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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七年柊     东宫藏娇txt下载     东宫藏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78章 秦归之死(一)

    乾封二年,四月。

    大理寺狱。

    不见天日,不知岁月,不论昼夜。

    这样的地方能轻易消磨人的精气神。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消磨。

    狱卒看了一眼牢中关了一个多月还神采依旧的男子,不期然对上他瞥来的目光。

    那目光明明温文含笑,不知为何,却令他背脊发凉。

    他忙不迭低头躬身,朝男子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就是那边。”

    竟然有人探狱?

    秦归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站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迎了几步到牢门前,含笑垂手而立,如同庭前迎接贵客的主人。

    探狱的人走到牢门前约五步远,就不再靠近了。

    黑色宽大的斗篷笼住全身,帷帽上的黑色纱幕一直垂到肩膀,从上到下,一丝头发、一寸肌肤都不露,只有斗篷底下,些微露出一角鞋尖,素白,染尘。

    秦归多看了一眼那对鞋尖,叹道:“公主千金之躯,何苦来这种污糟之地?”

    那人身形一僵,沉默良久,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还不死?”

    秦归笑了笑,抬起头,将她略略打量了一遍,面露怜惜:“公主消瘦了许多,无论如何,总是要善待自己啊!”

    宽大的袍袖下,尖细指甲掐进手心,她冷笑出声,语气不自觉尖利:“你这么善待自己,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目光骤缩,缩成黑黢黢一团,仿佛藏了一只不见底的漩涡,将所有情绪在瞬间卷入深渊。

    公主虽激愤之中,也被他这一变色惊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又笑了起来,轻叹道:“但凡再对自己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

    “但凡再对自己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少女于坟前怜惜轻叹。

    那是兴和元年的九月。

    在吴兴郡乌程县西郊,那座坟,是他生母的坟。

    母亲未婚有孕,直到他九岁时,才在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的帮助下,找到了他的生父。

    然而可笑的是,他的生父,那个位高权重、妻妾成群的吴兴郡王,却因此对那名年仅十四的少女一见倾心。

    千里寻夫,成全的却是丈夫和别的女子。

    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丢下他去了。

    那少女见了她的尸身,只是轻叹一声,随后帮着料理了母亲的后事。

    “你会嫁给姚无忌么?”他问道。

    他觉得,母亲应该很在意这个问题。

    “怎么会?”她失笑,“我早有婚约在身。”

    “如果没有婚约呢?”他难得固执地揪着一个问题。

    少女转头看他,淡淡一笑:“姚无忌怎么配得上我?”

    他愣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少女笑了笑,温声问道:“你还要进吴兴王府吗?”

    他抚摸着怀里母亲的牌位,摇头。

    姚无忌对他们母子的憎恶,不会因为母亲自缢身亡而动摇。

    “那要我送你回江都吗?”

    他还是摇头。

    他虽然随母姓秦,却不在江都秦氏族谱上。

    这些年,他们母子并没有少受族人白眼。

    少女虽然有些意外,却没多问,只道:“你若有别的去处,我可以派人送你。”

    他仍然摇头:“不必,我自己走。”说着,便向她施礼辞行。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直到他走出十来步,才在他身后唤他。

    “我虽施恩不图报,但你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她语声带笑,好似同他玩笑。

    秦归回头看她:“陆姑娘说施恩不图报,却想要我谢,岂不自相矛盾?”

    陆子衿摇头:“图不图报是我的事,知不知恩是你的事。”

    秦归淡淡一笑:“所以陆姑娘打算教我做事做人?”

    陆子衿语噎良久,叹道:“我与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有什么资格教你做事做人?只是你小小年纪,言辞狡黠锋利,处事冷静薄情,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他笑吟吟道:“我小小年纪,父不认,母新丧,若不狡黠锋利、冷静薄情,又该当如何?”

    陆子衿再次被他噎了许久,最后摇头失笑:“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她踌躇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便施恩图报一回——”

    “图不图报是你得事,知不知恩却是我的事。”他含笑打断了她。

    陆子衿无语看了他一阵,叹道:“我只盼你日后善待自己,你生得聪慧,这一生原应为自己而活……”

    ……

    当年陆子衿那句话,应该是劝他不要沉溺仇恨吧?

    他那时突逢大变,又年纪尚幼,言辞确实有些尖锐,但陆子衿的话,他却一直记着。

    他也确实没有沉溺仇恨,一直很认真地善待自己。

    没有认真报过仇,也没有认真报过恩,没有为了谁冒险去做过什么事。

    只是,为什么会断了一根手指?

    又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还是落得如此地步?

    但凡他再对自己好一点,多为自己考虑一点,那天都不会着魔似地闯禁宫弑君。

    真是疯了……

    他长长叹了一声。

    耳畔再次传来公主怨毒的话语:“……落到这样的地步,是报应!兄长这样器重你,你是怎么对他的?周仪何辜?你为什么要害他家破人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没死?”

