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你女儿在我手里
朱弦啜着自己杯里的,不知怎么,看着沈知春倒出来的茶汤有些心痒,便又道:“一样的也给我一盏吧!”
纤白的指尖从白瓷杯沿上轻轻划过,沈知春抬眸笑道:“这一壶已经老了,待我重新起一壶”
不等她说完,朱弦便抄走了她手上的茶盏。
“没关系,我不挑。”朱弦扬眉笑道。
沈知春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将茶盏送到唇边。
朱唇贴上白瓷,美丽得教人挪不开眼。
却只贴了一下,又拿开了。
朱弦转头去看门外,一名侍女脚步匆匆而入,走到沈知春身旁,禀道:“府君来了。”
沈知春“嗯”了一声,问道:“都备好了吗?”
侍女答道:“琴案、香炉、围幛等全都备好了。”
沈知春点了点头,转回,却见对面一双美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便冲她莞尔一笑,低头清理茶壶。
朱弦等了一会儿,不见沈知春有起身的意思,便继续饮茶。
这一杯和刚才一杯略有不同,但她不擅茶道,品不出细微,只慢慢啜着,暗中观察着沈知春。
方才与婢女的一问一答,显然是格外留意着池长庭,也不知要做什么……
然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沈知春都没做什么,继续优雅而缓慢地泡着茶,时不时吩咐侍女往前面送茶点。
朱弦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还在,沈知春不便做什么。
于是起身假意要走,出了茶屋,趁人不备,闪身躲进了前后屋檐交错下的阴影处,目光灼灼盯着。
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觉得这位沈姑娘对池太守的关注不一般。
要是有怀春少女想同池太守来个美丽邂逅兼投怀送抱什么的,那她得跟着嘲笑嘲笑池长庭。
然而沈知春实在沉得住气。
朱弦攀着屋檐躲了一刻多钟,也不见沈知春出来。
就在她心疼自己手酸打算放弃的时候,茶屋里终于有了动静。
沈知春走到门口,手里挎了一只加盖的竹篮,道:“池姑娘若遣人问起,便说我去了后厨。”
侍女应下。
她只带了两人,从后门离开了嘉木轩。
朱弦心想好戏来了,立即精神奕奕跟上。
然而沈知春真的去了后厨,几番视察吩咐之后,步履姗姗离开。
转廊,绕径,到了一片竹林外,顺着一条清幽的小径走了进去。
没走几步,琴声悠悠而起
……
绿叶丛中,秋海棠盛放成簇。
形似蝶,色如雪,嫩黄的花蕊点缀其中,灵动俏丽又不失清雅。
然而,当一群翠绣朱纹的妙龄少女袅袅行来时,白瓣黄蕊瞬间沦为衬托。
白露酒宴就设在花丛中的空地上。
花丛一侧有青色布幛遮挡,布幛后,是一片竹林,琴音从竹林中涓涓流淌而出。
和风淡荡,细水悠长,伴着花丛中的隐隐酒香,又多了几分雍容雅致。
少女们纷纷驻足,屏气凝神倾听。
“阿棠……”陆子衫小声惊叹,“你不会是请了秦归吧?”
池小姑娘小巧的下巴一扬:“不是,是我家大人一定要来替我开宴!”
一时间,十几双盈盈若水的明眸朝着青色围幛后望去,仿佛能望穿那层阻碍,看到竹林内抚琴的池太守。
对着这一幕,已经不是小女孩的池棠觉得,虽然她不是很在乎这点面子,但还是很享受的。
“阿棠……收敛点,牙都笑出来了……”陆子衫在旁悄声嘲笑她。
池棠索性转过脸,对着她呲了呲牙,得意洋洋地招呼姑娘们入席。
入席后,一个个也还是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曲终,姑娘们才如大梦初醒,有些回了神,有些还在痴痴望着围幛后。
池棠笑眯眯地看了一圈,正准备起身去围幛后送送池长庭,却见刚才被她派出去的冬芒回来了。
冬芒也没上前,远远地朝她摇了摇头。
池棠突然有些不安。
朱弦说了声到后面喝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不在茶屋,也没有和沈知春在一块儿。
朱弦究竟去哪儿了?
……
朱弦此时正在围幛后,刚被池长庭喝破了行踪,从青竹顶上飘落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池长庭皱眉看着她。
朱弦瞄了一眼身后幽静无人的竹林小径。
一炷香前,沈知春还在那儿。
就着琴音跪坐于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冲泡了一盏茶,和一碟精致茶点一起,送到太守侍卫手里,在池长庭抬头望来时,远远地施了一礼,随后便离开了。
“来看看热闹啊!”朱弦似笑非笑道。
其实跟着沈知春这一路极其无聊,但最后跪坐泡茶那一幕颇有韵味。
池长庭见了她一贯没什么笑脸,此时也是冷冷道:“你若是不能胜任,我也能再请一名女护卫!”
朱弦不以为然:“紧张什么,这园子外面都被你们太守府侍卫围得跟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苍蝇飞不进来,人却能进来!”池长庭不敢松懈。
那些露过面的刺客是抓到了,可谁知道这次吴兴王府在吴县投入了多少人手?
朱弦却觉得他太紧张了:“放心,你家小棠棠正跟那些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玩着呢!一根毫毛都没少好好好,我这就回去保护你女儿!”朱弦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终于还是认怂了。
刚转过身
“啊”尖叫声穿破竹林,惊恐得令所有听到的人都浑身一震。
“展遇!”
“是!”展遇立即带了两人前去查探。
朱弦正要跟去看看,却被池长庭喊住:“回阿棠身边,寸步不离!”他目光冷厉地看了她一眼。
朱弦这才意识到,尖叫声传来的方向和酒宴正好相反,出事的应该不是池棠。
但那个方向,却是沈知春刚刚离开的方向。
“池长庭何在!”
尖叫声落后不久,有男子声音传来,带着嗜血之气,以内力送到每个人耳中。
隔着布幛的那头,已经有了慌乱之声。
池长庭脸色一变,仍没有上前迎敌的意思,只低声令道:“快回阿棠身边,不要让她出来!”
话音刚落,响起一声冷笑。
“池长庭,你女儿在我手里,还不快快出来!”
第077章 你女儿的命
朱弦运极轻功紧追上池长庭。
听到那一声喊的瞬间,她有种魂飞魄散的惊惧。
怎么会这样?
园子里真的进歹人了,池小姑娘真的遇险了!
可是她不是应该在布幛外吗?怎么会跑那个方向去?
茶酒芳香的园子,怎么会混进来歹人?
电光火石之间,只有疑问,没有答案。
朱弦唯一能确定的是,池小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池长庭疯起来能杀了她!
前方池长庭身形骤停。
朱弦瞄了一眼,越过绯色背影,只见暗青衣角贴着女子柔软精致的裙摆,风尘仆仆的皂靴旁,触目惊心地悬着兰蕙芬芳的绣鞋,即便看不到全貌,也能瞬间想象出在歹徒劫持下,娇小的身子连沾地都不能的无力。
朱弦脑袋一热,直接拐过池长庭朝前冲去。
然而在经过池长庭身边时,被他伸手拉住了。
这一定身,朱弦也看清了前方的两人,猝然一怔,她下意识转身朝后,又被池长庭用力拉了回来,低喝道:“不要轻举妄动!”
朱弦不解地扭头看他。
他面沉似水,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冷声道:“阁下意欲何为?”抓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松开,没有一丝不稳。
对方尚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兀自冷笑一声,道:“你手里那个人,反正半死不活的,拿来换你女儿一条命,不亏吧?”
说罢,刀刃贴紧女子的下颌,隐隐有血丝渗出。
跌倒在旁的婢女见状惊叫起来:“不、不是”
“闭嘴!”被挟持的女子急声喝止,随后忍不住“嘶”了一声,脸色越发苍白。
自始至终,她都低眉敛眸,没有去看池长庭,既不呼救,也不喊疼,只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才勉强流露出她的恐惧。
“阁下最好知道轻重!”池长庭冷冷道,威胁之意昭然,仿佛被对方一个举动刺激到了。
他一面紧盯着对面的动静,一面抬了抬手,展遇领命带着一批侍卫退后离开。
离开的方向,正是饮宴处。
朱弦不知道他们是去带刺客要的人,还是去保护池太守的女儿。
被劫持的人质,不是池棠。
那刺客大约是看到沈知春同池长庭单独接触过,也不知池棠的年纪,便认错了。
被错认的沈姑娘似乎没有要澄清的意思,甚至在侍女企图解释时喝止了她。
朱弦看了池长庭一眼。
他眸色沉沉地看着沈知春,眼中不辨情绪,但沉默就是他的态度。
他也不打算澄清。
也是,一个商户之女怎么能同太守之女相比?
朱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仿佛感觉到她的异常情绪,池长庭瞥了她一眼,意似警告。
朱弦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看到是沈知春时,她也是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跟沈知春也不熟,沈知春遇险,总比池小姑娘遇险好一些。
既然被劫持的不是池棠,池长庭自然不会真的受到要挟,假意手指,不过是为了令对方放松警惕。
朱弦站在他的身侧,隐隐能感觉到他气息渐稳,越发冷静。
想必是已经作好了安排。
人证那么重要,他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一名商女放弃?换成是她也不会妥协。
如果……换成她被劫持呢?
呸!她才不会被劫持!
就在朱弦莫名生出一股恼意时,池长庭又开口了:“那人在府衙牢狱中,来回提人有些不便,不如阁下随本官走一趟?”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
朱弦看得心头一跳。
这一步,非高手不能看懂。
这一步,不是随意一动,而是在寻找更有利的角度。
朱弦能看得出来,时刻注意池长庭动作的刺客也看出来了,立即掐了沈知春一下,喝道:“别耍花招,你女儿的命还要不要了!”
池长庭仿佛对他真的颇为忌惮,立即收住了脚步。
突然,他身形一僵,目光定在刺客身后,瞳孔急剧放大。
朱弦控制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青衣刺客身后,仅十几步远的地方,从被竹林遮住的弯处,怯生生地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红衫粉裙,衣摆上鲜嫩欲滴地绣着几个桃子,正被一双白玉晶莹的小手紧张地掐住,目光远远望过来,尚能分辨出一丝颤意。
她怎么会在那里?
朱弦脑中轰隆作响,不知所措地看向池长庭。
池长庭的脸色没有变,焦灼地使了一个眼色后,眸光瞬间又沉了下来,只全身绷直,蓄势待发。
可是不行!
不可能!
池小姑娘在刺客背后,仅十几步远,距离他们,却有三十步远。
就算池长庭轻功再惊人,也步可能赶在刺客之前冲到女儿身边!
不知池棠明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也不知她有没有接收到父亲的眼色;她从拐角露出身形后,没有再走近,也没有离开,就那么站着。
她颤巍巍地看了池长庭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刺客背上。
刺客敏锐地转身
“她不是池太守的女儿……”小姑娘颤巍巍却又强作镇定地说,“我才是!”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疾冲而出。
一则深绯,一则暗青。
起势略有先后,距离却似有生死之遥,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
池长庭先动也追不上,更不论反应慢了半拍的朱弦。
看到池小姑娘的身影完全被刺客罩住时,朱弦脑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进脑中,耳边便听得“咻”、“咻”两声
锐器破空!穿破皮肉!
是箭!
一声惨叫后,刺客扑倒在地。
池长庭厉声大喝,暴起疾扑,势如猛虎。
右膝狠狠地撞上了刺客的背脊,只听得“喀嚓”一声,脊骨断裂。
惨叫刚起,又戛然而止。
朱弦被他这一击的暴虐震住了,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他站起身,袍角一拂,疾步走向池棠。
刺客仍扑在地上,左膝和背上各插着一支短弩,断裂的脊骨令他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瘫着,被点了穴后一动不动,没有声音,却还有呼吸。
池长庭疾走两步,突然惊恐地喊了一声:“阿棠”箭步冲上。
第078章 池棠的法宝(第二更,求订阅求月票)
池棠浑身脱力,腿更是软得几乎没有知觉。
刚才面对刺客时,她纯粹是屏着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现在到了父亲怀里,才感觉到后怕,双眸瞬间漫出水雾。
池长庭顿时吓得魂不附体:“阿棠?阿棠?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受伤?别吓爹爹……”
池棠挣出点力气来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没有受伤……爹爹,阿棠害怕……”说到最后,语声呜咽。
池长庭听得心慌意乱,将她一抱,安抚道:“没事了,爹爹带你回家!”
