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见不得人的心思
乾封元年,十月十七。
北征大军攻破西受降城,生擒突厥可汗。
然而上至太子,下至士卒,都顾不得欣喜。
郭雍走到营帐外,听到里面有一名关中的将领正在说话:“池公舍命救驾,赤胆忠心,实乃我辈楷模!”
语气满含崇敬,满得甚至能听出点羡慕嫉妒。
郭雍嗤笑一声,让守在门口的亲兵报了进去。
进去后扫了一眼,病榻前已经来了不少人,甚至可能他已经是最后几个了。
池长庭躺在榻上,被子盖到胸前,双臂放在被上,只穿了右边一只袖子,整个左半身都露了出来,包扎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伤在哪里,更看不出伤得严不严重。
但一看池长庭的脸色,郭雍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忙问:“池公伤在哪里,伤势如何?”
今天白天分兵前还见他弯弓射旗,现在竟然虚弱到面如白纸、气若游丝?
池长庭原本半阖双眸,似乎没什么精神应对来探病的人,听到郭雍的询问也只是无力地抬了抬眼皮,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承蒙关心,尚好。”
郭雍因为攻的是另一道城门,对池长庭这边的情况比较后知后觉,听到消息后还半信半疑,如今听他说尚好,反而觉得他伤得不轻,忙又关心了几句。
因他来得较晚,很多人都差不多要走了。
待人都走光了,郭雍忍不住问道:“那一箭是谁放的?竟然连池公也拦不下来?”
池长庭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如果那支箭是冲着池长庭去的,那中箭还说得过去;可那支箭是冲着太子去的,池长庭都看见了,还非得用身体去挡?手里的长枪是摆设吗?
这要是换了别人,郭雍一定怀疑对方苦肉计媚上。
可池长庭是太子的准丈人,太子对他已经信重无比了,实在没必要玩苦肉计。
唯一的解释就是箭手臂力惊人,池长庭自觉长枪挡不下来,只能肉身去挡。
然而伤患池长庭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当时场面混乱,没看清楚。”
郭雍心中古怪。
老实说,作为前锋主将,连敌方阵营里有几个硬手都没看清,这要是换了别人,他肯定要鄙视的。
可这厮居然是池长庭?
是昨晚的月亮太亮,把他晒傻了吗?
但他也不敢问,只能和别人一样客套地说了一句:“亏得有池公舍命救驾,不然太子殿下——”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会跑到前面去?东宫高手呢?都没跟着保护太子?”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郭雍还以为谁在跟他开玩笑。
高手环绕的太子能被一支流矢威胁到?武功高强的池长庭居然需要用身体去挡箭?
这听起来根本就是敌军为扰我军心编造的低劣谣言!
结果竟然是真的?
这其中真的没有什么隐情?
在郭雍狐疑的打量下,池长庭轻咳一声,道:“太子殿下的行踪,不是我等可以置喙的。”
言辞谦逊恭顺,仿佛他没有一个深受太子宠爱的太子妃女儿——
郭雍左右看了看,问道:“太子殿下还没来探望过池公?”
今天这件事真的处处反常。
池长庭好歹是为救太子受伤的,太子竟然到现在也没来探望过!
便是他听说池长庭受伤,也心急如焚,太子作为女婿,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池长庭又轻咳两声,弱弱道:“刚拿下突厥可汗,殿下只怕忙得脱不开——”
“太子到!”
正说着太子,太子就来了。
池长庭目光闪了闪,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帐帘掀起,太子殿下大步入内,一身绛红常服衬得肤白眸黑,面容似冷玉雕琢,从骨子里透着凉意。
郭雍行礼后看了一眼,不禁蹙眉。
太子这模样不像是来探病的,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都退下,孤有话同池公说!”太子殿下看也没看旁人一眼,一双眼冷冷盯着池长庭。
更像是兴师问罪了。
郭雍应下后退时,看了池长庭一眼。
池长庭仍旧是那副重伤虚弱的模样,在太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显得格外无助。
郭雍还不至于蠢到真的认为池长庭柔弱无助,也没真觉得太子会不顾情面对池长庭如何。
只是也实在想不通,这俩到底在玩什么?
……
郭雍退出营帐的一瞬,李俨往门口看了一眼,淡淡道:“如此拙劣的谎言,池公以为能瞒得过几人?”
池长庭从床榻上坐起身,活动了下肩膀,笑道:“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殿下不也是这么想的?”
李俨抿紧双唇,目光骤然欲噬。
池长庭却笑容慈蔼、神色宽容地看着他。
李俨与他对视许久,咬牙道:“孤平生从未见过厚颜无耻如公者!”
池长庭笑呵呵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说起来还是殿下先动的手,否则臣还想不到这茬呢!”
原该坐镇中军的太子突然出现在阵前,面对流矢,东宫高手齐齐瞎眼,自幼习武的太子殿下束手无策——
真当他白痴呢?
这厮分明想故意受伤,借机伤遁去接阿棠!
呵!堂堂太子殿下,竟然使这样不入流的招数!
难怪昨天答应去太原答应得那么爽快!原来是存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
如此龌龊的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
有他在,绝不会让李俨这厮得逞!
他能放心让这种居心叵测、诡计百出的男人跟自家小姑娘同行?
要去也是他去!
“孤——”李俨说了一个字,又猝然停下,焦灼地在榻前来回踱了两步,猛地抬头,目光又急又怒,“孤答应过阿棠,一定会亲自接她回京!”
他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受点轻伤,既能令京城松懈,也可暗中回灵武去接太子妃。
这边仗已经打完了,梁王又不在太原,只要他交代妥当,太原那边有池长庭坐镇,出不了乱子。
没想到乱子竟然出在池长庭身上!
“殿下的心意,臣会转达给阿棠的——”池长庭含笑点头,对他的心意颇为受用,但受伤的名额还是不能让的,“殿下若是受伤,闹得就有点大了,还是让臣代殿下受过吧!”
终于赶得及女儿的生辰了!
第489章 寿礼
十月二十三,清晨。
池棠早早地起来,穿戴整齐,走到庭院当中,对着东南方向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抬起头,眉眼弯弯,轻声道:“阿娘,女儿十六岁了!”
随后走到正院门外,也磕了三个头。
叩谢父母生养之恩,是每年生日都要做的。
她的命,首先是阿娘给的。
阿娘拖着病弱之躯,坚持要生下她,给了她六年父母双全的美好。
然后是爹爹,独自养了她十年,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给她双倍甚至更多的宠爱。
她何其幸运,有这样的一对父母。
可惜的是,今年生日爹爹不在。
池棠拜了一圈后,去前厅接受各方祝寿。
这是她受封太子妃后的第一个生日,尽管跟皇帝关系不太好,但是跟太子关系好啊!
东宫今年以来的强势人人看在眼里,因此给太子妃贺寿一点也不含糊。
池棠光坐着听贺寿辞都听了一上午,礼单多到不想看,直接交给夏辉和戚兰处理了。
好在她早早就放过话,因为大人不在家,今天生日不举宴,倒是也省了很多事。
忙了一上午,回到自己房里。
刚刚坐下,就见画屏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进来,笑道:“池公不在,姑娘就尝尝我做的长寿面吧?”
池棠笑嘻嘻地招手让她快点送进来。
虽然从来没吃过画屏做的长寿面,可画屏本来就厨艺好,不至于把一碗面做差了。
不过池棠吃进嘴里,总是觉得还是爹爹做得更好。
往年过生日,都是爹爹亲自下厨为她做长寿面吃。
这是阿娘还在时就有的习惯。
幼时都是阿娘抱着她坐在一旁看着爹爹和面煮面,那时爹爹的厨艺还不好,阿娘便在一旁指挥着他。
就好像……去年生日,她指挥着太子殿下一样……
画屏第一次给池棠煮长寿面,心里有点忐忑。
虽然不觉得自己会做得不好吃,但问题是,极有可能被寿星拿来同自家父亲相比。
这怎么比得过?
说不定还会因为想起父亲红了眼眶,画屏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安慰之辞。
可是——
怎么是红了脸?
画屏顿时愣住,好的说辞也对不上了。
在池小姑娘抬眸心虚看过来时,甚至只能干巴巴问一句:“好吃吗?”
“好吃好吃……”池棠含糊应着,点头如捣蒜。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门口突然探进来的脑袋带来惊吓之余,也解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尴尬。
“棠棠……”
会扒着门探出脑袋的,也只有何必。
他却不似平时一开口就是一大堆话,竟然吞吞吐吐起来。
“何叔叔怎么了?”池棠忙放下筷子关心他。
“我……”何必还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池棠突然会意,柔声道:“何叔叔,上次的事不怪你,你别记挂了,我让别人去追,是因为他们更擅长追缉,追不到也没办法,你不用放在心上。”
那天她让暗卫去请何止,结果何止早就逃之夭夭了。
何止和何必出自同门,轻功一样了得,什么时候走的,从哪里走的,竟然完全没人察觉。
事后派人去追,一直追到灵武和五原的边界,才发现何止的踪迹。
大约还是觉得离开了灵武郡,才无所谓被人发现。
最后打听到的是,何止离开灵武郡时,身边还跟着几个人,似乎是她的手下。
看起来何止是有些地位的,却不知为何跑这一趟,难道只为了把七凤谷的消息传过来?
可目的是什么呢?
他们严阵以待到现在,什么也没发生。
实在令人迷惑。
就连池棠觉得目前全灵武郡最聪明的杜壑也对此无解。
至于何必,从那天以后就很是郁郁寡欢。
今天难得主动来找她,池棠正好劝慰一下他。
何必听了,挠了挠头,道:“其实这次遇到小师妹,还是她认出了我,我都没认出她,她的样貌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就算人也变了,好像也不是很奇怪,不过现在也只是怀疑,你又没查到什么证据,她不一定就是做了坏事心虚逃走,也许是有急事不告而别呢?你说对不对?我们还是要有证据,不能冤枉了小师妹,是不是?”
说罢,眼巴巴看着池棠。
池棠弯眸一笑,道:“何叔叔说得对,没有证据之前,只是嫌疑,倘若最后证明我误会了你小师妹,我一定向她赔礼道歉。”
何必“嘿嘿”一笑,摆了摆手,道:“赔礼道歉就不必了,哪能让太子妃赔礼道歉?太子殿下和你爹能让?等会儿你爹没准还要怪我带了人进来惹你费神呢!小师妹也不诚心,瞒东瞒西的,不是存心惹人怀疑吗?照我说——”
“何叔叔你饿不饿?要不要也来一碗长寿面?”眼见何必恢复了精神,池棠只好打断他的话。
这话提醒了何必,他一击掌,道:“对了,我有东西要送你!”突然面色得意,“我特意问过李式和随风,他们说你肯定喜欢这个!”
这就令人好奇了:“什么东西?”
李式和随风能知道她喜欢什么?
李式今天还送了一只镶金带玉的拨浪鼓给她呢!也不知当她几岁。
“我刚刚拿不下,放门外了,你出来看看!”何必一眨眼就跳到了庭院门头上,看看门外,又催促地看看她。
池棠好奇得不行,便丢下筷子跑了出去。
一出门,就见门前阶下,不远处的走廊上,走廊边的树下,趴着一只又一只的——
兔子?
“李式说你属兔,特别喜欢养兔子,随风也说是的,我就到附近山上给你抓了十几只兔子!”何必洋洋得意,“怎么样?你叔疼你不?”
池棠“噗嗤”笑了,忙点头应道:“何叔叔对我太好了!这些兔子我都很喜欢!”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何叔叔,你觉得这些兔子放哪里比较好?”
十几只兔子,她拿来干什么?野兔也不好养吧?
何必大方地表示:“你喜欢放哪里就放哪里,送你了就随你处置!”
池棠尴尬地笑了笑,吩咐侍女将这些野兔先放到后院养着。
何必送完寿礼,嘱咐了一声“好好吃面”,人就跑了。
池棠一面往里走,一面心想:不知道何叔叔介不介意她放到厨房的锅里去……
正这么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何必送的那几只兔子,给我烤一只过来!”
池棠呆了一呆,猛然抬头。
前方屋内,她原来坐的位置上,一人正大口大口吃着她剩下的半碗面。
大约是没有听到她回答,那人抬眸看了她一眼,笑着催促道:“还不快点!我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第490章 太子觉得此计甚好
烤兔子毕竟慢,池棠还是先让人煮了碗面过来。
看着父亲一顿狼吞虎咽,池棠心疼得要命:“慢点吃啊,别噎着……怎么一整天不吃呢?这样多伤身……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池长庭听得忍俊不禁,索性停下筷来笑。
池棠又不满意了:“怎么不吃了?吃饱了没?要不要再去厨房拿点什么?”
“不用不用!”池长庭忍笑摆手,“饿了一天,一下吃太多也不好,就这样吧!”
