐呐不言,只是讪讪一笑,目光看向杨立,向其求助。

    杨立认真地转过头来,与宋宪对视:“嗯,我也是平籍。”

    “杨兄、苍兄、都兄切莫取笑我,不说苍兄二人若入朝,自然统领一方兵马的大将,便是杨兄,以你的能耐,若是入朝为官,位极人臣亦非不可能。”

    宋宪这番话说得苍树二人心里舒坦,也便不调笑他了。他悄悄瞟了一眼杨立,见对方听完这番话并无异色,心里松了一口气。

    素日里与杨兄一提入朝报国之事,杨兄便会立即将自己的话语打断,现下却是越来越不反感这样的事情了。

    这是一件好事,表明杨兄在渐渐接受自己的观点。

    “呜——”

    苍树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迷蒙天空中,一个黑点盘旋着渐渐扩大,最后化作一只大鹰,发出‘喳’地一声,落在了苍树伸出的手臂上。

    正是苍树先前放飞的那只鹰。

    他从信隼爪子上拿下一个小竹管,将塞进竹管中的纸团取了出来,展开看了片刻,便递给了杨立:“首阳阁新一期的豪杰榜出来了。”

    几人凑近了看纸条上的墨字:

    苍树,号不垢观,提至锐士榜第十一名,斩鹤剑徐守义、怒海连牙李锷等。

    都邪,号白骨观,提至锐士榜第十二名,斩明月刀崔尤乐、崩枪势王昌意、鬼神惊阳亦辰。

    杨立,入谋士榜第一百名,无号,战绩不明。

    首阳阁四大榜,分别为罗列江湖豪杰的锐士榜、收罗天下名兵的金精榜、囊括诸国名臣的谋士榜、包揽四海地学大家的地象榜。

    四大榜于天下间已盛传数十年,世间奇人异士以能登四榜为荣,但是上了四榜的能人却无不以此为烦恼。

    四大榜单几乎每月都会有一次变化,首阳阁对于天下情报收集之精细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尽管有诸多江湖豪侠企图循出首阳阁之所在,逼其篡改榜单,或是将自己的名字从其中抹去,但都未能成行。

    原因无他,他们找不到首阳阁在哪里。首阳阁反倒对他们的行踪甚为清楚。

    天下间因这首阳四榜不知起了多少争端,亦无人能撼动首阳阁的地位。

    时间愈久,人们便也就听之任之,接受了首阳四榜的存在,甚至是把它的存在当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地调剂。

    “为何我的战绩只有不详二次概而括之?”杨立感觉奇怪,若首阳阁消息收集这般无孔不入,全面细微,缘何自己的战绩会仅仅是不祥两个字?

    “谋士榜一向如此。”苍树摇了摇手,“毕竟首阳阁只是个江湖门派,若将榜上谋士所做涉及朝廷之事公布出来,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给自己惹上祸端。”

    “原来如此。”

    杨立点了点头。

    苍树瞥了他一眼,又道:“大昭大逆,原本也不会位列榜中。不过你算是个特例,有了民籍。”

    “这首阳阁对情报收集真是全面细微。”杨立摇了摇头,“就是不知,他们卖不卖情报?”

    “若是卖情报的话,天下便好玩了。”

    “首阳阁一向神秘,便是有人想买情报,若是找不到它的所在,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宋宪对于首阳阁谋士榜亦甚为向往,先前自然有所了解,道出了自己的观点。

    “宋书生有所不知呐,天下间任一处酒楼妓馆皆有首阳阁中人存在,与你擦身而过的某个龟奴、酒楼里的评书先生,都可能是首阳阁的人。”都邪慢慢道。

    “在下从未去过青楼,都兄此言……”

    “想去便要直说,说得这般委婉,也还好我听得明白……”

    都邪与宋宪又拌起嘴来,杨立披着一件狐裘大氅,往前慢慢走着,苍树自后面跟了上来。

    将一个纸条悄悄塞进杨立手中。

    杨立看了一眼便将之重新还给了苍树,轻声道:“事涉枉死刀宗,暂不要告知都邪,以免他做些过激之事。”

    “我知道。”苍树左顾右盼。

    “要继续查这件事。”杨立点了点头,微微抬头,“这首阳阁确真有趣,可有办法与他们联络?”