    秦归笑了笑,又叹道:“赵王殿下器重,秦某确实受之有愧,实在是秦某结识魏王殿下在前;”

    “至于周仪——“他怜悯地看着公主,“公主实在情深,时至今日,还放不下周仪——”

    公主嘶吼一声,猛地扑到门栅上。

    帷帽被门栅撞飞,露出一张瘦到下巴尖刻的脸。

    “你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要害我!”她眼里红得似充血。

    秦归却笑了:“这怎么说呢?公主钟情周仪的事,不是秦某,也会有其他人传到赵王殿下和贵妃耳中,贵妃爱女心切,陛下乾纲独断,这都是必然的事,全都推到秦某头上好像不太合适吧?”

    上洛公主咬牙瞪着他,字字句句都不知如何反驳。

    可她知道,不是这样。

    旁人传这话未必有这个结果,是秦归传的,才有这个结果!

    “哎……”他又叹了一声,“没想到周仪对亡妻如此情重,竟能做到这份上,大约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

    ……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

    这句话,是姚无忌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姚无忌就死了。

    死在苏瑾即将劫囚成功之际,死在多看了陆子衿一眼……

第579章 秦归之死(二)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

    姚无忌说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你幼时从未在我身边待过,却是我所有孩子里最像我的那个。”

    他听得笑了。

    他像姚无忌?

    他会像姚无忌一样明知是陷阱也往里跳?

    ……

    兴和元年离开乌程后,隔了十一年,他才再次见到姚无忌。

    兴和十二年冬,他奉魏王李修之命,南下沟通吴兴郡王姚无忌。

    结交李修也是偶然。

    看淡了恩和仇,人难免有些无聊。

    于是当他路过京城,遇到还什么都不是的李修时,觉得可以给自己找点事来做做了。

    李修既然什么都不是,勾结有实力有野心的藩王是条捷径。

    意外的是,姚无忌竟然一眼认出了他。

    “池长庭手里有穆鸿案的线索,你去解决池长庭,本王就让你娘的牌位进王府!”他说这话时,表情既冷傲又隐隐忌恨。

    姚无忌忌恨池长庭,这点让他很感兴趣,也就不去在乎姚无忌误会他的来意了。

    “池长庭手里的线索怎么拿到的?”

    姚无忌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但那个称呼唤出口,却是无比温柔。

    “是子衿,”他语气有些叹息,“当年穆鸿南下时,她也在吴兴,她那样聪慧,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让她觉察出来。”说着,竟还露出笑意,“她回来了。”

    陆子衿回来了,丧夫大归。

    秦归觉得有意思极了:“陆子衿特意回来,把你的罪证交给池长庭?”

    姚无忌的脸色果然变得很难看:“杀了池长庭,本王就让你和你娘上姚氏族谱!”

    秦归对改名姚归兴趣不大,但他还是答应了姚无忌。

    因为,那人是池长庭。

    这些年,他从太多人口中听到池长庭这个名字。

    他习武时,有人说池长庭是练武奇才,日进千里;

    他弹琴时,有人提池长庭奉旨抚琴,艳惊四座;

    他出谋划策时,有人赞池长庭惊才绝艳,聪敏绝顶。

    听得久了,便对这个人起了好奇。

    有机会,确实值得一会。

    他看一个人,都会先看这人的弱点。

    拿捏住一个人的弱点,那人就会变得好相处许多。

    池长庭的弱点,很多人都看得出来,是他的女儿。

    听说东宫和齐国公府每每赏赐池长庭,都是挑些闺阁女子喜欢的玩意儿,大约觉得哄好了池长庭的女儿,就等于哄好了池长庭。

    李修甚至心心念念想做池长庭的女婿。

    “池长庭丧妻多年不娶,定然对独女极为疼爱,且有其父必有其女,池女必然才貌双全,蕙质兰心!”

    然而他去调查池女时,结果却和李修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才貌双全,也没有蕙质兰心。

    只是个养得过分天真的小姑娘罢了。

    他觉得,李修若是还想做池长庭的女婿。这么个小姑娘,应该很容易哄上手——

    但是他失手了。

    兴和十三年,七月。

    吴县,普明寺。

    “多谢先生招待,恐家人寻不见着急,不便逗留!”小姑娘眼神澄澈乖巧,一望见底。

    他起身笑道:“池姑娘请便。”

    待她转身,无声一叹。

    原来小姑娘也不好哄。

    竟然只能用强?

    线报池长庭在普明寺提审穆鸿案人证,与他同时行动的还有吴兴王世子姚伯章。

    他已经将姚伯章下属的行踪泄露给萧琢,以此传到池长庭耳中,既借刀杀人,也想调虎离山。

    但姚伯章毕竟没那么重要,未必能将池长庭的精锐调走。

    再加上池长庭的爱女就差不多了。

    可这姑娘,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子,看似可以随意揉捏,但真的捏下去,她就从指缝间溜走了。

    他实不愿欺负一个弱小的女孩儿,可哄不了,也只能用强。

    池长庭的女儿失踪,果然引开了大部分兵力。

    但那次行动还是失败了,因为错算了池长庭的人手。

    后来他又试探了几次,无论是池长庭,还是池长庭的女儿都让他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尤其那个小姑娘。

    一个对陌生流民都不设防的小姑娘,却对他防得紧,越靠近,就越警惕,特别有意思。

    然而绞尽脑汁,最后还是只能用强。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落入他这个歹人手里的小姑娘特别安静乖巧,连问话也是细声细气,只有蜷在膝上的两只小手暴露了她的紧张害怕。

    “想问什么?”他含笑问道。

    “那天在青蕊园……普明寺,都是故意的吗?”

