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大婚(一)
乾封二年,四月初五。
太子大婚。
天不亮,四名东宫女官便齐聚太子妃房门前,来请太子妃起床梳洗。
却不想,出师不利。
房门前,青衣持刀而立,面无表情:“太子妃昨夜没睡好,诸位晚些时候再来!”
戚兰同她熟一些,上前劝道:“今日大婚,难免辛苦些,但礼不可废,也就这一日,让太子妃忍忍吧?”
青衣不让:“太子申时三刻到。”
婚者,昏也。
婚礼要到黄昏才开始。
“太子虽然申时三刻到,但太子妃还是要早点梳妆等待。”戚兰道。
青衣不听:“尔等退下,勿扰太子妃休憩!”
同行的另一名女官小声建议:“不若请池侯来?”
戚兰目光闪了闪,点头。
请池长庭,那绝对是请错人了。
池长庭听了,不假思索道:“按礼,太子妃是要早起梳妆,不过那是因为上午有使者来授太子妃册宝,我们太子妃早就授过册宝了,还要早起做什么?中午之前,都不许叫她!”
也是李俨这厮心急,早早就把册书玉宝给阿棠要到了,今天就省了一道流程,正好让她多睡会儿。
以后离开了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想睡就睡的日子……
想到这里,池长庭就眼睛泛酸。
他昨晚都一夜没睡,何况阿棠。
毕竟要离开家离开爹爹了,可怜的姑娘……
……
可怜的姑娘倒不是因为要出嫁而紧张难过得睡不着,主要跟尹氏、薛筝以及朱弦分别送来的三本书有关。
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象她和太子殿下……
于是翻来覆去大半宿,也不知自己什么时辰睡着的。
也没真睡到中午,巳时才过一刻,屋内就响起了池太子妃的尖叫声,吓得青衣和朱弦一个闯门,一个破窗,同时冲到了床前。
进了屋,却发现池棠好端端坐在床上,眉眼惺忪,神色呆愣。
“怎么了?”朱弦如临大敌问道。
池棠揉了揉眼睛,口齿含糊道:“我好像梦到我起晚误了吉时……”
朱弦松了一口气。
“现在什么时辰了?”池棠抬头朝外望了一眼,却又惊得叫了起来,“起晚了!起晚了!真的起晚了!”
哀嚎着,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差点摔了一跤。
朱弦看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便觉眼角发热。
就这么出嫁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
因起得晚,早膳和午膳就并在一起吃了。
放下筷子,池棠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蓦然红了眼。
冬芒忙拿了帕子替她拭泪。
“怎么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美了,快忍回去……”媚娘凑上前絮絮道。
池棠忙不迭点头,仰起脸,一边使劲眨眼忍泪,一边问道:“夏辉还好吗?”
冬芒把手掌伸到她脸上方晃了晃,道:“前天去探望夏辉姐姐回来,姑娘已经问第五遍了!”
虽是这么说,冬芒还是将回答重复了第五遍:“夏辉姐姐很好,知道姑娘惦记她,她也很惦记姑娘,可惜她在守孝,不能陪姑娘进宫,让姑娘别忘了给她留个女官位。”
池棠一边听一边点头,感觉心里舒服了点。
不是她忘了夏辉的话。
只是原来以为会在身边的人,如今一个都看不到了。
颜殊去了江南,画屏不知所踪,她所能问的也只有夏辉一个。
她原本还担心夏辉会因为周仪的死离开,幸好没有。
夏辉只是回了周仪旧宅为兄服丧,等丧期过了就回来。
……
膳罢,宫人捧奁,鱼贯而入,开始为池棠梳妆。
媚娘自诩精于装扮,对宫里派来伺候梳妆的女官指指点点。
那名女官起初还面无表情,忍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忍无可忍,就膏沐、脂粉、首饰、衣裳四类的制作、使用和搭配上,同媚娘展开了激烈的比试。
最终媚娘小脸惨白地败下阵来。
池棠听得津津有味之余,也没忘安慰她:“掌严是专门管这个的,全天下都没几个人比她精通,你能撑过两刻钟已经很厉害了!”
掌严女官也点头道:“这位姑娘确实善于梳妆,若随太子妃进宫,可入尚服局。”
媚娘眼睛一亮:“我也能做女官?我这么有才华?”
“那是!”池棠大力夸赞,“我们媚娘才华横溢着呢!”
喜得媚娘一个旋身飘到门口,又一个旋身转了回来趴在桌前问池棠:“做了女官,是不是可以脱离乐籍了?”
得池棠点头后,眼睛更亮了:“那我以后是不是有可能嫁一个俊俏的侍卫郎了?”
池棠惊讶地瞄了她一眼:“你又跟何叔叔吵架了?”
媚娘面色一沉。
这时,外面传来了陆子衫的喊声。
送嫁的姑娘们来了——
……
梳妆从午时开始,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结束。
因为有许多人围着说笑,池棠倒也不觉得难熬。
近申时,梳妆罢,众人息声,侍女持镜来照。
窗牖俱开,香风流动。
菱花镜中,映出女孩儿华贵娇美的面容。
粉凝香雪,黛描春山,胭脂一抹桃花绽。
“阿棠好美啊……”陆子衫痴痴道。
池棠也看痴了。
自从认识了朱弦,她便一直觉得自己相貌平平无奇。
原来盛妆一下,她也是个美人嘛!
“太子妃请起身更衣。”戚兰道。
池棠依言起身,服褕翟、佩花钗,回眸自照,只觉雍容华贵,艳光灼灼,心里欢喜极了。
她今天这样美。
她在她最美的时候,嫁给了最好的他。
“什么时辰了?”池棠转头望向窗外。
“申时一刻了,”戚兰答道,“太子申时出太极殿,应该快到了,请太子妃移步东房!”
池棠扶着她的手小心翼翼起身,迈着她熟习的礼步,怀着略嫌急切的心情朝外走去。
她好想快点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身着嫁衣的自己。
他会不会惊喜?会不会惊艳?会不会情不自禁地赞美她?
他今天又会是什么模样?
玄衣纁裳,衮冕九章,穿戴在他身上,是不是威仪如神,俊美如仙?
池棠弯唇笑着,步入东房而坐,听着前院鼓乐奏起,忽然泪盈于睫。
他来了。
他来娶她了……
第574章 大婚(二)
乐声雍雅,隐隐人语。
池棠努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婚的礼仪她背得很熟,不仅自己这一份烂熟于心,所有的流程她都仔细记了。
比如此刻,太子殿下应该正从左庶子手里接过大雁,行至内门。
内门距离她所在的地方不过十余步。
他距离她只有十余步了!
但这十余步,他却不会再进来。
待献雁为礼,他就回到大门外,等待她辞父母而出,随他乘车还宫。
此后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吉时将到,请太子妃移步!”
池棠略一点头,随戚兰走出东房。
前方,池长庭正迎面走来。
池棠习惯性想冲他一笑,却猝不及防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微怔,蓦然落泪。
左右侍女慌忙拭泪时,池长庭箭步冲了过来。
“怎么哭了?”他一开口,却也沙哑哽咽,“不哭不哭,不想嫁我们就不嫁了!”
池棠一愣,泪含在眼眶里打转,也不知该不该掉下来。
戚兰在旁轻咳提醒:“请主人训诫!”
池长庭抬袖拭了拭泪,道:“太子要是对你不好——”
“不是这句!”戚兰低声急道。
池长庭冷冷看了她一眼,顾自继续说道:“太子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回家来,爹爹在,不怕!”
池棠眼里的泪还是没忍住。
她不住地点头,眼泪擦了又掉,心中既悲又喜。
有爹爹在,她什么也不用怕。
不怕自己不够出色,也不怕别人心存歹意;不怕所有艰难险境,也不怕任何阴谋变故。
有爹爹在,真的太好了。
“再哭妆就花了……”戚兰硬着头皮劝道,“后面还有许多礼仪,妆花了不吉——”
“快别哭了!”池长庭立即改口劝道,“没事没事,爹爹明日就进宫看你,你要是住不习惯,爹爹就接你回家!”
女孩儿含泪点头,点头时太过用力,泪水又落了下来。
池长庭不自觉抬起双手,想抱抱她。
看到她头上的花钗,身上的翟衣,又将手缩了回来。
缩到一半,再次抬起,比了比她的双肩。
还是那样小小的女孩儿,哭得可怜兮兮的,明明还需要他保护,怎么就要嫁人了?
“主人请训诫!”戚兰壮着胆子再次提醒。
池长庭放下双手,低声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池棠明知不该再哭,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这一句,才是依礼训诫,是每一位父亲都要对出嫁的女儿说的话,令女儿在夫家谨言慎行,恪守妇德。
但爹爹真正想对她说的话,却在这一句之前抢先说了。
他曾经说过,想要她一生顺遂,想当太子妃就当太子妃,想当皇后就当皇后。
现在,他又在告诉她,想不当,也可以不当。
她要怎样都可以,因为她有爹爹。
赞礼官终于等不及进来催了,池长庭点点头:“去吧!”
池棠含泪朝他深深一拜,在戚兰的搀扶下往外走。
走出内门,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池长庭就跟在她身后,正痴痴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泪水。
看到她回头,他忙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去吧!去吧!没事……”
池棠哽咽着“嗯”了一声,目光越过他找到了朱弦。
朱弦原本也在抹眼泪,一见她看过来,就若无其事放下了手。
池棠忍不住一笑,朝她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晚辈礼。
幸好,爹爹还有人陪……
……
按礼,太子奠雁后,出大门,候太子妃。
然而,池棠刚出内门,就看到他站在那里。
玄衣纁裳,雍容玉立。
看到她走出的一瞬,他站得修长挺拔的身姿突然一动,白珠九旒之下,原本云遮雾绕的一双眸,似晨雾中旭日初升,一点一点清晰可见地亮起。
旒珠轻晃,惊喜的目光无所遁形。
他不加掩饰的惊艳令池棠又自得又害羞,垂眸避开他灼热的注视,却压不住上扬的唇角。
她在戚兰的搀扶下朝他走去。
每走近一步,目光便低垂一分。
愈欢喜,愈情怯。
目光收至最后,便只低头看着自己履尖的明珠,交握的手心微微沁汗。
御用龙涎香丝丝入鼻时,她紧张得长睫忽颤,慢慢抬起双眸。
金饰朱履,四彩组绶,华贵得耀眼。
腰间垂缀的瑜玉双佩,曾代替他陪伴护佑了她大半年。
她将目光继续往上抬,看到他颈下掩得端正严实的衣领。
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浮现出他衣襟松散的模样。
昨天看到的一些画面不由自主飘了过来……
这时,对面的太子殿下身形微动,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一时又飘走了。
池棠抬眸觑了他一眼。
此时的太子殿下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威仪如神俊美如仙,他唇角扬得很高,整张脸都泛着光,丝毫找不到平时的高贵清冷,甚至笑得有点傻气。
池棠不由也笑了起来,将手放进他手心,小声问道:“殿下怎么不是在大门外等?”
他手心合拢,将她的手捏了捏,道:“寻常女子都是夫婿进府亲迎,阿棠怎么可以没有?”
池棠嘻嘻一笑,视线却陡然模糊。
那天他说要以太子身份迎娶她时,也是说的差不多一句话:“寻常女子都有夫婿亲迎,阿棠怎么可以没有?”
她用力握紧他的手。
是啊,她有了他,就什么都有。
他含笑看了她一眼,手掌略转,十指紧扣——
“走吧。”他低声说着,牵着她的手,向前先迈出一步。
池棠被他拉了一下,才碎步跟上。
他走得不快,池棠却故意走得更慢,拖着他的手,非要他拉着走。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是不是累了?再忍忍,等会儿上车了可以休息一会儿。”
池棠笑眯眯地摇摇头:“不累,我就是喜欢这样!”
她就是喜欢这样被他牵着手,喜欢这样跟着他,随便他带她去哪里。
喜欢踩着他走过的每一步,喜欢他时不时回头看她;
喜欢看到他眼里的紧张和爱惜,看到往后余生,每一日都逐渐清晰……
……
同牢礼罢,池棠一下子垮了双肩。
刚垮下,又反射性端起,不确定地问道:“后面没了吧?”
李俨眸光微闪,道:“没了,可以更衣歇息了。”
她弯眸一笑,绷了一天的小脸顿时生动起来。
李俨咽了咽口水,起身吩咐道:“服侍太子妃释服洗妆——”又揉了揉她的手,低声道,“孤去去就来!”