池棠点头,让人撤下碗筷,这才有机会将憋了满肚子的疑问倒出来:“爹爹,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仗打完了?胜了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太子殿下呢?展哥哥呢?郭县主郭世子呢?三十万大军呢?你怎么回来不走正门?跟朱师叔学的吗?”
池长庭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只锦囊,递给她,笑道:“你过生日,爹爹怎么能不回来?”
池棠怔了怔,接过锦囊,打开,取出。
触手温润,是一方小小的玉印,印纽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卧兔。
印上刻的是一个“池”字,字迹风流俊逸,是爹爹极富盛名的行书。
“你如今也有一些官面上的书信往来,我便想着给你刻一方私印,怎么样?你爹的字还配得上我们太子妃不?”池长庭笑道。
池棠点点头,握紧玉印,抬头打量他。
他现在的模样堪称灰头土脸,一身布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满脸胡茬沾着黄沙点点,更别说头发上了。
池棠吸了吸鼻子,小声道:“爹爹有点臭。”
池长庭眼神变了变,道:“你让人抬两桶水到我屋里,底下的人管一管,别说我回来了!”说着,起身就要走。
池棠忙拉住他的袖子,却被他一把掸开:“干什么呢?脏不脏?”
“不脏不脏!”池棠变本加厉地抱住他整只胳膊,抬起头笑嘻嘻道,“烧热水也要一会儿呢!爹爹先别走,我还有好多话想问爹爹。”
池长庭嫌弃地甩了甩手臂,道:“不是说爹爹臭吗?”
“没有没有,我开玩笑呢!”池棠一脸谄媚。
池长庭摇头失笑:“好了,我不走,快放手,把你衣衫都弄脏了!”
池棠吩咐下去烧水后,才松开他的手臂,又拉着他坐下,从袖笼里取出雪白的手帕,用茶水沾湿后,轻柔地擦着他的脸。
才擦了一下,手帕上就是一层灰土。
池棠心疼:“怎么赶得这么急,不就是个生日吗?我今天也没打算怎么过,想着等爹爹凯旋归来再正式过呢!生日原本就是爹娘给的,爹爹想哪天给我过都行!”
哎……真是暴殄天物,她这么好看的爹爹竟然折腾得跟个乞儿似的。
“生日哪有随便换日子的?”池长庭不以为然,“放心吧,仗已经打赢了,突厥可汗也抓到了,军中少我一个不碍事!”
“爹爹是不是又偷偷溜回来了?”池棠皱眉问道。
一看他的装扮就知道是悄悄脱队回来的,这种事去年中秋她已经见识过一回了,要不怎么偷偷摸摸还不让人知道呢?
“虽然仗打完了,可你是朔方军主将,这样偷偷跑回来真的不要紧吗?不会被人发现吗?太子殿下知道吗?”
池长庭轻笑一声,道:“不要紧!别人都不知道,就他知道呢!”
“你这样不守军纪,不是让太子殿下为难吗?他有没有生气?”
池长庭哈哈一笑,道:“没有,太子觉得此计甚好,没人来接你他还不放心呢!”
“接我?”池棠疑惑问道。
怎么说得好像他们不回来了似的?
池长庭正要解释,侍女进来报说热水备好了。
“等等再说!”池长庭起身道,他也闻着自己身上奔波五天的味道觉得不太妙。
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嘱咐道:“去厨房等我,把人清一清!”
……
等到池长庭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地到了厨房,还是只看到女儿一人。
“你师叔呢?”池长庭一面熟练地添水和面,一面随口问起。
池棠顿时心神一凛:“朱师叔和魏师叔都回七凤谷了!”
池长庭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皱眉看她。
池棠忙将何止报信、七凤谷疑似遭到太极宫忌惮的事说了一遍。
“爹爹,你别怪师叔们,是我硬要他们回去的,七凤谷也是爹爹的师门,听说师祖去年受伤后一直在师门养伤,爹爹一定也很担心他老人家——”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池长庭不以为然。
池棠解释的时候,他一点也没耽误地继续和面,现在已经开始揉上了。
“七凤谷的事,我也得到消息了,他们回去帮忙是应该的,我没怪他们。”池长庭语气寻常地说。
女儿好好的,他当然不怪。
“你也得到消息了?”池棠听了他的话却是一惊,“这事这么严重吗?难道真的跟太原和京城有关?”
池长庭点头:“确实是太极宫想除去平阳长公主,”语气一顿,“不过何止的事未必是你们想的那样。”
池棠精神一振:“你是说何姑娘可能不是梁王的人?我们推测错了?”
池长庭“嗯”了一声,将揉好的面团放在一边饧,擦了擦手,走到桌旁坐下休息。
“那可就太好了!”池棠大喜过望,一边跑过来替他倒茶,一边叨叨说话,“何叔叔因为他师妹的事消沉了好久,话都不会说了,哎,何叔叔太看重他师妹了,被出卖过一回都不介意……”
池长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盏笑道:“你还知道何止出卖何必的事?”
池棠突然想起这事还跟他有关,忙拉了张条凳过来坐下,捧着脸靠在桌上,眼巴巴看着他:“爹爹,当年何叔叔的师妹为什么会出卖他?是不是你、嗯……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比如美男计什么的?
池长庭啼笑皆非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有这样说自己爹的吗?我能使什么阴谋诡计?”
池棠“嘿嘿”一笑,看着他不说话。
池长庭见她眸光灵动,神色娇憨,心里实在爱极了女儿这副活泼无赖的模样。
揉了揉她额头上被敲出的一点红痕,笑道:“他们师兄妹青梅竹马,何止对何必的爱护之心,也不输何必,当年的事,其实另有隐情——”
第491章 完美的伤口
何必是个弃儿,被师父捡回去既当儿子养又当徒弟教。
何必的师父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偷,于是何必学成之后非常自然地也成了个偷儿。
正如他自夸过的,何必在这方面既有天赋又肯勤学,一出道就干了几桩大案子,很快就打响了名声。
名声响了,麻烦也来了。
“你何叔叔现在都这么好骗,更何况年轻时?被人吹捧了几句就忘了轻重,结果惹了惹不起的人——”
“什么人?”池棠听得起劲,恨不得眼前有一盆瓜子。
“范阳节度使韦宽!”池长庭道。
池棠一惊,忙问:“韦宽很不好惹吗?十四年前就不好惹了?十四年前就是范阳节度使了?”
这么不好惹的人物,她那封信还有用吗?
“韦宽二十年前就是范阳节度使了,范阳这一块是他替太祖打下来的,太祖就让他做了范阳节度使,要说有多不好惹——”池长庭想了想,道,“大概跟江南的姚无忌、西北的郭仲瑛差不多吧!”
池棠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怎么了?”池长庭疑惑问道。
池棠苦着脸将写信给韦宽的事说了一遍。
池长庭听完笑道:“你是君,他是臣,你没直接下令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何必怎么能跟你比?”语气微顿,睨了她一眼,“太子也给韦宽下了一道令,让他调静塞军护卫平阳长公主。”
小姑娘顿时双眸闪亮,小脸泛光,喜不自胜的模样看得池长庭心里泛酸。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
池棠发现太子殿下和她不谋而合后,觉得他们心有灵犀,很是高兴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何叔叔怎么惹到韦宽了?”
“他偷了韦宽的将印。”池长庭淡淡道。
池棠哑声半晌,问道:“然后呢?”
“韦宽拿出黄金万两悬赏他的人头,何止为保他性命,将他卖给了东宫,自己拿着将印去找韦宽了。”
池棠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至少十四年前,何止待何必是可以舍命相护的,这次出现是不是另有所图也不好说,不过,如果说何止背后有人,我倒觉得替韦宽卖命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池长庭道。
爹爹都说不好说,池棠就更一头雾水了。
如果何止是韦宽的人,那韦宽为什么要来提醒她七凤谷之围?
池棠对韦宽实在不熟,推测不出来,索性丢开不想了,要紧着问另一件事:“爹爹,你刚刚说什么接我?接我去哪儿?太子殿下还回来吗?”
池长庭轻哼道:“他不会来了!”
眼见女儿脸上露出失望神色,池长庭突然良心痛了一下。
想起刚才她着急解释朱弦离开的原因,仿佛怕他误会朱弦的样子,再想想自己——
呃……好像猝不及防地良心发现了一下?
池长庭干咳两声,道:“太子在太原等我们……”将大军东进的原因简单说了一下,“呃……他惦记着对你的承诺,本来想假装受伤,来个金蝉脱壳,然后亲自来接你,但我想着他是主帅,还是储君,受了伤反而更引人注目,不容易走开,就跟他嗯……商量了一下,换我来了。”
池棠听罢,皱着眉看他:“所以,是爹爹假装受伤,金蝉脱壳了?”
池长庭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是假装的受伤?”池棠追问道,目光灼灼地将他上下打量。
池长庭镇定自若:“当然是假装的,你爹什么本事?还能让自己真的受伤?”
池棠“哦”了一声,朝外喊道:“青衣,去请商大夫来!”
池长庭忙张口想要阻止,触到女儿严厉的小眼神,只好讪讪作罢。
商陆很快就跑来了,听池棠简单一说后,便瞅着池长庭道:“自己脱还是我替你脱?”
池长庭斥道:“当着孩子的面,措辞注意点!”
商陆乐了:“当着孩子的面,行事注意点!”
为了赶回来给女儿过生日,就能假装战场受伤?这么无耻的主意谁给他出的?
太子殿下竟然还惯着他?
商陆忍不住觑了一眼边上的太子妃。
哎,红颜祸水啊!
池棠以为商陆那一眼是在示意她避嫌,便乖巧地跑了出去。
池长庭哭笑不得:“我就肩膀一点小伤,跑什么跑?”
说着,扯了扯衣襟,拉下半边衣衫,露出包扎整齐的左肩,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面要饧好了!”
池棠站在门口往里看,却正好被商陆挡去了视线。
只见商陆动作粗暴地撕扯了几下,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哎呀”一声,接着低头似乎在仔细查看。
查看了一会儿,又“啊”了一声,接着摇摇头,然后是“啧啧啧”数声。
“怎么了?”池棠被他这一连串不知所谓的声音搞得有点心焦。
“有话说话,少装神弄鬼!”池长庭冷冷瞪他一眼。
商陆直起身,往后招了招手:“来来来!看看你爹这伤口,我行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完美的伤口!我敢打赌,你今天不看,这辈子都不一定能看到这么浑然天成的伤口了!”
浑然天成的伤口?什么意思?
池棠好奇地跑了进来。
进来一看,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大的伤口?这是什么刺伤的?枪吗?伤口深不深?”急得眼泪汪汪,忍不住埋怨起池长庭,“都伤成这样了,还揉面,胳膊不要了吗?”
池长庭踢了商陆一脚。
“没事没事,这伤口就是看着吓人,哈哈哈……”商陆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才指着伤口给池棠解释,“这就是个箭伤,你看这里,这神奇的中箭角度,箭是这样斜着刺进去,中箭的一瞬血会喷出来,看起来非常吓人,但是伤口一点也不深,因为正好卡在骨头中间哈哈哈……”
“这么点伤,血很容易就止住了,不伤筋,不动骨,连使力都不容易扯到伤口——”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啧啧惊叹,“我一个大夫,都不知道有这么好的角度,池长庭,你他妈也太心机了!不去宫斗简直屈才!”
第492章 雪夜重逢
池长庭淡淡看了商陆一眼,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说罢,低下头,动作熟稔地将伤口一圈一圈包扎回去。
商陆笑呵呵殷勤上前帮他包扎。
池棠有些茫然:“商大夫,我爹的伤……”
“没事!”商陆悠悠道,“就这点伤,不妨碍他上山打老虎!”
最后打了个结,拍拍手,扬长而去。
池长庭整整衣衫,起身走到灶台边,一边开始拉伸面条,一边道:“我自己心里有数,别瞎操心了,吃完面就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一早启程,去七凤谷!”
“去七凤谷?”池棠愣了愣,“不是去太原吗?”
池长庭睨了她一眼:“舆图没看全吧?这里去渔阳,是要路过太原的!”
……
梁王在太原经营十几年,又深受皇帝信重,即便是东宫太子,想要拿下太原,也是极为不易的。
李俨这边胜在行军神速,以及有王黎这个内应。
即便如此,进驻太原府治所晋阳城后,也还有许多事需要太子殿下亲自过问处理。
华灯初上,暖黄光束中隐见飘雪无声。
晋阳城内,梁王府议事厅外排队候见太子的官员纷纷裹紧了外衣,翘首盼望能早点进去回话。
这时,一名东宫侍卫疾步走入,越过众多排队候见的官员,径直进了议事厅。
如此明晃晃的插队行为难免引得众人面露不忿,排在最前、眼看就能进去的那个更是皱眉往里探看。
那名插队的侍卫一进门便语气匆匆行礼禀道:“殿下,池尚书伤愈下地了!”
