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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全文阅读

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棋子与棋局,我与无我

    “依《证治准绳》之说,既是风寒咳嗽,冬月风寒外感,形气病气俱实,宜疏风散寒宣肺之方。只是那医馆给令堂所配的这副药中,连翘、薄荷、竹叶皆为寒凉之药,焉能起得疏风散寒之效?”

    “莫非宋兄记错了,医家所言令堂之症并非风寒咳嗽,而是风邪热毒犯肺而致之热咳?”

    趁着宋宪为母亲熬药的当口,杨立与之交谈了几句,又看了看剩下的药材,依稀从中分辨出了连翘、竹叶、薄荷等药材,皱了皱眉头,很是不解的问了宋宪几句。

    方才与对方交谈之中,杨立已然从宋宪口中得悉其母所患之症为寒咳,只是医治了如此久的时日,却分毫不见好转,不禁起了疑心。

    这一检查药材,果然发现了异常之处。若是宋宪之母病症为寒咳,该用性味温平、疏风散寒之药才对,如今这些连翘、竹叶等皆为寒凉之药,如此医治下去,岂不令病症更为加剧?

    当然,也不排除宋宪可能记错母亲病症,将风寒咳嗽记成了热咳也不一定。

    “可若是热咳,断不该持续如此之久仍不见好转……”

    杨立喃喃自语,一旁的宋宪却是眉头越蹙越紧,他虽未在医道上有所研究,但是杨立的话语却是能大概听懂的,读书多了,寻常医理自不会像是庄户人家一般循不清楚。

    杨立话一说完,宋宪脑筋转动片刻,就发现了问题:“作为家中梁柱,余虽不能替家母承其所受病症折磨之苦,然必要尽力记下郎中大夫所提的每一句嘱托。那郎中所言,家母之病确为风寒咳嗽,余断断不能记错!”

    当下宋宪已是越发相信杨立,而且杨立所说的话语有据可循,条理清楚,不似那郎中为自己母亲诊病之时,含含糊糊,今日还诓骗自己,言说母亲这是心神郁结、常受噩梦烦扰所致,病因已与寒咳大相径庭。

    为此,宋宪专门去买了副钟馗抓鬼图来,还与那县丞公子因这一幅画结下了梁子。

    今天若非遇到杨公子,被其点破,自己此时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徒耗些银钱倒是无事,若耽误了母亲病症医治,自己简直不为人子!

    “不行,我须得去找那郎中理论理论,我厚待于他,他缘何要如此整治家母……”

    宋宪满面怒容,刚刚抬脚,却又顿在了原地,愣了半晌之后,颓然叹了一口气。

    杨立看宋宪神色有异,道:“宋兄?”

    宋宪摇头苦笑,向杨立行礼道:“余听信一个游方术士的蛊惑,不单害了家母,却是将杨兄也牵扯到其中了。”

    不等杨立提出疑惑,宋宪便接着道:“数日以前,母亲已经害病十余日,在下忧思难止,便要去县城药铺内,寻一个郎中为家母诊病。刚刚出门便遇到了一个老者,游历于塘石,见家母病急,便为家母诊病开了方子。”

    “那老者仙风道骨,若当时有人说他是骗子,在下无论如何是不肯信的。”

    “老者为家母诊病之后,便嘱我去坊市里卖一只狸猫,贩五十两银,且须卖予一位姓杨的青年人。我自然不疑有他,依然做了。便遇到了杨兄。”

    “今日上街去药铺为家母抓药,未曾想又遇到了那位老者,此人不知使了个怎样的障眼法,从天而降。在下追问母亲用了他开的方子,为何病症迟迟不见好转,他却言说家母病症本已减轻,只是近日心思郁结、噩梦侵扰因而致使病情加重。”

    “此时在下已是有些不信他,却禁不住他循循善诱,再次依言买了这副钟馗抓鬼图,准备照他所说,于三日后的夜间,大声吟诵画轴上的诗词以驱邪祟。”

    宋宪苦笑着取下了一直夹在腋下的画轴,递给了杨立:“今日若非杨兄辨明其中问题所在,只怕在下还要被那游方术士蒙在鼓里。若母亲因此误诊撒手人寰,岂非我之过哉?以后怕是要日日沉浸在痛失慈母之痛中,追悔莫及!”

    “但是那老者来无影去无踪,无迹可寻。在下即使要去找他理论,亦是无从找起。”

    宋宪神色尴尬地看着杨立:“之前贩于杨兄狸猫,一只狸猫断断不值得五十两银的,只是在下这些时日为母诊病耗费了不少钱财,还请杨兄宽限几日,那五十两银日后必当如数……”

    “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觉得那狸猫不值五十两银,我却因这狸猫与宋兄结缘。五十两银子岂能衡量你我缘分之价值?毋须归还。”杨立打断了宋宪的话语,表示此事揭过。

    又道:“只是宋兄可知,那老者为何坚持令你将狸猫贩于一个杨氏青年?”

    宋宪闻言,神色变幻,片刻后叹气道:“那人说,若是有杨氏青年来购狸猫,则此人必是大逆。”

    “如今官府已在追缉这个杨氏大逆,这狸猫只是官府抛出的饵料。”

    “初观公子,便觉公子气质出尘。如今更知公子高义,怎会是那老者口中的绿林匪类。在下如今断不会再受那人蛊惑,杨兄放心就是。”

    杨立扯开画轴,果然是一副钟馗震鬼图。

    须发皆张、青面獠牙的钟馗披着一件以朱砂染就的红袍,正一剑刺穿恶鬼的头颅。

    纸面有朱砂暗香浮动。

    绘制此画的画师功底了得,只是画卷左下方却提了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我有明珠一颗,久经尘劳关锁。今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那老者便是要宋兄三日之后的夜里,吟诵此诗么?”

    杨立向宋宪问道。

    宋宪点了点头。

    “宋兄,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日后切莫再因他人面上表象而断定此人品行究竟如何了。”

    杨立将画卷好,系上丝绦,定定地看着杨立道。

    不知为何,在杨立此时的眼神里,宋宪感觉到了一丝黯然。

    气氛有些沉凝,只是这份沉凝,宋宪亦不知因何而起。

    他连忙点头称是,有心询问杨立观画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又觉得自己与对方关系并不算亲近,不敢轻易开口。

    “宋兄还是要早些为令堂寻一个正经郎中诊治,莫要耽误了令堂病情。”

    “这是自然……”宋宪看着杨立慢慢从灶火旁的矮凳上直起身来,从怀中抓出一些银豆子,开始不知所措,“杨兄,你……”

    杨立笑了笑:“今日与宋兄相谈甚欢,只是时下已近黄昏,我须得回去了。这些银钱便留给宋兄,供你为令堂诊病之用,聊表心意。”

    “这怎么使得……”尽管自知囊中羞涩,宋宪还要推让。

    “这幅画便留给在下,宋兄以为如何?”杨立把宋宪递过来的银豆子又推了回去,“些微银钱,宋兄不必挂怀。日后有了再还予我便是。”

    “一幅画而已,杨兄喜欢拿去就是。”

    “只是我已生受杨兄先前五十两银的资助,此时断断不能再受杨兄恩惠,这些银钱,杨兄还是拿回去吧。”

    宋宪坚持要将银钱还给杨立。

    “若是没有银钱,宋兄该如何为令堂寻医问药?因此耽误了令堂病情的话,宋兄才是犯了大罪过。”

    杨立脸色严肃:“而且,若非在下,令堂自然无须受此病痛拖延之折磨,那老者也不会找上宋兄。这是在下该做的,亦是宋兄应受的。”

    “在下若不这样做,才更会心中有愧。宋兄受圣人教化,就莫令在下再陷入那等不仁不义的境地了。”

    灶房之中,杨立慢慢走到门口,向宋宪施礼。

    “那老者说的没错,在下确实是大逆。是这天下最大的大逆,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难为宋兄,又一次看错人了。”

    “宋兄,保重。”

    说罢,杨立拿着画轴,转身离开,未有理会宋宪的反应。

    他越过篱笆小院,沿着小道,往来处而去,路上风景更加静寂而荒芜,一如杨立的内心,坠入永恒的孤独与难以打开的心结。

    若以天下为棋盘,谁能不落俗套,超脱棋子成为棋手?

    若人人皆为棋子,受天之役使亦步亦趋,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把身边之人看作是老天的棋子?

    单单自己独一个做这运筹帷幄的棋手,以友人、至亲、仇敌为棋子,便真是应当应分的么?

    自己凭什么?又能为那些沦为苦海棋子的众生做些什么?

    杨立有了一个可悲的发现:师父将鱼肠道的两位首领送到自己手中,自己便想当然地把他们当做是师父为自己挣来的棋子,那被王荷抢来的孩童亦不外如是。

    而师父身履棋局,纵然死去亦免不了当一回棋子。

    如今,本该悲苦安乐自有其人生轨迹的宋书生,也因自己成了这偌大棋盘上的一粒棋子,非黑即白,非友即敌。

    可是他们,又是否愿做这一颗棋子?

    是否甘做老天或大能指尖的棋子?

    想也不必想,必然是不愿亦不甘的。

    所以,终究是自己牵连了他们,将他们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棋盘里。这是自己的罪过,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化成了棋子。

    最难过便是还未有让他们重新走出棋局的棋力。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牵连无辜,便是佛门‘无我’到‘我’的最大罪业。

第十七章 谁想成佛,谁的自由

    “最大的大逆……”

    宋宪看着杨立走出灶房,追到灶房门口,却停住了步子,任由杨立离开院落,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他将杨立的话语念叨了几遍,内心便已经有了答案。

    塘石县的些许读书人,对于普通人不甚知之的大逆却是有些浅薄了解的。

    这浅薄了解便是指他们大都知道昭朝曾经最大的大逆是何许人——燕王。

    如今,这位被昭帝定罪为‘欲行谋逆之事,摧毁大昭根基’的异姓王已经是过眼云烟,天下大逆各自为战,蛰伏隐忍。而杨立却依旧说自己是天下间最大的大逆,结果指向哪里,于宋宪而言已经可想而知了。

    作为本县仅有的几个秀才之一,他知道合戈山野狐禅寺住着的那个小和尚,若是下山,便确实是这天下第一大逆。

    “野狐禅寺庙被一把火烧光了啊……”

    “小和尚成了杨公子。大逆若是个佛陀,真有甚么不好么……”

    宋宪低吟几句,犹豫着捏起了桌上一粒银豆子,去了母亲的卧房里嘱咐了几句,便往城里去了。

    ……

    黄豆磨浆、压坯做成豆腐,入油锅炸,又佐以肉末、蒜蓉、酱汁、葱花盛盘,再来一碟酸黄瓜、一碟茴香豆、两颗咸鸭蛋,以白米粥为主食,共同组成了杨立与都邪二人的晚餐。

    油豆腐的金黄共酱汁的暗红相映成趣,食之柔软充实,又有丝肉之快感;茴香豆圆润,滑入腹中,齿颊留香,又加诸酸黄瓜的爽脆酸甜,咸鸭蛋的咸与回味无穷,这一餐倒也算不可多得。

    都邪一如既往,酒楼伙计将餐碟粥食上齐了之后,便磕开了一颗咸鸭蛋,放进碗里,米粥连同鸭蛋一同嚼碎下肚。

    虽然杨立不知都邪这样吃法,是否能品尝出白粥与咸蛋各自春秋不同的性味,但是总觉得都邪这副吃相却也正让旁观者觉得胃口大开。

    吃饭便是吃饭,总不能当成消遣。光看不吃那才是最大的暴殄天物。恰如眼下都邪对杨立的观感,只见青年直直坐在那里,许久未曾动箸,只盯着酒楼一侧看。

    都邪便皱了皱眉,放下碗筷,道:“美食当前,公子还关注那些穷酸作甚?”

    “公子可是没有胃口?”

    杨立回过头来,不去看几个坐在酒楼饭堂一角、眉飞色舞的读书人,心不在焉道:“你当他们是穷酸。可在我眼里,他们却已具备了役使他人作为棋子的力量。”

    都邪侧耳听着那几人说话,片刻后撇了撇嘴。

    那几个读书人无非是在说他们今日如何诓骗了一个老农,将人家猎来的一头野猪以贱价贩给了酒楼,正在为此事洋洋得意呢。

    “我道是甚么。几个连官府禀米津贴也领不来的二等秀才,自以为比寻常人多识了几个大字,便在人家面前大放厥词,诓骗他人。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而已。”

    都邪对读书人有一种极奇怪的厌憎,读书人当前,都邪怕是会连自己坚持的‘礼’都不愿顾及。

    “公子为这些人发什么见解,还是快祭了自家的五脏庙要紧。”

    都邪低头呼噜噜几声,大半碗米粥便已经见底。常年在刀口上做活,他很清楚自家吃饱是以后一切的保证。

    杨立仍未动箸,愣愣地看着桌上饭菜,脑子里还缠绕着今日下午与宋宪见面之后生发的心结,喃喃自语道:“我仍是看不开。”

    “看不开什么?”趁着伙计为都邪再去盛饭的当口,都邪道,“公子若因为几个穷酸耍弄了那位老农,都邪一会儿便给他们的猪头肉里下些药,让他们回家睡觉再也醒不来。”

    “算是匡扶了公子眼里的公道吧。”

    “都邪当下亦想不开,公子下午出去一趟,回来便成了这个样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您不妨说出来,都邪也想想有没有解决之法。”

    “他们既已具备了役使他人作为棋子的能力,便已经可以称之为棋士。若是你将他们杀掉,那便又将他们拖成了棋子。又添一桩罪过。”杨立说着都邪听不懂的话。

    他现在生怕牵扯到任何一人,入了这盘大棋局中,由可以向天争命的人化作由无形之手摆弄的棋子。

    都邪眉头紧皱,思考了半晌也没明白杨立这没头没脑的言语是什么意思,索性换了个角度,直接道:“公子,你觉得这几个读书人诓骗了那老农,把人当做了棋子。焉知那老农不是在棋盘上胡乱扒拉,故意如此?”

