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三年曲成——朱弦番外(二)
红衣如花,美人绝世。
乍一见这样的绝色美人,任谁都会觉得惊艳眩目。
池长庭笑着揽过她,沿着小径朝外走,懒洋洋道:“说实话,当时我没直接毙了你——”接下一掌,继续说道,“已经是在替阿棠积福了。”
美人是美人,不过当时他还真没想那么多,毕竟出现的时机太敏感,而且一看就是来捣乱的。
朱弦连出十招都被接下,正要着恼,他却又突然撤手,露出全身破绽任她攻击。
手刀切到他颈侧,顿住,朱弦咬咬牙,冷哼一声,悻悻收回。
池长庭笑着将她揽回,凑近她颈侧轻嗅一下,道:“一见钟情有点难度,日久生情不行么?”
她娇娇睨来一眼,轻哼道:“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池长庭认真想了想,道:“你脱衣服的时——”
话未说完,身形疾退。
天如洗,云如织,人影交缠似骤雨疾风,卷落榴花无数。
池长庭瞥见她脸上羞恼得厉害,拼着受了几分掌力,捉住她道:“玩笑、真是玩笑!”
感觉手上反抗的力道略松,便将她拉进怀里,忍不住笑出声。
怀里美人儿又被他这一声笑惹恼,挣扎了一下,他箍紧她,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额角,笑道:“怎么说得清什么时候开始?不过每每聚则欢喜,离则不舍,一次比一次更甚,就像是水到渠成……”
……
他其实没什么情情爱爱的心思,也习惯了女人的倾慕。
朱弦于他,只是恰巧可以用来保护女儿罢了。
直到摄山案发。
武功高强不代表无懈可击,但他确实没想到这姑娘会跌得这么惨,会那么狼狈,那么可怜,那么无助,眼里生机勃勃的光都熄了。
他终究是心软了。
即便拉她起身时看到了她眼里的依恋,也不忍弃她不顾。
能心软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这个道理他懂。
他知道自己应该尽早拒绝。
但这姑娘又没向他求什么,他根本没什么可以拒绝的,只能尽量疏远一些。
那日在庐阳,他进屋时,看到她坐在花架上,居高临下,晃着腿,歪着脑袋,姿态恣意无邪,眸中却含着轻愁。
当时他是松一口气的,这姑娘可终于开窍了。
你怎么总对我那么凶?
她说这句话时,抱怨的语气很寻常,但眼中却露着期待,一如既往坦荡不知掩藏。
他也一如既往地拒绝得委婉且清晰。
然后——
“想什么什么入神?”朱弦不满地戳了他一下。
池长庭回神看了她一眼:“想你在庐阳踩我那一脚,差点没把骨头踩断。”
朱弦面色一惊,下意识往他脚上看一眼,随即又冷下脸,理直气壮道:“谁让你说我没沈姑娘懂事!”
池长庭讶异道:“这么记仇?都那么多年前的话了。”
朱弦不甘示弱:“你不也记仇?踩了你一脚记到现在!”忽然目光闪了闪,身子一转,跳到了他面前。
她面对着他,双手背在身后,雀跃倒走,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该不是被我踩了一脚,就喜欢我了吧?”
池长庭挑眉:“我是有病吗?”
虽说那一脚踩得他记忆深刻,但也不至于为此就对她念念不忘。
朱弦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其实我仔细想想,你一开始对我态度可差了,但是第一次重逢后,你就对我好多了,你……该不是因为我救了阿棠,你代女儿报恩以身相许吧?”
池长庭摸了摸下巴,点头:“这倒是有可能!”
阿棠被苏瑾绑架那次,面对苏瑾的死士,她横剑挡在他和阿棠面前,毫不犹豫让他带着阿棠先走时,他也不能免俗地感动了。
再后来,他出使西域,她为他照顾女儿。
一桩桩恩情欠下来,也不可能再拒人千里,甚至心里逐渐有了要对她好的念头。
“可能个鬼!”朱弦嗔他一眼,“后来还不是要赶我走?”
池长庭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赶你走是因为喜欢你——”
“那我还真不信!”朱弦嗤笑。
他笑了笑,突然伸手捉住她的腰肢,圈进怀里,轻叹道:“我这不是怕留着你乱我心扉么?”
那一夜,他杀高澈,闯关哨,带着她逃出骊山,步步惊心。
甚至,他原先是准备潜入行宫救她的。
把女儿丢在家里,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救一个女人。
这本不该是他会做的事,但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他只觉得胆战心惊。
当她喜极而泣扑进他怀里时,他抬起双臂,也很想抱住她,安慰她。
但他还是将她推开了。
他害怕自己再为她做点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他还有个女儿,不能任意妄为。
即便是动了心,他也相信自己可以舍下,便狠心赶她走,山长水阔,不复相见。
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经得起放弃,经得起生离死别。
“那后来怎么不怕留着我了?”朱弦趾高气昂地戳着他的胸膛质问。
眉目灵动,颜色鲜丽,神色目光中都寻不见对当初的介意。
池长庭看得心中欢喜柔软,低头抵住她的额,笑着调戏她:“后来见师妹姿色更胜从前,色胆包天,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果然惹来一阵娇嗔。
他笑着,从一片混乱攻击中寻到她的唇,含吮勾缠。
他和秦归,可以算是一类人。
拥有太多,想要太少,就会觉得无聊。
所以他们都会被心思单纯、对世间万物充满热爱的人吸引。
阿菀如此,阿棠如此,朱弦也是如此。
她们仿佛不懂得恨,眼里只看得到美好,心里只留得住光明。
他向往着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被她们领着发现世间的值得。
他曾那样狠心赶她走,她也立了毒誓不再找他。
但是回乐重逢时,她眉眼间仍旧生机勃勃,不见一丝阴霾。
“我原也信了后会无期,可是你又出现了,”他扶着她的腰,一下一下地温柔亲吻,“我便不能再放手了。”
朱弦轻哼道:“我又出现了,还姿色更胜从前,你就起了色心是不是?哼!还装模作样,欲迎还拒!”不要脸!
“那倒不是,”池长庭摇头,“起色心还要更早一些。”
朱弦眼睛亮了亮:“更早?什么时候?”有点害羞,但又非常非常想知道。
“前年中秋,从西域回来的时候,”他低头摩挲着她的唇,“当时就很想……这样……”
朱弦从他的引诱中挣出一份清醒,回忆了下当时的情形。
那天因为芳姑临死指认齐国公毒害棠棠生母,导致棠棠跟太子起了嫌隙。
所以……她对那天夜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太子殿下夜探香闺被抓现行的刺激,除此之外,还有池长庭不修边幅也很好看。
至于他动没动色心,真看不出来。
既然他自己说有,那就有吧!
“啧啧!道貌岸然!”朱弦睨着他嘲笑道。
这厮居然垂涎她这么久?一点也没露相!也太能装了吧?
池长庭面色自若地点头:“确实!”
“还挺能忍的?”
他勾唇一笑:“不能忍怎么做男人?”
朱弦红了脸“呸”他一声:“有本事一直忍下去!”
他低笑一声:“有本事别求饶?”
美人儿终于羞到炸毛,差点从怀里跳出去。
池长庭笑着将她扯回树下:“别闹,别闹,要教人看到了可不便亲热了。”
“谁要跟你亲热!”她怒瞪他一眼,声音却自觉压了下来,也不闹腾了,只是故意躲着他的吻。
池长庭单手拢住她细白的颈子,不让她躲开。
却没有去吻她的唇,而是贴近她细白颈侧轻嗅,另一只手按在她腰侧不轻不重地揉捏。
鼻间暖香萦绕,掌中盈盈可握,不由想起帐内妙不可言的妖娆柔韧,顿时心猿意马起来,连带着语声也变得暗哑暧昧:“婚期我看过了,最早也要十月,朱师伯进京后,少不得带着你置宅另居,如此,便有足足三个月……弦弦忍不忍得住?”
“呸!你才忍不住!”
他低低笑道:“是,我忍不住。”
“不能忍怎么做男人?”
“怎么做你不知道?”
“……”
……
永嘉元年元月初一,行皇后册封大典。
初五,尊封平阳长公主朱镜为平阳大长公主,追其功绩,荫封其养女朱弦为永和县主。
二月初一,陈留侯池长庭迎娶永和县主,大长公主率玄甲旧部千余送嫁。
当日盛况,传至千里之外。
“玄甲军如何?威不威风?”一男子追问。
京城回来的人摇了摇头:“我光顾着看那对新人了,没留意什么玄甲军——”一叹,“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两个人……神仙眷侣啊!”
男子笑了笑,提着刚打的酒走出酒楼。
他步履熟稔悠然地穿行在街巷中,不时同路旁偶遇的人打着招呼。
不过一会儿,便进了一户极普通的民宅。
“我回来了!”他喊了一声。
屋内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没看到人,他也不减兴致地将酒楼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说到最后,终于见屋门口出现了一道细瘦身影,便抬头冲她笑道:“朱师妹眼高于顶,也就池师兄这般天人之姿,她才看得中!”
女子倚门笑道:“阿郎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也只有朱姑娘这样的美人,才入得了我们阿郎的眼!”
男子挑眉笑道:“瞧你!我又没说什么,就惹得你这样维护。”
她低眉一笑,柔声道:“朱姑娘出嫁,你不能去送嫁,心里一定很遗憾吧?”
男子点头:“是有点遗憾。”
女子继续说道:“你有那么多同门,都是从小的情谊,总不能让遗憾越来越多——”
“哦?”男子放下酒囊,抱臂看着她。
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你回去吧……”
(朱弦番外终)
第589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一)
“害你的人,我来帮你杀,惧怕流言,我带你离开,这世上没有活着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不想要的,是我自己……”她将自己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感受着湿冷与绝望。
沉默良久。
“那也好办!”他语声轻快,“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画屏了,如何?”
她将脸埋进臂弯,惨惨一笑。
说不是就不是了吗?这是哄小孩的话吧?
他掰开她的手臂,捧住她脑袋,强迫她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换个地方,换个名,谁还认识你?你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拨开黏在她额前的湿发,笑了起来。
笑容如阳光铺洒湖面,明朗得耀眼。
“我来给你取个名怎么样?”神色跃跃欲试。
也不用她回应,就自顾自思索起来。
“有了!”他高兴得打了个响指。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魏少游吗?”他笑着问。
她木木地看着他,明白他现在说的话都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可她如今真的没力气同他说笑。
好在他也不求她回应,自己一个人也能说下去。
“我的名是师父取的,小时候我问师父为什么取这个名,她说,因为她很喜欢一首诗,名叫《少年游》——”见她垂下眼眸,魏少游笑道,“你不知道这首诗吧?不知道就对了!就算拿去问池师兄,他也找不出这首诗!”
她不信。
旧主那样惊才绝艳,怎么会连一首诗都不知道?
魏少游神秘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听师父这么一说,就对这首诗很感兴趣,可她光说喜欢,却背不出,我只好自己去打听,但是打听了很久,连山下的夫子都问了,也没人知道这首诗——”
旧主一定知道,她忍不住在心里说。
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看着她哈哈笑了两声,道:“后来我遇到一位很有学问的老先生,终于打听到了这首诗,你猜怎么着?”
她虽然没答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魏少游也没多卖关子,很快就笑着说了下去:“那首诗根本不叫《少年游》,而是叫《少年行》!”
她微愕。
“最好笑的是,我师父得知真相后,还想给我改名叫魏少行——”
她刚想问改了没,转念一想,他如今不还是叫魏少游么?
“后来在我的极力反对下,终究没教她得逞!”他说着,神色隐隐得意,看着有些稚气。
她忍不住笑了笑,道:“确实是少游更好听些。”
他眸光动了动,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唤我名字呢!”
她微怔,垂下眼眸。
即便做了一年多的世家千金,她也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池府婢女。
他是旧主的同门师弟,她自然没有资格直呼其名。
“不过那首诗我也很喜欢!”他将话题转开了,“你要不要听听?”
她摇了摇头,并不想听。
她一个寻死未遂的人,哪来的心情听他吟诗?
他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自顾自朗声吟诵起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吟罢微顿,道,“我想为你取名君柳,好不好听?”
君柳?
她不自觉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他矮下身与她平视,唇角含笑道:“我也跟师父一样,特别喜欢这首诗,希望自己能成为诗中的少年,后来我长大了,第一次出山游历,便去了咸阳,到了咸阳最热闹的一座酒楼,将马儿系在楼外垂柳边,沽了一斗新丰美酒——”他忽然笑了一声,“新丰酒可不便宜,几乎花光了盘缠不说,出了酒楼,还发现马儿被人偷了!”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他见她笑了,声音也亮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如愿了,新丰美酒,咸阳游侠,我做到了从小就向往的事,也即将成为从小就想成为的人!”
她听着他的话,突然心生羡慕。
做到了从小就向往的事,成为从小就想成为的人。
真的是太好了……
“意气为君,系马柳边,是我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我便为你取名君柳,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她,眉梢眼角俱染光晕。
意气为君,系马柳边,是他最喜欢做的两件事。
现在他拿他最喜欢的为她取名。
她眸中水雾漫起,瞬间淹没视线。
“好……”她哑声说着,点了点头。
乾封二年二月,她离开了京城,有了一个新名字——
君柳。
大悲加上落水,还没离开京城地界,她就病倒了。
高烧不退。
她恹恹地躺着,心里却觉得格外轻松。
他救了她,又费尽心思开解她,她也不好意思辜负他一腔侠义再执意寻死。
但是活着比死难多了。
如果就这么病死了,倒是成全了彼此。
他请了大夫,亲自熬了药送到她面前,一匙一匙地喂她喝下去。
她也乖乖地喝着,酸苦的滋味滑过喉咙,直至腹内,仍旧没能唤回什么。
她渐渐能感觉到死亡安详的气息。
唯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要带她回京城,她情愿死,也不想再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惧怕,他没有提回京城,只是在以为她没看到的时候,眉头深锁。
第三天夜里,她再次发起高烧,烧得浑身无力,神智渐散。
就在她觉得这次终于可以死的时候,迷迷糊糊间,一股陌生的力量缓慢地渗入她的血脉之中,温暖滋润着她的四肢百骸。
“阿柳……”有人在耳边唤着,声音断断续续,“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么……”
什么机会?