话音刚落,太子殿下猝然起身,带得身前案几晃了一晃。
厅内愕然静默片刻。
太子殿下语气淡淡开口:“诸卿辛苦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说罢,也不顾周围臣子怔怔尚未回神,便一拂袍角,大步朝外走去。
那名排在最前、眼看就能进去的官员望着太子殿下离去的身影,震惊得没空顾影自怜。
据说池长庭在西受降城最后一役中负伤,太子殿下为了让他静心养伤,特别嘱咐不许探视。
如今一听到池长庭伤愈,太子竟然毫不迟疑丢下所有公务前去探望!
这是何等的爱重!
……
李俨自是不知旁人如何揣测他和池长庭的关系。
听到池长庭伤愈的消息后,他立即回房换了一身玄色便衣,自东侧门出府,翻身上马,领黑衣黑骑二十,冲破夜幕,直奔东门。
疾影过处,灯碎颤,雪凌乱,城门应声即开,无人敢拦。
雪花落睫,融作朦胧光影。
李俨紧抿双唇,心里仿佛有一团火灼烧。
池长庭伤愈!
池长庭早八百年就伤愈了!
可恨被他摆了一道,还得替他掩护!
所谓的池长庭伤愈,是接到阿棠回来的暗号。
池长庭既然回来了,阿棠一定是到了晋阳附近的驿站。
到哪个驿站他早就算过了,快马两个时辰而已!
……
雪越下越大,李俨心无旁骛地盯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浓浓雪夜中透出数点红光。
他顿时精神大振。
“驾!”一声高喝,马蹄如飞冲刺——
……
数十骑深夜踏雪而来,自是引起驿站巡守的警惕重视。
一面遣人上禀,一面提刀戒备,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对方没有回答。
巡守侍卫不由心头一沉,握紧刀柄。
眼看对方来势汹汹,一副要直冲驿站大门的架势。
却在到了跟前三五步处,陡然勒马——
李式匆匆赶到驿站门口时,恰见数十名黑衣人动作整齐地翻身下马。
他刚一蹙眉,就看到为首一人抬起头来,隔了雪幕的面容朦胧高远。
“殿下!”李式惊喜下拜。
李俨“嗯”了一声,大步流星自他身侧越过时,匆匆问道:“太子妃呢?”
李式忙起身小跑跟上:“太子妃已经歇下了!太子妃为了早日同殿下团聚,路程吃得特别紧,白天赶路赶累了,夜里就睡得早……殿下怎么这么晚——哎!殿下!那是太子妃的屋子!殿下您干什么?太子妃已经睡下了,这样会吵醒她的!”说到最后,一面压低声音劝阻,一面动手去拉横冲直撞犹如登徒子的太子殿下。
还没用力拉,太子殿下就自己停下了脚步。
李式正觉欣慰,便见太子殿下解下身上覆雪的斗篷,随手往后一丢。
“退下!”他冷冷道。
李式下意识接住斗篷,再看太子殿下,已经破门而入,直闯香闺——
推开门,便是春暖香融,令风雪夜行之人心生贪婪。
李俨正要抬脚入内,屋内却闪出一道身影,挡在了门口。
正是青衣。
青衣看到他也是一脸震惊。
池长庭才走了没几个时辰,怎么太子殿下就来了?
太子殿下是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下榻何处的?
李俨蹙眉正要令青衣退下,突然,屋内传出女孩儿语声含糊的询问:“青衣?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声,娇暖似芙蓉园的春,软艳似山水池的夏,侵蚀得他一颗心都化了。
一门之隔,几步之遥,就是他的温柔乡。
“阿棠……”他低唤了一声,唇角渐渐扬起。
青衣看了一眼笑成白痴的太子殿下,默默退了出去。
李俨唤过之后,屋内安静了下来。
直到关门声响起,才又传来女孩儿困惑的声音:“青衣,我好像听到太子殿下的声音了?”
李俨忍不住笑了笑,拿起外屋的烛台,放轻了脚步往里走去。
烛光随着他的步伐向前晕开,朦朦胧胧照出屏风后她的影子。
“殿下?”她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
李俨“嗯”了一声,将烛台放在门边,举步向屏风后走去。
女孩儿拥被而坐,青丝如墨,染上雪白的中衣,似一幅画,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展开,又一点一点被他的影子覆盖住。
她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抬起手,在他鬓角轻轻一拂,问道:“雪下大了?”
李俨捉住她的手,“嗯”了一声。
“殿下冷不冷?”她悄声问道。
“冷。”李俨道。
她拢住他双手,捧到面前,呵了一口热气,眉眼弯弯看他:“这样好点没?”
李俨反手捉住她双手,倾身将她压入柔软被褥之间……
第493章 再也不分开
雪下了两个时辰,慢慢地停了下来。
夜空沉黑,灯色朱红,有一种暧昧的绮丽。
李式仰头望天,没话找话:“你冷不冷?”
青衣不语。
李式继续没话找话:“你看太子殿下这件大氅,还在滴水!也不知冒了多久的雪!”
青衣沉默。
李式看了她一眼,又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突然皱眉小声道:“这样合适吗?孤男寡女的……还没大婚呢……”
青衣也瞄了一眼房门,道:“殿下爱惜太子妃。”
李式眸光闪烁:“你太看得起男人了……里面都没声音了……”
刚开始还有说话声,现在都沉默半刻钟了。
孤男寡女,小别重逢,不说话还能干什么?
李式忍不住想入非非。
像是为了特意打他的脸似的,他刚说完“里面没声音”,屋里就传出了太子妃的声音:“殿下……不要……”
如泣如诉,娇媚蚀骨。
李式听得浑身一震。
青衣更是立即变了脸色,想也不想就往里冲。
李式急忙拉住她:“都这时候了,还进去干什么?别看殿下平时脾气好,这时候……有你好受的!”
话音刚落,屋里又响起太子妃一声惊呼。
青衣一急,用力甩开李式的手。
冲到门口,屋里突然响起太子殿下的低声安慰:“好了,没事了……”
李式又是虎躯一震。
这、这么快?
……
李俨拉起被子,裹住她纤细圆润的双肩。
莹白的肌肤上点点似桃花绽放,自肩头至颈窝,蜿蜒向下……
李俨忍不住将她抱紧了一些,隔着厚厚的被子,还能感觉到她的柔软香甜。
“殿下……轻点……”她扁着嘴娇娇抱怨,唇儿似花瓣嫣红,一样惹人垂涎。
李俨松了松怀抱,含住她的唇,细细品尝。
不过片刻,她眼里便是雾蒙蒙一片迷离。
李俨忍不住将手探入被下,又见她眸光一颤,露出娇怯无措之色。
“别怕……”李俨轻轻吻着她,“大婚后……每日都是这样……”
她轻轻“嗯”了一声,咬唇闭眼,眉间毅然,有一种虔诚献祭的姿态。
然而,被他握在手心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李俨暗叹一声,将手抽了出来,仍旧将她和被抱在怀里,眷恋地吻着她的脸。
大婚后自然每日怎样都可以,可毕竟还是没有大婚……
感觉到他没了动作,池棠不由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李俨吻了吻她的额,低声道:“对不起,孤没能亲自去接你,孤食言了。”
池棠顿时弯眸笑了起来:“没有啊!爹爹都告诉我了,殿下本来是要来接我的,但是爹爹觉得殿下离开不利军心,才把殿下劝住——”
李俨抽了抽额角。
“爹爹怕殿下觉得愧疚,特意提前回去报信,好让殿下提前出来接我,爹爹对我们真好,是不是?”
李俨咬了咬牙,道:“是!”
池棠嘻嘻一笑,道:“爹爹说殿下明天出来接我,没想到殿下今晚就到了!”她忍不住从被子包裹里抽出双臂,软软地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殿下没有食言,殿下亲自来接我了,从现在开始,我就会一直跟在殿下身边,和殿下一起回京。”
什么也抵不住这样的悄声软语。
李俨低头抵住她的唇,低声若无:“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也不分开……”
末尾数声隐入唇齿交融声中……
没过多久,就逼得池棠将手臂缩回被子里,红着脸娇娇瞪他。
太子殿下今天实在对她太有食欲了,恨不得将她全身都啃一遍的样子。
不过她躲起来了,太子殿下也没追来,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腾出手取了一件东西拿到她眼前。
“这是……”池棠不解。
他笑了起来:“你不记得了?”
池棠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匕首。
给她看匕首是什么意思?
“这是去年丢失的窦淮的匕首。”太子殿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高兴事,眉梢眼角都染着愉悦的笑意。
池棠恍然。
这把匕首的样子,她当时也没仔细看,过了一年多,根本一点都不记得了。
“在梁王府找到的,果然是落在了梁王手上。”
池棠不自觉又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接过匕首端详了一会儿,感叹道:“都是我连累了窦师叔,殿下,你知道吗?窦师叔——啊!”池棠急忙丢了匕首,把手臂藏了起来。
李俨捡起摔在她身上的匕首,随手往床边一丢,问道:“窦淮怎么了?”
池棠红着脸推了推他:“你先下来,有点重。”
他听话地翻身下来,躺在她身旁,又伸长手臂,将她连人带被子揽进怀里。
池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把窦淮被江湖同道污蔑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娇娇央求:“殿下,你一定要帮窦师叔洗清罪名!”
李俨“嗯”了一声,道:“晋阳这边处理得差不多了,只等你一到,我们便启程去渔阳……梁王是皇叔,韦宽不敢动他,孤要亲自去一趟,做个了结。”
“梁王通敌的罪证都有了吗?”
李俨点头道:“王黎早就暗中搜集好了。”
说起王黎,池棠顿时精神一振:“殿下见到王黎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岁数?长得好不好看?”
她从第一次听说王黎这个名字,就对这人充满了好感。
得梁王重用,代表着聪慧能干;
卧底搜集罪证,既智勇双全,又忠肝义胆;
除此之外,还对衫衫一往情深,不惜赌上前途性命,却丝毫不求回报!
这样的良人哪里去找?
现在就只差年纪和长相了,只要这两项过了关,就配得上衫衫了!
年纪很容易就从太子殿下口中得到了确切答复,但问到长相,太子殿下却斟酌了一下,答道:“相貌端方,有贤者遗风。”
端方还勉强能理解,贤者遗风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却不肯再答了,只说见了就知道了。
这样的表态难免让池棠有些惴惴不安。
莫非王黎长得让殿下不忍描述?
两天后,池棠终于在郊迎的官员中见到了王黎——
第494章 梁王之死
王黎,河东人,年二十三,兴和十四年进士。
池棠见到王黎的一瞬,突然觉太子殿下那句“贤者遗风”形容得太贴切了!
王黎那张脸,确确实实就是一张贤者的脸!
方方正正,慈眉善目,气质谦和沉稳,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二十三岁就开始蓄须,乍一看比她三十三岁的父亲年纪还要大,于是也更像那种德高望重的夫子了。
衫衫会喜欢夫子吗?
池棠回忆了一下苏瑾和许航的长相,觉得总结不出衫衫的偏好。
不管衫衫喜不喜欢这一款,王黎总是帮了他们很多。
别的不说,当初梁王求娶衫衫的事,就很值得她特别致谢。
结果王黎这么个端方贤者,一听她提起那件事就红了脸,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不不,臣、臣当初也不、不知陆、陆七姑娘愿、愿不愿意,就、就是怕她不知道……”
池棠看着他这模样觉得很有趣,笑道:“她确实不知道呢!我们都不知道,所以多亏你了!”
王黎红着脸,讷讷道:“是、是臣应该做的……”
这么喜欢啊……
池棠有点感动,好奇问道:“你跟我们陆七是怎么认识的?”
王黎眼睛亮了一下,但是看看边上批阅公文的太子殿下,神色又含蓄了一点:“是状元游街那日……我是最后一名——”语气微顿,有些腼腆,“七姑娘不认得我,是我认得她。”
“状元游街那天我也在!”池棠高兴地说。
王黎愣了愣,笑得有点尴尬。
池棠也尴尬了。
她就站衫衫边上,王黎竟然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没面子啊……
李俨抬眸看了一眼尴尬的太子妃,唇角微微一勾,突然开口:“王卿以为,梁王若得知太原变故,还会有什么应对?”
