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你怎么会认识太子殿下
池棠醒来时,头痛欲裂,眼花耳鸣,茫茫不知所在,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一些知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目光扫了一圈,心陡然沉了下去。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不是她自己的屋子。
那个噩梦是真的!
不久之前,她还在爹爹坟前,诉说着对嫁入东宫的憧憬,一转眼,便落入强人手中。
她无意识地揪住衣襟。
突然,身子一僵,缓缓低头。
昏迷之前,她穿的是一件素白小袄,可如今,她却穿着一件薄薄夏衫,海棠娇红,鲜嫩欲滴。
她记得,她被蒙住眼睛,奋力反抗,后脑撞上了床角,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那现在
池棠用力咬着手指,将哭声忍了回去,随后抹去泪水,从床上爬了下来。
一下床,又是眼一花,同时腿一软,扶着床沿才勉强没有摔倒在地,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酸软无力,脑袋更是昏昏沉沉。
她咬了一下舌尖,借着疼痛让脑袋清醒一些,随后强忍着不适挪到朝南的窗边,打开一条缝往外看,是一个小小的院子。
此时仿佛是午后,阳光灼目,她粗粗看了一眼,院子里约摸有三四个下人。
池棠丢下这扇窗,扶着墙向朝西的窗走去。
西窗小一些,打开,是一片林子。
池棠毫不犹豫地推开窗,估摸了下高度,回头找来一张凳子,垫着爬上了窗台。
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柔响起:“姑娘醒了没?”
池棠怔了怔,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门外的女子没听到回答,又唤了一声。
池棠顾不得多想,抓着窗框翻了出去。
可她手上实在没力气,身子往下一坠,就脱手摔了下去。
摔到地上的一瞬,池棠没忍住,闷哼了一声,疼得眼泪又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房门被推开了。
敞开的西窗很容易被发现,池棠不敢逗留,忍着无力和疼痛,翻了个身,连滚带爬地朝树林深处跑去。
“姑娘姑娘你去哪儿”身后断断续续传来女子的呼喊声。
池棠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跑去。
她逃得急,脚上只穿了袜子,刚跑出去,就被地上的断枝碎石扎得脚心生疼。
她虽是池府无人问津的四姑娘,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姑娘!姑娘别跑……”着急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池棠心中大急,狠狠一抹眼泪,继续向前狂奔。
身体的疼痛激出的那点清醒和力气很快消耗光了,池棠头晕眼花地凭着直觉四处乱撞,耳中嗡嗡作响,连身后的呼喊声也听不清了。
终于,一步迈出,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人瘫软倒下。
这一倒,却没有倒地
她被人揪住后领,提了起来。
被抓住了!
池棠心中惊恐万分,猛然睁大眼睛,尖声喊道:“放开我!放开我!太子殿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身后人滞了一滞,反而将她提得更好,语气震惊:“太子殿下?你认识太子殿下?”
池棠张了张口,却蓦然哑了声。
她已经失了清白,再也没机会嫁给太子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在春暖时送来一盆初绽的花;会在酷暑时送来冰镇的瓜果;会在秋凉时送来东宫的落叶;会在严寒时送来新制的暖脖……
她虽然从未见过他,却也相信他会代替爹爹照顾她,她日日夜夜盼着嫁给他,离开池府那个冷清的小院……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你真的认识太子殿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认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怎么有空让你认识?……”提着她的人喋喋不休地追问着。
指甲嵌进手心,池棠咬紧牙关,正要开口
这时,不知从哪里走出一名青衣人,看了她一眼,道:“主公吩咐,带她过去!”
“主公要见她?见她做什么?这小姑娘有点邪门……”提着她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放下。
池棠根本站不稳,一着地就软了下去,还好那人眼疾手快又将她提了起来,叨叨地抱怨道:“怎么站都站不住呢?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娇弱了吗?以前我师妹”
“她发着高热。”青衣人看了池棠一眼,道。
“发着高热还跑出来?要不要命了?家里的大人都不看着吗?是不是家里人不要你了……”唠唠叨叨的同时,提着她往前走去。
家里人……
心里仿佛被尖锥扎了一下,连擦泪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哎哎哎,怎么哭成这样?难道被我说中了……”
池棠呆呆地听着不绝于耳的戳心言辞,任由身边人半提半扶地带着走。
耳边的唠叨声终于停下的时候,池棠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周围很安静,池棠下意识回了一下头,身后是一片竹林,竹林里不太清晰地传出争执声,她依稀能听得出,其中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是之前追赶她的声音,仿佛是被人拦住了,语气中隐隐焦灼。
所以,这些人不是强人同伙?
正迷茫,忽听得青衣人恭敬唤了一声:“主公!”
随即,一道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不算温和,却也没什么攻击性。
池棠抬起头。
在她的前方有一座亭子,亭子里站了一个人。
她抬头的时候,那人恰好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大约是她站得地势较低的缘故,仰头看他,只觉得身姿如松如竹,格外修长挺拔,光一个背影,已是清贵高华,不可攀近。
“你是谁家女孩儿?”
声音清清冷冷,如同山巅之雪,沁凉沁凉,瞬间惊醒了她。
池棠忙敛了心神道:“我是户部池侍郎的侄女,不幸遭遇强人,求郎君相助,送我回家!我伯父定会酬谢郎君!”
那人沉默片刻,问道:“吴郡太守池长庭是你什么人?”
池棠猝不及防地呆住了。
吴郡太守池长庭。
那是从前的称呼。
现在人们提起他,一般称呼他为先吴县伯。
从前,她总是抱着他的胳膊,亲昵地唤他“爹爹”;
现在,她只能在人前称呼他“先父”。
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池棠哽咽着道:“是、是”
“阿棠!”一道焦急的声音打断了她。
池棠浑身一僵,如雷轰顶。
这声音……
第002章 吴郡太守池长庭
池棠再次睁眼时,茫然了一瞬。
“爹爹……”她无意识地唤了一声。
“姑娘醒了!”身旁有人惊喜喊道,“快请府君!”
记忆骤然回笼,池棠猛地挣扎坐起:“爹爹!”
挣得太猛,她眼前一黑,朝前栽去。
“姑娘小心!”身旁婢女忙扶住她,柔声道,“姑娘别急,府君马上就来!”
府君?
池棠转头看她。
“画屏?”
画屏是跟了她九年的贴身婢女,她去祭坟的时候,画屏也跟着,她被人打晕绑走后,就没再见到画屏。
她的目光往下挪了一些。
画屏随她出城的时候,因为是去祭坟,也是穿的素色衣衫。
现在却穿着一件水绿色的衫子。
那是她们还在吴郡时,画屏最爱穿的颜色。
那时,她和她身边的女孩儿,都喜欢穿着鲜艳亮丽的衣衫;那时,她还是吴郡太守池长庭的掌上明珠;那时,疼爱她的爹爹还在
“你说谁?什么府君?”池棠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郡长官,才称为府君。
画屏被她的样子吓得呆了一呆,讷讷道:“是我们家府君……”
我们家府君……
“爹爹……”池棠喃喃唤了一声,昏迷前的记忆再次涌现,她猛然抓住画屏的手,“爹爹!你也看到我爹爹了?他在哪?他在哪里!”
她记得他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怀抱的温暖。
这难道不是梦?
“我爹爹呢?爹爹在哪里?”她紧紧抓着画屏,喊得声嘶力竭。
“阿棠!”门外传来焦急的一声,声音未落,门就被撞开了。
晨曦斜入,人影逆光。
池棠强自睁大了双眼,看着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俊逸的眉,挺直的鼻,容色灼灼光华。
每一寸轮廓,都如记忆中一样完美无瑕。
还有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杏仁眼,此刻正盛满了清晰的关切。
他撩起袍角,神色温存地在她面前蹲下,捧着她的脸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柔声问道:“好些了没?头还疼吗?身上疼吗?”一边说着,一边将掌心覆上她的前额。
池棠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哽住说不出话,只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从小到大,每次她病时,哪怕只是小小地咳嗽一声,爹爹都会紧张地来摸她的额头。
刚到京城的时候,她也病过一次。
烧到昏迷时,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摸她的额头,她在睡梦中哭着喊爹爹,却没有人将她搂在怀里哄她安睡。
后来听说,是太子殿下来看过她了。
再没过多久,圣旨到了池府,她成了待嫁的太子侧妃。
从那以后,伯父一家对她上心了许多,她又病过几次,请医用药都很尽心,只是再没有人紧张怜惜地来探她的额头。
“爹爹……”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池长庭刚因为她的退烧松了一口气,转眼,这姑娘又哭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疼了还是饿了?……”池长庭心疼地问了一串,可是和先前在林子里一样,这女孩儿就知道拉着他,哭着喊爹爹,半句也没答上来。
池长庭无奈地叹了一声,吩咐下去,先送了碗粥上来,亲自喂着她吃。
她哭归哭,吃还是乖乖吃的,许是真的饿了,和着眼泪一口接一口,吃得很快。
吃着吃着,情绪倒是稳定了下来。
最后一口喂下,池长庭笑着打趣道:“哭这么伤心,原来是饿了,我的阿棠可真是个孩子!”
这话一说,女孩儿刚下去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池长庭慌忙认错:“不是不是!我们阿棠是大姑娘了!”
池棠呜咽了一声,扑进他怀里,哭道:“爹爹,阿棠好想你!”
池长庭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背,一边笑道:“怎么了这是?才这么一会儿没见,这么黏爹爹?还大姑娘呢!”
池棠停了哭泣,抬起头,双手摸上他的脸。
他任她摸着,眉眼含笑,温柔可亲。
是真的爹爹。
可是她的爹爹,明明在三年前为救太子殿下死了。
她亲眼看到了尸体,陛下因此追封他为吴县伯,太子为报他救命之恩,许了她侧妃之位。
她在京城伯父家守了三年的父孝。
他怎么突然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依稀三年前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
池棠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挪开目光。
屋子是陌生的,陈设却很熟悉。
桌上的白瓷茶器是十岁那年爹爹带着她亲手做的,她到哪儿都会带着,却在进京途中不慎碰碎了。
床头的玉兔是用齐国公赏赐的温玉雕的,因为她属兔;后来她十五岁生辰那天,太子殿下又送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凉玉雕兔,凑成了一对。
还有她身上盖的锦被,床尾放的衣衫。
一件件,都是既陌生又熟悉。
“爹爹……这是哪儿?”她轻声喃喃,生怕惊碎了这一场美梦。
第003章 只是个梦而已
月下玉簪初绽,烛边清茶微凉。
李俨轻轻抚着杯沿,神色若有所思。
墙边有人悄然落地,他目光微微一动,垂下了眼眸。
“殿下!”池长庭近前,低低唤了一声。
李俨“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灯下长睫静谧,姣好若女。
池长庭轻咳一声,道:“小女精神不好,吃过药就睡了,等她病好了,臣一定仔细问问!”
李俨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池长庭的办事能力他很清楚,可这么个人,对着自己的女儿,明知道有古怪,却连问都不舍得问。
池长庭也自知理亏,又轻咳了一声,道:“可能之前臣同小女提起过殿下,小女烧糊涂了,说了糊话而已。”
李俨的手指轻轻磕了一下杯身,道:“关于孤的糊话?”