    细嫩嗓音中一点点的委屈,似羽毛拂过他心口。

    他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眼里。

    她受惊拍开他的手,眸光惶惶不定,左顾右盼着,似乎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高兴。

    看着她如小兽般蜷成一团,他忍不住心生怜惜:“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怜惜安抚的话没说完,他便倒了下去。

    细微的刺痛后,身体在一瞬间就不能动弹了。

    但神智还是清醒的。

    只是迷药。

    他突然想笑。

    弱小可怜的女孩子,原来也有爪子。

    但是这爪子也是软嫩的,挠人不疼。

    “我才不喜欢你!”她收起刚才可怜巴巴的模样,泪痕未干的苍白小脸上露出虚张声势的凶恶来。

    大约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抬起穿着香软绣鞋的小脚,皱起脸,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

    他后来经常会想起这一幕,每每想起,总是忍不住想笑。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但也仅此而已。

    ……

    “你幼时从未在我身边待过,却是我所有孩子里最像我的那个。”

    姚无忌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有点古怪。

    秦归也笑了:“郡王若早点去查大归的陆子衿,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线索是陆子衿提供的,人脉是陆子衿提供的,连给太子的掩护都是陆子衿提供的。

    可以说,姚无忌现在在这里等死,都是陆子衿一手造成的。

    而姚无忌自始至终都没有派人去探那个“陆子衿”的底。

    没有试探,没有阻止。

    任你怎么对我,我都受着。

    直到如今,提起陆子衿,他还是温柔含笑。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他说。

    秦归笑了笑,不以为然。

    哪怕后来断了一截小指,也还是不以为然。

    大约他要是早点警惕起来,也不至于……不至于真的奋不顾身了……

    他不由得想,当年安上门外,姚无忌朝陆子衿走去时,是不是也如他一样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只有那一个人?

    而他如今,真的很像姚无忌了……

第580章 秦归之死(三)

    “奋不顾身……”上洛公主喃喃念了一遍,“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她突然想到什么,震惊得哑了声。

    秦归也收起笑容,目光森冷地看着她。

    上洛公主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随后,眼睛逐渐亮起:“你也有今天!”

    秦归冷冷不语。

    上洛公主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太痛快了!

    秦归也有被人算到无可奈何的一天!太痛快了!

    她一边笑一边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是太子大婚的日子!”

    秦归目光骤缩,阴沉得如万丈深渊。

    “太子根本等不及明年立后,为了早点娶妻,连柩前即位都推了!”她笑着,假意往外面看了一眼,“这个时辰,应该快到陈留侯府迎亲——”

    “轰”的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也不知秦归做了什么,牢房里像是有什么突然炸开,稻草灰尘乱飞。

    上洛公主掩唇咳嗽了两声,忽然看到乱糟糟一片中,逐渐露出秦归的脸。

    一双眼血红似狂。

    上洛公主吓得后退数步,直到背抵上墙,才觉心里定了几分,冷笑一声,大声道:“秦归,你可千万别死!你还没看到她嫁人,没看到她和别人恩恩爱爱,没看到她和别人生儿育女!”

    “你就应该长长久久活着,活着忍受你想要的——”

    “我不想要。”他说。

    眼里的血红迅速褪去,目光冷静得可怕。

    “我没有想要的!”他唇角扯出一丝冷笑,“公主是以己度人吧?永远求而不得的是你!”

    “周仪情愿爱一个庸俗至极的商女也不爱你,他把那个商女的母亲当亲母供养,却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

    “他敬池长庭,护池四,他谁都舍不得伤害,独独舍得伤害你;”他声音渐柔,“你永远得不到他的心,连一丝怜悯都得不到,如今,甚至人都得不到了——”

    “你的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兄长也没了,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得到了什么?“

    “曾经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上洛公主,怎么落得这样可怜?”他语声轻柔,目光冰冷,“你就算活着,还能努力什么?已经没有人爱你了……”

    他看着上洛公主崩溃大哭,看着外面的人被惊动,进来带走了她。

    她离开了很远,哭声还隐隐约约传来。

    真是可怜呐!

    他笑了笑,抬起双手,张开,放在自己眼前。

    他从来不吝于善待自己,这双抚琴的手,一直养护得比寻常女子还要精心,只有两次没顾上。

    一次是苏瑾要断她的指。

    这是万万不能的。

    他也没细想,只知道不可以。

    十指连心,真的很疼,他都疼得直冒冷汗,若换了她,怎么受得了?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那一掌朝地上轰出,也没注意控制内力,如今掌心纹路龟裂,丝丝渗血。

    是筋脉断裂之相。

    没个三年五载养不好吧?

    也许也不用很久。

    他为救她而去,池长庭必然记他这份情,脱身不是问题,再帮着疗伤也是举手之劳。

    可是养好了又如何?

    五弦委婉,谁解悲欢?

    他不会死,

    阿娘死了,姚无忌死了,苏瑾死了,周仪也死了。

    只有他不会死。

    他有无数种方法让自己活下去。

    可是,活着还能干什么?

    看着她嫁人?看着她和别人恩恩爱爱?看着她同别人生儿育女?