她很想问他,却说不出话。
……
次日,她再次睁开了眼,感觉比前一日精神好了些。
她转动脖子环视了一周,发现他就坐在床边地上。
身上裹着一条旧被子,靠墙闭目,俊俏的面孔白得似雪一般,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距离她咫尺之遥,如同死了一般。
巨大的恐慌瞬间扼住了她的心脏,她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
“魏少游!”她用尽力气喊他,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听着都费力。
她想靠近他看看,刚从床上挣起,就脱力摔下床去——
第590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二)
从床上跌落的一瞬,她看到他睁开眼,目中警觉精亮,电光火石般一扫,旋即接住了她。
他神色恢复寻常,手背在她额上一试,松了一口气:“可算退烧了!”
“你怎么了?”她见他面上仍旧苍白,心里着急。
他将她扶回床上躺好,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颇有些气焰嚣张姿态:“我怎么了?为了给你续命,我可是耗尽了内力,没个三年五载恢复不过来了,你要对我负责!”
她结舌:“负、负责?”
魏少游理直气壮:“是啊!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你要还是死了,让我情何以堪?”
她沉默片刻,道:“为什么救我?”
她和他算不上多熟。
起初,她是池家的婢女,他是主家的贵客,尊卑有别,不过他性子好,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对她也没什么特别。
只是每日清晨去厨房时,会路过他舞剑的竹林。
也只是顺路看上两眼,她不曾驻步,他也不曾停剑。
后来,她因身世引来阴谋算计,他受姑娘之托护了她一阵。
但他都是暗中保护,也没同她说过什么话。
只有第一次出门时,他叮嘱了一句:“多大的事都不能牺牲自己,那姓瞿的要轻薄你,你就给我使眼色,看我怎么收拾他!”
后来瞿文甫确实经常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子砸中,被风中吹来的落叶割伤,还会遇到水面莫名其妙溅起水花湿了半身。
到真相大白那一日,他将瞿文甫狠狠揍了一顿,专挑脸上打,一边打还一边嫌弃:“大男人还卖弄风骚,丢不丢人?丢不丢人?……”末了又训斥她一句:“以后眼光好一点,好歹是池家出来的,不说比着池师兄来,至少也要我这水平吧?”
明明她当时心中是悲愤的,也被这一句逗得笑了。
后来也是他护着她离开危险之地。
但离开之后,他又扭捏着说了一句:“我就是听小师侄的安排救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得人相助,岂能不放心上?
她自是郑重拜谢,感激涕零。
后来才知道,他是怕她因恩生情,也是教人哭笑不得。
可如今这样拼命救她,怎么不怕她对他生情了?
“为什么?”魏少游愣了愣,随即正色道,“行侠仗义,哪有为什么?坏人都还活着,你一个无辜弱女子怎么能死?”
她笑了笑,道:“你救了我,不怕我要以身相许?”
他脸上红了红,含混着说:“还知道开玩笑,不错……之前在回乐,你也照顾过我,这份恩情我还没还……”
她正想说原是他帮她在先,却见他扶着床沿蹲下,与她平视,叹道:“你说你,年轻貌美的,怎么这么想不开?一定要死吗?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她突然想起醒来前迷迷糊糊听到的那句“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么”,莫非是她听岔了?其实他说的是让她给自己一个机会?
“阿柳,”他熟稔地唤着她的新名,语气有些温柔,“你想想,你才活了几年?见过几个人?去过多少地方?怎知这世间不值得你留恋?听我的,把身子养好,我带你去外面游历一番,没见过天高地阔、山长水远,怎知活着的好处?”
去外面么?
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始,真的可以么?
她心中还是迷茫。
可他耗尽心力来救她,她若还是死了,未免对不住他。
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问:“去哪儿?”
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你去过江南,去过西北,河北也到过了,那我们便往西南去吧——”
……
京城往西南,确实是她从未去过的方向。
没有京城的富贵繁华,没有江南的小桥流水,没有西北的辽阔苍茫。
越往西南,地势越见崎岖。
山峦渐起,日益陡峭。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回头笑看她,“阿柳也是上过青天的姑娘了!”
她笑了笑:“是你拉我上了青天。”
她虽然没病死,身子却大不如前,哪里走得了山地?
他便找来一辆板车,一路拉着她走。
明明他也虚弱着,却野心勃勃要入蜀。
“那可是天府之国!”他向她介绍蜀地时十分神往,“我从前看到一篇赋,说蜀地‘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其园则林檎枇杷——”
戛然而止,看了她一眼,笑道:“后面也不记得了,反正是说蜀地不但山川秀丽,还地产富饶,我就一直很想去见识见识,反正你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当陪我去呗?”
说得她无法拒绝。
可入蜀的山道实在不好走,她看着他额上汗珠滚落如黄豆,忍不住道:“反正也不急,不如我下来一起走,虽然慢了些,但总能走到。”
他抹了一把汗,眸光熠熠笑道:“好!”
就算是从前身子好的时候,她也爬不动这样长且陡峭的山道。
如今咬咬牙,竟然也坚持下来了。
从一开始的十几步一歇,几天后,逐渐也能走上近半个时辰。
抛却了锦衣玉食,两人都穿着青色布衣,将裤腿和袖子都绑起来,戴着斗笠,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前行。
树上有果,山间有兽,溪中有鱼。
他能爬上数丈高的树顶,也能轻易猎到野味,甚至还能将捉到的鱼片成鱼脍,蘸着一种草叶的汁送到她嘴边:“尝尝?”
她尝了一口。
草汁是酸的,去了鱼肉的腥味,只剩下满口鲜甜。
“很好吃。”她对他笑。
心里却忍不住惶恐。
她从前不知道,原来他这么好。
她何德何能,让这样好的一个人陪在身边?
日后,还怎么离得开?
夜里,他生起火堆,将披风裹住她全身,笑道:“再将就一晚,按照上次碰到那人的说法,明天差不多就下山了,下山了带你去吃顿好的!”
她微微笑道:“没下山,我也吃得挺好。”
他听了很是得意:“那是!我的手艺可是被朱师妹逼出来的,她挑剔的时候可不管什么出门在外!”又打量了她两眼,笑道,“今天又走得比昨天长了些,吃得也多,看来身子恢复得不错!”
她怔怔片刻,轻声道:“是,我已经大好了,也到了蜀地,等下了山,我就找个地方住下,你也可以放心了。”
魏少游一愣,啼笑皆非:“人都还在山上,就想着过河拆桥了?”
“不、不是!”她忙道,“只是……承你照顾太多,实在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之后,通常都是跟着“以身相许”,但是——
“真的无以为报……”她闭上眼,心里有点难堪。
她是真的无以为报,连以身相许也不配……
第591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三)
魏少游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枝,语气凉凉道:“无以为报所以就不报了?我还第一次听人把无赖耍得如此清新脱俗。”
她瞬间涨红了脸,绞了一会儿手指,讷讷道:“魏少侠的大恩大德当然是要报的,少侠有什么差遣,画——”顿了顿,眼皮一颤,改口道,“君柳万死不辞!”说罢,紧张得指尖发颤。
只要他要,只要她有,都可以给他。
但他只是笑睨了她一眼,道:“这名字不错吧?听着有几分侠气!”说着,露出自得之色。
她捏着指尖,低低“嗯”了一声,将脸色掩在夜色下。
他拨了拨火堆,笑道:“我哪有什么可以让你万死的差遣?行侠仗义呢,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你现在这样,我怎么放心离开?你就让我照顾你一阵,算是成全了我的理想,也是一种报答了!”
她沉默许久,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好了!睡吧!”他念叨道,“多吃,多睡,多动,身子才能养好,等你什么都好了,我自然就走了,到时候可别哭着留我……”
她裹着披风,背对着他,慢慢在地上躺下。
一滴泪划过眼角,没入身下细草之中。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活下来对不对,但自从被他从水里捞出,心底便生出一根藤蔓,细细的,轻轻地,攀在他身上,越抓越紧。
如果他走了,是会将她的心也挖走吧?
当初在回乐时,他误会她对他因恩生情,当时她还不以为然。
实际上,爱上这样一个人太容易了。
但是她一定不会哭着留他,一定让他安心离开,一定不辜负他一番侠义心肠。
这是她唯一能报答他的……
……
入蜀后,他们并没有立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魏少游说一直想见识蜀地山川,到了蜀地果然停不下来,拉着她四处游山玩水。
登峨眉,望青城,临剑阁,拜武祠。
蜀江碧,蜀山青,功绩千古,人物多情。
她看到了他说的天高地阔、山长水远,亲自,一步一步走进天地山水之间。
游山玩水的过程中,魏少游并不怜香惜玉,再陡峭的山岭,都要她亲自爬上来。
她不善拒绝,也不愿他失望,便咬牙跟随。
累极的时候就顾不得规矩礼数,紧紧抓着他伸过来的手,迈开大步,到得山顶时,便瘫坐在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仰头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碧蓝天空。
这时,他就会趁她无力躲闪的时候,抬手拍拍她的脑袋,老成持重地夸赞一句:“好姑娘!”
那动作语气,仿佛亲昵而宠爱,令她忍不住反复回味。
几乎整个夏天,他们都辗转于山水间。
直到秋风起,山间凉意生,魏少游才决意下山。
下山就去了成都府的蜀县,魏少游声称他有江湖朋友在这里,可以暂时投靠落脚。
然而到了蜀县,却没找到他那位江湖朋友。
感慨数声后,魏少游便放下寻友不遇的惆怅,兴致高昂要拉着她去酒楼吃顿好的。
“就这家吧!”
魏少游指的是一座临河的酒楼,拔地三层,酒旗高展,门口迎来送往不绝。
他走到河岸边,回眸朝她招手。
少年俊朗,柳丝婆娑,衬得秋日比春光还要明媚。
“可惜没有马儿!”他笑着,在柳树下作了个系马的动作,显得有些稚气。
她笑了笑,转头看酒楼,问道:“我们还有多少银两?”
他捏了捏钱袋,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他们都走得突然,身上原本没带银钱,这一路都是魏少游替人打点零工赚了一些,两人多在山里混迹,也没怎么花销,现在一进城,就露馅了。
她自打到了池家,就没过过这样赤贫的日子,可看着他手捏钱袋面露无奈的样子,却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魏少游见她笑,也笑了起来,道:“无妨!说好带你好好吃一顿的,今天这一顿必须要有!”
他低头往身上找了找,随后目光落在手中佩剑上。
她心头猛地一跳,脱口而出:“不可!”
他掂了掂佩剑,笑道:“有何不可?解剑换美酒,是江湖韵事,回头挣了银两,再赎回来就是!”
她拉着他不放:“回头挣了银两再来吃不行吗?不过一顿饭,吃饱了就行,哪里就非要进这样的大酒楼?”
魏少游并不是个听话的人,她那点力气根本拖不住他,直接被他拉着跑了。
“那怎么行,没有马儿,还没有酒,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她听了这话,也只好作罢。
总不能扫他的兴。
解剑沽酒,临窗痛饮。
她怔怔看着他仰起脖子畅快饮酒的姿态,有一种风流不羁的豪迈,和她从前见过的世家雍容截然不同,恣意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怎么会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
回首这一路,如梦似幻。
魏少游放下酒见她神游天外模样,问道:“想什么呢?”拿着筷子戳了戳她的脸,“不好吃吗?也不给个笑脸?”
她忙笑了笑,道:“在想下一趟去哪儿。”
他讶异挑眉:“你还没玩够?”
她有些发窘:“玩、玩够了……”
“真的玩够了?”他又问了一句。
她点头,忍不住腹诽:不是他一直东游西逛不肯停吗?怎么变成她没玩够了?
“我看成都不错,想在这里住一阵,你觉得怎样?”魏少游满面春风地望向窗外,仿佛沉浸在窗外景致中。
她怔怔点头:“好。”
她一到成都就觉得喜欢,既有山川秀丽,又有城镇繁华,如果能住在城外乡野——
“不如就在城外乡间盖座屋子先住下?”他问道。
她又是一怔,看了他一会儿,却摇头:“我很喜欢这里,想长住下来。”
他回头笑了起来:“长住也可以啊!我也很喜欢这里!”
她一时顾不上琢磨他话里的意思,继续道:“长住的话,还是要找个生计。”
他点头:“我们就在城外找块荒地,自己开垦自己种,你想种什么?”
她被问倒了。
她在池家,最多只喂喂锦鲤浇浇花,哪里会种植作物?
“我……”她开口,又停顿片刻,不自觉低下头,不知怎么,有些怯怯,“我什么也不会……只会伺候人,不如还是去城里卖身为奴……”
话说出口许久,也没听到他回应。
第592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四)
没听到他回应,却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她有些不安地抬眸看他。
他原本抿着唇,神色有点冷,但见她看过来,又笑了起来,道:“我就不说别的,单说这一仆不事二主吧!小师侄待你不薄,你自己想想?”
她心里仿佛被扎了一下,眼眶忽地一热,低下了头。
他若说别的,她还能争辩两句,提起姑娘——
姑娘待她,何止不薄?