王黎面容一肃,立即从腼腆的青年变成了老成持重的贤臣。
他思索片刻,拜道:“梁王得知殿下救下回乐后,整整一天不食不语,后来得了京城密令,不顾僚属反对,点精兵赴渔阳,臣以为,梁王——”顿了顿,一叹,“大约是疯了……”
疯了……
李俨突然怔住。
梁王李熙,二十出头即牧太原、节度河东,戍边十多年,不与皇子相交,权势、威望,均是宗室第一人。
他绝不是一个没有成算、没有底线的人。
但是后来,他的底线消失了,成算也抛弃了。
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只想要池棠和窦淮的命。
说是疯了,一点也没错。
亲自领兵围剿七凤谷,犹如困兽之斗,除了能亲眼看到窦淮死外,对梁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甚至有弊无利。
但他还是去了。
确实是疯了。
“自苏四郎失踪后,梁王性情大变,日趋疯魔,与从前判若两人……”王黎低声说着,面色怅然,“梁王通突厥后,不知是否于心有愧,眼见着日渐消沉,精神恍惚,行事越发独断,若非如此,太原诸将也不会与他离心——”
“臣以为,殿下此去渔阳,梁王不会再有什么自救的心思和手段,只是还需警惕害太子妃之心不死……”
……
为了王黎这一声警惕,梁王还没被包围,倒是池棠先被包围了。
还没出晋阳城就被包围了,一路围到渔阳七凤山下。
“你乖乖待着,等明日爹爹拿下李熙的狗头,回来接你进七凤谷玩!”池长庭恶狠狠地嘱咐道。
池棠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爹爹,梁王毕竟是皇叔,你别总惦记着阵前杀他——”
“就是因为他是皇叔,才要阵前杀他!”池长庭冷哼道,“阵前才刀枪无眼,等他被抓起来就来不及了!”
池棠一愣,觉得还挺有道理,便改口道:“那你跟殿下说一声呗?”
“我当然会说!还用你提醒?”池长庭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想偷偷摸摸下手。
不过说一下也无妨。
李熙几次三番陷阿棠于险地,李俨要是拦着不让他报仇,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别想娶阿棠!
父女俩正说着,太子派人来了:“殿下有请太子妃!”
池长庭看了看天色,不由皱眉。
天都快黑了,李俨这厮请阿棠过去干什么?
不行!他也要去!
李俨看到池长庭倒没什么意外之色,朝他淡淡一点头,道:“梁王已畏罪自尽。”
池长庭一愣,心中大恨。
竟然自尽了!
范阳节度使韦宽虽然奉了皇太子令来护卫平阳长公主,却也不敢对梁王怎样,只是让静塞军和梁王所领的河东军在七凤山下对峙。
李俨率军赶到后,先是派了使者前去召见。
倘若梁王不来,就会再派人去叱问。
叱问无果,再动兵。
结果梁王一召就来了,乖得不像闹了这么久的反派。
梁王奉令来拜见太子后,与太子密谈约一个时辰后就自尽了。
“你杀的?”池长庭压低声音问道。
李俨摇头:“确实是自尽。”
但是畏不畏罪,他也说不准。
池长庭蹙眉道:“殿下怎么说得他自尽了?”亲手杀了多好?
“是他自己早有死志。”李俨道。
梁王到了他面前,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眉目之间,犹如死灰。
“他这样死了,别人会不会误会是殿下杀了他?”池棠担心地问道。
刚刚爹爹就这么误会了。
“无妨,”李俨温声道,“孤原本也是要杀他的。”
“那殿下这是……让阿棠来欣赏一下李熙的尸体?”池长庭挑眉问道。
李俨拿起身旁桌上一支卷轴:“梁王让孤将这个转交给阿棠。”
池长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抢在池棠之前接过卷轴,一边展开,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问罢却是一愣。
这是一幅画。
画上轩廊清丽,两名少女的背影灵动如蝶舞。
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自家女儿。
再看落款,却是苏瑾。
池棠自然认得这幅画,不知怎么,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皇叔让孤把这幅画转赠给你,”李俨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他说,他一直不知道苏瑾有没有爱过他,但他看着这幅画,就知道苏瑾一定爱极了画里的人……”
……
“我突然明白了阿瑾为什么会死?”李熙将画轻轻展开,唇角笑意淡淡,“姚无忌待她恩同再造,她必须报仇,为了报仇,她可以不择手段,哪怕毁了心中所爱——”
“殿下也是识画之人,应该看得出她画这幅画时是何等的欢喜恋慕,就好像……我每一次登关城眺望山河时……”
“她从不敢说她喜欢这两个女孩儿,如今,我也不敢说自己是李氏血脉;”
“她不能不为姚无忌报仇,我也不能不为她报仇——”
“除非我们都死了……”
第495章 忘恩负义的少年
梁王李熙畏罪自尽后,河东军奉太子令退回太原府。
翌日,太子李俨携太子妃及随行官员,于七凤谷外求见平阳长公主。
太子殿下驾临,七凤谷弟子无不出谷列队相迎。
池棠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红衣绝色的美人儿,高兴地冲她笑了笑。
不愧是她美貌绝伦的朱师叔,站哪儿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朱弦也冲她笑了笑,随后往她身后瞄了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
这时,朱弦身旁的一名弟子恭敬施礼:“家师请太子与太子妃一见!”
池棠一愣。
没请爹爹?
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池长庭只是朝她微笑点头,一副并不意外也不在意的样子。
池棠只好跟着太子殿下先进去了。
时正仲冬,山谷内积雪未化,压着秃枝枯草,远远望去,也如花开。
直至闻见幽香,才发现雪枝中藏了一树白梅。
又等到引路的弟子躬身唤了声“师父”,才惊觉树下站了一人。
素衣如雪,面容冷艳,眸光轻轻一掠,便令池棠不自觉挺直了背脊,心中暗惊。
这位公主的威严真是少见。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教出朱师叔这样的性子?
李俨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向平阳长公主行了个晚辈礼,口称“姑母”。
平阳长公主神色淡淡地朝他颔首回礼,目光再次落在池棠身上,微微一笑,态度顿时温和起来:“太子妃小名是唤作棠棠?”
池棠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其实叫她什么的都有,也没什么小名。
喜欢叫棠棠的是朱师叔和何叔叔。
“阿弦常同我提起你,”平阳长公主笑道,“她说你甚是仗义,当年她身陷牢狱,你特意当了自己财物将她赎出——”
池棠脸色一僵,小心翼翼地看了身旁太子殿下一眼。
太子殿下眸光回转,也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动,似乎笑了。
池棠红着脸轻咳一声,道:“也是殿下默许的……”
平阳长公主莞尔笑道:“去年在骊山,阿弦也蒙你照顾——”
“没有没有,都是朱师叔照顾我!朱师叔还舍命救我!”
“这次又蒙你调兵来救——”
“殿下也调兵了……”池棠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被感谢的点。
平阳长公主看了李俨一眼,微微笑道:“太子是为救我,你是为救七凤谷,我理应代七凤谷上下谢你!”
说罢,真的敛容向池棠拱手躬身而拜。
她一拜,周围的弟子也齐齐长拜。
池棠哪敢受她的礼,忙躲到李俨身后,道:“我爹也是七凤谷弟子,我是晚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说罢,暗示地看了平阳长公主一眼。
是不是该请爹爹进来了?
平阳长公主却只是笑了笑,道:“棠棠第一次来七凤谷,让师叔们带你四处玩玩,我同太子单独说两句,如何?”
池棠请示地看向李俨。
李俨拂了拂她肩上的落雪,温声道:“别贪玩累着了。”
池棠这才弯了眸子点头,牵着朱弦的手离开了。
平阳长公主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一团孩子气的,真看不出是要做皇后的人。”
李俨淡淡道:“看不出,并不代表做不得,当年想必也没人看出姑母可以统帅玄甲军。”
平阳长公主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这是偏见。”
……
“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爹和太子的仗都打完了?梁王被抓起来了吗?你们接下来要回京吗?……”朱弦一路絮絮叨叨问着。
池棠却有些心不在焉,还惦记着被拦在山谷外的父亲。
走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拉了拉朱弦的手,小声问道:“朱师叔,我爹——”
“阿棠!”话还没问出,就被打断了。
池棠抬头望去,便见父亲朗朗立于山径中,紫袍乌氅,衬着四周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雍容俊雅。
“爹爹!”池棠高兴地拉着朱弦跑了过去,“你怎么进来了?”
池长庭笑道:“我也是七凤谷弟子,怎么不能进来了?”
池棠一想,好像也是……只是平阳长公主没请爹爹相见而已,并没有拦着不让他进来。
池长庭同女儿打过招呼,便抬眸冲朱弦笑了笑,道:“朱师妹,别来无恙?”
神色和煦自然,犹如普通师兄妹间的关怀问候。
朱弦则显得更为冷淡矜持一些,只略一点头,道:“托师兄的福,尚可!”
说话时,双颊却似桃花初绽,娇艳欲滴。
池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自己要出马了:“爹爹,长公主让师叔们带我四处玩玩,你要一起吗?”
听她这么一说,朱弦脸上更红了。
池长庭却寻常地笑了笑,道:“不必了——”
池棠没想到爹爹会无情拒绝,错愕地看着他。
池长庭牵起女儿另一只手,朝朱弦及其他弟子微笑点头:“我先带小女去见她师祖,诸位同门自便。”
池棠正想问朱弦要不要一起去,那美人儿便一脸冷傲地松开了她的手,带头转身走了。
池长庭微微一笑,牵着女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池棠犹自频频回首,担忧地说:“爹爹,你这么冷淡,朱师叔生气了!”
“不是,”池长庭笑道,“她是害羞了。”
“会不会是恼羞成怒?”
“唔……有可能……”
……
“这就是你师祖!”池长庭随手一指,顾自坐下,态度有点随便。
池棠是个乖孩子,才不会像他一样随便。
脸色一正、膝盖一弯,就要行大礼——
“不用不用!”对面蓝衣的师祖抬手一拂,也没碰到她,池棠便觉得跪不下去了。
“这样又跪又拜的,显得我特别老,”师祖笑呵呵地说,“也别叫师祖了,叫蓝哥哥!”
这……过分了吧?
池棠求助地看向父亲。
“你是想喊我一声爹吗?”池长庭淡淡道。
师祖笑容一僵,旋即怒道:“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混账话!尊师重道懂吗?”
池长庭冷冷瞥了他一眼,转向女儿解释道:“不叫师祖也没事,当年爹爹也没拜师,是这人哭着喊着求我学武,顶多算在池家打了份长工。”
池棠看了看气到说不出话的师祖,觉得收爹爹作徒弟也是不容易,便冲他弯眸一笑,盈盈下拜,甜甜地唤了一声:“师祖!”
师祖顿时转怒为喜,上前亲手扶她,乐得合不拢嘴:“这孩子……真乖!跟你爹可真不一样!哎哟,还有酒窝,可爱可爱!你爹都没有……”
池棠见他言语可亲,便笑眯眯同他说起话来。
“师祖今年高寿?”
“不高不高,你猜猜?”
“五十?”
“我看起来这么老?”师祖的脸上一下子没了笑容。
“不是不是!”池棠忙解释道,“因为我爹爹三十三了,师祖能教我爹武功,总是比他年长一些吧?”
师祖面色一霁,问道:“那你觉得我看起来多大?”
池棠斟酌了一下,道:“看起来二三十吧!”
默默喝茶的池长庭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道:“你还真敢说!这老头都六十了!”
师祖勃然大怒:“我哪有六十?我才五十八!”
“五十八?!”池棠大惊失色,“不可能啊!一点都看不出来!”
师祖再次转怒为喜:“你这孩子,哈哈,真是嘴甜,比你爹强多了,哈哈哈……”
池棠嘻嘻一笑,道:“才不是!我爹才厉害!不然师祖怎么就收了我爹一个弟子呢!师祖一看就是个眼光很高的人!”
先前在七凤谷外时,池棠就留意到这名看不出年纪的蓝衣男子了。
当时还不知道是师祖,只是看到别人都是成堆的师兄师妹,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池棠还奇怪这一支怎么没收弟子,原来只收了她爹一个。
“那是!”师祖对她的话颇为受用,“我本来是不想收徒弟的,你想啊!收了个徒弟就要天天在眼前晃,那不得长得好看点?还有,徒弟的资质也不能差,一句话要我讲两遍怎么行?教个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入门怎么办?出去打不过师兄弟丢不丢人?所以啊,我活了这五十几年,能入得了我的眼的也就三人而已!”
这话就让池棠不服了:“除了我爹还有谁?”
师祖突然露出扼腕之色:“还有一个就是小弦弦——”
“小弦弦是谁?”池棠没反应过来。
“就是七凤谷长得最美那个!”
“朱师叔啊!”池棠顿时又高兴起来,“朱师叔自然是厉害的,朱师叔还是第几代第一名呢!”
“对对!”师祖听到她赞同也很高兴,“小弦弦我一看就喜欢,长得好看,又有天赋,可惜抢不过她师父,哎……十八岁就是第五代头号高手了,可惜啊……”
池棠忙安慰道:“不可惜,你不是还有我爹吗?”
师祖瞥了池长庭一眼,小声怂恿池棠:“要不你让你爹明年秋天来参加七凤谷第五代弟子比武?”
池棠也瞥了父亲一眼,小声道:“这太无聊了吧?”
师祖立即露出遗憾之色。
池棠想了想,又安慰道:“不过朱师叔肯定打不过我爹,他们打过好几次了,朱师叔就没赢过!”
师祖诧异地看了池长庭一眼:“小弦弦这么美貌,你爹都下得去手?”
池棠想了想,道:“论美貌,我爹也是不输朱师叔的。”
师祖愣了愣,哈哈大笑。
池棠没心思笑,催促问道:“还有一个呢?除了我爹和朱师叔,还有谁?”