她点着头,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
李俨也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得没注意到池棠的心不在焉。
等他更衣出来,却见他的太子妃坐在窗下妆台前,花钗褕翟依旧,脸上妆容也还在。
李俨顿时沉了脸看戚兰。
戚兰惶惶拜道:“太子妃不肯梳洗……”
池太子妃听到动静转头过来。
李俨神色一软,柔声问道:“阿棠不累么?怎么还不梳洗歇息?”
太子妃浑然不觉有异,朝他甜甜一笑,问道:“殿下,我今天美不美?”
李俨点头笑道:“阿棠今日甚美,孤乍一见,都看呆了。”
“我也这么觉得!”她高兴地转回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今天这个妆容太美了,我都舍不得洗掉——”
说着,朝他摆了摆手。
“殿下,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第575章 大婚(三)
红烛高烧,锦帐香浓。
太子妃盛装坐在妆台前,喜滋滋揽镜自照。
太子殿下则穿着寝衣,沉默地站在她身旁。
宫人们纷纷低头退至门外,不忍多看。
李俨静立一阵,上前扶住她的肩,道:“你若喜欢,明日让她们再给你上这个妆容。”
池棠面露遗憾摇头,叹道:“这个妆容好看是好看,可太费时了,我今天光脸上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上了妆还有点厚重,闷得不太舒服,而且,这样的妆容平时也不合适,我就今天多看两眼吧,哎……”
又叹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李俨一眼,表情诚恳地说:“殿下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不用管我!”
李俨沉默片刻,道:“孤不累。”
她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盯着镜子看。
李俨握着她双肩,轻轻揉捏了一下。
掌心礼服厚重,精致的绣纹有点磨手,令人不悦。
他记起曾经探索过的玲珑香肩,那样柔软可爱,至颈窝处,似盛了蜜酒一般,香甜得令人沉醉,她却有些怕痒,吻到那处时,总娇嗔躲闪。
从前他也不敢过分,怕自己把持不住。
但是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妻了,便是再撒娇要躲,他也是不许了。
还有别处……
“殿下这样陪着我会不会无聊?”她突然良心发现问了一句。
“会!”李俨答道。
“呃……”池棠只好挪开目光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建议道,“要不殿下看会儿书?”
“夜里看书伤眼。”
池棠有点为难:“那殿下坐下,我们说说话?”
明明同他说话,眼睛也不看他。
李俨恼怒皱眉,想着要不要直接抱了她去偏殿更衣。
可一见镜中她喜不自禁的模样,心中便柔软不舍。
她这样高兴……
“太子妃美貌,不若孤取丹青描摹一幅小像?”他柔声道。
话音刚落,就见她双眸晶亮地回头:“可以吗?”
李俨含笑点头。
……
宫人们面色古怪地呈上画具,李俨也不留人伺候,自己调和颜料。
那边池太子妃却有些无所适从:“我要站着还是坐着?在这儿还是在那儿?”
李俨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坐原处,自在即可。”
“自在”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池棠坐下后变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觉得不自在,最后泄气道:“算了!不画了!”
李俨笑道:“你便仍是揽镜自照,像方才一样,不用看我。”
不用看他果然自在很多。
但既然知道他在画自己,池棠就做不到刚才那样专心照镜子了。
先是偷偷摸摸从镜子里看他。
太子殿下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画笔点描不断,神态很是认真。
只是他身上已经换了寝衣,寝衣的袖子有些宽松,不太方便作画,他只能一手揽着袖子,一手作画。
杏黄的袖口卷至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紧实,有点好看……
她不自觉将目光挪到他的领口。
寝衣的领口不似白天那样严实,但也还是掩着,不过看起来随便一拉就……
池棠咽了咽口水。
等等!
池棠猛地转头看他。
他却在低头作画。
池棠僵硬地转回脸,对着镜子发呆。
现在好像是……洞房时间?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不是应该一起鉴赏她带进宫的三本画册?
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呢?
池棠透过镜子悄悄看他。
他正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神色认真,态度正经。
怎么会这样呢?
池棠有点焦躁。
捏了好一会儿手指,转头问他:“殿下困不困?”
李俨对上她灼灼发亮的眼睛,想也不想就摇头:“不困!”
她不睡,他怎么能睡?
池棠心中暗叹,支着脑袋一边发愁,一边打了个哈欠。
太子殿下不困,她倒是有点困了……
李俨低头凝神细画她眼睛时,突然听到一声轻磕,抬头一看,池太子妃已然趴在妆台上睡着了。
他茫然了片刻,哑然失笑。
放下画笔,轻悄走到她身旁,低头凝视须臾,抬起手,拔下她发上花钗。
太子妃大婚的发髻十分繁复,李俨也不通此道,又怕惊醒了她,小心翼翼之下,足足拆解了两刻钟,才将她的发髻全部拆开。
头发散下的一瞬,她似舒适地嘤咛了一声,睡梦中唇角微微翘起,满足地翻了个身——
李俨忙伸出手臂,恰将妆台上滚落的太子妃接在怀里。
拆解发髻的这两刻钟,正好让她睡得更熟了些,靠在他怀里,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李俨索性将她抱起入内,放在榻上,又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两句。
不一会儿,宫女们捧来热水,拧了帕子要上前为太子妃洗妆。
却被太子殿下抢了去。
他抬手做了个挥退的手势,便拿着帕子坐上榻沿,俯身为她擦拭脸上的脂粉。
她大概觉得痒,皱眉挥手朝脸上拍来。
李俨轻轻捉住她的手,继续擦拭。
她终于被扰得睁了眼。
帐内烛影朦胧,映在她眸中,迷离如梦。
“殿下?”她含含糊糊地唤道。
李俨“嗯”了一声,丢开帕子,俯身吻住她。
她仿佛还没睡醒,格外乖顺地迎承着。
李俨教她的乖巧捂得心口火热,逐渐急切起来。
“等等!”池棠突然惊醒,手抵在他胸口。
“别怕……”李俨捉住她的手,举过头顶按住,低头安抚地吻了吻她。
都到这时候了,他不可能再让着她。
“啊!不行……等等……”她小脸苍白地摇头。
“阿棠乖……”太子殿下耐心地哄着,其余却半分不肯放松。
“殿下,我……”
女孩儿慌乱娇羞的拒绝终究被哭泣声淹没。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碎,又化作莺声呖呖,在锦帐内起伏荡漾……
……
不知过了多久,声息方歇。
李俨小心翼翼将已然无力动弹的太子妃搂进怀里,怀中温软充盈的感觉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忍不住低头吻她,却对上她委屈哀怨的眼神。
“是不是不舒服?”李俨心中一惊,“要不要让御医来看看?”
“不要!”池棠羞愤地瞪了他一眼,“她们说伺候殿下之前要先沐身,我还没……都说了让你等等,殿下都不理!”
她都没有洗得干干净净,抹上香脂,就这么……
池棠欲哭无泪。
李俨愕然片刻,目光闪了闪,突然抱她起身。
“那……重新来过?”
第576章 重来多少次都是你(大结局)
天际渐晓,帐内微光。
李俨抬起身,低头看着熟睡的太子妃。
她眉心似蹙非蹙,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委屈。
他忍不住俯身吻她,却被她软软地按在脸上推拒,口中低喃如啜泣:“不要了……”
这一声,又听得他浑身火热。
李俨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柔声道:“阿棠,该起了。”
大婚次日,尚有许多祭礼,这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昨晚他也不敢过分厮磨。
尽管如此,池棠被他唤醒后,还是困倦得不行。
抱着被子一动不动发呆,神色恹恹,甚至有些闷闷不乐。
李俨将她从被中挖出,捞进怀里低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再抹些药膏?”
她脸一红,却是轻哼着瞪了他一眼。
李俨想了想,自觉定是他的错,便低声下气道:“孤今晚一定温柔些——”
话音未落,池太子妃便羞愤得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李俨蹙眉,抱着她起身:“起来吃点东西吧?咬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池棠揪着他的衣襟小声控诉:“我特意为洞房准备的一件都没用上!都怪殿下!”
李俨忍不住笑了,贴近她耳畔低声道:“后来不是去沐浴了?”
太子妃粉面飞霞,软软地捶了他一下:“不是这个!”
娇声软语,听得李俨心口酥麻,看着进来伺候的宫女便有些碍眼。
于是令她们放下用具后退至门外,亲自拧了帕子,一边为她擦脸,一边背着宫女们悄悄示意:“海棠红,鸳鸯戏水,孤看到了……”
海棠红最是娇艳,衬着玉肌雪肤,藏着软媚朱砂,那一幕至今想起来,都教他难以自持。
池棠羞得乱拍他的手:“不是!不是这个!”
李俨摊着手让她打,含笑问道:“还有什么?”
她脸红红地嗔他:“我跟媚娘学了半年多的春莺啭,原想大婚的时候给殿下看的,舞衣都带来了,结果……都怪你!”
还有伯娘吩咐过要洞房用的书册也没来得及拿出来。
池棠也知道也不能怪他。
算起来还是她自己先忘了,一味沉浸于自己前所未有的美貌中,差点连洞房都错过了。
可计划的惊喜一件都没安排上,让池棠着实懊恼,便有些迁怒他。
太子殿下却欣然接受了她的迁怒:“是孤不好,那便今晚补上,如何?”有这样的好事,多迁怒几次也无妨。
太子妃还是不满意:“原是为洞房准备的,今晚又不是洞房。”
李俨微微一笑,道:“昨日大礼,你累了一天,躺下后连动都动不了,哪有力气起舞?不如今天下午好好歇息,夜里我们再……”
池棠羞恼得要咬他,被他捉进怀里,爱不释手地揉捏了半晌,直到外面传来提醒声才依依不舍作罢。
早膳后,李俨换好祭服出来,见她还在梳妆,便令人搬了张锦凳在她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曦光入户,洒在她脸上,皎然似有光晕。
她似嗔非嗔地瞥了他一眼,眸光流转,丝丝娇媚,如海棠承露初绽,教人看一眼便酥了半身。
他轻咳一声,道:“阿棠今天的妆容也美。”
想起昨夜她揽镜自照的模样,分外稚气可爱。
池棠也想起了昨晚的事,红了红脸,轻哼道:“昨天是婚礼,妆容是雍容华贵的,今天是祭礼,妆容是端庄肃穆的,怎么能比?”
李俨微微一笑:“阿棠什么妆容都美,”顿了顿,“不上妆最美。”
一想到昨晚因妆容浪费的时间,他就忍不住扼腕。
池棠红着脸睨他:“殿下跟谁学得油嘴滑舌?”
他沉吟片刻,道:“许是同先贤。”
池棠:“?”
他含笑执起她的手,低声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她眨了眨眼,脸上又红了几分。
随后越来越红,连颈都羞红了,甚至还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恰好梳妆罢,她匆匆挥退宫女。
待面前没了旁人,她红着脸扑进他怀里,羞愧道:“殿下,我会好好学诗的……”
太丢人了!
太子殿下念了一首情诗,她竟然不能找到一首应和!
李俨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池棠小声辩驳:“我没学过啊……”
先生和爹爹都不教情诗。
别的诗她还能吟几首,情诗就真搜刮不出来了。
李俨笑着将她抱在膝上,碰了碰她的额:“无妨,孤教你。”
她眸中雾气氤氲,转瞬间便湿漉漉一片,如同昨夜动情时那样……
“殿下……”她搂住他的脖子,软软唤着。
“嗯?”李俨低低应道,双手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腰肢。
她将脑袋靠在他肩上,痴痴道:“我终于嫁给殿下了……”
李俨心中一动,突然很想问问她,在她恍如前世的梦里,为什么没有嫁给他?
她似玩笑般说过的话,他并没有当玩笑一样听过即忘。
她说她做过很长一个梦,梦见有人绑架她。
那个梦一定清晰真实到令她分不清梦里梦外,她才会在梦醒后一年还执着于寻找那个绑架她的人。
当初在吴县,他和池长庭都对苏瑾极为欣赏,唯有她不喜苏瑾。
许是在她梦里,早已知道苏瑾不是好人。
她说她同他有两世的姻缘,应是在她梦里,他们也有过婚约。
可是她醒来却不认得他,说明梦里,她没有嫁给他。
他一直在想,她为什么没有嫁给他?甚至在醒来后,也没有打算与他再续前缘。
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让他失去了她?
他犹豫着,很想问一问。
“对了!”她突然抬起头,神色娇娇,“爹爹说今天要进宫来看我呢!可以吗?”
“当然可以!”李俨不假思索点头,心里那点犹豫立即抛开了。
她嘻嘻一笑,道:“爹爹说,殿下要是对我不好,他今天就带我回家!”
李俨微微一笑:“他做梦!”