    那样的话,挺没意思吧?

    他若是出去了,总要将她抢来才甘心。

    可是抢过来后,一定是日日哄着她、护着她,她皱一下眉就揪心,哭一声就痛心。

    此后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喜怒哀乐都系在了一人身上,甚至连性命也交给了她,她要他活就活,她要他死就死——

    不是和阿娘一样?

    他怎么能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如果不将她抢来……

    “我只要一想到他爱着别人,便觉得人生无望——”

    “我活着一日,就会痛苦嫉妒一日,我不能令自己冷静,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同别人抢他,他就会更加厌恶我,而我又会因他的厌恶更加疯狂……”

    当年他听到阿娘这些话时,就猜到她已经存了死志。

    她无法令姚无忌爱她,也无法看着姚无忌爱别人。

    横竖都不行。

    就像他现在这样。

    每一条都是令人窒息的死路。

    他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攥紧手心。

    内力疯狂冲击筋络,疼得他无比清醒。

    他不想要。

    他不想受人主宰。

    不想像阿娘一样疯狂和绝望。

    他什么也不想要。

    不想要她……

    剧痛席卷全身,神智渐渐模糊……

    恍恍惚惚,看到前方停着一辆马车。

    他下意识朝那马车走去。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白净净的小脸,杏眸明澈,似一泓秋水,惊艳而好奇地朝他望过来。

    他忍不住扬起唇角,长揖道:“江都秦归,幸会池姑娘!”

    她低低地惊呼一声:“你就是江都秦归?”又面露疑惑,“你怎么认得我?”

    他笑了起来。

    盛夏正午,阳光明亮得几乎看不清她容颜——

    “秦某心慕姑娘,久矣……”

    (秦归番外终)

第581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一)

    乾封二年,四月初八。

    新帝即位,同日,诏立皇后。

    入夜后,池棠梳洗罢,换上寝衣,一进寝殿,就见皇帝陛下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不由瑟缩了一下,讷讷道:“今天有点累……”

    这可是登基大典啊!

    虽然不是她登基,但她作为皇后也累啊!

    皇帝陛下却还很精神,主动关怀道:“累了?我抱你去榻上!”

    池棠撇了撇嘴,正要求饶。

    这时,门外忽然来报:“皇后娘娘,昙花开了!”

    池棠精神一振:“开了多少?”

    外面兴奋答道:“全都开了!”还很谄媚地加了一句,“陛下与娘娘圣德广沐,宫里的昙花一夜全开了!”

    池棠一下子蔫了回去,有气无力地说:“沐了圣德的都搬出去,换一批来沐……”

    谁要它们现在开?再过五个时辰开不是更有个性吗?

    李俨见她怏怏不乐,安慰道:“事过境迁,如今也无人盯着昙花一事了,陆七便是照常议婚也无妨。”

    池棠叹道:“没人盯着,可都记着呢!衫衫可以不在意,可是……总是没意思。”

    话都放出去了,就算没人盯,做不到的人也没脸上门提亲。

    池棠愁了片刻,挨着皇帝陛下央求道:“陛下你帮忙想想办法呗?”

    谁知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皇帝陛下竟断然拒绝:“朕只想办法如何娶到阿棠,旁的女子,朕想不出!”

    把池棠噎得哭笑不得。

    **苦短,李俨并不想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搂住她低声劝道:“你不是累了吗?早点歇息吧?或许明日就有好消息了……”

    ……

    第二天上午,果然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是陆子衫亲自送来的。

    “种出来了!种出来了!”陆子衫一路跑着进了安仁殿,满脸慌张,“阿棠!昙花开了!昙花在白天开了!”

    池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人种出昼放的昙花了?”

    陆子衫疯狂点头。

    “这不是好消息吗?”池棠不解,旋即一惊,“难道种出昙花的人又老又丑?”

    “那倒不是……”陆子衫脸红了红,“挺年轻的,长得也还行……”

    池棠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好几遍,道:“我以为你是想看到昙花昼放的?”

    陆子衫羞恼地瞪了她一眼:“你没听说过叶公好龙吗?”

    池棠愣了愣,拍桌狂笑。

    陆子衫皱着眉走过来推了推她:“皇后娘娘,注意下形象!”

    池棠顺势抱住她在榻上滚了两圈,又笑了好久,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所以、所以你是看到、看到昙花害怕了吗?”这么一说,又觉得好笑得不行,“你是觉得白天开的昙花太妖孽?还是种花的人太诡异?会不会是什么妖精变的来勾引你?”

    池棠越说越起劲。

    “以前从未听说昙花可以白天开,会不会是花神被你的执着感动了,人家叶公就是感动了真龙,你这应该是感动了真昙花,说不定那人带来的昙花就是他自己的真身!”

    陆子衫挠了她一下,哈哈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神神叨叨的故事?都不喊我一起听!”

    “朱师叔怕我在宫里无聊,给我搜罗了好多民间话本,回头你挑几本回去看——”大方地说完,又小气地补了一句,“看完要还我!”

    “瞧你小气得!”陆子衫朝她皱了皱鼻子,“你让人把书单抄给我,我自己去坊间买,谁跟你似地出不了宫!”