“还有一个啊……”师祖突然面色惆怅,摇头叹道,“还有一个不提也罢……”
怎么能不提呢?
“还是提一下吧!”池棠好奇得不行,“还有一个也像我爹和朱师叔一样好看吗?”
师祖幽幽一叹,道:“那自然是好看的,不好看我能看中吗?他小小年纪,那双眼睛,哎,忒会骗人……”
“怎么骗人?”池棠追问道。
“就是看着像个好孩子,实际一肚子坏水!”师祖有些忿忿,“跟你爹完全相反,你爹小时候看着像个坏孩子,结果学武功只为翻墙偷看隔壁小姑娘,那小子看着乖乖的,却天天想着杀人!”
池棠震惊得瞪大了眼:“我爹翻墙偷看小姑娘?真的吗?他——”
“咳咳……”池长庭干咳数声打断了池棠的话,强行把话题转开,“所以你收了个杀人的徒弟?你这身伤,就是他惹的祸?”
师祖长叹一声,道:“他被人追杀,我总不能不管他,结果我受了伤,他一句交代也没有就跑了,太不是东西——”
“怎么有这样的人!”池棠听得惊怒不已,“这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师祖你把他名字报出来!让我爹给你清理门户!”
被点名的池长庭却是一声嗤笑:“八成是他贪图别人资质好,死缠烂打要教别人武功,别人又没拜师,也没求着要他救,算什么忘恩负义、欺师灭祖?”
师祖尴尬地咳了两声,道:“你不知道,那小子资质真的好,内功心法我念一遍就领悟了——”
“我爹让你念第二遍了?”池棠不服。
“那倒没有,”师祖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这样的资质,我能不心动吗?而且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没爹没娘,孤身一人,我就想着这徒弟一定是我的了!没想到那小子小小年纪人鬼精鬼精的,武功照学,就是不肯拜师!”
又忍不住一叹:“小没良心的!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对他那么好,他竟然一点不感动!”
池棠微微一怔,问道:“他很小吗?”
从师祖的描述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天纵奇才却身世不幸的少年,孤僻、阴沉、聪明绝顶。
无父无母的孩子,还被人追杀,真的有点可怜……
“我在吴兴遇到他的时候大概十岁,现在……”师祖打量了池棠两眼,“反正比你大!”
池棠的同情心一下子去了一半:“他是吴兴人?”
吴兴对池棠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地方。
师祖摇头:“不是,是江都人。”
“江都人?”池长庭突然放下茶盏望过来,眸色沉沉,“叫什么?”
师祖不觉有异,答道:“江都秦七,名叫秦归。”
第496章 一起走吗
从师祖那里出来后,池棠久久不能回神。
“这有什么?”池长庭安慰道,“别说只是跟你师祖学过武,就是正式拜过师——”冷冷一笑,“我不是没拜吗?”
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道:“不必在意,就跟从前一样,不用给你师祖面子!”
说罢,心里却一阵不舒服。
对待秦归,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用给,阿棠的情面却始终过不去。
只凭秦归那只断指,他就得忍他几分。
不得不说,挺憋屈的。
“我不是因为这个……”池棠摇头喃喃。
“那是怎么?”池长庭奇怪地看她。
刚刚听到“秦归”两个字后,这姑娘就如遭雷轰,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至于吗?
池棠叹了一声,左右看看,突然拉住青衣,紧张地问道:“青衣,你是跟谁学的武功?”
青衣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暗卫有专门的授武师父。”
“暗卫的授武师父是哪来的?”
“一般是退下来的暗卫。”
“不一般呢?”
青衣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池长庭自诩聪明,也听得一头雾水。
池棠叹了一声,道:“我突然觉得,好像随便出来一个人都是七凤谷弟子,太假了。”
青衣默了片刻,道:“我的武功是随风教的,太子殿下的武功是太子少保教的。”
池棠这才觉得好了点。
池长庭笑道:“巧合罢了,也就你师祖,收徒没个章法,只知道看脸,不顾人品,什么败类都往里收!才闹出这种事,不然我们怎么会跟秦归那种狼崽子有关联?”
池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爹爹,你说话注意点,别把自己骂进去了……”
眼看父亲大人要恼羞成怒,池棠忙转开了话题:“不知道殿下和长公主聊完没?”
“聊完了自会派人来找你。”池长庭冷哼道。
“那我们就要走了吗?”池棠问道。
池长庭点头:“是,要回京了。”
“朱师叔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怎么知道?”池长庭推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能不知道?”池棠急死了,“你不知道就去问问她啊!”
池长庭笑了笑,道:“她刚回师门,应该暂时不会离开吧!”
池棠急得跺脚:“你不问问怎么知道呢!”
池长庭忍不住逗她:“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问啊!”
池棠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噌”的一声,从袖笼里把出一把匕首。
寒光刺眼,吓得池长庭后退一步:“你、你要干什么?”
池棠手忙脚乱又从袖子里倒出一只短鞘,将匕首插了回去,口中喃喃道:“不小心拔出来了,吓死我了……”
池长庭松了一口气。
他也吓死了。
还以为女儿要用匕首逼他去问朱弦呢!
就说他家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还好虚惊一场……
正想着,小姑娘突然举起回了鞘的匕首对着他晃了晃。
池长庭心中一紧。
难道还是要威胁他?
“我要去找窦师叔还匕首,就麻烦爹爹帮我去问问朱师叔吧!”说罢,一溜烟跑了。
池长庭站在原地摇头失笑。
这孩子!
跑那么快,她知道窦淮在哪儿吗?
不过……
……
池太子妃被她爹带走后,原本奉师命带小师侄玩耍的七凤谷弟子们仍旧回到山脚下,等候登山密谈的太子与平阳长公主下山。
同门之间也在交谈,有的说池长庭名不虚传,有的说太子妃娇憨可爱。
唯有朱弦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山谷外看池长庭那一眼,怕被人发现什么,只匆匆一瞥,都没来得及看到他的回应。
刚刚再遇,见到他对她笑时,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觉得他眼里若有暧昧,仿佛在同她**。
但那死男人什么暗示也没给,就带着女儿走了。
现在回味着他那一笑,仿佛又没什么暧昧。
感觉挺冷淡……
他是不是怪她丢下了棠棠?
池长庭最疼女儿了……可是她也没办法,师门有难,她必须回来。
也不知她走后棠棠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如果有,池长庭一定不会原谅她。
那也没办法,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池师兄!”突然有人招呼道。
她猛地抬头,正见紫袍乌氅的男子自琼枝冰叶之侧走来,如雪色宣纸上一抹浓墨,深重得令人挪不开眼。
他含笑与人一一点头回应,眸光掠了一圈,终于落到她身上,却是一怔,露出意外之色。
朱弦猝然惊醒,忙低头掩饰眼里失控的情绪。
“朱师妹——”
这一声唤仍旧平平淡淡。
低垂的视线中,看到他步履寻常朝她走来。
朱弦眨了眨眼,将脸略略抬起,也学他平平淡淡回了一声“池师兄”。
他脚步微微一滞,随后很轻地笑了一声,又向着她走了两步,道:“我不在的时候,多谢朱师妹照顾阿棠。”
朱弦觑了他一眼:“不敢当,也没怎么照顾就走了。”
这厮不会是在说反话暗示她丢下棠棠跑了吧?
他又笑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明显了一些。
“想什么呢?”他低声问道。
突然,又用更低的声音含着戏谑笑意唤了一声:“小弦弦?”
朱弦蓦地红了脸,心虚地左右看看。
果然有人在窥视这边!
朱弦狠狠地瞪了回去,又转回瞪了池长庭一眼:“不许跟你师父学!”心里却因那一声怦怦乱跳。
池长庭笑道:“阿棠让我问你,要不要随我们一道进京?”
朱弦目光颤了颤,低声道:“我刚回来,暂时不出去了……”
“等阿棠婚期定了,我来信给你。”
朱弦点了点头,神色不自觉柔顺下来。
“别胡思乱想。”他突然抬起手,在她眼上轻轻一抚。
朱弦羞恼地打下他的手,又心虚地左右看了看。
这一看,就发现两名师兄一边看着这边,一边鬼鬼祟祟低语。
“你们在说什么?”朱弦凶巴巴质问道。
师兄们顿时左顾右盼,其中一人望向山上时,欣然找到了借口:“在说师父同太子聊什么聊那么久呢!”
朱弦哼了一声,不自觉也往山上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你说他们在聊什么?”
池长庭将手背到身后,低声笑道:“聊太子叛国吧——”
第497章 可令池长庭身败名裂
“玄甲军突然出现在东宫麾下,是太子勾结平阳私募军队;”
“数十万大军从灵武出关,又从河东突然入关,有通敌之嫌;”
“梁王死于渔阳,也许是受太子迫害而亡——”
平阳长公主停下拨炭的动作,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太子殿下。
“京城里,等着殿下的,恐怕是叛国之罪!”
太子端正跪坐席上,垂眸语声清冷:“如此,则清君侧——”
……
“倘若太子叛国之罪定下,等着我们的,恐怕就是‘清君侧’了……”
京城常乐坊一座宅邸中,同样有人拨着炉中炭火,只是动作更为悠闲一些。
“河西、陇右、河东、范阳,太子手里恐怕已经不止三十万大军,足够踏平京城。”周仪眸光沉沉道。
秦归含笑看了他一眼,道:“踏平京城后,死的就是我们了。”
“当初就不该放他出去!”屋内第三人语气森冷道。
秦归笑了笑,道:“也不必悔不当初,当初实在也拦不住,殿下现在要紧的是劝陛下把定罪的诏书改成召回的诏书,尽快让太子回京,京城弹丸之地更容易困住他,放了他在外面——”微微一顿,“梁王一死,还拿什么跟太子抗衡兵力?”
第三人沉默片刻,问道:“京城如何困?”
“太子所倚重者,无非齐国公和池长庭,他们两人闹一闹,对太子来说,比什么都伤身。”
第三人嗤笑道:“上回你也这么说。”
秦归笑道:“上回只是小小的试探,这次我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就算池长庭不闹,我们的小太子妃也不会善罢甘休。”
第三人转身望着门外,沉默良久,道:“就再信你一回!”
秦归低声道:“太子在外想清君侧,回了京城,说不定就想弑君——”
“大胆!”第三人猛然回头怒喝。
秦归笑了笑,面无惧色。
第三人瞪了他许久,拂袖而去。
秦归与周仪一齐起身相送。
待人走远,周仪突然开口:“你想弑君,自己动手不是更快?”
秦归笑道:“驸马说笑了,我怎么会想弑君?姚无忌待我不过尔尔,我能为他报仇已经很不错了,没必要为这点事赔上自己——”顿了顿,看向周仪,“说起来,驸马每日伴驾,怎么不亲自动手?”
周仪沉默地看着他,手心突然渗出冷汗。
秦归是想要皇帝死的,否则不会用他。
但秦归明明有很多机会动手,却偏要选最迂回的方式。
因为不想担上弑君的罪名。
他也不想——
“哦,对了,驸马还有个妹妹呢!”秦归恍然大悟。
周仪脸色瞬变,目光欲噬。
秦归安抚地笑道:“驸马不要紧张,你我既是同路,对周姑娘,我也只会有心照拂。”
周仪仍旧面色铁青。
秦归笑了笑,唤人进来添茶。
进来的是一名花容月貌的婢女,莲步盈盈,体态风流。
周仪不由看了她一眼。
这名美婢,他在秦归身边见过好几次。
秦归似乎对她十分宠爱信任,每每会客,都令她在屋外侍立,随时进屋添茶。
“秦郎有软肋吗?”周仪低声问道,目光犹自落在那名美婢身上。
这样的人,会有过不去的美人关吗?
秦归也看了美婢一眼,笑了笑,道:“既然这罪名我们都不想担,干脆让给太子吧!”
周仪蹙眉问道:“你想对池氏父女做什么?”
太子占尽上风,不可能去弑君,除非被人算计。
秦归最擅长的是算计人心,太子心系者,自是他不惜同皇帝撕破脸也要保下的太子妃。
“还惦记他们呢?”秦归笑着摇了摇头,“你截了北征的粮草,那小姑娘撕了你的心都有了,此番回京,恐怕池长庭第一要做的就是同你断绝关系。”
周仪沉默地看着他。
秦归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教他们不再向着太子罢了——”摇头一叹,“池长庭确实不好办,阴谋阳谋,竟然都拿不下来。”
周仪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时,正垂首添茶的美婢突然抬起头来。
“奴有一计,可令池长庭同他的女儿身败名裂!”
她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压得声音也低了,压低后的声音没了美人应有的娇柔婉转,反而显得粗哑阴郁。
周仪听在耳中,心头蓦然一紧,立即抬眸看她。
此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秦归身上。
说完那句话后,她便紧紧盯着秦归,一双眼因兴奋而闪闪发亮,亮得令人不寒而栗。
“哦?”秦归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美婢受到鼓舞,不自觉倾身向他,低声道:“池长庭……池长庭他丧妻多年,明明正当壮年,却不近女色,过得跟个和尚似的,人人都传他对亡妻念念不忘,是世间难得的痴情郎,倘若、倘若可以不是呢?”