    “进了城,往酒楼妓馆里一扎,逮到评书先生、龟奴老鸨之类一番询问,总能得到些消息。”苍树皱眉思索了片刻才道。

    “那便派人去做,真找到了,便告诉他们,我要与他们买些东西。”

    “好。”

    ……

    “阿不罕占甫近日曾传回消息,说是大金北境边线几名猛安勃极烈与大昭汉臣过从甚密。他亲眼看见有汉臣随从来了北线定远城。但是阿不罕占甫在大金边军地位太低,没有旁听他们谈话的资格,只查到这些。”

    农家火炕之上,四人各自盘腿对坐。

    一张炕桌横在杨立、宋宪与都邪、苍树之间,其上摆了一张兽皮地势图,其上图案、字迹因人常常抚摸而渐渐泛黄。

    地形图不论在哪个国家,皆是民间禁持之物,炕桌上摆着的这张还是都邪曾经花高价从一名地学行者手中求来的。

    倒不知都邪缘何要收集一张于他也甚大用的地势图做些什么。

    “记得将解药给阿不罕占甫送去。”

    杨立的目光从地势图上挪开,抬眼与都邪对视,二者相视一笑。

    “大首领放心,解药自少不了他的。”都邪咧嘴道。

    “嗯。”杨立点了点头,目光复又落在了地势图上。

    大金北线定远正对着昭朝关东郡边线雁门关,关东郡与燕州郡如同两只将合拢又未合拢的手掌般,托出逐鹿郡,逐鹿郡在地图上像是一头昂鼻神象,象鼻之上便是昭朝国都——鼎京。

    那些人与大金密谋究竟要做些什么?

    杨立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海中诸多念头缠杂于一处,不得要领。

    先前苍树单独给杨立看了一张纸条,其上的消息是早已失落江湖多年的《镇狱刀经》突然显出行迹,有江湖中人曾在燕州郡亲眼见到一个施展《镇狱刀经》的武夫。

    杨立当时一见此消息便知不实,都邪曾亲口告诉自己,枉死刀宗覆灭之后只剩下他一个门人,其余人尽已被诛绝。

    怎可能还有其余人在燕州郡出现,还施展《镇狱刀经》,都邪能够修行《镇狱刀经》,是因他是下一任枉死刀宗宗主,有这个资格。秘籍孤本就被都邪深藏着。

    一定是有人造谣。但是关键是已经有江湖门派信了这个谣言。

    而今又得悉大昭汉臣与金国猛虎勃极烈过从甚密……这两件事情看似毫无关联,但是杨立直觉其中必有牵扯。

    莫非是针对自己的又一次围剿么?

    这一次起势便如此浩大,怕不单单是要围剿自己了,而是要覆灭整个鱼肠道么?

    杨立悚然一惊,想到了一个关键之点。

    盯着地图,开口问道:“无当窟可是在燕州郡活动?”

    “嗯,也只有无当窟或真理教这样的江湖门派敢在燕州郡扎根了。”苍树看了杨立一眼,意味深长道,“那里曾是一位异姓王的封地……”

    “便是我父王的封地吧。”杨立不以为意,只顾着将这些浮于表面的信息汇集起来,试图在脑海中拼出一个残局。

    江湖门派齐聚燕州么……

    杨立的手指自横贯大金北线与关东郡的徒太山脉上划过……

第四十四章 天下四民

    又在小陈村停留了将近七日,阳光才渐渐让冰雪消融,车队缓缓启程,往前走八十里,便是一个名叫平康的小县,由平康县直往前走,便是关东郡盛州首府了。

    车队中段的马车当中,杨立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双手抱着一个手炉,正与宋宪说话。

    “那陈伯同我说了,他们村子里的猎户常上山打猎,有时寻不到猎物也敢往深处走一走,倒也没遇到过从金国徒太山那边来的人。”

    宋宪说道。

    这几日也就他与小陈村族老陈田二能说得上话,陈田二也愿意告诉他一些东西,换了其余人,陈伯定会给人吃一顿不阴不阳地脸色。

    就连杨立此时,也有些羡慕宋宪秀才的功名了。

    “呵呵,小陈村的徒太山距离关东雁门关那边的徒太山还有好一段距离,未见过金国人倒也说明不了什么。”杨立摇了摇头,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些。