    “这是何意?”杨立疑问道。

    “公子请看。”

    都邪微微侧身,方便杨立看到角落里的那几个读书人。

    只见方才还一脸得意、眉飞色舞的几个读书人此时口中都是呸呸呸个不停,更有甚者将手指伸入口中,企图将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吐出来。

    仔细倾听的话,还能听到几个人隐约间咒骂‘奸诈’‘病家猪肉’之类的字眼。

    看来先前被几个读书人以贱价贩于酒楼的野猪肉是假货,实际上应该是老农家养的猪病死了,故意伪装成野猪贩卖到这里的。

    酒楼伙计也往几个读书人那边走了过去,似是要与几个读书人理论,令他们赔偿自家购买假的野猪肉的损失。

    “公子,先前都邪还觉得你洒脱,如今你却像是发了癔症似的,纠结于一张棋盘,若长此以往,都邪倒不放心做你的棋子,受你役使了。”看杨立神色略有舒缓,都邪打趣了一句,随后道,“个人事个人知,命都是他们自己的,活成什么样也是个人说了算,可没人能够替他人做主。”

    “公子以为那几个读书人已经成了棋士,可以操纵他人。反过来想,这些个穷酸又何尝不是受被他们操纵的人意志挟裹?”

    都邪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帝王推行政令,于疆土之内施展抱负,还得在旨意前加一个‘尝闻古圣明天子以仁孝治天下’呢,这仁孝……呵呵,何尝不是天下如棋子般的百姓对帝王的意志挟裹?”

    都邪一席话说完,杨立的神色愈来愈舒缓,最终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在都邪的注目下,青年就着已有些凉的米粥吃了些饭食,填饱了肚子,也顺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而后才将今日遇到宋宪之事以及自己的思考都告诉了都邪。

    都邪仔细听着杨立阐述,遇到杨立迟疑的地方,他也不急着催促,而是待杨立捋顺了思路,继续交待。

    杨立此刻也该庆幸,幸好是将都邪留在了身边,把苍树派到外面隐藏。反之,估计苍树是没心思听杨立说这些话的。

    杨立与都邪各自做好了倾诉者与倾听者的本分,这算是有效沟通的必要条件了。

    待杨立把今日见闻说完,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酒楼里的伙计忙着点亮各个角落、桌案上的油灯,罩上灯笼。

    都邪挥手令伙计结账,而后对杨立道:“公子,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先回客栈。边走边说吧。”

    “也好。”

    杨立点了点头。

    出了酒馆,便见依旧如弯钩的月儿散发着氤氲的光芒,将半块天幕都映得暗里透白。

    街道两边的屋檐下挂着亮晶晶的冰棱,不时有水珠滴落下来,发出哒哒声响,动静之间,更将一条平平无奇的街道衬出了静谧意境。

    在这样的天色下,杨立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只觉得冬日里的明亮月光并不令人觉得清冷,反而添了几分暖融融的感觉。

    光,总会令人想起家中桌案上的油灯,或是窗前由光映出的慈母剪影的,如此自然温暖。

    路上都邪还打趣了一句:“常说月黑风高杀人夜,今夜月白,想必是没人来找咱们麻烦的。”

    今夜自然无人找这主仆二人的麻烦,暗中跟踪的人也被都邪解决了个干净。

    “公子虽然已经下了山,成了鱼肠道的大首领,心却依旧还在山上,依然是那个一心修佛的野狐禅寺庙和尚啊。”

    都邪感慨,杨立并不接话,知道都邪接下来还有话说。

    “公子之前心生种种念想,无非是因为那宋宪受了你的牵连,进入棋局之中,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

    “可是公子当知,并非是你让他做了棋盘上的棋子的,你又何苦将所有罪过都加诸己身?”

    杨立回道:“伯仁虽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自山上来,到山下去,我已经牵连了太多,你我师父因我而死。前日里那五个杀手因我而死。如今宋宪其母,若非我发现,也将因我而死。”

    “你虽如此说,我又焉能不看因果?”

    “公子错了。”都邪注视着杨立的双眸,道,“你我师父因我而死不假,可他们是自愿的。入了棋盘,成了死去的棋子,死后便不再是棋子了。”

    “他们去向哪里,你又如何能知?”

    “那宋宪虽因你进入棋局,可他的初衷是为母医病。如今,他的意愿莫非没有达成么?怕是已经达成了罢。公子早已经了却这一桩因你而起的因果。”

    “可是宋宪已经进入那些人欲要杀我之人的视线,他既做了一次棋子,难保有人觉得宋宪用着顺手,再将他投入棋盘,做一次棋子!”杨立语气有些激烈。

    都邪冷冷一笑:“那公子要如何?要渡他出棋局么?天下便是一盘大棋局,你自身难保,如何渡他?”

    “也是,佛家说大乘佛普渡众生,公子看来是有此意了。”

    “若人人心中有佛,那众生便皆是佛陀。”杨立苦笑不已,“我只是一个修野狐禅的妖僧,泥菩萨过江,如何渡他人。这便是我难以自拔之处了……”

    “呵呵,公子还是念着成佛,不仅如此,下了山还欲要令众生跟自己一道成佛了。”都邪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讥讽,“你度众生成佛,众生可愿度你成佛?”

    “我度众生成佛,与众生度我成佛有何干系?”杨立未曾否定都邪对自己的定论,而是反问了另一个问题。

    都邪抚掌道:“大首领问得妙啊。”

    “你度众生成佛是你的意愿,众生度你成佛是他们的意愿,此中毫无关联。”

    “那都邪问你,众生若不愿成佛,你也要渡他们成佛么?”

    “他们成不成佛,又与你有甚干系?”

    “莫非别人不愿成佛,公子也得干涉,强行度人成佛么?”

    “谁愿成佛,谁的自由。公子莫再着相了!”

    都邪的言语如洪钟大吕,当头棒喝,直接碾碎了杨立的心结!

    只是,青年却并未释然,他喃喃低语:“果真如此,我于红尘里走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且走且看吧,公子。”

第十八章 朱砂血点阵

    张目龇牙、虬须红袍的钟馗一手握着宝剑,刺穿饿鬼的头颅,一手拍着葫芦,将死去的饿鬼碾成佳酿。

    它立在画卷上,随着灯花摇曳,身上的红袍也泛起粼粼赤芒。

    丹香幽深,弥漫一室。

    杨立与都邪站在钟馗震鬼图前,看了许久之后,都邪终于开口说话:“这幅画很妙啊,公子。”

    “画得确实很好。”杨立从画上挑不出其他毛病,除了那极不相称的四句诗之外。

    不过这钟馗震鬼图如何描画,如今已成了天下范式。即使再精工细作,也脱不出画工的范畴,难以达到妙笔生花的境界。

    都邪口中所说的妙,妙在哪里?

    杨立心中困惑,只当都邪久在江湖,确实无甚画作鉴赏的眼力。

    “公子看这里、这里、这里,以及这件大红袍。”都邪见猎心喜,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钟馗手中的葫芦、那几行诗句、刺穿饿鬼头颅的宝剑,以及身上的红袍。

    “这幅画加了丹砂,贩给外人也就数两银子而已,范式画工,也不出奇。

    不过,公子,这幅画可不单单是一幅画,而是一个阵法啊。”

    杨立顿时明白自己是小看了人家都邪,又听都邪又了新发现,顿时往都邪在画卷上点过的位置看去。

    杨公子一个天生绝脉的普通人,没有真元傍身,不可能看出此中阵法痕迹。

    “属下倒是忘了公子没有武功的事。”都邪也想到了问题所在,笑了笑,不再卖关子,为杨立详细讲解起来。

    “这阵法极其高明,独具匠心,不拘一格。”

    “公子看这个葫芦,乍一看它与普通钟馗震鬼图上的葫芦无甚不同,最多只是比寻常画作多了一些朱砂而已。”

    “不过在都邪眼中,这已是最大的不同。”都邪手指点着那个葫芦所在的位置,杨立仔细往那个葫芦看去,只见其中朱砂隐隐遵循某种排列规律,形成漩涡之状。

    都邪在旁边为杨立及时解惑:“这葫芦上的朱砂以漩涡之状排列,正合了武夫修炼内功,丹田之中的异象。”

    “我想那布置阵法者便是以这一个葫芦作为阵法之眼,也将人体丹田之妙化用到了这里。”

    “再看这件红袍,有边角处与葫芦相连,红袍之上所绘之褶皱有纵横交错,皆以朱砂覆盖。也应了人体经脉奇经八脉。”

    “而钟馗手中宝剑正如武人之拳脚一般,真元法门皆自武人拳脚迸发而出。这一柄剑上并无朱砂,唯有剑尖与饿鬼相连,饿鬼伤口有朱砂作的血。”

    “这正是其高明之处,以虚无为通路,化鬼血为法门。再加诸那点睛的四句诗歌,便完整构成了一个可以激发出杀招的阵法。”

    说完了之后,都邪依旧盯着画卷,颇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只是可惜,画卷终究是纸料,恐怕只能承受一次杀招激发便会化为灰烬。”

    “这也是那老者嘱咐宋宪务必在三日后夜间吟诵此诗的缘由吧。”

    “暗中敌人怕是已经按捺不住,三日后对咱们施展绝杀之计了。”

    都邪以手指从画卷上小心‘点’下了一颗朱砂,朝指尖朱砂轻轻吹了一口气,只见一道细若游丝的剑芒迸发而出,洞穿了油灯火花,惹得灯花一阵颤抖。

    杨立将都邪的动作看在眼中,对那极微小的一粒朱砂竟能迸出剑芒极惊讶,道:“仅仅一粒朱砂便能迸射剑光,若是吟诵出这画轴上的诗歌,那阵法加持激发之下,所生的杀招该有多强横?”

    “公子,你我即便是把这四句诗念上千百遍,这画卷上的阵法也不会激发杀招。”都邪摇头一笑,不等杨立询问缘由,他便直接说道,“这朱砂乃是那布阵之人灌注了自身真元,又混同了宋宪的鲜血炼制而成,除了宋宪手持画轴,高声吟诵那四句诗歌可以激发杀招之外,我们想要使用画轴之中阵法,绝不可能。”

    “这阵法之中杀招,只顺宋宪心意所指,他要钟馗宝剑杀谁,宝剑便杀谁。那布阵之人将阵法布置在这画卷上之后,他自己恐怕也动不了画轴半分。”

    都邪的话语让杨立沉默了下来,眼光闪烁。

    杨立沉吟片刻,才慢慢道:“若不是我与宋宪街头相遇,又替他解了县丞公子的围。被他邀请到家中,发现其母病症之秘,又带回了这画轴的话,只怕三日之后,宋宪见母亲病情又再加重,那老者便会再次出现于宋宪眼前,尽力蛊惑于他。”

    “而后令宋宪将母亲病重之因转移到我的头上,进而对我产生怨怼。”

    “如此,三日后的夜间他吟诵这四句诗歌,心头所指必然是我,那杀招便会落在我的头上。”

    杨立抬起头,眉心蹙成了川字:“可是县丞公子缘何会掺和到这件事中来?为何会与宋宪争抢这一幅画?”

    “他真不是做给我看的么?”

    “会不会是敌人故意以此画引我入局,引我与宋宪接触,以期更大的图谋?”

    杨立这边喃喃自语,企图从中找出些微线索。一旁的都邪心中暗暗发笑,面上一本正经道:“公子,我须得告诉你一件事。昨天夜里,那县丞公子去了咱们去过的早点铺子那里,与那位模样可人的盲女共度**,做了新郎。”

    “虽然听人闺房之语属无礼之举,只是那盲女可疑,属下也顾不了太多了。”

    “县丞家的公子正是听了盲女所说,其父日日忧烦,夜夜受噩梦所扰,才动了为盲女之父购一副钟馗震鬼图的念头。”

    杨立顿时恍然大悟:“昨日夜间,我怎未见你出门?”

    “若是让公子察觉,我这一身功夫岂不是白学了?”都邪笑道,自己可是鱼肠道的三首领,择选时机,潜伏杀人这些若是不够熟练的话,还做什么杀手。

    杨立摇头不语,联想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县丞公子王伯安,头戴红花,面相红润,可不就是副做了一夜新郎的表情!

    “看来那盲女与我们是友非敌了。”

    “只是因我之故,却要牵累她以色侍……”

    “江湖儿女,岂能惜身?”都邪笑道,“而且,既然是江湖女子,她还能没点手段?给县丞家的公子下点药,让他做场春梦就行了。”

    “公子当人真会委身于那等獐头鼠目之辈么?”

    杨立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内心没有了愧疚之感,喃喃道:“江湖儿女果然是花样繁多啊……”

    正在收卷画轴的都邪表情一滞,总觉得公子意有所指,随即又摇了摇头,公子一直呆在山上修佛……是自己想入非非了……

    “将画轴烧了吧,留着它也是无用。”杨立看都邪收起画轴,顺口说了一句。

    都邪点了点头:“正有此意。”

    说罢便拿起画轴向门外而去。

    画卷上有大量朱砂,若在客房内燃烧,多会致人中毒,还是到外面去烧比较好。

第十九章 大斜势起 如鹰如隼

    下河村地处塘石县西三里外,因近城之便,村民生活比一般村落的农户要好上一些。

    也仅仅是好上那么些许而已,却足以令村民们挺直腰杆,睥睨那些来村里打野店住宿的行脚商了。

    在他们眼里,这些行脚商都是穷鬼,住不起塘石县里的客栈,只能在自己这略靠近塘石的村子里落脚。

    村民们倒没想过,若没有这些行脚商,村子里的那几座客栈、饭馆如何能开得下去?被塘石县人挑拣剩下的菜蔬又该贩到哪里去。

    这些种种村民是不屑于深想的,一如既往地将行脚商当做是穷鬼,饭馆、酒楼里做工的伙计也没少给点头哈腰的行脚商脸色看。

    不过行脚商里也有例外,一日前一个青年牵着马住进了村东头的客栈,因不满伙计的言语讥讽,便放手将伙计胖揍了一通,顺便把伙计家的房子拆了。

    如此猖狂的‘行脚商’村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经过一个晚上商议过后,便纠结了村里的青壮,聚集到了那家客栈门前,给那人一个教训。

    那人出门见自己被这么多的人声讨,也不害怕,出手将二三十条大汉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这下可把村民们吓到了,去寻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童生商议,只是他们还未走到老童生家里,前日被那行脚商胖揍过的客栈伙计便一瘸一拐地追过来了。

    伙计与一众人口干舌燥的解释,也未让那些村民消气,无奈之下只得掏出青年行脚商给他的一封银两,同众人这么一分,事儿平了,村民们乐呵呵地回家,各找各妈,只当这是那青年行脚商给自己赔礼的银子,只是心里不免对那青年多了一重忌惮,不敢招惹。

    事情便这样渐渐平息下去,青年与村民回到了相安无事的状态。

    又一日晨,薄薄的金光从东方亮起,映在地里收菠菜的妇人身上,为其背影镶上了一层金边。

    田洼处扎着一辆板车,上面已经堆了许多捆菠菜,驴子停在田边,不时甩甩头,两个大鼻孔里喷出团团白汽。

    妇人又收了一捆菠菜码到板车上,见板车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心满意足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赶着毛驴沿着田埂往塘石县那边去了。

    田地间尚有薄雾,朦胧胧的,妇人眼神也不好,只看到前边道上出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身影,心底不由得有些害怕。

    大郎昨日被那行脚商揍得狠了,今早起不来床,自己便一个人来田里收菠菜,眼下四下无人,前面那道影子要是绿林强人,自己独身一人该如何面对是好?