    “谁说我出不了宫?”池棠骄傲道,“陛下说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宫规不许就改宫规!”

    陆子衫连声啧啧。

    “不对!”池棠回过神来,“我们不是在说叶公好龙、不是,说感动花神,不——你到底慌什么呢?”

    陆子衫出了一会儿神,幽幽叹道:“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也不记得是几岁了,有人送了我一盆昙花,我就一直盼它开花,可它要夜里才开,于是我每天晚上守着它,后来它终于开了,我却睡着了没看到……”

    “小孩子熬不了夜啊!”池棠道。

    陆子衫叹气:“现在是知道了,可当时好失望,而且那盆昙花开了一次就死了。”

    那真是很遗憾了。

    池棠也叹气了:“我以前养过兰花,也是没开花就死了。”

    陆子衫不屑:“没开花就死算什么?我这是开了没看到!它开花不给我看,生气!”

    池棠不甘示弱:“没开花就死说明它都懒得开花给我看!”

    陆子衫想了想,点头:“好吧!你比较惨!”

    赢了比惨的池皇后心满意足地追问:“昙花死了,然后呢?你就气得非要它白天开了?”

    “呃……差不多吧……”现在毕竟长大了,想起以前的事难免觉得幼稚,陆子衫面色讪讪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你说种不出昙花就不嫁的时候十七岁了。”池棠提醒了一句。

    陆子衫恼羞成怒,大声道:“我那不是为了你吗!”

    池棠想起当初的事,心疼得瞬间放低姿态,抱住她一顿哄。

    陆子衫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又叹道:“这事就像刻在骨子里,我下意识地把它当一回事,但是真的实现了,我又觉得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家种出昙花是想娶你,你就说你想不想嫁?”

    池棠也不懂她在纠结什么,这件事的重点分明是有个深情男儿来向衫衫求亲,昙花什么时候开根本不重要啊!

    “我不知道啊!”陆子衫哀嚎一声,捂住了脸,“太突然了!我其实压根没想过有人会做到,我一看到花开就懵掉了!”

    “那你拒绝人家了?”池棠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

    池棠刚松一口气,又听到她说:“我看到花开就跑了,然后就进宫找你了……”

    池棠默了片刻,问道:“所以那个求亲的人还在你家?”

    “还在吧?”陆子衫猜测道,“我娘应该没那么容易放他走,她看到花开都激动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来向她提亲呢!”

    “又乱说!”池棠捏了一下她的嘴唇,好奇问道,“种花的人什么来历?”

    陆子衫一脸焦躁:“就是那个王黎啊!”

    池棠心中一沉,问:“你不喜欢他?”

第582章 昙花缘(二)

    “你不喜欢他?”

    陆子衫比她更惊讶:“我根本不认识他啊!怎么喜欢他?”

    池棠一愣。

    好像也是哦……

    王黎做了那么多事,唯独没有在衫衫面前出现过。

    旁人眼里,王黎没什么不好的,身家清白,年轻有为,容貌端正,关键还对衫衫很痴情。

    但再好也是旁人眼里的。

    前世的旁人眼里,苏瑾比王黎还好呢!

    “话说……”池棠突然想到一个有点严峻的问题,“你这么跑了,你娘会不会直接帮你把婚事敲定了?”

    陆子衫惊得瞪大了眼:“好像……可能……真的会……不行!我要赶紧回去!”她大叫一声,从榻上跳起来。

    “你回去是要拒绝吗?”池棠忙问了一声。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直接拒绝真的有点可惜。

    陆子衫身形一滞,随即哀嚎着倒在榻上,抱头狂揪头发。

    “我不知道啊!我还没想好!他来之前为什么不打招呼!这么突然我怎么决定?现在但凡出现个愿意娶我的,我爹娘都能直接把我塞过去——”突然语气一收,叹道,“要是大姐姐在就好了,现在家里都没个能管得住我娘的!”

    池棠想了想,道:“先生要是在的话,一定会说——”清了清嗓子,学着陆子衿的神色语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陆子衫击掌大笑:“对对!她就是这样!”

    “所以你还是得自己想清楚!”池棠道。

    陆子衫的脸又垮了下来:“我就是自己想不清楚啊!”可怜巴巴摇着池棠,“皇后娘娘给我拿个主意吧?”

    这个主意可不好拿。

    池棠想了又想,遗憾叹道:“我觉得,婚姻大事,一定要心里非常非常愿意才行,当初陛下说要娶我,我都不知道有多高兴——”

    “那能不高兴吗?”陆子衫睨着她道,“陛下那是什么样的人物?要换了我我也——”

    池皇后倏地瞪圆了眼。

    “也——还是一定不愿意!”陆子衫信誓旦旦。

    这时,外面宫人唤道:“陛下来了!”

    两人忙不迭从榻上爬起来,一顿收拾后,陆子衫又拉着池棠嘟囔道:“你还没给我拿主意呢!”

    池棠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名宫女进殿,禀道:“陛下听说陆姑娘在,就不进来了,只让问娘娘一声,午膳是同陛下一道,还是同陆姑娘一道?”

    陆子衫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小声问:“陛下不是在暗示快滚吧?”