“再说了,你以为谁都跟小师侄似地对下人这么好?”魏少游说完这句,玩味地笑了笑,看着她道,“你以为谁都跟池师兄似地不会对家里的美貌婢女下手?”
这是第二次听到他说自己美貌,她红了红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吃饱了没?”他突然问道。
她愣愣点头。
他习惯性往边上摸剑,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愣,随即一笑,起身道:“吃饱了就走吧!”
她跟着起身,问道:“去哪儿?”
他朗笑两声,道:“去挣你的卖身钱!”
她满头雾水地跟着他到了城门口。
城门附近,如同所有县城一样,立了一张告示牌,上面贴着官府的布告,有三五人正围着看。
魏少游没有上前围观,而是远远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按了按她的手,低声道:“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就闪入街旁巷内不见了。
发生得太突然,她有点不知所措。
离开京城近半年,她还是第一次离了他身边,纵然身边人来人往,还是觉得没有安全感,直想躲进巷内墙影下。
可是一想到他的叮嘱,又紧张得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魏少游这一去,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
他回来见到她,惊讶地问:“你不会一直在这里没挪动吧?”
她有些不高兴:“不是你让我别走开吗?”
魏少游震惊得哑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姑娘!我是让你别走开,可你也不用寸步不离啊!大中午的,站太阳底下你不热吗?边上躲躲也可以啊!”
她又羞又恼,抿了唇不看他。
魏少游又哈哈笑了几声,道:“怪我没交代清楚,哈哈哈……好了好了,我们去找个客栈落脚吧!”
和吃饭要挑大酒楼一样,魏少游找的客栈也看起来价格不菲。
她忧心忡忡地跟进去,正想劝他节俭一些,却听到他朝伙计喊了一声:“住店!一间房!”
她脚步僵住,脸上“轰”的一下,烧得滚烫。
魏少游一回头,看到她这模样就笑了,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的银子只够一间房了,将就一晚吧?”
她感觉脸上热度退了一些,心里升起忧虑,拉了拉他的衣角,悄声道:“要不还是不住了?”
餐风露宿的日子又不是没过过,根本没必要住客栈。
魏少游笑了笑:“没事!”
……
夜里,他将铺盖铺在窗前,笑着说:“我这儿还方便赏月呢!”
也许是这些日子奔波累了,熄灯后,他很快没了声响。
反倒是她,心里一团乱麻,睁着眼迟迟不能入睡,又不敢翻身吵醒他,身子僵了许久。
直到听见二更敲响,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仿佛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可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一捏手心,都是冷汗。
她在黑暗中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让情绪从噩梦中脱离出来。
一冷静下来,突然觉得心里发毛。
此时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屋里漆黑寂静,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张了张嘴,想喊魏少游,又忍住了。
倘若他好好地睡着了,这样突然喊他,岂不是扰了他好眠?
而且深更半夜的,她这样喊他,也是有些不合适。
可是,平时他在野外睡觉那样警觉,每回她夜里醒来,稍微一动,就能见他睁眼看过来,怎么今天夜里这么安静?安静得仿佛他根本不在屋里……
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走出屏风,往窗边望去。
窗虚掩着,露着一条缝隙,缝隙间望出去,夜色朦胧。
窗前地上有一团阴影,隐约可辨是魏少游的铺盖,只是看不清他身形。
他在吗?
她有些害怕,正犹豫着要不要喊他时,突然,窗开了!
慢慢地,轻轻地,像是怕惊动屋里的人似地,打开了。
惊恐瞬间扼住喉咙。
“魏少游!”她惊叫。
窗停滞了片刻,旋即迅速被拉开,一道阴影从窗外闪入。
她正要尖叫,突然听见那道阴影发出了声音:“你醒了?”
是魏少游的声音。
她呆呆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屋里“嘭”的一声响,是魏少游将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他朝旁走了两步,随后亮起了烛火。
暖黄烛光照出他俊朗的轮廓,她提到咽喉的心才落回原处。
“又做噩梦了?”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他刚刚丢在地上的东西上。
那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一个中年男子,正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却丝毫没有动弹。
魏少游踢了那人一脚,将他背过身去,笑道:“这是今天城门那边悬赏的逃犯,今天下午我在那边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就跟过去看了看,也是运气好,听到他们约定夜里碰头,就趁你睡着去拿了回来,明天就可以去领赏了!”
原来是这样……
她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没有受伤吧?”
她一直记得半年前他为了救她功力大损的事,但因为这半年除了打猎也没需要他怎么动武,所以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与人搏斗和打猎还是不一样的。
魏少游低头看了看自己,失笑道:“抓个小贼而已,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好歹是我师父的首徒!”抬头又看看她,语气软了些许,“吓到你了?”
她下意识摇头。
魏少游笑了,朝她走近,道:“都吓成这样了,还说没有。”说着,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她垂落胸前的发丝拂到肩后。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映得他眸中也有一簇火苗跳动。
她突然觉得喉咙干涩。
太近了。
她的穿着也不合适。
她知道自己应该退后拉开距离。
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下一个动作。
他抬起的手没有收回,尾指勾了她一小束发丝缠绕着,口中絮絮说着:“明日拿这小贼去换了银子,就能找座宅子安置下来了,你想住城内还是城外?”
“都行。”可能是声音压得太低的缘故,她听自己的说话声有些哑。
他也压低了声音:“还是住城里吧,不过这小贼只值二十两,住城内只够租赁,但是城里治安好,你一个人在家我也放心些——”
“你要走?”她一惊,失声问道。
他低声一笑,道:“别紧张,我就出门几天,这么个小贼,赏银还不够塞牙缝,我看到还有一桩悬赏,有五百两,就是要跑远些,等把你安顿好,我就跑一趟,最多七天,抓不到人我也先回来!”
“会有危险吗?”她有些紧张。
他勾起她的青丝,放在鼻间嗅了嗅,随后松开,任其从指间逃离。
他目光追随着那束逃离的青丝,说话有些漫不经心:“行走江湖的人多多少少都做过赏金猎人——”目光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突然收回,神色也跟着局促起来,“你、你知道什么是赏金猎人吗?就是——”
“我知道。”她点头。
她在姑娘身边听说过一次。
池侯当年也做过赏金猎人,为了养妻女。
他呢?
“魏——”
“睡吧!”
两人同时开口,又各自愣了愣。
“你想说什么?”魏少游问道。
她在他的注视下低了头,轻声道:“你不用这样辛苦,我自己可以……”
魏少游笑了笑,突然吹灭了蜡烛。
眼睛一时没有适应,什么也看不清。
他却准确地抚上她的脸。
她顿时僵住,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的手在脸上轻轻一碰,猝不及防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
“我高兴!”他说。
第593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五)
天青与云白,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晖。
墙外有孩童嬉闹,闹声和着饭菜香飘过墙头,生机盎然。
新赁的宅子周围很热闹。
魏少游说虽然不够清净,但万一她在家里有什么事,也有邻里照应,等他拿到那五百两,再换个她喜欢的地方买座自己的宅子。
这说话的口气,好像他是养家糊口的——
她晃了晃脑袋,甩开这些多余的想法,低头取针理线,继续绣未完的一丛兰草。
这是她新找的活计。
入住新居的第二天,魏少游就出门了,去赚那五百两。
魏少游离开后,她硬着头皮上街市问了一圈,终于在一家绣庄问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不能一直依赖着魏少游,也不能让他为了养她一直在刀口舔血。
她总得学会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从前在池家,池棠的贴身小物都是她亲手绣制的。
绣活确实很适合她。
绣庄老板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对她的手艺也很满意,甚至愿意以优厚的条件同她签订长契。
但是她忍痛拒绝了。
魏少游拿着做赏金猎人得来的二十两给她时,玩笑似地说:“这二十两就是你的卖身银,你现在卖给我了,没我的允许,不许跑别家去做活!”
她想着,就算要签长契,也得先等他回来再说。
他说过,七天内一定回来。
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她有些心浮气躁,几次出神忘了下针。
“咚咚咚!”门突然敲响。
她正心中一喜,却听到一个脆响的声音喊道:“君姐姐在吗?”
不是他……
她收起失落,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布衣少女,十五六岁,乌发红唇,眼眸清亮,花儿一样的年纪,不施脂粉也很动人。
这姑娘她认得,就住在巷子口,叫何小寒。
她出门路过巷子口时,经常遇上何小寒。
遇上时,何小寒都会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是个活泼热忱的性子。
何小寒手臂上挎了一只篮子,甜香扑鼻。
“家里新蒸了丝丝糕,阿娘让我给君姐姐拿一点呢!”何小寒笑盈盈道。
她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了,”迟疑一下,问道,“要不要进来坐坐?”
她一个人待着也是胡思乱想,有人说说话也好。
“好啊!”何小寒高兴地点头。
进了门,目光一扫,仿佛随口问道:“君姐姐一个人在家?”
她“嗯”了一声,将何小寒迎进屋奉茶,又取了碗碟,将丝丝糕切成恰好入口的小块,摆在碟上,送到何小寒面前。
何小寒看得目瞪口呆:“君姐姐……你、你是哪里人?”眼中甚至有了敬畏。
她沉默片刻,道:“江南人氏。”
“江南女子都像君姐姐这样温柔美丽,像画里走出来一样吗?”少女语气中带着艳羡。
她莞尔一笑:“何姑娘过奖了。”
“怎么会来成都呢?”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沉默了下来。
何小寒也感觉到自己问错了话,忙转移了话题。
“……我今天上街,听人说新帝已经立后了——”
“新帝?”她惊愕得打断了何小寒的话。
何小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是啊!”恍然大悟,“你不会还不知道先帝驾崩的消息吧?”
她真的不知道。
这半年来多在山野间,这才第一次进城。
那个皇帝驾崩了?
“新帝是谁?”她忙问。
“当然是原来的太子了!”何小寒说。
她松了一口气。
“我听他们说,新帝娶的皇后就是那位池状元的女儿,那位池状元听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他女儿一定也是个大美人,难怪新帝这么迫不及待要娶她……”小少女提起这种风流情事,眼里便如梦似幻起来。
她却听得心里钝钝地疼。
姑娘嫁人了,她还是没能陪姑娘出嫁……
十几年相伴,她从小就认定自己会追随姑娘一辈子,纵使认回杜家,也约定日后她入宫为女官,继续作伴。
可她终究是可耻地逃走了,连告别都没有。
这世上,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姑娘了……
也许日后,她还能找回勇气,回去见姑娘一面。
那时,姑娘已经是皇后了。
不,现在就已经是皇后了。
真好……
“……君姐姐是同兄长一起住吗?”突然听见何小寒问了一句。
她一时怔怔,没能反应过来。
“那天你们搬进来时,我恰好路过,看到还有一位小郎——”何小寒脸红了红,“那是君姐姐的兄长吗?”
她心中一冷,盯着眼前的娇羞少女看了一阵,摇头:“不是,是我家主人。”
她有什么资格与他兄妹相称?她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
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就暗了。
没有问出魏少游的下落,何小寒也只能起身离开。
关上门,她倦倦倚门,回味着何小寒离去时的祈盼和惆怅,不知怎么,有些羡慕。
“我什么时候成你主人了?”身后懒洋洋相问。
她猛地转身,看到他风尘仆仆站在屋檐下,抱臂胸前,脸上似笑非笑。
“你、你回来了……”她磕磕巴巴说了半句,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魏少游脸上本来有些阴阳怪气,一见她笑,也笑了起来,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无奈。
“说好七天内回来的,可不得回来?”他往台阶上一座,就地仰躺下来,喟叹道,“家里得有一把躺椅,赶路回来躺一躺多舒服,冬天还可以躺着晒太阳。”
她忙道:“我明天去买!”
他抬了抬头,含笑看了她一眼,道:“去给我沽点酒来,馋了!”
她立即转身,却跑进了厨房,很快捧出一只酒坛,眸光闪闪地看着他:“酒已经买好了!”
魏少游惊讶地坐起身,问道:“下酒菜呢?”
她放下酒坛,又跑进厨房,没过一会儿,端出一盆热水。
魏少游忙起身接过水盆。
“你先洗把脸,我去把菜端出来!”她匆匆忙忙又跑开了。
魏少游看着她跑进跑出的忙碌身影,怔愣着没有动作。
她摆好酒菜,又跑来替他拧干帕子送上。
他接过热乎乎的帕子,按在脸上,狠狠地揉了一把,拿下时笑道:“怎么准备得这么周全?”
她脸上有些热:“你说过七天内一定回来的,今天第七天了……我就备上——”
“那我要是前几天回来,岂不是没得吃?”
她抿唇一笑:“每天都有准备啊!”
魏少游看了她一会儿,笑道:“你不是真把我当主人吧?说好的一仆不事二主呢?”
提起这个,她目光黯淡下来,轻声道:“太子登基了,我们姑娘做皇后了。”
魏少游点头:“我这几天也听说了。”
“她从前说过,等她做了皇后,就让我做她的尚宫……我说过会一直陪着她,可我食言了……”这些难过,只能对着他说。
说什么抛弃过往,可过往也不是一味不堪,也有值得她珍藏的。
只是当初心如死灰,便把这些都抛弃了。
现在想起,不舍如刀割。
“这样说的话,我也食言了,”魏少游提起酒壶,将面前的碗斟了一半,“我原本说要为小师侄送嫁的,也没能送上,该罚!”
他端起酒碗,却递给她:“你先自罚一碗,接着我也自罚!”
她怔怔接过,也没多想,就听话地喝了一口。
然后就被呛到了。
她为他买的是那日他在酒楼点的酒,没想到这样辛辣,呛得她咳嗽不止,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魏少游看得哈哈大笑,接过她手里的碗,一仰脖就喝干了。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手里那碗酒,忽然有了醉意。
“魏少游……”她撑着额角声音软软地唤道。
“嗯?”他放下酒碗,倚着桌子倾身靠近她。
“我不是二十两卖给你了?”