语罢,唤来宫女为她更换礼服。
他记得她在普明寺醒来时,误以为自己遇到歹人,情急之下,却只提了他和池长府,没有提及池长庭。
以她和父亲的感情,只有一种解释。
池长庭已经不在了。
在那个梦里,她失去了她的父亲。
那是一个令她悲痛欲绝的梦,还是不要提起了——
抬眸,见她笑盈盈走来。
李俨唇角微扬,牵起她的手,朝外走去。
反正现在,他已经娶到她了。
“殿下?”她的手不安分地在他手心挠了挠。
“嗯?”李俨扣紧她的手,回头看她。
她弯了弯眸子,悄声道:“重来多少次,池棠都会嫁给俨哥哥!”
他亦含笑悄声道:“重来多少次,李俨都会娶阿棠!”
……
宫门外,池长庭公服严整,正要请见。
展遇突然匆匆而来,附耳低语数声。
“死了?”池长庭失声惊道。
展遇点点头,低声道:“昨日酉时左右,自断筋脉而亡,旁人也无可奈何。”
池长庭久久不能回神。
秦归自尽了。
真是莫名其妙!
以秦归的脑子,肯定猜到他会保他。
只要不死,过不了两年又可以出来兴风作浪了。
本来池长庭还纠结放了秦归后患无穷,结果他自己不活了?
选在阿棠大婚时自尽,这是有什么联系吗?
真这么痴情,怎么这么多年不干一点好事?
池长庭琢磨许久,还是觉得琢磨不出这种人的想法,叹了一声,摆摆手,道:“罢了,这事先别让阿棠知道。”
毕竟那样激烈地救过阿棠,知道了恐怕要影响新婚的心情。
展遇应了一声,安慰道:“主公不必忧心,姑娘进了宫,太子殿下自会为她挡着这些消息。”
池长庭顿觉心里被扎了一刀,脸色变了又变,迈着重重的步子到宫门口,冷声道:“臣池长庭,请见太子妃!”
……
后记——
乾封二年。
四月初八,皇太子李俨于太极殿登基为帝,当日,诏立池氏为后。
次年,改元永嘉。
史载:桓帝元徽皇后池氏,小字永嘉。
第577章 今夕何夕——番外之情人特辑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池棠喃喃念着,抬头望见初夏近午的阳光,“噗嗤”笑了。
真是一点也不应景啊!
可惜……
“陛下来了!”
池棠倏地站起,正要迎出,又一停,低头看手中书卷,想了想,随意一卷,背手藏到身后,这才笑眯眯迎出。
今天是新帝登基后第一个望日朝会,刚刚散朝的年轻天子还穿着玄色常服,衣摆袖口用金线盘出龙腾云纹,在日光映照下,灼目夺人。
他走上阶时,看到池棠迎出,便停下脚步,朝她抬起双臂,笑意瞬间软化了清冷容颜。
池棠欢喜得小跳了一下,正要同平时一样扑进他怀里,冲了半步,突然意识到身后还藏着东西,又矜持地收住脚,朝他仰起脸,嘿嘿一笑。
李俨眉梢略挑,垂下手臂笑问:“藏了什么惊喜?”
池棠一听“惊喜”两字就红了脸。
凡是她准备的惊喜,每一件亮出来都是同一个结果。
可今天这一桩,也确实想给他一个惊喜……
“不管惊不惊喜,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她事先申明。
他眼中笑意更浓:“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池棠羞恼得想拿书砸他。
李俨见状笑道:“好好,不是那个意思,那皇后想给朕什么惊喜?”
池棠轻哼一声,别开脸:“没有惊喜!”
他笑了笑,朝她走来。
“今日朝会,刚封了诸王,池侯就奏请诸王就藩——”
池棠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追问道:“陛下准了吗?”
先帝五子,诸王四人。
赵王、蜀王、魏王,还有吴王。
赵王已经死了。
赵王的爵位原本是可以由长子李震继承的,李震被穆侧妃害死后,也有人为穆侧妃所出的庶子李升奏请袭爵,被李俨驳回了——
“其母谋害嫡子,若其子尚可袭爵,岂非令天下嫡子夜无安枕?此风断不可长!”
不但不能袭王爵,原本应该封的爵位也降了两级,以示惩戒。
这道诏令一出,有人说新帝打压赵王子嗣是为报复,也有人说是示好韦氏,气得池棠在父亲面前抱怨了好久。
池长庭还挺幸灾乐祸:“说得也没错啊!赵王给添了这么多堵,报复一下有问题吗?韦氏投诚得这么及时,示好一下怎么了?那些人都是酸呢!”
虽然说得有点道理,池棠还是不服:“陛下行事公正着呢!才不是报复示好什么的!”
惹得父亲大人黑了脸:“他公正?哼!他公正,我小人!可以了吧?”
也是令人哭笑不得。
总之,赵王这个爵位是收回了,不在需要就藩的行列内。
而最小的吴王尚在襁褓,也无法就藩。
所以爹爹奏请诸王就藩,针对的是蜀王和魏王。
确切地说,是针对魏王。
魏王是前世害死她的人,这点她已经告诉过爹爹了。
而且魏王不但前世害她,这一世也想害她。
这么一联系,池棠理所当然得出结论,爹爹提出诸王就藩,恐怕不怀好意。
她比较担心的是,陛下这么聪明,会不会看出了爹爹的不怀好意?
魏王毕竟是他亲兄弟,他会不会不喜欢爹爹这么算计?
李俨看到她眼底的不安,微微一笑,抚上她的脸,道:“朕准了。”
池棠意外地眨了眨眼。
是他没发现?还是他默许爹爹的小动作了?
“魏地不远,李修虽然病着,也可以就藩,”李俨说着,执起她的手,低声道,“当初李修欲挟你为质,若不是你机灵,后果不堪设想,朕每思及此,便恨不欲其生。”
这还是其次。
主要是池长庭那种不顾一切要置李修于死地的狠劲,让他想起她提过的那个梦。
他不由得想,是不是她暗中寻找的那个绑架她的人就是李修?是不是在她的梦里,李修得手了?
李修若是得手了,会怎么对她?
李俨摩挲着她已经褪了牙印的手指,淡淡道:“池侯行事,每以你为先,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环住她的身子,低头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是不是为阿棠报仇了?”
池棠眼眶一热,用力点了点头。
尽管他不知道前世的事,却也为她报了前世之仇。
他怎么可以这么好?
“陛下——”池棠感动得想哭。
“不是说了私下唤三郎么?”他柔声道。
池棠脸红红道:“太肉麻了……”
“那……唤哥哥?”
池棠瞪了他一眼,脸更红了。
这个更肉麻好吗?不是夜里逼着她求饶她才不唤!
没想到他也会欺负人……
池棠正想得羞愤,冷不防,手里的书被突然一下抽走了。
他看了一眼,笑道:“在读诗?”
池棠下意识去抢,他却笑着将书举高,又瞄了一眼,问道:“在读哪篇?”
书是合上的,看不出她原来看的是哪篇。
池棠跳了两下,够不着,便恼怒道:“不告诉你!”
他拉过她的手,将书放回她手里,笑吟吟柔声道:“告诉我吧?想知道。”
池棠禁不起他这样哄,唇角又翘了起来:“先读了陛下那天吟的《东方之日》,后来又读到一篇可以同陛下唱和的——”脸色忽又一垮,“还是不行,那篇写的是夜里,不应景!”
李俨笑了笑,抬头吩咐道:“将窗门都遮起来,不许漏光!”
池棠眼睛亮了亮,又装模作样地说:“这样不合适吧?”
李俨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
殿内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池棠抬头张望了一下,道:“可是没有星星啊……”
李俨也抬头看了看,思索片刻,吩咐道:“取琉璃灯!”
烛火点起,罩上琉璃灯罩。
他拿在手里,走到柱子旁,突然平地跃起。
池棠惊呼一声,追随他的身影攀爬至梁上,随后就下来了。
琉璃灯藏在了梁上。
举头时,只见莹莹辉光。
李俨又在四周放了几盏琉璃小灯,回到她身边时,才发觉琉璃灯折射出的七彩烛光都映入她眸中,如星辰万千,熠熠生辉。
他抚平襟前因上下奔走而拧转的龙纹,含笑问道:“如此,可堪皇后娘娘吟诗唱和?”
她有点害羞,长睫急颤数下,而后清了清嗓子。
一开口,声音却是轻轻的,如午夜星空下的呢喃——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李俨一听起句,便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一首好诗!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别笑啊!”
李俨忙敛起笑容。
她这才继续往下念:“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他亦轻声和了进来。
一声清甜,一声温醇,和在一起,缠绵悱恻得令池棠哑了声,痴痴然不能言语。
李俨含笑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低声续吟:“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捏了捏她绵软的脸颊,“如此粲者!”
她眸光回聚,突然“哎呀”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脸躲进他怀里,嚷嚷道:“别夸啦!再夸我要骄傲了!”
李俨搂住她,哈哈大笑起来……
第578章 秦归之死(一)
乾封二年,四月。
大理寺狱。
不见天日,不知岁月,不论昼夜。
这样的地方能轻易消磨人的精气神。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消磨。
狱卒看了一眼牢中关了一个多月还神采依旧的男子,不期然对上他瞥来的目光。
那目光明明温文含笑,不知为何,却令他背脊发凉。
他忙不迭低头躬身,朝男子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就是那边。”
竟然有人探狱?
秦归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站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迎了几步到牢门前,含笑垂手而立,如同庭前迎接贵客的主人。
探狱的人走到牢门前约五步远,就不再靠近了。
黑色宽大的斗篷笼住全身,帷帽上的黑色纱幕一直垂到肩膀,从上到下,一丝头发、一寸肌肤都不露,只有斗篷底下,些微露出一角鞋尖,素白,染尘。
秦归多看了一眼那对鞋尖,叹道:“公主千金之躯,何苦来这种污糟之地?”
那人身形一僵,沉默良久,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还不死?”
秦归笑了笑,抬起头,将她略略打量了一遍,面露怜惜:“公主消瘦了许多,无论如何,总是要善待自己啊!”
宽大的袍袖下,尖细指甲掐进手心,她冷笑出声,语气不自觉尖利:“你这么善待自己,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目光骤缩,缩成黑黢黢一团,仿佛藏了一只不见底的漩涡,将所有情绪在瞬间卷入深渊。
公主虽激愤之中,也被他这一变色惊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又笑了起来,轻叹道:“但凡再对自己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
“但凡再对自己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少女于坟前怜惜轻叹。
那是兴和元年的九月。
在吴兴郡乌程县西郊,那座坟,是他生母的坟。
母亲未婚有孕,直到他九岁时,才在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的帮助下,找到了他的生父。
然而可笑的是,他的生父,那个位高权重、妻妾成群的吴兴郡王,却因此对那名年仅十四的少女一见倾心。
千里寻夫,成全的却是丈夫和别的女子。
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丢下他去了。
那少女见了她的尸身,只是轻叹一声,随后帮着料理了母亲的后事。
“你会嫁给姚无忌么?”他问道。
他觉得,母亲应该很在意这个问题。
“怎么会?”她失笑,“我早有婚约在身。”
“如果没有婚约呢?”他难得固执地揪着一个问题。
少女转头看他,淡淡一笑:“姚无忌怎么配得上我?”
他愣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少女笑了笑,温声问道:“你还要进吴兴王府吗?”
他抚摸着怀里母亲的牌位,摇头。
姚无忌对他们母子的憎恶,不会因为母亲自缢身亡而动摇。
“那要我送你回江都吗?”
他还是摇头。
他虽然随母姓秦,却不在江都秦氏族谱上。
这些年,他们母子并没有少受族人白眼。
少女虽然有些意外,却没多问,只道:“你若有别的去处,我可以派人送你。”
他仍然摇头:“不必,我自己走。”说着,便向她施礼辞行。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直到他走出十来步,才在他身后唤他。
“我虽施恩不图报,但你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她语声带笑,好似同他玩笑。
秦归回头看她:“陆姑娘说施恩不图报,却想要我谢,岂不自相矛盾?”
陆子衿摇头:“图不图报是我的事,知不知恩是你的事。”
秦归淡淡一笑:“所以陆姑娘打算教我做事做人?”
陆子衿语噎良久,叹道:“我与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有什么资格教你做事做人?只是你小小年纪,言辞狡黠锋利,处事冷静薄情,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他笑吟吟道:“我小小年纪,父不认,母新丧,若不狡黠锋利、冷静薄情,又该当如何?”
陆子衿再次被他噎了许久,最后摇头失笑:“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她踌躇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便施恩图报一回——”
“图不图报是你得事,知不知恩却是我的事。”他含笑打断了她。
陆子衿无语看了他一阵,叹道:“我只盼你日后善待自己,你生得聪慧,这一生原应为自己而活……”
……
当年陆子衿那句话,应该是劝他不要沉溺仇恨吧?