    皇帝陛下人都到这儿了,还问这种话,要是皇后娘娘为了她把皇帝陛下赶走……

    尽管池棠再三保证皇帝陛下和善友爱,绝无赶人之意,陆子衫还是坚定一拱手:“告辞!不送!”

    马不停蹄出了宫门,才想起池棠还没把话说完,陆子衫只好琢磨她前半句里的意思。

    婚姻大事,一定要心里非常非常愿意才行。

    她现在真的谈不上很愿意,那就还是拒绝吧?

    不过……

    想起那个青年红着脸捧着昙花的样子,又觉得心里软软的。

    王黎……

    还是挺好的,也很用心……

    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那就……拒绝得委婉点?

    怎样才算委婉呢?

    到了家门口,陆子衫也没能想出一句足够委婉的拒绝话语。

    “七姑娘可算回来了!”守在门口的仆妇急匆匆将陆子衫往里拉。

    到了母亲虞氏房里,正扶床走的陆小八看到姐姐,立即漾开笑容,奶声奶气喊了一声“家家”,撒手朝陆子衫蹒跚跑来。

    陆子衫忙迎了几步将他抱起,嘻嘻哈哈逗着弟弟玩笑。

    虞氏看着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恨得直咬牙:“你还知道回来!人家王小郎拿着这么大的诚意登门,你倒好!跑什么鬼地方鬼混去了!”

    陆子衫把脑袋往小八怀里缩了缩,小声道:“进宫找阿棠了……”

    虞氏噎得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道:“那是皇后娘娘!你别还跟以前似的唤皇后的闺名!”

    陆子衫撇了撇嘴:“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要是大家都喊她的身份,不喊她的名字,那她的名字还有什么意义?”

    虞氏看着她就觉得手痒:“皇后娘娘的闺名不是还有陛下、太后、太皇太后喊着?用得着你替她担心?”

    陆子衫看了她一眼,认真地说:“阿娘,以前在吴县,你可疼阿棠了,为什么进京后就跟她疏远了?”

    虞氏沉默片刻,挥退了下人,才道:“从前她是个没了母亲的孩子,人又乖巧,还同你玩得好,我忍不住多疼她一些,可后来,她父亲官越做越大,她还得了当今的青眼,也不差我这一份疼爱——”

    “阿娘这话不对!”陆子衫皱眉道,“她就算做了皇后,也还是个没娘的孩子,也还是乖巧的阿棠,还是同我玩得好,你怎么能因为有别人对她好,就不对她好了?你这不就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胡说什么!”虞氏气得拧了她一下,“你现在跟皇后娘娘走得近,不怕别人说你攀附?”

    陆子衫一手抱着小八坐下,一手揉着脸,仍旧言辞振振:“别人要这么说,铁定是嫉妒!我才不管那些嫉妒的小人!有多少人对她好,都比不上我!”

    轻哼一声,又道:“我就攀附怎么了?阿棠就稀罕我,气死他们!再说了,我都攀附了十几年了,他们怎么早不说?非得现在阿棠做了皇后了出来说三道四,也不知道谁比较势利!”眼珠一转,斜了虞氏一眼,“阿娘你不用别人、别人的,别人到底是谁?你说得出吗?就是你自己心虚!”

    虞氏被她说得老脸一红,支吾了两声,重新板起脸,斥道:“你少扯开话题!人家王小郎带着昙花上门提亲,你说你跑什么跑?”

    这下轮到陆子衫心虚了,又将脑袋埋进了小八怀里。

    小八以为她在同自己玩闹,便肥肥短短的四肢抱住她的脑袋,乐得咯咯直笑。

    陆子衫轻哄着拉开小八的手脚,露出半张脸左右看了看,小声问虞氏:“阿娘,王黎人呢?”

    虞氏冷哼一声:“走了!”

    “走了?”陆子衫愣了愣,“你没留人家吃午饭?”

    她婉拒的话还没说呢!怎么就走了?

第583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三)

    陆子衫没看错她娘。

    虞氏确实是想留王黎吃午饭的,最好晚饭也留,留到定下婚事就更好了。

    不过陆子衫刚离开,王黎就告辞了。

    “七姑娘对王某还不熟悉,理应斟酌几日再作答复,未得七姑娘允肯,今日之事,王某不会对外提起。”说罢,婉拒了虞氏的挽留,坚持离开了。

    陆子衫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觉得失落。

    毕竟她准备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憋得难受。

    憋着自己难受不是陆子衫的风格。

    她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去大理寺门外等着。

    王黎官任大理寺司直,从六品。

    从六品在陆子衫认识的人里不算高。

    但是,和王黎同期的进士,如今也只有萧琢官位比他高。

    萧琢是那一科的状元,而王黎进士排名最末。

    这样一对比,就很惊艳了。

    王黎起步不高,中了进士后,没有过吏部选拔,后来做了梁王的幕僚,因为检举梁王通敌而声名大振,但也毁誉参半,一直到当今大权在握,才重新起用王黎。

    重新起用后,却是进了大理寺。

    怎么就是大理寺呢?