他失笑:“我买你做什么?”
她慢吞吞挨蹭到他身边,抬起手,摸了摸他被利刃割破的袖子。
“以后别再出去了,”她正色道,“我可以养你!”
第594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六)
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回忆昨晚的事。
大约第一口酒下去,她就有些醉了。
也可能是看到他的伤,一时着急冲动。
放在现在,她是绝对说不出“我可以养你”这种话的。
他好像还笑着答应了。
后来她又喝了一碗酒,好像还说了许多话,记不清了。
记不清自己怎么睡下的,也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
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衫,酒味未散。
她起身换了衣,惴惴不安地出了屋子。
一开门就觉满院是风,定睛一看,却是魏少游在舞剑。
大约察觉到她出来,他便停下了动作,将充作佩剑的的树枝往角落一扔,冲她笑道:“还以为你得睡到中午呢!”
她目光定在他身上,有些雀跃。
他今天换了一身新衣,是她这几天刚为他做出来的,就放在他的床头。
因为赶着让他一回来就能穿上,样式做得十分简单,但穿在他身上依然很好看。
魏少游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衣,道:“很合身!”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夸赞,却听得她脸上发热。
魏少游抬起头,冲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温柔:“阿柳有心了。”
她心头一跳,问道:“昨晚……我是不是喝多了?”
他摸了摸下巴,道:“不多吧?也就一碗。”
“那……我都说了什么?”
“你说要养我啊!”他眸中盈满戏谑笑意,“不会反悔了吧?”
“没有没有!”她急忙否认。
可是……就这些吗?
她想再问,又不敢再问。
“早饭在锅里温着,快去吃吧!”魏少游催促道,“吃完了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衙门领赏!”
她停步回头,错愕道:“你、你抓到逃犯了?”
魏少游比她更惊讶:“我会抓不到?”
她有些发窘:“昨天没看到你抓人回来……”
他拖到第七天晚上才回,还带着伤,这一趟的艰难可想而知,也没有像上次一样抓了人回来,她才猜测他失手了。
魏少游啼笑皆非:“难怪说要养我呢!原来是安慰我的话!”
“也不是安慰……”她讷讷道。
“昨天回来正好碰到县衙的张捕头,就直接把人犯丢给他了,省得带回来碍眼,”他解释道,“今天我们一起去领赏,回来正好去集市看看,家里添置点东西!”
她点头。
梳洗罢,吃过早饭,正要起身收拾,魏少游却一把将她的碗筷抢了去,笑道:“既然你养我,我总得干点活是不是?”
刚还说领赏银去集市呢!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嘀咕,忍不住抿唇一笑。
这时——
“咚咚咚!”门敲响了。
她心里一个“咯噔”,一下子就想起了何小寒,也想起了何小寒问起魏少游时的神色。
“我去开门!”她喊了一声,忙不迭跑出去。
门外却不是何小寒。
“原本约了今天交货,我见你没来,顺路过来看看。”来的是绣庄的孙老板。
她面露愧色:“家里有点事耽搁了,实在对不住。”
孙老板虽然是个商人,外貌却儒雅温善,待人也十分和气,听她这么说,只是笑笑,安慰道:“无妨,我也是正好路过,君姑娘便将绣品直接交给我罢!”
她越发羞愧:“还差一点,我今天傍晚送过去可以吗?”
昨晚魏少游回来,她便欢喜得什么都忘了。
孙老板还是笑:“不急不急,之前就觉得君姑娘绣活做得太快,可能是夜里赶工了,其实大可不必,君姑娘要是有难处,我这儿也可以预支工钱。”
她涨红了脸,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没有难处!”
孙老板笑了笑,改口问道:“上回向姑娘提的事,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身后突然传来魏少游的声音。
孙老板脸色变了变,看着她身后问道:“君姑娘,这位是?”
她回头看着魏少游,犹疑道:“是——”
“我是她主人!”魏少游睨着她道。
孙老板震惊地看看魏少游,又看看她。
她低头不语,默认了下来。
“你上回同我家阿柳提了什么?”魏少游问道,脸上似笑非笑,姿态有些吊儿郎当,看着并不怎么友好。
她听着“我家阿柳”几个字,将脸埋得更低了。
孙老板沉默了片刻,道:“君姑娘的手艺很好,我们绣庄想和君姑娘签个长契,工钱会比散收的——”
“不考虑!”他没听完就拒绝了,“我们不考虑!”
孙老板没再说什么,匆匆告辞了。
魏少游把门一关,转身看着她,嗤笑了一声,道:“我才走了几天,你就打算把自己卖了?良心呢?”
“我没有……”她看了他一眼,见他仿佛有些生气,忙解释道,“我本来就打算等你回来再商量,孙老板开出的条件很……好……”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总不能一直靠着你,你要是走了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老板心怀不轨,换一家!”
她睁圆了眼:“孙老板人很好啊!”
“好什么?”魏少游冷笑一声,“你没发现他眼睛都黏在你身上了?”
她顿时涨红了脸:“没、没、你、你胡说!”
“我胡说?”魏少游眼中浮现怒色,“人都找上门了,还说没企图?他怎么知道你住这儿的?你告诉他的?我不在家,你就随随便便把家里告诉个陌生男人?”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
她怎么会这么冒失?孙老板应当是自己打听到的。
魏少游神色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她垂下目光,心里刚刚涨满的难过委屈突然烟消云散。
“没有就好。”他说着,抬手要来摸她头顶。
她冷着脸躲开了。
他轻咳两下,低声道:“是我误会阿柳了,我知错了,阿柳能原谅我么?”
她别开脸,虽然心里是一点也不怪,甚至莫名有些欢喜,可他这话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魏少游笑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去县衙吧?”
她站着不动。
他拉了拉她的袖子。
还是不动。
突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拖了出去。
这半年多,也不知多少次握住他的手借力登山,可这回,明明只是隔着衣衫握住手腕,却教她一路面红耳赤,甩又甩不开,只能埋着头跟在后面,心虚得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直到到了县衙外,他才放开她的手。
领赏的事很顺利,那位张捕头好像同魏少游挺熟,还笑着问了一句:“这位姑娘是?”
“她叫君柳,以后还请张兄多多照应!”魏少游答道。
她觑了他一眼。
怎么这回没说是她主人了?
刚出县衙,便听到有人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魏少游?”
是个女人。
第595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七)
“人生何处不相逢呐!”魏少游挑眉笑道。
女子的目光在魏少游和她之间转了一圈,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魏少游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在这儿?听说你们唐门弟子轻易不出家门,跑到这儿算出远门了吧?”
女子淡淡一笑:“我要去京城!”
“你去京城做什么?”她忍不住蹙眉问道。
这女子她也认得,是去年随着太子殿下一同到回乐的唐门弟子唐菁。
当初就觉得唐菁跟太子跟得太紧,惹得池太子妃也不高兴过。
北征之前,唐菁已经离开回乐,据说是完成任务回蜀地了。
现在又要去京城干什么?
唐菁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向魏少游道:“听说你未婚妻找你找疯了,你倒好,躲这里金屋藏娇!”说罢,鄙夷地看了两人一眼,走了。
未婚妻……
她呆呆看向魏少游。
魏少游看起来也有点呆滞,但很快反应过来了,怪叫出声:“我哪来的未婚妻?”
……
“我真的没有未婚妻!”回到家,魏少游忍不住重申一遍,“朱师妹还没嫁人,我怎么可能——不、不是!我跟朱师妹也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呸呸!你知道的,天天看着朱师妹,人的眼光难免变高……哎,我真没未婚妻!就是我师父也不可能——”戛然而止。
仔细想想,自家师父那里还是有可能出问题的。
沉默了一路的姑娘到这时还是继续沉默。
魏少游皱眉问道:“你想什么呢?”
她沉默片刻,道:“想那个姓唐的去京城干什么。”
魏少游“嗤”了一声,道:“她能去干什么?她去了能干什么?谁理她?”又“嗤”一声,“也就你理她!”居然不是想他未婚妻的事?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轻声道:“既然有人找你,你、你就去吧……我已经都好了。”
“你要我去哪儿?”魏少游声音一扬,“不过是姓唐的随口一句话,你就认定我有婚约了?我去哪儿找这个地底下冒出来的鬼未婚妻?”
她摇头:“我不是认定你有婚约,只是……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我就得理?”
她低下头:“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在这里……”
魏少游说没有未婚妻,她自然是相信的。
只是唐菁的话提醒了她。
她是避世人,但魏少游不是。
他消失了这么久,肯定会有人找他,他还要逍遥江湖,还要行侠仗义,不能陪她在这里消磨岁月。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魏少游笑了一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我昨晚说什么了?”
他眸光一闪,却是走开了,只丢下两个字:“你猜!”
这怎么猜得出来?
她还想问,却见他拿了刚买的药进了屋。
他还受着伤啊……
她心里一松,将劝他离开的心思暂且放下了。
秋去冬来,很快近了年关。
一场雪后,魏少游的“未婚妻”找上了门。
那天她买菜回来,在巷子口遇到何小寒。
“有个姑娘自称是魏哥哥未婚妻,往你家去了。”何小寒酸溜溜地告状。
她浑身一冷,如堕冰窟,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没事吧?”何小寒紧张地问了一句后,眼里多了几分打量,压低声音问道,“君姐姐,你悄悄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魏哥哥私奔到这里来的?我看你就跟我们不一样,我娘说你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她胡乱摇了摇头,丢下何小寒走了。
可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去。
巷子里,孩童们正呼喊着打雪仗,掩盖住了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却没有掩盖住门内姑娘的尖声激动:“不回去?你不会真的在这里金屋藏娇吧?”
魏少游的声音却听不清。
“唐菁是谁?”那姑娘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又道,“江湖同道都知道我苦寻未婚夫,有热心人特意把你的消息传给我,你别以为不回去就没事,现在不少人知道你的下落,小心仇家找上门!”
“……”
“没有仇家?啧啧啧,你还真当自己万人迷了?最危险就是你这种连自己有仇家都不知道的人!”
“……”
“你说!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美人?比我美吗?”
“……”
“行侠仗义啊……”女子拖长了声音,语气明显不信,“不是帮到床上去了吧?”
她在门外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是这样的人吗?”魏少游终于大声了一句,“帮人帮到底懂不懂?”
女子嘻嘻笑了两声,道:“师兄——”刚说了两个字,就没了声音。
片刻后,门突然开了。
门内,魏少游的脸色由惊愕渐渐转为尴尬。
她牵起唇角:“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
“那是我同门师妹,找不着我,就到处乱说是我未婚妻,还编了一堆故事,好让人帮忙一起找!”魏少游蹲在边上,一边摘菜一边絮絮解释。
“你不跟她回去吗?”她问道。
“回去干什么?”他不以为然。
“留在这儿也没事,”她低头看着菜叶,语气平静,“你让我给自己一次机会,我给了,你让我看天高地阔、山长水远,我也看了;你想让我感受的,我都感受到了,我现在很好,也找到了生计,你不用再不放心了,”顿了顿,“那晚我喝多了,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总之是醉话,你不要当真,纵然侠义心肠,帮到这里也足够了。”
魏少游停了动作,盯着她看了许久,道:“我跟师妹就是胡乱说的。”
她不知道他指的哪句,但实在有些抗拒自己对他日益深重的依恋:“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魏少游将手中菜叶往篮子里一砸,咄咄道:“你想过河拆桥?”
她抬起头,认真道:“不是,只是不想再拖累你。”
他对她,不过是怜贫惜弱罢了,也怪她一直不成器,拖着他走不了。
魏少游笑道:“为了不拖累我,所以把我赶去荒郊野外过年?”
她噎了一下,低问:“晚上想吃什么……”
……
过完年,魏少游受张捕头之托,又帮忙抓了一个逃犯。
这次赏银拿得不多,却不小心伤了腿,在家躺了好久。
到三月底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信。
看完信,他出了很久的神。
她在门外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要走了。
次日,魏少游下地了。
一早穿戴整齐,却是手里拿着酒囊朝她扬了扬:“我去打酒!”
她怔怔点头,有些迷惑。
进屋替他整理床铺的时候,翻起枕头,信件散落地上。
没有收好就塞在枕头下,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昨夜辗转难眠又将信拿出来翻读的情景。
她捡起信,无意间瞥见“师兄”两个字。
是他师门来信啊……
她没有多看,仍旧将信放回了原处。
魏少游这一去,一直到中午才回来,久得让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他回来时,如同寻常一样在外面喊了一声。
她在屋里轻声应着,有些畏惧出去见他。
“我今天在酒楼碰到一个京城回来的人——”他的语气听起来兴致高昂,“你猜怎么?朱师妹和池师兄成亲了!”
她倒不是很意外,也觉得很合适。
池侯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什么贤内助,只要一个可心人就行。
没有听到回应,他也依然兴高采烈地在外面说着今天道听途说的细节,诸如朱姑娘受封县主,玄甲军送嫁,如何艳绝天下等等,言辞之中,与有荣焉。
她一边听着,一边慢慢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抬头冲她一笑,道:“朱师妹眼高于顶,也就池师兄这般天人之姿,她才看得中!”
虽然都是同门,也是有亲疏的。
在魏少游心中,自然是青梅竹马的朱弦更亲一些。
对于这桩婚事,也颇有“娶到我师妹,便宜了池长庭这厮”的态度。
她则相反。
她受池家恩惠深重,对池长庭恨不能顶礼膜拜,听了他这话,忍不住顶了一句:“阿郎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也只有朱姑娘这样的美人,才入得了我们阿郎的眼!”