    宛若金铁交加的鸟鸣之声不断响起,传入妇人的耳朵里,驴子不安地甩着蹄子,令她更加紧张,捏紧了手中的鞭子。

    那道奇形怪状的身影在妇人视线里,渐渐清晰起来,身影也看到了道上的妇人,随之开口说话了:“呦,张婶,摘油菜呢?”

    那人一开口,语气便极为熟络,妇人见那人模样,心底虽然仍有几分烦恶,却没了恐惧感,点点头,赶着驴子从那人身边越过。

    若不是这人把大郎揍了一顿,今日自己也免受这等担惊受怕了!

    当一个行脚商连油菜与菠菜也分不清楚,脑子都长到狗身上去了!

    妇人心中所想,从她身旁越过的青年是猜不到的,也懒得去猜。

    他架着一个胳膊,胳膊上停着一只鹰隼,方才那奇异鸟鸣声便是从鹰隼口中传出来的。妇人从远处看青年的身影,觉得奇形怪状,也是因为对方臂上架鹰的缘故。

    青年渐渐走远,妇人赶着驴子往前走了一段路,又停了下来,忍不住扭头往青年的背影看去,斑点密布的脸孔上有一丝润红。

    那青年虽然品行不好,行为恶劣,但是模样身板却是一等一的,比自家的大郎要俊多了。

    只是自己不姓张,大郎也不姓张啊……

    被称为‘张婶’的李家媳妇狠狠地跺了跺脚,就知道那人是乱叫的!

    自己今年也才双十年纪,哪里看着像是婶母年纪的人了!

    李家媳妇气得痒痒,却拿那身影渐渐消失的青年毫无办法,只得回过身,继续赶着驴子往前走。

    她未曾注意到自己往前走出十数米后,方才站立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名头戴罩黑纱斗笠的黑袍持剑武者。

    那武者面容藏在黑纱下看不清楚,即使大步向前走,脚步亦轻悄悄的没有声息。

    此时武者停了下来,呢喃了一句:“看来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村野小民而已……”

    他口中所说游手好闲的村野小民自然不可能是大早上辛苦摘菠菜去县城卖的李家媳妇,而是身后已经走出一里开外的擎苍青年。

    擎苍青年此时正站在一个土坡上,背后是挂上高空、色呈赤金的朝阳,手臂上的鹰隼张了张翅子,足有三四尺长。

    青年从腰右侧的皮口袋里抓出一条泡过水的肉来,放在掌心,任由鹰隼啄食。

    趁着鹰隼啄食肉条,喳喳叫的时候,帮其整理了一下尾羽,笑道:“幸好某家聪明,也幸好今早未带剑匣出来。不然某家鱼肠道二首领的身份不就被发现了么?”

    “你说是不是?”

    “喳!喳!”

    鹰隼如此回应青年。

    青年正是苍树,鱼肠道二首领。

    “还有两天呢,在这下河村里这般无聊,该怎么熬过去呢……”

    苍树有些丧气,心不在焉地整理着鹰隼的羽毛:“你从逐鹿府飞回来,跟着我在这儿住了一日,怕也憋闷坏了吧?”

    “算了。”

    苍树叹了口气:“左右你在这里无事可做,还是飞回去吧。”

    “喳!喳!”

    鹰隼硬羽油亮,毛色斑斓而充满野性,一双鹰目绽放光芒,锋芒毕露。

    “不用担心我无聊,方才不是有个人来村里了么?我这两日逗弄逗弄他也就是了。”

    苍树无奈地撇了撇嘴,等鹰隼回应一声‘喳’之后,猛地一扬手臂,鹰隼振翼而起,双翅扑扇气流,羽毛沐浴在金色光辉之下,片刻间遨游于长空之中!

    “唳——”

第二十章 大斜势起 地藏王佛

    阳光落在冬日里卸却一身绿衣的柳树上,影儿投射于客房地板,张牙舞爪,摇摇晃晃。

    杨立轻轻抚摸狸猫的背脊,猫儿发出舒服的呼噜声,连摆在面前的食物也不愿吃了。

    “猫儿想吃鱼了。”

    杨立看着它笑了笑,揉了揉它的脑袋,惹得猫儿不满地喵喵几声。

    都邪窝在客房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正给手中布帛蘸酒好仔细擦拭随身佩刀。

    今天大半日都在客栈呆着,杨立便发觉都邪时不时都要抽刀看一看,或是擦拭一番。

    杨立觉得,即便是把都邪一个人锁在屋子里,只要他的刀在,他自己能在屋子里玩一年。

    真是个爱刀成狂的人。

    “这几日接连见你用了六月雪与鬼雄,唯独最后一柄刀我还未见识过,也是名刀么?”

    与都邪渐渐熟悉,杨立便也了解一些他的兵刃来历,只有那一把通体纯黑,都邪鲜少拿出来擦拭的刀器,杨立未曾见识过,不免有些好奇。

    杨立也有一柄刀,得自鱼肠道故去的大首领-都邪苍树二人的师父。

    那柄刀经都邪所说,同样是一柄名刀,排在首阳金精榜第八位,名曰鱼龙。

    此刀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手握鱼龙便代表了手握主宰鱼肠道数百杀手命运的权柄。

    若不是这个象征意义,鱼龙的排名要低一些,跌出首阳金精前十了。

    都邪抓住那把横在膝前的混黑色直鞘刀,无声地笑了笑:“公子,我这把刀确实是好刀,只是不是名刀。”

    “都邪还没想好给它取个响亮的名字,以后用出来好名传江湖。”

    “原来如此。”

    杨立点点头,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心思剔透的青年已经感觉到了,提起这个话题时,都邪的表情有异,再说下去怕是要涉及到都邪个人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秘密从不能永远藏匿在无人知悉之处。

    在都邪未做好将秘密公开的前提下,杨立若执意往下攀谈追问,都邪回答自己是礼,不回答自己便是无礼。可这又是他还不想说的秘密,何苦让人在自己恪守的准则面前进退为难呢?

    都邪表情迟疑,继续道:“确切而言,这个刀鞘里藏了两口刀刃,互相磨砺,只是两口刀刃从外面看去像是一把刀罢了。也因为这个,都邪总觉得给它取名太过麻烦。”

    “公子……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杨立闻言,思考了一会儿。慢慢道:“倒是奇特,一个刀柄连着两个刀刃,由一副刀鞘裹着,在内里互相厮杀。”

    “恰如对立的生与死,正与邪。”

    “就叫地藏王吧,看看恶鬼与菩萨谁更能胜。”

    听闻地藏王这个名字,都邪思索良久,终于郑重点头:“那就叫地藏王了,看看刀鞘里的两口刀刃,谁先成佛早登极乐。”

    都邪言语间意有所指,像是在问杨立为何还念着成佛之事,为自己设下地藏王的宏愿;又像是都邪扪心自问,秘密的过去何时能与当下的自己达成和解。

    ……

    在客栈用过晚饭后,都邪出去了一趟,回来便告诉杨立,隐藏在暗处的苍树已经收到消息,等待动手的信号。

    主从二人各自望着窗外,街上喧嚣的声息渐渐平静,一时沉默无言。

    三日之期已经到了,便在今夜。

    前途愈发渺茫未卜,杨立并不忐忑,也许自己的前途早就该在野狐禅寺庙终结了,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又被那茫茫不可知的未来大佛强续上了一段。

    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吧。从前一心修佛,如今却被师父以死相逼不可再入佛门,一时间经书也不敢诵读,红尘无能过眼,像是那些跳出三界之外的僵尸魔种,只剩下一具干巴巴的尸体在天人之外木讷行走了。

    从前为佛果而活,也算是为自己而活,现下竟不知自己是为谁而活着了,连个念想都没有……杨立摇头苦笑,心中空寂得可怕。

    “公子。”都邪唤了杨立一声,道,“可能确定今日那些人会出手绞杀你么?”

    “我们的准备是不是还不够周全?”

    杨立叹了口气:“我们能准备些什么?先前种种无非是为了能在敌手布下的生死大劫破出之后,为自己寻一道进身之阶罢了。”

    “相比我们,他们倒要准备许多,从各地遣来江湖高手,围杀你我,总是要些时间的。”

    “算算时间,三日应该是差不多了。”

    “说到底,我们是死中求活,每走一步必不能出错。于我们而言,他们是洪水猛兽,一旦袭来,九死一生。”

    “算尽心机,到头来还得争那一丝渺茫的运气。”

    都邪扬了扬眉毛:“难道公子师父抢来的孩子,还有一个鱼肠道,到了此时都是无用的么?堆积了这般多的力量,最后竟还是死中求活?”

    “那个孩子是留到面对塘石县令时漫天要价的。”杨立笑了笑,“而当下之局却已超出了鱼肠道所能承担的范围,所以才是死中求活。”

    “他们只想杀我,且抱定了必杀我的念头。他们能操纵的力量,与我手中握有的力量便是天壤云泥之别。”

    “不是还有那盲女么?”都邪依旧不解。

    “敌友还未分明,这几日她可曾与你联络?没有的。权且留在那里,当作是生命危难之际的救命稻草吧,当然,也可能成不了救命稻草,反化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立回了一句,站起身来:“无论如何,这步棋终于是走出去了。”

    “以后是天高海阔,还是生死相隔,全在这步棋之后了。过得去便是坦途,过不去便是死地。”

    “都邪,我们出去走走吧。”

    都邪跟着杨立往客房外走,边走边道:“拿生命赌博不好啊,公子。”

    “这一次,我只能赌。赌输了世上再无杨立。你们二人更回鱼肠道,分家也好,互相争夺也好,与我无关。”

    “事到临头须放胆。”

    杨立拿起靠近门的墙上挂着的鱼龙刀与那个白银骷髅面具,思索了一下,戴上面具,顺手开了房门。

    身后都邪面无表情,跟了出去。

    何止是杨立在赌,都邪与苍树也在赌。赌这个下山的和尚值得跟随。

    赌输了大家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杨立的敌人未出手杀他,都邪与苍树也会。

    赌赢了,那只能交出去整个鱼肠道,大家生死相随,永不相负。

    江湖侠客固然匪类者众,流杂其中,清浊混同,但也是有些豪客注重道义的,不然如何能在胸中装上一座天下?如何能以双脚趟一遍红尘?

第二十一章 大斜势起 皓虎癫狂

    有囊中羞涩的书生被龟奴从妓院里赶了出来,高喝几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声响在街道上传出老远。

    靠近街道的暗巷里,一顶四人轿子慢慢落地,跟在轿子旁,身穿窄袖窄身袍的男人躬身向轿子内的人道:“县尊大人,咱们到了。”

    “嗯,就在这儿看吧。”轿子里的县尊掀开了布帘,随着轿夫下压轿子,从中跨了出来。

    窄衣随从跟在县令身后,躬身低声道:“大人,要不要知会那边的妓馆一声?”

    县尊侧目看了看随从,道:“知道那里面的生意有你的份子,快些去吧,早去早回。”

    “诶,这不是方便县丞他们办事儿,提前净街嘛。”窄衣随从嬉笑了一声,“谢谢大人。”

    说完便沿着窄巷往那边街道上的妓院去了,与路过的书生擦肩而过。

    阴沉的巷弄里,县令张元看着随从渐渐远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真当这桩生意还能做下去么?上赶着给县丞献殷勤。还想两边讨好……

    今天这事过得去,本官就没了活路,过不去县丞便没了活路……”

    县令声音愈来愈低,眉头紧皱,双目中有浓浓的忧虑之色。

    养在府里的孩子被偷走了,如今好不容易获知孩子在谁手上,朝廷里的大能却已经要派人将手里拿着孩子性命的人宰杀了去。

    杀了那个隐没在合戈山上下来的和尚,朝廷里一部分大能固然高兴,拍手称快。只是那个孩子怎么办?若是那孩子跟着没命,朝廷里另外一些大能怎可能放过自己……

    县令只觉心头发苦,早便因这神仙打架遭了殃,苦守在贫瘠的塘石县十余年不得升迁,如今还要因这场神仙打架丢了性命与立身之基么……

    偏是如此,自己还要一边忌惮野狐禅寺的小和尚手握那个孩子的性命,不敢对之动手;一边还要尽力配合那些要杀小和尚的要员们,予取予求。

    愈想愈是憋闷,比自己低下一些的县丞倒是因此寻了进身之阶,真是气煞本官!