“爹爹,沈姑娘”池棠忙拉着他的衣襟喊道。
刚刚刺客是丢下了沈知春,可她也没看清沈知春有没有受伤。
池长庭抱着她转身,正看到沈知春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随即向他们行了一礼,道:“多谢池姑娘舍命相救,池姑娘受惊不小,且先回府歇着,送客事宜定然安排妥当,请府君和池姑娘放心。”
舍命有点夸张了,池棠听得怪不好意思,而且要说惊险,她是远比不上沈知春惊险的,人家还能站着送客,自己却被爹爹抱着……
正打算开口将画屏几个留下帮衬,突然听到沈知春的婢女惊喊起来:“姑娘,你、你受伤了!”
池棠第一反应是去看沈知春的脖子,刚才刀刃就抵着那里。
沈知春第一反应也是捂住了被刀刃抵过的地方,因而侧颈上一道长至耳后的血印赫然入目。
应该是刺客抽刀离开时划到的,刚刚被侍女挡着没看到,此时一露,触目惊心。
池棠忙从池长庭怀里挣扎落地,道:“你快去请大夫看看,客人我自己送就好了!”
沈知春这时也意识到了,摸了摸伤处,看到满手鲜血时,身子晃了晃,却又在侍女的搀扶下站稳,虚弱地笑道:“只是看着厉害,也没什么”
“请大夫”池长庭朝侍卫吩咐了一句,转向沈知春,和颜道,“此番连累沈姑娘受伤,我们父女都十分过意不去,岂能再劳累姑娘?还是先看过大夫再说吧!”
沈知春这才没了声音,低低道了声谢。
这边说话时,展遇已经将刺客身上两支弩箭拔下,背上那支收起,另一支则呈给池长庭。
池长庭拿在手里看了两眼,丢还给他:“查!”
背上那支是展遇的箭,另一支却不知是谁。
在没有查清来历之前,池长庭并不认定这一支箭是善意的。
嘱咐了几句善后的事,池长庭拉起池棠的手道:“先送你回家!”
池棠刚要迈步,忽又觉得腿一软,身子歪了过去。
池长庭急急忙忙将她扶住,听得她委委屈屈道:“爹爹,没力气,走不动……”心里一痛,紧接着却是怒火突起,“现在知道害怕了?谁让你跑这儿来的?我让你走怎么不走?谁要你出来逞能的?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说到最后,尾音轻颤,显然也是后怕非常。
池棠听得鼻子一酸,往他怀里钻了钻,哽咽道:“我本来是想来送送爹爹,正好撞见沈姑娘遇袭,我就躲在那里不敢动……后来展哥哥路过发现我”
“展遇!”池长庭怒吼了一声。
展遇上前唤声“府君”,便没话了。
池棠忙解释道:“是我跟展哥哥提议这么做的,我想着,刺客要是知道了沈姑娘的身份,就会放开他了,这样展哥哥动手的时候就不会伤到沈姑娘”
这些解释池长庭根本听不进去:“她提议你就照做了?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展遇低头:“属下知罪。”
池棠拉着池长庭辩解道:“爹爹你不要这样,展哥哥的劲弩从来没失手过”
“从前没失手过,焉知这次不会失手?”一想起这种可能,池长庭便觉呼吸不畅。
“所以我特意绕到刺客背后去!”说起来,池棠还有点小得意,“我在背后喊他,他要转身来追我,反应一定比爹爹慢一些!”
当然,最后证明,无论是刺客还是她爹,那速度快得根本容不得她反应。
眼看池长庭脸色不见好转,池棠的小得意又缩了回去,继续安抚惊魂未定的老父亲:“不是还有其他侍卫大哥埋伏边上保护我吗?”
安抚未见成效。
池棠只好亮出了最后的法宝。
她抬起左手,将袖子往上拉了拉,一只精巧的银钏静静地卡在手臂上,钏身上的刻纹不是寻常的花纹或云纹,而是一种不常见的果实。
朱弦不经意瞄了一眼,顿时惊得瞪大了双眼,失声喊道:“商氏如意环!”
原本见小姑娘露了肌肤挪开眼的展遇闻声猛地转回,看到银钏的一瞬也变了脸色。
“什么如意环?”池棠一头雾水,“这个银钏很有名吗?”
这个银钏,是她从普明寺回来后,陆子衿送给她的慰问受伤礼物之一,怎么好像大家都认得?
可惜没有人回答她。
展遇是不会随便开口的,看过一眼,仍旧别开脸。
朱弦倒是想说,但觑了一眼池长庭的脸色,想想今天的事自觉失职,心虚之下也闭嘴了。
至于池长庭,沉默着拉下女儿的袖子掩好手臂,在银钏的位置轻轻一捏,道:“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我做了这么多防卫,还是让人偷进来行凶,不要以为自己手里有几分倚仗就恣意置身险境。”
池棠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沈知春于她终究有前世的情分在,爹爹可以放任沈知春替她受过,可她既然有可能救下沈知春,又怎能无动于衷呢?
只是看爹爹受到的惊吓似乎不比自己小,心里一疼,想着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便拿出十足的乖巧姿态,一一应下。
池长庭叹了一声,索性抱起她离开。
展遇及画屏等侍女留下善后,朱弦却不在受嘱咐之内。
人都散了,她还站在原地发着呆,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商氏如意环,是江湖十大暗器之一。
天下暗器,十之**出自唐门。
而唐门的上任门主,就是被另外十之一二的商氏如意环杀死的。
这样威名赫赫的暗器,池小姑娘怎么会有?
第079章 另一支弩箭(三更)
商氏,便是商陆。
商陆是一种中药名,银钏上的图纹就是商陆的果实。
商陆其人,最初是一名大夫,拿到神医名头之后,改攻毒术,毒术玩腻了,又去攻机关暗器。
商氏如意环,是商陆的游戏之作,小小的银钏内暗藏七根银针。
商陆将它送给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女子用它杀死了辜负她的唐门门主。
商氏如意环因此名声大振。
池长庭当然猜得到这玩意儿是谁给池棠的。
商陆这厮要不是躲进东宫,早被唐门弟子撕成碎片了。
这么危险的东西,太子殿下怎么敢拿来给阿棠玩?
回到锦年院,池长庭便道:“那银钏太危险了,你还是取下交给爹爹保管吧!”
池棠下意识去摸银钏,又害怕地收了手,惊疑不定地问道:“这个银钏危险吗?是陆大姐姐送我的,她说这个可以防身,大姐姐怎么会骗我?”
池长庭道:“他也不是骗你,只是这暗器太过厉害,你又不懂这些,万一伤到自己如何是好?”
池棠一愣,道:“伤到自己也没什么啊,找个大夫来就是了。”
池长庭蹙眉:“他没告诉你这暗器的厉害?”
池棠一脸茫然。
池长庭张了张口,想自己告诉她,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唐门、商陆之流离阿棠实在太遥远了,机关暗器对她来说也太难理解,想了半天,也就释怀了李俨的不说,只道:“他应该教过你这暗器怎么用吧?你想,这暗器既然能制敌,就说明厉害了,万一你用的时候失了手,里面的银针扎到了自己怎么办?”
池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扎到自己找大夫就可以了啊!”
池长庭抚额:“那针上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来得及找大夫?”
池棠讶异:“爹爹,你怎么知道针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池长庭心想,我能不知道吗?商陆这厮逮着他自夸过多少次了!
正要再劝,池小姑娘却道:“可大姐姐说针上淬的是迷药”
“什么?”池长庭下意识问了一声。
“大姐姐说针上淬的迷药沾一下就倒,十二个时辰内都不能动弹,不过找大夫来扎几针就好,让我不小心自己碰到也不要怕。”池棠说。
池长庭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好好收着吧。”
……
池棠原以为自己还算勇敢,回到家后情绪就稳定了。
然而当天夜里,她做了大半夜的梦。
梦到了前世的最后一日
马儿凄厉长嘶。
“什么人!”赶车的下人惊恐高喊。
话音未落,却换成一声惨叫。
有人胆大去掀车帘,旋即惊叫着被拖了出去。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门。
冬天厚重的车帘挡着车门,一丝光也不漏,车帘后,仿佛有一只巨兽等着吞食车里每一个人。
她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一声也发不出来。
“嘿嘿!”帘外有人粗噶地笑了一声。
车帘掀开,光亮一闪即逝。
一个黑乎乎的庞大身躯,像一块巨石,瞬间堵住了车门。
耳边似乎有人尖叫。
她仍旧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一只蒲扇般的大手,轻而易举将她捉了过去。
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整个头和脸都被黑布遮住,只露了一双眼睛。
一双三角眼,瞳仁浑浊,眼角肤色黝黑,刻了几条皱纹印记。
四周仿佛没了人,也没了声音。
“嘿嘿!”
那一声笑撞进耳中,挑起恐惧无限扩张,只剩她和那个野兽似的蒙面人对峙着。
她还是发不出声音,身体也仿佛被什么钳制住了,一动不能动。
“咕噜!”
好似一声吞咽,仿佛巨兽已经准备好了将她吞食。
恐惧瞬间冲破天际
“啊”
池棠尖叫着坐了起来。
“嘭!”
一道人影破窗而入,剑光逼人,满身杀气。
刚被池棠的惊叫声吓得从榻上滚落的画屏一见寒光,也惊叫了起来。
顿时惊动满院,人声、灯火四起。
朱弦环顾一周,敛了杀气,莫名其妙问道:“大半夜的,你们叫什么呢?”
灯火照进来,画屏看清了朱弦,才知是虚惊一场,忙冲到床边,将瑟瑟发抖的池小姑娘搂进怀里。
这一搂,才发觉她浑身冷汗,一面吩咐人打热水伺候,一面柔声安抚:“姑娘是不是梦魇了?没事没事,只是个梦而已……”
四周灯火渐亮,照得屋内清晰明朗。
床帐上绣的桂花娇小俏丽;
画屏的怀抱柔软温暖;
侍女们忙碌进出,步履轻盈可爱。
发现自己闹了笑话的朱弦抱剑立于一侧,嘀嘀咕咕颇多不满。
池棠一颗心缓缓落回原处。
突然,她捂住脸,泪水涟涟。
只是个噩梦,太好了……
……
折腾了大半宿,第二天早上,池棠便没能起来。
池长庭心疼她受了惊吓,早就嘱咐过今天不必去陆家,因此侍女们也放任她多睡会儿。
直到近午时还不见池棠起身,侍女们才发现她发烧了。
池棠这一病,直到三天后才起身。
三天,可耽误了她不少事。
这次白露宴,总是在她手里办砸的,还害得客人们受惊不小,她作为东道主,总得表示一下歉意
“颜姑娘已经以姑娘的名义一一上门探望赔礼了。”画屏道。
池棠甚是欣慰:“这次多亏颜姐姐了“又问,”沈姑娘的伤怎么样了?”
沈知春受伤和她脱不了干系,伤的又是脖子这样外露的地方,池棠格外上心。
画屏摇头:“颜姑娘下午会过来,姑娘亲自问她吧。”
池棠点点头,又想了想,道:“你去把库房的账簿拿过来,我挑些礼物,明天去探望沈姑娘。”
画屏劝道:“姑娘身子还没好透,等过几天再去吧?”
池棠自信地说:“放心,我身子好得很,今天出门都没问题!”
朱弦正歪在软榻的一边发呆,听到这话,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道:“身子好到做个噩梦就发烧的,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
池棠顿时脸一红。
这时,冬芒跑进来解了围:“青衣姐姐来了!”
这几日池棠病了,青衣每天都有奉命前来探望。
今天还带来了一盅甜汤。
送走青衣后,池棠心满意足地喝着甜汤,突然感觉到朱弦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甜汤,忙用手臂一挡,唬着脸道:“你要敢抢,我让爹爹赶你走!”
朱弦不屑地嗤笑一声,目光又落在她手臂上,眼神变了变,低声道:“阿棠,你那个大姐姐可不是一般人!”
这话池棠就不爱听了:“你怎么老爱盯着我大姐姐!”