这姑娘平时总是过于沉默,难得这样争强好胜,却是为了池长庭,魏少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挑眉笑道:“瞧你,我又没说什么,就惹得你这样维护。”
她低眉一笑,道:“朱姑娘出嫁,你不能去送嫁,心里一定很遗憾吧?”
他握着酒囊饮了一口,轻叹:“确实有些遗憾。”
她看着他眼里的惆怅,有些心疼,柔声道:“你有那么多同门,都是从小的情谊,总不能让遗憾越来越多——”
“哦?”他放下酒囊,抱臂看着她。
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你回去吧……”
他不像她。
他有视他如己出的恩师,有情同手足的同门,有许多割舍不下也没必要割舍的人和事。
一句帮人帮到底,也付出太多了。
多到她有些承受不起。
不属于她的,不如早点剥离。
她说完那句话后,安静了片刻。
随后,他的双臂垂了下来。
“好。”他说。
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最后的背影。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她望了门口许久,倚着屋门,慢慢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双臂环住自己,将脸埋在膝上,呜咽着,逐渐放声大哭。
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她也真的舍不得,非常非常舍不得,比她自己以为的更舍不得。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还真哭了啊!”魏少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身子一僵,倏地抬起头。
他就蹲在她面前,专注地看着她。
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看清他眼中狼狈且无助的自己。
他抬起手,去拭她脸上的泪。
她慌忙别开脸,自己用袖子匆匆抹了抹,低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笑了一声,道:“没带行李啊!”
她愣了愣,匆忙起身:“我去帮你收拾!”
他便由着她进了他屋里,倚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忙碌收拾。
也没几件衣衫,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从他枕头下取出信件。
他在门口笑了一声:“你看到信了?”
“我没看!”她急忙解释,也顾不上装上信封,就匆匆塞进了包袱。
他走进屋,从包袱里拿出被塞得乱糟糟的信,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道:“怎么不看?”
“你的信,我怎么能看?”她轻声说。
他收拾好,装进信封,却丢回床上。
“是我一个师弟寄来的,他今年秋天要成亲,让我务必回去,不然就跟我断绝关系。”
“那你快回去吧。”她轻声道。
“都快吃午饭了,你就让我饿着肚子走?”
“我去做饭!”她转身要走。
“阿柳!”他喊住她,笑了一声,道,“你知道那天晚上你醉后说了什么吗?”
她抿抿唇,没有接话。
事实上她已经问了好几次,他都卖关子不说。
但这次,他说了:“你说,魏少游,你要是走了,我会哭的。”
不知怎么,一听这话,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她低着头,泪珠一颗一颗落在襟前,却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这样的距离,怎么可能藏得住?
魏少游轻叹:“怎么光知道哭,不知道留我?”
他说着,环住她的双肩,一点一点,将她纳入怀中,动作温柔且小心,甚至带着试探,仿佛怕吓到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吓到了,僵着身子,脑中一片混沌。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没有拥紧就松了手,轻扶她的肩,低声道:“你一面依赖着我,一面又迫不及待摆脱我,我实在猜不透你心里怎样看我,你又是这样敏感脆弱,我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她身子微颤,开口时,语声也微颤:“那你怎样看我?”
他抚了抚她的鬓角,道:“这一年来,每一日,我都过得欢喜满足。”
她沉默半晌,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你去帮助她们,一样可以获得欢喜满足。”
他笑了笑,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可你不是!”
她困惑地看着他。
他笑道:“你不是世上那些可怜的女子,你是池家每日清晨偷看我练剑的婢女,是花神庙机智套话的画屏,是节度使府见了我就冷脸的杜姑娘,是我亲自取了名的阿柳——”
她蓦地红了脸,据理力争:“我没有偷看你练剑,我就是路过!”
他惊讶道:“我练剑的时候那么风流潇洒,你敢说你没驻足偷看?”
她脸更红了,是羞恼的。
确实有看过几眼,但……怎么被他说出来像是她偷恋他似的?
憋了许久,憋出三个字:“不要脸!”
突然想起,当初在回乐,他支支吾吾劝她不要企图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时候,她也是斥他“不要脸”。
他笑了起来,凝视着她,问道:“那么你呢?这世上有许多侠义之士,他们也会怜你护你,你是不是一样可以和他们朝夕相处年复一年?是不是也会哭着舍不得他们离开?”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是不是会有另一个人将她从水里捞出,不知道会不会有另一个人披着满身阳光带她看遍天高地阔、山长水远。
“可是……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没有另一个人。
她这辈子,只会有那一次绝望,只会遇到这一个人。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见她没有抗拒,才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脸,低声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我把我从小到大的理想缩成了你的名字,从那以后,你就是我的理想——”
指腹轻拭她眼角的泪。
“那么,阿柳,你呢?你想不想要我?”
第596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八)
怎么会不想要?
她想说话,却哽住了喉,只能用力点头。
他愉悦地笑了一声,捧住她的脑袋,低头吻她。
眼泪夺眶而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他分毫,只能从他的吻中品尝着温柔和怜惜。
竟然这样圆满。
她做梦都没梦到过,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圆满。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终于低泣出声:“魏少游,我想,我想要……”
他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猛地加深了吻,掌心逐渐抚到她脑后,向下游走。
这一年多朝夕相对,即便曾同居一室,魏少游也始终对她以礼相待,未犯分毫。
此时,却似洪水决堤,烈火燎原,咆哮着要将她吞没。
她心里是欢喜的。
他喜欢她,渴望她,需要她,她没有任何不愿意。
可身子止不住颤抖,像是本能地畏惧什么,畏惧到呼吸都不再顺畅,眼前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阿柳?”他停下动作,安抚地吻着她,“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眸光回聚,“嗯”了一声,心底沉如深渊。
“没事,”他抚了抚她满是冷汗的额角,柔声道,“今天好好收拾行李,明天一早,随我回七凤谷。”
“回七凤谷?”她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低喘着笑了一声,道:“师弟都要成亲了,我这个做师兄的还没着落,要我一个人才不想回去,省得遭他笑话,”温柔吻了她一下,“阿柳陪我回去,我才回去!”又一笑,眼里的光明亮似朝阳,“回去我就跟师父说,我是师兄,必须先成亲!”
她“噗嗤”笑了,蓦然落泪。
他要娶她。
魏少游要娶她。
她和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往下拉,弓身迎上,勾缠着,想要贴近他。
“阿柳、阿柳……”他有些慌乱地按住她,“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来!”
她泪眼盈盈看着他,心里越发坚定:“魏少游,我可以……”
魏少游拧着眉,将她按在床上,正色道:“我不可以!你给我老实点,我可是良家男子!”
她腾地红了脸。
他刚才以及现在的模样,都算不上良家。
魏少游亡羊补牢地拉住衣襟,凛然道:“不许勾引我,我可是经不起勾引的!”
她含泪笑了出来。
他也笑了,吻了吻她的鬓角,低声道:“别怕,也别急,我们来日方长!”
她点头,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
第二天就要走,有很多需要准备。
收拾行李,交还租赁的住宅。
“如果回来还想住这里,就多交点租银让东家给留着。”魏少游很是慷慨。
她摇头道:“一去一回就是半年,空租着太浪费了。”
话是这么说,可对着这座简陋的宅子,她还是非常不舍,毕竟和他一起在这里住了半年多。
就是平时没什么感觉的街坊邻居,到了临走时,也生出一些离愁别绪,住着的时候没怎么走动,走的时候,却特意上门一一辞别。
何小寒听说她要走,竟然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絮叨了好一会儿。
忽然瞥了一眼魏少游,将她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君姐姐,是不是你家里的人找来了?”
她一头雾水。
何小寒顾自感动:“君姐姐,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竟然为了魏哥哥隐姓埋名吃这么多苦,太感人了……你放心!要是有人问起你们,我一定不会说的!你和魏哥哥一定要好好的,白头偕老!”
她哭笑不得,却也有些感动,点头道:“好,一定!”语气一软,“你也一定会遇到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两情相悦,白头偕老。”
离开何家时,魏少游问了一句:“那姑娘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她抿唇一笑:“她以为我们是私奔的。”
魏少游哈哈笑道:“说得也没错啊!”
她转念一想,还真的是。
她随魏少游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蜀王的准王妃。
她“溺亡”后,想必蜀王又要费一番心思重新物色一个合适的蜀王妃了……
……
次日一早,魏少游便赶着马车,带着她离开住了半年多的蜀县。
然而,马车还没驶出城门就停下了。
“怎么了?”她掀开车帘问魏少游。
话刚问完,她就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城门已然在望,却被堵着不能出去。
连接城门的主道被封了,道旁卫士肃立,防止民众闯到主道上去。
那些卫士不是本地的驻军,他们衣着光鲜,兵器精良,有些甚至有品级。
这类卫士,她从前在京城见过。
确切地说,在蜀王身边见过。
这些应该是亲王府卫。
在杜家时,她也曾被当作世家千金教导过,就算会错认亲王府卫,也不可能连亲王仪仗都认错。
朱班轮,象牙饰,蛟龙旗。
正是亲王仪仗!
她不清楚当今还有几位亲王,但此时此刻,她只能想到蜀王。
这里是蜀地,蜀王的封地。
一瞬间,浑身凉透。
她慌忙缩回车内,还没喘一口气,便听见车外有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不会在说她吧?
她只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随即听到了魏少游的回答:“车内是内人,好奇看了一眼贵人,绝无他意。”
“下车!蜀王殿下驾到,岂敢无礼!”
真的是蜀王……
她狠力掐一下手心,抢在魏少游借口推拒之前掀开车帘,低头钻了出去。
只是侍卫排查可疑人而已,一味躲藏反而惹人怀疑,倘若闹大了引来蜀王注目,便是因小失大了。
索性下车,泯然人群之中。
魏少游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紧她的手臂,扶着她下车。
侍卫打量了她一眼,果然没再说什么。
此时,象辂车已经行驶到距离她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
十来步远,隔着重重人影,但因为人们敬畏贵人而噤声,车马行驶的声音传到她耳中便格外清晰。
她将脸又低埋几分,反握住魏少游的手,想汲取他的力量,让自己不要过于紧张。
如今的她比从前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布衣荆钗,不施脂粉,她自己照镜子时,都觉得与在京城时恍然两人。
蜀王与她虽然有过婚约,却算不上多熟,时隔一年多,不可能认得出她。
正想得心中渐安,突然,主道上车马行走声停了下来。
“阿卢?”
她听到蜀王不敢置信的声音从远处不甚清晰地传来。
第597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终)
蜀王下车朝她跑来时,她也犹豫过要不要说点类似“你认错人了”、“人有相似”之类的谎话,但这样说,也只是欲盖弥彰。
最后只是沉默地退避了一步。
“我以为你死了,阿卢,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语气中的惊喜令她颇为意外。
她忍不住抬眸看了蜀王一眼,正好看到他将目光转向魏少游,随后,又落在她和魏少游交握的手上,勃然变色。
“贱人!”他双目猛地一睁,猝然伸手抓她。
魏少游眼一眯,截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
蜀王被侍卫接扶住,还没站稳身子,便指着魏少游厉声喝道:“抓住他!”末了看向她,目光狠戾得同方才判若两人,“都抓起来!”
话音落,兵甲精良的亲王府卫迅速将他们包围。
魏少游一手紧抓住她,一手抬剑。
利刃出鞘,如吟如啸。
可蜀王的人何止现在包围他们的十几个?
她心中一急,反握住魏少游的手,上前半步,挡在他面前,朝蜀王喊道:“殿下请听我解释!”
蜀王面色狰狞:“先断了他两只手,本王再听你解释!”
魏少游横剑在手,冷笑:“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她不知魏少游有几分把握,但这样的冲突分明凶险!
“殿下三思!他、他是池侯的同门师弟!”她硬着头皮把池长庭搬出来。
一听这话,不仅是蜀王,周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去年三名宰相相继请退,如今身为国丈及副相的陈留侯池长庭俨然已是朝中第一人。
就连围攻二人的侍卫都面露犹疑。
然而蜀王的脸色更难看了:“池长庭的同门就能欺辱天子手足不成!还不抓起来!”喝令罢,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边上成都府尹脸都绿了,忙上前低声劝:“殿下——”
“闭嘴!”他目光几近疯狂,“别人怕池长庭,本王可不怕!”
她不知道蜀王本来怕不怕池长庭,但现在看起来确实不怕,他仿佛已经被怒火烧得失了理智。
“殿下在生什么气?觉得我骗了殿下?”她凄然一笑,“当年我确实差点死了,难道没死成让殿下失望了?”
蜀王脸色变了变:“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蜀王殿下难道不知道?”她急促打断他,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
她以为她在蜀县多独来独往,可放眼望去,却也有不少认识的面孔,一面或者两三面之缘,此时,这些人都面带惊惧地看着她。
她突然害怕,害怕她的事在这里也传得人尽皆知,害怕她的事在每一个地方都传得人尽皆知。
她还是没有那么勇敢,她还是会恐惧。
激动之下,从话语到音调都不自觉尖锐起来:“事情从哪里传出来的?殿下会不知道?还是说,根本是殿下后悔了,想要我一死干净,免得碍了江侧妃的眼?”