他那时突逢大变,又年纪尚幼,言辞确实有些尖锐,但陆子衿的话,他却一直记着。
他也确实没有沉溺仇恨,一直很认真地善待自己。
没有认真报过仇,也没有认真报过恩,没有为了谁冒险去做过什么事。
只是,为什么会断了一根手指?
又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还是落得如此地步?
但凡他再对自己好一点,多为自己考虑一点,那天都不会着魔似地闯禁宫弑君。
真是疯了……
他长长叹了一声。
耳畔再次传来公主怨毒的话语:“……落到这样的地步,是报应!兄长这样器重你,你是怎么对他的?周仪何辜?你为什么要害他家破人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没死?”
秦归笑了笑,又叹道:“赵王殿下器重,秦某确实受之有愧,实在是秦某结识魏王殿下在前;”
“至于周仪——“他怜悯地看着公主,“公主实在情深,时至今日,还放不下周仪——”
公主嘶吼一声,猛地扑到门栅上。
帷帽被门栅撞飞,露出一张瘦到下巴尖刻的脸。
“你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要害我!”她眼里红得似充血。
秦归却笑了:“这怎么说呢?公主钟情周仪的事,不是秦某,也会有其他人传到赵王殿下和贵妃耳中,贵妃爱女心切,陛下乾纲独断,这都是必然的事,全都推到秦某头上好像不太合适吧?”
上洛公主咬牙瞪着他,字字句句都不知如何反驳。
可她知道,不是这样。
旁人传这话未必有这个结果,是秦归传的,才有这个结果!
“哎……”他又叹了一声,“没想到周仪对亡妻如此情重,竟能做到这份上,大约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
……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
这句话,是姚无忌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姚无忌就死了。
死在苏瑾即将劫囚成功之际,死在多看了陆子衿一眼……
第579章 秦归之死(二)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
姚无忌说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你幼时从未在我身边待过,却是我所有孩子里最像我的那个。”
他听得笑了。
他像姚无忌?
他会像姚无忌一样明知是陷阱也往里跳?
……
兴和元年离开乌程后,隔了十一年,他才再次见到姚无忌。
兴和十二年冬,他奉魏王李修之命,南下沟通吴兴郡王姚无忌。
结交李修也是偶然。
看淡了恩和仇,人难免有些无聊。
于是当他路过京城,遇到还什么都不是的李修时,觉得可以给自己找点事来做做了。
李修既然什么都不是,勾结有实力有野心的藩王是条捷径。
意外的是,姚无忌竟然一眼认出了他。
“池长庭手里有穆鸿案的线索,你去解决池长庭,本王就让你娘的牌位进王府!”他说这话时,表情既冷傲又隐隐忌恨。
姚无忌忌恨池长庭,这点让他很感兴趣,也就不去在乎姚无忌误会他的来意了。
“池长庭手里的线索怎么拿到的?”
姚无忌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但那个称呼唤出口,却是无比温柔。
“是子衿,”他语气有些叹息,“当年穆鸿南下时,她也在吴兴,她那样聪慧,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让她觉察出来。”说着,竟还露出笑意,“她回来了。”
陆子衿回来了,丧夫大归。
秦归觉得有意思极了:“陆子衿特意回来,把你的罪证交给池长庭?”
姚无忌的脸色果然变得很难看:“杀了池长庭,本王就让你和你娘上姚氏族谱!”
秦归对改名姚归兴趣不大,但他还是答应了姚无忌。
因为,那人是池长庭。
这些年,他从太多人口中听到池长庭这个名字。
他习武时,有人说池长庭是练武奇才,日进千里;
他弹琴时,有人提池长庭奉旨抚琴,艳惊四座;
他出谋划策时,有人赞池长庭惊才绝艳,聪敏绝顶。
听得久了,便对这个人起了好奇。
有机会,确实值得一会。
他看一个人,都会先看这人的弱点。
拿捏住一个人的弱点,那人就会变得好相处许多。
池长庭的弱点,很多人都看得出来,是他的女儿。
听说东宫和齐国公府每每赏赐池长庭,都是挑些闺阁女子喜欢的玩意儿,大约觉得哄好了池长庭的女儿,就等于哄好了池长庭。
李修甚至心心念念想做池长庭的女婿。
“池长庭丧妻多年不娶,定然对独女极为疼爱,且有其父必有其女,池女必然才貌双全,蕙质兰心!”
然而他去调查池女时,结果却和李修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才貌双全,也没有蕙质兰心。
只是个养得过分天真的小姑娘罢了。
他觉得,李修若是还想做池长庭的女婿。这么个小姑娘,应该很容易哄上手——
但是他失手了。
兴和十三年,七月。
吴县,普明寺。
“多谢先生招待,恐家人寻不见着急,不便逗留!”小姑娘眼神澄澈乖巧,一望见底。
他起身笑道:“池姑娘请便。”
待她转身,无声一叹。
原来小姑娘也不好哄。
竟然只能用强?
线报池长庭在普明寺提审穆鸿案人证,与他同时行动的还有吴兴王世子姚伯章。
他已经将姚伯章下属的行踪泄露给萧琢,以此传到池长庭耳中,既借刀杀人,也想调虎离山。
但姚伯章毕竟没那么重要,未必能将池长庭的精锐调走。
再加上池长庭的爱女就差不多了。
可这姑娘,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子,看似可以随意揉捏,但真的捏下去,她就从指缝间溜走了。
他实不愿欺负一个弱小的女孩儿,可哄不了,也只能用强。
池长庭的女儿失踪,果然引开了大部分兵力。
但那次行动还是失败了,因为错算了池长庭的人手。
后来他又试探了几次,无论是池长庭,还是池长庭的女儿都让他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尤其那个小姑娘。
一个对陌生流民都不设防的小姑娘,却对他防得紧,越靠近,就越警惕,特别有意思。
然而绞尽脑汁,最后还是只能用强。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落入他这个歹人手里的小姑娘特别安静乖巧,连问话也是细声细气,只有蜷在膝上的两只小手暴露了她的紧张害怕。
“想问什么?”他含笑问道。
“那天在青蕊园……普明寺,都是故意的吗?”
细嫩嗓音中一点点的委屈,似羽毛拂过他心口。
他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眼里。
她受惊拍开他的手,眸光惶惶不定,左顾右盼着,似乎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高兴。
看着她如小兽般蜷成一团,他忍不住心生怜惜:“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怜惜安抚的话没说完,他便倒了下去。
细微的刺痛后,身体在一瞬间就不能动弹了。
但神智还是清醒的。
只是迷药。
他突然想笑。
弱小可怜的女孩子,原来也有爪子。
但是这爪子也是软嫩的,挠人不疼。
“我才不喜欢你!”她收起刚才可怜巴巴的模样,泪痕未干的苍白小脸上露出虚张声势的凶恶来。
大约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抬起穿着香软绣鞋的小脚,皱起脸,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
他后来经常会想起这一幕,每每想起,总是忍不住想笑。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但也仅此而已。
……
“你幼时从未在我身边待过,却是我所有孩子里最像我的那个。”
姚无忌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有点古怪。
秦归也笑了:“郡王若早点去查大归的陆子衿,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线索是陆子衿提供的,人脉是陆子衿提供的,连给太子的掩护都是陆子衿提供的。
可以说,姚无忌现在在这里等死,都是陆子衿一手造成的。
而姚无忌自始至终都没有派人去探那个“陆子衿”的底。
没有试探,没有阻止。
任你怎么对我,我都受着。
直到如今,提起陆子衿,他还是温柔含笑。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他说。
秦归笑了笑,不以为然。
哪怕后来断了一截小指,也还是不以为然。
大约他要是早点警惕起来,也不至于……不至于真的奋不顾身了……
他不由得想,当年安上门外,姚无忌朝陆子衿走去时,是不是也如他一样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只有那一个人?
而他如今,真的很像姚无忌了……
第580章 秦归之死(三)
“奋不顾身……”上洛公主喃喃念了一遍,“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她突然想到什么,震惊得哑了声。
秦归也收起笑容,目光森冷地看着她。
上洛公主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随后,眼睛逐渐亮起:“你也有今天!”
秦归冷冷不语。
上洛公主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太痛快了!
秦归也有被人算到无可奈何的一天!太痛快了!
她一边笑一边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是太子大婚的日子!”
秦归目光骤缩,阴沉得如万丈深渊。
“太子根本等不及明年立后,为了早点娶妻,连柩前即位都推了!”她笑着,假意往外面看了一眼,“这个时辰,应该快到陈留侯府迎亲——”
“轰”的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也不知秦归做了什么,牢房里像是有什么突然炸开,稻草灰尘乱飞。
上洛公主掩唇咳嗽了两声,忽然看到乱糟糟一片中,逐渐露出秦归的脸。
一双眼血红似狂。
上洛公主吓得后退数步,直到背抵上墙,才觉心里定了几分,冷笑一声,大声道:“秦归,你可千万别死!你还没看到她嫁人,没看到她和别人恩恩爱爱,没看到她和别人生儿育女!”
“你就应该长长久久活着,活着忍受你想要的——”
“我不想要。”他说。
眼里的血红迅速褪去,目光冷静得可怕。
“我没有想要的!”他唇角扯出一丝冷笑,“公主是以己度人吧?永远求而不得的是你!”
“周仪情愿爱一个庸俗至极的商女也不爱你,他把那个商女的母亲当亲母供养,却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
“他敬池长庭,护池四,他谁都舍不得伤害,独独舍得伤害你;”他声音渐柔,“你永远得不到他的心,连一丝怜悯都得不到,如今,甚至人都得不到了——”
“你的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兄长也没了,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得到了什么?“
“曾经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上洛公主,怎么落得这样可怜?”他语声轻柔,目光冰冷,“你就算活着,还能努力什么?已经没有人爱你了……”
他看着上洛公主崩溃大哭,看着外面的人被惊动,进来带走了她。
她离开了很远,哭声还隐隐约约传来。
真是可怜呐!
他笑了笑,抬起双手,张开,放在自己眼前。
他从来不吝于善待自己,这双抚琴的手,一直养护得比寻常女子还要精心,只有两次没顾上。
一次是苏瑾要断她的指。
这是万万不能的。
他也没细想,只知道不可以。
十指连心,真的很疼,他都疼得直冒冷汗,若换了她,怎么受得了?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那一掌朝地上轰出,也没注意控制内力,如今掌心纹路龟裂,丝丝渗血。
是筋脉断裂之相。
没个三年五载养不好吧?
也许也不用很久。
他为救她而去,池长庭必然记他这份情,脱身不是问题,再帮着疗伤也是举手之劳。
可是养好了又如何?
五弦委婉,谁解悲欢?
他不会死,
阿娘死了,姚无忌死了,苏瑾死了,周仪也死了。
只有他不会死。
他有无数种方法让自己活下去。
可是,活着还能干什么?
看着她嫁人?看着她和别人恩恩爱爱?看着她同别人生儿育女?
那样的话,挺没意思吧?
他若是出去了,总要将她抢来才甘心。
可是抢过来后,一定是日日哄着她、护着她,她皱一下眉就揪心,哭一声就痛心。
此后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喜怒哀乐都系在了一人身上,甚至连性命也交给了她,她要他活就活,她要他死就死——
不是和阿娘一样?
他怎么能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如果不将她抢来……
“我只要一想到他爱着别人,便觉得人生无望——”
“我活着一日,就会痛苦嫉妒一日,我不能令自己冷静,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同别人抢他,他就会更加厌恶我,而我又会因他的厌恶更加疯狂……”
当年他听到阿娘这些话时,就猜到她已经存了死志。
她无法令姚无忌爱她,也无法看着姚无忌爱别人。
横竖都不行。
就像他现在这样。
每一条都是令人窒息的死路。
他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攥紧手心。
内力疯狂冲击筋络,疼得他无比清醒。
他不想要。
他不想受人主宰。
不想像阿娘一样疯狂和绝望。
他什么也不想要。
不想要她……
剧痛席卷全身,神智渐渐模糊……
恍恍惚惚,看到前方停着一辆马车。
他下意识朝那马车走去。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白净净的小脸,杏眸明澈,似一泓秋水,惊艳而好奇地朝他望过来。
他忍不住扬起唇角,长揖道:“江都秦归,幸会池姑娘!”
她低低地惊呼一声:“你就是江都秦归?”又面露疑惑,“你怎么认得我?”
他笑了起来。
盛夏正午,阳光明亮得几乎看不清她容颜——
“秦某心慕姑娘,久矣……”
(秦归番外终)
第581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一)
乾封二年,四月初八。
新帝即位,同日,诏立皇后。
入夜后,池棠梳洗罢,换上寝衣,一进寝殿,就见皇帝陛下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不由瑟缩了一下,讷讷道:“今天有点累……”
这可是登基大典啊!