朱弦朝侍女们甩了甩手。
没人理她。
她只好朝池棠使眼色。
等池棠挥退左右,她便压低声音道:“她给你的那个银钏来历不简单,绝不是一个普通闺阁女子能有的东西!”
池棠下意识摸了摸手臂,疑惑问道:“那是谁能有的?”
朱弦一时语噎。
其实商氏如意环上一个主人,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池棠见她被问住了,有点得意,轻哼道:“我大姐姐好得很,不许再造她的谣了”想了想,小声警告,“大姐姐和我爹爹也是清白的,不许再乱说了!”
朱弦目光闪了闪,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池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自己的甜汤。
对面的朱弦慢悠悠放下茶盏,慢悠悠开口:“据我观察,沈知春脖子上那道伤口不浅,要是留了疤,说不定你爹为了负责,得娶了她”
“咳咳咳……”池棠一个不防呛住了,咳得眼泪汪汪。
侍女们急急忙忙跑进来,一面替池棠顺气,一面数落朱弦。
朱弦不但不生气,还心情挺好地转着茶盏玩儿,满脸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看得池棠心堵不已。
总算咳完了,池棠正要回顶她几句,却进来个侍女,禀道:“虞大姑娘前来探望,姑娘见不见?”
虞大姑娘不是第一个来探病的,不过之前池棠躺着起不来,所有探病的都被拒了,也只有陆五和陆七两个进来看过一眼。
池棠现在自觉精神抖擞,便毫不犹豫点头:“快请进来!”
画屏在旁插了一句:“虞大姑娘来得挺勤快,这几日除了陆大姑娘,也就是虞大姑娘天天来探望,陆大姑娘还只是派青衣来,虞大姑娘却是亲自上门。”
朱弦一听就乐了:“你看你爹多能招蜂引蝶?等会儿是不是又要来个姓顾的?”
“我爹才没有!”池棠气得拿脚踹她。
朱弦也不躲,笑得东倒西歪。
池棠瞪着她,心里琢磨着画屏的话,忽又想起颜先生交代她的两个人选,瞬间不想见虞大姑娘了。
可这会儿,侍女应该都接到人了,哪里容得她反悔?
何况当着朱弦的面,她也拉不下这个脸,于是见到虞大姑娘时,精神就不太足。
虞大姑娘是本郡都尉的嫡长女。
都尉是个武将,虽说虞氏高门,就算出了武将也不可能粗俗,但虞大姑娘却比专出文官的陆家姑娘要端庄文雅得多了,说起话来更是恰到好处,既表达了关心和慰问,又不让人觉得过分热情。
池棠从前是很敬佩这样的人的,但这会儿她看虞大姑娘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蔫蔫地附和着寒暄了几句,便问道:“阿菁没有同姐姐一起来吗?”
虞家四姑娘名虞菁,是池棠除陆子衫外的好友之一。
要是虞大姑娘带着妹妹一起来,也不至于这么别扭。
可虞大姑娘怎么不带妹妹一起来呢?
池棠突然心里打鼓。
她不会是故意不带妹妹的吧?
“阿菁没有来,是因为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池妹妹说。”虞大姑娘含笑道。
还真是故意的……
池棠直起身子,挥退左右。
两人的侍女都乖乖离了门一段距离,反倒是最耳聪目明的朱姑娘企图装聋作哑靠在檐下柱子上偷听,被池棠瞪了一眼后才讪讪离开。
虞大姑娘圆滑的时候说了十句话没一句有东西,直白起来,一句话就把池棠惊呆了
“另一支弩箭是我的。”她说。
那天在宴席上,歹人的喊话声传来后,女孩子们慌作一团,她趁乱绕开布幛,独自进了竹林。
“那么多女孩儿,只有我带着兵器,既然带了,又遇上这样的事,我要是躲着不出,不是枉费了这么多年的偷偷练习?”她温婉笑道。
她进竹林走的是跟池棠同一条路,但当时池棠已经绕到歹人身后去了,她便藏在一侧,暗中观察,等到歹人放开沈知春,便按下了袖弩机括。
“我从小就喜欢看父亲舞刀弄枪,但家里不许我学这些,只能摆弄点小玩意儿”她无奈地笑了笑,将藕色软罗的袖子轻轻挽起,手臂翻转,露出用白色绸带绑在手臂下方的一只细长圆筒。
圆筒是用青竹做的,衬着女孩儿软玉般的肌肤,竟也十分好看,一点都不像能杀人的利器。
池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原来现在的武器都做得这么好看了啊……
虞大姑娘低着头,随意拍了一下,圆筒的盖子突然开启,吓了池棠一跳。
她抱歉地笑了笑,道:“别怕,现在没箭了,我就做了一支,那天用掉就没了。”
池棠小心翼翼地盯着圆筒看,口中问道:“你来找我,是想要我帮你把箭拿回来吗?”
“这是其一”虞大姑娘合上筒盖,动作轻柔地将袖子掩好,“我的箭落在府君手里,必定会令人查探箭的来源,迟早都会查到我身上,只是我这弩箭是背着家里大人自己做的,要是被大人发现,受责罚事小,就怕以后玩不了这些了。”
说罢,朝池棠微微一笑,带着淡淡的祈求。
……
这件事,别说池棠听了觉得匪夷所思,就连池长庭也吃了一惊。
“虞大姑娘?虞都尉的嫡长女?”池长庭还不敢置信地确认了下。
池棠用力点了点头,道:“我觉得虞大姑娘既然能自己做袖弩,应该也玩得很好,不会伤到自己的,我们就偷偷还了她吧?”
她还记着爹爹以武器危险为由企图没收她的银钏的事。
池长庭沉吟片刻,道:“这事我不能答应!”
第080章 大家都觉得该纳妾(四更)
“这事我不能答应!”池长庭道,“要是没出事,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虞大姑娘的箭落在我手里,我帮人家女儿瞒着父亲,像什么话?”
微微一顿,眼神略带上了一丝严厉。
“如这般请外人帮着欺瞒亲长的行为,也是不可取的,你不许学,知道没?”
池棠先是喏喏应下,又小声反驳:“可这样一来,虞都尉发现了虞大姑娘的秘密,以后不许她玩袖弩了怎么办?要不爹爹向虞都尉求求情吧?”
她觉得,虞大姑娘能自己做出这样精巧的机关,真是太厉害了,要是被大人发现,以后严令禁止了未免太可惜。
池长庭蹙了蹙眉,道:“假如爹爹不许你戴银钏,你也要偷偷戴着,或者找个身份地位高过爹爹的来向爹爹施压吗?”
“怎么会!”池棠叫了起来,神色忿忿,“我怎么会找外人欺负爹爹,爹爹不让我戴一定是有理由的,我当然是听爹爹的!”
池长庭顿时笑了起来,心中既柔软又骄傲。
瞧他家女儿多乖!
他笑着说:“爹爹也未必都是对的,就像这次银钏的事,阿棠也可以据理力争,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们自家的事,要是托了外人,便要伤感情了,反过来,谁要是试图干涉我们父女间的事,爹爹也要翻脸的。”
池棠听明白了,却还是很愁:“可是、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虞大姑娘……”
池长庭无奈一叹,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这件事爹爹会处理的,以后不要随便答应别人的请求。”
他本来就觉得虞大姑娘这件事做得不妥,还哄着阿棠允诺,心里便对虞大姑娘有些不喜。
还有一点他没有告诉池棠。
虞大姑娘的箭在他手里,要是他绕过虞都尉直接还给虞大姑娘,相当于私相授受,被虞都尉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想。
现在他也只当虞大姑娘没想到这点。
池棠自觉做错了事,有些没精打采。
池长庭看不过去,安慰道:“这都是小事,不要太放心上你身子也好了,明天上午要不要随爹爹一道去探望沈姑娘?”
池棠果然有些兴趣:“我白天还在挑送给沈姑娘的礼物呢!”
忽然想起朱弦的话,脸色变了变,吞吞吐吐问道:“爹爹,沈姑娘的伤……怎么样了?”
池长庭蹙眉摇头:“阿殊去看了,说伤得较深,可能会留疤。”
池棠嗫嚅着,终究没有将从朱弦那里得来的疑问问出口。
……
她不问人,却还有人拿这件事来问她。
次日上午,池棠收拾妥当,准备随池长庭去沈家拜访探望。
刚出了内院门,便见颜松筠于门前负手而立,很有一副拦路抢劫的气势。
“阿棠跟府君出门呢?”颜松筠笑呵呵问道,态度十分和蔼。
池棠狐疑点头。
她不觉得家里这些事能瞒得过颜先生。
“去探望沈姑娘?”颜松筠继续明知故问。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爹爹还在门口等我呢!”池棠不耐烦道。
颜松筠呵呵一笑,道:“是有些话,想和阿棠私下聊聊。”
避开侍女十几步后,颜松筠便不再绕弯,开门见山道:“沈姑娘受伤的始末知道的人不少”
池棠点头。
当时亲眼看到的,除了她和爹爹,还有朱弦、沈知春本人及其婢女,以及所有的太守府侍卫。
“府君并没有下令封口,也就是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颜松筠语气有些急促,“歹人将沈姑娘错认成你,却没有人揭破,最后导致沈姑娘受伤,这件事传出去,于你于府君都有伤清誉。”
池棠心中一沉,忙道:“可是我后来不是”
“那也是后来!”颜松筠打断道,“最初确实是府君有意诱使歹人错认,他自己也于心有愧,要不怎么不让人压下这件事?”
“那……”
“更重要的是,沈姑娘伤在颜面,对女子而言,可能影响终身,一旦沈姑娘日后有任何不好,只要说起来,就是府君的缘故,往后数十年,府君每每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这件事都会被政敌用来作为攻讦他的把柄!”颜松筠神色凝重,目光沉沉。
池棠看着他,隐隐有所感,问道:“那该怎么办?”
颜松筠认真地说:“依我之见,只有将沈姑娘纳入府内,哎你站住!”
池棠面无表情站住。
颜松筠追上来,长叹一声,道:“我这次说真的,把人抬进门是最简单的办法,你爹害人家姑娘伤了颜面,把人抬进门负责人家下半辈子不是应当的?你也劝劝你爹,别给自己的仕途留下这么个抹不去的把柄,以沈姑娘的身份,进了门也就是个妾,能碍着谁?”
池棠咬了咬唇,低声道:“让我想想……”
仕途上的事她不懂,但如果真的影响爹爹的仕途,她确实应该好好想想。
可是这不是她的事啊!就算她愿意,沈姑娘和爹爹能愿意吗?
“你放心,沈知春愿意得很!”上了马车后,朱弦凉凉地说。
池棠倏地瞪她:“你偷听我们说话!”
朱弦瞥了她一眼,道:“耳力好怪我咯?”
池棠讪讪,她当时确实忘了该让朱弦站远一些。
“你怎么知道沈姑娘愿意?”池棠嘟囔道。
朱弦笑了笑,将沈知春竹林献茶的事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十指交叉枕上车壁,懒洋洋笑道:“你家爹爹长得可真是招蜂引蝶!”
说到自家爹爹,池棠立即反唇相讥:“我爹爹长得好怎么了?长得好也怪他吗?你自己还不是长得招蜂引蝶!”
朱弦哈哈大笑。
……
脖子上系了条素色的纱巾,遮住了伤口。
沈知春用手指碰了碰,笑道:“伤处不太好看,所以挡了下。”
池棠理解地点了点头。
沈知春的精神比她想象得要好太多,好似一点也不受伤势影响,神色如常地笑道:“说来惭愧,父亲怕我身上留疤,百般请托府君帮忙寻医问药,还望府君不要怪罪。”
“怎么会?”池棠忙道,“这是应该的,我也会帮忙打听。”
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沈知春因这一遭身上留疤。
沈知春笑着令侍女端上茶点。
一碟是桂花糕,一碟是金乳酥。
桂花糕是时令糕点,金乳酥则更费功夫。
“我们姑娘听说池姑娘要来,特意令厨房准备了金乳酥,说是池姑娘喜欢呢!”上茶点的侍女笑盈盈道。
池棠不由多看了一眼这名侍女,认出了她是白露宴那天出事时陪在沈知春身边的那名侍女。
不知是不是错觉,池棠觉得她今日仿佛有些格外热情。
第081章 我不愿意
侍女说完话后,沈知春看了她一眼。
待茶点放下,左右退下,沈知春莞尔一笑,语气稀松平常道:“其实留不留疤,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影响”微顿,目光隐约怅然,“我是沈家独女,日后,会招赘以承家业,还轮不到被挑剔容貌。”
池棠眨了眨眼。
谁说沈姑娘愿意的?!