池长庭见他揪着池棠不放,蹙了蹙眉,直起身道:“臣确实向小女夸赞过殿下,可能小女梦魇着了,误向殿下求救!等小女醒了,臣一定好好教导她,遇到危险,千万不能向太子殿下求救!”
李俨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府君心里有数就好。”
太子殿下主动揭过这一桩了,池长庭还没有横到穷追不舍,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虽然京里还没发出圣旨,但殿下离京的消息迟早会传过来,到时候,隐在这山寺中也未必安全!”
李俨淡淡道:“孤不隐藏。”
池长庭微微一笑,道:“确实!躲躲藏藏反而更危险,不如找个合适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江南!”
李俨“嗯”了一声。
池长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殿下已经有主意了?”
李俨拿起茶盏,将凉透的茶水倒在地上,又重新斟了一盏茶,举到唇边闻了一闻,轻轻抿了一口,道:“吴郡陆氏长女陆子衿,远嫁荥阳郑氏,今年夫丧居满,独自离了郑氏。”
池长庭自负沉稳,这时却也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陆氏长女?殿下要借陆氏长女的身份?”
李俨神色淡淡:“不容易引人疑心。”
池长庭“呵呵”笑了两声:“殿下喜欢就好!”
太子殿下主动要求扮女人,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除了尽量满足,还能如何?
“那真正的陆氏长女呢?”池长庭问道。
男扮女装也就算了,撞上正主可不得冤死?
“已经安排妥当,不会出现。”李俨道。
池长庭忍不住瞅着他笑道:“看来殿下筹谋已久!”
李俨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没有理会。
池长庭轻咳两声,敛起笑容:“这次太湖水灾,确实淹了乌头村,还在调查有没有幸存者,有消息再回禀殿下!”
听他“嗯”了一声,池长庭悄然退下。
回到西院落,池棠屋内的灯已经灭了,夜色静好。
池长庭想起白天的那场动静,以及李俨说的那些话,眉心渐渐蹙起。
他从未在池棠面前提起过当朝太子……
……
筷子从碗里抬起,夹着两三粒米饭,池棠看也没看,直接往嘴里送,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对面的池长庭,神色痴呆。
池长庭无奈地放下筷子,柔声道:“阿棠,好好吃饭,爹爹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池棠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低下头吃了一口饭,又忍不住抬起眼偷看了一眼,正好撞上池长庭担忧的目光,她讨好地笑了笑,又重新低下头。
听到对面叹了一声,池棠不由眼眶一热,既想笑又想哭,情绪激荡得让人她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是兴和十三年六月!不是兴和十六年的十月!
她还没有被强人掳走,没有被定为太子侧妃,没有进京守孝,没有离开吴郡
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失去她的爹爹!
她原本还以为眼前是一场美梦,可当她的掌心切切实实摸到爹爹脸上的温度时,她不想深究了。
这一定是真的!那些失去爹爹的日子才是梦!是噩梦!
池棠和着眼泪吃了几口饭,突然回想起噩梦里发生过的事,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碗筷:“爹爹”
刚一开口,又顿住,警惕地看了看左右。
池长庭误会了她的意思,冷哼一声,道:“你身边的人都让展遇拉出去问话了,受了风寒还能偷跑出去,这些个人全部都得好好管教!”
池棠微微一怔,这才留意到屋里都是池长庭身边的人,没有看到她的婢女们。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拉着池长庭的胳膊,悄声道:“爹爹,阿棠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池长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挥退左右。
池棠挨近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脑中整理了好久,才轻声道:“爹爹,我昨天做了个噩梦……”
“我梦见太子殿下奉旨南巡,到了江南”
池长庭突然捂住了她的嘴,目光紧绷,压低声音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女孩儿浑圆的一双眸子清澈无辜。
池长庭慢慢松了手,她才小声开口:“我梦见的。”
池长庭盯着她,低声道:“说下去。”
“太子殿下到了吴兴郡,遇到了乌墩寨的水匪……”女孩儿声音发颤,眼中泪光点点,隐隐恐惧。
池长庭脸色变了变,盯着她看了许久。
池棠抿着唇,泪水涟涟,没有再说话。
接下去的事,她连回忆都不忍。
半晌,池长庭的掌心落在她头顶,轻声道:“只是个梦而已。”
池棠顿时怔住了。
此刻,她还穿着记忆中最爱的桃红衫子,挨在爹爹身旁,亲昵地说着话。
那三年,会不会真的只是个噩梦?
池棠咬了咬唇,问道:“爹爹,陆家大姑娘是不是要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池长庭再次变了脸色。
池棠也变了脸色,揪紧他的衣衫:“是我梦见的!爹爹,我的噩梦是真的!”
池长庭看着她,一点一点收起眼里的震惊。
“巧合罢了”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大概是在陆家听了一耳朵,当时没注意,事后就梦到了,这种梦,爹爹也做过。”
“不是”
“好了!”池长庭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你刚退烧,最要紧的是好好歇息,一个梦而已,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可是”
“阿棠!”池长庭略提声音,镇下池棠激动的情绪。
“太子殿下没有圣旨派遣,是不会出京的”他语气虽然温和,神色却有些严肃,“你的梦也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
微顿,又补了一句:“妄议太子,是要治罪的!”
第004章 失职的婢女
他不信。
池棠一心想着,只要将噩梦里会发生的事提前告诉爹爹,凭爹爹的本事,一定能防患于未然。
但她完全没想过他会不信。
一点也不信。
后来池棠又几次试图说服他,都被他以“只是一个梦”给搪塞过去了,导致她愁得不行。
不仅愁怎么取信池长庭,还愁自己这样发愁会不利于养病。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多了,尽管她无时不刻不在发愁,可一点也不影响病情以惊人的速度好转。
“今天看着好多了,收拾一下,明天下山回家!”池长庭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她重生醒来后的第三天,退烧后的第二天,以及在普明寺的第四天。
池棠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她明明记得应该是反复高烧三日,足足在普明寺待满七天才回家的,回家后,又休养了半个月才痊愈,为此还错过了燕国夫人的寿宴。
怎么会这么快就好了?
难道她以为的前世,真的只是一场不作数的梦?
“好得快你还不满意了?”池长庭失笑。
池棠尴尬地笑了笑,随口问道:“这次请的还是济仁堂的葛大夫吗?”
池长庭略一停顿,“嗯”了一声。
池棠翻着手掌看了看,有点高兴:“葛大夫配的药膏可真好,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褪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其他伤也淡了,应该是不会留疤了!”
她那天跑出去,手上脚上都割破了不少,甚至连耳后也不知道被什么枝叶割了深深一道伤口,可第二天醒来,不但烧退了,伤口也都不疼了。
这些也是她在梦里没有经历过的。
两相对比的差异,真的让人无所适从。
池长庭默了片刻,道:“你还记得那天林子里遇到的那位郎君吗?”
池棠愣了愣,点点头。
那天她发着烧,后来又经历了大喜大悲,中间绑架、逃亡的那段记忆混乱不堪,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是在林子里遇到过人还是记得的,只是那些人的面目已经模糊。
“药膏是那位郎君送的,给你看病的大夫也是他的人。”池长庭道。
池棠有些意外:“那位郎君是什么来头?身边怎么会有大夫?”
“是个过路的外乡人。”池长庭简单地说。
池棠好奇问道:“什么样的人家,出门还会随身带大夫?”他们吴郡可没有家里专门养个大夫的人家。
池长庭道:“不知道,也许大夫只是恰好同路吧!”
池棠点了点头,没有太在意。
她记不大清林子里发生的事了,隐约记得位郎君的声音很好听,就是听着有点冷清。
如此看来,她还受了那位郎君不少恩惠。
伤药和大夫先不提,那天要不是他的侍从拦住她,她还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
真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她刚这么一想,就听到池长庭说:“那位郎君昨天一早就离开了,我已经谢过,你就别惦记了。”
好吧……
池棠乖巧点头。
目光不经意一瞥,正见画屏提着食盒进来,该用晚饭了。
池棠忽地心中一动,问道:“爹爹,锦屏呢?”
话一出口,画屏摆饭的动作滞了滞。
池长庭脸色微微一变,淡淡道:“送去颜先生那里了;你发热当晚,是她值的夜,跑出去的那天下午,也该是她在屋里,既然伺候不好,就不要伺候了!”
池棠惊了一惊:又和梦里不一样?!
锦屏和画屏一样,都是她故去的阿娘留下的婢女。
她第一次醒来时敲门的那个声音就是锦屏,后来还追着她进了林子。
但是从林子回来后,她一直没有见到锦屏。
她身边那些被爹爹拉去问话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只除了锦屏和一个叫坠儿的小丫头。
在那个梦里,她没有翻窗出逃,锦屏虽然因为她生病的事受了罚,却是在回府后才发作的。
原本爹爹是要调离她身边,因她求了情,最后只是罚了月钱,完全没有严重到直接交给颜先生发落。
在池府,只有犯了大错的奴仆才会被交给颜先生,轻则用刑,重则发卖。
“锦屏虽是失职,也不用交给颜先生吧?”池棠试探问道。
她倒不是想为锦屏求情,而是疑惑。
在那个梦里,锦屏没有陪她到最后。
从普明寺回来三个月后,锦屏突然被带走了。
那一次,爹爹非常生气,不许她求情,甚至连理由都不肯告诉她。
她虽然因这件事跟爹爹闹过,但也接受了。
爹爹一向优待阿娘留下的人,何况锦屏和画屏伺候她最久,必然是锦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才会被发卖出去。
可是,锦屏究竟犯了什么错?会让爹爹说都不想说?
池长庭面色微沉,屈着指节在桌上敲了两下,随后看了画屏一眼。
画屏默默退了出去,带着其他人也离了门口。
池长庭这才开口,道:“你知道了也好,以后多留个心眼”
停顿了一会儿,咬牙道:“六月十二晚,那个叫坠儿的小丫头起夜时,看到锦屏打开了你的门窗,还掀开了你的被子!”
池棠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池长庭缓了语气,道:“这些就交给颜先生去审,你不要过问了,只是以后要注意一些,如锦屏这样的固然可恶,可那个坠儿知情不报,也是叛主的行为,留不得。”
池棠茫然地点着头。
其实在那个梦里,她多活的三年中,知道了许多原来不知道的事。
那些阿娘留下的、陪着她长大的人们,也不都是好的,只是爹爹在时,事事都瞒着她,后来爹爹没了,颜先生处理这些人事的时候就没有顾虑过她。
但锦屏犯的错,始终没有人告诉过她。
“爹爹”池棠忍不住问道,“我的那个梦里,锦屏是在三个月后才被赶走的,我怎么问,你都不肯告诉我原因,为什么现在我一问你就说了?”
如果是这样一个原因,即便爹爹不想她知道,颜先生也不会开不了口。
可在梦里,就是颜先生也不肯告诉她锦屏被逐的原因。
池长庭眉心微蹙,似乎也觉得不解。
但很快,他就松了眉心,斩钉截铁道:“梦是假的!”