虽然不是她登基,但她作为皇后也累啊!
皇帝陛下却还很精神,主动关怀道:“累了?我抱你去榻上!”
池棠撇了撇嘴,正要求饶。
这时,门外忽然来报:“皇后娘娘,昙花开了!”
池棠精神一振:“开了多少?”
外面兴奋答道:“全都开了!”还很谄媚地加了一句,“陛下与娘娘圣德广沐,宫里的昙花一夜全开了!”
池棠一下子蔫了回去,有气无力地说:“沐了圣德的都搬出去,换一批来沐……”
谁要它们现在开?再过五个时辰开不是更有个性吗?
李俨见她怏怏不乐,安慰道:“事过境迁,如今也无人盯着昙花一事了,陆七便是照常议婚也无妨。”
池棠叹道:“没人盯着,可都记着呢!衫衫可以不在意,可是……总是没意思。”
话都放出去了,就算没人盯,做不到的人也没脸上门提亲。
池棠愁了片刻,挨着皇帝陛下央求道:“陛下你帮忙想想办法呗?”
谁知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皇帝陛下竟断然拒绝:“朕只想办法如何娶到阿棠,旁的女子,朕想不出!”
把池棠噎得哭笑不得。
**苦短,李俨并不想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搂住她低声劝道:“你不是累了吗?早点歇息吧?或许明日就有好消息了……”
……
第二天上午,果然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是陆子衫亲自送来的。
“种出来了!种出来了!”陆子衫一路跑着进了安仁殿,满脸慌张,“阿棠!昙花开了!昙花在白天开了!”
池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人种出昼放的昙花了?”
陆子衫疯狂点头。
“这不是好消息吗?”池棠不解,旋即一惊,“难道种出昙花的人又老又丑?”
“那倒不是……”陆子衫脸红了红,“挺年轻的,长得也还行……”
池棠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好几遍,道:“我以为你是想看到昙花昼放的?”
陆子衫羞恼地瞪了她一眼:“你没听说过叶公好龙吗?”
池棠愣了愣,拍桌狂笑。
陆子衫皱着眉走过来推了推她:“皇后娘娘,注意下形象!”
池棠顺势抱住她在榻上滚了两圈,又笑了好久,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所以、所以你是看到、看到昙花害怕了吗?”这么一说,又觉得好笑得不行,“你是觉得白天开的昙花太妖孽?还是种花的人太诡异?会不会是什么妖精变的来勾引你?”
池棠越说越起劲。
“以前从未听说昙花可以白天开,会不会是花神被你的执着感动了,人家叶公就是感动了真龙,你这应该是感动了真昙花,说不定那人带来的昙花就是他自己的真身!”
陆子衫挠了她一下,哈哈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神神叨叨的故事?都不喊我一起听!”
“朱师叔怕我在宫里无聊,给我搜罗了好多民间话本,回头你挑几本回去看——”大方地说完,又小气地补了一句,“看完要还我!”
“瞧你小气得!”陆子衫朝她皱了皱鼻子,“你让人把书单抄给我,我自己去坊间买,谁跟你似地出不了宫!”
“谁说我出不了宫?”池棠骄傲道,“陛下说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宫规不许就改宫规!”
陆子衫连声啧啧。
“不对!”池棠回过神来,“我们不是在说叶公好龙、不是,说感动花神,不——你到底慌什么呢?”
陆子衫出了一会儿神,幽幽叹道:“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也不记得是几岁了,有人送了我一盆昙花,我就一直盼它开花,可它要夜里才开,于是我每天晚上守着它,后来它终于开了,我却睡着了没看到……”
“小孩子熬不了夜啊!”池棠道。
陆子衫叹气:“现在是知道了,可当时好失望,而且那盆昙花开了一次就死了。”
那真是很遗憾了。
池棠也叹气了:“我以前养过兰花,也是没开花就死了。”
陆子衫不屑:“没开花就死算什么?我这是开了没看到!它开花不给我看,生气!”
池棠不甘示弱:“没开花就死说明它都懒得开花给我看!”
陆子衫想了想,点头:“好吧!你比较惨!”
赢了比惨的池皇后心满意足地追问:“昙花死了,然后呢?你就气得非要它白天开了?”
“呃……差不多吧……”现在毕竟长大了,想起以前的事难免觉得幼稚,陆子衫面色讪讪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你说种不出昙花就不嫁的时候十七岁了。”池棠提醒了一句。
陆子衫恼羞成怒,大声道:“我那不是为了你吗!”
池棠想起当初的事,心疼得瞬间放低姿态,抱住她一顿哄。
陆子衫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又叹道:“这事就像刻在骨子里,我下意识地把它当一回事,但是真的实现了,我又觉得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家种出昙花是想娶你,你就说你想不想嫁?”
池棠也不懂她在纠结什么,这件事的重点分明是有个深情男儿来向衫衫求亲,昙花什么时候开根本不重要啊!
“我不知道啊!”陆子衫哀嚎一声,捂住了脸,“太突然了!我其实压根没想过有人会做到,我一看到花开就懵掉了!”
“那你拒绝人家了?”池棠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
池棠刚松一口气,又听到她说:“我看到花开就跑了,然后就进宫找你了……”
池棠默了片刻,问道:“所以那个求亲的人还在你家?”
“还在吧?”陆子衫猜测道,“我娘应该没那么容易放他走,她看到花开都激动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来向她提亲呢!”
“又乱说!”池棠捏了一下她的嘴唇,好奇问道,“种花的人什么来历?”
陆子衫一脸焦躁:“就是那个王黎啊!”
池棠心中一沉,问:“你不喜欢他?”
第582章 昙花缘(二)
“你不喜欢他?”
陆子衫比她更惊讶:“我根本不认识他啊!怎么喜欢他?”
池棠一愣。
好像也是哦……
王黎做了那么多事,唯独没有在衫衫面前出现过。
旁人眼里,王黎没什么不好的,身家清白,年轻有为,容貌端正,关键还对衫衫很痴情。
但再好也是旁人眼里的。
前世的旁人眼里,苏瑾比王黎还好呢!
“话说……”池棠突然想到一个有点严峻的问题,“你这么跑了,你娘会不会直接帮你把婚事敲定了?”
陆子衫惊得瞪大了眼:“好像……可能……真的会……不行!我要赶紧回去!”她大叫一声,从榻上跳起来。
“你回去是要拒绝吗?”池棠忙问了一声。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直接拒绝真的有点可惜。
陆子衫身形一滞,随即哀嚎着倒在榻上,抱头狂揪头发。
“我不知道啊!我还没想好!他来之前为什么不打招呼!这么突然我怎么决定?现在但凡出现个愿意娶我的,我爹娘都能直接把我塞过去——”突然语气一收,叹道,“要是大姐姐在就好了,现在家里都没个能管得住我娘的!”
池棠想了想,道:“先生要是在的话,一定会说——”清了清嗓子,学着陆子衿的神色语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陆子衫击掌大笑:“对对!她就是这样!”
“所以你还是得自己想清楚!”池棠道。
陆子衫的脸又垮了下来:“我就是自己想不清楚啊!”可怜巴巴摇着池棠,“皇后娘娘给我拿个主意吧?”
这个主意可不好拿。
池棠想了又想,遗憾叹道:“我觉得,婚姻大事,一定要心里非常非常愿意才行,当初陛下说要娶我,我都不知道有多高兴——”
“那能不高兴吗?”陆子衫睨着她道,“陛下那是什么样的人物?要换了我我也——”
池皇后倏地瞪圆了眼。
“也——还是一定不愿意!”陆子衫信誓旦旦。
这时,外面宫人唤道:“陛下来了!”
两人忙不迭从榻上爬起来,一顿收拾后,陆子衫又拉着池棠嘟囔道:“你还没给我拿主意呢!”
池棠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名宫女进殿,禀道:“陛下听说陆姑娘在,就不进来了,只让问娘娘一声,午膳是同陛下一道,还是同陆姑娘一道?”
陆子衫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小声问:“陛下不是在暗示快滚吧?”
皇帝陛下人都到这儿了,还问这种话,要是皇后娘娘为了她把皇帝陛下赶走……
尽管池棠再三保证皇帝陛下和善友爱,绝无赶人之意,陆子衫还是坚定一拱手:“告辞!不送!”
马不停蹄出了宫门,才想起池棠还没把话说完,陆子衫只好琢磨她前半句里的意思。
婚姻大事,一定要心里非常非常愿意才行。
她现在真的谈不上很愿意,那就还是拒绝吧?
不过……
想起那个青年红着脸捧着昙花的样子,又觉得心里软软的。
王黎……
还是挺好的,也很用心……
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那就……拒绝得委婉点?
怎样才算委婉呢?
到了家门口,陆子衫也没能想出一句足够委婉的拒绝话语。
“七姑娘可算回来了!”守在门口的仆妇急匆匆将陆子衫往里拉。
到了母亲虞氏房里,正扶床走的陆小八看到姐姐,立即漾开笑容,奶声奶气喊了一声“家家”,撒手朝陆子衫蹒跚跑来。
陆子衫忙迎了几步将他抱起,嘻嘻哈哈逗着弟弟玩笑。
虞氏看着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恨得直咬牙:“你还知道回来!人家王小郎拿着这么大的诚意登门,你倒好!跑什么鬼地方鬼混去了!”
陆子衫把脑袋往小八怀里缩了缩,小声道:“进宫找阿棠了……”
虞氏噎得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道:“那是皇后娘娘!你别还跟以前似的唤皇后的闺名!”
陆子衫撇了撇嘴:“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要是大家都喊她的身份,不喊她的名字,那她的名字还有什么意义?”
虞氏看着她就觉得手痒:“皇后娘娘的闺名不是还有陛下、太后、太皇太后喊着?用得着你替她担心?”
陆子衫看了她一眼,认真地说:“阿娘,以前在吴县,你可疼阿棠了,为什么进京后就跟她疏远了?”
虞氏沉默片刻,挥退了下人,才道:“从前她是个没了母亲的孩子,人又乖巧,还同你玩得好,我忍不住多疼她一些,可后来,她父亲官越做越大,她还得了当今的青眼,也不差我这一份疼爱——”
“阿娘这话不对!”陆子衫皱眉道,“她就算做了皇后,也还是个没娘的孩子,也还是乖巧的阿棠,还是同我玩得好,你怎么能因为有别人对她好,就不对她好了?你这不就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胡说什么!”虞氏气得拧了她一下,“你现在跟皇后娘娘走得近,不怕别人说你攀附?”
陆子衫一手抱着小八坐下,一手揉着脸,仍旧言辞振振:“别人要这么说,铁定是嫉妒!我才不管那些嫉妒的小人!有多少人对她好,都比不上我!”
轻哼一声,又道:“我就攀附怎么了?阿棠就稀罕我,气死他们!再说了,我都攀附了十几年了,他们怎么早不说?非得现在阿棠做了皇后了出来说三道四,也不知道谁比较势利!”眼珠一转,斜了虞氏一眼,“阿娘你不用别人、别人的,别人到底是谁?你说得出吗?就是你自己心虚!”
虞氏被她说得老脸一红,支吾了两声,重新板起脸,斥道:“你少扯开话题!人家王小郎带着昙花上门提亲,你说你跑什么跑?”
这下轮到陆子衫心虚了,又将脑袋埋进了小八怀里。
小八以为她在同自己玩闹,便肥肥短短的四肢抱住她的脑袋,乐得咯咯直笑。
陆子衫轻哄着拉开小八的手脚,露出半张脸左右看了看,小声问虞氏:“阿娘,王黎人呢?”
虞氏冷哼一声:“走了!”
“走了?”陆子衫愣了愣,“你没留人家吃午饭?”
她婉拒的话还没说呢!怎么就走了?
第583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三)
陆子衫没看错她娘。
虞氏确实是想留王黎吃午饭的,最好晚饭也留,留到定下婚事就更好了。
不过陆子衫刚离开,王黎就告辞了。
“七姑娘对王某还不熟悉,理应斟酌几日再作答复,未得七姑娘允肯,今日之事,王某不会对外提起。”说罢,婉拒了虞氏的挽留,坚持离开了。
陆子衫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觉得失落。
毕竟她准备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憋得难受。
憋着自己难受不是陆子衫的风格。
她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去大理寺门外等着。
王黎官任大理寺司直,从六品。
从六品在陆子衫认识的人里不算高。
但是,和王黎同期的进士,如今也只有萧琢官位比他高。
萧琢是那一科的状元,而王黎进士排名最末。
这样一对比,就很惊艳了。
王黎起步不高,中了进士后,没有过吏部选拔,后来做了梁王的幕僚,因为检举梁王通敌而声名大振,但也毁誉参半,一直到当今大权在握,才重新起用王黎。
重新起用后,却是进了大理寺。
怎么就是大理寺呢?