也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了蜀王,他脸色瞬间煞白。
“不、不是……我没有……”他摇头喃喃,失魂落魄。
她见蜀王消了杀气,情绪也冷静了下来,低声道:“这里人多,殿下若要问当年事,还请容许我私下回禀——”
……
“……虽然被救起,可也没想过自己会活下来,没有同任何人辞别……”
没有继续寻死,是不忍辜负魏少游的相救,但也没有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具体什么时候活过来的,她也不知道。
可能是被他拉着走的每一步都为她注入了生的可能。
“……并非有意欺瞒殿下,只是没有勇气再面对京城的一切。”
她述说的时候,蜀王一直垂着脸,光线被挡在他扶额的手掌外。
一直到她说完,蜀王也仍旧沉默不语。
和之前在街上的怒不可遏截然相反,显得沉郁,甚至有点痛苦。
她虽然不解,但也不想多问,只道:“卢屏也好,杜屏也罢,都已经死了,殿下是个明白人,还请放过民女,只当未曾见过吧!”
蜀王沉默片刻,哑声道:“倘若本王不肯呢?”
这话一出,抱臂倚在门口的魏少游立即转脸来看,目光防备。
“殿下想要如何?”她也警惕起来。
蜀王抬眸看她,眸光沉沉,情绪有些复杂:“江氏已经被本王送走了。”
她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蜀王府门前的闹剧,就是江氏的手笔,她不愿本王纳妃,当面应承得柔顺,私下却是蛇蝎心肠,”提起曾经爱如珍宝的女人,蜀王一脸疲惫,“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单纯善良的柔弱女子,不想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她愕然失语。
当年蜀王为了保护江侧妃,蜀王可谓殚精竭虑,百般筹谋,不惜违抗圣命。
她答应蜀王的条件后,不是没有羡慕过江侧妃。
没想到,江侧妃竟然嫉妒着她……
“是我的过失,让江氏害了你,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心中愧痛不已……”他闭了闭眼,脸上的痛苦真真实实。
她一时觉得蜀王有眼无珠,连枕边人也看不透;一时又觉得蜀王无情,多年恩爱,又是长子生母,说送走就送走了;可见他为自己的“枉死”痛苦,又觉得他挺有良心。
实在是复杂。
她心中一叹,道:“如今我还活着,殿下也可以放下了。”
蜀王是好是坏,与她也没太大关联。
他睁开眼,目中露出几许期盼:“阿卢,蜀王妃的位置一直空着,除了你,我没有考虑过任何人!”
她心中一惊,耳边隐隐听见剑刃磨鞘声,忙道:“殿下先前只是因为江侧妃才选了我,如今、如今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实在不愿再回京城!”
“不想回可以不回,”蜀王目光灼亮地看着她,“本王已奉诏就藩,日后便长居蜀地——”
“阿卢,这原是本王欠你的,日后本王一定加倍补偿你!”
“今天也是长了见识,原来蜀王殿下补偿的方式就是强抢为妻!”门口魏少游忍不住嗤笑道,也不知哪处关节发出了清脆拧响,虽仍站在门外,姿态却莫名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引得门外的侍卫也紧张起来。
她安抚地看了魏少游一眼,朝着蜀王盈盈一拜:“殿下是一片好意,我心里明白,只是如今,我既不再是卢屏,也没了当年许嫁殿下的心思,还请殿下成全!”
蜀王皱眉道:“为何当年那样的条件你都愿意,如今本王承诺会好好对你,你却不愿了?”说着,看了魏少游一眼,脸色微沉。
她笑了笑:“当年是当年,殿下若有意弥补,我倒是有两个要求——”
……
“什么意思?我养不起你吗?”一出门,魏少游就嘀咕抱怨。
她向蜀王提的两个要求,其一是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其二是赠金千两。
蜀王原本是不愿意的,她便又道:“江侧妃害我名声扫地,我好不容易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殿下若不答应这条,和江侧妃所为有什么区别?我背井离乡,不得锦衣玉食,金银的短缺也是急需殿下弥补的,殿下若答应了这两条,才是补偿到了。”
至于蜀王妃一位,她当然是费了一番口舌拒绝了。
没想到魏少游会在意这个,她她弯唇笑道:“蜀王的宠妾害我,他也有责任,说是欠了我也没错,可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只能管他要金银,这样一来,不就两清了?”
他笑着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赞许道:“阿柳真是懂事!我们才不跟这种人有任何瓜葛!”说罢,又皱眉翻旧账,“为什么当初那样的条件你都愿意嫁他?”蜀王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微怔,轻声道:“他说他心里只有江侧妃,我想……情有独钟,他一定不想碰我……”
魏少游猛地抓紧她的手,想起她昨日的隐忍和压抑。
她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如果是你,我、我也想的……”
魏少游听得心口发烫。
她说的是“她想”,而不是“她愿意”。
他忍不住贴近她耳畔问:“老实交代,你觊觎我的身子多久了?”
她红了脸:“我没……你才……”
“你怎么知道我馋你身子很久了?”他附耳低笑,笑得她抬头都不敢了,“客栈那晚,我就想……”
其实她也是……
正羞极要恼,突然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掉头反向走。
“去哪儿?”她明明记得车停在西面。
“去县衙!”他扣紧她的手,“今天日子不错,索性先去县衙把婚书办了!”
这么突然……
她有点回不过神:“这样会不会、会不会启程太晚了?”
“太晚就明天再走!”魏少游回头看她,眉梢暧昧轻扬,“宅子已经退了,今晚就住上次那家客栈吧?”
……
永嘉六年,春。
她微仰着脸,望着宫城巍峨。
七年了。
她回来了。
宫门内人皆肃穆,却有一道身影疾走仓促。
她虽然看着觉得有些陌生,心里却自然而然猜到了是谁,不自觉笑了起来。
到了眼前,还是旧时朝夕相对时的模样,只是显得干练许多。
“你……可回来了……”夏辉说着,红了眼眶。
她想笑,却先落了泪:“我也没想到还能回来。”
“有什么不能的?想回来就回来,娘娘和我从未忘记你!”夏辉说着,目光落在她牵着的小女孩身上。
“这是阿欢?”夏辉难得软了声音。
她含笑点头,对小女孩儿道:“阿欢,这是周夫人。”
小女孩儿抱拳拱手,奶声奶气道:“周夫人有礼!在下魏尽欢,七凤谷第六代弟子!”
夏辉被逗笑了,伸手要去牵她,她却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仰着下巴傲然道:“阿欢已经开始习武了,自己能走!”
“这么小就开始习武了?”夏辉惊讶道。
她“噗嗤”笑道:“还没出生,少游就要给她念内功心法,刚会爬,就天天给她比划拳法,现在有事没事便折根树枝说要教她练剑,阿欢也喜欢,便随他们父女玩去。”
小女孩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道:“阿欢不是玩,阿欢是习武!”
惹得夏辉稀罕不已。
说说笑笑到了安仁殿。
见到池皇后时,她一阵恍惚。
没有想象中的盛装华服,淡淡春衫,软软青丝,眉目依然柔软娇憨,仿佛七年的时光未曾流逝,仍旧是当年天真可人的闺中少女。
甚至见了她时,还是像从前一样轻易红了眼眶。
她在民间也常听说帝后情深,此时见了才有深切感受。
这是宠到了骨子里,才把岁月的侵蚀都挡在外面。
“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池皇后含着泪问,眼里满是“别走了别走了”的怂恿。
她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如池皇后所愿答应下来:“少游说孩子大了,应该带出去见见世面。”
池棠不以为然:“阿欢才四岁,哪里大了?京城不能见世面?你们看不起太极宫?”说着,捧起手边点心,招呼小女孩过来,诱哄道,“阿欢可愿留在京城?我这里有好吃的!”
小女孩虽然眼睛黏在点心上,语气却丝毫不为所动:“我已经不是只知道吃点心的三岁小孩了!”
池棠愣了愣,捧腹大笑。
“阿欢、阿欢可真是太、太、太懂事了,”池棠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我真是喜欢阿欢的性子,恨不能留下给小公主作伴。”
继永嘉二年诞下皇长子后,去年秋,池皇后又生了一名公主。
向来沉稳内敛的皇帝陛下高兴得在承天门外大摆流水席,还亲手酿了九十九坛女儿红埋在太极宫内苑的海棠林内,与陈留侯争论了整整一个月,最后终于在小公主满月时定下大名——李昭。
小公主这一生的荣宠已是注定,谁不想送自家女儿为小公主作伴?
她也是有些心动,当年仓促离开,愧疚至今,也想有所弥补,可让她牺牲女儿去弥补自己的过失——
“可我也知道,你们在外面,肯定比在京城、在宫里快活,”池皇后又叹道,“你现在看着比从前不知好多少,”认真端详了她一会儿,用力点头,“哪儿都好!”
“既然好,那就去吧!”池棠说罢,又拉起小女孩的手摇了摇,笑嘻嘻道:“阿欢学好了武功来保护我家阿昭可好?”
“阿昭是什么?”小女孩严肃地问。
池棠笑道:“阿昭是我的女儿,她还很小,才半岁,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小女孩很是心动。
池棠便唤来宫女带她去后殿看睡着的小公主,转头又问君柳:“你们打算带阿欢去哪儿呢?”
她眼里露出几分怀念:“少游说,想再去一次回乐,顺利的话,往西域走走。”
池棠怔了怔,口中喃喃:“西域啊……”
君柳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问:“陆先生这些年可有消息?”
问得池棠又红了眼眶:“每年上一封奏章,就是不见回来,四年前本来有一次要回来的,都走到武威郡了,又匆匆折返……这些年听说跟突厥人打了不下十几回,西域十几个小国,降了又叛,叛了又降,不见安稳,衫衫成亲,陆二哥成亲,她都没能回来……”
君柳轻叹,正要安慰两句,突然,听见熟悉的一阵疾喊:“棠棠棠棠棠棠……”
她忍俊不禁。
很多人都没有变,真好。
呼喊声中,一道人影闪现,正是何必。
何必轻功绝顶,此时竟也跑得头上冒汗。
“棠棠,陛下还在太极殿,朝会还没散,今天来了许多——”
“陛下让你来传什么话这么急?”池棠打断他问。
他面色一喜:“是喜事!陛下说你肯定很想知道,等不及散朝就让我先回来传消息,谁叫我跑得快呢!虽然太极殿离这里也没多远——”
“什么喜事?”池棠只好再次打断他。
“你先生、陆大姑娘要回来了!”
(画屏番外终)
第598章 忆相逢——陆子衿番外(一)
西风起,残阳收,烛火晃动,人影重重。
黄铜灯雕作宝莲,崔久看了一眼,那莲,是于阗的莲,与中原的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异。
烛火燃出浓郁的香气,也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时,灯旁女子瞥了一眼过来,那眸光,似清风朗月,与她身上的绯色官服交映成一种淡雅的从容,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躁。
他依礼揖拜,问:“陆使传唤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陆子衿见人都到齐了,便将手里的信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道:“京中传信,太子已于四月初八登基!”
屋内众人无不变色。
四月初八,距离他们离京连两个月都不到,京里居然变天了!
出使康居的使团虽然大多是亲近甚至效忠新帝的,但也有例外。
譬如此时屋里的礼部郎中姚文举就是渤海公的门生。
陆子衿看了姚文举一眼,道:“新帝登基,我们远在于阗,不能朝拜,理应送新帝一份薄礼,以表忠心。”
姚文举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陆使所言极是!”
崔久微微一笑,问:“陆使的意思是?”
陆子衿道:“我们到于阗已有七日,于阗王起初待我们还算有礼,三日前,态度突变,不仅避而不见,甚至也不让我们离开,郭县主与我商议后,怀疑有突厥使者到,导致于阗王心生摇摆!”
姑臧县主郭凉奉皇太子令率军护卫使团,是此行人中对突厥最敏感的一人,她的怀疑是有说服力的。
但也有人不服:“会不会太敏感了?”
质疑的是郎将邓卫,他曾随池长庭到过西域,也是由池长庭荐给陆子衿的。
陆子衿正要开口,门外突然来报:“国相来访!”
无论在哪里,不请而来都属于不速之客。
于阗国相不仅来得失礼,说的话更失礼:“听闻使者有骝驹,吾王求以祭天。”
骝驹是陆子衿的坐骑,索要客人的财物,简直无礼到令左右随从变色。
陆子衿却只是微微一笑,道:“突厥使来数日,如今何在?”
她问得太突然,于阗国相一时愕然,随后磕磕巴巴道:“什么、什么突厥——”搪塞的话没说完,便被郭凉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在、在西宫……”于阗国相瑟瑟改口。
陆子衿笑了笑,向郭凉使了个眼色。
郭凉一点头,手起刀落,尸首分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郭凉的亲兵便将于阗国相带来的人尽数斩杀。
血腥气冲得邓卫一个激灵,怒道:“陆使何以如此鲁莽!”
陆子衿看着满地尸首:“池侯曾言,西域诸国,宜先兵后礼。”
邓卫轻蔑一笑:“池侯勇冠三军,想礼就礼,想兵就兵,谁能奈何?”而陆子衿不过一介弱质女流。
陆子衿正要开口,却被身旁一人抢了先——
“池侯勇冠三军,那么邓郎将呢?池侯荐你可曾看走眼?”崔久淡淡看着他。
邓卫噎住。
现在并不是内讧的时候,陆子衿没有再同邓卫辩驳,直接下令道:“郭县主、邓郎将,即刻领护卫军闯西宫,诛杀突厥使者!”
郭凉立即应下,邓卫却仍目光质疑。
陆子衿看了他一眼,道:“不要丢了池侯的脸。”
邓卫顿时涨红了脸。
郭凉与邓卫离开后,姚文举也奉命下去布置警戒。
陆子衿最后看向崔久。
崔久朝她微微一笑:“陆使还有什么吩咐?”