第005章 偶遇陆大姑娘
六月十六,回城。
马车碾着晨曦悠悠前行,车轮滚动的骨碌声透过帘子传入池棠耳中,催人入睡。
她的病还没好透,一早起来精神了片刻,被马车一晃,很快就困倦了。
也怪这马车太舒适……
池棠懒懒地往画屏怀里一靠,阖上双眸,满足地轻叹一声。
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在吴郡,在爹爹身边,一直都是过的这样堪比神仙的日子。
她虽自幼丧母,却有一个最好的爹爹。
他才动天下,曾写出万金难求的行书,也曾弹奏艳惊御座的琴曲;曾文章风流,引得京中纸贵,也曾伴驾秋猎,一箭双雕得赐锦裘。
不过这些池棠都没见过,只是听别人艳羡神往地提起。
她见到的爹爹,会握着她的手写下她人生中第一个字,会不厌其烦指点她弹琴的指法,会每日下衙回来陪她吃饭,会亲自挑选过问她每一季的衣裳。
甚至连她现在坐的马车,也是爹爹亲自画图、亲自督造,既舒适又好看,她第一次乘坐这辆马车赴宴的时候,别人家小姑娘都羡慕哭了。
后来她去京城也是坐的这辆马车。
只是到了京城后,她因为要守孝,用不上马车,就充作池府公用了。
在吴郡,她是池太守的独女,可以有许多专属的东西;但是在京城,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再没有什么是只属于她的。
甚至她期盼了三年的夫君,也不独属于她一人……
池棠越想越心酸,索性坐起,掀了帘子往外看。
一般男子骑马护送女眷时,多是走在前面,但池长庭却习惯走在右侧,因为池棠习惯坐在马车内的右侧,只要她掀起帘子,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骑着一匹足有她一人高的枣红大马,身姿俊挺,曦光温柔洒落,好看得不像话。
“闷了?”他转过头,唇角含笑,“再一刻钟就到了。”
池棠笑着“嗯”了一声,将车帘挂起,趴在窗边,痴痴望着池长庭。
马车还在,吴郡还在,爹爹也还在!
真好!
池长庭摇头失笑:“今天不怕晒了?等会儿日头可就起来了!”
池棠娇娇道:“那爹爹过来点,替我挡着日头。”
池长庭无奈地笑了笑,拉了拉缰绳,正要朝她靠过来,目光忽然定住
池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行人马正从北面不疾不徐驶来。
马车三辆,随行六人,既朴素,也普通。
“爹爹认识?”池棠收回目光问道。
池长庭也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此时已经催马到了车窗边,语气随意地答道:“不认识。”
池棠没有怀疑,随口道:“他们好像也是要进城……是外乡人吧?”仆从的装扮跟本地的略有差异。
池长庭“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应该是淮南以北。”
说话时,双方在岔路口相遇,都停了下来。
都是要进城,就要走同一条路,同路,总要分个先后。
那一行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而池棠这边明显排场更大一些,作为外乡来的,直接让路也是应该的。
对方也很懂事,派了人过来招呼:“我家主人是吴郡陆氏长房长女,愿请郎君先行!”
陆大姑娘?
池棠惊讶地往第一辆马车瞄了一眼。
车门严实,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么巧?竟然路遇大归的陆大姑娘!
池长庭这边是展遇在答话,池棠便唤了池长庭一声,道:“爹爹,我去同陆大姑娘打个招呼吧?”
陆氏是吴郡第一姓,陆氏的老夫人做过当今陛下的乳母,如今被封作燕国夫人,燕国夫人的独女又进了宫,被封为淑妃。
池棠最好的朋友陆子衫是陆家长房的小女儿,也就是眼前这位陆大姑娘的亲妹妹。
说亲也不算亲,陆大姑娘是原配嫡出,陆子衫的阿娘却是继室,两人是同父异母,陆大姑娘足足大了陆子衫十二岁,陆子衫还没开始记事,陆大姑娘就出嫁了,两人可以说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池棠记得陆子衫并不喜欢这个姐姐,直说她脾气古怪,连带着池棠对陆大姑娘也没什么好感,在那个梦里,她没有见过陆大姑娘。
但不管怎么说,以他们家和陆家的交情,在路上遇到陆大姑娘,她理应上前打个招呼。
池长庭没有同意:“你还病着,不必拘泥”转向陆大姑娘的仆人,“我与陆家大郎素有往来,你家主人算是我的晚辈,既然遇上,理应照顾几分,让你家主人先走吧!”
仆人道了声不敢,又回去请示。
片刻后回来,恭敬拜谢。
重新出发。
池棠趴在窗口望着前方,感慨道:“爹爹跟陆大姑娘跟熟人似的。”
池长庭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前见过人家让路,先互报来历,然后叙话,接着让来让去一刻钟,谢来谢去又是一刻钟,足足耗了半个时辰才重新上路!”
池长庭惊讶道:“他们让路让了半个时辰?”
池棠用力点头:“是啊!她们都太客气了!我还以为你和陆大姑娘也要客气一下,没想到你们都挺爽快的!”
池长庭抽了抽嘴角:“人家让路让了半个时辰,你就看了半个时辰?”
池棠脸一红,小声说:“我就想看看她们究竟能让多久……”
……
回到家里,池长庭一直将她送到锦年院门口,又嘱咐了一通,才匆匆离开。
池棠在画屏的搀扶下往里走,没跟着出门的几个婢女便围着她关切问候。
池棠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目光却落在唯一一个没有开口的女孩子身上。
女孩儿瘦瘦小小,十一岁的年纪,看着却只有**岁,长相也比较普通,看着沉默又怯弱,被动地让人拉着手跟在池棠身旁。
池棠身边的婢女都是池长庭一再筛选过的,个个相貌齐整、身体康健、笑容阳光,像这样的小姑娘,绝对不可能被选中。
但秋光不一样。
她是池棠奶娘的女儿。
梦里的前世一直被池长庭否定,池棠觉得自己需要找一些证据。
比如秋光。
第006章 该给你找个阿娘了
热热闹闹进了屋,画屏扶着池棠在软榻上坐下,回身摆手道:“都出去吧!别吵着姑娘休息了!”
小丫头们往外退。
池棠瞥见低着头也正后退的秋光,突然道:“我记得阿娘有一架翡翠雕的麻姑献寿桌屏,给我找出来!”
秋光的脚步顿时滞住。
“现在?”画屏错愕问道。
池棠点头催促:“现在!马上!快去!”
梦里前世的真假对她来说太重要,之前在普明寺病得半死不活没办法,既然回来了,当然是越快越好。
画屏急忙应下,亲自拿着钥匙跑出去。
婢女春曦捧着茶上前,好奇问道:“怎么没见锦屏姐姐?”
池棠接过茶盏,没有回答。
梦里的三年太过真实,以至于她现在面对没有陪她一起进京的春曦有点生疏,甚至有点排斥。
她不回答,自有人代她回答:“锦屏犯了错,送去颜先生那儿了。”
屋内气氛瞬间一僵。
池府的奴仆都知道“送去颜先生那儿”是什么意思。
春曦收起惊愕的表情,转了话题:“姑娘什么时候惦记上这么个桌屏了,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池棠默默喝茶,还是没有接她的话。
没有印象才是正常的,她原本也没印象。
这个桌屏虽然是阿娘的遗物,但阿娘的遗物多到小小年纪的她根本不会去清点。
画屏管着钥匙也许还有点印象,其他婢女理应没印象。
可是此时身子微微颤抖的秋光,明显是有印象的。
两次开口都没有得到池棠的回应,春曦也察觉到了她的冷淡,第三次开口时,语气便尴尬迟疑:“姑娘是要找出来给燕国夫人作寿礼吗?”
池棠看了她一眼,终于“嗯”了一声。
春曦暗暗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这个……姑娘是晚辈,送这个恐怕体现不出心意……”
语气终究没有平时随意了,但说的话却是出自忠心。
池棠也不是真要拿来作寿礼,便随口道:“那就拿去和爹爹的麻姑献寿围屏凑成一套。”
春曦还想说什么,却见画屏跑了回来,脸色不是很好看:“桌屏一时找不着,姑娘别急”
“我不急!”池棠顿时直起身子,眼睛发亮,不但不急,甚至有点小兴奋。
手心在扶手上拍了两下,池棠道:“你去一趟西苑,跟颜先生说我丢东西了!”
画屏愣了愣,道:“只是一时找不着,我多带几个人再去找找……”
池棠可等不及,当即威胁道:“你不去,我自己去咯?”
画屏忙道:“我去,我去!”
盯着画屏出了门,池棠才放下心来,看了一眼头埋进胸口的秋光,估摸着这事一时出不了结果,便起身道:“我去睡会儿,午时再喊我!”
……
午时醒来,画屏已经回来了。
“颜先生说……”画屏回答得有些犹豫,“让姑娘再仔细找找……”
池棠拿筷子的手一顿,脸色有些不好看。
竟然推托了?
颜先生虽然管着池府的内务,但确实不过问锦年院,而阿娘的嫁妆则一直是由阿娘的陪嫁人家打理,爹爹并不令颜先生插手。
所以一直到离开吴郡时,才发现少了许多东西。
彼时京城的大堂兄已经到了,池府的家事理应由大堂兄做主,可颜先生却强硬地当着大堂兄和所有家仆的面,杖杀了四人,一日之内,雷厉风行地查清了所有东西的去向。
那次抢着要管,怎么这次送上门让他管,却推拒了?
“姑娘别急”画屏还是这句话,一边往她碗里夹菜,一边轻声道,“等会儿我和夏辉再去找找,就算真找不着,也该是姑娘来处理,不然伤姑娘的面子……”
池棠默默地吃完,放下筷子后,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为什么伤面子?爹爹也不亲自处理这些。”
画屏愣了愣,道:“府君公务繁忙”
“我也很忙啊!”池棠理所当然地说,“何况我不擅长处理这些,谁擅长谁来处理不好吗?”
画屏一时语噎。
池棠看了看她,认真地问道:“要不你来?”
“啊……我……”画屏吓了一跳。
池棠摇了摇头,让画屏来,那可真是难为她了。
锦年院里,从前是奶娘管着,后来是锦屏,画屏太过温柔和善,没什么威严。
即便后来没了锦屏,也是春曦负责管教小丫头们。
但是春曦
池棠的目光从春曦面上掠过,停在了一名面相严肃的婢女脸上:“夏辉再去找找吧!”
想找就去找好了,反正是找不到的!
池棠想着,起身往外走去。
“姑娘去哪儿?”画屏追上问道。
“去西苑!”