    县令捏紧了拳头,目中光芒吞吐,咬牙切齿,却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拳头。

    ……

    杨立带着都邪与那从妓馆中走出来的窄衣随从擦身而过。

    身后妓馆二楼,几个龟奴拎着竹竿摘了挂在檐角梁栋上的灯笼,吹熄灯火。

    妓馆大门关锁,内里的莺歌燕语也渐渐消歇。

    杨立抬起头,面上的骷髅面具在愈发暗沉的天色下,狰狞恐怖。

    发髻被冷风吹过,微微晃动。

    他站在原地没再往前走。

    都邪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箭,只要拉下那根从竹筒里延伸出的细线,内里的磷火便会跟着点燃,在天空中绽出一道银色焰火。

    街道的对面,朦朦胧胧看不清的黑暗里,一顶绿呢软轿在两个轿夫的抬拱下,往杨立这边轻悄悄而来。

    比那两个轿夫跑动更快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他口中发出尖锐的叫喊声,手持一柄长剑,脚步凌乱地向杨立砍杀而来。

    杨立皱了皱眉头,看那青年越来越近,看清了他的脸——县丞家的公子王伯安。

    都邪觉得这一幕可笑又怪诞。

    县丞便是要针对公子,挑自己的儿子过来作甚,送死么?

    而杨立却比都邪看得更细致,他看到了王伯安脸上的疯狂之色,充血的眼睛,嘴角溢出的口水。

    该是吃了毒药。

    只是,谁会给他吃毒药?

    杨立看向远处那一架不紧不慢徐徐而来的二人小轿,是那轿子里的人么?

    未等杨立揣摩明白,王伯安的剑已经斩向杨立的头顶,都邪向前迈出半步,一招‘猿猴挂印’摘了王伯安握不紧的剑,同时一个肘击落在对方的脑门上,迫得他踉跄后退!

    当啷!

    剑被都邪随手扔到地上,侧脸向杨立询问:“公子,杀了吧?杀一个是一个。”

    杨立盯着那一顶轿子,没有回话。

    只见那一顶小轿停在了远处,轿子里走出一个穿着青色曲领大袖袍、腰缠束带、头戴长翅帽的官员。

    他站在远处,双手交握,垂在腹前,冷冷地盯着杨立,未曾言语。

    “呀!呀!”

    还欲攻击杨立的王伯安被都邪一脚踹倒在地,都邪转过身向杨立低声说了一句:“那个人就是县丞。”

    “哦。”

    杨立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地上癫狂无状的王伯安,对于县丞将自己儿子送到自己跟前,任己拿捏的行为恍然大悟。

    他沉默了片刻,道:“杀了这个疯子吧。”

    “杀了他?”都邪有点迷糊,县丞就在眼前,却要在其眼前杀掉他的儿子?

    这太不符合公子的性格。

    “嗯。成全这位县丞。”

    杨立内心微微颤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泛起。

    以他的智慧,当然知道县丞将儿子送到自己跟前,让自己诛杀是什么用意。

    当初王伯安在大街上与宋宪追打,误打误撞令宋宪与自己结识,破了暗中之人钟馗震鬼图的杀招毒计。那人便对自己操纵下的县丞家公子生了疑心。

    于是县丞便借着这个机会,以子之死向他背后的大能表忠心……

    为了得一个进身之阶,巴结朝廷要员的机会,便能连亲子的性命也不顾惜了么!

    都邪迟迟不肯动手,杨立便抄起了地上的剑,指着王伯安的头颅,向远处的县丞冷冷道:“这可是你的儿子,真的不要了么?”

    县丞眼睛渐渐红了:“是你这大逆诛杀本官爱子,所有的账都要在你头上算的!”

    “我可以把他还给你啊……”

    “还给本官他便能活命了么?本官便能加官进爵了么?你又怎知本官在这个破落塘石县苦熬,难能施展胸中抱负的痛楚!”县丞咬牙切齿,“你且动手吧!”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密密匝匝。

    街道尽头的黑暗处,隐约可见刀兵锋芒闪现。

    “为了得到一个进身之阶,竟……”杨立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剑尖跟着在王伯安脸孔前抖来抖去。

    “儿子没了,再生一个就是!”

    “官位没了,叫本官有何颜面面对掏尽心血供我走到今天的宗族与父母!”

    “你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

    县丞表情狰狞,痛苦与心狠都在脸孔上交缠了起来。

    杨立慢慢抬头,愣愣地看着县丞,看他的脸孔,渐渐在自己眼前扭曲成一个符号,烙印入灵台之中。

    这符号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天下间尚有许多与县丞一样的底层官员,为了一个进身之阶,甘愿向更强大的官员奉献自己的尊严、老婆、子嗣、亲眷……

    而更高层的官员,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也在向比他品佚高的官员甚至皇帝奉献着相同的一切……

    “你这儿子,也是被你这父亲给生生吓疯了的吧。”

    “罢了。”

    嗤!

    剑刃自王伯安的脖颈间穿过,于后颈透出。

    一蓬鲜血溅射在了杨立的白银骷髅面具上。

    金刚经中,须菩提问佛: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佛告须菩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至到如今……杨立抽出剑刃丢在一边,无声叹息。

    此心终究有了我执,终究入魔……

    呲——

    都邪拉开火信子的引绳。

    一道银光直升墨色苍穹,耀亮大块天空,亦映亮了街面上的鲜血,与那一队队从黑暗中蜂拥而出的军巡铺武卒。

    “此人害人性命,穷凶极恶,把他给我包围起来!”

    县丞悲声长啸!

    士兵如水般漫向整条街道,将都邪与杨立团团包围起来!

    街道尽头,转过街口的打更人又走了回来,丢掉手上的灯笼与梆子,往腰间抹出一柄软剑,朝被众武卒包围于中央的杨立袭杀而来!

    “山阳郡灵蛇剑应县丞之邀前来,襄助斩杀匪类!白骨观还不速速授首!”

    “哈哈!白骨观你也有今日!除恶务尽,老夫也来凑个热闹!”

    苍穹之下,一矮小侏儒沿着屋脊瓦片疾走,背着一柄巨大镰刀,三两步起落便已经到了杨立二人背后的妓馆上!

    侏儒说话之间,又有破空声不断,一道道黑影在夜色里纵横驰骋,刹那之间,街道两边的屋顶上,便又多了三五人!

第二十二章 大斜势起 生死之局

    都邪的目光扫过屋顶上的六个自报名号的江湖中人,目光微凛,心头一沉。

    这些武人都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高手,其中那侏儒老者更是首阳阁锐士榜上的人物,排名第二十七,高过都邪八个名次,更是杀手组织【侠客冢】的首领。

    侠客冢比之鱼肠道自然许多不如,但是好歹也算是比较有名的一个杀手组织了。侏儒老者——鹤剑徐守义来此狙杀都邪,只需知其身份,推敲一二便能猜到。

    一来无非是朝廷中的大能出了高价,其抵受不住诱惑,二来自然也是觊觎鱼肠道真正的大首领死亡,留下来的大把遗产。

    当下瞬间站出来数个江湖高手,以俨然道德楷模地口吻欲置自己与公子于死地,并未让都邪有多少震惊,来之前都邪早有心理准备,此次必然面对一场恶战。

    眼下的情形,即使加上不知何时前来支援的苍树,也是一场赢面较少的战斗,而一旦一步踏错输掉了此局,鱼肠道三位首领的性命便都要交代到这里!

    “大首领,我会尽力护住你,如何逃脱,便要大首领来想办法了。”

    都邪深知杨立的武力估计连在场的一个普通武卒也不如,他挡在了戴着骷髅面具的杨立身前,左右看着屋顶上的几名高手,对于身后急冲而来的灵蛇剑恍若未闻。

    杨立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心念电转。

    那自称灵蛇剑的武者已经冲进都邪一丈范围之内,见对方于自己的攻击置若罔闻,心中顿时羞恼。

    他只是一名路过这里的武夫而已,被县丞临时招揽,县丞给的银两自不会少,但是真正令周扬动心的却是若能凑巧斩杀了首阳锐士榜上有名的都邪之后,江湖上的人对自己的吹捧。

    周扬咬牙切齿,心里面转动着类似宁欺白发翁,莫欺少年穷一类的励志念头,冷喝一声:杀!

    速度再快几分,真如一条蟒蛇般穿过层层军卒包围,临近了都邪,身形猛地拔高,如大蟒暴起,张开血盆大口,要生吞了背对着他的都邪!

    在场无论武卒抑或侠客、县丞,见此一幕皆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而与他们相对的,则是周扬面上的狂喜!

    于江湖之上声名鹊起,扬名立万的时候就要到了,锐士榜上赫赫有名的都邪即将死在自己的剑下,如何能不激动!

    涉世未深的周扬,根本便没想过,江湖中万千武夫,凭什么就自己能捡了这个便宜?

    他没有机会再去反思自身了。

    周扬身后,军卒围阵之外,街口屋舍檐角衬出黑暗苍穹的寥廓,一棵柳树被不知何时起了的一阵狂风,拍打得噼啪作响!

    一道人影腰间挂着酒葫芦,背着剑匣,手里还捏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什,掠空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但见电光火石之间,周扬的软剑即将击中都邪头颅之时,那人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飞掠而来,犹若鹰隼,长啸一声,掷出了手中的物什!

    那圆滚滚的物什在半空中掠过一道残影,带动呼呼风声,于千钧一发之际直接砸中了周扬的后心!

    咚!

    只听一声巨响,周扬的后背瞬间凹陷,朝前直飞了出去,口喷鲜血,扑倒在地!

    站在屋顶的鹤剑徐守义定睛一看,那嵌入周扬后心的物什分明是一颗染血的人头!

    这颗人头的主人,是自己派往下河村随时准备接应自己的大弟子!

    徐守义登时满目通红,已在怒火喷涌的边缘!

    却见那身背剑匣之人身形落定,剑眉星目,眉宇间有桀骜神气,不是苍树又能是谁。

    “不过是一条小长虫而已,也自称甚么灵蛇剑,真是丢人现眼。”

    苍树撇了撇嘴,抓住地上周扬尸体的头发,如拖死狗般拖起来看了看其脸孔,又丢在地上,也不与都邪、杨立二人招呼,扫了扫周遭,判断了一下局势之后,目光盯上了徐守义。

    长街一头的塘石县丞,周遭随时准备围杀三人的武卒,以及那其余几位江湖高手皆不能入得苍树的眼睛。

    他只盯住了鹤剑徐守义,目无余子:“呦,这不是徐叔吗?前几个月还拖家带口地来我们鱼肠道,求师父分你们一碗饭吃,当时那般凄惨。今日一见,却是精气神都饱满了许多啊。想必已是没有果腹之忧了。”

    “看来侠客冢这几个月接了许多油水颇丰的活计啊。”

    徐守义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并不想与苍树搭话。

    他身形微弓,随时注意着苍树的动向,若先前还对都邪有些轻视的话,眼下的苍树绝对不是他敢轻视的武者。

    首阳阁发布锐士榜的武夫实力排名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而苍树在榜上的排名只比徐守义自己低了两个名字,年轻武夫具有莫大的潜力,一日一进境,随时会超越榜单上罗列的原本实力。

    苍树目光环视周遭,片刻后再度盯上徐守义:“徐叔,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吗?鱼肠道当初给侠客冢分去的活计可不算少啊。”

    “呵!江湖义侠人人视鱼肠道为武林毒瘤,我侠客冢与你鱼肠道怎会有什么牵连,今日替天行道,除去鱼肠道首恶,你还是……”被苍树连番揭短,徐守义按捺不住了。

    刚刚吐出几句话来,便被比他表现得更不耐烦地苍树挥手打断:“狗才!”

    “不过是攀上了朝廷的高枝儿,就在这儿大放厥词。”

    “都道同行是冤家,此言果然不虚。我早便跟师父说过,你们这样的同行过来求助,早该见一个杀一个,早若如此的话,哪里还有今日的麻烦!

    你我同样分属刺客之道,而你居然能厚着面皮要替天行道,除恶务尽,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

    苍树一拍剑匣,一柄被银色光丝缠绕的宝剑自匣子口喷薄而出,在天空中盘绕一圈,缓缓落入了苍树手中!

    盯着苍树手中那一柄近乎浑然一体,剑身剑体皆成银灰色的长剑,徐守义眼皮跳个不停。

    锐士榜上有言,苍树主修的武功是《不垢净剑》,承袭其师尊内功《人元烘炉心经》,一口铅汞丹气炼化出来的‘丹剑’使得出神入化,此剑初时只是一颗丹丸之形,受真元日夜温养,渐渐化作水银之剑,每每修炼有所精进,剑刃便锋锐许多,剑身驳杂颜色便消减几分。

    直到最后,丹剑炼成一道白光,便是身剑合一、丹心归元的境界,而观苍树手中丹剑,已是遍身银白,离那个境界已是不远。

    徐守义默默攥紧了手中镰刀,与身后几个武夫一样,对待苍树如临大敌。

    “这边这些,交给我。”苍树指了指鹤剑及其身后的四名武人。

    都邪朝前踏出一步,手掌在半空中画了一圈,包圆了另一侧屋顶上的两名侠客和底下的军卒、县丞:“那我就来保护大首领,对付剩下的人。”

    片刻之间,长街上的敌手被鱼肠道两位首领分配干净。

    那处在军卒重重保护之中的县丞盯着鱼肠道三人,重点关注苍树与都邪身后的杨立:“诸位叙旧已毕,我们便开始吧!”

    “军巡铺众兵丁听令,将此地重重封锁,一只鸟雀也莫要放出去!”

    “动手吧!”

    县丞一拂袖袍,断然下令,面上满是与静默的杨立不死不休的疯狂!

第二十三章 大斜势起 见我者死

    “喝!”

    面无表情的军巡铺武卒齐刷刷一片抽出腰刀,围住鱼肠道三首领!