    “陈伯说,徒太山中倒也不是无人居住,里面便有一些江湖匪类躲藏其中,聚集得多了,他们便占山为王,叫做山神宗。”

    虽不知杨兄怎么会突然对徒太山脉之中有没有人生活产生好奇心,但是宋宪还是依言尽力去打听了。

    “徒太山横跨关东郡与大金国北线,若是金朝有意,未必不能派谍探进入山脉,由此混入我朝之中。”山神宗这个消息令杨立皱起了眉头。

    “雁门关那边可是有大昭守军呢,金人想通过山脉进入我朝,可是不容易。”

    “不容易么……”

    杨立摇头笑了笑,大昭汉臣都与金**卒在底下勾勾搭搭了,雁门关那道防线真的有用处,不是形同虚设?

    未必吧……

    由小陈村到平康县之间的道路并不好走,再加上地面上的雪还未化尽,便更加难走了些。

    马队的几个护卫一路驱马朝前走,还要随时准备停下马车,清除倒在路上的枯树、挖出被雪封堵住的窄道等等。

    如此这般过了两日,走走停停,总算是到了平康县。

    至到平康县之后,所见气象便与先前大有不同。这座小县城因靠近盛州府,比靠近雁门关边线的塘石县要繁华许多。

    酒楼林立,酒招旗随风飘扬,在猎猎北风中也有几番盛气;妓寨扎堆,穿着花花绿绿的女子在门户前高声吟哦,总能吸引来一些顾客;行商云集,由盛州往关东各地发散紧俏货品的、或由苦寒之地向盛州贩卖珍奇事物的行脚商比比皆是。

    昭朝立国三十余年,这些行脚商算是这个朝代初期的一大盛景。但仍是表面上的盛况,底下里走险穿峻的行脚商们一年到头赚得也就比农户多上几个大子儿,大头都被各山头的匪患、本地商行背后的朝官拿走了大半。

    一年拼搏到头,脑袋别腰上赚这几个铜钱,回乡便又被苛捐杂税剥去一层。

    人总相信时代会变,生活会好,可惜时代不会动,总要由人自己推动,一味的顺从总不过伶仃凋谢的下场。

    车队来的那日正逢平康县的集市,杨立便也跟着体验了一次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是个怎样的景象。

    坊市子里背着野味寻人贩卖的猎户、路边吹糖人的摊贩、挎着馒头篮子遥街串子巷的小童共同构成了一副人间红尘、熙熙攘攘的图景。

    杨立四人在坊市子里转了许久,尝了糖水、肉馒头等等小吃。

    便是在这隆冬天气里,于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游逛到最后竟也让人额头见汗,通身舒泰。

    街道往巷子内拐的地方有几个伐断了树干的树桩子,几人便在这边坐着歇息了片刻。

    黄昏时分,苍树手指上挂着一个黑绳串起来的钱袋,不时绕着手指甩上一圈,袋子里的铜钱互相碰撞着,发出令人侧目的哗啦啦声响。

    有人喜欢听钱响,有人就喜欢摸钱袋子时不让它发出响动。

    “这一趟转下来,得亏了我跟都邪,不然你们两个不知道得丢多少银钱。”

    “集市上浪荡子贼偷儿太多了,不算是眼睛看到的,便是我亲手揪住的,都有八个。”都邪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怎会有那般多?”宋宪边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边吃惊地看着都邪说出来的数字,“这可是近府之地,律法森严,也有那般多的贼偷?”

    “这算什么。”都邪咧嘴一笑,对没见过世面的宋书生大为鄙夷,“都说昭朝如今是圣明天子治下,海清河晏之世。

    不过,便是去昭朝疆域之内任意一座山上转一转,哪个不能一下子抓出一大把的山匪强盗寨子?