……
沈家大门外,池太守招手将女儿唤到跟前,一起上了轺车。
他微微侧脸,眸光专注地落在小姑娘脸上,一面观察她的神色,一面口中轻声询问,整个人似晕了一圈月华,温存得令人沉溺。
沈知春不自觉多看了一会儿,直到池家的马车没了影,才在父亲回转身的同时,垂下了目光。
父女俩说了几句,各自离开。
还没走远,侍女便忍不住着急开口:“姑娘,你刚才”
“不必多说”沈知春打断她道,“我不愿意。”
……
“沈姑娘同你说什么了?”池长庭问道,语气隐隐不悦。
前面见她同沈知春一起出来时,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池棠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一开口,却是将他惊住了:“爹爹,我以后也招赘替你继承香火好不好?”
池长庭惊悚地打量了她两眼,问道:“谁跟你说的这种话?”突然想起她出门时的耽搁,磨了磨牙,“又是颜松筠?”
池棠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迷惑问道:“这样不好吗?”
池长庭叹着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好男儿谁肯入赘?爹爹哪有那么重要的家业,需要牺牲你一生的幸福来继承?”
池棠想了想,附到他耳边小声道:“前世你有一个伯爵!”
“这次不会有了!”池长庭斩钉截铁道,“我又没儿子,还不如拿这个给你多换点嫁妆!”
池棠红了脸,感动地拉着池长庭的袖子依依道:“爹爹……你、你再娶个新夫人,给我生个弟弟吧?”
池长庭啼笑皆非,用力敲了下她的额头:“你一个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
池棠捂着额头还想再劝,却见他敛了几分笑容,问道:“谁同你提了招赘的事?沈姑娘?”仔细一想,他尚年富力壮,姓颜的不会鼓动阿棠招赘。
小姑娘果然点了点头。
池长庭略作沉吟,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沈知春是个心有七窍的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同阿棠说这些,必然是阿棠有心里藏不住事被人看出来了。
至于阿棠心里的事,也不难猜。
“颜松筠同你说什么了?跟沈姑娘有关?”池长庭似笑非笑问道,心里恨不得冲回去掐死那个姓颜的。
也不知今年是不是吃错了药,老盯着阿棠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池小姑娘先是露出一副“你怎么又知道了”的震惊表情,随后乖乖地将颜松筠说的话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池棠原以为他听了会生气,谁知他只是蹙眉沉默片刻,道:“颜先生说这是最简单的办法,这话说得不错”
啊?
池棠瞠目结舌看着他,难道爹爹真的打算……可人家沈姑娘不愿意啊……
“但是简单的未必是合适的,我们不能光图简单”池长庭拍着她的肩,神色严肃地看着她,“沈姑娘受伤,爹爹心里也过意不去,补偿也好,报恩也罢,方法可以有很多,但绝不包括酬以姻缘!”
“以身相许,只能是在两情相悦的前提下!”
池棠怔怔地点头,忽然想起前世。
一道圣旨将她赐作太子侧妃,两情相悦吗?
最初肯定没有,太子殿下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但是后来的日子里,点点滴滴,她越来越将他放在心上那还是喜欢的吧?
可是太子殿下喜欢她吗?
池棠茫然地想了想,摇摇头,拉着池长庭道:“爹爹,我以后要嫁一个像爹爹一样对我好的人!”
“不行!”池长庭断然道,“必须比爹爹对你更好才行!”
池棠哑声数息,喃喃道:“那我会不会嫁不出去?”
池长庭笑道:“你才多大?这就愁嫁了?”
池棠被他说得害羞,轻咳一声,转开话题:“爹爹,那沈姑娘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颜先生说会影响你的仕途”
“你爹的仕途哪有那么容易被影响?”池长庭笑道,“你放心,沈家是懂事的,我已将沈鑫荐给齐国公,若是沈家有意去京城落户,我也会帮衬一二!”
池棠听得不太满意:“你是给了沈家好处,可沈姑娘呢?她原本是这样美貌,毁了颜面可怎么好?”
“哪至于就毁了?”池长庭不以为然,“这世上祛疤的灵药多的是,回头我派人四处打听打听就是!”
说起祛疤的灵药,池棠心中一动,而后又惆怅起来,喃喃道:“要是还能找到那位外乡人就好了……”
“什么外乡人?”池长庭眼神一利。
阿棠什么时候又认识一个外乡人了?
池棠不疑有他:“爹爹你忘了吗?六月中我们在普明寺遇到的那位随身带着大夫的外乡人啊!我身上被划伤,用了那位外乡人送的药,七天就完全没印子了,可见是祛疤生肌的上好药膏!”
那个啊……
池长庭松了口气。
那药膏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却不知是商陆配的还是宫里御用的,不过确实可以去问问商陆,毕竟这厮做过几年神医,即便那药膏不是他配的,他也应该配得出来。
“药膏的事你不用操心,京里贵人手中最不缺这些,我自有办法拿到!”池长庭安抚了女儿一声,又端起态度嘱咐道,“最近城里还是不太安全,我拿了别人一个厉害的把柄,对方未达目的,可能会不择手段,就像白露宴那次一样,你最好少出门,城外不要去了,就是城内也要带上朱姑娘……”
虽然嘱咐得有点嗦,池棠还是安静听完了,无不乖巧应下,听话得令老父亲欣慰不已。
等他说完,池小姑娘才仰起小脸,水灵灵的杏仁眼扑闪了两下,软软地问道:“爹爹,那虎丘踏月我还能去吗?”
池长庭顿时心软地说不出半个“不”字:“去,爹爹陪你去!”
第082章 池长庭争强好胜
虎丘踏月,是吴地独有的中秋习俗。
每逢中秋,家宴过后,各家女子无论贵贱都会盛妆夜游虎丘。
女子夜游,当然少不了家中男人护送,大人们自恃身份,一般都是家中少年随行护卫女眷。
因此,当池太守带着女儿出现的时候,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池棠一面同陆子衫和虞菁说着话,目光却偷偷瞄向虞大姑娘。
爹爹说弩箭的事交给他处理,具体怎么处理的,她也没多问。
此时看虞大姑娘
实在看不出什么……
这姑娘太能装了,不过看着仿佛是挺开心的,应该没出什么事吧?
池棠定了定心,回头向被少年郎包围的池长庭挥了挥手,便同陆子衫、虞菁手挽手往山上去。
虎丘山不高,台阶砌得既宽且缓,一路行来,月色铺染,桂香飘弥,或闻女子笑语琳琅,或见少年身姿俊朗,看得人目不暇接。
“可惜陆大姐姐没来……”池棠叹道。
她也极力邀请过陆大姑娘同行,但还是被拒绝了。
往常池棠提陆大姑娘,陆子衫总要吃醋两句,今天竟然也跟着惆怅地附和了一声“是啊”。
池棠惊讶看过来,她才解释道:“我大姐姐善笙,听说她在闺中时,每年中秋的虎丘斗乐都是拿的魁首。”
虎丘踏月,不只是赏月而已。
诸如歌伎乐伶、百戏摊贩各色人等都会赶来凑热闹,除此之外,少年少女们或吟诗作对,或摆棋斗器,花样繁多。
其中一项便是斗乐,顾名思义,就是比一比弹奏乐器的技艺。
“对对!我也听说过!”虞菁附和道,“陆大姐姐出嫁了才轮到顾五娘子,顾五娘子出嫁了才轮到顾三郎!”
“我刚才看到顾五娘子了,她的婢女带了琴!”陆子衫挤眉弄眼。
“带了也没用”池棠脱口而出,“今年的魁首是秦归!”
她重活一回,当然知道今年谁得了第一。
对她这么斩钉截铁地一说,除了池长庭在同陆二郎说话时抬头看了一眼过来,其他人都只是点头。
有秦归在,确实没什么好争的。
“秦归会来吧?”陆子衫满眼期待。
“嗯……应该会吧!”池棠装模作样道。
说话时,前面几位夫人停下了脚步,在同谁打招呼。
“是萧五郎!”陆子衫探头看了一眼,兴奋地回头说。
这时,萧琢已经同夫人们见过礼,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目光对上,萧琢笑容加深,原本就漂亮的眸子晕入月光,显得异常温柔。
池棠却不自在地低下头,让开一步。
好在萧琢走到她们跟前,只是寻常地互相见礼,接着便往后面拜见池长庭去了。
池长庭见了他却神色语气淡淡:“中秋团圆之日,五郎怎么逗留不归?”
众少年顿时哑然。
说得再委婉,也是赶人的话。
萧琢却好风度,含笑作揖,道:“学生久闻虎丘踏月盛景,心向往之,便同家中告了罪,想留下一睹。”
池长庭“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陆三郎指着萧琢身边的琴童笑道:“五郎带着琴,莫不是也要凑个热闹?”
萧琢谦逊笑道:“却不知是否有幸得府君指点一二?”
池长庭眉梢轻扬,“呵呵”一笑。
……
山路尽头,是开阔平坦的千人石。
从前有高僧在此讲经,坐听者千人,故名之。
又有当世的一名高僧曾在讲经台边上栽下七株珍稀的朱砂丹桂,每年中秋,姑娘们来到这里,都会用香囊装上一些橙红的花瓣回去。
此时,这一处游人如织,堪比闹市,然而第一声琴音响起时,喧闹声乍然停歇。
池棠便是踩着这第一个音符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
是《江月》!
池棠循声望去,和前世一样,被重重人影阻隔,看不到秦归,只知琴音是从剑池那边传来。
一曲《江月》,沉醉众生。
池棠正听得出神,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随后,悄悄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凉凉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只新鲜的菱角,触手犹带着水润感觉。
池棠怔了怔,抬头追望而去,只看到少年抱琴穿行于人群的背影。
没等她回味过来,手里的菱角就被人抢走了。
池太守冷冷地看了一眼菱角,扬手就要往树丛里丢,突然一滞,瞥了一眼池棠。
女孩儿眼里尽是刺眼的着急不舍,但见他看来,神色又变作讪讪,默默垂下了头。
池长庭有点心塞,又看了菱角一眼,冷哼一声,手指用力一捏,直接剥出菱肉塞进池棠嘴里。
剩下的壳总能丢了吧?
池长庭憋了一口气,将菱角壳丢得无影无踪,转头再看女儿,小姑娘腮帮鼓鼓地冲他一笑。
池长庭也忍不住笑了,抬起手,揉了揉女孩儿细软的发丝。
这时,一曲将终,最后一个音松开,余韵绵绵,如江面涟漪,经久不散。
“铮”
一声乍起,石破天惊。
池棠倏地转头望去。
曾经的高僧讲经台上,青衣少年郎席地而坐,垂首抚琴,弦上指动铿然,声声都带着少年意气。
方才秦归弹奏《江月》的时候,诸人沉醉静默,现在轮到萧琢演奏《广陵止息》,气氛就有些热烈。
这样明显的对峙感很容易引起兴奋。
论琴艺技法,萧琢是比不上秦归的。
也许是因为菱角的关系,池棠今天更喜欢萧琢这一曲,曲如其人,爽朗清举,如旭日东升。
待一曲终了,人群中纷纷叫好时,池棠不自觉抿唇一笑。
突然,身边人影一动,便见她家父亲大人越众而出,施施然走到讲经台前,笑容温雅倜傥:“五郎的琴可否借我一用?”
池棠震惊得忘了嚼咽。
不是吧……爹爹也争强好胜?
萧琢明显惊愣了一瞬,随后忙不迭起身,甚至忘了扶好琴,差点从膝上摔下。
池长庭随手将琴捞在手里,朝萧琢颔首示意后,便在他身旁坐下,指尖轻拂
霎时间,风携朱砂落,乐似流水来。
一曲将起未起,正是静默相待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格格不入的疾走声。
池长庭起音之后的手悬起未落,抬头望向山路上的人影,眸色陡然沉下
第083章 不劳殿下费心
夜近子时,笙歌散尽,惟余一轮皓月当空而挂,依稀比不久前热闹时更圆了一些。
池长庭到的时候,芳尘院的书房还亮着灯,太子殿下披衣散发坐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
听到身后池长庭见礼的动静,也不曾乱了笔迹,只淡淡问了一声:“人证可有失?”