    他们的双眼绽放熊熊战意,杀气凛然。

    一般的军巡铺武卒只干一些县衙衙役、救火缉盗、偶尔于城中收殓几具乞丐尸体的活计。

    真让他们剿杀类似苍树都邪这般即使算不上豪侠也绝对是江湖大寇的贼匪,他们多半也抵不上什么用处。

    而且,塘石县只是一座荒僻小县,不是富庶强盛之城,或是一郡首府,军巡铺配备武卒自然良莠不齐。

    然而当下杨立他们所面对的这些军巡铺士兵,不论是从气势上还是武装兵刃之上,绝不是普通的军巡铺捕快所能比拟,这些人放在一郡首府的军巡铺也不遑多让。

    明显是县丞背后的大人物特地从其他地方抽调而来的悍卒。

    士卒们向杨立三人缓缓包围,刀刃流淌银光,辉映深沉黑夜。

    都邪抽出六月雪,盯着逼近而来的三名士卒,虎视眈眈。

    他眼角余光随时注意着分配给自己的那两名江湖高手,朝后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要抓住杨立的手,令其与自己靠得更近一些,怕杨立被人伤害。

    思索了刹那,又觉自己的动作多有不妥,收回了手,沉声道:“大首领,你须时刻跟着我,务必寸步不离。今日,情势极其凶险。都邪计算胜负只在五五之数。”

    “还能有五成胜算,已经不错了。”杨立点了点头,目光与侧身过来的苍树眼神碰撞,而后分开,“你带着我,去将那县丞杀了。”

    “和尚决断倒也算干脆,不枉我们师门二人为你身陷险地。”

    苍树怪笑一声,身形猛然拔地而起!

    当空出剑,剑光若皎皎银龙直击屋顶上蓄势待发的徐守义,也将其身后的四名武者笼罩于其中!

    “来得好!”

    徐守义吐气开声,巨大镰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仙鹤啄食般,镰刀往后一缩,而后以更猛烈的势头啄向那一道银白剑光!

    与此同时,徐守义身后的四名侠客也各自出招,一人脚步一侧,往左顿出半米,正躲过银白剑光笼罩范围,而后一口九环鬼首大刀挣破兽皮包裹,刀气横卷烟尘,咆哮如虎,扫向银白剑光!

    “见我者死。”

    冷森森的声线从那道银白剑光中绽放出来,苍树的身形落在屋脊之上,单人单剑,一袭青衣,正面五个江湖高手的夹击!

    银白丹剑之上,光丝发散,缭绕穹空,将空气抽离,炼成熊熊热浪!

    虽是隆冬时节,屋脊之上的气温却陡然拔高——

    屋檐上的冰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水珠,噼噼啪啪落在地面。

    屋中被迷香迷晕过去的妓子与嫖客无意识地扒着身上衣衫,脸色泛红。这倒为妓馆省下了麻烦,明日天亮嫖客也找不到由头向老鸨索要赔偿银两。

    一宿贪欢,只能不明不白地睡过。

    虚空泛起扭曲波动,徐守义眼神一凛,‘鹤喙’朝后退缩,脚步也跟着后退!

    敌人锋芒太盛之时,经验老道的武夫皆知不该硬拼,暂避为妙。

    四个高手中,亦有三个往一侧退却,唯有鬼首大刀武者一刀发出,有去无回,虎咆声愈演愈烈。

    他并非不想避开锋芒毕露的苍树,而是《狮咆虎啸刀》精要便在于刀势迸发,一往无前,敌死我生,敌生我死!

    当下只能咬着牙,将这一刀完整劈出,否则真元反噬己身,落败的姿势比此时更难看。

    没有与敌决死之志,修什么武道,不如当那些张口大义凛然,闭口蝇营狗苟的读书人!

    鬼首大刀武者额头渗出汗珠,手中大刀宛若被金浆覆盖,浑然间一片纯金之色!

    呼!

    “你倒有勇气。”

    声音与剑刃同时袭来。

    那原本落在屋脊上的青衣苍树慢慢化作虚幻残影,真正的苍树立在了鬼首大刀武者身前,长剑直扫向武者手中的纯金大刀!

    吼——

    武者大喜,此人若一剑斩杀自己的肉身,自己也断难格挡,但是他却是以剑格刀。

    真不知虎啸刀劲悍烈凶猛么?

    苍树漂泊江湖日久,有名的关东虎啸刀客他怎会不知,之所至硬格虎啸刀,自然有其原因。

    虎吼连连,刀剑碰撞!

    当!

    银色剑光只在纯金大刀上轻轻一磕,便将坚硬无比的大刀磕断!

    剑光往虎啸刀客脖颈蔓延,他却愣了下来,不知闪避。

    苍树戏谑的神色成了他眼中最后倒映的人间景象。

    真不知‘人元烘炉截脉心经’之中,为何封涌泉这一招为何叫见我者死么?

    嗤啦!

    一道殷红血线展露于虎啸刀客脖颈处。

    银白剑刃共自刀客后颈迸出的血雾,扫向作云中鹤出,在己身前兜转出数道残影的鹤剑。

    苍树与四名江湖高手激战正酣,除却徐守义之外,另外三名武夫的兵刃拳脚皆难以触碰到苍树的衣角,与其说这是一场围剿之战,倒不如说更像是苍树一枝独秀,力压四侠客。

    青年衣带飘扬,发髻上的木簪于迅速移动之时没有分毫颤抖,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始终带着轻佻而蔑视的神色。丹剑收发之际,如飞鸿银羽的光丝便在周遭蔓延开去。

    “不垢观,你欺人太甚了!”

    蓦然间,苍树身后传出一声爆吼,却是一个大腹便便,持狼牙棒的武夫咆哮着,双腿微弯,紧接着身形暴起,如飞罴扑食般一棒拍向苍树的头颅!

    他是看准了时机的,当下苍树正被鹤剑纠缠着,背后空门打开,正是施展一击绝杀的好时机!

    只见那黑沉沉的狼牙大棒在半空中呼啸雄浑气流,以力撼重山之势凶猛落下——

    徐守义见状心头一喜,就要趁着苍树危急要其性命之时,都忽地瞥见了苍树手中丹剑迅速崩解,顿生不妙之感,飞身后退:“快退!”

    余下两个高手有了先前经验,此时哪敢不听徐守义的话,连忙跟着后退,唯有狼牙棒武夫攻势已成,难以收手!

    咔咔嚓嚓!

    那剑光完全崩解之后,一根根光丝融入苍树的手掌之中,水银之线由手部经脉向全身蔓延。

    他稍稍转头,周身便传出一阵骨骼摩擦的暴鸣之声!

    微泛银光的眸子冷森森地盯着胖大武者。

    “背刺者死。”

第二十四章 大斜千变 鱼龙大活杀

    “什……什么!”

    狼牙棒武者骇然,面色惨白!

    在他的视线之中,苍树的眉心有一道小蛇般的银线扭转盘旋,之后豁然而开,宛若第三只眼般,迸出银色剑光——

    剑光昂扬如龙,将狼牙棒武者的胸膛刺了个对穿!

    另有一道道光丝自苍树周身毛孔中挣脱而出,恣意扫荡屋顶上的所有区域!

    那银色光丝肆虐了片刻,才汇同剑光慢慢收拢于苍树手中,化作长剑样式……

    砰!

    狼牙棒武者的尸体从屋顶跌落下去,血肉模糊!

    远在屋顶几个角落躲着的高手们亦是大惊失色,心中惴惴。

    徐守义偷偷瞥了一眼远处的苍树,面上神色迟疑了起来,手心冒汗,鹤镰都险些握不住。

    成长到这等程度的不垢观,自己还能匹敌么?

    徐守义一时间心神不定,暗自后悔不该贪心朝廷的银子,利令智昏以致今日落入这等进退两难、随时可能失却性命的境地。

    他的目光向下方的街道投注过去,正撞上街道一端,轿子前的县丞抬头,朝其露出一个谈不上善意的笑容。

    县丞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令徐守义不寒而栗。

    苍树暗自调整内息,以真元滋润方才那一招‘封五蕴’为周身穴位带来的疲劳,暂时与屋顶上剩下的三人僵持下来。

    下方的都邪带着杨立,却是披荆斩棘,片刻不停地向县丞所在之地冲杀过去。

    街道之上,血流成河。

    诸多士卒的尸体就七零八落地横在道上,活着的士卒却没有分毫退缩之意,已是红了眼睛,势要与杨立二人不死不休!

    “杀!”

    大枪凌空一扭,如毒龙般直扎向都邪背后的杨立!

    杨立的面具上落了几滴鲜血,在那大枪杀来之际,反应有些慢了,眼见大枪即将扎中他的胸口,都邪吐气开声:“大首领小心!”

    鬼雄刀铮然出鞘,双刀一左一右一交叉,猛地绞住了那直刺而来的大枪——

    双刀一分,大枪应声而断!

    都邪脚步挪移,朝前疾走,鬼雄一个突刺扎穿了士卒的胸口,鲜血溅满他的脸孔,更染红了眸子!

    长街之上,军巡铺武卒的死伤已达四成之多,反倒是那两个江湖高手,一直游走于士卒围攻之外,不时伺机给都邪添一些麻烦,绝不正面同都邪交手,活到了现在还毫发无伤。

    但,这也仅仅是暂时的,都邪早已盯住了两个高手之一的崩枪王昌意。

    王昌意混在士卒之中,一身铁枪,承袭形意拳一门崩拳劲,将之沿用于枪术当中,得以声名鹊起,栖身锐士榜百名之内。

    然而他此时手持韧木枪,士卒进攻之时,他却在不断后退,畏畏缩缩,哪里有崩枪劲悍烈凶狠的气势?

    王昌意内心发苦,表示自己也不想这样。

    关键是那杀得浑身是血的白骨观在锐士榜上的排名可不止高出自己两三个名次那么简单,对方整整高出了自己六十个名次……

    贸然冲上去,杀得兴起的都邪一刀砍掉自家脑袋,比自己伤到人家的几率要大太多。

    等待时机……王昌意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身周士兵流水般往都邪冲杀过去,又割麦子般一茬茬倒在地上,那白骨观的气势在攀升至一个顶峰之后,开始渐渐回落,渐显颓靡之相。

    “喝!”

    士卒腰刀横扫,被都邪一刀截住,而后鬼雄朝着对方头颅直劈而去!

    咔嚓!

    鬼雄刀未触及士卒头颅,真元已先一步自刀身迸射而出,生生镇杀了那名士卒!

    “惨……惨……”

    王昌意喃喃自语,攥着大枪,更抱定了不能贸然出击的念头,只是他这番呢喃之际,另一名江湖高手明月刀已是一个飞身,如月斜空穹,飞挂檐角般飘了出去。

    明月刀身法飘逸,手中弯如月牙的刀器随着身法一个翩转,拨开都邪的鬼雄刀,刀势诡谲,在鬼雄刀弹开、六月雪还未接续地刹那,一刀划向都邪的胸口!

    “宵小之辈!”

    王昌意目光之中,都邪已是暴怒,六月雪在瞬间回防,于明月刀的弯刀之上连连磕击,周遭士兵又一次向都邪包围过来!

    刀枪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明月刀轻笑一声:“白骨观,今日合该我取你项上首级!”

    说话之间,七八柄士卒腰刀凶猛而来,罩向都邪与杨立,完全封锁住了二人的闪转退路!

    都邪眼睛泛红,猛地扭头,鬼雄入鞘,空出来的手抓住了杨立握着鱼龙的手掌:“大首领,借刀一用!”

    王昌意嘴角微动,心中泛起疑惑,观白骨观如今形势,唯有冲破封锁一道可走。

    他此时问自己那个没有半点武功在身的废物首领借刀是做什么?

    “斩敌在此一役!杀!”

    明月刀飞身后退,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下他必然是都邪盯住的目标,趁着武卒对都邪围攻之时后退、捡着机会上格杀都邪才是王道,贸然带头向都邪冲杀,万一激发了都邪的凶性,杀招落在自己头上岂不是坏事。

    八名士卒,八柄宽刃腰刀,围绕都邪杨立飞快转动,如盛放红莲迅速收拢——

    “公子不用怕。”都邪沾满鲜血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意味莫名地笑容,盯着那分身后退的明月刀,向身后的杨立说道。

    “我若死在此地,不须鱼肠道为我复仇,你们快些逃命。”

    杨立说着话题以外的言语,面具覆盖下的脸孔上,无悲无喜,近似冷漠。

    “若连公子都保不住,我们鱼肠道的招牌就砸了。”

    都邪一句话说完,身形暴起,形制为雁翎秋水刀的鱼龙刀当空脱出,在真元役动之下,围绕杨立二人飞转!

    当当当当!

    八柄宽刃直刀的劈杀尽被鱼龙格住——

    莲花杀阵之外,明月刀去而复返,他算准了时机,此时都邪冲破士卒围堵,必是气势衰竭之事,自己于当下向都邪发出杀招,最为合适不过!

    但是待他冲到近前,才发现都邪仅仅凭借一柄鱼龙刀便封住了八名士卒的攻伐!

    糟了!

    明月刀心中咯噔一声!

    弯刀旋转成满月之轮,务求于都邪冲破武卒封锁之际,从这个诡异的战局中退出!

    “公子可知,鱼龙刀的来历?”

    看着那明月刀再度后退,都邪无动于衷,问了杨立一句。

    杨立不言不语。

    他从未关注过江湖事,怎会知晓鱼龙刀的来历。

    “鱼龙刀乃是由先秦荆轲的鱼肠断剑混同百炼真钢重新铸炼而成。”

    “师父曾以此刀施展过一招绝式,公子请看。”

    都邪抬头,左手一招,鱼龙刀凌空一跃,落入面相憨厚的青年手中。

    八名士卒抓住时机,收缩阵型,攻杀而来——

    鱼龙翩转,笼罩都邪、杨立二人。

    真元气荡衣袂,集聚于鱼龙刀刃尖一点。

    都邪抓着杨立的肩膀,振衣而起,一脚踩上一名士卒的头颅,身形折转之际,六月雪、鬼雄握在手中,鱼龙遥指明月刀客。

    刃尖白光隐约泛金色。

    明月刀客即是此刀要跃过的龙门!

    夜色笼罩长街,刀光剑影尽失颜色。

    唯有一线金光自莲花阵中迸出,直穿过明月刀的胸膛,透体而出之后,化作都邪与杨立二人!

    背后明月刀客胸口鲜血迸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

    躲在角落里的王昌意陡然间看到明月刀客身死,那都邪又直挺挺地立在自己身前数丈之外,只觉头皮发炸,惊恐地挥动大枪,骇然吼叫出声:“啊!”

    都邪咧嘴一笑,口中迸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杀!”

    跃过龙门的鱼龙刀气势节节攀升,一刀刺出竟有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气概!