    这些人和我们这些亡命徒、前朝亡国灭种的高门旧人、藏匿于市井之间的昭朝大逆、以及那些痴心妄想做侠客的蠢物共同组成了评书先生口中的江湖武林。”

    “如今朝廷也想蹚一蹚浑水,在武林中插上一脚,使天下尽归王化。

    呵呵,殊不知这个江湖就是朝廷自己养起来的。”

    杨立扬了扬眉毛,知道都邪说的朝堂在江湖中的势力,正是他们前日里查到与无当窟因《镇狱刀经》起了争执的真理教。

    事情愈来愈复杂,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就先稍待着,也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无当窟由燕王府之变中,被朝廷登记在册,天下通缉的大逆组成,杨立只是想不明白,那个盲女姑娘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本该与之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组织里。

    毕竟,自己的父王曾夷灭了人家的家族,盲女姑娘与从前分属于燕王府的无当窟大逆,自然也可以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只是几个盗贼……没有都兄说的那般夸张吧?”宋宪嗫嚅着嘴唇,想要反驳,却又显得底气不足,“而且,怎么会是朝堂相公们养起来的……我不相信。”

    “也没指望你能相信啊。”都邪不屑地冷哼一声。

    他眼睛四下扫了扫,朝宋宪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你若不相信,我便带你看看如何?”

    宋宪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次是要前往盛州府为明年的乡试准备,若跟你到处乱走,明年的乡试怕不是要耽搁了。”

    说着,转过头来看着杨立:“杨兄如今也是有了民籍的大昭子民,不如也准备一下,在盛州府参加科考如何?”

    杨立笑着摇了摇头:“一级级层层递进,太消耗时间了。在下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

    “科举可是天下寒门鱼跃龙门的唯一一条通路。”宋宪瞪大了眼睛,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声音放低了些,“杨兄若是没有士籍,缘何实现自己的目标?”

    士籍是想要入朝为官的第一道通行证。

    而大昭百姓若想将自己的平籍民籍提升至士籍,除却参加科考通过院试,获取生员(秀才)身份之外,别无他选。

    当然,若不是苦寒百姓,分属豪门贵子的话,于京城国子监捐个监生,或直接凭借父荫得个荫监亦可以获得士籍身份。

    大昭四民,士农工商。四民之中以士籍最为尊贵,农户平籍次之,工匠工籍再次,行商则是最末等,登在编户齐民册上的商户统统都是‘贱籍’,与娼妓、优伶等列为一等。

    四民之下,更有奴籍。那些平日里在大户府邸伺候的丫鬟仆役多是奴籍。

    倒不是说奴籍不算大昭子民,只是这一籍的人生而为人的权利已被剥夺了太多,而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剥夺。豪门大户的丫鬟宁死可也不愿脱离主人家,脱去奴籍。

    宋宪见杨立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便也没有再劝,皱眉思索自己的事情。

    “在平康停留一日,明日便去往盛州府吧。”杨立站起身来,“早些安定下来,也好让宋兄多出时间温书,备战科举。”

第四十五章 谋士榜

    平康县至盛州府的道路比之前要好走许多,出了城往北便是一条官道。因而即便平康县距离盛州府比小陈村距离平康要远上一些,马队却是不出半日便到了盛州府。

    大昭北地第一首府的气象自不必说,城墙建得高耸恢弘,因关东郡与金国接壤,城墙上也是甲士常备,来回巡逻。

    入了城便有先一步到达的几名刺客领着车队一路往城北而去,他们预先在那里租了一个大院,正用来安顿众人。

    在这盛州府买下一个大院子可比塘石须消耗的银钱多了数十倍不止,好在杨立等人只是在这里停留较长一段时间,便通过牙行寻了这座院子租下。

    院落不打,却也够众人住了。

    这座小院一月租金亦是极贵,需要一串大钱之多,盖因其地处繁华之地,生活便利而至如此。

    在盛州府安定下来之后,杨立的生活便难得地平静了一些时间。

    每日翻翻经史子集,也看宋宪拿来的一些往年科考出名的策论,多是些书生意气、或对朝堂国事极尽赞美之能事,鲜少有真正指出国事民生要害,并提出改良之策的。

    除此之外,杨立最常看的便是在盛州府买到的首阳阁谋士榜。他将榜上诸君的生平履历以各种方式摸索了个遍,几乎都邪每叫出一个名字,杨立便能将其生平大致说个清楚,提到他们做的一些惊艳之举亦是对答如流。

    倒是那些佛门经典,杨立再没有翻过。

    书桌前的生宣纸上压着镇尺,薄薄都阳光自窗前洒落到檀木镇尺上,流转过一层莹润的光芒。

    杨立坐在桌案前,并未提笔写字,而是将一张圈点了无数遍的首阳谋士榜又一次摆在了宣纸上。

    都邪站在桌案另一面,歪头看着谋士榜的人名,道:“公子您的师父即使圆寂了,也依旧是这谋士榜上,人杰三甲之一的鬼士。”