陆子衿莞尔:“有劳崔副使护卫康居公主安危。”
崔久却没有动:“康居公主自有护卫,男女有别,下官就不去凑热闹了。”
陆子衿笑道:“原来我在崔副使眼里算不得女子。”
崔久也笑了。
他是与萧琢齐名的“京城双璧”之一,容貌自是不俗,这一笑,陆子衿也觉得有些眩目。
“今晚的计划凶险无疑,陆使不怕么?”崔久突然问道。
陆子衿笑笑,道:“没有这计划,也一样凶险。”
突厥使者一到,于阗王就变了态度,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先发制人。
“陆使怕死么?”他又问。
这问题问得似乎深入了一些。
陆子衿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怕。”
崔久没料到她的回答,愣了愣,玩笑道:“陆先生的风骨呢?还以为先生当是大义凛然、舍生取义呢!”
陆子衿莞尔一笑:“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悍不畏死是需要条件的,生与死,不过取舍之间,舍生取义,也是一种取舍,我自然是怕死的,但若能通达西域,也不惜一死,”微顿,“崔副使呢?怎么会想到出使西域?”
崔久的自请出使着实令许多人吃了一惊,她记得当时崔久的父亲都变了脸色。
但她同崔久不熟,也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要不影响大局,她并不在乎崔久出使西域的理由。
现在会问,是因为崔久先问了她一句“怕死么”,语气若闲聊。
这是一种无关公事、拉近距离的试探。
凶险当前,她也不介意同这样一位风姿斐然的年轻人闲聊几句,以排解心中难免的紧张。
映在崔久眼中的烛火跳跃了一下,他含笑道:“只是不想别人看到我的文章时,只会说一句,此子容仪甚佳。”
陆子衿意外了一下,随即笑道:“崔副使年十七就进了中书省,被钦点为中书舍人时尚未及冠,就是池侯和萧五也有所不及,还有人会怀疑崔副使的才干?”
崔久笑了笑,突然问道:“陆使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
这个可就难了。
她一向不太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但闲着也是闲着,便认真回忆了下,笑道:“记得!好像是你上任中书舍人的第一日——”
那是六年前,先夫郑余病重,让她代他奉诏进京,为诸皇子讲经解义。
进宫那日,她的心情并不好。
郑余的时日已经不多了,甚至随时可能撒手西去,然而他还在处心积虑为她铺路。
她不能拒绝,因为这时她的理想,也是他的成全。
不拒绝,但是心里还是悲伤的。
与她的悲伤对照的,是那一日明媚的春色,以及身着崭新公服的青年含蓄内敛之下仍从眉梢眼角丝丝流露的春风得意。
她的性子素来有些清冷,但那日却被青年的得意刺得眯了眼,遂问身旁内侍:“那位郎君是谁?”
第599章 忆相逢——陆子衿番外(二)
她仔细回忆了下,觉得自己那天虽然心情不好,但应该没怎么冒犯新晋的中书舍人,不知崔久惦记什么。
然而崔久笑了笑,提茶壶为她斟了半盏,摇头:“不是那次,还要更早。”
更早?
她执盏沉吟片刻,轻抿一口,突然眼睛微微一亮,笑道:“原来是你啊!”
她记得,那是兴和七年的时候,她与郑余一同进京。
临离开时,马车不慎撞到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才四五岁,长得漂亮极了,性子却十分狡猾,凭她怎么套话都不肯说出是哪家的,直到送医馆的时候,孩子的兄长找来了。
那个孩子就是崔久的弟弟崔暂。
当时她赶着离开,没有怎么留意孩子的兄长,只记得是个美貌的少年。
倒是崔暂那孩子,她一直很有印象。
“崔暂很得先夫的眼缘,直赞他天资聪颖、不拘一格,只是性子有些不驯,后来池侯想要收徒,我第一个便想到了崔暂,凭池侯的本事,定能降得住他,没想到——”她说到这里,摇头失笑。
没想到崔暂自寻死路地招惹了池长庭的女儿。
直到今年,崔氏想安排崔暂入仕,都被李俨打回去,责令“好好读书”。
陆子衿正笑着,却瞥见崔久脸上一丝笑意也没,心里一琢磨,笑道:“崔副使那时才十六岁吧?与及冠成人后容貌有些区别。”
她确实一直没认出崔久,现在也是想起崔暂推测出来的,当时那少年的面貌仍旧模糊。
不过也没想到崔久会因此不悦,不太像他平时的脾性。
但崔久今天的脾性显得特别大,即便她解释了也还是面色淡淡:“也不是那次。”
还不是?
陆子衿愣了愣。
难道她在更早以前见过崔久?
她不耐烦一直猜,便道:“我确实是不记得了,还请崔副使明示。”
崔久淡淡一笑:“是兴和二年秋……”
陆子衿又是一愣。
兴和二年,对她而言,发生了不少事。
那年春天,她进京时正逢殿试放榜。
少年状元,白马御街,是她第一次见到池长庭。
那年夏天,她与郑余议定了婚期。
消息送来时,她刚见到年幼的太子李俨,心中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但自己掐断了。
那年秋天,她启程返乡,备嫁郑氏。
那是她最茫然的一段日子,觉得失去了什么,又对即将得到的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她有见过崔久?
“没印象了。”陆子衿如实答道。
刚摇头,却想起来了。
兴和二年秋,她回吴县途经襄阳时,借住在世交刘氏家中。
正逢刘氏家中有一群小少年聚宴,听说她在刘家,便通过刘家姑娘请了她出面品评书画。
她当时心绪不宁,便只随意翻看点评了几人。
刘家姑娘特意指了一人,问她如何。
她看了一眼,见是个十一二岁的美貌少年,便笑道:“此子容仪甚佳。”
……
此子容仪甚佳——
原来这句话是她说的啊……
“看来陆使还是有印象的。”崔久微笑。
陆子衿讶然失笑:“原来是崔副使,实在没料到……惭愧惭愧。”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看不出崔久是个这么记仇的人。
“当年陆先生有看过我的字么?”
陆子衿笑着摇了摇头:“当时确实有些心不在焉,许多人的字画都没仔细看。”
崔久因为写得一笔好字被召为中书舍人,想必年幼时也不会太差,原来是伤了自尊,不过惦记到现在,也是不太好理解了,毕竟现在已经不年幼了。
“当时心不在焉,是因为与郑氏的婚事吗?”崔久如平常一样笑得谦逊有礼,仿佛没发觉自己问得太过深入。
陆子衿眸光微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今夜凶险未卜,崔副使却从容闲雅,实在令人钦佩。”
崔久也笑道:“今夜凶险未卜,有些话,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陆子衿失笑:“若是今夜有惊无险,却话说太多,日后相见岂不尴尬?”
崔久凝视着她,轻声道:“今夜过后,我们算是同生共死过了,我……难道没有什么不一样吗?”
陆子衿笑了笑,正要开口,突然,门外传来姚文举欣喜若狂的声音:“禀陆使!西宫得手!”
她霍然起身,高声道:“请于阗王!”
姚文举振奋领命。
她含笑回头,崔久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不由心中一叹。
还是要尴尬了……
……
匈奴使者与于阗国相的首级往于阗王面前一放,于阗王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上。
池长庭说得不错。
西域诸国常年受突厥武力威吓,崇尚实力为尊。
于阗王见他们一行人凶残不下突厥人,态度就软了许多,甚至主动提出送王子为质。
“不如就由崔副使陪同于阗王子回京?”陆子衿询问地看向崔久。
崔久眸光一冷,蹙眉看她,道:“于阗自会派遣使团护送王子,何须我们再分出人手陪同?”
邓卫也反对:“谁知道于阗王会不会出尔反尔,万一赴京半路反悔,崔副使岂不危险?倘若我们多分兵一些护送崔副使,到了康居却要捉襟见肘!”
陆子衿想想也是,就没有再坚持。
众属官告退时,崔久冷着脸留了下来。
门一关,便咄咄质问:“陆使这是要以权谋私,将下官调离眼前?”
陆子衿微微一笑:“是啊!”
崔久顿时噎住。
陆子衿语气微缓,道:“辛苦了一夜,崔副使去休息吧。”
崔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陆子衿笑道:“崔副使不想休息,本官却是累了。”
崔久轻叹,行礼告退。
回到自己屋里,和衣在床上躺下。
阳光透过窗纱,再被床帷一拦,到了他眼前,光线蒙昧似昨夜的烛光。
烛光下,她眼里笑意坦荡,坦荡地笑他记仇。
怎么会记仇?只是记着她而已。
那年襄阳初见,一袭青衫,压下世间百媚千红,给了年少的他太多震撼。
有了一见,才有后来的品评书画。
只是想引起她刮目相看,想同她说上几句话。
可惜她连看也没看他的字画,只笑着瞥了他一眼,玩笑似地同刘家姑娘说道,此子容仪甚佳。
只要被她夸了,哪怕是夸容貌,他当时也是高兴的。
然而她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次返乡,是要回去嫁人……
但其实她嫁不嫁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知道姚无忌的奋不顾身,知道许航的痴情守候,知道有许多人仰慕她。
但没有人能打动她。
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打动她。
那个他梦寐以求了十几年的女子,十几年来,他都不知道如何靠近。
第600章 生死问——陆子衿番外(三)
于阗国质子启程次日,陆子衿婉拒了于阗王的热情挽留,率使团继续西行。
经疏勒、宁远,到康居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西域风土与中原大不相同。
此时在京城,定然已是雪压檐角,梅绽窗前,康居却暖和许多。
比江南的冬都要暖。
不过在常住京城之前,她一直游历四方,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只有些可惜离京时小徒儿备的一箱茶已经见底。
陆子衿抿了一口茶,道:“现任康居王窝墨不是康居人,而是宁远人,宁远勾结突厥攻破康居,以宁远左侯窝墨窃居康居王位,康居臣民必不会效忠窝墨,我们只需拿下窝墨及其亲信即可!”
此时,他们在距离康居国都五十里外的一处行馆中,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邓卫皱眉道:“窝墨毕竟是康居王,住在王宫里,不比于阗的突厥使者住的是离宫,两者防卫级别必然不同,我们现在只有五十余人,要如何闯入康居王宫拿下窝墨?”
康居和宁远都受突厥控制,为了行踪隐蔽,陆子衿让姑臧军大部队从宁远国南面绕行,只带了五十精锐潜入康居境内。
“不用闯,我们是使臣。”陆子衿道。
邓卫变了脸色:“我们只有五十人!”
陆子衿摇头:“五十人太多,会令对方警惕,二十人足矣。”
邓卫呆了呆。
这么瘦瘦弱弱的一个女人,竟然比池长庭还猛?
他发呆时,陆子衿还在继续布置:“……明日就由郭县主与本官一同进王城——”
“不可!”
“不可!”
异口同声的是邓卫和崔久。
邓卫没留意崔久,顾自怒道:“就带二十人,还是你们两个女人去?你是不是连带的二十人都要从姑臧军里挑?”
姑臧军都是女兵,连护卫都从姑臧军挑,那就都是女人了。
陆子衿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全员女子未免有些奇怪,还是要择选一些武艺高强、但看起来文弱一些的,勿论男女。”
邓卫气得脸皮都抖了:“就算要令对方大意,也不能这样冒险!万一出什么意外,让我怎么跟池侯交代!”
这话说完,屋里诡异地静了一瞬。
陆子衿笑了笑,道:“多谢邓郎将的关心,不过我等离京,原本就不是来游山玩水,不敢说九死一生,刀光剑影却在所难免,我身为正使,当不惜此身!”
因是女子,说着再凛然的话,嗓音也偏柔软。
这般柔软,却说得邓卫哑了声。
“还是我去吧!”崔久突然开口,“我身为副使,也当不惜此身。”
陆子衿转头看他,只觉他一双眼黑黢黢的,看着有些可怖,仿佛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呢?
她也懒得多想,莞尔答道:“对,你是副使,我是正使,于阗距离康居也没多远,也许康居王已经知道此番出使西域的使臣是名女子。”
“上国天使,安拜小邦之主?康居小国,副使足矣!”崔久寸步不让。
陆子衿刚要开口,又被他抢断:“何况陆使手无缚鸡之力,真有变故,反倒无所助益!”
无所助益就是说得客气点,但在座都听得出他真正想说的是,出了变故,陆子衿就是个累赘。
屋里再次静下,鸦雀无声。
陆子衿神色淡淡,崔久目光冷冷。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邓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困惑又忐忑。
崔氏虽然不是东宫铁杆,但对东宫一直很友好,这回出使,正副使之间也很融洽。
因陆子衿带了一箱的茶叶,崔久还经常来讨茶喝。
每每相对品名,谈笑风生,他都默认这两人私交匪浅了。
怎么突然开始闹矛盾了?
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是赞同崔久的,但池侯给的交代是让他襄助陆子衿,这……
到底帮谁呢?
郭凉就没什么犹豫的,直接皱着眉将手扶上刀柄。
她是奉太子令护卫陆子衿,自然无条件站在陆子衿一侧,谁不听话,就把谁绑了,以理服人这一套她没兴趣。
剩下一个姚文举跟两边都没交情,自知人微言轻,悄悄退了半步作壁上观。
就在众人以为正副使之前必有一争时,陆子衿忽然一笑,竟然点了头:“崔副使所言极是!”
连崔久都愣了。
陆子衿含笑道:“本官虽是正使,可一旦动武,却是要拖累旁人。”
崔久脸色一变:“我——”
“那就请崔副使代本官走这一趟吧!”
崔久哑住,一时不知所措。
刚才乍一听她大胆的计划,气涌上头,说话冲了点,但听到她说出“拖累”二字,心里就慌了。
原本是要圆一下话,可……这就同意了?
怎么觉得怪怪的?
崔久疑惑地看着她。
陆子衿微微一笑,道:“明日,就请崔副使以本官的身份请见窝墨吧!”