    韧木大枪爆开,一道金线沿着王昌意的手臂,向其肩膀上蔓延开去!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昌意这样惜命的高手断然抵受不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毛孔中爆出血雾,惊恐已极!

    “怎能不杀?”

    都邪冷喝出声,鱼龙挑断王昌意的手臂,向其头颅抹去!

    正当此时,异变陡生!

    初中的时候看过一本被书商盗版的小说,叫做《哈利波特与半血亲王子》

    这本书开启了我对幻想文学的启蒙,甚至在那个时候尝试写了两个笔记本的西幻故事。

    后来查那本书,好像是真名是叫《见习魔法师见闻录》,里面有一招绝世武技,就叫鱼龙大活杀。

    嗯,这一个章节是为了纪念那本给我启蒙的网络小说,致敬前辈。

第二十五章 大斜千变 魔手

    “我说他不能死,你便杀之不得!”

    都邪背后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与那声音一道而来的是一支羽箭!

    嗖!

    箭头扯破空气,迸出暴鸣之声!

    都邪猛然回头,但见杨立已经抢先一步,拦挡在了自己身前,那支羽箭即将射穿杨立的胸膛!

    远处,一名灰衣中年人站在一堆竹编箩筐前,戴着斗篷。

    斗篷下露出半个下巴,被黑黑的胡茬覆盖。

    此时那灰衣中年人抬起头,张开牛角大弓,拉了拉弓弦,发出‘崩’地一声!

    中年人披着灰色大氅,左脚对着杨立与都邪,右脚后撤,标准的箭客射箭姿势。

    都邪已经明了此人身份。

    锐士榜第十七,‘鬼神惊’阳亦辰,因其箭术神魔辟易,箭出鬼神惊而得名。

    “我死后,你们须速速从此离……”

    杨立看着那距离自己愈来愈近的箭簇,闭上了眼睛,箭头之上挟裹的真元带动狂风,几乎要将杨立单薄的身体掀飞出去。

    惯常杀人不眨眼的都邪见此一幕,心底蓦然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感动。

    “燕世子便是这么一个不惜身,辜负先辈所托的蠢材吗!”

    都邪怒吼,往前踏出一步,面孔上的鲜血宛若浮凸于皮肤上的血管,微微跳动着。

    身后的王昌意软倒在地,哆嗦不停。

    亲临一次鬼门关,他已被吓傻了。

    羽箭迸入杨立三丈范围之内。

    杨立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怒吼,无声地笑了笑。

    本不该下山来的,此身除了牵连太多无辜,又有何用?

    “白骨观在此,还轮不到大首领为我挡箭!”

    又一声怒吼,都邪的速度快到了一个匪夷所思地程度,一步踏出,缩地成寸般来到了杨立身前!

    他的怒吼声里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于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拨开杨立的身体,箭簇直穿而来——

    嗤!

    射穿都邪的左边肩膀,留下一个血窟窿!

    “哦?他就是当年意图谋逆的燕王遗子?”

    阳亦辰好奇地说了一句,对于未能一箭射杀杨立与都邪其中之一,毫不在意。

    都邪盯着他,嘴角挑动森然笑容。

    因左肩被射穿,整条臂膀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鲜血顺着手臂滑向指尖,又由指尖滴落地面。

    血液淌过手臂,留下的血痕渐渐泛起乌黑之色,仿若加诸于都邪身体体表的黑色血管般,突突跳动着。

    “哦。看来是了,竟然辅佐大逆之子,鱼肠道居心叵测啊……”

    见都邪不回答自己,阳亦辰也毫无在意,又一次弯弓搭箭。

    三根羽箭搭在攻陷之上,随着他调动真元,拉扯弓弦,牛角大弓张成满月之势——

    “两个里面,总得死一个吧?”

    嗖嗖嗖!

    三箭齐出,呈品字形往杨立都邪二人激射而来!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支羽箭,却被阳亦辰硬生生使出了狂风骤雨,倾倒江海的气势!

    在这铺天盖地的气势碾压之下,长街上众多武卒不断倒退,甲胄被无形之风吹得噼啪作响。

    妓馆前熄灭了的一串红灯笼向一侧疯狂摇摆着,阳亦辰脚下的竹筐一个个飞起,向长街那一头砸落过去!

    屋顶之上,苍树被徐守义纠缠住,无法分身驰援底下的都邪!

    “本有五成胜算的,拖延到当下,却被我和苍树硬生生拖得像是没有胜算了。”

    都邪笑了笑,无力垂下的手臂慢慢抬起来,攥住了腰间最后一柄刀——地藏王。

    而后,手掌终究是轻轻松开了地藏王,搭在了鬼雄刀柄上,伴随着沙沙声响,长刀被一寸寸抽出。

    杨立衣袂发丝朝后飘荡,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也听不明白都邪说的话,只是却还是应道:“本便没有胜算,即使杀尽眼前敌手,县丞背后之人还会再派高手围杀你我,快走吧,都邪。”

    “还请公子原谅我与苍树。”

    “我会替公子扫清街上障碍,助公子擒拿县丞,只是之后逼问其背后之人所在何处的事情就要公子自己去做了。”

    都邪黝黑的眸子与杨立对视,杨立不懂他那句令己原谅他是何意。

    都邪骤然转头,已经遍布如锁链般纹身的左手手臂抓着鬼雄,右手抓着六月雪,双刀齐出——

    “公子,朝前走,抓住县丞!”

    “无需犹豫,尽管大步朝前走!”

    漆黑烟雾自都邪周身缭绕发散,深黑刀光以十字形迸射而出,贯穿整条街道!

    靠近都邪两个手腕上的锁链纹身之中一环,骤然崩开!

    横断一切,镇压豪雄的气势碾过狂风暴雨,三支羽箭在这等气势当中犹如怒海扁舟,摇摆不定,最终折断落地!

    街道之上的士卒步伐摇摇摆摆,比先前更狂猛的‘风’向他们拍打而来,倒卷着一个个武卒的身体砸在街道两边的墙壁之上,更有甚者,直接被这阵‘狂风’抛上了高空!

    ‘鬼神惊’阳亦辰眼神凛然,看着那一道朝自己连突而来的漆黑身影,皱了皱眉头:“枉死刀宗的镇狱刀经?怎么会,那个门派不是早便覆灭了么……”

    “狱断乾坤!”

    在他呢喃之间,黑影已经突进至其身前,一刀劈出,鬼哭神嚎,阴风惨惨!

    阳亦辰飞身后退, 暂避锋芒。

    “大步朝前走啊!大首领!”

    那黑影暴吼连连,一刀更胜一刀,迫得阳亦辰不断后退,根本没有施展身手的机会!

    白骨观的实力怎会突然暴涨到如此地步?

    枉死刀宗真有这般可怕么?!

    果然还是江湖高手将之围剿了的好!

    阳亦辰心念电转。

    街道那边,大逆燕世子杨立已经捡起了地上的鱼龙刀,向站在远处,背负双手的县丞一步步走去。

    一路上,士卒或倒飞出去,或扑倒在地,呻吟不断,尽皆无能阻挡青年的脚步。

    玄色大氅接连天穹,天壤同色。

    青年的步伐极快,又极稳,于县丞身前落定:“在下不会逼供。”

    县丞深吸一口气,身体发抖,仍是捉了一柄散在地上的腰刀,横在身前:“本官即便不会武功,也比你强上一些。断不会被你操控!”

    杨立摘下面具,扔在街面上,冷冷清清地抬起鱼龙刀:“在下是大逆燕王世子,在下是鱼肠道的第一首领。穷凶极恶,不为世人所容。”

    “你若告诉我你背后之人的下落,我不杀你。”

    “笑话!”县丞张元怒声叱骂,腰刀也顺势劈砍向杨立的脑袋,动作僵硬,只是力道还有些可取之处。

    这是开了锋的真刀,不是稚童拿来玩闹的竹刀竹枪,一个成年人将之拿在手中,便初步具备了杀死一个人的要件。

    兵器搏杀,亦比拳脚相争凶险惨烈许多。

    杨立侧身退避,这一个动作也凸显出了他对于兵刃搏杀的无知,即使末流武夫也知道敌手持刀剑砍杀而来,最应当应分的做法,不是退避,而是格挡。

    退避多数时候代表让步,一步退,步步退。

    唯有格挡,之后反客为主。

    可是这次杨立真没有退避的念头。

    他心里生出了恐惧的感觉,恐惧都邪因己而死,恐惧自己造下了这般多的杀孽,以后要下多少层地狱。

    因这一份恐惧,杨立决定自立,如要自立,首先疯魔,方能渐生勇猛果敢。

    “在下绝不是一个慈悲的和尚。”

    “在下是这天下间最毒的魔鬼,你莫要小看我了。”

    鱼龙刀以自身刀刃之利,直接斩断了县丞砍到空处的腰刀,而后顺着断刃,削断了县丞的手腕。

    “啊!”

    县丞惨叫不已,朝后踉跄后退,跌坐在轿子前,长翅帽上的‘翅膀’抖动不休,显示主人断手的疼痛程度。

    鲜血洒在了青色袍服之上,渐渐泛黑。

    杨立蹲在县丞身前,看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看他面容扭曲,内心没有分毫怜悯:“县丞可愿告诉在下,你背后之人的下落?”

    县丞抬起头,露出一个狰狞笑容:“你休想!”

    他猛地前扑,胸口直接撞在了杨立手中的鱼龙刀刀刃之上!

    刀刃穿胸而过!

    杨立内心一片冰凉。

    这人竟能为了官位,冷酷如此么……

    待自家性命也是这般残忍?

    方才那一幕,杨立感受得清楚,那县丞分明是自己撞上了杨立的刀刃,早萌决死之志!

    正当杨立发愣的时候,虚弱地声音在杨立耳边响起:“救……救我父老乡亲……他,在县丞府……救我父老乡亲……燕王,贤明……和尚,慈悲……”

    县丞的双手软软垂落下来。

    杨立松开刀柄,轻轻抱住了他的身体,将之慢慢平放在地上。

    顿了一刻,脸上又显出狰狞之色,像是对地上县丞之尸体分外仇恨的样子,猛地拔出鱼龙刀,向长街尽头大步走去!

第二十六章 迴龙征 慈悲

    诵二十万遍往生咒,即感得菩提牙生。

    诵三十万遍往生咒,即面见阿弥陀佛。

    只是,短短一条街道,一个夜晚,杨立能诵读多少遍往生咒,才能超度县丞不安的灵魂,超度自己的内心。

    他站在丁字路口,收拢了面孔上所有表情,双手合十,低头念念有词。

    身后传来兵刃碰撞、武卒厮杀的激烈一声,声声叩入灵台,令杨立始终不能心神安定。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久居合戈山、不谙世事的杨立自不可能人情练达,但侍奉佛前,神思皆在宇宙真理上苦求的青年却可以算得上是世事洞明。

    县丞死前在杨立耳边说的那些话,已让他惊觉了县丞杀子的狠毒表象之下,又一重悲苦的事实。

    背后之人为了将自己扼杀在这塘石城中,已不惜以县丞家乡父老相挟,更逼迫得县丞将儿子送到自己面前,任己杀之。

    杨立收了声,不再念诵往生咒。

    再念百万遍,也终究不能让当前局势往好的方向发展。

    燕王贤明,和尚慈悲。

    贤明与慈悲不在这往生咒上,亦不在佛法当中,甚至无关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脉。

    既然要破局,便要明白自己有没有破局的能力。

    在县丞府中运筹帷幄的幕后之人,身边必然是层层防护,甚至为自己布下了防护迷阵,杨立独身一人,又未身怀绝世武功,自知没有破除县丞府重重防御的能力。

    若没有破局之能,又当如何?

    为自己加上这一份能力就是了。

    杨立往路口左边看了看,近几日将塘石城转了个遍,对于道路也有些熟悉了,往路口左边走,是县丞府的方向。

    往右边走绕过几条小巷子后,便到了居住的客栈,从客栈往西,会经过盲女与其父亲的早点摊子。

    青年思索了片刻,转身往右边路口走去。

    ……

    斜月清辉,洒在木桶里的一层层冰凌上,柔嫩修长的五指探入桶里,又不时伸出来,反复多次,将桶子里有月光与冰晶结合的光点搅成碎片。

    盲女不盲,不止心不盲,眼睛也亮,一双狭长而柔媚的眼睛里,倒映着粼粼辉光,冷清清地气质便也有着那双眼溢发到全身。

    矮壮中年摊主从在铺子口堆成一堆的桌椅板凳里抽出一只来,横在门口,坐了下来。

    条凳窄窄的,更衬得他身材如木墩子似的。

    一番活计做完,汗也发了,中年摊主觉得有些冷,便将袖子捋了下来,盖住树皮一样的皮肤,探头向盲女问了一句:“闺女,冷不冷呦?”

    哪能不能啊,摊主一看那已结了冰的水桶就知道,必然很冷,他这样做惯了辛苦营生的人想一想都觉得把手伸到冻水里生疼生疼。

    可是盲女却转过头来,向摊主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阿爹,我不冷。”

    “你在那里玩咋子冰棱哦。”

    摊主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并非自己亲生、却好歹也算自己养大的闺女,越发觉得自己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整日里净是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什,路上碰见相熟的邻居也不知道打个招呼,后来提亲的人多了,干脆装成瞎子,把人都给吓走了。

    当下好赖自己还有个铺子,供着闺女吃穿花用也是足够,还能给她攒点嫁妆,以后自己老了她还没嫁人,一个没有夫家的女人咋么在这世道活下去呦……

    中年男人深深地忧愁了起来,闺女默不作声,他却是忍不住又道:“你要在这里呆的无趣,就回乡下,跟着你娘好不好?”