陆子衫心里有点犯嘀咕。
大理寺啊……该不会碰上许航吧?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到了许航。
现在是下衙的时辰,许航身着官服,从大理寺衙署走出,一边走,一边同身边的年轻官员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陆子衫。
而他身边的年轻官员,却敏锐地抬头朝陆子衫这里看了过来。
这一看,便愣住了,端正白净的脸上瞬间飞起红霞。
陆子衫眨了眨眼,心里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和许航一起走出的,正是她要找的王黎。
还真是巧啊……
王黎和许航走在一起,好像挺正常的,可她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呢?
陆子衫正犹豫着要不要掉头走人,改天再来找王黎时,许航也抬起了头,顺着王黎的目光看到了她。
他眉心微微一蹙,随即同王黎交代了一声,朝陆子衫走来,眼里颇有几分看到调皮孩子的无奈。
“七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他温声问道。
陆子衫偷偷瞥了一眼王黎,有点不好意思说。
许航轻叹一声,道:“我还有些事,便让我的长随送你回去吧!”
陆子衫不太喜欢被看成不懂事的孩子,轻哼一声,道:“我又不是来找你!”
许航一愣。
她的目光已然越过他。
“王司直!”她脆生生唤道,“昨日你来时我出去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今天特意来向你道歉!”
王黎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摇头。
陆子衫“噗嗤”一笑,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你现在有没有空?”
王黎又拼命点头。
陆子衫笑道:“那我请你去醉仙楼吃饭,算是赔罪吧!”
……
进了酒楼的雅间,王黎简直拘束到手都不知道放哪儿。
陆子衫问了他几句没结果后,也就不指望他了,自己一个人就把菜都点上。
回头再看王黎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
刚才见他面对长官时,还挺不卑不亢的,怎么见了她紧张成这样?
女孩子被人这样爱慕,还是很容易飘的,尤其王黎又不差。
陆子衫越看他越顺眼起来,笑眯眯招呼他坐下,问道:“那昙花,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黎红着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我请教、请教了……”
原来是请教了高人。
陆子衫听着有点没趣,又见他说不利索,索性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娶我?”
王黎脸涨得通红,眼睛根本不敢看陆子衫:“因、因为,我、我、我……”还是说不利索。
陆子衫心里叹了一声。
人是个好人,可未免太无趣,待在一块儿她能被闷死。
她转了转茶盏,意兴阑珊问道:“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这下王黎彻底没声音了。
陆子衫等了一会儿,心里又是一叹,正打算把斟酌了一晚上的婉拒言辞说出来——
“姑娘还记得兴和十四年春的状元游街吗?”王黎突然问道。
陆子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头。
那是她第一次看状元游街,还跟阿棠一起看的。
去之前让侍女做了足足三十只香囊,见到进士就砸过去,玩得可开心了!
王黎也是那一科的进士,难道他就是游街的时候见到她一见倾心了?
陆子衫不禁沾沾自喜。
她果然天生丽质,随随便便站在人群里都能引人思慕!
“那日王某排在最末,却得了姑娘七只香囊;”王黎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也不结巴了,“说来不怕姑娘笑话,进京赴考之初,也曾妄想过状元榜眼,不料名落榜尾,心中难免沮丧,幸有姑娘善心鼓励,王某才得以重新振作,誓要做出一番成就,不枉姑娘这一番厚爱!”
他起身,朝陆子衫深深一拜:“王某能有今天,都是承姑娘之恩,自此夙夜思慕,不敢忘怀!只恐自身粗鄙,唐突了姑娘,若姑娘愿意下嫁,王某自当敬爱一世,若无缘婚配,亦不敢有怨!”
陆子衫呆呆地看了他许久,直到王黎忍不住抬起眼偷偷看她反应,她才目光动了动,讷讷道:“那个……你可能误会了……”
状元游街那回,她根本没注意到王黎。
她原本准备了三十只香囊,准备每名进士砸一个,后来因为看到街对面的大姐姐和许航晃了神,等回过神来,已经走到最后一名进士了……
“……我不是要鼓励你,就是香囊还剩这么多而已。”陆子衫抿了抿唇,不知怎么,心里有点难过。
但是想想这桩误会,又觉得好笑,便冲王黎笑道:“我对你没有厚爱,也没有恩,你有今天,我可不敢居功,那些都是误会!”
王黎犹自满脸惊愕,仿佛还没从真相中醒过来。
陆子衫又忍不住笑了两声,道:“你认错了我,我也从来都不认识你,婚事就算了吧!我当初提那个要求——”朝他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的,就是权宜之计!”
王黎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被陆子衫抢断:“不过还是很感激你种出了昼放的昙花,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我从小就想看到昙花在白天开放呢!”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是送菜肴进来了。
陆子衫突然从座上跳起来,惊叫一声,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跟皇后娘娘约了今天进宫的,对不起啊!你自己吃吧!我要走了!”说着,就往外跑去。
“哎——”王黎急忙起身喊她。
她一个急停,回过头粲然一笑,眉目间耀目得似镀了一层日光。
“这顿我请!多谢你的昙花!”
第584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四)
“这就是你这个时辰进宫蹭饭的原因?”池棠问道。
陆子衫正吃着东西,回不了话,只能同她点点头。
她其实没跟池棠约过,而且一时没注意,进宫的时候都黄昏了。
要不是宫门卫士知道她同皇后娘娘关系好,只怕她要被直接拦在外面了。
不幸的是,她的到来正好打扰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用膳,饿着肚子等了大半个时辰不说,皇帝陛下出来时,还冷飕飕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她有皇后护体,就算是皇帝,也得憋着!
这么想着,陆子衫吃着饭也得意地笑起来。
池棠看得一头雾水:“不是挺高兴的?干什么跑了?”
一提那事,陆子衫就笑不出来了:“我不是高兴那个——”叹了一声,放下筷子,“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事,你说怎么会有人糊里糊涂就喜欢一个人呢?这种事也能搞错?”
“这有什么?”池棠不以为然,“这种人多了!”
萧琢、郭雍不都是?
陆子衫惊了一下:“竟然是我孤陋寡闻了?”
池棠肯定地点点头,又问:“你解释清楚后,王黎怎么说?就这么算了?”
要是这样,她决定要讨厌王黎了。
糊里糊涂开始,又糊里糊涂结束,把衫衫当什么了?
“他没说话,好像惊呆了。”陆子衫记起王黎的反应,忍不住咯咯直笑,“他可真是个呆子!”
池棠一时也想不清要不要讨厌王黎,索性丢到一旁,问陆子衫:“那你现在准备等下一个种出昙花的人吗?”
“等什么等啊!”陆子衫伸了个懒腰,往池棠身上一靠,懒洋洋地说,“我都已经看到过昼放的昙花,再来一个就不稀罕了!”
……
出宫,回家,刚到自己院子门口,就听到侍女回禀:“昨日王司直送来的昙花谢了!”
陆子衫推开侍女,一头冲到廊下。
玉瓣凋零,犹自动人。
侍女在旁却是说得欣喜:“寻常昙花,夜里只开两三个时辰,王司直这昙花不但能白天开,还一开就是十二个时辰,可真了不起!”
陆子衫呆呆看了一会儿,蹲下身子,捡起一片花瓣。
柔嫩,冰凉,清香犹存。
开了十二个时辰,真的很久很久了。
但终究是昙花一现……
……
昙花谢后,陆子衫总觉得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也可能是入了夏的关系。
今年夏天没有去玉华山避暑。
天子七月而葬,先帝的灵柩要在太极殿停灵整整七个月,新帝及百官总不能丢下先帝灵柩去享受,所以只能窝在京城忍受闷热的夏天。
陆子衫也不是没忍受过京城的夏天。
不过那次池棠还没进宫,颜殊还没离开。
每日黄昏太阳将落时,和要好的小姑娘们一起在曲江池畔骑马乘凉,那是何等的恣意快活,根本不觉得酷暑难熬。
可如今池棠做了皇后,皇帝陛下又缠得紧,再怎么说跟从前一样,她也不能拉着皇后娘娘跟她一起去曲江池骑马赏花、调戏过路的少年郎吧?
倒也可以和别的小姑娘一起出游,可一想到少了池棠,就少了一大半兴致。
眼看到了五月,陆子衫除了进宫玩过几次,竟一直没出过门。
连平时嫌她不着家的虞氏也看急了:“曲江池的荷花都开了,你不去看看?”
陆子衫捧着加了冰块的荷叶羹吃得正欢,一听就摇头:“荷花我们家里不是有?大热天跑出去看,我又不是傻!”
虞氏额角抽了抽,道:“前年夏天你天天跟皇后跑曲江池看荷花开了没!”
陆子衫呛了一下,咳了好一会儿,抹了抹嘴,叹道:“去吧去吧!”
虞氏抚额:“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去什么去?晚些时候喊上池三、杜六她们一块儿去!”
陆子衫嘟囔着起身:“要去就去呗,还等什么等,等会儿我又不想去了!”
她从前都是想到什么就直奔池家,因为凡是她觉得有趣的,阿棠十有**也会觉得有趣,就算碰到那十之一二,或者强拉着阿棠出去玩,或者索性留在池家两人吃吃喝喝一整天,也很有意思。
虞氏也知道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又见日头已经偏西,便由着她去了,只是强硬要求坐车,不许晒着了。
可能最近真的不宜出门。
才走了一半的路,就突然下起了雨。
倾盆大雨。
雨声哗哗,震耳欲聋。
侍女只能大声询问:“姑娘,我们要不要回去?”
陆子衫掀起帘子,一股水汽扑面而来,凉爽得教她精神一振。
“带蓑衣斗笠了没?”她大声喊着盖过雨声。
侍女点点头。
陆子衫笑得眯起了眼:“那就走,不回去!”
先是酷暑,而后暴雨,曲江池那边一定没什么人,她现在过去,看看雨打荷花,也很美妙。
马车继续前行,她半卷车帘朝外看。
雨水斜入,打在她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实在太有夏天的气质了!
街上纵还有行人,也无人敢迎其锋芒,纷纷躲到了路边屋檐下或者树下。
偌大的京城街道上,只有她一辆马车,陆子衫不由洋洋自得。
这时,却有一人从车旁抱头狂奔而过。
陆子衫瞄了一眼,下意识大喊:“王黎!”
那人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水坑里。
陆子衫惊叫一声,忙喊停车。
待那人站定转身——
却也看不出面容。
雨下得太大了,十几步外,男女不分。
只隐隐看出穿着六品官服,衣裳发髻都被雨水冲得塌在身上,整个人就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他转过身后,就呆呆站在原地,失了魂似的。
陆子衫急了,朝他喊道:“站那儿干什么?快过来躲雨啊!”一面又让人拿伞给他。
人磨磨蹭蹭到了车前,侍女在旁仔细辨认了下,果然是王黎。
却不知刚刚雨中那惊鸿一瞥,陆七姑娘是怎么认出来的。
还有,隔着这么大的雨声,她听着七姑娘的声音都费劲,王黎竟然能听清,也是奇了怪了。
第585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五)
王黎到了跟前,局促地向陆子衫揖了一揖,磕磕巴巴喊了一声“陆姑娘”,就没话了。
还是一样呆呆愣愣。
陆子衫看着着急:“下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啊?没带伞还不知道躲雨吗?”
他讷讷道:“家中几盆花放在廊下,怕打坏了……”
陆子衫惊讶道:“你家里没别人了?不会帮着搬一下?”
王黎道:“我平时不许仆人进花房,花房都是锁着的。”
陆子衫一愣:“你是自己亲手种的花?”
他点了点头,神态有些羞涩。
陆子衫想起那盆昙花,心情有些微妙。
看了看伞下浑身淌水的王黎,脱口而出道:“你上来,我送你回家吧!”
王黎愣了愣,慌忙摆手:“不、不行!我这身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一身,“不敢弄脏陆姑娘的马车……”
陆子衫撇了撇嘴,不太高兴地说:“王司直上回还来我家提亲,这次见到却避我如蛇蝎,也太过分了吧?”
王黎僵了僵,讷讷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上了车,王黎也坐得离陆子衫很远,缩在车门边上,看起来很是局促。
陆子衫见他这样,也懒得同他搭讪,顾自卷起车帘往外欣赏雨景。
车内一时寂静。
“陆——”王黎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但才说了一个字,看到陆子衫转过脸看他,又噎住了。
陆子衫等了一会儿,轻哼一声,把脸转开。
王黎听到那一声轻哼,不由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陆姑娘是要去哪儿?”