……
池府人口简单,只有两个主子。
池长庭平时都住在前院书房,后院正房空着,池棠住东面的锦年院,西面则砌了墙,是池长庭的幕僚颜松筠住着。
池棠到西苑时,颜松筠已经得了消息,站在堂前迎接。
石青色的葛巾端端正正垂在脑后,白面短须,眉眼温和含笑,看上去极为平易近人。
池棠正了正脸色,对着颜松筠认认真真行了一个晚辈礼,恭敬地唤了一声“先生”。
颜松筠是六年前来到池府的。
那时她刚刚随爹爹到吴县赴任,颜松筠被爹爹介绍给她时,也是让她行的晚辈礼。
颜松筠虽然在池府待了六年,却和她没什么来往,不过逢年过节见上一见,平时他也忙得很,没空陪个小孩子玩。
真正同颜松筠有了往来是在进京之后。
进京之后,颜松筠待她诸多严厉,但现在对着她还是和蔼可亲的。
一边笑呵呵将她往屋里让,一边亲切问道:“阿棠怎么来了?你那个桌屏找到了没?”
池棠幽幽看了他一眼,道:“让人继续找了,不过多半是找不到的。”
颜松筠“呵呵”一笑,坐下:“再好好找找,锦年院里的事,还是得你自己做主。”
池棠诚恳道:“我还小,不会这个。”
颜松筠略一沉吟,点头道:“确实!”
池棠正心中一喜,便听到他又说:“你小小年纪的,确实难为你了,府君该给你找个阿娘了。”
池棠一愣。
怎么说这个了?
第007章 叛主盗窃之仆
池棠六岁的时候,生母病逝了。
阿娘刚没的时候,奶娘经常会抱着她抹眼泪:“可怜的姑娘啊,日后郎君续娶了,我的姑娘可怎么办?”
池棠日日听着,也跟着掉了不少眼泪。
后来不知怎么,奶娘就没再说了。
而爹爹,也一直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甚至没有将她交给大伯母教养,而是独自带着她来了吴郡。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爹爹续弦的事了。
“譬如丢东西这样的事,倘若有个主母,不说能杜绝,至少也比较好处理。”颜松筠的神态甚是感慨惆怅。
池棠回了神,道:“先生怎么就不好处理了?”前世可以,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颜松筠正经道:“你那里都是娇滴滴的女孩儿,我怎么好审问?还是你自个儿来吧!”
池棠不以为然:“锦屏不也在先生这儿?”
颜松筠一滞,道:“那是府君的吩咐。”
池棠赌气起身:“我去求爹爹!”
颜松筠笑了一声,背脊后靠,施施然道:“锦年院诸人品性我不熟悉,你若要我来查,偷盗财物这样的事,可不比锦屏失职这样的小,锦年院上下、乃至外面的,都得用一用刑,真舍得你那些娇花儿一样的婢女们?”
池棠止住脚步,咬唇不语。
她还真舍不得。
这事是谁做的,她心里有数,但又不能直接点出来;可是不点出来,又委屈了那些无辜的。
但颜先生是说认真的,她见过他的雷霆手段。
他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府君和我毕竟是男子,后院”
“不如让颜姐姐来帮我?”池棠猛然回身,目光灼灼道。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颜松筠不是孤身一人在池府,他跟池长庭一样,都带着一个女儿。
不过颜松筠女儿是养女,名叫颜殊,比她大四岁。
颜殊深居简出,池棠见她的次数比见颜松筠还少。
但前世池棠初进京那一场大病后,颜松筠就将颜殊派到了她身边,既教授她,也照顾她。
三年下来,亦师亦友,如今突然离了她,池棠也有些不习惯。
如果颜殊能回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一直神态悠然的颜松筠脸色却顿时淡了下来,似笑非笑道:“我是受雇在你们家,又不是卖了身,颜殊为什么要帮你?”
池棠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尖刻,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我、我拜颜姐姐为师,好不好?”
上一世,她也对颜殊行过师徒礼,并没有将颜殊视作仆人的意思。
听她这么一说,颜松筠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道:“就算拜师,也要颜殊自己同意。”
池棠连连点头,道:“我可以见一下颜姐姐吗?我当面求她收我为徒!”
颜松筠睨了她一眼,道:“你急什么?此事还得府君首肯。”
池棠忍不住嘟囔道:“怎么什么都要先问爹爹……”
颜松筠笑道:“当然是因为你没娘啊!”
池棠接不下去了……
……
其实这种事问不问池长庭,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凡池棠开了口,池长庭很少有不同意的,何况财物失窃这么大的事。
池长庭回府一听说,直接变了脸色,当即怒令展遇去锦年院拿人。
池棠忙拉住他:“爹爹,这事我知道是谁干的!”
池长庭惊疑不定看她。
“我梦里发生过这件事”池棠期盼地看着他,“爹爹,倘若查出来确实如此,你是不是能信我了?”
池长庭不答,咬牙问道:“是谁干的?”
池棠心头微黯,道:“是陶贵一家”
“混账东西!”池长庭勃然变色。
陶贵是池棠奶娘的丈夫,因为奶娘的关系,陶家颇受重用,管着池棠生母许多陪嫁,因此做起手脚也特别方便。
“还有几个,我记不清了……”池棠弱弱道。
那时她正逢丧父之痛,哪里顾得上这些。
池长庭冷声道:“你放心,他们一个都跑不了展遇!”
池棠忙又拉住他,巴巴道:“秋光身子不好……”
池长庭淡淡点头:“知道了,我会让颜先生对她手下留情。”
池棠松了手,心中黯然。
她想的不是手下留情,爹爹未必不知,但不同意。
奶娘临终前希望她能多照看照看秋光,可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照看了。
池长庭见她如此,不由心疼,柔声道:“这事是爹爹的疏忽,芸姑去后,锦年院确实少了个能当事的”微顿,抚了抚女孩儿细软的发丝,“倘若你阿娘还在……”
池棠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模样,突然想起颜松筠的话,心里动摇了一下。
阿娘去世时她年纪还小,这些年来,有爹爹的照顾,并无多少悲伤剩下。
倒是爹爹,每每想起阿娘必是一阵神伤,看得人心疼。
难道真要给自己找个继母?
池棠忙摇了摇头,拉着池长庭转移他的注意力:“爹爹,我想拜颜先生的女儿为师”
……
拜师的事池长庭没有同意。
他和颜松筠同辈相交,池棠和颜殊也属同辈,拜了师,辈分就要乱了。
至于颜松筠所说锦年院的事他和池长庭不好插手的问题,池长庭嗤之以鼻,仍旧将这件事丢给了颜松筠处理。
颜松筠或许需要把锦年院的人都审一遍才出结果,但是池长庭不需要。
他直接点了陶贵一家让颜松筠盯着审,很快就有了结果。
颜松筠派来向池棠告知结果的正是颜殊。
“……府里的财物是秋光偷了出去,多是小件,已全部录了册”颜殊递了一本账簿给她。
池棠正听得心情激荡,不自觉接过账簿,入手捏了捏,惊道:“这么多?”
颜殊道:“这本账簿是陶贵父子在外贪挪的财物,里面夹着的那张纸上才是秋光从府内偷盗出去的。”
池棠打开看了一眼,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先生说,池府从未出过这等叛主盗窃之仆,何况陶氏深受主恩,比之寻常更是可恶万分”
池棠听得抬起头,心里有些紧张。
这是要说颜先生的判决了,她记得前世
“先生的意思是,当众杖毙,以儆效尤!”
都和前世对上了!
池棠捏紧手心,按下激动的情绪,一时没有对这个结果作出反应。
可屋里却有另一人先作了反应
“不要!”
第008章 先生是人吗
随着一声尖叫,前方有人急冲出。
池棠还没看清是谁,就见颜殊一个转身,挡在了她面前。
但那人也没有冲上来,只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姑娘不要!”春曦的语气又惊又怒,“秋光不会的!她胆子那么小,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受不住刑屈打成招,姑娘你再见见秋光,她是冤枉的!”
池棠抿了抿唇。
她知道秋光不是冤枉的
“没有用刑。”颜殊说着,侧了一步,将池棠让出来,“是她自己招认的。”
春曦喃喃自语:“不可能,她是冤枉的……”
颜殊转头看了池棠一眼:“姑娘不信,可以亲自去问。”
池棠点头:“我信。”
她已经问过一次了。
春曦不敢置信:“姑娘不信秋光?”
其余人脸色也有些不对。
池棠微怔。
前世发作时,正值府中大乱,颜先生用的雷霆手段,又是当众审问,四条人命换得无人敢言。
这次家里一切安好,人是悄悄地审,她早知道结局,自然都信,但放在其他人眼里,还是太突然了。
就连画屏看她的目光也带着惊惧。
池棠起身,道:“不信就去亲自问问。”
……
西苑正堂,池棠与颜松筠上座,颜殊立在颜松筠身侧。
秋光被带出来时,池棠不自觉往前探了探身,打量她的形容。
前世事发后,她只在最后秋光被带走时匆匆见了她一眼,秋光给她磕了一个头,她们都没有说话。
以至于后来她时常会想起那一幕,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只是当时她实在没力气多说了。
这次,她可以了。
秋光还穿着那天被带走时的衣衫,确实没看出有受刑的痕迹,只是眉眼间死气沉沉,薄薄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春曦一见她便扑了上去,抱着她心疼得直哭。
秋光眼里也见了泪,却还是低着头不说话,等到春曦把能问的都问了一遍,她才轻声开口:“桌屏是我偷的,戒指也是我偷的,一共六件,都是我偷的。”
春曦呆了片刻,焦灼道:“你为什么……你有苦衷可以跟我说,跟姑娘说,姑娘不会”
“咦?”颜松筠突然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打断了春曦的话。
他转向颜殊,问道:“苦衷你没说吗?”
“还没来得及说。”颜殊回了一句,向池棠道,“陶贵之子陶尚荣嗜赌,盗窃财物是为还赌债。”
春曦忙道:“姑娘,一定是陶尚荣逼秋光偷的,她不是自愿的!”
“春曦!”画屏忍不住低喝一声。
池棠却恍若未闻,沉眸不语。
颜松筠笑了一声,看了池棠一眼,道:“有人相逼,就可以背主了?”
春曦眼中闪过惊慌,朝着池棠“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姑娘也是从小看着秋光长大的,她秉性不坏,是胆小受了逼迫才会犯糊涂,姑娘看在芸姑的情分上,就饶她这一回吧!”
池棠垂头抚了抚袖口,低低唤了一声:“先生……”
前世她也没有让颜先生要了秋光的命,这次自然也没这个打算。
颜松筠轻笑道:“姑娘自称不善理事,我还以为你是谦虚,原来是真的。”
池棠没有在意他的嘲讽,顾自道:“这事没有传开,府里也并不需要儆效尤,先生若是觉得不好办,先去问问我爹爹也行。”
她开始不明白颜松筠为什么不接这件事,直到他接下后,在有明确嫌疑的前提下,还花了三天才审出结果,池棠才有些明白。
因为不急。
前世事发的时候,府里正乱,他需要快刀斩乱麻;现在则完全不急,池府主人安好,人心稳定,颜松筠甚至有心情拿这件事逗弄一下池棠。
所以根本没必要玩什么以儆效尤。
何况前世那个情形,颜松筠也放过了陶贵一家。
颜松筠没有立即回答,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好似出了一会儿神,才叹道:“罢了,罢了,正好同锦屏一道发卖吧!”