    陆子衫心里有点犯嘀咕。

    大理寺啊……该不会碰上许航吧?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到了许航。

    现在是下衙的时辰,许航身着官服,从大理寺衙署走出,一边走,一边同身边的年轻官员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陆子衫。

    而他身边的年轻官员,却敏锐地抬头朝陆子衫这里看了过来。

    这一看,便愣住了,端正白净的脸上瞬间飞起红霞。

    陆子衫眨了眨眼,心里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和许航一起走出的,正是她要找的王黎。

    还真是巧啊……

    王黎和许航走在一起,好像挺正常的,可她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呢?

    陆子衫正犹豫着要不要掉头走人,改天再来找王黎时,许航也抬起了头,顺着王黎的目光看到了她。

    他眉心微微一蹙,随即同王黎交代了一声,朝陆子衫走来,眼里颇有几分看到调皮孩子的无奈。

    “七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他温声问道。

    陆子衫偷偷瞥了一眼王黎,有点不好意思说。

    许航轻叹一声,道:“我还有些事,便让我的长随送你回去吧!”

    陆子衫不太喜欢被看成不懂事的孩子,轻哼一声,道:“我又不是来找你!”

    许航一愣。

    她的目光已然越过他。

    “王司直!”她脆生生唤道,“昨日你来时我出去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今天特意来向你道歉!”

    王黎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摇头。

    陆子衫“噗嗤”一笑,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你现在有没有空?”

    王黎又拼命点头。

    陆子衫笑道:“那我请你去醉仙楼吃饭,算是赔罪吧!”

    ……

    进了酒楼的雅间,王黎简直拘束到手都不知道放哪儿。

    陆子衫问了他几句没结果后,也就不指望他了,自己一个人就把菜都点上。

    回头再看王黎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

    刚才见他面对长官时,还挺不卑不亢的,怎么见了她紧张成这样?

    女孩子被人这样爱慕,还是很容易飘的,尤其王黎又不差。

    陆子衫越看他越顺眼起来,笑眯眯招呼他坐下,问道:“那昙花,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黎红着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我请教、请教了……”

    原来是请教了高人。

    陆子衫听着有点没趣,又见他说不利索,索性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娶我?”

    王黎脸涨得通红,眼睛根本不敢看陆子衫:“因、因为,我、我、我……”还是说不利索。

    陆子衫心里叹了一声。

    人是个好人,可未免太无趣,待在一块儿她能被闷死。

    她转了转茶盏,意兴阑珊问道:“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这下王黎彻底没声音了。

    陆子衫等了一会儿,心里又是一叹,正打算把斟酌了一晚上的婉拒言辞说出来——

    “姑娘还记得兴和十四年春的状元游街吗?”王黎突然问道。

    陆子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头。

    那是她第一次看状元游街,还跟阿棠一起看的。

    去之前让侍女做了足足三十只香囊,见到进士就砸过去,玩得可开心了!

    王黎也是那一科的进士,难道他就是游街的时候见到她一见倾心了?

    陆子衫不禁沾沾自喜。

    她果然天生丽质,随随便便站在人群里都能引人思慕!

    “那日王某排在最末,却得了姑娘七只香囊;”王黎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也不结巴了,“说来不怕姑娘笑话,进京赴考之初,也曾妄想过状元榜眼,不料名落榜尾,心中难免沮丧,幸有姑娘善心鼓励,王某才得以重新振作,誓要做出一番成就,不枉姑娘这一番厚爱!”

    他起身,朝陆子衫深深一拜:“王某能有今天,都是承姑娘之恩,自此夙夜思慕,不敢忘怀!只恐自身粗鄙,唐突了姑娘,若姑娘愿意下嫁,王某自当敬爱一世,若无缘婚配,亦不敢有怨!”

    陆子衫呆呆地看了他许久,直到王黎忍不住抬起眼偷偷看她反应,她才目光动了动,讷讷道:“那个……你可能误会了……”

    状元游街那回,她根本没注意到王黎。

    她原本准备了三十只香囊,准备每名进士砸一个,后来因为看到街对面的大姐姐和许航晃了神,等回过神来,已经走到最后一名进士了……

    “……我不是要鼓励你,就是香囊还剩这么多而已。”陆子衫抿了抿唇,不知怎么,心里有点难过。

    但是想想这桩误会,又觉得好笑,便冲王黎笑道:“我对你没有厚爱,也没有恩,你有今天,我可不敢居功,那些都是误会!”

    王黎犹自满脸惊愕,仿佛还没从真相中醒过来。

    陆子衫又忍不住笑了两声,道:“你认错了我,我也从来都不认识你,婚事就算了吧!我当初提那个要求——”朝他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的,就是权宜之计!”

    王黎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被陆子衫抢断:“不过还是很感激你种出了昼放的昙花,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我从小就想看到昙花在白天开放呢!”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是送菜肴进来了。

    陆子衫突然从座上跳起来,惊叫一声,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跟皇后娘娘约了今天进宫的,对不起啊!你自己吃吧!我要走了!”说着,就往外跑去。

    “哎——”王黎急忙起身喊她。

    她一个急停,回过头粲然一笑,眉目间耀目得似镀了一层日光。

    “这顿我请!多谢你的昙花!”

第584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四)

    “这就是你这个时辰进宫蹭饭的原因?”池棠问道。

    陆子衫正吃着东西,回不了话,只能同她点点头。

    她其实没跟池棠约过,而且一时没注意,进宫的时候都黄昏了。

    要不是宫门卫士知道她同皇后娘娘关系好,只怕她要被直接拦在外面了。

    不幸的是,她的到来正好打扰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用膳,饿着肚子等了大半个时辰不说,皇帝陛下出来时,还冷飕飕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她有皇后护体,就算是皇帝,也得憋着!