池长庭答道:“不曾有失;”微微一顿,又道,“上回白露宴刺客事件,臣觉得有些蹊跷,事后便将人证暗中转移,今晚青蕊园遇袭,反教我们抓到一个活口!”
当初盂兰盆会后,两名人证被带回城,池长庭暂时将人安置在了沈家的青蕊园,因此青蕊园的防卫一直不低。
白露宴那天的歹人连劫持对象都认不清,却能在大白天混入防卫不低的青蕊园,池长庭便怀疑他不是独自行动,至少有人暗中相助。
但就着这个去查,却没能查到什么,仿佛歹人就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混进来的。
尽管如此,谨慎起见,池长庭在白露宴之后还是将人证转移到别处保护起来,又在青蕊园留下人手守株待兔。
果然守到了!
“池卿从未令孤失望!”李俨嘉勉了一句,放下笔,“审出来了?”
“审出来了。”池长庭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实在是也没审出什么特别有用的。
“今晚这一批是吴兴郡王姚无忌的十七公子派来的;姚无忌一共给了姚十七五十人,今晚这一批二十人在七月初就进了城,还有三十人的下落他们并不知道,普明寺和白露宴的事也一概不知!”
李俨沉吟片刻,道:“普明寺禅房偷袭者二十。”
而后山埋伏者五十。
假设后山埋伏者是吴兴王世子姚伯章的人,而禅房偷袭者是姚十七的人
姚十七手里还有十人!
“剩下十人应该还在城里!”池长庭沉眸道,“吴兴王府为了这名人证出了不少人手,不会轻易放弃,为保证人证安全,臣请东宫仪仗提前入吴!”
李俨看到他眼里的紧迫,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普明寺、青蕊园,对方已经两次将手伸向池小姑娘,接下来,为了消灭人证,对方只会越来越不择手段。
如果按照原计划,继续掩护他的行踪,他们会陷入被动。
李俨低下头,将差不多干了墨迹的纸笺两下折好,取了空白信封装入,招来暗卫吩咐道:“东宫仪仗尚停留在隋县,着人快马送到闻礼手中。”
池长庭微微一怔,对着李俨深深一拜:“多谢殿下成全!”
李俨“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无奈。
他要是不成全,只怕池太守要牺牲人证来保证自己女儿的安全了。
池长庭直起身,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又道:“殿下,调兵宣城”
“我们人手足够,贸然调兵,未必有益。”李俨道。
池长庭未再争辩,低声应是。
李俨轻敲了两下桌角,道:“何必那里还没消息,禁卫军提前入吴,终究要打草惊蛇。”
“殿下放心”池长庭抬起头,神色淡淡,“禁卫军入吴后,理应各地藩王、官员前来谒见,姚无忌只要进了吴县,就别想活着出去。”
李俨目光一震,道:“不必如此。”
杀了姚无忌,池长庭的仕途也毁了,甚至可能有牢狱之灾。
池长庭拱手长揖:“殿下成全臣,臣亦愿回报殿下”起身微微一笑,“不过退上数年,相信殿下日后必不负臣!”
李俨沉吟片刻,摆手道:“入吴后,孤要就地重审穆鸿案!”
池长庭肯做那把刀,他也不能无所作为,审案总比鸿门宴更名正言顺一些。
池长庭微顿,行礼道:“臣必押解嫌犯上堂受审。”
李俨有些感慨。
当年池长庭为了妻子投效齐国公府,如今又为了女儿甘作他手中利刃。
面对这样儿女情长的臣下,李俨觉得自己也只能多关心关心他女儿了:“谨慎起见,让阿棠这阵尽量不要外出,至多不过月余,让她忍忍”想了想,又觉得那么可爱的小姑娘被关在家里有点可怜,“如果要来陆家的话,孤让青衣去接”
“这个不劳殿下费心!”池长庭直起腰杆,冷淡地说,“阿棠每次来陆家,臣都是亲自接送!”
……
回到池府,已经过了子夜。
池长庭不自觉地往锦年院的方向望了一眼,缓下了脚步。
灯火已熄,温柔月色下,那一座庭院比周围任何一座都更静谧美好。
想起小姑娘回家路上的困倦模样,不自觉笑了起来。
这孩子,明明很想留下游玩,却会懂事地劝他先离开,甚至愿意自己提早回家,免得他离开时不放心。
幸好他对今晚的突发状况有所准备,才没有坏了孩子的兴致。
他连败她的玩兴都不舍得,又怎么舍得她受到威胁?
身形骤起,向锦年院掠去。
落足西厢屋顶时,刻意重了几分,片刻后,美人持剑,披头散发地推窗而出,气势汹汹绕了半圈,就看到了屋顶上穿得黑漆漆状似歹人的池太守。
朱弦大惑不解地打量了他好几眼,问道:“这是玩什么?在自己家里还做贼?”
池长庭道:“你上回说,当年穆公要去宣城郡访友,那位友人是谁?”
朱弦回忆了一下,面露痛苦:“都过了这么久了,我哪里还记得?当年他也就随口一提!”
池长庭耐心地说:“再仔细想想。”
朱弦难得见他这样好言好语,心里颇为受用,翘着唇角开始想。
站着想,坐下想,抱着脑袋用力地想,好半天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那人善酿酒,穆公说,此去宣城,定要喝光那人酿的什么涛”
“翠涛!”池长庭道。
“对对!”朱弦高兴得跳了起来,“你知道是谁了?”
池长庭点头,定定地看着她,道:“朱姑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次日,池长庭休沐在家。
一大清早,池小姑娘便风风火火跑进木兰堂。
“爹爹”她一进屋,便冲到书案前,双手往桌上一撑,身子前倾,神色严肃紧张。
池长庭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不由脸色一肃,随后听到她焦灼低喊:“朱姑娘不见了!”
第084章 你担心的会提前结束
“床铺没有收拾,衣裳没有少,剑却是带走了爹爹,会不会昨晚府里进人了?被朱姑娘发现,连夜追了出去?”
池棠越想越急,拉着池长庭催促道:“爹爹你快派人去支援朱姑娘!”
池长庭抚额:“她没给你留信?”
池棠一愣:“爹爹知道?”
池长庭道:“我有点事请她帮忙,昨晚连夜就走了。”那姑娘也真是的,连张字条也没留,白白让阿棠担心。
池棠回味了一下,突然眼里亮光一闪,目光灼灼道:“是跟昨晚的事有关吗?昨晚是不是有歹人来虎丘?被展哥哥抓到了?爹爹,是不是还有人要绑架我?”
“这些人,是不是和普明寺那些是同一批人?都是冲着爹爹手头的证物来的?”
她突然压低声音,目光闪烁,鬼鬼祟祟:“爹爹,这些人,会不会同刺杀太子殿下的是同一批人?”
池长庭一时无语。
她这么胡乱猜测,竟也猜得**不离十。
池长庭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阿棠,你最担心的那件事,这一次会提前结束。”
池棠蓦然睁大了眼,紧张地揪住他的袖角:“爹爹……”
池长庭微微一笑,眸光柔软:“幸亏有阿棠提醒,爹爹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最多一个月,就都结束了。”
他说得再自信,池棠还是白了脸:“万全?怎么万全?我们根本不知道前世是出了什么状况,你怎么知道你的准备是万全的?”
只一会儿的功夫,女孩儿急得眼都红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万全?你非要去吗?不能不去吗?我们不做太守了好不好?县令也挺好,不做官也行,我们回陈留老家,我不要人伺候了,衣裳首饰也不要了”
“阿棠、阿棠”池长庭急唤了她两声,“你冷静点!”
池棠停了话语,失色的唇轻颤,呜咽道:“爹爹,阿棠害怕……”
池长庭叹了一声,从她袖笼里抽出帕子轻轻拭去她脸上泪水,柔声道:“爹爹知道你害怕,爹爹也怕,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对不对?”
池棠点了点头,又道:“可是”
“可是你要相信爹爹”池长庭接过来道,“你已经提醒了爹爹很多,爹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将池棠的脑袋轻轻按在胸口,压低声音道:“你说太子殿下于乌墩寨遇水匪,但是从来都没有什么乌墩寨水匪!”
池棠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抬头询问。
他却加重了力道,按着她不许她抬头。
“太子殿下遇刺,我赔上了一条命,也没有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可见我们都败了”
至少当时太子没能掌握姚无忌谋反的罪证,只能任由姚无忌故技重施,将罪名推给子虚乌有的乌墩寨水匪;而回京后,也不知太子和齐国公遇到了什么困难,一直没能解决姚氏之祸。
“败的原因无非两条,力不如人,或者算不如人,这次有了你的提醒,我已经改变了许多计划,力,也增加了五成”他矮下身子与她对视,摸了摸她的脸,悄声道,“而且这次爹爹绝不身先士卒,见事不妙,我就带着阿棠逃回陈留去,好不好?”
池棠“扑哧“一笑,道:“还要带上太子殿下!”
池长庭一想到那个每日往锦年院送吃食的太子殿下,就对池棠的话不太愿意:“太子殿下身边高手多得是,不用我们操心!”
池棠娇娇地说:“我才不是操心太子殿下,万一不带上他,回头有人怪罪爹爹怎么办?”
池太守转怒为喜,摸摸女儿的脑袋,道:“这事顶多一个月就能结束了,爹爹也只能言尽于此,不能说再多了!”
池棠懂事地点点头。
池长庭爱怜地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等这事了了,我们就回京城过个年,爹爹任期满了,可能会调回京城,你要是还想回吴县,爹爹就设法再留任三年”顿了顿,“以后你要是嫁在吴县,爹爹就做一辈子的吴郡太守……”
池棠靠在他怀里,喉咙发堵,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想,她若不能嫁在京城,就要耽误爹爹的仕途了,爹爹这样厉害的人,日后一定是要做宰相的。
“这一个月,外面还是不太安全,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少往外跑,知道吗?”池长庭嘱咐道。
“我本来就很少往外跑……”池棠小声嘀咕道。
池长庭想想又道:“石湖也别去了。”
吴县有个八月十八游石湖的风俗。
池棠乖巧点头:“重阳登高我就登家里的楼!”
这话听着有点可怜。
池长庭犹豫了下,道:“陆家还是去得的,想去的话,爹爹送你去就是。”
池棠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奇怪。
若说外面不安全,怎么陆家又例外了?
陆家虽然有燕国夫人身份尊贵,可燕国夫人并没有护卫,这一点上陆家和其他人家差不多。
倒是虞家,因为虞都尉带兵,家里的侍卫不比太守府少。
池棠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自家爹爹待陆家挺特别的。
池长庭毫无察觉,已经说起了别的:“……今早刚采的新鲜菱角,就在这儿吃了吧,外头乱七八糟的人给的不许再吃了!”
池棠“噗嗤”一笑,“嗯嗯”地点着头。
正要出去吃菱角,却来了个仆从禀道:“颜先生送了些皮子过来,让府君挑着做冬衣!”
池长庭刚翻开一本公文,头也不抬地说:“阿棠先去挑,多挑几张皮,今年冬天要进京,没这个不成!”
听到“颜先生”,池棠却想起另一件事,又跑回书案前,道:“爹爹,你还记得别庄上救过我的那个哑巴吗?”
何必?
池长庭抬起头:“记得,怎么了?”
“他失踪了!”池棠忧心忡忡,“别庄里的人找不到他,我托了颜先生也找不到他,爹爹帮忙找找吧?”
“行!我让衙门里留意下!”池长庭随口道。
谁知道何必现在在那个脚落窝着,就是他也找不到。
池棠自觉得了应允,心满意足地出去挑毛皮了。
厅堂中央摆了张长桌,桌上堆了大小长短足有几十张毛皮。
池棠翻了翻,扭头问仆人:“就这些了?”