秦归唇角微勾,语声诱哄道:“倘若不是,那会是什么?”
美婢正要开口——
“住口!”周仪拍案而起,气得浑身发抖,“池先生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你若再有半字污他,我、我——”他噎了片刻,突然目露凶光,“我杀了你!”说着,伸手向美婢脖子上掐去。
秦归笑了一声,随手将他拂开,顺势将美婢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
“驸马有所不知,我这美人可是有来历的——”秦归抬头冲被他拂倒在地的周仪笑道。
周仪顾不得身上摔疼,一瞬不瞬地盯着秦归怀里勾唇而笑的美婢,只觉如毒蛇猛兽一般,已露出獠牙,只待咬上致命一口。
“阿锦原叫锦屏,和后来去了杜家的那个画屏是一起的,原都是池四的贴身近侍,对池家的底细自是知之甚详,”秦归爱怜地抚了抚锦屏的秀发,“她说池长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池长庭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别怕,告诉我,池长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锦屏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甚至兴奋得浑身颤抖。
“池长庭这些年对所有女人都不假辞色,只有一人被他捧在手心,娇宠无度,令人叹为观止——”
她朝着惊怒到目眦欲裂的周仪笑了笑。
“光风霁月的池长庭,却存了世间最龌龊的心思,是不是很有趣?”
第498章 秦归的软肋
人言之毒,甚于毒药。
周仪怒极反笑:“父亲疼女儿,竟也成了罪过?”
锦屏娇娇一笑,道:“我还没说是谁,驸马就明白了,想来驸马也觉得池长庭待自己的女儿很不一般。”
周仪噎了一下,咬牙道:“你身为池氏旧仆,犯错被逐,不但不思悔改,竟怀恨在心,污蔑旧主,简直、简直罪该万死!”
“分明是我发现了池长庭父女的不堪,才被他卖了出去,如今既然有机会,自然要向世人揭穿他的真面目!”锦屏冷冷笑道。
“你这毒妇!”周仪咆哮着扑向她。
锦屏见他神色狰狞,也有些害怕,忙往秦归怀里躲。
周仪没有碰到她就被推开了,摔倒在地。
他正要发狂起身,忽然看到秦归的眼睛,僵在地上,没有再动。
秦归轻柔抚着她的秀发,温声道:“你这样聪慧美丽的女孩儿,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是不是一眼都没看过你?”
锦屏顿时眼眶一热,不自觉揪住他的袖子,喃喃道:“他眼里只有他那个女儿,除了女儿,谁都看不见……”
她还是个小女孩时,看到他为亡妻痛哭,第一次对男女之情有了模糊的感觉。
那些年,从情窦初开,到满腔恋慕,那么简单,那么水到渠成。
她看着他伤心,看着他坚强,看着他如陈酒越酿越香,也看着他孤独地一年又一年。
但是他始终没看到她。
“你在他女儿身边,他也看不到你吗?”语声低柔,诱出许多伤心。
“他只会在女儿生病时,才主动将我唤到跟前……”才会同她待在一块儿,同她说上许久的话。
“阿锦真是可怜,只能盼着他女儿生病了。”
锦屏突然捂住脸大哭:“我是糊涂了,可我实在是太想见他,我也只是让他女儿偶然小病几次,他竟然为此将我发卖出去……我那样求他,他一点都不怜我——”她突然放下双手,脸上泪水纵横,一双眼含恨含怨,“他只爱他的女儿!池长庭就是觊觎自己的女儿!他女儿也是!我从未见过谁家女儿这样缠着自己父亲的!”
“父女不伦,哈哈哈……”锦屏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秦归,“秦郎不是想要打击太子吗?这样的事传开,池长庭父女都得死!东宫也颜面尽失!秦郎觉得此计如何?”
“此计甚好,亏得有阿锦帮我——”秦归怜惜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这些话关系重大,你可曾对旁人说过?”
锦屏摇头:“没有!我要说了这些,池长庭必不饶我,还请秦郎怜惜护我!”
秦归温柔轻抚她的脸,安慰道:“放心,你人在我这儿,旁人都动不了你。”
他的手背沿着脸颊轻蹭而下,抚上她的颈项。
掌心温热,于肌肤上暧昧流连。
锦屏含泪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软声道:“秦郎救我护我,阿锦实在无以为报,唯贱命残躯,任秦郎——”
“咔擦!”一声清脆的断裂。
锦屏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温柔含笑的男子。
“残躯就算了,”他仍旧柔声细语,“贱命我便拿走了。”
她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掐入喉管的手松开,她重重倒地。
最后一眼,是看到那白衣清雅的男子掏出一只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鲜血。
擦净后的手指仍旧修长白净,落在弦上时琴音悦耳,落在发上时语声多情……
……
周仪也在看秦归的手。
秦归会武,他知道。
他在大理寺待过,也知道杀一个人未必要见血。
如果是要灭口,扭断脖子即可,这点秦归做得到。
五指直插喉管,是因为失控的暴戾。
那一瞬失控的暴戾,他恰好在秦归眼里留意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秦归眼里已经没了笑意。
反正在他注意到的时候,秦归虽然神色语气如旧,眼神却很可怕,仿佛酝酿着狂风骤雨。
可惜锦屏被他三言两语诱得情绪失控,没有发觉他的异常。
不过,就算发现了,也只是死得早一点。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秦归擦手的动作一停,抬起头看他。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秦归脸上没有笑容。
冰冷深沉的杀意从眼底涌出,仿佛生出无数触手,无声叫嚣着,要将他吞没。
周仪被他的杀气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在脑中突然想起一个词——
色厉内荏。
色厉内荏,却也是真的会杀人。
周仪默默起身,抚平身上的褶皱,拱手道:“秦郎既然还有家事要处理,我就先告辞了!”
秦归将沾了血的帕子随手一丢,摸着残留血迹的指甲缝,也站起身,语气淡淡道:“太子回来必然会动司农寺,你警醒些,别让陛下失望了!”
周仪点头应下,转身朝外走去。
秦归仍在背后看着他,目光似刀尖锋利,仿佛随时会刺入他后心。
他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步子迈得同平时一样。
门打开的一瞬,外面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室内浓重的血气。
周仪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走出屋子。
他一步一步离开秦宅,终于感觉不到身后的目光时,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秦归的软肋,竟然在这里……
……
离开七凤谷后,池棠不太开心。
朱师叔竟然没跟他们一起走!
“爹爹,朱师叔是不是不要你了?”池棠企图激一激看起来无动于衷的父亲大人。
可惜她段数还是太低了,父亲大人只斜了她一眼,道:“你说是就是吧!”
气得她撂下狠话:“爹爹说话气人!我要找太子殿下去了!”
池长庭冷笑道:“你现在进进出出不都以太子妃自称?做我女儿哪有做太子妃威风?”
这话酸得,池棠一下子就老实了,任凭太子殿下怎么请都不肯应,矜持地跟在父亲身边做个乖女儿。
直到——
“京城急诏,殿下请太子妃一同上前听诏!”
“什么太子妃?哪有太子妃?”池棠不为所动。
池长庭扶了扶额,将她捉出来亲自带到前面去。
诏书的内容出乎他们的预料——
“……闻西受降城大捷,朕不胜欣喜……近日病体每况愈下……太子与太子妃即刻回京侍疾,不得有误!”
回京侍疾?池棠询问地看向父亲。
池长庭嗤笑一声,道:“不敢打,想玩阴谋罢了!”
玩阴谋,他怕吗?
(本卷终)
第499章 定婚期
到京城的那天,并不是个好天气。
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
“这雪还得憋一天,大约要黄昏才能落下来。”池长庭道。
“干脆落下来也好看,大雪纷飞时候进城……”这么说着,池棠突然想起那一夜驿站中,太子殿下出现在她面前时发上落雪未化的模样。
“想什么呢?”池长庭蹙眉看着突然脸红的女儿。
池棠蓦然惊醒,忙道:“没、没什么——”
这么说父亲大人自然一脸不信。
“就是想象一下爹爹在大雪纷飞中进城的英姿!”池棠谄媚地说。
池长庭“嗤”了一声。
想他能想到脸红?骗鬼呢?
池棠心虚地左右张望,望见驿站外的阵仗时,不由咋舌:“这场面比上回江南进京要大很多啊!”
上次就是些文武官员以及仪仗,这回似乎还有禁军。
而且上回就是在十里亭相迎,这次直接跑到驿站来迎接了。
池长庭冷冷一笑:“那是自然,不得防一下太子率三四十万大军包围京城?”
池棠轻哼一声,正想说他们小人之心,但是转念一想,殿下好像是有打算过三十万大军包围京城?
咦?竟然被对方识破了呢!
“真把大军都带过来他们防得住吗?”池棠不以为然。
事实上,太子殿下接了诏书后,就让北征大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这次跟着回京的,只有东宫禁卫、玄甲军以及池长庭的一支亲军。
“光玄甲军就吓死他们!”池棠呲了呲牙,心里甚是得意。
池长庭笑道:“防不防得住另说,还不许人心里有点赴死的准备吗?”
池棠睨了他一眼,觉得爹爹这话说得真毒,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都不教教她!
父女俩走到驿站门口时,太子殿下也出来了。
门外顿时哗啦啦拜倒一片。
池棠瞄了一眼,发现来的人可真不少。
为首的是蜀王李代,魏王李修没来。
边上是已经出嫁的两位公主及其驸马,还有尚未大婚的上洛公主驸马周仪。
上洛公主没有出现,周仪来了。
看到周仪时,池棠有些怔愣。
虽然从前也算不上多亲近,但如今的感觉也太陌生了。
周仪数月前刚升任司农少卿,此时身上已经换了四品的绯色公服。
也许是公服肃穆,消磨了他身上原本无害的温和,笑容依旧恭顺,却抹不去他曾截扣军粮的事迹。
若不是恰好有沈知春献粮,后果不堪设想。
池棠已经不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在为虎作伥,他要伤害爹爹和太子殿下,这是事实。
周仪随着宗亲向太子见过礼后,抬起头,目光自池棠身侧越过,落在她身后,微微凝滞。
随后整衣肃容,走到池长庭身前,躬身长拜:“学生——”
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
拜到一半,被池长庭抬手拦住,没有拜下去。
周仪身子颤了一下,随即绷紧。
“今日诸位殿下、公卿俱在,正好作个见证——”池长庭看着他,神色没有多严厉,只是冷淡。
他松了手,周仪也还是僵持着刚才的动作。
“昔日得周生行卷,起怜才之心……自此以师生相称……今周生为谋官禄,以丹道媚上,不忠不良……池某耻以为伍,即日起,与周仪断绝师生关系!”
神色语气仍旧只是冷冷淡淡,但措辞却毫不留情,震得四周一片寂静。
谁都知道周仪如今深受圣宠,所行所言,无不出自皇帝授意,池长庭却当众将周仪做过的事都斥责了一遍,这每一句,是在骂周仪,更是在骂皇帝。
蜀王终于还是忍不住:“太子你看这——”
“启程吧!”太子殿下淡淡说罢,举步朝外走去。
蜀王刚一皱眉,忽然瞥见外面黑压压一片整装待发的玄甲军,抿了抿唇,终究没说什么。
池棠也跟在父亲身后朝外走去。
走了几步,突然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所有人都在往外走,周仪却还停留在原地,背对着每一个人。
只有夏辉停在他面前,嘴唇动了动,仿佛唤了声“哥哥”。
周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将她丢在了身后……
……
行到城门外,池棠忍不住探头出来望了望天。
“看什么?”池长庭问道。
“看看有没有人又扔死乌鸦。”池棠道。
池长庭嗤笑一声,往城楼上使了个眼色,道:“今日明德门值守将领是两天前就安排下的,我们又不是回来受气的,还死乌鸦?死苍蝇都别想!”
“冬天没有苍蝇啊……”
“哎!你这孩子——”
正说着,突然听见纵马疾驰声,抬头望去,御街上,红衣宫使策马奔来。
到了跟前,下马展开明黄诏书——
“诏曰,令太子及太子妃池氏、礼部尚书池长庭即刻进宫觐见!”
……
这次回来,池棠发现太极宫有了一些不太明显的变化。
比如皇帝寝殿东面多了一座三清殿,供奉着三清道祖,里面香烟缭绕,池棠进去的一瞬觉得自己差点窒息了。
但皇帝陛下现在就住在这里。
皇帝让他们进宫觐见,却在他们跪下后视若无睹,听若未闻,久久不发一语。
“陛下若无吩咐,臣等就不打扰陛下清修了。”李俨说着,便顾自站起身。
池棠和池长庭也不用人提醒就跟着他起身了。
皇帝这才有了反应。
他冷笑一声,道:“太子如今可是越来越能干了!”