    相比较起来,自家的师父一仙去,便立即从锐士榜上除名了。

    武人的江湖便是这样,代有奇材出世,旧人换新人。而文人的江湖却与之颇为不同,虽依旧是代有人人才出,但不是哪个人才都能抓住脑中的那灵光一闪,进而将之落到实处的。

    这亦是谋士榜总是变动不大的因由。

    杨立目光落在榜单上,师父怕是不喜别人将自己的死称之为圆寂的,他更喜欢直接一些的说法。

    青年无声地翘了翘嘴角。

    处于谋士榜第二行的位置,有三个并列的名字,分别是:狂士李端龙,鬼士野狐禅师,妖士秦文瑞。

    狂士李端龙生性旷达豪放,隐居于胜迹名山之间,少有人能窥其踪影。

    鬼士野狐禅师便是杨立的师父,已经涅槃圆寂了。

    至于最后一个,妖士秦文瑞则是昭朝当朝宰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其为何会得一个妖士的称号,亦是极耐人寻味。

    不过总体而言,此三人无一不是入朝即能经略一国、总理阴阳的谋臣。

    在谋士榜最上,仍有一行。其上也未写谋臣的名号之类,只有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卧龙出山天下惊。

    似是形容那位诸葛先生的神机妙算,但有心人仔细一想便知其中大有深意。

    此间天下,曾有一人号再世诸葛,后来也真有太多名士谋臣在暗里对其推崇备至,明面上又因某种不可反逆的力量对之大加批判。

    杨立盯着那行字看了看,神色意味莫名,慢慢道:“都邪,书都买到了哪些?”

    都邪走到书房门口,把门关好,返身回来,小心翼翼道:“公子,这书买的容易,黑市上到处都是,不过藏匿起来就困难了。”

    “我在黑市上收了《四民籍废止利害陈词》《工论》《格物致学论》等等,书籍装满了两个大书箱,就埋在后院里。”

    杨立看到都邪的谨慎表情,不禁觉得好笑,道:“在塘石等地纵然谈及朝廷,你也是一副不屑地模样,怎地到了盛州府,区区几本书反倒让你谨慎起来了?”

    “盛州府与塘石可不一样。一郡首府,毕竟人多眼杂,露出些马脚便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都邪哪能不小心。”都邪苦笑着道,“这些书可都是大昭**。公子你这几日未曾出门,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

    我与苍树这几日出门可是发现了足足三拨探子的行踪。”

    杨立皱了皱眉头:“难道是我们的身份泄露了,所以会有探子潜藏于盛州府,探知我们的消息?”

    无怪杨立总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将之与自己联系上,实在是他的身份确实敏感,在大昭官面上的人眼中,更是禁忌。

    有人会想杀他,有很多人会想杀他,这是绝难避免的。

    都邪听闻杨立的话,思忖了片刻,道:“不太像。不过从前也游历过大昭诸郡,少有如同今时之盛州府这般探子遍地,情势紧张的。”

    “该是那些人准备行动了吧……”

    杨立点了点头。

    心知或许是朝堂权贵那边紧锣密鼓筹备地事情就要开始了,加强了对关东郡这个事发地的监视。

    “以后出门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捉住了什么把柄才好。”

    都邪呵呵笑道:“公子放心便是。这些探子身手不错,但比我与苍树,却还是差了那么一些的。”

    “嗯。”杨立点了点头,将桌案上的谋士榜叠合起来,塞进了一本书中,一边整理桌案上的文房四宝,一边道,“苍树呢?”

    若是那件事即将开始,苍树得到风声,不可能不向自己回传消息。

    此事涉及枉死刀宗,都邪还是少出面为好。若不是朝廷针对自己设的局,都邪自然无碍,但若是的话,都邪出面就危险了。

    “出去逮人了,照您说的,去搜刮首阳阁的情报。”都邪回道。

    “倒是忘了这件事……”

    二人在书房内说着话,门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都邪耳朵动了动,向杨立道:“是宋书生。”

    “公子,都邪先告辞了。”

    都邪朝杨立躬身行礼,杨立同样还礼,道:“小心些。”

    门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宋宪略带欣喜地声音传了进来:“杨兄!杨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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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