仆人被问得有些慌:“颜先生交代的都在这儿了……”
池棠又重新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前世那几张火狐皮。
那是最北边的奚族进贡给皇宫里的,东宫得了二十张,赏赐了爹爹五张,爹爹便拿来给她做了件狐裘。
她身量小,做狐裘只用了四张,剩下一张做了个兜帽,狐裘和兜帽的边缘全都缀上了雪白绵密的兔毛,她喜欢极了。
只是后来家里出了事,她一直没机会穿上身。
刚才一听说颜先生送了皮子来,她就想起那件火狐裘。
原想着这回一定能穿了,可……太子殿下怎么不赏赐了?
第085章 朱砂桂(第三更,感谢liping730510万赏!)
天阴如盖,雨细如丝,软绵绵地从窗口飘了进来。
青衣轻轻将窗掩上,光线透过窗纸,顿时蒙昧不明。
李俨将目光从信件上挪开,问道:“池姑娘来了没?”
今天原本该是池小姑娘过来的日子,但最近形势紧张,又逢雨天,池太守多半舍不得女儿出来
“来了,在老夫人那里。”青衣答道。
李俨心中微讶,随即道:“去厨房看看,添几道池姑娘爱吃的”想了想,“若有新鲜的菱角,午膳后取一些过来。”
青衣奉命离去。
屋内点起灯来,又恢复明亮。
李俨拆阅信件后,挽袖取笔,正要去沾墨,突然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很淡,不仔细闻不出来,但确实存在。
芳尘院内外都没有桂花,这一丝桂花香是前天夜里池长庭来时留下的,也不知为何,过了两晚竟然还能闻到。
李俨沉吟片刻,吩咐道:“去折枝桂花插瓶。”
……
池棠一踏进芳尘院的院门,便闻到了桂花清香,喜滋滋地跑进来问道:“是做了桂花糕吗?”
李俨正闲坐看书,闻言抬起头,吩咐道:“让厨房做些桂花糕来!”
这话一说,池棠就知道自己误会了,不好意思地蹭过来,解释道:“芳尘院里里外外都没有桂花树,我才以为是呀!桂花!”池棠惊喜地叫了起来。
窗台前,放着一只青瓷窄口花瓶,瓶口斜插着一枝如结金穗的桂花。
青瓷明澈,而金桂明艳,两相辉映,成为这雪洞似的屋子里唯一一抹亮色。
太叫人惊艳了!
池棠兴致勃勃地围着这枝桂花转了好几个角度,最后决定:“我要画它!”
吃过午饭,池棠忙不迭跑进书房,熟门熟路地从架子上搬下装颜料的匣子,挑选着自己要用的颜料,一一放在桌上,随后将匣子放回原处。
放下时,眼角依稀一抹橙红鲜亮。
池棠动作一顿,又将匣子挪开。
匣子的后面,如被人用黄丹点了一笔,却不是枝头最美的神态,只是蔫蔫地躺在那儿。
是一片桂花的花瓣,娇小得不易引人注目。
池棠轻轻拈起,指腹之间,娇嫩微凉,在金桂浓郁的香气中隐了行踪。
朱砂桂是桂花中较为珍稀的品种,陆府并没有栽培。
池棠能知道的,也只有虎丘上那几株。
陆大姐姐去过虎丘了?
正拿着花瓣发呆,忽然察觉背后有人靠近,池棠下意识一转身,却觉得袖子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她这一用力,便带着那东西一起拉了过来。
糟了!颜料!
池棠急忙回身抢救。
身后倏地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即将落地的木匣。
池棠松了一口气。
这木匣里装了二十四只盛放颜料的瓷罐,二十四色,每一色都价值不菲,要是砸得混色了,也是够让人心疼的。
那只手从侧面握住木匣,轻而易举地将木匣送回了原处。
池棠看得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忍不住抬起手也去握木匣侧面。
她努力地张开手掌,也只是勉强够到上下的边缘,别说像他一样单手握住了。
她又去捉他的手,却没捉住,被他缩了回去。
“大姐姐”池棠转了个身,几乎贴上了他的衣衫,一股清冽好闻的气息扑鼻而来,顿时冲散了桂花香气。
一个念头快速在池棠脑中闪过,没有抓住。
李俨放好木匣,又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见她喊了自己一声后神色怔忡,便问道:“怎么?哪里撞疼了?”
池棠摇了摇头,再去寻他的手,他却转身去摆弄书案上的画具去了。
池棠只好跟过去,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手,感慨道:“大姐姐,你的手……你手指好长……”
平时只觉得他指骨修长,手比寻常姑娘要大一些,但今天这么一比较,才发觉不止大一些,她的手跟陆大姑娘的手一比,就跟孩童似的。
难怪他可以单手拿住那么厚的木匣子!
可是那个木匣里装了足足二十四只瓷罐,分量着实不轻,她每次都要双臂齐抱才行,大姐姐一只手就拿住了,力气也好大……
李俨将桌上画具都摆好,回过头,就见池小姑娘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便问了一句:“是不是困了?睡一觉再画?”
池棠回神摇了摇头,这几天在家睡得多,今天精神挺好的。
她抬手去挑画笔,目光不经意瞥见瓷瓶中的金桂,突然想起刚才混乱中掉落的朱砂桂花瓣,低头找了找,却没找到。
“找什么?”李俨问道。
池棠抬起头,原本是要回答,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变了一句:“大姐姐,你去过虎丘了吗?有没有见到讲经台边上的五株朱砂桂?”
李俨看到了她眼里的试探,有些不解,但还是谨慎答道:“以前见过。”
“今年没去看吗?”池棠追问。
“没有。”答道。
池棠心里刚“咯噔”了一下,又听他说:“青衣去了。”
青衣刚刚进门,手里还捧着一罐槐花水,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后,就迎来池小姑娘询问的目光。
好在她受过严格的训练,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步履沉稳地将调和颜料用的槐花水送上后,干净利落地离开了。
青衣去了,那花瓣定是青衣带回来的。
解惑后,池棠心无旁骛地趴在案头对着窗前金桂又看又画,李俨便拿了一本书坐在边上,一边翻看,一边听着她落笔莎莎声、蘸水调和颜料声、抬头时衣料摩擦声以及偶尔画错一笔的懊恼声。
突然有点羡慕池长庭。
纵然身处风云诡谲,然娇女在侧,莫不静好。
不知不觉,屋里仿佛越来越安静了。
李俨抬头一看,窗前的小姑娘已经没那么精神了。
右手还拿着画笔,左手却撑着脑袋,蔫蔫地趴在桌前。
这时,雨势突然加大,雨声惊得池小姑娘一个激灵,挺直了背脊。
“去睡吧。”李俨起身道。
池小姑娘掩唇打了个哈欠,语声含糊道:“还没画完……”
“剩下的我来画。”李俨道。
池棠这才丢了笔,揉着眼睛往他寝屋里去。
一进屋,池棠便僵住了脚步,目光直直地瞪着床头架子上挂着的东西。
第086章 不要骗我(第四更,感谢待雨停万赏!)
陆大姑娘的闺房布置得一点也不像个闺房。
四壁雪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屋里摆了一套色泽厚重的檀木家具。
梳妆台上冷冷清清,只叠放了三只黑檀木匣;床架上挂的是淡青色的帷帐,绣了简单的如意祥云纹。
整体都是素淡到无味的布置。
这样的素淡中,床头架子上挂着的那一片火红颜色格外显目。
池棠走到架子前,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触感柔滑丰厚。
“这是火狐皮吗?”池棠轻声问道。
身边的侍女面面相觑,推了画屏答道:“家里不曾有过这个,不认得……”
她们不认得,池棠却是认得的。
这确实就是火狐皮!
北境奚族进贡给当今天子的珍贵毛皮,被做成了一件裘衣,缀着雪白绵密的兔毛,和她前世那件几乎一模一样,甚至上面绣的也是虬枝腊梅,只是情态略有不同。
前世她那件火狐裘,和眼前这件,是同一件吗?
如果是,为什么她的火狐裘这次却在陆大姑娘手里?
如果不是,她的那件火狐裘去了哪里?为什么陆大姑娘会有一件如此相像的?
而且陆大姑娘素来不爱穿红着绿,怎么会有这样一件颜色鲜艳的新衣?实在与她平日穿着相悖,看着更像是
更像是谁送给她的……
池棠突然想起刚刚同陆子衿近在咫尺时,从她身上闻到的清冽好闻的气息。
屋子里桂花香浓,她坐得离桂花那么近,身上却没有染上桂花香气,可见那枝桂花是新折的。
也许只是她来之前刚刚折的。
陆大姑娘为什么要在她来之前折一枝金桂?是兴致所至,还是……为了掩饰什么?
还有那片朱砂丹桂,真的是青衣带来的吗?
池棠猛地拽下狐皮裘,抱着往外跑。
“大姐姐!”她在书房门口猛地收住脚步,“这是火狐皮吗?”与其胡思乱想,不如直接去问
李俨一抬头,就看到池小姑娘捧了满怀的红艳艳毛茸茸,衬着她一张小脸莹白娇嫩,如浸着水的新豆腐,惹得人恨不得上去掐两下。
太子殿下当然不会这么不稳重,只是不自觉软了目光,道:“是,你也认得?”
火狐皮虽不常见,但池长庭从前在京里时也是见过的,许是同女儿闲聊时提起过。
池小姑娘将火狐皮抱得更紧了些,双唇抿成一线,却将眼眸垂了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李俨看着奇怪,正要发问,她又幽幽开口:“我听说,火狐是北境奚族之地才有的,火狐皮一直是奚族进贡的贡品,大姐姐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李俨从她脸上看不出所以然,便将准备好的说法说了出来:“有专做毛皮生意的商人从奚族人手里买的”顿了顿,看着她,心中生出一丝爱怜,“这件狐裘是给你的。”
池长庭今年要回京,他让人挑了些毛皮,准备赏赐给他们父女。
也不止毛皮,还有其他一些珠宝布帛,都跟着东宫仪仗走,原本准备这里事情解决后一并赏赐下去。
但几天前他突然想起那几张火狐皮,觉得池小姑娘穿上应该很好看,便让人提前取了过来。
他作为长辈,只给几张皮子实在太不亲切了,理应做好再送比较合适,于是亲自画了图样让人去做。
也是昨天刚刚做好拿到手,今天就被池小姑娘发现了。
这颜色,果然很衬她。
李俨看得满怀欣慰。
正当他准备着收获一波感动时,池小姑娘却摸着狐皮裘轻声道:“我爹爹原也有一件,现在却找不到了……”
李俨疑惑蹙眉。
从毛皮商人处购得只是他哄骗池小姑娘的说法,但火狐皮不但于中原稀有,就是在奚族领地也是极为珍贵的,难道池长庭真的买到了?
池棠终于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大姐姐,我一直当你像亲姐姐一样”
李俨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心中略尴尬。
“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这件狐裘”池棠紧了紧手心,“这件狐裘……是不是我爹爹送你的?”
李俨愣了愣,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就回答我是不是?”池棠攥着拳头,紧紧盯着他,眼神带着不自觉的祈求,“大姐姐,你不要骗我……”
“不是!”李俨回答得毫不犹豫。
火狐皮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不知道池小姑娘为什么会这样想,甚至一副受了委屈想哭的可怜模样
等等!
她怀疑火狐裘是池长庭送给他不!是送给陆子衿的?
池长庭一个鳏夫给陆子衿一个寡妇送衣裳……
好像……难道是……不会吧?
李俨想起前几次池小姑娘问到他是否认识池长庭的事,顿时脸色有点难看。
这小姑娘也太能想了吧?
“那、那我爹爹……是不是来过这里?”池棠犹犹豫豫地又问。
李俨心中警惕,下意识想矢口否认,话到嘴边,对上小姑娘明净无瑕的一双眸子,眸子里的情绪一望见底。
明明紧张畏惧他的回答,又倔强地用眼神强调着:你不要骗我!
其实他已经骗了她很多。
哄骗这样一个小姑娘,如同大人哄骗一个孩子一样,自觉没有恶意,便判定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但欺骗就是欺骗。
李俨突然说不出口更多的谎言。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池棠心中一沉,喃喃道:“我刚刚,在书房里看到一片朱砂丹桂的花瓣……青衣姐姐没有去虎丘对不对?那花瓣是我爹爹带来的?”