池棠还没细想,春曦先慌了:“姑娘”
池棠转头向她,目光紧绷。
春曦被她这眼神怵了一下,随后还是忧急之情占了上风:“姑娘,秋光的身子你是知道的,有我们这样照顾着还这样弱,要是出去了”语声顿时哽咽,“发卖出去,不也是要了她的命吗?”
池棠木木地看着她,问道:“你想要如何?”
春曦心中半凉。
她不是不知自己过了,可她不敢退缩。
咬着牙根磕了一个头,声音微微颤抖:“姑娘,你答应过芸姑,会好好照顾秋光……”
“所以呢?”池棠冷笑道,“她要是被卖出去,你就情愿跟她一起被发卖?”
春曦愕然抬头,半晌,低头道:“我也答应过芸姑,会好好照顾秋光……”
这情形,这模样,依稀前世。
那时,春曦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悲伤、歉疚、不舍,但毫不动摇。
池棠平心静气去想的时候,并不怨怪春曦。
春曦是奶娘芸姑亲自从人牙手里买来的,说是视若己出也不为过。
在春曦心里,芸姑就是她的阿娘,秋光是她亲妹妹,而同样一起长大的池棠,只是个主子。
她说,纵然府君不在,姑娘也不缺人照顾伺候,秋光只有我了。
“那你便和她一起去吧!”池棠道。
春曦怔怔地看着她,泪涟涟而下。
她忽然用力一抹,伏地,磕了一个头。
“都退下吧!我和颜先生还有话要说!”池棠说着,捧起茶盏。
刚一低头,便见水滴入盏,荡得茶叶儿轻轻打转。
池棠僵着没有抬头,眼角余光却瞥见颜殊从袖笼里摸出一方帕子,递给颜松筠。
颜松筠起初没接,被撞了两下胳膊后,才勉强接过,叹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就是心肠太软!”
池棠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鼻音浓浓地反驳:“心肠软不好吗?”
颜松筠笑道:“你现在好吗?”
“我觉得挺好的!”池棠嘴硬道,“我是有点难过,可是人总是要难过的,不会难过的,那还是人吗?”说着,睨向颜松筠,“先生会难过吗?”
颜松筠:……
第009章 难道真要给爹找个新夫人?
大的竖起了耳朵,小的瞪圆了双眼,都是一副等着看他跳陷阱的模样。
颜松筠微微一笑,道:“阿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池棠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正事要紧:“我记得我们家在城外是有农庄的,有时候府里下人犯了错,是不是会送到庄子上去?”
颜松筠笑了:“陶家那几个,也配送去庄子上?”
池棠祈求地看着他:“卖出去和送出去差别也不大,是不是?”
颜松筠冷笑一声,道:“为秋光求完情,是不是还要在为锦屏求求情?那个也跟了你不少日子呢!”
池棠微微一怔,问道:“锦屏……为什么要害我?先生审出来了吗?”
颜松筠眸光微闪,道:“她嫉妒你投了个好胎,看你不顺眼。”
池棠瞠目结舌:“真、真的?”
这理由……好像有点随便啊……
颜松筠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年秋天的风寒,前年夏天的膝伤,大前年……”林林总总,竟然足足有七回!
大致从芸姑病逝后,锦年院都是锦屏做主,她便时不时做一些小动作,每一桩都不是特别严重,只让池棠吃一些小苦头,却持续了那么多年。
要说想害她,也说不上,这样一来,似乎嫉妒一说竟也合理?
颜松筠说完这些,接了一声叹息,道:“你要是有个阿娘,哪至于被个婢女折腾成这样,别说府君看着心痛,就是我们这些外人也替你心酸啊!”
池棠一时语噎。
怎么又说这个了?
颜松筠见她被堵了话,越发起劲:“你看刚才那个婢女,眼里可有你?为着一个犯了错的秋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质问你,你这还算个主子吗?”
池棠被他说得黯然低头。
颜殊在旁轻咳了一声。
“我听说,你原打算将那架桌屏找出来,作为府君送去陆府的寿礼?”颜松筠突然换了话题。
“嗯?啊……”池棠答得有些茫然。
颜松筠又叹了一声,道:“这怎么能行呢!那是你娘的陪嫁,府君要是拿了,传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
池棠涨红了脸,眼中泪光盈盈,羞愧得不敢抬头。
她从前是懵懂,重生后则一心只惦记着爹爹的安危。
管不好下人,她无所谓,被婢女折腾,她也不在意,可没想到她的不懂事会连累到爹爹。
“咳咳!”颜殊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颜松筠终于换了语气,语重心长道:“这些也不能怪你,谁让你小小年纪就没了娘,没有人教导你这些”
池棠心中一动,悄悄看了他一眼。
说这么多,该不会还是为了……
“府君这些年既当爹又当娘,日子过得委实不易,如今出了这两桩,府君更是自责得茶饭不思、夜不能眠”
夜能不能眠池棠不清楚,但是茶饭不思从何说起?爹爹每天都有跟她一起晚饭啊!
“你一向孝顺乖巧,不妨帮府君留意一下合适的主母人选,只要你亲自看中的,府君一定会慎重考虑!”
让未出嫁的女儿替父亲相看亲事,这么尴尬的事,他还真说出口了!
池棠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是不是先生替我爹相看的,都没有被考虑?”
颜松筠呵呵一笑:“我毕竟见不到人家姑娘,顶多看看家世,比不得你可以直接看到姑娘家的人品!眼下就有一处好时机,燕国夫人的寿宴上”
“我自己来就是了!”池棠忍不住打断他,“我做得不对,爹爹和先生都能纠正,至于内院诸事,大不了我自己学着处理!”
突然起身,向颜殊一拜:“请颜姐姐教导我!”
颜殊却是一脸错愕。
颜松筠忍俊不禁:“她哪里会咳咳……这事不是你爹没同意吗?”
……
“这事……倒不是我不同意”池长庭耐心地解释着,“上回你说想拜颜姑娘为师的时候,我去同颜姑娘商谈过了,师徒名分并不重要,她也是愿意教你的。”
“那是颜先生不愿意?”池棠追问道。
池长庭笑了一声,道:“颜姑娘愿意就行,颜先生管不了这么许多。”
“还有哪里不妥?”池棠不解。
池长庭道:“颜姑娘确实深得颜先生真传,于算学尤其精通,便是女红之类也无一不能”
池棠一边听一边点头。
颜殊是个天赋极佳的人,年纪轻轻,就将颜松筠的本事学了七八成,唯一欠缺的就是人情世故。
这却是她这个年纪没办法一蹴而就的。
“但颜姑娘也没学过内宅主事,最多帮你管管账簿往来,锦年院里的人事,她并不比你懂多少。”池长庭道。
池棠皱起脸。
确实,前世颜殊在她身边也就是教一些算学、女红,不过那时她身边只剩了没几个人,也不需要怎么管。
“难道真要给爹爹找个新夫人?”池棠嘀咕道。
“你说什么?”池长庭倏地低头看她,眼神略带惊悚。
池棠想起这几天受到的荼毒,没有太多挣扎就把颜松筠卖了:“颜先生说爹爹该续弦了,让我在燕国夫人寿宴上替爹爹相看相看!”
说完,就看到池长庭一张脸变了又变,最后眼神锐利地朝她看了过来。
池棠下意识挺直了腰杆,一脸无辜。
池长庭冷着脸,按在她肩上,将她推到书案前,左手抓了一堆白纸,右手抓了一本书册,道:“仔细抄,回来检查!”说罢,下意识撸起袖子。
撸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池小姑娘正瞪圆了一双明眸看着他。
池长庭缓缓吸了一口气,不疾不徐放下袖子,掸了掸,轻咳道:“仔细抄写,我去去就来!”
而后,负手端方走出,跨出门槛后,渐行渐急,最后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恍聚怒气。
池棠目送走了池长庭后,唇角一勾,幸灾乐祸的表情起了一半,又被外面黑透的天色给压了下去。
低头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本册子,咬起了笔杆。
爹爹不会要她把这一本都抄了吧?
池棠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翻开第一页。
目光突然定住
第010章 很快就有你忙了
池长庭从西苑出来的时候,太守府内多处已灭了灯火,月光照在石径上,如覆了一层寒霜。
他伫立片刻,转头望了一眼锦年院的方向。
重檐深处,灯色昏沉,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安然。
他微微一笑,背着手朝前院走去。
锦年院一下子走了那么多人,还是要尽快填补上,不能让阿棠觉得冷清了……
池长庭一边想着,一边跨入书房院门,却见到画屏立在门口,微一错愕,立即大步入内:“阿棠!”
“爹爹,你回来了……”书案上抬起一张睡眼惺忪的小脸,揉了揉眼睛。
池长庭心疼得不行:“我不是让你不用抄了,先回去歇着吗?怎么展遇没跟你说?”说着,就要回头瞪展遇。
池棠忙道:“展遇说了,是我有事要跟爹爹说,才留得晚了!”
事实上,池长庭刚出书房没几步,就想起女儿刚刚病好一些,忙不迭派了展遇折回,嘱咐她先回去歇着。
要是没什么事,池棠当然不会这么用功。
可是看到池长庭随手塞过来的那本书册内容后,池棠想起了一些事,迫不及待想告诉他,便留下等他回来。
至于一等就等到深夜,池棠也是没料到。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池长庭蹙眉道。
“明天一早你就去衙门了,又要等上一天。”池棠嘟囔着,揉了揉脸,揉出几分精神来,才抓起桌上书册,跑到他面前。
“爹爹!”朝他身后摆了摆手,等到屋里没了第三人,才举起手中书册,神秘兮兮问道,“爹爹,你搜集这些,是不是要找人带头平抑粮价?”
池长庭眼神一惊,抽走她手里的书册,瞄了一眼,笑道:“你还知道这个?”
他从案头随手拿的,是今日衙门里刚抄录整理出来的吴郡粮商名录。
今年四月太湖暴雨成灾,吴郡虽然受灾最轻,可也影响了今年的庄稼,马上要入秋了,粮价已经开始上涨,他需要防患于未然,才让人整理了这么一份名录。
目的,确实如池棠所言。
池棠得意地弯了弯眸子:“我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爹爹最后选了谁!”
“选了谁?”池长庭挑眉问道。
这本名录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心里也还没决断。
“是沈家!”池棠高兴地宣布。
“哦?”池长庭语气随意地应了一声,拿着名录走到书案后坐下,翻了几页,按在写着“吴县沈鑫”的那一页上。
池棠趴在书案一侧,小声道:“沈家不但带头止住了吴郡粮价上涨的势头,后来还出资招募流民做短工,帮爹爹解决了太湖水灾的许多后患。”
池长庭眼睛一亮。
招募流民做短工,这倒是个好主意!
“爹爹尽管放心用沈家,沈家父女品性都不错!”池棠差点没拍胸脯替沈家担保。
她原本并不知道这些。
前世去了京城没多久,沈家也举家迁到了京城,沈家姑娘登门求见时,她才从颜殊口中知道了这些渊源。
那时爹爹都没了,沈家还不忘逢年过节以沈姑娘的名义给她送礼,可见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人家。
听到池长庭“嗯”了一声,池棠激动问道:“爹爹,你现在可信我了吧?我那不是梦,是真的!”