    盲女愣了愣,随即笑道:“阿爹在这里也辛苦,我在这边好歹还能帮衬着些,别赶我走啦。”

    乡下的娘亲自然也不是盲女的生母。这七八年来,闺女多半呆在乡下,中年男人觉得,闺女该是喜欢和娘亲呆在一起才有此一问。

    “阿爹哪舍得赶你走啊。”中年男人拍了拍大腿,“本来觉得你该到嫁人的年龄,在城里给你寻个夫家,总好过乡下那些泥腿子庄稼汉。”

    “你这来了反倒不高兴,每晚都在鼓捣那个水桶。真不愿呆在这里,你就回去罢,阿爹看着怪心疼的。

    找个当庄稼汉的夫家也没什么,苦是苦了点,好在只要人品端正,踏实肯干,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过下去。

    怕就怕你回了乡下又不肯了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中年男人这边絮絮叨叨的,净是一些担心闺女嫁不出去的话,蹲在水桶前,姿容清丽的女子已是听得不耐烦了。

    她撇了撇嘴,低头看了看水桶。

    冰层与水混合,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之下倒映着女子的容貌。

    “我怎么可能嫁不出去嘛……”

    女子喃喃自语,坐在铺子口的父亲没听清楚,问了一声:“啥?”

    盲女俏脸泛红,忙道:“没什么,阿爹。”

    “哎呦,没什么你倒是说说,你在城里呆了半年,有没有看上的人家啊?”

    “阿爹这都要急死了!”

    盲女想要摇头,告诉阿爹没有相中的,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回答接下来阿爹免不了又是一番说教,于是点了点头。

    她一时心急,也未曾考虑过,自己这一点头,接下来阿爹也免不了会对她再度一番盘问。

    遑论是点头还是摇头,父亲的一番絮叨都是免不了的。

    “还真有啊?”中年男人颇为意外,随即又皱眉,“那天晚上来咱们铺子的那个县丞家的公子?”

    “哎,这人虽然家世好,可是品行不端。那天早上还找咱们摊子麻烦,晚上来了又是一番胡话,像是犯了癔症。这人不行。”

    “哪会是他啊。”盲女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父亲,县丞家的公子为何会发癔症,她怎么会不知道,要是不给王伯安吃迷药,让他发了癔症,自己倒不好办了。

    盲女在想另一件事。

    今晚,那个和尚会不会来找自己求助?

    若他真的来了,自己帮是不帮?

    帮助和尚是宗门派给自己的任务,不帮的话,盲女亦有自己的理由。

    一切都要等那和尚来了再说。

第二十七章 迴龙征 误会

    盲女蹲在木桶前,心不在焉地考虑着自己的心事。她这副神态,落在父亲眼中,则分明是女儿思春的模样。

    中年男人心头沉吟了片刻,看来闺女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不是为了诓骗自己,企图在自己这里蒙混过关的。该是真有了心上人……

    中年男人兴致更大,再度向盲女发问:“那会是谁?那天给你送诗文的那个孙童生?

    孙童生倒是不错,只是身子骨太过瘦弱了些,除了死读书,好像也没什么能养活家人的手艺。”

    “那个书呆可是有家室的,阿爹是要让女儿嫁过去做小吗”盲女的手指探入木桶中,一道道清光在其指尖拉长。

    父亲未曾看到木桶中的异象,闻听女儿言语,呆了一呆,随后神色带上了些许恼怒:“我就知道这读书人不是东西,前些日子他还想绕过你给老汉提亲,还好阿爹没有一时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不然岂不是害了你!

    咱家虽然操持贱业,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没做过什么脏污事。他倒想得美,想让老汉的闺女去他家做小……呸!真不要面皮!”

    “阿爹当初看见人家的时候,可是眉开眼笑,哪里有防备人家的意思?”

    “嘿嘿……阿爹这不是替你着急嘛。”中年男人讪讪笑了一会儿,神色一转,拍了拍大腿,“那你也别消遣阿爹,直接跟阿爹说,你到底相中了这塘石县的那户人家?爹爹也好帮你去探探他的家风人品。

    “除了这孙童生,还有李秀才,崔屠夫……”

    中年男人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来过早餐摊子的适龄青年,他哪里还需要再去探人家的家风人品,只要盲女报上一个名字,他一准儿能将这人的身世来历、从小到大都干过什么事罗列的清清楚楚。

    盲女被父亲唠叨得不耐烦了,起了戏弄阿爹的念头,便转过脸来,嘻嘻笑道:“阿爹,我相中的那个人,您可探不出人家的家风人品。”

    中年男人一摆手:“嗨,这塘石县没有阿爹不熟悉的人,你尽管说就是,阿爹还能被你一个小丫头难倒?”

    “喏。”

    盲女手指从水桶中伸出来,指向南方。

    南方天穹呈黯蓝之色,隐约可见合戈山的山势隆起。

    “女儿看上的人,是那合戈山上,野狐禅寺里的小和尚。”

    “啊?”

    中年人闻言呆住了。

    女儿怎能看上一个五常之外、没有田籍的和尚?不行,一定要断了她这个念头!

    摊主这边低头沉默着,内心天人交战,正在整理劝说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闺女的言辞。

    街道的北边,野狐禅寺里的小和尚踩着月光,悄然而来。

    父女之间的对话,杨立恰恰都听得清楚。

    他走上近前,面上挂着柔和笑意,想也不想便向盲女行了一礼:“姑娘真的相中在下吗?”

    话音落地,盲女与其父亲呆立当场。

    中年男人嘴角抽搐着,至到中年,也算阅历丰富的他自然能在瞬间知悉这青年身份——野狐禅寺的和尚。

    再看这青年,眉清目秀,衣衫得体,行止之间从容有度,确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不怪乎自家一向心气高傲的女儿会看上他。

    只是这人说话……也太直接太不避讳了吧?

    早先与青年见过一面,那时的杨立也算是进退有度,几句言语便将县丞公子及其狐朋狗友打发了去,怎地今日会突然失了分寸?

    再看青年自然垂下的袖袍之中,手掌无意识地捏着衣袖,中年男人心头顿时明了,哑然失笑。

    看来说出这般直接的话,这人心底也是有很大压力的。

    中年男人咳嗽了几声,慢悠悠地起身,将条凳堆到门口,眼角余光一直打量着杨立,而后便进了铺子,从里面关上了铺子门。

    婆娘不在这儿,女儿挑夫婿的事情,可得自己好好把着关了。把门闭锁,从里面观察杨立,也好观察个仔细,总好过正面杨立,肆无忌惮地盯着人家打量好。

    要说这事儿来得也太突然,寻常一个登徒子敢当着自家的面,这样同闺女说话,老汉早就抄起一根条凳砸将过去了。不过这人总是女儿喜欢的,而且已经蓄起了头发,算不得真和尚,早晚能还俗。

    入了户籍还能分到一亩薄田,杨立模样又生得俊俏,准能跟自家女儿给自己生个聪明漂亮的孙子……

    摊主愈看杨立,便愈是喜欢。照着自家婆娘的标准,这人也差不了。

    他这边喜上眉梢,门外的男女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杨立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寻常人家怕也不该是像自己这样与人搭话的吧?

    他懵懵然的,不涉人情世故,便有这些个缺陷。方才一路走来,心急都邪与苍树的安危,却还未整理好如何与只有一面之缘的盲女见面言辞,如何搭话。

    于是迎头走来,看见盲女与其父亲交谈,又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内容,便直接顺着话头往下说了。

    这一说出来,杨立就觉得不对劲。

    诡异又让杨立如芒刺在背的沉默持续了大半刻,盲女直起身来,面上红晕消褪,暗暗啐了一声,转头朝铺子那边嗔了一句:“阿爹!你瞧够了没有!”

    中年男人闻言,隔着门缝就要搭话,一张口就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要出了声,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偷瞧女儿未来夫家的事情?不成的……不成的,切不能令他小子觉得老汉看他对了眼。

    于是,中年男人默默离开了门口,往自己的卧室那边走去。

    门外的杨立与盲女这才慢慢各自恢复从容。

    盲女收拢了面孔上的所有表情,看向杨立的目光带着些微冰冷,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跟我来。”

    她檀口轻启,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也不等杨立反应,弯腰提起那个木桶,向街道南边走去。

    杨立在原地呆了呆,只觉得这姑娘性格多变。前几日见她,还是一个羞怯娇弱的盲女,今日走进了看,又觉得其清冷而聪慧,直到与其真正对话的时候,之前的所有感觉便统统不见了,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也无心追究这女子性格究竟是什么样,因而只是呆了呆,便跟上盲女的脚步向前走去。

第二十八章 迴龙征 沙海行舟

    北风裹着月光,于石子路上铺一层银辉,细碎的光同石子搅和着,便也亮晶晶的,冰凉凉的。

    风走小道,如过回廊,杨立的耳边响起‘箜箜’地声响,早已听不见另一条街道上的厮杀之声。

    只是心却始终难能安定。

    杨立抬起头,看着月牙儿,幼年时师父说那月亮是一个烧饼,上面的黑点便是芝麻,天狗每夜都要来啃一点,却鲜少一口啃光,那烧饼也会在被啃咬了之后,慢慢长全。

    杨立心头一直有个疑问,他从未听过那只狗儿喜欢吃又干又韧的烧饼,反倒是肉馒头狗儿是喜欢吃的。师父会不会是欺己年幼,故意诓骗自己,那月亮不是一个烧饼,而是洒了些芝麻的肉馅馒头?

    答案终究无从可证了……

    杨立叹息一声,低下头。前边的盲女停下步子,闪身进入一个破落院子里。

    青年未曾犹豫,跟着走了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串被盲女从水桶中捞出来的水珠。那些水珠自盲女掌中往下流淌,连成一线。

    这一道水线贴着青年的脖颈,冒着丝丝寒气。

    天上的月光幽幽洒下,水线也渐渐换了模样,化为一柄随着光线,时长时短,接近透明的长剑。

    剑名承影,十名剑之末,以千年雪蚕蜕共万载寒冰锻炼而成,随着光线变化而长短不定。

    剑刃散发的寒气令杨立不能再往前一步,他就站在门口,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要求我襄助于你。”

    与剑刃透发的寒气一致的,是盲女吐出的话语,冰冷森然。

    “无当窟着我守在这塘石城,也正是为了等你下山,好令我襄助于你。”

    杨立依旧不言不语。

    盲女冷笑着:“只是若我的生父母在世,若我能看见他们的亡魂,想必他们不会要我帮助于你,更恨不得我一剑刺死你!”

    杨立皱了皱眉头,自下山以来,虽然牵连诸多无辜,也似乎与盲女并未有什么过节,她的生父母不是还在那铺子里,好好活着么?

    念头一转,杨立顿时了然,看来那铺子中的人只是盲女的养父,若如此的话,便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与这位姑娘的父辈之间恩怨了……

    在他思索其中关窍的时候,盲女也在一旁仔细打量着青年脸孔上的表情,观察片刻之后,女子心中便有些讶然。

    他似乎并不将此时于自身的生死威胁放在心上?

    这和尚修佛修痴了不成?

    “姑娘的生父母与在下先父该是有些恩怨吧。”杨立开口问了一句。

    “可不止有些恩怨那么简单。你的父亲亲手覆灭了我生父的江氏家族。”

    杨立点了点头。

    先父燕王生前做过哪些事情,师父也同杨立说过许多,耳濡目染之下,杨立自是有些了解的。

    江氏一门,该是师父所说的山阳十七豪族之一的江氏吧。

    当时昭朝初立,百废待兴。从龙之臣却已隐现骄狂之相,使豪族阶级迅速形成,治下生民苦不堪言,难事生产。

    眼看立国之后,国力便渐渐羸弱,燕王上表昭帝变法以求国强,之后亲手鼎革山阳十七豪族,粉碎盘踞于生民头顶,吸食民血的贵族阶级,尸位素餐之辈亦不能幸免。

    盲女所说的江氏家族,便是这其中被覆灭的一个。

    “毕竟覆灭家族之仇,不得不报。”杨立道,“不过在下此时确有要事请姑娘相助。

    可否在事了之后向在下寻仇?”

    “……”

    盲女断想不到杨立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竟要与自己这个与之有灭族之仇的女子打个商量,还要自己帮他这一回,帮过之后再说寻仇之事?

    若是到时候他跑了,自己又到哪里去寻他?

    简直无耻至极!

    难道这厮修得是厚颜无耻佛吗?佛门哪里有这等佛果!

    杨立丝毫不觉得自己无耻,他是真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可行。

    看盲女不说话,他又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在下虽不是君子,但曾经也是不打诳语的出家人……”

    “你够了!”盲女一转手腕,剑刃便往杨立脖颈上的皮肉陷进去了一点,割破他的皮肤,殷红鲜血自脖颈间流淌下来,低落在几近透明的剑身上。

    “你这和尚竟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

    “先前在养父面前,也要逞口舌之利,占我一个女子的便宜。你算是哪门子的佛门中人?”

    “今日我便杀了你,省得你再去祸害别人!”

    说话间,剑刃一抖,又往杨立的皮肉中陷进去几分!

    剑光倒映出青年的面孔与双眼,面孔中只有一丝不堪剑伤的疼痛表情,而那双眸子,却始终澄澈而坦然。

    “姑娘既杀了在下,便接了在下身上的因果。还请姑娘帮助在下,去一趟县丞府,杀一个人。”

    杨立在剑刃逼近下,未曾后退,反而硬着脖颈向前一步!

    “还是个信命的和尚!”女子美目之中,眼波流转,随着她手腕一转,承影剑顷刻间消熄了光芒,落入水桶中。

    “和尚,你既然信因果,便该知道凡事强求不得。这天下间人人都有自己降临于世间的因,也都有离去的果。你横插一脚,又能改变什么?”

    “你们这些信命的人,到头来也不过被命运了结而已。不如由我来做主。你若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便一剑刺死你。

    你的答案若让我满意,我便帮你这一次。”

    杨立直接道:“请姑娘记下,在下已经不是和尚。”

    这句话令盲女双腮泛红,死和尚故意强调这一句话做什么?莫不是真想做我家的姑爷不成!