“去曲江池。”陆子衫懒洋洋地回答。
王黎又没声音了。
安静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还是、还是别去了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陆子衫转头看他:“为什么?”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亮,瞬息即灭,旋即“轰隆”一声巨响。
她猝不及防之下,不自觉惊叫了一小声。
“陆姑娘!”王黎急唤了她一声,身子也朝她挪近些许。
但很快就有所意识,又退了回去。
“你、你别怕……”他轻声安慰道。
“我没怕,”陆子衫立即替自己解释,“我就是……太突然了,没有防备!我才没那么胆小!”
正好又来了一波雷电,她正襟危坐,瞪大了眼睛,以示自己确实不胆小。
可惜车里太暗,也看不清王黎的神色,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忽然听到他轻咳一声,道:“今天有雷电,曲江池畔多树木,容易引雷,不安全,陆姑娘还是回去吧?”
陆子衫往外看了看,道:“好像快到修政坊了!”
王黎住在修政坊,离曲江池很近,距离陆家所在的亲仁坊却很远。
这会儿再折回亲仁坊,恐怕回到家,雨都停了。
这样空跑出来一趟,任谁都觉得扫兴。
王黎瞥见她眼里闪过一丝烦躁,脱口而出道:“陆姑娘不嫌弃的话,不如在寒舍小憩片刻,待雨停了再去曲江池?”
她转眸看他,嫣然一笑:“好啊!”
……
王黎自称寒舍,倒也不是谦虚。
修政坊在城南,城南都是些小户民宅,从前周仪就住在修政坊边上的敦化坊,她去过一次,小得都站不下几个人。
王黎家也差不多。
小小的两扇门,也不需要门房,王黎自己推了门进去。
进门就是个院子,比她住的院子还小。
王黎一面将她往正堂引,一面大声唤仆人上茶。
陆子衫左右看了看,问道:“你不是怕花被雨打坏了?还不去看看?”
王黎下意识身子动了动,仿佛要冲去某个方向,但又立即压抑住了冲动,腼腆笑道:“姑娘大驾光临,岂能失礼……”
“没关系——”陆子衫大方地摆了摆手,“你一直挺失礼的!”
王黎面色一慌,不敢接话。
陆子衫意识到自己大概说得太不客气了,立即客气地说:“要不你先去换件干衣服吧?不然也挺失礼的!”
王黎狼狈地跑开了。
在他跑开后,一名老仆慢悠悠地走出来,请陆子衫主仆等进屋稍坐。
刚坐下端起茶,王黎就匆匆跑回来了。
换了一身半旧的青色袍衫,发髻束得有点歪,头发也没擦干,跑到跟前时,还有一滴水从鬓角流出,沿着脸颊轮廓淌下,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一双眼睛也像被雨淋过似的,湿漉漉的,显得无辜又温驯。
陆子衫不自觉朝他招了招手。
他真的跑近了一些。
“噗嗤!”陆子衫忍俊不禁。
见他红了脸,又忙捂了捂嘴,随后放下笑道:“你不用特别招待我,去看你的花儿吧!”
王黎踌躇着朝外看了一眼,又转回脸,几经挣扎,惴惴问道:“陆姑娘要不要、要不要看看我的花房?”
……
庭院后是一个小小的园子,辟了一小块种菜,其余全都围起来给王黎做了花房。
陆子衫一进门,就“哇”了一声。
这花房里,高高低低摆了不下五六十盆花,有的已然凋谢,有的含苞待放,清一色都是昙花!
“你、你、你——”陆子衫指着这么多昙花,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王黎红着脸,眼睛却很亮,眼巴巴看着她,好像在等夸。
“你可真厉害!”陆子衫也不知道往哪边夸,索性笼统地夸了一句。
王黎脸更红了:“不敢当……”
“你怎么养了这么多昙花?”陆子衫盯着那几盆含苞欲放的,猜测着是不是也要白天开放。
“花农说,每种花都有自己的性子,要让它们舒服了才会好好开花,有的喜湿,有的喜阴,我就多养几盆观察它们开花的习惯,”王黎觑了一眼她的脸色,“白天开花的在屋里。”
陆子衫往屋里看了一眼,黑黢黢什么也看不到。
“你上次给我的那盆已经谢了。”她嘟囔道。
王黎愣了愣,道:“昙花花期确实很短……”
话没说完,就见她目光晶亮地看着自己。
王黎呆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我再挑一盆给陆姑娘!”说着,忙不迭往屋里跑,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屋里依然没点灯,王黎进去却没撞到什么,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近,王黎出来了,怀里捧了一只陶盆,陶盆中枝叶深绿,花苞如玉。
他用力后仰,小心翼翼避开花枝,道:“这盆应该这两天就会开——”突然一顿,瞪大了眼,“它、它要开了!”
陆子衫忙定睛来看,只见花苞轻颤,有缕缕清香散出。
她突然热泪盈眶。
昙花一现,在她偶然到来的时候。
第586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终)
玉瓣舒卷,吐蕊如霜,朵朵颤颤清香。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王黎低低吟道。
陆子衫听得痴痴。
这句诗实在贴切。
盛开的昙花正如明月美人,皎皎灼灼,令人心醉。
“这盆开得晚,恐怕很快就谢了,要不我给陆姑娘再换一盆?”王黎小心翼翼问道。
陆子衫皱眉:“上次那盆不是开了十二个时辰?”
王黎不好意思地说:“上次那盆是今年这一批里长得最好,我料它花期长,才特意选了它。”
“今年这一批?”陆子衫终于将目光从昙花身上挪开,惊讶看着王黎,“你不是今年开始种的?”难不成王黎家是花农出身?
王黎红了红脸,道:“前年开始种的,前年中榜后,偶然遇见过陆姑娘……碰巧听姑娘提起昙花,就回来试着养了,养了两年,今年终于种出来了。”
陆子衫更吃惊了:“你不是因为我放了话才养的?你不是为了来向我提亲吗?”
王黎低头不敢看她:“我、我只是想着陆姑娘喜欢,我就试试……”
陆子衫脱口而出:“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王黎瞬间连耳根都红了。
陆子衫嘻嘻一笑,道:“不用不好意思,反正只是个误会。”话说完,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又道,“不用换,就它了,别的都不要!”
一抬头,却见王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便问:“怎么了?”
王黎忙摇头,道:“那我给姑娘搬车上去?”抬头看了看天色,“雨已经停了。”
昙花从初绽到盛放,经历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也守着花足足看了将近一个时辰。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色并没有亮起来,天边只剩了一丝余霞。
“别搬了,”陆子衫摇头,怜惜地看着昙花,“它开得正好,搬来搬去碰坏了岂不可惜,我就在这里看看它,也足够这一段缘分了。”顿了顿,又问,“你是怎么让它们在白天开花的?”
问起这个,王黎神色振奋了些:“起初是先观察它们开花时的环境,冷热、干湿、明暗等,到了第二年,我便在白天仿出这样的环境,例如昙花只在夜里开放,我猜测是不喜光,所以白天我就把它们搬进不透光的屋里,晚上又拿灯照着,让它们昼夜颠倒,如此养一段时间,就有可能白天开花了,去年刚开始这样养,可惜不得其法,去年养的一批都死了,直到今年才成功。”
陆子衫看看眼前这盆昙花,又看了看摆了满院的花盆,道:“昙花好像价值不菲吧?你这样养要费多少盆花?”
光现在这满院的花看着就挺富贵的,可王黎家的宅子就这么点大,家里也只有一个老仆,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半旧,怎么养得起这么多昙花?
王黎腼腆地笑了笑,道:“我平日没什么开销,还养得起这些花儿。”
陆子衫看着满院昙花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击掌振奋道:“这样吧!虽然是个误会,但你这些昙花总是为我种的,我就出钱把这些昙花都买下来好了!”
转头看向一脸惊愕的王黎,语重心长道:“你就这么点俸禄,要好好存着,以后还要娶妻生子——”
“陆姑娘——”
“虽然只是个误会,”陆子衫抬头打断了他,扬起唇角,笑得双眸微眯,“可我真的很感动,谢谢你曾经这么喜欢我!”
……
“他答应卖给你了?”池棠惊奇问道。
陆子衫回忆了一下,点头:“反正没拒绝!”
说完那句话她就告辞了,毕竟天都要黑了。
王黎亦步亦趋地送她到门口,也没说什么。
池棠哑了一会儿,哭笑不得:“你买那么多昙花干什么?”
陆子衫正色道:“他曾经那样喜欢我,这些昙花都是见证,日后他娶了妻子,看到这些昙花心里能好受吗?不如都给了我!”
另外,她看王黎家中似乎十分清贫,可能钱财都花在了养花上,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她买了王黎的昙花,也算还他一份情。
不过这说出来有点伤王黎的自尊,就是对着池棠,她也不想说。
只是光一个理由,就已经足够让池棠咋舌了:“我们陆七姑娘现在这么体贴啊!”
陆子衫恼羞成怒:“我对你不体贴吗?”
池棠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又道:“几十盆昙花,价值不菲吧?”
陆子衫理直气壮:“所以我不是来找你了吗?”说着,忍不住抱怨起来,“我娘小气死了,问她借点银子也不肯,不肯就算了,还把我骂了一顿!”又一把抱住池棠,娇娇央求,“好棠棠,你最好了,借我点银子吧!”
“小意思!借多少都没问题!”池皇后相当慷慨。
慷慨完又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这样买了他的昙花,是不是以后就两清了?”
陆子衫也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不两清,还要干什么?”
池棠抿了抿唇,道:“我爹说,有次王黎帮了他一个忙,他正好有让昙花昼放的法子想告诉王黎,王黎却拒绝了。”
“他拒绝干嘛?”陆子衫惊讶问道。
“他说他一定可以让你满意。”
陆子衫张大嘴巴呆了许久,冒出一句:“他是不是傻?”
“王黎可一点都不傻,”池棠道,“他要是不机灵,早被梁王剁成肉酱了!”
陆子衫撇了撇嘴:“反正跟我无关!”
“虽然一开始的香囊是误会,但他后来做的事都是真的,你确定误会解除后他就不喜欢你了?”池棠不太信,这么容易就不喜欢,那之前的深情岂不是个笑话?
说起这个陆子衫还真有点伤心:“你都不知道,我昨天碰到他,他还躲着我呢!”把昨天王黎开始不肯上车的事说了一遍。
“也许是害羞?”池棠猜测道。
陆子衫撅了撅嘴:“谁知道呢!”
池棠叹了一声,道:“我总觉得昙花昼放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怪可惜的!”
陆子衫呲牙来挠她:“你当我给你演戏呢!”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累得齐齐躺在榻上休息。
“我这么好,一定还有人想娶我!”陆子衫突然道,“一定还会有人这么喜欢我!”
花开,遇见,都是很偶然的事。
……
在她说完那句话后的第三天,果然有人请媒上门。
王黎赠花的事并没有传开,时人关于陆七姑娘的婚事仍旧停留在原先的条件上。
原先的条件怎么来的,很多人家都明白。
如今新帝即位,时过境迁,自然有人掂量着是不是可以无视那个条件了。
尤其新帝专宠池皇后,陆七姑娘又是池皇后铁板钉钉的闺中密友,皇后嫁入宫中不足两个月,陆七姑娘都进宫七八回了。
光这一条关系,就足够令许多人垂涎。
所以,新帝登基一个多月后,终于有一家迈出了试探的脚步。
“这个张显,是原左卫大将军张廷师的幼子,十九岁,去年刚入了左武卫。”虞氏介绍道。
陆子衫一听就怒了:“张廷师?不就是跟赵王一起死那个?阿棠说那天晚上就是他来池家要抓池叔叔的!现在看阿棠做了皇后,知道怕了吧?想娶我保命呢!不嫁!”
“哪至于保命?”虞氏不以为然,“只是想攀附我们求个晋身之道而已。”
虞氏对张廷师也不太了解,但是张家原来确实更亲近高氏,现在来求娶陆子衫,讨好池家的意思很明显。
新帝对高氏一族都没有赶尽杀绝,高氏的附庸者也多半不会有事,只是要重新进入权力中枢就要另想出路了。
这个时候,结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才不要给他攀附!”陆子衫傲然道。
虞氏却不这么想:“张家这样求着我们,你要是嫁过去了,他们铁定把你供成祖宗!”
陆子衫不以为然:“我去哪儿都是祖——”话没说完,好险躲开虞氏一巴掌,逃出几步后,回头嚷道,“阿娘,我不要做张家的祖宗,我就想嫁个真心喜欢我的,就算不能像陛下对阿棠那样,也起码要爹爹对阿娘这样吧?”