李俨淡淡道:“臣身为储君,不敢有负君国所望!”
皇帝顿觉胸闷气短,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随侍在侧的魏王李修忙为他顺了顺背脊。
皇帝缓过一口气来,冷笑道:“朕入秋以来身子欠佳,你既然回来了,也该尽一尽孝道,今天开始,便由你和池氏轮流侍疾吧!”
池棠正听得心中一紧,站在她前面的太子殿下开口道:“天子有恙,非一人气运,臣已令司天台推算过,乃是东宫阴阳失调所致——”
什么?
池棠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殿下你那么能扯你亲爹都不知道吧?
这不?人人脸上都是震惊。
皇帝指着他:“你——”
“臣此番回京,定尽快迎娶太子妃,正位东宫,以佑陛下龙体安康!”李俨略作停顿,面不改色道,“司天台已卜得明年三月初三便是东宫大婚吉日,此事便交由礼部尚书督办!”
……
走出三清殿后,池长庭按住额角暴跳的青筋,咬牙问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改名叫司天台了?”
他们今天才刚到京城,司天台卜个鬼!
竟然一句商量都没有就把婚期定了!
还要拿他女儿冲喜!
更嚣张的是,还要他亲自督办!
是李俨这厮飘了,还是瞅着他拿不动刀了?
第500章 薛氏庶女
一直到回了常乐坊池宅,池长庭的脸还是黑的,让笑脸出迎的大房一家茫然不知所措。
池棠暗示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略作缓和。
“发生什么事了?”池长府见状,神色凝重。
京城的形势他也清楚,池家站哪边更是毋庸置疑,二房父女一回京就被传召进宫,出来就这副样子——
难道是在皇帝那里受了气?
池长庭听他一问,脸色又沉了下来,咬牙切齿道:“阿棠的婚期定了!”
大房诸人一愣。
再看池棠,小脸红红,神色无奈,顿时就明白池长庭在发什么疯了。
“这是喜事啊!”池长府笑着拍了拍池长庭的肩膀,“阿棠本来也到了年纪——”
“哪里到年纪了?才刚刚十六岁零两个月不到!”池长庭冷着脸道。
“十五六岁不是正好嫁人?”池长府也是不懂,“你还想让太子等她几年?那可是太子啊!别等到最后侧妃先进宫——”
“他敢!”池长庭顺手把回廊扶手给掰断了。
池棠忙上前检查他的手。
池长府眼皮跳了跳,道:“你自己说说,太子娶侧妃,有什么不敢的?他难道还怕你会掰木头?”
池长庭阴恻恻道:“他要是等不及就自己玩去,我们阿棠再换个夫婿!”
别人还没怎样,池棠先不乐意了:“爹爹你别乱说,太子殿下才不会呢!我也不换!”
池长庭被她气得心里都委屈了:“你是不是想嫁了?”
池棠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啊……可是、可是殿下都当着陛下的面把婚期定了,只能这样了吧……”
池长庭冷笑道:“谁说只能这样?”
池棠一惊,爹爹居然还有手段?
池长庭瞥了一眼池兰泽,道:“长幼有序,你哥哥姐姐还没定下婚事,急什么?”
虽说这个理由不怎么响亮,但好歹是个理由,说不定能把婚期延一延。
三月初三也太赶了!
他去年一年都没怎么陪女儿,才刚团聚就要出嫁——
不行!他不要!
“呃……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兰泽已经在议亲了,”池长府笑道,“原本是要早点告诉你,也让你帮着看看,可惜前阵子实在不方便往灵武送信。”
自从太子离京后,往灵武的信都查得很紧。
“哦?是哪家姑娘?”池长庭看了一眼池兰泽。
少年低垂着脸,眉目黯淡,没有一丝喜色。
“是靖恭坊杨家四女。”
池棠大吃一惊。
不是萧彤?
……
“你家哥哥是请过媒人向阿彤提亲,但是被拒绝了。”薛筝道。
“为什么拒绝了?”池棠着急问道。
先前在家里,伯父伯娘都没有提起萧彤,她刚回来,又要忙着准备傍晚的齐国公府宴,只能先放一旁。
到了齐国公府,突然想起这里还有个京城薛十二,便仗着自己身份尊贵,把主人拉到一旁单独说话了。
“当然是要跟我们划清界线了!”薛筝抿了一口茶,懒洋洋笑道。
“你离京后不久,太极宫就下诏让晋陵公一族进京,外放的萧氏族人也都调回来了;”
“晋陵公的尚书令原本只是荣退后的赠职,现在倒变成了真的;晋陵公诸子也都回朝授了要职,太极宫那位是看高氏压不住我们,想扶持萧氏呢!”
萧彤的父亲是晋陵公长子,拒绝池家的提亲,就很能表明态度了。
“别说联姻了,我们现在想见阿彤一面都难,邀她赴宴十有**都是拒绝,今天也不知道会不会来。”
“可是萧五郎才刚为东宫运过粮,萧氏要怎么划清界线?”池棠皱眉道。
萧琢明明亲近东宫,太子殿下也对他十分倚重。
薛筝嗤笑道:“所以才要把晋陵公和他的四个儿子都召进京来,好让他们压着萧五郎!”
“他们都不帮萧五郎吗?”池棠喃喃道,有点心疼萧琢。
“要是帮的话也不会拒亲了——”薛筝面露嘲讽,“晋陵公是老了,从前还没退的时候就是个和事佬,这会儿只怕是哪边都不敢得罪,想着中庸保命呢!”
池棠心头凉凉。
看来不止萧彤艰难,萧琢这次回来,也要受家族掣肘。
正说着,门外响起薛家小姑娘的声音:“小姑姑,姑祖母求见太子妃!”
池棠惊讶道:“你姑姑?”
薛筝的姑姑她只知道一个,就是已故的薛皇后。
怎么还有一个?
薛筝蹙了蹙眉,道:“她是庶出的,在河东老家长大,原本要进京议亲,后来生了怪病,又给送回老家养了,三个月前刚进京。”
说罢,朝外道:“她不是还病着?怎么能见太子妃?回去歇着吧!”
语气颇为不耐。
“我已经好了,十二娘让我见见太子妃吧!”门外另一个声音响起。
轻柔地,央求着,带着一丝迫切和卑微。
池棠恍惚了一下。
声音应该是陌生的,可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让她进来吧!”池棠突然也想见见这个人。
薛筝这才不情不愿地让人把门打开。
双门自外朝内推开,一名身穿月白小袄的女子就站在当中。
看起来二十多岁,很瘦,也很美。
下巴尖尖,面容白得有些透明,越发显得眼眸深黑。
那双眼看到池棠时,突然亮了起来,随后泪光漫出……
……
“爹爹,你知道齐国公的庶妹吗?”离开齐国公府后,池棠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女子确实就来拜见了她一下,可那双泪眼却一晚上都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池长庭想了想,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人,以前来过京城,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顿了顿,“怎么?又回来了?你见到了?”
池棠点点头,迟疑道:“我觉得,她有点怪怪的……她是不是认识我?”
“可能吧?”池长庭不甚在意地说,“你小时候跟着你娘去齐国公府的时候可能见过她。”
池棠摇头。
她觉得没那么简单。
那女子看她的那个眼神……就好像她们之间有很深很深的牵连。
池棠还想再细问,突然——
“嗖!”
池棠只觉眼前一花,定睛时,父亲手里已经握了一支箭。
箭去了簇头,没有杀伤力。
但箭身上绑着一封信——
第501章 上坟
“不必追了!”
池长庭看着信封上的落款,唤回了展遇。
“谁的信?”池棠好奇地探头去看。
一个字没看到,就被池长庭一掌糊在脸上。
“爹爹!”池棠娇娇恼道。
池长庭却没了同女儿嬉笑的心思,面色铁青地将信又看了一遍。
拿信的手猛地一颤,随后将信递给展遇:“去查信上所述!你亲自去!”
展遇接过信一看,也变了脸色,匆匆应声而去。
“怎么了?”池棠看着又回到池长庭手里的信,有些不安,“谁的信?”
“没什么,”池长庭将信捏在手心,神色渐渐冷静下来,“公务上的事,还有待查证,无需担忧。”
池棠“哦”了一声,正要收回目光,突然瞥见他捏着信的那只手。
信已经不见了,指缝间,纸屑细碎如沙落下……
……
池棠想了半宿,也没想出那封信是谁写的,写了什么,心中隐隐不安,便打算着早起去找爹爹吃早饭的时候再旁敲侧击一下。
谁料到了爹爹房门外,却听说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池棠问道。
爹爹刚打完仗回来,据说可以一直休息到过完年,但也不排除还有别的应酬。
“阿郎令人备了香烛纸钱,应该是去拜祭夫人了。”侍从答道。
池棠一愣。
爹爹去拜祭阿娘怎么不带她?
难道是有话单独跟阿娘说?
……
京城西南,高阳原。
唐菀死后,就葬在这里。
池长庭走到碑前蹲下,用袖子抹了抹,凝视许久,低声道:“阿菀,我来看你了……”
指尖拂过碑文上她的名字,微微一笑。
他转身坐在地上,半倚着墓碑,从带来的竹篮里拿出一叠纸钱放在膝上。
这双手折起纸钱来,也似执笔握枪一般娴熟灵巧。
唐菀的墓修得并不气派,在高阳原的墓群中毫不起眼。
一是因为当年他的官做得不大,二是因为他也没心思修墓。
他看着她咽气的一瞬,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恨不得抱着她坐在那里直到天荒地老。
阿棠被她伯娘抱去照顾,她的后事也都是兄嫂帮忙打理。
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得无颜见她。
她那么努力活着,一身病痛,眼里却始终有光。
她最最看不起的就是寻死觅活、不知珍惜的人。
倘若她那时在天有灵,一定对他失望透顶。
没有了她,他一无是处,连女儿都照顾不好……
后来他升官了,却没打算替她修墓。
他想着,以后还是带她回河南,葬到嵩山顶上去。
他答应过要背她上嵩山顶上看日出日落,他一直记得那天说的话——
“我很快就会练得有力气,可以背你到嵩山顶上看日出日落,你也要好好吃药,山顶很冷,你要强壮一点才能上去!”
她笑眯眯地点头。
他又怕为难了她,忙添了一句:“实在不行,我就去猎几只狐狸,做件狐裘给你,你穿上就不怕冷了!”
她还是笑眯眯点头:“那你要好好练,我等你!”
后来她就搬走了。
九岁那年许下的诺言,哪怕后来重逢也一直没机会兑现。
他连这样简单的诺言都没有做到。
他和她的这段姻缘,分明是他高攀了她。
她嫁给他的那几年,其实并没有过得多好,受了许多委屈。
他自负,莽撞,一无所有。
连给她的爱都那么不成熟。
人人都说他如何如何深爱妻子,如何如何疼爱女儿。
可他明明曾大意害得妻子差点死于非命,曾疏忽导致女儿烫伤几乎毁容。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她包容他、帮助他。
只有她知道,池长庭是那样蠢笨。
只有她知道,没了她,他什么都做不好。
幸好,她给了他一个女儿。
一个和她一样热爱生命的女儿。
“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两件事,”他一面折着纸钱,一面絮絮说着,“一件是,我们的阿棠要嫁人了,嫁给当朝太子李俨,”忍不住笑了一声,“是不是从来没想过阿棠还能做皇后?其实我也没想过……”
“以前我总说给她找个家世一般的就好,门第不用太高,没想到现在竟然要嫁全天下门第最高的一个……”
“不过你也别担心,我看那小子对阿棠挺好的,要是不好,不是还有我吗?但凡李俨那厮对阿棠有半点不好,我就带她远走高飞,另寻夫婿……这样似乎也不太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一李俨不放人就很麻烦——”
“要不我就做个权臣?他要敢对阿棠不好,我就做了他自己当皇帝,你说怎么样?”
“我们阿棠,怎么能让人欺负了去?太子也不行……”说到这里,突然哑了声。
他索性停了话语,将折好的纸钱拢成一堆,低头点起香烛,将纸钱就着烛火,一张一张烧在坟前。
安静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低声道:“阿棠的婚期已经定了,明年三月初三……她才十六岁,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小了?我真是舍不得……”
语声再次哽咽。
他抹了抹眼睛,哑声道:“总觉得昨天还赖在怀里喊爹爹,怎么就要嫁人了?”
“那个李俨哪里好了?又没我好看,还没我武功高,文采也不行,一曲《清影》都吹不好,也不知阿棠看上他什么了……”
“我本来想再拖一拖,可刚开口阿棠就跟我急,你说这是不是女生外向?你看她、她都不要爹爹了……”
话说多了,总不利索。
他拭干眼泪,索性不说了。
只默默将纸钱烧完。
倾身在墓碑上吻了一下,凝视片刻,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阿菀,我要娶妻了……”
他曾全心全意爱过那样好的一个人,再不可能有第二次奋不顾身。
他没有刻意要守着,只是觉得心有旁骛,不配再拥有。
所以他瞻前顾后,一次又一次冷眼看着那姑娘转身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下去,直到想去珍惜。
他笑了一声,道:“从前到现在,我都不够好,是你们不嫌弃——”
风簌簌,烛烟摇摇,墓碑静静伫立。
身后有行人轻踩枯草的声音,大约也是来上坟的人。
“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顿了顿,“下次带阿棠一起来。”
这次没带她一起来,指不定在家怎么抱怨他呢!