池长庭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池棠未觉有异,拉着池长庭开始说正事:“爹爹,你说太子殿下没有圣旨派遣不会出京,可在殿下遇刺之前,并没有听说殿下要到江南来,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吴兴郡了,这是为什么?”
池长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头:“不知道。”
这并不是池棠最关心的事,因此她听了一句“不知道”就匆匆放下了,又问:“还有,爹爹是吴郡的长官,怎么会突然跑去吴兴郡?”
池长庭笑了笑,道:“这些都是你说的,我怎么知道?”
池棠一怔,喃喃道:“爹爹,你还是不信我吗?”
池长庭站起身,按着她双肩将她推着转身向门:“不早了,回去睡吧!”
池棠挣开他的手转身,脸上又急又委屈:“我都捉出了陶贵一家,也知晓沈家帮爹爹要做的事,这些还不够证明吗?爹爹为什么就是不信?这么大的事,难道我会乱说?”
池长庭叹道:“就是因为这么大的事,我才犹豫不决”
“可是现在已经六月了,太子殿下十月二十二遇刺”
“阿棠!”池长庭沉声打断她,叹着去扶她的肩。
女孩儿负气一扭,挣开不理。
池长庭矮了身子看她,柔声道:“你说的这些,爹爹都记住了,爹爹会仔细考虑的,今天不早了,先回去歇着,嗯?”
女孩儿看了他一眼,终是收了怒气,低低应了一声,转身慢吞吞朝外走去。
娇娇小小的背影,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池长庭不忍,正想喊住她再安抚几句,池小姑娘却突然停步转身
“爹爹,我以后可以来你的书房练字吗?”池棠祈盼地看着他。
池府最不缺的就是屋子,因此池棠从小就有自己单独的书房,不需要到池长庭的书房来练字。
“爹爹书房的书比较多……”池棠目光闪烁地解释着。
池长庭也不戳穿她,点头道:“你喜欢就过来吧!”
见她脸上有了喜色,池长庭也觉得松口气。
他的书房里只有一些不重要的案卷,被她看了去也无妨,就当哄女儿开心了。
虽是不要紧,还是叮嘱了一句:“书房里有些案卷,你看了也无妨,只是不必说出去。”
池棠忙不迭点头,觑了他一眼,尝试着得寸进尺:“爹爹有亲笔书吗?我想临摹爹爹的字,不用特意写,平时写好的就行,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池长庭似笑非笑看她,道:“来往公函也是你能看的?”
池棠尴尬地说:“我就是看爹爹辛苦,想为爹爹分忧……”
就如这次的粮商名录,她多了解一些爹爹公务上的事,就能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多帮上一些忙。
说不定太子遇刺的事,她也能发现一些端倪。
可池长庭却不以为然,笑了笑,道:“你的心意爹爹领了,只是人各司其职,公务上的事,不该、也不能是你来分忧”摸了摸她的头,“你也别怕闲,很快就有的你忙了!”
第011章 她要被教导了
池棠不知道池长庭说的“很快”是多快,总之接下来的几天,她还是很闲。
颜松筠在开头拖了几天后,也不知是不是被池长庭找上门谈过话的原因,接下来的处理十分干净利落。
第二天,秋光同她的父兄一起被赶去了城郊农庄,锦屏则被发卖了出去;
第三天,春曦拜别她,跟着去了城郊农庄;
第四天,颜殊来了。
颜殊是受了池长庭的延请来教池棠算学和看帐的。
一摞账簿堆在手边,面前铺了一张纸,池棠摇了摇笔杆,写下刚刚算出的答案。
“姑娘对算学很有天赋啊!”颜殊神色间难掩震惊和赞赏。
池棠红着脸羞涩一笑:“颜姐姐唤我阿棠就是了。”
都学过一次了,必须有天赋啊!
颜殊擅长的很多,但前世只重点教她算学以及打理嫁妆,连女红也没教,她再没天赋,三年下来,该会的也都差不多会了。
虽然都会了,池棠却不太愿意花心思去打理自己的嫁妆。
重生后的这些日子,她心里只记挂一件事
爹爹不能死!
甚至连好友陆子衫的劫难,她都还没仔细想过。
这两天,她将池长庭的书房大致翻了一遍,公文大多是下官呈交的,内容杂七杂八,对她来说十分艰涩难懂,需要花费点时间好好研究,好在现在也没什么事做
想到这里,池棠目光一动,抬起头看颜殊,问道:“颜姐姐,我爹爹说要找人教导我理事,最近府里有进人吗?”
颜殊想了想,摇头:“并不曾听说。”
池长庭说她“有的忙”不是仅指颜殊。
他一面请了颜殊教她理外事,一面还声称要物色人选教她理内事。
双管齐下的话,池棠确实不得不忙。
然而颜殊来了,另一位老师却一直没有消息,反而是先迎来了燕国夫人的七十大寿。
这一日清晨,池棠穿戴得整整齐齐,带上画屏和夏辉出了门。
刚走出大门,就愣住了。
“怎么这么多?”池棠惊讶地看着正在往车上装的寿礼。
好像比她上次看到的礼单足足多了一倍?
池长庭正站在门口,一身绯色官服,衬得他身姿俊挺,容色朗朗,唇边一丝笑意赏心悦目。
看到女儿出来,池长庭唇边笑意愈深,指着一车寿礼为她介绍道:“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
池棠一看,以她的名义送出的寿礼都快赶上太守府的礼了。
“这……”池棠看得心慌慌,“爹爹,这是要做什么?”
她一个小辈,给燕国夫人这样的长辈送礼,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了,太过贵重反而不合适。
池长庭含笑牵起她的手到马车前,道:“爹爹为你请了燕国夫人亲自教导,燕国夫人已经答应了,今天见了老夫人表现好点,知道不?”
池棠呆了呆,磕磕巴巴道:“燕、燕国夫人?”
她只当爹爹要为她请个老师,居然直接请动了燕国夫人?
池长庭点头笑道:“对!燕国夫人德高望重,教导出来的淑妃娘娘,连当今陛下都称贤,爹爹还是托了贵人说和,才请动老夫人亲自教导你,你可要惜福!”
池棠看着满面春风的爹爹,默默地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
她和陆家的七姑娘陆子衫是闺中好友,燕国夫人她当然也见过。
德高望重确实德高望重,就是
陆府厅堂内,池棠跟着池长庭向燕国夫人拜完寿,随着老夫人的招呼站到了陆家姑娘们身旁,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堂上端坐的燕国夫人。
七十岁的老妇人,脸庞清瘦,坐姿笔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每个朝她拜寿的,无论是家中晚辈,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她都只是淡淡颔首,唇角牵起的弧度十分有限。
池棠心中暗叹,默默低下了头。
这么大喜的日子,燕国夫人还是这么严肃,连站她身旁的几个亲孙女都个个噤若寒蝉,可以预想,以后她也将成为噤若寒蝉的一员了。
呜呜呜,她要被燕国夫人教导了……
……
“什么?府君请了我祖母教导你?”陆子衫失声叫了起来。
叫完后悔莫及地捂住了嘴,还很心虚地朝门外张望了一下。
拜完寿后没多久,池棠就被陆子衫拉进房里说悄悄话了,这么个震惊的消息,她当然要第一时间告诉陆子衫。
果然,陆子衫最懂她的惶恐。
陆子衫是陆家最小的孩子,从小被父母兄长宠着,人生第一个跟头就是栽在燕国夫人手上。
她七岁的时候,被她爹送到老夫人身边教养,结果才去了三天,就发起了高烧,被她娘哭着抱了回来。
那三天给陆七姑娘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从此碰到老夫人,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顶着一碗水站半个时辰……走错一步就要回头重来……吃饭……”陆子衫一边转着圈一边念念叨叨。
关于陆七姑娘四年前的遭遇,池棠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此时左耳进右耳出,一心只顾盯着眼前久违的明艳容颜。
眉眼鲜活,好似三春之花初绽,生机勃勃得令人几欲落泪。
陆子衫浑然不觉好友的异常,转了几圈,又坐回池棠身边,拉着她的手,一脸心疼:“阿棠,府君不是一直很疼你吗?怎么突然这么狠心?”
突然,她脸色变了变,小声问道:“府君是不是、是不是……”
池棠等了半天,也没等她问出口,便追问道:“是不是什么?”
陆子衫目光闪烁:“是不是要给你找继母了?”
池棠:……
……
此时,池长庭正在一名陆府家仆的殷勤引路下,绕径转廊,进了陆家大郎的书房。
家仆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侧身弓腰,让池长庭进去,而后关上了门。
门内是个小小庭院,墙角、廊下、包括院内的树上,都守着暗卫。
池长庭独自到了房门外,低声唤道:“主公!”
里面清清淡淡一声:“进来!”
池长庭推门进去,反手将门掩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一抬头,顿时愣住。
“如何?”李俨瞥了他一眼。
池长庭微微一笑,诚恳赞道:“殿下如此扮相,天衣无缝!”
李俨神色淡淡看他,不为所动:“孤不是问这个。”
第012章 阿棠害羞(加更)
“乌头村的幸存者找到了!”池长庭说起这个,忍不住扬起唇角。
“这几个人自从乌头村被淹后就躲了起来,郡王府开仓施粥,吴兴郡的流民都在往乌程县去,唯独他们没有去,臣已经让人同他们接触了,想办法带到吴郡来。”
李俨点了点头:“动作小心些!”
“臣明白!”池长庭道。
又说了几句,池长庭再拜行礼:“臣还要去衙门,不打扰殿下了!”
池长庭只是先送了女儿和寿礼过来,拜过寿后还得回衙门去,等下衙了再过来赴晚上的寿宴。
李俨摆了摆手,道:“去吧!”
池长庭起身后退了一步,又想起一事,再拜了一下,道:“小女的事,多谢殿下费心了!”
燕国夫人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老人家,要不是太子殿下开口,她也不会这么轻易答应教导池棠。
教导不教导还在其次,关键是燕国夫人做过当今天子的乳母,池棠跟着她,多少可以弥补下丧母的不足,日后在婚事上也好一些……
“一句话而已,谈不上费心。”李俨随口应了一句,忽然想起,又道,“年初西域进了几匹织成,孤看皇妹和薛十二都很喜欢,便留了一匹,回头让老夫人赏给池姑娘吧!”
池长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织成是一种产自西域的丝织物,十分名贵,深受公卿贵女们喜爱,但是太子殿下知道贵女们喜欢用织成做什么吗?