虞氏恨得咬牙:“王黎不喜欢你?你作死了去亲自回绝人家!”
陆子衫听得皱眉,跺脚喊道:“他才不喜欢我!”一溜烟跑了出去。
原想跑回房,跑了一半却突然停住。
日头炙烤着,又闷又热,心里也是。
“备车!”陆子衫闷闷道。
侍女一惊:“要去哪儿?”
“去曲江池!我要赏荷!”
“大中午这么热……”侍女几近哀嚎。
“我就喜欢大中午赏荷!”陆七姑娘语气呛得很,听得出心情并不是很好。
侍女喏喏应下,不敢再言。
马车驶出陆宅,陆子衫还是觉得闷得不行,催促着侍女将车帘卷起透气。
车帘卷到一半,侍女动作顿住:“姑娘,是王司直!”
话音刚落,陆子衫便蹭到了窗外,伸长脖子朝外看。
真的是王黎。
他在路旁,正跟着她的马车走,神态痴痴。
眼见就要被抛在车后,陆子衫忙喊:“停车!”一面朝王黎用力招手。
王黎身形一僵,随即朝她跑来。
到了跟前,只见他一张脸已经被晒得通红,额角大颗大颗地冒着汗,一双眼仍是湿漉漉的,可怜巴巴看着她,仿佛在祈求什么。
“你属羊吗?”陆子衫问道。
王黎愣愣摇头:“我生肖犬——”
“那你烤什么烤?”陆子衫怒气冲冲地说。
王黎面露迷惑。
陆子衫抚额:“这么大热天,你站太阳底下干什么?今天不用去衙署吗?”
他神色一黯,讷讷道:“我请了假出来……”
“来找我?”陆子衫心中一动。
他红着脸看她,也不知是晒的还是羞的。
陆子衫趴在窗口,笑眯眯看着他:“找我什么事?”
他低下头,轻声道:“听说张氏为张十一郎来求娶……”抬眸飞快瞥了她一眼,“陆姑娘答应了么?”
陆子衫目光动了动:“哪有人求亲一次上门就答应的?”
他睫毛颤了颤,抬起头看着她:“那、那我、我、我——”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我能来第二次吗?”
她没有回答。
手放在窗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眸中碎光如金,眩目夺人。
“香囊是误会,但我喜欢陆姑娘不是误会,”他低声喃喃,“你想要昙花昼放,我可以尝试去种;你仰慕许少卿,我可以向他学习;你愧疚曾令池皇后被绑架,我会努力和你一起保护她;你想要为弟弟找一个厉害的姐夫,我也会努力变强——”
“我能不能、能不能——”
“我还以为你不想来了呢!”陆子衫笑眯眯打断了他的话。
王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亮得有些灼人,却偏偏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正要去曲江池看荷花呢!你要不要一起?”陆子衫笑眯眯问道。
他仍旧说不出话,只拼命点头。
“还不上车?”
他下意识点头走了一步,又停住,磕磕巴巴道:“我、我出了汗,身上不好闻……”
陆子衫“哦“了一声,拖着声音道:“不上车,难道你要追着我的车跑?”
……
“后来上车没?”池棠追问道。
“上了啊!”陆子衫得意得摇头晃脑,“我说他要是不上车,我就不去了,他就乖乖上车了!”
“啧啧啧啧……”池棠笑睨着她,“被你吃得死死的!”
陆子衫瞥了她一眼,道:“你羡慕什么?我们陛下还不是被你吃得死死的?”
“哪有……”池棠红了脸小声嘀咕。
堂堂天子,耍起赖来真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陆子衫没听清。
池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说,那你今天愁眉苦脸跑进宫来做什么?”
陆子衫刚进宫的时候是愁眉苦脸的,但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了。
这会儿一经提醒,又恢复了愁眉苦脸:“他不肯把昙花卖给我了!”
池棠惊奇道:“你还要买他的昙花?”
“不卖给我,卖给别人也行,不然拿来银钱置办婚礼?”陆子衫叹道。
池棠愣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王黎没有银钱置办婚礼?”
陆子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把殿里的宫女都赶了出去,拉着池棠小声道:“王黎家贫,俸禄和家底都交代在这些昙花上了,要不你找个名目赏赐他一点?”
池棠睁大眼睛看着陆子衫。
陆子衫用力点点头。
池棠又哑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衫衫你可真是——”
“真是不嫌贫爱富是不?”陆子衫拍了拍她,感慨道,“我也没想到自己是这么高洁的人!可能是受了我爹娘的影响吧?我娘对王黎也是很满意,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出身!”
池棠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陆子衫皱眉,旋即松开,“好了好了,感动一下就可以了,一直这样看我我会害羞的!”
“你——”池棠指着她说了一个字,突然失控,爆笑出声。
陆子衫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
“衫衫哈哈哈……”池棠抱着肚子笑得直打滚,“你居然、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哈……不知道你就要嫁了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不知道王黎他是——”
……
“你是琅琊王氏子弟?”
王黎愣愣点头。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陆子衫恼羞成怒。
“我以为你知道啊……”王黎答得特别无辜。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陆子衫忿忿踩了他一脚。
琅琊王氏,那是前朝无可争议的第一望族。
因同前朝皇室牵绊太深,到了本朝难免遭到刻意打压,入仕者寥寥,居高位者更是没有。
但世人提起琅琊王氏,仍旧如雷贯耳。
这样的豪门望族,再怎么打压,底子还是在那儿的。
亏她还一直担心王黎穷得娶不起妻!
王黎疼得眯眼,又不敢缩脚,只小声道:“是我不好,我该交代清楚……”
陆子衫讪讪收回了脚,又问:“那你怎么过得这么清贫?家里都没个照顾的人?”
“本来有的,后来因为我把族里供的银钱和俸禄都拿去养花了,养不起那么多仆人,就都送回去了……”王黎弱弱道。
陆子衫轻哼道:“你这样养花,确实败家!”
“是……”他乖巧应道,又立即换了语气,坚定道:“但那些昙花不能卖,它们每一株都是我为你种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卖!”说完这句,语气又软了下去,“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养了……别生气了……”
陆子衫压了压唇角,还是没压住,唇角一弯,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道:“你那日吟的诗,后面还有两句,为什么不念下去?”
他略一疑惑,随即红了脸:“怕你不喜欢。”
陆子衫轻哼道:“你不念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他脸色愈红,悄悄挪了一步近她,轻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陆子衫“噗嗤”一笑,踮起脚,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看着他红透了脸,笑得弯腰捧腹。
要不是池棠最近在读《诗经》,她就要一直以为他那天是对着昙花吟诗了。
真是个呆子!
……
它在这里静静等待,等待她走近时才慎重绽放。
如同前世未了的一场尘缘。
不是她曾心心念念的模样,而是一场意外的惊喜。
——陆子衫番外终。
第587章 三年曲成——朱弦番外(一)
七月。
榴花照眼,却被石榴树下一对男女的绝色容光映衬得黯然凋落。
朱镜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的青衣男子。
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仍如二十多岁一般修长挺拔,眉间隽秀风流,又比少年人多了几分内敛。
池长庭少年时如何惊艳她是没见过,但就眼前这风姿,也难怪把她的小徒儿勾得七荤八素。
“阿弦,跟我来!”她说完,便转身朝屋内走去。
朱弦有些不安地看了身旁池长庭一眼。
百日国丧后,池长庭便应诺陪她回七凤谷,专程向师父提亲。
然而师父听完池长庭的话,却久久不发一言,现在又要拉着她说悄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回给池长庭,这是什么意思?
不会是不同意她嫁给池长庭吧?
池长庭却看起来没什么紧张之色,反倒朝她安抚一笑,轻轻点头。
朱弦这才挪动脚步。
这一幕看在朱镜眼里,心中更是一沉。
进屋后,朱弦唤了声“师父”,神态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祈求。
朱镜皱眉道:“池长庭年过三旬,比你大了十多岁,你确定要嫁他?”
朱弦突然红了脸,小声嗫嚅:“年纪也不是很大,看不出来……”
这厮精力比她还旺盛,人前人后都看不出来比她大那么多。
“还是个鳏夫!”
“那他无妻无妾啊!”朱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池长庭一直不乏女子投怀送抱,却一直洁身自好,也是极为难得。
朱镜看着她,轻叹道:“我观他面相,只觉城府极深,他若有心哄骗你,只怕你这傻姑娘被卖了都不知道。”
“他有本事就一直哄着我!”朱弦抿唇笑着。
“如果有一天他不愿哄你了呢?”
朱弦笑容一僵,随即又笑道:“那我就走呗!”
“倘若那时你已年华不再,容貌迟暮,就这么白白被耽误这些岁月?”
朱弦不服:“他比我年纪大,谁耽误谁还不一定呢!”
“倘若那时,你已经有了子女,又如何走得了?”
朱弦蹙了蹙眉,道:“师父,您说的这些,都只是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一心只想着这些最坏的,岂不是因噎废食?何况我自幼习武,勤学不辍,为的就是在各种危机中脱身,我只是和他两情相悦,并非离了他不能活;”
说到这里,眸光微垂,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许。
“再说了,虽然是我先喜欢他,我也可能先放手,我也不能确定会不会有一天我先厌倦了他,丢下他一人孤独终老……”
话是自己说的,可听着却又自己难受起来。
应该不会有这么一天吧?
她不想要有这么一天。
“当然,他就算没了我也能继续封侯拜相,功成名就,我也是,没了他也一样逍遥自在,他有他的女儿,我有我的师父——”
“我不怕无法和他相携终老,只要在一起时欢欢欣欣,分开了也能各自安好!”
……
门开,朱弦一眼就看到石榴花下的池长庭。
他负手身后,微仰着脸,看着枝头颤颤飘落,神色悠然。
听到动静,才目光转来。
唇角微勾,光华四溢。
“师父可允我进去了?”他笑问。
朱弦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样乱叫,小心蓝师叔跟你急!”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只是看着她笑,也令她觉得欢喜。
她不想教他看出自己这样喜欢他,便故作严肃道:“进去吧!”
他又笑了笑,举步走来。
朱弦侧身为他让路。
他走到她身前,却停了下来,凑近她低声道:“朱师伯若是不同意,我便带你私奔如何?”
朱弦红了脸瞪他一眼,一句“谁要跟你私奔”还没说出口,他便笑着进屋去了。
池长庭进屋待了约两刻钟就出来了。
出来时眉间微蹙,看得朱弦心中一紧,忙迎上去问:“怎么?师父为难你了?”
他挑眉看她,笑道:“所以你准备好跟我私奔了么?”
朱弦无心玩笑,急匆匆要往里闯:“我再同师父说——”
刚迈动脚步,就被他握住了手腕。
“朱师伯会随我们一同进京,亲自送你出嫁。”池长庭笑吟吟看着她。
朱弦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红了眼眶。
师父这样心疼她……
池长庭松开她的手腕,却将她搂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脊,道:“刚才还见朱师伯似乎对我不太满意,进去时紧张得很,没想到朱师伯一点也没为难我……想必都是你的功劳。”
朱弦吸了吸鼻子,轻哼道:“你还会紧张?真没看出来!”这厮刚刚进去的时候看着可是气定神闲得很。
“当然紧张!我还暗自琢磨了许多措辞想打动朱师伯呢!”池长庭紧了紧怀抱,低声道,“我这蓄力过关,不想都被你搞定了——”突然凑近她耳畔,“看来只好在别的地方多用用力……”
朱弦顿时红透了脸,在他腰际猛掐:“又乱说!又乱说!”
他捉住她的手,直笑。
朱弦恼羞成怒:“笑什么?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笑道:“小弦弦这么喜欢我,难道不值得得意?”
朱弦不甘心:“那你呢?”
他抬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笑道:“不喜欢,为什么要娶你?”
朱弦心中一甜,唇角便有些压不住了。
压不住也要尽量压一下。
她轻哼一声,揪着他问道:“那你喜欢我什么?”话说出口,听到自己耳中,却是十足的撒娇语气,一点也不是自以为的凶狠冷酷。
池长庭笑了两声,在她桃花似的脸颊上捏了一下,道:“自然是喜欢阿弦美貌无双了!”
朱弦顿时变了脸色,恼怒道:“我就只有这张脸吗?”
“当然不是,”池长庭垂手将她腰肢一揽,低笑道,“小弦弦这身子我也很喜欢。”
朱弦想打人,并且也付之行动了。
池长庭避开她一掌,挑眉惊讶道:“你除了这两样,还有什么?”
打不过,又说不过,气得朱弦差点就喊“不嫁了”。
好险收住了话,停手冷笑道:“我的美貌无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此看来,池侯应当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一见钟情吗?
池长庭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