李俨仍旧沉默。
池棠抿紧双唇,心中酸涩得想哭。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大姐姐。
纵然一开始是因为同病相怜,可渐渐地,被她的才气折服,因她的关爱感动,恨不得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位看似冷清却细致体贴的亲姐姐,却没想到,这位“亲姐姐”一直背着她同她最敬爱的父亲亲密来往……
难怪她总说视她为长辈,原来她想做的不是她的姐姐。
眼眶终于一热,池棠低下头,仓促说了句“我回家了”,扭身就走。
“阿棠”李俨抓住了她的手腕。
第087章 闹市遇袭(第五更,感谢有三只喵万赏!)
池小姑娘低垂着脑袋,从李俨的角度居高临下看过去,只看到细长睫毛轻颤,却看不到眼里的情绪。
但不用看,李俨也知道这一通误会把池小姑娘气哭了。
李俨心中轻叹,将池小姑娘往身边拉了拉,抽出帕子送到她眼前。
池小姑娘负气地将他的手一推,抽出自己的帕子往脸上粗暴地抹了两下。
眼看她脸上被擦出红印子来,李俨忙按住她的手,低声道:“阿棠,我和府君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池棠猛地抬起头,目光咄咄。
李俨答不出来。
“你们早就认识了对不对?”池棠吸了吸鼻子,继续问道。
李俨“嗯”了一声,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同府君只是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为什么一直要假装不认识?”池棠瞪着他,真当她三岁小孩吗?
李俨再次答不上来。
池棠见他到这时候还想着骗自己,心里更是难过,用力甩开他的手,仍是要走。
又被拉住。
再甩,甩不开了。
“阿棠……”李俨使了个眼色喝退往屋里探看的侍女们,低声道,“我同府君真的只是普通来往”
“那他上次什么时候来的?”池小姑娘泪汪汪看他。
李俨有点气虚:“前天夜里……”
池棠心里一凉。
那就是从虎丘回家后,直接来了这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这还说是普通往来?
池棠扁了扁嘴:“我要回家!”她跟这个姐妹相称却想做她继母的人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
李俨忙抓紧她,硬着头皮道:“雨势太大,还是等府君来接你吧?”
“我想回家……”池小姑娘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我让人送你去陆七那儿好不好?”李俨改口劝道。
池棠徒劳地甩着手,倔强地说:“我就要回家!”去了不得被衫衫揪着问,让她怎么说?
李俨有点不忍,这姑娘,闹脾气也这样软软的,让人有种拒绝了就是欺负她的感觉。
终于还是叹了一声,道:“我让青衣送你回家。”
池棠低着头,没有拒绝。
她来的时候坐的是池长庭的马车,回去只能坐陆家的马车,仍旧是莫三和莫七两人驾车,青衣和诸侍女陪她坐在车里。
虽然是临时要走,池棠倒也没气到拿自己的安危胡闹。
莫三、莫七和青衣都是会武的,从陆家回太守府也就是五条街的距离,都是大路,其中还会路过闹市。
青天白日,池棠不觉得能出什么事。
李俨也不觉得,所以让她走了。
谁也没料到,真的会有人于青天白日、闹市之中发难!
马车突然勒停时,车里的人都控制不住身形朝前栽去。
青衣一手抓住车窗,另一手将池棠拉进怀里,眼未见,耳未闻,长年训练下的身体已经自动嗅到了危险,瞬间紧绷起来。
急停的动乱还没过去,雨声中已然出现异动。
“有刺客!”车外两人厉声警示。
车里有人受惊尖叫起来。
池棠揪紧青衣的衣服,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她怀里,不敢动弹。
青衣一手按她在怀,一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弯刀。
“闭眼!”她低喝道。
池棠刚闭上眼,便觉身子腾空。
“嘭”的一声过后,冷风灌脖,耳边响起刺耳的兵刃相击声。
青衣抱着她,只冲了一瞬,便被围在原地腾挪抵挡。
雨落在她发上,脸上,从领口流进去,遍体生寒。
突然有腥热的液体溅在她脸上,激起浑身寒毛,池棠咬紧牙关,僵着身子不敢动,也不敢睁眼。
坚持!
再坚持一下,爹爹就会来救她!
这一点她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闹市行凶,是出其不意,也是不管不顾。
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
青衣一刀划出,对方却直接用身体来挡。
刀身劈入骨肉,也意味着被人近了身,甚至收回武器都是耽误。
她一眼扫过,心如沉渊。
莫三和莫七也是同样被人用不要命的方式缠住,无法来援。
中刀之人已经迎上,攻她右臂,左面,第二人持刀砍她左肩,而第三人持剑向她怀里刺来。
城里巡逻密集,这里距离府衙也不远。
遇袭到现在,半刻钟也不到,青衣耳中已经听到了踏雨奔跑声。
是援兵!
只要再坚持片刻!
青衣看准人群密集处,将池棠抛了过去。
“躲起来!”她喊了一声,避开当胸一剑,终究还是被左面一刀砍中。
劈手夺下对方的长刀,横划一招后,踉跄退了两步。
雨幕中,瞥见街角人影冲出,青衣果断将长刀一掷,丢下刺客,转身向池棠落脚处扑去。
身后刺客追了一半,便被赶到的太守府侍卫拦下。
青衣心里一松,脚下未停,用力拨开人群
“池姑娘?”她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人群东倒西歪,一眼扫过,人人脸上惊惶,惊惶、狼狈且茫然。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也结束得太快。
看到当街行凶,有人尖叫着推搡躲逃,有人吓软了腿摔倒在地,许多摔倒的都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太守府的人就赶到了。
很多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青衣再次拨开一簇人,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她僵在原地,急雨打在身上,又湿又冷,如浸寒潭。
“池姑娘呢?”她问道。
没有人回答。
人人自顾不暇,何曾注意过旁人?
身后脚步声越聚越多,而打斗声渐歇。
忽地一阵疾风袭来,青衣不及反应,便被人钳住肩膀,翻转过身。
骤雨滂沱,打湿了风度和容颜,男人一双眸子涌出暴虐的血红
“阿棠呢?”
……
池棠被抛出去的时候睁了一下眼,又吓得闭了起来。
这样摔出去落地,必然会很疼。
她缩起身子咬紧牙关准备忍痛时,却落进了一个怀抱。
一个温柔得有些突兀的怀抱。
耳边尽是惊惶的尖叫声,突然掺杂进一声轻笑,像是大人看到孩子淘气或者犯蠢时的笑,态度纵容,仿佛还觉得有趣。
是谁?
池棠睁开眼,眼前一截白衣如雪,襟前绣着兰草暗纹,疏淡,雅致。
正要抬头,忽觉脑后一痛,终究什么都没看见……
第088章 想让池太守急一急
池棠醒来时,耳边琴音悠悠,静谧温柔。
睁开眼,入目是天青色的纱罗帐,被灯火染上一层暖黄。
她猛然坐起,仓惶四顾。
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普普通通的寝屋陈设,床尾放着一只暖炉,架子上挂着的是她今天穿的外衣
外衣!
池棠大惊失色,低头自顾。
身上果然只穿着中衣,皱巴巴的,应该是之前淋了雨后一直穿在身上没动过。
再摸了摸手臂,心里又定了几分,重新抬起头打量四周,所见只有陌生。
这是哪儿?
屋外琴音悠远而端雅,池棠凝神细听片刻,心头一跳。
是《秋云》!
那外面弹琴的人……
池棠心口急跳,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了床,穿好外衣,步履悄然走到门前。
门外安安静静,只余琴音优雅。
她轻轻拉开门,一眼便看到了堂屋正中端坐抚琴的白衣男子。
琴是五弦琴,曲是《秋云》。
不同于普明寺那日的君子自持,同一曲,同一人,此时却听出了漫不经心的淡漠。
池棠此时并没有心情欣赏琴艺,目光自抚琴人身上掠过,飘向门外。
门敞开着,门外廊下挂着两盏灯笼,照出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雨已经停了,地面看不出干湿,没有发现第三人。
琴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微微一笑:“池姑娘醒了。”
池棠攥着袖口,紧张地问道:“这是哪里?”
他没有回答,起身走到门口。
门口放着一只小炉,小火温着一只陶壶,边上一只矮桌,桌上放了一只碗。
他提起陶壶,一边倾倒,一边道:“池姑娘淋了雨,喝碗姜汤驱驱寒吧!”
说罢,姜汤也倒好了,他单手端起碗,送到池棠面前。
池棠道了声谢,接过,闻了闻,似乎确实是姜汤,但她还是不敢喝。
“怪我这里没有侍女,只能委屈姑娘和着湿衣睡了一觉,姜汤也只是先驱驱寒,回头离了这里,还是得找个大夫看看更为稳妥。”他语声温存地说着。
池棠捧着姜汤的手微微颤抖,抬起眼眸,干巴巴地问道:“这是哪里?”
他眸光柔和地看着她,道:“乌程县城外,我的一处私宅。”
汤碗猝然滑落。
他眸光一动,伸手接住,晃出的姜汤泼在他的袖口,将兰草染成了姜黄之色。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池棠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
乌程县外,是爹爹前世的殒命之地,是她心中最可怕最险恶的地方……
他没有回答,端着姜汤,神色温柔地哄道:“先喝姜汤吧,你穿着湿衣睡了一天一夜,幸好没有发热,不然就糟糕了,我身边没药,也不便请大夫。”
“一天一夜……”池棠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问道,“我睡了一天一夜?”
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爹爹岂不是急疯了……
他面露歉意:“我所有的人手都折在你父亲手里了,只我一人,怕你路上不愿意,便给你用了点药,睡上一天一夜,才安安稳稳到了乌程。”
小姑娘浑身颤抖,怕冷似的抚上自己的胳膊:“你……想做什么?”
他放下姜汤,在染了姜汤的袖口轻轻一掸,莞尔道:“只是想让池太守急一急”
……
池长庭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着急,甚至显得很冷静。
却是展遇脸上露了惊骇焦灼,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还未请示过太子殿下……”
“你先去,我自会请示!”池长庭道。
只是无论请示的结果如何,他的选择都一样。
展遇没再说什么,行礼告退。
退到门口,刚一转身,便撞上了趁夜而来的李俨。
太子殿下便装而来,展遇也不便行礼,只侧身避让,待太子殿下走过后,忍不住看了一眼。
事发的第一夜,太子殿下就来过了,现在天还没黑透,太子殿下再次匆匆赶来。
看起来,太子殿下对池姑娘是真的关心……
……
李俨一进屋,便问:“孤听说有消息了?”
池长庭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呈交李俨。
信的内容很简单
诚邀令嫒乌程一游,府君若有意同游,不胜荣幸。
没有落款。
从池棠失踪开始,他们就在等这么一封信,如今终于等到,李俨也松了一口气。
对方绑架池小姑娘,所图无非池长庭,既然池小姑娘还有利用价值,就不会有危险。
虽然没有危险,却让池长庭陷入了两难之地。
正抬头欲问打算,却见池长庭掩门下跪,叩首长拜,行了一个大礼。
“池卿何意?”李俨面色冷了下来。
没开口就行大礼,多半是不情之请。
没有人喜欢这种被逼迫的感觉。
池长庭抬起头,道:“臣想求殿下,派遣东宫暗卫营救小女!”说罢,又磕了一个头。
东宫暗卫,职责自然是保护太子殿下,挪作他用,有不顾太子殿下安危之嫌。
李俨面色一缓,问道:“要多少?”既然确定了池小姑娘在乌程,营救是必须的,他岂会吝惜人手?
“越多越好!”池长庭毫不客气。
李俨转身朝外,唤了一声。
门推开,如影子般飘进来一人。
“召集所有暗卫,听从池太守吩咐。”李俨道。
影子低声应是,飘了出去。
倒是提出请求的池长庭意外地看了李俨一眼。
他说越多越好,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慷慨得愿意出借所有。
“殿下身边还是留两人以策安全。”池长庭劝道。
李俨摇头:“孤藏身陆府,没什么危险,还是救阿棠要紧。”
救池棠当然要紧,但是太子殿下的前半句池长庭却不认同。
要是行踪不曾泄露,前世李俨又怎会在吴兴遇刺?
“臣有一计”池长庭再拜道,“请殿下允准。”
李俨点头:“说!”