无论如何,这份心意池长庭还是领了。
答谢之后,池长庭握拳抵唇,轻咳一声,道:“听说老夫人管教甚严……呃,小女年幼,还请殿下得空美言几句。”
话音刚落,屋内一角的梁上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脱口而出的“你”字说了一半,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池长庭随意瞥了一眼,仍旧殷切看着李俨。
李俨虽也意外,还是点了头:“孤会请老夫人手下留情的。”
池长庭这才欣喜谢过,高高兴兴走了。
他一走,梁上人便嘀咕了起来:“他是疯了吧?殿下又不是来帮他带孩子的,帮忙请老师还要帮忙盯着不让老师管教严,管教严不好吗?哪个师傅不严,我当年……”
李俨恍若未闻地从后门走出,循着一条幽深小径往西北向走去。
嘀咕声一路跟随,却始终不见人影。
“……太堕落了!太堕落了!这才几年不见,池长庭怎么堕落成这样?乍一看还没发现,一遇上他女儿的事就暴露了,整个跟被人换了脑子似的殿下你说是不是?”
角门推开,李俨淡淡“嗯”了一声。
暗中那人得了回应,顿时语气兴奋:“殿下也这么觉得?”
李俨又“嗯”了一声,抬脚进屋,淡淡道:“好似换了你的。”
……
池太守的女儿刚刚跟陆七姑娘说完悄悄话,正手牵手走出屋子,要同其他来拜寿的小姑娘们会合。
刚出屋子,陆七姑娘又想起了一出:“今天萧五郎也来了,就在东园,我们去看看!”
池棠顿时毛骨悚然,狠狠拉住她:“不去!”
陆子衫惊讶道:“你不是最仰慕萧五郎了吗?上回他来吴县的时候,你还偷偷丢了唔”
池棠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我没有!我那是丢给我爹的!”
萧五郎萧琢是有名的美男子,每每出门都会引起掷果盈车的效果,上回来吴县的时候
她一开始确实是去看萧琢的,没想到看到爹爹和萧琢同车而坐。
池太守那也是曾经享誉大江南北的美男子,只不过后来成了亲,又有了点年纪,就很少出风头了。
那次竟然和萧琢一起坐着轺车进城,简直把吴县的少女们都乐疯了,水果香囊不要钱似的往车上砸去。
池棠一看池长庭怀里居然比萧琢少,便解下香囊打算给池长庭争点面子。
可惜扔歪了。
陆子衫拉下她的手,嘻嘻一笑:“阿棠长大了,还会害羞了!”
不信!继续拉着池棠往东园去。
池棠大急。
前世陆子衫就是跑去偷看萧琢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人。
此后痴恋数年,终得香消玉殒。
前世最令她痛心的两件事,第一是丧父之痛,其二,便是陆子衫之死。
好在陆子衫这段致命的孽缘几乎从头到尾都被她看在眼里,没看到的,陆子衫也主动交代补全了。
比如今天的初遇,前世池棠因为病着没有参与,但事后陆子衫详细描述过不止一次,池棠知道得比亲眼见到还清楚。
现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陆子衫去见那个人!
池棠死死拖住她的手:“我现在已经不喜欢萧琢了!我不喜欢萧琢了!”
正嚷嚷着,忽然响起一阵大笑,止住了她们的拉扯。
“五郎还没年老,就已经色衰爱驰了,哈哈哈……”
池棠听出来了,嘲笑声出自陆子衫的堂兄,陆三郎。
而这一声嘲笑,明显是当着当事人的面的。
也就是说
陆子衫已经转过头去,顿时两眼冒光,这是正常少女看到萧琢时的反应。
池棠已经不正常了。
她的目光越过容光灼灼的萧五郎,落在他身后不远处、刚刚拐了个弯出来的一道人影。
是他!
池棠一把抓起陆子衫的手,扭头就跑,仿佛身后有一百只恶狼在追赶。
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觉到肺快爆炸了,池棠才被迫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回头看看甩开那人没。
应该甩开了……
池棠松了一口气。
她们正在一座小石桥上,桥的一端是她们跑过来的小石路,另一端是一片竹林,周围只有她和陆子衫两个人,连她们俩的侍女都不知道被甩在哪里了,更别说其他人了。
“阿、阿棠……”陆子衫累得喘不过气来,“你、你不是、不是刚生过病吗?怎么、怎么跑那么快……”
池棠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心有余悸:“太、太险了!”
陆子衫愣了愣,指着她,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竹林的另一侧,青衣侍女低声道:“属下去将她们赶走!”
“不必。”
第013章 可怕的陆大姑娘
“阿棠、阿棠……”
陆子衫笑得停不下来。
“你现在怎么这么害羞,萧五郎对你笑一下你就逃走了,哈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池棠眨了眨眼:“萧五郎对我笑了?”
她刚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另一个人身上,连萧五郎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注意,更别说他笑没笑了。
“是啊是啊!”陆子衫觉得今天的事太好玩了,“你喊那么大声,成功引起了萧五郎的注意,恭喜你!池姑娘!萧五郎记住你了!”
池棠一时无语。
陆子衫豪气万千地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放心!我陆子衫最讲义气!既然你看上了萧五郎!我以后绝不多看他一眼!”
“不是”池棠正要反驳,突然心里念头一转,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四周张望了几下,确定没人后,拉着陆子衫神秘兮兮地说:“我真的已经不喜欢萧五郎了,我喜欢别人了!”
陆子衫瞪圆了眼,不敢置信:“什么人?竟然把萧五郎都比下去?”
池棠忍不住幽幽看了她一眼。
我也很想知道那人是怎么把萧五郎比下去的啊!
“我喜欢的是余杭苏瑾!苏瑾!你记住了!”池棠格外强调了一遍。
陆子衫愣愣地点头,道:“他是什么来头?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什么来头不重要!”池棠小手一挥,严肃地说,“重要的是,这个苏瑾是我看上的,你不许多看他一眼!”
“好嘞!”陆子衫满口答应下来,兴致勃勃缠着她问苏瑾的事。
池棠实在不想跟她聊这个人,敷衍了几句就扯开话题:“这是哪儿?”
问的时候是随口问的,问完才发现,这里她真不认识。
“我怎么从来没来过这里?”池棠好奇地问。
她来陆家已经不是一趟两趟,跟陆家的孩子们都熟到光听声音就能认出人了,陆府内她没到过的地方还真不多。
不但她不认识,就连陆子衫也皱着眉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芳尘院”她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有个大姐姐吗?”
池棠点了点头,道:“上回我从普明寺回城的时候,还在城外遇上了你大姐姐。”
“你遇上了?”陆子衫惊讶问道,“怎么样?吓着你没?”
太夸张了吧!
池棠扯了扯嘴角,道:“就是遇上她的马车,没见着人。”
“对对对!”陆子衫连连点头附和,“没见着人就对了,连我都没见着!”
这就稀奇了!
池棠好奇地看着她。
陆子衫气呼呼地说:“她要大归就大归,要回来就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人都快到了,才派人回来说!”
“那天二哥哥去接她,我们都在大门等着,她居然直接从边门进来了,一家子人等半天,除了我祖母,谁都没见着她!”
池棠有些意外,这陆大姑娘的性子也太……太那啥了吧?
陆子衫仿佛积怨颇久,一抱怨就停不下来。
“她这人就是这样,以前我大姐夫在的时候,从没见她回来,写信也只写给我祖母,后来大姐夫没了,我娘去荥阳看她,她连见都不见”
“今年年初出了夫孝,也不知道闹什么,突然来信说要大归,我爹原是不同意的,可没过多久,郑氏就来信说,她留了一封信自个儿走了,等我们收到信的时候,人都到江南了!”
陆子衫啧啧了两声,继续说道:“郑氏来信也是希望能把她接回去,我爹也是这个意思;可我祖母特别疼她,不由分说把我爹骂了一顿”指了指竹林,“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也不见人”哼了一声,“连我阿娘也不见!”
继母也是母,这样做确实挺无礼的。
池棠平时都是和陆子衫同仇敌忾的,可这回,却忍不住对这位陆大姑娘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
外头高朋满座、欢声笑语,独独这一处冷冷清清。
她突然想起她在京城守孝时,碰上大伯父做寿,也是这样,遍地喜庆,只漏了一个角落。
池棠忍不住道:“我们都到这儿了,要不进去向你大姐姐问个好?”
陆子衫睨了她一眼,拉着她往回走,边走边嘀咕:“祖母叮嘱过了,不许我们去叨扰她……她可是我祖母最喜欢的孙女!你想想,我祖母最喜欢的孙女!是不是很可怕?”
确实有点可怕!
池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还是不忍心:“我们都在外面,她一个人在里面”
“没事的!”陆子衫道,“她回来后一直不见人,古怪得很,别管她……”
拉着池棠走了。
竹林另一头,李俨沉吟片刻,道:“以后有人来可通禀一声,否则令人起疑。”
青衣侍女低声应是。
……
池棠回到西园,还是惦记着竹林那边的陆大姑娘。
不过陆老夫人的得意孙女,听起来确实不太好亲近
但她也没亲近过,怎么能这么断定别人不好亲近呢?当初在京城伯父家,她也曾无意中听到下人们偷偷说她不好亲近……
别人越这么说,她越不想同别人说话,就越发显得孤僻。
陆大姑娘会不会也是这样?
听说她曾经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纵然后来生母去世,也有荥阳望族郑氏聘娶。
可是后来,守寡,大归,就连亲生父亲都不理解她,她心里应该很苦吧?
池棠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连陆子衫和她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陆子衫气得找别的小姑娘聊天去了,才忙不迭丢了心思跟上她。
虽然现在陆子衫答应了不再多看苏瑾一眼,可前世他们也不是见了一面就结束的,还是发生了一些事。
万一陆子衫在还不知道苏瑾是苏瑾的情况下,先发生了那些事呢?
池棠琢磨了半个多时辰,觉得或许应该主动带陆子衫认一认苏瑾,免得一个不注意,她又自己撞上了。
正想着,身旁的陆子衫突然抬起头,扬声招呼:“四姐姐,你拿了什么呢?”
池棠跟着抬头望去,只见陆家四姑娘笑盈盈从东面走来,她身边的侍女手里捧了一摞纸,依稀看到最上面一张纸上露了一些颜色。
池棠回忆了一下,顿时精神一振
第014章 苏瑾的画
“东园的小郎们作了画,想请大姐姐品评一下”陆四姑娘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特意拿过来给你们瞧瞧!”
说着从侍女手中拿过画稿,拍了拍。
“让我看看!萧五郎的画作谁能先睹为快呢?”
一时间,未婚的少女们群情激昂地扑向陆四姑娘。
陆子衫也没有落下,还不忘拉上池棠一起。
池棠挤在少女们中间,手里捏了一把汗。
这事她记得!
陆子衫出嫁前,不止一次提起今天发生的事。
前世的这一天,陆四姑娘把画稿拿来的时候,陆子衫已经见过苏瑾了,对于萧琢的画也不感兴趣,别人抢走萧琢的画后,她就默默去找苏瑾的
这时,萧琢的画已经被激动的少女们抢去围观了,池棠也被陆子衫丢下了。
于是,池棠忍不住探了探头。
前世苏瑾的画她见过,这次应该不会画同样了吧?