    “另外,姑娘的问题,在下答不上来。在下只是觉得,若天下是一个棋盘,众生皆为棋子的话,总该有人走出去,掀了这个棋盘的。”

    “在下先前也与姑娘看法相同。当下不同的是,在下走进了棋盘里,便觉得万事万物皆有可能,掀了棋盘也未尝不可。”

    女子瞥了杨立一眼,道:“走出棋盘便不是宿命摆弄的棋子了么?在我看来,即使成为棋士也只是命运的棋子而已。你的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

    她这算是胡搅蛮缠了,若一味纠缠于人命运因果之辩,恐怕天下间任意一人也给不了女子满意的答案。

    杨立性子温吞,没有急躁,而是低眉顺眼,轻轻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第二十九章 迴龙征 鬼手

    两人对立,陷入短暂的沉默。

    少顷,女子抬起头来,轻哼一声,道:“小和尚倒是有些辩才,我这一关就算你过了。”

    方才杨立那一句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真是言尽了世间万象,也说尽了命运的虚实。其另一层含义便是提醒女子,莫要着相了。

    女子的反应也不算慢,只是暂时压住了与杨立为难的心思。

    杨立欲言又止,想要提醒盲女,自己已不是一个和尚,可方才想起自己先前已经提过这件事,便也按下了这个念头。

    “修野狐禅的和尚也能成就正果么?”

    盲女轻声呢喃了一句,便抬起头来道:“这一次我虽帮你,但并不代表我要放下你我之间的仇怨,你记住了。”

    杨立点头答应。

    “好了,脱下衣服。”盲女说出这一句话,俏脸微红。

    杨立僵在原地,没有动作。

    “我虽要助你这一次,却并不代表我要亲自出手,你快除去上衣!”

    盲女双颊更红,只是在这暗沉沉的夜里,杨立看不真切她面孔上的表情,只是觉得女子的声音更冰冷了些。

    只是他仍旧不敢在一个女子面前脱衣服,哪怕只是光着膀子。

    色戒是佛门第一戒律,肉可以吃,酒也喝得,唯有色戒杨立不敢触碰。

    “哼!”

    盲女冷哼一声,咬牙切齿,从水桶中捞出承影剑,真元鼓荡,衣带飘扬。

    杨立只看到一道道剑光于眼前闪过,身上披着的大氅、上衣便尽数被剑光剥去,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青年的上身纤瘦、骨骼匀称,锁骨盛着月华,在一张俊俏脸孔相和之下,更添几分优柔。

    盲女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小和尚真是细皮嫩肉的,妓馆里的那些红倌人见了必定是爱煞了的’,只是话语涌上喉头,被她硬生生压回肚子里。

    作为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总是轻浮。

    只是试剑江湖多年,自己怎到了此刻才有身为女子的觉悟?

    盲女有些恍惚,她将水桶放到杨立脚边,从冰层中取出一颗鸽卵大小的丹丸。

    那丹丸本色剔透,倒映月华,只是表面之上,又有一道道锁链般的黑色纹络覆盖,美丽的诡异。

    盲女将它托在手中,走到杨立身后,轻轻道:“早已覆灭的枉死刀宗曾有两个绝式流传于江湖,一名魔手,于武夫皮肤上纹刻真元刺青,以外敌之血为引,受武夫真元激发,有力撼千钧,刀断乾坤之能。

    又一名鬼手,内藏于丹丸之中,高手解除封禁,将之化纳于周身穴窍,以自身精气激发,鬼神难当,神佛辟易。”

    “无当窟搜罗江湖,特将这世间仅存之一的鬼手交于我,命我将之加持于你,你莫要辜负了。”

    杨立闭着眼睛,动也不敢动,只是再度点头。

    “你是天生绝脉,此生无缘武道。这鬼手倒也适合你。日后若遇到地学宗师、阵法高手,与之交好。或许可以请其为你大辟丹田泥丸,以阵图为经脉,重开武道之门。”

    “收好你的易筋经,以后终究是有用的。”

    她怎会知晓自身天生绝脉?更知悉易筋经之事?

    无当窟又是个怎样的所在?为何将一听便知是天下奇珍的‘鬼手’轻易送予自己?

    杨立心中冒出了许多疑惑。

    耳边响起一声冷喝:“谨守灵台,莫作他想!”

    盲女一句话令杨立收束了私心杂念,维持住灵台一点清明。

    月光下,女子将那一颗鸽卵大的丹丸含入口中,以承影剑刺破中指指尖,随着血珠渗出伤口,她口中的丹丸渐渐消去一道道锁链纹络封禁。

    染血的手指落在杨立后背之上,由脊骨开始,画出一道缭绕烽烟,烽烟向双臂蔓延化开,女子口中的丹丸愈来愈小,指尖的血液跟着越流越多。

    鬼手藏于丹丸之中,即便是江湖高手要将之完全勾画,转嫁于另一个人的身体之上,亦需要巨量的真元消耗。更何况盲女此时要将鬼手转嫁的对象是一个天生绝脉、断了八成武道可能的废人。

    此中消耗的真元、心力可见一斑。

    女子俏丽的脸孔渐渐泛白,青年的眉头却在渐渐舒展,他能够感觉到一丝丝冰凉又温柔的气劲在骨髓之内传荡交缠,仿若周身错乱的筋骨被人重新整理了一遍似的,遍体舒泰。

    幽幽香气自杨立的毛孔中传出,盲女闻之,美目中闪过惊讶之色。

    鬼手虽是绝式,可也算不得是什么正道武功,单从名字上便能看出来,将鬼手转嫁于他人,闻之骨髓生香的,盲女即便是在典籍中也从未见到过。

    盲女此时心神也必须收束,因而念头仅仅一转,便重新凝聚,专心将丹丸之中的鬼手完整转嫁于杨立身体之上。

    他的两条手臂上出现一道道烽烟状的纹络,那纹络初时呈赤红鲜血之色,后来渐渐泛黑,直至盲女将通身真元全部灌注上去之后,乌黑之色消去,化作冰凌的淡蓝之色。

    淡蓝之色渐渐隐没于皮层之下,融于骨髓,鬼手转嫁便是大功告成。

    “你……穿上衣服吧。”

    盲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口中的丹丸已经化,她收回染血的玉指,藏在袖口之内,只是泛白的脸色却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杨立穿好衣衫,转身便看到了盲女摇摇欲坠地身影,以及其泛白的脸孔,吃惊道:“姑娘你……”

    “不关你的事。”

    盲女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看着杨立,嗤笑道:“你的身子骨太过羸弱,这鬼手一月也最多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后若强行使用,必然性命不保。你当心了。”

    “多谢姑娘告知。”杨立双掌指尖相对,贴合在一起,举至额前,随着腰身下弯,向盲女深施一礼。

    片刻后,直起身来,迟疑道:“姑娘……真的没事么?”

    “假仁假义!”盲女冷哼,不愿承杨立的情,“我有没有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宗门交予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你我两不相欠。下次见面便是我们断仇怨的时候。

    你走吧!”

    “哦。”

    杨立轻轻点头,却是又向女子问道:“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名讳?”

    盲女脸色一寒,冷斥了一声:“登徒子!快滚,再在我眼前出现,我便一剑刺死你!”

    未出阁的女子名讳,岂能随随便便告诉一个外人。

    这和尚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女子面上发寒,内心却觉得杨立有趣。

    “那我走了,姑娘。”

    杨立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女子左袖袖口的血迹。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道:“补气血亏空可食红枣,枸杞,羊肉之类……在下不是在同姑娘讲,在下是在念经。”

    “……”

    待至杨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盲女才慢慢蹲在了地上,眼神迷惘:“这是哪门子的经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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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迴龙征 盘龙阵

    青衣大氅,肩带风霜,一路徐行。

    檐鸱抵月,苍穹廖廓,倾倒寂寞。

    杨立心无杂念,往县丞府的方向踽踽独行,背影伶仃,单薄的身板却也挺得笔直,像是过了河的卒子。

    县丞府上,曾在合戈山下出现过的白衣公子命人搬了把椅子到花园中央的亭子里,坐在花园中央,手指对院落中的守卫、仆役指指点点。

    “请你往左三步,对,就站在那里。”

    “请你站到东南角落里,不要动。”

    县丞府上的差役们对这个今夜霸占了县丞的宅邸之人的指挥不敢有什么怨言,战战兢兢地按照对方的要求去做。

    方才后院里,县丞的妻妾们传出的惨叫,他们可是听得真切,再加诸此人腰间佩戴着银鱼袋,他们就更不敢不听其指挥了。

    那银鱼袋往小了说,也得是朝廷五品官员才能佩戴之物!

    差役们听之任之,白衣公子身后的小童却有些不耐烦,嘟嘴道:“少爷,那人要来,咱们便等他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布阵?只是一个鬼手而已……”

    “小心驶得万年船。”白衣公子徐孝摩瞥了小童一眼,“那人天生绝脉,鬼手可能只能使用一次,不过,若是野狐禅师给他敖炼过筋骨,短时间承受两次也该没问题的。”

    “当下我布置这盘龙阵,便能挡下他一重鬼手,你也能挡下他第二重鬼手,两重过后,他便是废物一个,还不任我拿捏?”

    “不然你以为我不去找县丞的妻女寻欢,偏要费这力气做些什么?”

    小童撇了撇嘴。

    少爷待人温和,但仅限男人,对待女人,其手段却是残忍得令人发指。

    这县丞府中的三两个侍女已经不堪受辱,上吊自杀了。唯有后院里的县丞妻女还剩下一口气,少爷再去找她们循环,恐怕半途便要将人折磨至死。

    “那若是那人鬼手能够激发三次呢?”小童又问了一个似乎不太可能出现的问题。

    “平安玉衣护身,三次亦不能伤我。”徐孝摩扯了扯衣领,露出内里的玉色衣甲。

    他的目光穿过黑暗,看向了花园口,喃喃自语:“野狐禅师再算计无双又能如何,通天伟力之下,人力能有甚么作为?”

    小童托着下巴:“何必这样麻烦,直接派人将他拦在县丞府外杀掉不就行了?”

    仅仅只是一个徐孝摩身边的一个伴当,开口杀人,闭口杀人的却是说得极顺畅,想必受其主人不少熏陶。

    “方才你与那县丞小妾寻欢,若她也不挣扎,直接从了你,你还快活么?”

    徐孝摩笑了笑,问道。

    “好似会少许多乐趣。”小童歪着头道。

    徐孝摩看着花园口一个差役朝这边快步走来,点了点头:“那就是了,行棋不顺,偶有妙手闪现,施展手筋,才是快事。”

    “大人,那人到了。”

    差役跪在徐孝摩脚下道。

    徐孝摩双手搭着椅子扶手,微微弯腰,他已经看到了花园口出现的身影,轻声道:“我知道了,请你先下去吧。”

    杨立从县丞府大门口一路往内里走,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只在路上看到了几具伤痕累累的女子尸体。

    便是这些尸体,让他生了怒意,对于县丞当初境遇亦更加了解。

    那幕后之人实在酷毒无比,对于归服的下官府宅侍女如此淫乐,简直是丧心病狂!

    而县丞该遭遇了多大压力,才铁了心将儿子逼疯,将之送上死路?杨立不敢深想。

    他走到花园口,远远地便看到了在枯萎花木围拢中的小亭子,也看到了那亭中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腰间的银鱼袋令杨立看得分外刺目,他慢慢向白衣公子行半礼,直起身,开门见山:“县丞令我来救他被你操纵住的父老乡亲。”

    声音隔着枯萎花木,传入徐孝摩耳中,他扬了扬眉毛:“哦?他倒敢提,难道不怕本官先一步杀了那些愚昧庶民么?”

    “他不需怕,因为我来了。”

    徐孝摩闻言冷笑,而后笑声愈来愈大,笑得前仰后合,几有止不住的趋势。

    他身后的小童也是拍手大校,指着杨立轻蔑道:“不过是习得了鬼手,便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了吗?”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角色!”

    小童生得粉雕玉琢,说话却毫不客气,恶毒又刻薄。

    杨立不为所动,温声道:“父亲纵使被昭帝打入尘埃,王府倾塌。亦能从一个将死之人口中得到贤明的评价。”

    青年说的是那县丞对父亲的评断。

    “在下即使是个和尚,下了山也依旧是这天下第一大逆。你家少爷是配银鱼袋的朝堂绯紫袍服官员,也要巴巴地赶上来不惜一切代价断我性命。”

    “你说我是什么角色?”

    “作为朝廷大员的伴当书童,府邸里可是没有人教你礼仪?”

    不温不火的几句话,令小童脸色顿变!

    徐孝摩止住了笑声,冷冷地盯着杨立,看了片刻,咧嘴道:“有些意思。倒不枉我亲赴塘石县一趟。”

    “少爷……”小童在其身后委屈道。

    “掌嘴!”徐孝摩冷喝出声,先前待小童极其温和,甚至与其共享县丞府上妻女的白衣公子此时便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对小童声色俱厉!

    小童闻言,脸色煞白,不敢有分毫忤逆,伸出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着自己巴掌,徐孝摩不让他停下,他便绝不会停。

    “二十掌为限。”

    徐孝摩低眉,轻轻说了一句,而后看向杨立:“正邪分立,众生皆向正道,邪道再声名显赫,也终究是不入流的邪道而已。”

    “你是大逆,生下来便是要被摔死的,不容于世。即使修了几年野狐禅,下了山也终究是大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诡辩。”杨立面上宠辱不惊,内心怒火却在直线上升。

    先是查知大昭汉臣与素来不睦的金国武卒有所牵扯,此事杨立原以为是落在了县丞头上,直到牵出其背后之人后,方知没有那般简单。

    再后来又明晓这背后之人——白衣公子竟挟持一县佐贰官,淫乐其府上妻女,又将县丞父老乡亲的性命攥在手中拿捏。

    到了此时,杨立已经怒不可遏了。

    纵然未曾料到对方掌握了自己诸多情报,连刚刚得到的鬼手也被其得知消息,杨立也不打算退。

    拼死一搏!

    佛陀一怒,化身威怒王,教化难调之众生!

    “正邪无须变,众生自分明。”

    “我是大逆,却从来行邪魔之事。如此便被你说成了邪道?”

    “你是朝廷命官,置人父子之情于不顾,令其父子相杀,更以其背后父老性命作为刁难,你怎有颜面称自己是正道?”

    “我不容于天下?呵呵!怕只是不容于你这样的朝廷命官罢!”

    “待我走出这个局,把你们都扫荡殆尽就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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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介绍:
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