一边摇头笑着,一边收拾东西。
身后,轻踩枯草的脚步声一次比一次靠近。
他蹙了蹙眉,仍旧低头收拾着东西。
那脚步声听着是个弱女子,没什么值得戒备。
但是当他收拾好起身时,那脚步声恰停在了他身后。
“阿庭……”
轻颤,哑到无声。
池长庭浑身一僵,脑袋瞬间空白……
第503章 团聚
池棠一面听池珠说着池兰泽曲折无奈的婚事,一面等着父亲回来问昨晚那封信。
可是一直等到中午也没见人回来。
池长庭人没回来,但是派了一名随从回来,让池棠到城南一间酒楼吃饭。
“爹爹真这么说?”池棠狐疑地打量着这名随从。
随从名叫池剑,是池家的老人了,照理说是可靠的。
可是爹爹怎么会突然让她跑那么远一家酒楼吃饭?还没有亲自来接她?
这很反常啊!
“真这么说!”池剑面色有些古怪,“不过,主公不是一个人——”
……
池剑并不认得那人,只说是位姑娘,还挺美貌。
这就引起了池棠的好奇。
等她匆匆赶到,推开门一看,却是愣了一愣。
“薛娘子?”
池棠看看满面泪痕的女子,又看了看神色莫测的父亲。
“爹爹……这是?”
目光又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下,暗示地看了父亲一眼。
是不是坐得太近了?都快挨上了!
池长庭大概看懂了她的暗示,站起朝她迎了一步,道:“把门带上。”
等她把门带上后,发现薛娘子也站起迎了一步,就站在爹爹身旁,并肩而立。
池棠正蹙眉,却见那薛娘子蓦然落下泪来,颤巍巍朝她伸出一只手,招了招:“阿棠,我是阿娘啊……”
池棠仿佛被雷劈了一道,下意识转头去看父亲。
池长庭却正目不转睛盯着薛娘子看,神色怔忡,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求助。
“阿棠,你不认得阿娘了?”薛娘子泪如雨下,看着她的眼神哀伤至极。
池棠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浑身难受,慌张无措。
似乎她应该认得,可她真的不认得。
这叫她怎么认得?认得什么?
“爹爹!”池棠生气又委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爹爹把她叫过来,都不解释清楚的吗?
池长庭看向她,朝她招了招手。
池棠忙不迭跑到他身边去,小心谨慎地看着古怪的薛娘子。
“阿棠什么都不知道,你总要跟她先说清楚。”池长庭温声道。
薛娘子抹了抹眼泪,强颜一笑,道:“是我太激动了,我实在是……”又落下泪来,看着池棠的目光悲喜交加,“实在是太高兴了……”
池棠看着她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害怕。
……
故事说出来,算不得多曲折,只是匪夷所思。
“……睁开眼时,已经是养在河东汾阴的薛氏庶女薛令……千方百计进京,以求我们一家人团聚……”
这样的事落在别人眼里定然难以置信,偏偏池棠自己也有死而复生的经历,忍不住信了几分。
“你、你真的是我阿娘?”她松开父亲的手,朝那女子走近两步,想亲近,又觉得陌生。
薛令含泪笑了笑,柔声道:“阿棠真的不记得阿娘了?”
“她那时年纪还小,何况过了这么多年。”池长庭道。
薛令拭了拭泪水,笑道:“是,我印象里,阿棠才这么点高,”她掌心向下比了比,“现在都长成大人了!”
池长庭笑了笑,道:“她都要嫁人了。”
薛令顿时欢欣笑道:“我听说了,我们阿棠要做太子妃了,真好!阿娘正好赶得上为你送嫁!”
池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她还是想听点能证明身份的话。
池长庭笑道:“你要同她说说小时候的事,不然我们太子妃可不认得你。”
薛令怜爱地看着她,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阿娘从前腰上有一颗红痣,你总是要爬到阿娘身上来寻,寻到了就要去咬……”
池棠有点尴尬。
这一听就是很小时候的事,她哪里能记得?
只能去看爹爹。
池长庭似乎也回忆起这一段,神色温柔地笑了笑,道:“那时阿棠才两岁,如何能记得?”
薛令握住池棠的手,又道:“你小时候走路很慢,每回午睡醒来,芸姑会带你去园子里玩,到了黄昏回来吃饭的时候,阿娘总在柳院门口等你,老远就看到你小小的身影,可总要走上很久才能到跟前,你一会儿被路边的花草吸引,要停下看一会儿,一会儿看到一只蝴蝶,要追一会儿,最长的时候,阿娘足足等了你半个时辰——”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看着池棠的目光满是慈爱。
池棠眼眶一湿,心里嘭嘭急跳起来。
这些她记得!
“有一回,我身子不适,估摸着你回来还要走好久,就歪在屋檐下的榻上歇一会儿,结果睡着了,那次也巧,你竟然没怎么在路上逗留,比平时回来得要早,还躺在我身边也睡着了,一直睡到你爹爹从衙门回来,才将我们俩唤醒。”
她说着,抬眸看向池长庭,眉梢眼角尽是温柔笑意。
池长庭也是神色一软,垂眸看着女儿的发顶,莞尔一笑。
“是奶娘说阿娘身体不适,让我别吵醒阿娘,我原想挨着阿娘坐一会儿,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池棠轻声道。
她记得,那天爹爹回来,想将她从阿娘身边抱走,却把她们两人都惊醒了。
爹爹很懊恼,阿娘却笑得很开心。
那时她已经六岁了,阿娘的身子也每况愈下,但她每天都是从容愉悦。
在池棠有限的印象里,从未有过她流泪的模样。
还是觉得有点陌生。
是当年太小记不清许多吗?
还是隔了多年难免如此?
爹爹呢?
池棠被薛令抱在怀里,却忍不住偷偷去看父亲。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薛令,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池棠突然心中一寒。
阿娘回来了,朱师叔怎么办?
……
午饭后,又说了一会儿话,薛令便依依不舍道别了:“国公府规矩大,我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池棠想起昨天薛筝对她的不假辞色,不由蹙眉问道:“薛家对你不好吗?”
国公府规矩大?怎么从没在薛筝身上看出来?
薛令含笑摇头:“我原是住在河东祖宅的,跟京城这边的人不熟,这回我又是自作主张进京,难免惹人不喜,不过也没什么,他们并没有亏待我。”
没有亏待,但应该也算不上多好。
池棠看了父亲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心里一琢磨,道:“我和爹爹送你回去吧?”
待上了车,薛令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问道:“阿棠还是不相信阿娘吗?”
池棠有些不安:“我就是……太突然了……”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似曾相识,可她毕竟六岁丧母,至今都十年了。
这么突如其来,她不敢认,也不敢不认。
至少要同爹爹通过气再说。
薛令轻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在薛令的身体里醒来时,依旧是百病缠身,可我念着你们还在京城等我,就不顾一切想好起来,也许是上苍怜我,让我一天天好转,也让我找到机会上京,见到了你们……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是不是?”
幽暗车厢里,她的嗓音也幽幽柔柔,听得池棠汗毛直立。
她忍不住看了薛令一眼。
清丽婉转,我见犹怜。
相貌和记忆里的阿娘毫无相似之处。
“你放心,”池棠轻声道,“爹爹自有安排。”
……
到齐国公府时,恰好遇上薛筝出门。
看到池棠亲手扶着薛令下车,薛筝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太子妃什么时候跟我家小姑姑这么熟了?”薛筝虽是笑着,眉间却快速地皱了一下。
“路上偶遇,和薛娘子聊了两句挺投机的,就顺便送回来了。”池棠觉得自己真的是长大了,谎话张口就来。
但好像没有骗过老谋深算的薛筝。
“偶遇?投机?顺便?”薛筝笑着瞥了一眼边上的池长庭,“太子妃说是就是吧!”
说罢,便让侍女搀着薛令进去。
池棠见她也要进去,不解道:“你不是要出门?”
“不想出了。”薛筝随口答道。
池棠担心她为难薛令,正拉住她要说两句,却被池长庭喊了一声:“阿棠——”
他看了薛令一眼,淡淡道:“回去吧!”
说罢,拉着池棠走了。
回到家里,池棠自觉跟着他进了书房,关上门,迫不及待问道:“爹爹,真的是阿娘吗?”
池长庭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池棠烦躁得跺脚:“我觉得什么啊!这么大的事,你能不卖关子吗?”
池长庭笑了,将她按坐下来,低声道:“这么大的事,其实我也不敢下定论。”
池棠安静下来,喃喃道:“那怎么办?如果真的是阿娘,我们不认她,岂不是太残忍了?”
池长庭沉默片刻,道:“你娘待你爱逾性命,你感受到了吗?”
池棠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这么一会儿,感受什么啊?
她都不敢说她感受到的都是尴尬。
池长庭笑了笑,道:“那就继续感受,如果你都感受不到她是你娘,谈什么团聚?”
池棠心中一动,觑了他一眼,小声问道:“爹爹,如果……那朱师叔——”
“阿郎——”门外随从打断了她的试探。
是池兰泽来了。
池兰泽一进门,也不顾池棠还在,便“噗通”一声跪在池长庭面前。
“求二叔救我!”
……
跪得壮士断腕,说得声泪俱下。
池棠都感动哭了。
没想到大哥哥对萧彤这样痴情。
池长庭却嗤笑道:“既然非卿不娶,怎么又在跟杨家姑娘议亲?”
池兰泽羞愧垂头,不敢分辩。
池长庭也不多话,直接吩咐道:“你先把杨家的议亲停了,再确定人家萧姑娘还愿意嫁你,办好这两件,我就为你上萧家再提一次亲!”
池兰泽大喜拜去。
池棠也想帮点什么。
杨家议亲的事她帮不上,但是探探萧彤的口风还是可以的。
回到柳院,立即写了一封拜帖,正要让人送去萧家,却先收到了一封拜帖。
是薛令让人送来的。
才刚分开,薛令就让人来相约明日再见。
池棠第一反应却是不愿,可立即又将自己这第一反应谴责了一遍。
爹爹让她好好感受一下,她怎么能不感受就拒绝?
毕竟都过去十年了,就算阿娘没有换过相貌站在她面前,她也会觉得生疏,但是血脉至亲,感情总能培养回来的。
池棠考虑好后,暂时将萧彤的事放到一边,应下了薛令的邀约。
薛令约的还是昨天那家酒楼。
池棠到时,她已经在了,也不知来了多久。
桌上茶水点心齐备,都是甜的,还有一篮金灿灿的乳柑,也是她爱吃的。
“阿娘只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甜,不知现在口味变了没?”她温柔笑着。
池棠有点不好意思:“现在更爱吃甜了……”
薛令宠溺地笑了笑,拉着她坐下,又是为她斟茶,又是将点心推到她面前,态度十分殷勤。
池棠有些不自在,便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来就好了。”
她停了动作,看了池棠一会儿,叹道:“我走的时候,你才六岁,那么小……那么小就没了娘,我每每想起,便心痛如绞……”
池棠听得心里不太舒服。
她从小到大,没有人跟她说这些丧气话,她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娘就很悲惨。
“阿娘那时教我,不要想自己没有的,要多想自己有的,这样便不会自怨自艾。”池棠低头说着,紧张地掐紧了手心。
阿娘没对她说过这句话,这话是爹爹说的。
她忍不住想试探一下薛令。
薛令沉默片刻,轻轻抚上她的秀发,叹道:“你那么小,竟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池棠顿时身子一僵。
“——倒是我自己却不太记得了……”
池棠的身子渐渐松软。
“我这两年,病痛着,思虑着,一心一意只想着回京城,可能是想得魔怔了,有时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她声音一低,“你会不会也觉得阿娘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池棠抬头看她,点了点头:“是不太一样,但我也记不大清阿娘从前的样子了,你会不会怪我?”
她笑了笑,从篮子里拿出一只乳柑,慢慢地剥着,声音也温柔缓慢:“我怎么会怪你?原是我将阿棠丢下太久,幸好,现在我回来了……”
她将乳柑的皮撕开,掰出一瓣果肉,却是塞到自己嘴里。
咬了一口,眉心蹙起,便将这只乳柑放下,又重新拿出一只,抬头冲池棠笑道:“那只太酸了,我们换一只!”
这一幕,与幼年记忆渐渐重叠。
池棠鼻子一酸,眼前瞬间模糊,张了张嘴,一声“阿娘”正要喊出口。
却在这时——
“咚咚咚!”
门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