“噗——”
邓卫没忍住,口水都喷了出来。
郭凉和姚文举也忍笑低头。
崔久一张俊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
陆子衿看够了之后,笑道:“这也是为大局计,总是女子更能让人放下戒备,崔副使要是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可以!”崔久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既是为大局计,并无不可!”
陆子衿看了他一会儿,笑意渐深:“崔副使大义!”
崔久脸上微微泛红,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热,仿佛还想要更多夸赞。
陆子衿正想着要不要多夸一句,这时,邓卫突然一拍大腿:“对!大丈夫不拘小节!我就扮作郭县主去!”
……
邓卫的提议被全员否决了。
虽然也风传姑臧县主身高八尺,腰带十围,嗓门大过男子,但粗壮到邓卫这个级别也是有点过了。
崔久就不同,还没换上女装,只是将男子发髻解开,墨发垂肩,便美得有些雌雄难辨了。
侍女为他梳妆时,他面上镇定,眼里却很别扭。
陆子衿突然有些感慨,道:“时下着男装的女子不少,很少会有人觉得不妥,甚至还会赞一声英姿飒爽,或者巾帼不让须眉,但如果要男子扮作女装,说法就不一样了——”
哪怕事出有因,男人们还是会觉得屈辱。
但当年向李俨提议乔装时,李俨却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作寻常事,等闲视之。
不过这种事,能做到等闲视之的男子确实不多。
“乔装只是一种手段,崔副使不必太在意,本官有此提议,也并非戏谑。”陆子衿温声安抚道。
崔久从镜中看她,面上隐约微红,低声道:“先前,我……都是气话,冒犯了……”
陆子衿摇头笑道:“崔副使说的都是实话,谈何冒犯?”她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崔久默了片刻,突然问道:“若我一去不回,你会如何?”
陆子衿想了想,道:“会为你收尸——”
第601章 生死问——陆子衿番外(四)
次日清晨,送走崔久时,陆子衿听到邓卫在后面小声嘀咕:“崔副使这……使美人计都够了……”
等她回头,邓卫迅速收起鬼祟表情,一脸沉痛:“崔副使大义为国,实乃我辈楷模!”
陆子衿莞尔一笑,道:“崔副使大义,我们也不能光在这里看着。”总不能干等着收尸。
邓卫立即挺直腰板,肃然道:“陆使尽管吩咐!”
“你派一人快马去同姑臧军会合,明日天黑前务必要到这里,其余人乔装进城,留意王宫动静。”
“是!”邓卫应得响亮,应完却面露忐忑,“要是姑臧军来得不及时,崔副使会有危险吗?”
陆子衿叹了一声,道:“危险总是有的,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便率军攻破王城,为郭县主和崔副使报仇,若姑臧军不敌,就回陇右借兵再战!”
邓卫脸都白了:“真、真至于此?”
“也不至于如此,”陆子衿道,“郭县主武艺高强,应该不会有事,顶多折损崔副使一人。”
邓卫眼神颤颤:“崔副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跟崔氏交代……”
陆子衿不由侧目:“你还要跟崔氏交代?”
邓卫讪讪:“那倒也不用……”随即肃容,“我要跟自己交代啊!出使之臣少了谁都是我的责任!”
陆子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邓卫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问道:“末将说错什么了?”
陆子衿一笑,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池侯慧眼识珠。”
邓卫虽然憨直,还有些瞧不起她的女子身份,为官,老母鸡似地将每个人纳入羽翼。
池长庭看人一向挑剔,独独看重邓卫,估计就是冲着这份可靠。
邓卫老脸一红:“你怎么看出来的……不、不是,也没有那么好……”
陆子衿笑。
其实真没那么危险。
这个计划是陆子衿同康玉娘反复确认过后才定下的,如果胜算不大,她也不会制定这么一个计划。
崔久那么问她时,她只觉得好笑。
年轻人就喜欢作一些慷慨悲凉、生离死别的假设。
何至于此?
……
腊月二十九夜,姑臧军赶至康居王城近郊,隐在一片密林中。
倘若城中探子传出急讯,只需一声令下,三千姑臧军就会攻入王城,营救郭凉与崔久。
当然,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就是姑臧军也攻不下康居王城。
如果那样,郭凉与崔久危矣。
当然,根本不至于此,甚至也没用上军队。
腊月三十,午。
数十名康居大臣亲临行馆,迎康玉娘回宫。
崔久就站在为首的老臣边上,着绯衣,执使节,面若芙蕖,毫发无伤。
陆子衿朝他赞赏地笑了笑。
他垂手捏了捏衣袖,俏脸微红。
……
夜宴笙歌,款待中原来使。
宴罢,陆子衿留了使团诸人议事,直至深夜方散。
只有崔久坐着没起:“下官尚有回禀。”
陆子衿道:“今日已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崔久纹丝不动:“关于窝墨的处置。”
陆子衿看了他一眼,看不出真假,不过她也无所谓崔久要说什么,便点了头。
崔久留下后,说的确实是窝墨:“下官以为,窝墨受突厥人指使,窃居康居王位,与康居有深仇大恨,死有余辜,若要彰显恩威,杀了窝墨也一样。”
方才陆子衿提及窝墨时,是觉得窝墨死而无益,更倾向于留窝墨一命,以彰显恩威。
当时崔久没说什么,原来心里是反对的。
陆子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窝墨欺辱你了?”
崔久顿时涨红了脸,噎了许久,道:“他是欺辱你!”
陆子衿微怔,随即失笑。
崔久以她的身份出现在窝墨面前,还真说不清是在欺辱谁。
“委屈崔副使了。”陆子衿缓了语气安慰道。
崔久看着她目光闪了闪,突然低声道:“你在城外,可有一丝一毫担心我?”
陆子衿忍俊不禁:“怎么会只有一丝一毫?本官在城外自是万分心系崔副使!”
崔久噎了一会儿,淡淡道:“那是,我要是有什么不测,这次行动也就失败了。”
陆子衿含笑点头。
崔久捏了捏茶盏,幽幽道:“若换成池侯,陆使也是如此吗?”
陆子衿突然觉得这年轻人怪可爱的,怎么就扯上池长庭了呢?
但既然问了,她也没什么不能答的:“若是池侯,本官丝毫不会担心,以池侯的勇武,便是单刀赴会,拿下窝墨也不成问题。”
崔久突然猛灌了一口茶,那架势,就跟喝闷酒似的。
陆子衿知道他误会了她和池长庭的关系,但也懒得解释,端起茶,道:“崔副使若是无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今日辛苦了。”
崔久又喝了一盏闷茶,才磨磨蹭蹭起身。
迈出一步,又回头看她:“下官今日也算立了一功,不知能否得陆使亲自相送?”
陆子衿也是不太懂。
就算她起身相送又能如何?
本来挺稳重一年轻人,自从上次把话说出来后,就越来越幼稚了。
不过她还是起身了。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时,突然,响起了钟声。
钟声悠长,绵绵远远,似飘向了天际。
陆子衿下意识往夜空寻找星月。
离了中原,要确认时辰就只能观天相。
可一抬头,却不见月影。
“子半时了。”崔久转过头看她。
冬夜的天空星子零落,他眼里却溢满星光。
陆子衿突然有些怔忡。
子半时,新旧交替。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不知今年新帝会改什么年号?”他语声轻柔地说,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诉说着欢喜。
陆子衿微微一笑:“一定是个好年号。”
想起新帝登基,她心里也是欢喜的,甚至因此第一次起了思归之情。
“待康居内政稳定下来,我们也可以折返回国了,我既想着回去,又不舍回去,回了京城,就再没有这样朝夕相处的机会了……”
殿宇深静,耳畔低喃。
气氛过于美好和暧昧,似乎挺适合萌生一些情愫。
可惜她从少女时就不吃这套,何况如今。
“崔副使——”她笑了笑,“等康居内政稳定下来,我们就要联合于阗攻打宁远了,本官真的十分钦佩崔副使还这么有闲情雅致!”
第602章 公与私——陆子衿番外(五)
夺回康居王位后,当务之急,就是册立新王。
当年康居被突厥和宁远联手攻破后,王族中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留。
眼下能找出的王族血脉就只有康玉娘一个。
但康玉娘原本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对政事一窍不通,勉强登上王位,也镇不住场面。
多方商议之下,决定奉康玉娘为摄政公主,另外派人四处寻找王族后裔。
而摄政公主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处死窝墨,发兵宁远,报灭国之仇。
虽然命令是康玉娘下的,但攻打宁远国的事,主要由陆子衿与康居国相商议决定。
单凭康居国如今的兵力,根本无法同宁远国对抗,不过加上郭凉的姑臧军就有的一拼了。
但这样还不够——
“该于阗王表示一下诚意了!”陆子衿道。
“就由下官前往于阗国请兵吧!”崔久起身请命。
他去确实是最合适的。
陆子衿举杯相敬:“待攻破宁远之日,再敬崔副使三杯!”
崔久凝眸一笑:“待攻破宁远之日,愿请陆使烹茶一品!”
陆子衿欣然点头:“理所应当!”敬贺有功者,烹茶算得了什么?
崔久虽然没事就想谈情说爱,但有事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二月初,崔久从于阗国传来消息,于阗王已经应下出兵之事,约定三月初一会师宁远王城。
二月二十,康居国摄政公主亲率大军征宁远国。
三月初一,康居大军于宁远国王城下,斩杀前康居王窝墨以祭王旗,与于阗大军东西夹击,破宁远王城,生擒宁远王。
“陆使还记得答应过下官的话么?”宁远王宫的宫灯七彩缤纷,将他的脸照出迷离明艳的光泽。
陆子衿目光闪了闪,将举起相敬的酒盏放下,笑道:“庆功宴当即,崔副使不喝庆功酒,反而要饮茶?是不是有点扫兴?”
崔久微微蹙眉,满眼写着“你不是要耍赖吧”。
陆子衿沉吟片刻,叹道:“不瞒崔副使,当日应下烹茶之诺后,本官回去想挑拣出品相较佳的茶叶以供庆功,不想这一年下来,京城带出的茶叶已经差不多耗尽了,只剩下一些残渣,还请崔副使宽限些时日,待本官在宁远王宫中找找有没有好茶。”
崔久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道:“下官听说,在宁远王宫有一座高台,可以俯瞰整个王宫,每当有臣子立下大功,宁远国王便会亲自在高台上为功臣亲手炙羊。”
陆子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着点了头。
宁远国是不是有这么个庆功传统她不知道,但烹茶这件事毕竟是她理亏,崔久趁机提出别的要求也无不可。
何况这要求并不算过分。
只是有功的也不止崔久一个,陆子衿索性把郭凉、邓卫等人都喊上,登高台,架篝火,炙烤嫩羊。
她才刚握上木叉,就被邓卫嚷着“怎么能让女人干这种粗活”抢了去。
接着,一路闷闷不乐的崔久也默默上前帮忙。
大约是生气了,看也没看她一眼。
陆子衿觉得有些好笑。
这种借机独处的把戏,要么用来对付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要么就是你情我愿心照不宣,想哄她?
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就算没有两个人长时间的独处,短暂独处还是能捕捉到的。
邓卫和郭凉同下属将领喝酒时,崔久突然开口:“陆使一心为公,当真没有一点私?”
说话时,瞥了她一眼,手中翻烤的羊肉没有停下。
陆子衿看着他手中翻烤的羊肉,笑道:“人怎么会没有私心?”
他蓦地停下动作:“你的私心是什么?”
“功成名就。”她说。
人怎么会没有私心?
她自幼颖悟,喜读诗书,加上祖母刻意的栽培,至十二岁上,便才名远扬。
读书启智,也令人不甘困囿,于是她走出了家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直至兴和二年,一纸家书,将她拉回现实。
身为女子,身为陆氏嫡长女,她的归宿,是联姻,是嫁人。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终点是嫁人。
那年她在京城偶然看到人群中光芒万丈的池长庭,心里又悲凉又嫉妒。
她觉得她也应该可以。
然而并不可以。
原以为自己将止步于此,幸运的是,她嫁的是郑余。
郑余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一直这么认为。
他因为先天不足没有入仕,自幼陪伴他的除了药罐,便是家中藏书。
她这半生,遇到过许多才华横溢的人。
在她眼里,池长庭太过狂妄,萧琢不够自信,苏瑾为仇恨所缚,没有一个人能如郑余一般玉华温敛。
他是良师,是益友,是她命中的贵人。
著书,解经,执教睢阳,继而受召御前,为皇子讲经。
他懂得她的不甘,一步一步将她推到世人面前,成全她的野心。
直到临终,他也是劝她出走郑氏——
子衿,我第一眼看到你,你的眼神是一种被困住的不甘,我懂得这种不甘,所以不想困住你;
我还在时,郑氏于你尚有助益,一旦我不在了,郑氏妇的身份就会局限你;
你走吧,回陆氏去,有朝一日,你以女子之身功成名就,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让我也欢喜骄傲……
……
“入仕,为官,功成名就,彪炳史册——”她含笑看了崔久一眼,“我的私心,和你们一样!”
崔久怔愣许久,低声道:“我不是……”
陆子衿“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看着他手中羊肉。
“我从开始读书,就知道自己将来要走什么路,要……娶什么人……从前觉得无望,便这么走着,可那日朝会,你自请出使康居,我才明白为什么我追不上你的脚步——”
他凝视着她,声音又轻又柔。
“我那时想,我已白白耽搁这么多年,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遗恨终身!”忽而一笑,语气有些调侃,“平常教训十三郎时,他总说,再不闯祸他就大了,大了,就没理由不懂事了,我现在也觉得,再不努力争取,我就老了!”
陆子衿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笑了笑,道:“你老不老我不知道,但你这羊肉再烤下去,就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