“咦?阿棠不去看萧五郎的画吗?”陆四姑娘惊讶地问。
池棠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看看别人的。”
陆四姑娘笑了笑,将剩下一堆被冷落的画作都给了她。
池棠翻了没几下,就翻到了苏瑾的画。
即兴作画,画的都是东园的景色。
但苏瑾不是。
他画的也是园景,却是东园和西园之间的一角。
葱茏树影之中,朱红曲廊蜿蜒;曲廊尽头,青碧藤萝飘垂,掩映着两道纤细的远影,寥寥数笔,却将奔跑时裙裾飞舞姿态勾勒得灵动可爱,一看便知是两名天真活泼的少女
天真个鬼!
池棠忍不住在心中暗骂。
据陆子衫说,当初苏瑾画的也是她逃走的背影,画得很美,令她心醉。
现在好了,把她们俩都画了。
当然,画得确实不错……
池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看到这样的画也是要心花怒放的,谁不喜欢被画得这样美?
“阿棠在看什么?”身后突然响起陆子衫的声音。
池棠吓得跳转过身,慌慌张张将苏瑾的画藏到身后。
冷不防身后的陆四姑娘偷袭,将画抢了去。
“苏瑾?”陆四姑娘疑惑地念了一声。
“苏瑾!”陆子衫眼睛一亮,伸手去抢,“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池棠下意识地伸手拉她,又缩了回去。
悄悄话已经说过了,这里这么多人,她也不想众目睽睽地把自己跟苏瑾扯上关系,要是被爹爹知道……
陆子衫看得眼睛越来越亮,亮得叫她胆战心惊的,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就是那个苏瑾!”
陆子衫“噗嗤”一笑,小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个苏瑾,放心!”
陆四姑娘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也小声问道:“你们认识苏四郎?”
“不认识!”陆子衫将画还给池棠,笑嘻嘻问道:“四姐姐,这个苏瑾是谁?”
陆四姑娘笑道:“是余杭苏家的人,四婶的娘家侄子,今天早晨刚到,你还没机会见过呢!”眸光一转,又笑,“苏四郎今年才十九岁,明年就要参加会试呢!”
陆子衫用手肘撞了池棠一下,又朝她挤了挤眼,笑嘻嘻道:“不错啊!这么年轻有为,说不定还考个状元回来!”
池棠看她这副怪模样,倒是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刚才的话对陆子衫起作用了,随便她怎么猜测,没对苏瑾起心思就好。
“会试哪有那么容易?”陆四姑娘笑道,“苏四郎明年也才十九岁,谁十九岁就能”说到这里,她哑然失笑。
十九岁就中进士的虽然少,也不是没有。
“我爹啊!”池小姑娘已经昂着头接了过来,骄傲得像只孔雀。
她爹可是兴和二年的状元郎!
兴和二年的时候,她爹就是十九岁!
十九岁的状元郎,站在大殿之上,何等才华横溢!何等容光耀目!要不怎么被天子赞为“无双状元郎”呢!
到现在都过去十几年了,也没一个能超过她爹
池棠突然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不高兴。
明年的会试,苏瑾虽然没有超过她爹,可也是探花及第。
十九岁的探花郎,当然是难能可贵的,陛下甚至还当着朝臣的面感慨:“失一池长庭,又赐朕一苏瑾,上天诚不负朕!”
纵然苏瑾那时已经是陆子衫的未婚夫,池棠听了这段还是怏怏不乐了许久。
倒是颜先生不以为然地冷笑:“苏四哪及得上池公十之一二!”
不管是出于对池长庭的偏爱还是对池棠的安慰,至少池棠听了心里好受多了。
正想着,手里的画被陆四姑娘拿了回去,道:“是啊!可惜我们都生得晚了,没赶上府君簪花游街的盛景”说着,朝池棠挤了挤眼,压低声音,“我们吴郡,可有不少姑娘想做阿棠的母亲呢!”
池棠脸色一僵,下意识回头看了一圈。
刚刚几乎所有姑娘都追着萧琢的画去了,但大多数只是看热闹,现在只剩下两三个真的懂画的还在品评着,其余都三三两两散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池棠一圈看过去时,有那么几个恰好眼睛往她这里飘来。
想起颜松筠的交代,池棠直接从脸僵到了全身。
这么些姑娘,都只比她大不了几岁,难道她真的要给自己找个这么年轻的继母?
“好了、好了!画都还回来吧!”
陆四姑娘笑着拍了拍手,将东园小郎的画作都收了回去,招呼一声,便往西面竹林方向去了。
陆家大姑娘陆子衿自幼习画,师从名家,尤其善品画作。
当初待字闺中时,就已经颇有美名,后来尽管出嫁了,也有不少画师千里迢迢赶去荥阳,送上自己的画作祈求品评一二。
池棠记得,这次东园郎君的画作,最后是萧琢众望所归摘了头名,为此陆子衫还抱怨过陆大姑娘眼神不好,不识苏瑾的佳作。
这次应该不会抱怨了吧?
池棠略略放了心,一边应酬着前来搭讪的姑娘们,一边想着,要怎么安全地引陆子衫去见一见苏瑾。
另一边,陆四姑娘正带着一堆画稿穿过竹林,同守在芳尘院门外的青衣侍女说明来意,侍女进去回禀后,领了她进去。
第015章 听说池姑娘心仪苏瑾
陆四姑娘进了院门,微微一怔。
院中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石桌并四张石凳,安安静静坐在石桌边的,正是刚刚大归的陆家大姑娘,陆子衿。
她穿着淡青色的宽大衣袍,简简单单盘了个道姑髻。
面前是黑白交错的残局,背后是雪白墙面垂着碧绿藤萝,她眼睫低垂,指尖轻叠,拈着一枚黑子,目光动也未动,仿佛没有察觉陆四姑娘进来。
“大姐姐……”陆四姑娘轻轻唤了一声,心里无端端生出几分敬畏。
她比陆子衿小了整整九岁,又一直随父亲外任,同这位大姐姐没见过几面,上一回见到,还是十年前陆子衿出嫁的时候。
因此对陆子衿,她比陆子衫还要陌生。
陆子衿“嗯”了一声,落下黑子,又拈起一枚白子,目光仍旧没有抬起。
陆四姑娘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主动将来意说了一遍。
白子落下,陆子衿终于抬起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陆四姑娘莫名觉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拿来吧。”陆子衿淡淡地说,声有金玉之质,语气清清冷冷,听起来比寻常女子略低沉一些。
陆四姑娘忽觉心头一跳,有些拘束地捧着画稿上前,交给了陆子衿身边的青衣侍女。
往后退时,不经意一抬眸,恰好看到她精致清瘦的侧颜,鼻梁挺直,轮廓明晰,看着也是清清冷冷,跟她的声音很相衬。
陆四姑娘已经出嫁,早几天也听说了陆子衿大归的消息,派人回娘家询问的时候,只得了燕国夫人一句“不必特意回来见过”,因此直到昨天下午回来才听自己母亲说起。
说这位大姐姐孤高清冷,回来后一直不肯见人。
如今看来,不肯见人未必,不过孤高清冷倒是有几分真。
陆四姑娘想得微微出神,忽然发觉陆子衿翻阅画稿的声音一停,便低头看了一眼。
现在翻开的正是苏瑾的画作。
画是不错,但是纸上有些折痕,显得画面不是很平整,尤其落款上正好有一道折痕,乍一看,好好的一笔字变得歪歪扭扭。
“苏四郎是四婶的娘家侄子”
陆四姑娘见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画稿上的折痕,忙解释道:“刚刚路过西园时,顺便给小姑娘们赏了赏小郎们的画,这折痕是不小心落下的!”
“谁落下的?”陆子衿问道。
这幅画上的折痕,陆四姑娘早就看到了,虽然是池棠失礼,可那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不过一时失手,陆四姑娘并没有打算向人说她的是非。
但是陆子衿这么一问,她顿时心中一凛,不敢随便含糊。
“是、是府君家的池姑娘……”陆四姑娘有些忐忑,“池姑娘实在是喜欢苏四郎的画,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久,她年纪小,手脚不知轻重才不小心弄出折痕来……”
一边解释,一边偷看陆大姑娘的神情,生怕她生气怪罪。
陆子衿听完,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就将苏瑾的画翻了过去。
全部看完后,她拿出其中一幅,简单评了两句,就不说话了。
陆四姑娘等了一会儿,只等到青衣侍女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那第二名?”陆四姑娘忍不住问道。
怎么只点了一个?岂不是叫其他小郎君失望?
陆子衿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拈起了棋子。
陆四姑娘不敢多问,只好失望地离开了。
午后,上陆府拜寿的客人越来越多,没有人再顾得上这一角落。
陆子衿李俨在院子里下完这一局棋,起身回到屋内书房,拿起桌上堆积的信件一一拆阅。
直到夕阳斜入时,才从他背后阴影中走出一人,向他拱手一礼:“殿下。”
抬起头,容色朗朗,似有光华,正是吴郡太守池长庭。
“吴兴郡刚刚传回消息,乌头村那几个跟丢了!”池长庭低声道,“不但乌头村那几个失踪了,这阵子在乌程县领粥的流民似乎也少了!”
李俨转头与他对视:“你觉得那些失踪的流民在哪里?”
两人均是沉默。
池长庭外任吴郡六年,李俨秘密潜入江南,都是为了六年前一件案子。
那件案子,池长庭小心翼翼地查了六年,终于在乌头村查到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一场猝不及防的太湖水灾,直接把乌头村冲没了,连好不容易找到的幸存者也失踪了。
果然在吴兴郡王的地盘上,要查清当年的案子简直寸步难行。
“臣打算安排信得过的吴郡富商出资招募流民为工。”池长庭道。
李俨不由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招募流民为工,无疑是一项有效安抚民生的良策,就算没有他们现在正在查的案子,这一策也很值得施行。
吴郡富商出资招工,必然能吸引许多流民中的青壮。
倘若吴兴那边真的在对流民下手,就不会甘心让青壮流民都跑来吴郡,只要那边有了动作,就是一个突破口。
李俨沉吟片刻,道:“孤给你个人,安排成流民。”
池长庭立即意会,应了声“是”。
又说了两句,李俨抬手示意他退下。
池长庭施礼后,却没有立即告退,直身抬头,看着李俨笑道:“燕国夫人的寿宴快开始了,大姑娘一个人留这儿,看着真是可怜!”
眉梢眼角,不无调笑之意。
李俨瞥了他一眼,突然问道:“池卿之女今年芳龄几何?”
池长庭顿时笑容一收,目光警惕地盯着他,问道:“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李俨淡淡道:“听说池姑娘甚是心仪余杭苏瑾”
“余杭苏瑾!”池长庭失声叫了起来,随后反应过来,才竭力压低声音追问,“什么余杭苏瑾?谁是余杭苏瑾?谁传的谣言!”
说到“谣言”二字时,已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李俨。
李俨不以为意地拿起桌上茶盏,悠然抿了一口,道:“池姑娘亲口说的”
话音未落,风姿斐然的池太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李俨瞥了一眼门口,唇角微微勾起。
……
此时,池小姑娘正拉着陆七姑娘守在东园通向宴厅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偷看已经被她爹惦记上的苏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