池长庭道:“姚氏此举,无非为了穆公案,抑或意在殿下南巡之事;事关小女安危,臣必受制于人,不得已透露殿下行踪”顿了顿,看李俨,却是平静无波,“殿下为调查穆公案而来,现已乔装至乌墩寨附近调查取证。”
李俨静静地看着他,问道:“你要以孤为饵,诱姚无忌行反叛之实?”
第089章 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借走东宫暗卫在前,提议太子殿下作饵在后,这等罔顾太子殿下安危的计划,胆大妄为四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臣不敢!”池长庭道。
他还没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何况也不需要如此。
“只需寻一名替身即可。”
太子殿下居高落下的目光淡淡,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
池长庭又继续说道:“臣将提前安排人手埋伏乌墩寨,拿下姚无忌派出的刺客后,直扑乌程,围攻吴兴王府!”
既然前世姚无忌会派人刺杀太子殿下,这一次必然也会。
“吴郡兵马不足与吴兴王府相抗,禁卫军赶到乌程至少需要五日。”李俨突然道。
池长庭不假思索道:“还有宣城府兵。”
李俨顿时蹙眉:“宣城太守与宣城都尉都不是我们的人,本来就少了禁卫军,倘若宣城府兵临阵倒戈,岂不更加危险?”
“长史宣以征乃穆公旧友。”池长庭接得很快,显然已深思熟虑。
宣姓是宣城郡最古老的姓氏之一。
宣氏子弟进京为官的不多,算不得特别显赫的家族,但在宣城郡,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无论谁就任宣城郡的长官,都会聘请宣氏子弟为幕僚。
宣城太守的长史姓宣,宣城都尉的参军也姓参。
宣以征是如今宣氏族中辈分最高的实权人物,已经做了三任宣城太守的长史;同时也是江南一带的名士,善酿善饮,酿就美酒翠涛,名动御宇。
但宣以征的名望只在世家之间,朱弦出身江湖,自然不懂翠涛酒的意义。
“此话当真?”李俨不由动容。
倘若有宣氏相助,宣城府兵是可以一用。
“朱姑娘不善谎言。”池长庭道。
李俨沉吟片刻,道:“游说宣以征”
“三日前,朱姑娘已快马赶往宣城!”池长庭道。
李俨眼神变了变,又道:“倘若游说失败,抑或宣氏拿不下宣城府兵”
“臣以令展遇领二十高手赶赴宣城,便宜行事!”池长庭不躲不闪地看着他。
李俨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冷冷道:“池长庭,你好大的胆子!”
派了与穆鸿有旧的朱弦去游说宣以征,这很好;
令展遇带了高手便宜行事,必要时辅以铁血手段,这也很好;
池长庭的安排可谓胆大心细,只漏了一点
这个大胆的计划,太子殿下一无所知。
池长庭一个吴郡太守,独自谋划着夺邻郡兵权,离满门抄斩也不远了。
“臣初时请朱姑娘游说宣以征,只是有备无患。”池长庭解释道。
但这一句解释也很苍白。
之前他两次向李俨提议调宣城府兵,都被李俨驳回,他却在驳回之后私下动作,李俨再好的脾气,也觉得恼火。
“宣以征凭什么信你助你?”李俨冷冷看他。
“凭东宫印信。”池长庭道。
李俨冷冷一笑。
先斩后奏,又来求他的印信,未免弄权太过。
池长庭伏下身子,磕了一个头,直起身,语气却是淡淡:“阿棠出事了,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李俨顿觉心头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地疼。
池长庭虽然没说什么,但事后见到他的第一眼,是带着指责的。
他自己也懊悔自责。
倘若他没有任池棠离开,倘若他当时能态度强硬一点,又或者耐心一点,以那个小姑娘的性子,也不会非闹着要回家。
顶多留下了不太高兴,或者不愿意理他。
但至少是安全的。
“起来吧”李俨道,“伺候笔墨。”
……
纸上墨成,李俨取出随身携带的钮印盖上。
三份,一份是吴郡府兵的调令,一份是宣城府兵的调令,还有一份是写给宣城太守范业的。
李俨拿起第三份,,目光落在纸上,淡淡道:“范业若不奉令,便将他绑了来,随孤一同去吴兴作个见证。”
池长庭微微一怔,道:“殿下的意思……”
李俨看了他一眼:“孤相信你想要姚无忌死的决心。”
池长庭淡淡一笑:“殿下知臣。”
阿棠前世噩梦中那一场家破人亡的败,这一次,他一定会全部讨回!
李俨瞥见他眼底的血色,心中一软,安慰道:“阿棠乖巧,只需安安分分待着,想来姚无忌也不会为难她,顶多受些惊怕。”
这原本也是池长庭的想法,可此时听到,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六月中池棠刚从前世噩梦中醒来时,发着高热,身体虚弱到极致,却因为误会自己身处险境,竟能拖着病躯翻窗逃走。
他以为乖巧胆小的女孩儿,遇到危险时,其实未必会等着人来救……
……
天青如洗,地上也没了前日下过雨的痕迹,晨曦洒落,入目皆是暖意。
风攀过墙,卷了一片叶子飘入,悠悠一转,落在足尖。
池棠坐在小凳子上,抱着膝盖,低头看着那片叶子。
“无聊了?”秦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池棠没有说话。
“东面是书房,书墨俱备,听说池姑娘喜爱作画,也备了丹青用具。”他温和地说着,好似主人热情待客。
池棠仰起脸,语气落寞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蹲下身,神色温柔道:“江都秦归。”
池小姑娘的眸光依稀颤了颤,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秦归看着她放在膝上的两只小手缓缓攥紧,心中蓦然一动,语气越发柔软:“想问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了回来,眸光似惊似惧。
“那天在青蕊园……”她一开口,就紧张得声音带颤,咽了咽口水,才哑着嗓子说下去,“还有普明寺……都是计划好的、是故意的吗?”
秦归静默片刻,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抬起。
小姑娘一个激灵,拍开他的手,眸光惊惶不定,像只受困的小兔子。
秦归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她面色惨白,双唇紧抿,身子颤抖得厉害,双手怕冷似地抱住自己。
这样娇小可怜的模样,秦归看得心中一软,柔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话语戛然而止,他惊愕地看着眼前娇柔可怜的小人儿,“咚”的一声,朝后倒了下去。
第090章 你这种坏人
池棠抬起脸,面色依旧惨白,按在左臂上的右手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
她屏住呼吸,盯着躺倒在地的秦归,耳朵竖起,听着里里外外的动静。
没有动静。
在她屏住呼吸后,甚至只剩下了秦归的呼吸声。
池棠暗暗松了一口气,站起身
“哐当!”
一个不稳,绊倒了凳子,池棠吓得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一颗心提到了嗓眼上,下意识看向门口,生怕下一刻门外就有人冲进来查看。
门外仍旧没有动静。
池棠紧绷的身子瞬间瘫下,眼泪夺眶而出。
瞥见秦归眼中隐约闪过一丝笑意,她忙用力抹去泪水,狠狠瞪他一眼,道:“我才不喜欢你!”
青衣说过,银钏里的针可以让人十二时辰不能动弹,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秦归被突袭倒地之后,最初的惊愕过后,神色一直很从容,甚至有心情笑她。
听到她这句话,秦归眼里笑意更浓。
池棠被他笑得羞恼,爬起身,想了想,用力踹了他一脚,神情凶恶地说:“你少自作多情,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这种”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你这种坏人!”
说完,也是自觉骂得没什么气势,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提起裙摆,踮着脚尖跑到大门口。
其实池棠昨晚就起了逃走的念头,当时她的手已经隔着袖子摸到了银钏上的机关,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当时并不是什么好时机。
首先,她一个小姑娘,半夜三更跑出去,未必比留下安全,至少秦归待她以礼;
其次,院子里虽然只有秦归一个人,可院子外不知道有没有人把守,暗器只能用一次,万一刚出门就被抓回来,再想逃走几乎是不可能了;
再者,她虽然淋了雨没有发烧,可身子也是虚弱的,就算逃得出门,也未必有力气找回家。
因此,她耐着性子多留了一夜,乖乖喝了姜汤,又吃饱喝足,睡了一觉,自觉养足精神之后,才将逃跑的念头找了出来。
池棠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屏气听了一会儿,门外始终安安静静。
从昨晚到现在,院子里一直只有她和秦归两人;刚才秦归倒地,她绊倒凳子,也没有人进来,或者在门外询问。
那也许,这里真的没有别人。
尽管这么猜测,池棠还是小心翼翼地先将门打开一条缝。
透过缝隙看出去,门外石阶枯草,朝露待,阳光落处,只有细细的草影。
门一点点打开,风徐徐扑面,带来草木清香,而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
斜阳古道,骏马疾驰。
近城门,勒马稍缓,引得诸多回眸惊呼。
守城士兵抬头一看,只觉容颜皎皎,若朝霞耀目,慌忙低头让路。
马蹄敲打古城青砖的声音,惊醒了午后困倦的门房,揉眼看见来人,忙上前殷勤牵马:“五郎回来了!”
萧琢翻身下马,丢开马鞭,一面大步往里疾走,一面沉声问道:“郡公何在?”
晋陵郡公萧公望已年近六十,虽仍风姿俊爽,眉梢眼角还是露了疲老之态。
“父亲!”萧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慌慌张张,所为何事?”萧公望蹙着眉,神色还算温和,毕竟是最疼爱的幼子,不舍苛责。
萧琢挥退左右,举步上前,低声道:“一日前,吴郡太守池长庭之女闹市遇袭,遭人绑架;今日清晨,池长庭简装出城,去向西南!”
吴县的西南范围很广,但萧琢所言指向何处,萧公望心如明镜,愕然看他:“姚无忌绑了池长庭的女儿?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眼看池长庭任满要走了,姚无忌是昏了头去挑事?”
萧琢继续低声道:“七月初七,池太守携女赴普明寺盂兰盆会,普明寺却进了歹人,儿怀疑池太守手里已经有了姚无忌的把柄,才惹来姚无忌诸多动作,此番池太守孤身赴乌程,恐怕难以善了!”
萧公望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眉心紧皱,却没有开口。
萧琢抬头一望天色,入秋之后,白昼渐短。
此时未时刚过,日头便明显偏了。
时辰走得快,动作就不能太慢。
“父亲!若池长庭与姚无忌撕破了脸,我们应当如何?”萧琢直言追问。
萧公望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我们萧氏一无兵,二无权,能如何?”
萧琢心中一沉。
萧氏虽然无兵无权,却并非无能为力,这意思,是要明哲保身了。
“父亲,池长庭是齐国公的人,齐国公是东宫亲舅”
“是齐国公的人,也可以算东宫的人,却不是当今陛下的人!”萧公望神色淡漠道。
萧琢不由着急:“姚无忌心存不臣久矣,当今岂能容他?”
“当今容不容姚无忌,与池长庭无关”萧公望施施然坐了回去,“你以为当今对东宫和齐国公就一定放心?当年池长庭状元及第,惊才绝艳,琼林宴上奉旨抚琴,这等风光是谁给的?结果呢?当今放下身段、费了心思笼络培养的新臣却被齐国公收了去,你觉得当今见了池长庭是什么感觉?”
萧琢脸色一白,没有说话。
萧公望看着点了点头,和蔼地说:“你还年轻,有些关节确实复杂,以后你就知道了”稍顿,“这件事,我们不用掺和,成了,是池长庭的功劳,败了,姚无忌第一个拿我们开刀,别说日后朝廷如何,毕竟我们萧氏就在虎狼之畔,铡刀挥来,远水救不了近火。”
说完,萧公望闭眼后靠,叹息道:“满身风尘的,去歇着吧!”
萧琢沉默了一会儿,施礼告退。
走出晋陵公府的正院,萧琢停了脚步,转头向南面天际望去。
天青如洗,风和日丽,是个十分适合出门游玩的日子。
算算时辰,池长庭应该已经到乌程了吧?也不知见到无辜受罪的池小姑娘没……
……
申时一刻。
池长庭被迎进了吴兴王府。
没等多久,门外便响起了朗笑语声:“池太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话音落下时,池长庭抬头起身,正见一人身着紫色郡王常服大步流星,跨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