    这么想着,陆子衫吃着饭也得意地笑起来。

    池棠看得一头雾水:“不是挺高兴的?干什么跑了?”

    一提那事,陆子衫就笑不出来了:“我不是高兴那个——”叹了一声,放下筷子,“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事,你说怎么会有人糊里糊涂就喜欢一个人呢?这种事也能搞错?”

    “这有什么?”池棠不以为然,“这种人多了!”

    萧琢、郭雍不都是?

    陆子衫惊了一下:“竟然是我孤陋寡闻了?”

    池棠肯定地点点头,又问:“你解释清楚后,王黎怎么说?就这么算了?”

    要是这样,她决定要讨厌王黎了。

    糊里糊涂开始,又糊里糊涂结束,把衫衫当什么了?

    “他没说话,好像惊呆了。”陆子衫记起王黎的反应,忍不住咯咯直笑,“他可真是个呆子!”

    池棠一时也想不清要不要讨厌王黎,索性丢到一旁,问陆子衫:“那你现在准备等下一个种出昙花的人吗?”

    “等什么等啊!”陆子衫伸了个懒腰,往池棠身上一靠,懒洋洋地说,“我都已经看到过昼放的昙花,再来一个就不稀罕了!”

    ……

    出宫,回家,刚到自己院子门口,就听到侍女回禀:“昨日王司直送来的昙花谢了!”

    陆子衫推开侍女,一头冲到廊下。

    玉瓣凋零,犹自动人。

    侍女在旁却是说得欣喜:“寻常昙花,夜里只开两三个时辰,王司直这昙花不但能白天开,还一开就是十二个时辰,可真了不起!”

    陆子衫呆呆看了一会儿,蹲下身子,捡起一片花瓣。

    柔嫩,冰凉,清香犹存。

    开了十二个时辰,真的很久很久了。

    但终究是昙花一现……

    ……

    昙花谢后,陆子衫总觉得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也可能是入了夏的关系。

    今年夏天没有去玉华山避暑。

    天子七月而葬,先帝的灵柩要在太极殿停灵整整七个月,新帝及百官总不能丢下先帝灵柩去享受,所以只能窝在京城忍受闷热的夏天。

    陆子衫也不是没忍受过京城的夏天。

    不过那次池棠还没进宫,颜殊还没离开。

    每日黄昏太阳将落时,和要好的小姑娘们一起在曲江池畔骑马乘凉,那是何等的恣意快活,根本不觉得酷暑难熬。

    可如今池棠做了皇后,皇帝陛下又缠得紧,再怎么说跟从前一样,她也不能拉着皇后娘娘跟她一起去曲江池骑马赏花、调戏过路的少年郎吧?

    倒也可以和别的小姑娘一起出游,可一想到少了池棠,就少了一大半兴致。

    眼看到了五月,陆子衫除了进宫玩过几次,竟一直没出过门。

    连平时嫌她不着家的虞氏也看急了:“曲江池的荷花都开了,你不去看看?”

    陆子衫捧着加了冰块的荷叶羹吃得正欢,一听就摇头:“荷花我们家里不是有?大热天跑出去看,我又不是傻!”

    虞氏额角抽了抽,道:“前年夏天你天天跟皇后跑曲江池看荷花开了没!”

    陆子衫呛了一下,咳了好一会儿,抹了抹嘴,叹道:“去吧去吧!”

    虞氏抚额:“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去什么去?晚些时候喊上池三、杜六她们一块儿去!”

    陆子衫嘟囔着起身:“要去就去呗,还等什么等,等会儿我又不想去了!”

    她从前都是想到什么就直奔池家,因为凡是她觉得有趣的,阿棠十有**也会觉得有趣,就算碰到那十之一二,或者强拉着阿棠出去玩,或者索性留在池家两人吃吃喝喝一整天,也很有意思。

    虞氏也知道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又见日头已经偏西,便由着她去了,只是强硬要求坐车,不许晒着了。

    可能最近真的不宜出门。

    才走了一半的路,就突然下起了雨。

    倾盆大雨。

    雨声哗哗,震耳欲聋。

    侍女只能大声询问:“姑娘,我们要不要回去?”

    陆子衫掀起帘子,一股水汽扑面而来,凉爽得教她精神一振。

    “带蓑衣斗笠了没?”她大声喊着盖过雨声。

    侍女点点头。

    陆子衫笑得眯起了眼:“那就走,不回去!”

    先是酷暑,而后暴雨,曲江池那边一定没什么人,她现在过去,看看雨打荷花,也很美妙。

    马车继续前行,她半卷车帘朝外看。

    雨水斜入,打在她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实在太有夏天的气质了!

    街上纵还有行人,也无人敢迎其锋芒,纷纷躲到了路边屋檐下或者树下。

    偌大的京城街道上,只有她一辆马车,陆子衫不由洋洋自得。

    这时,却有一人从车旁抱头狂奔而过。

    陆子衫瞄了一眼,下意识大喊:“王黎!”

    那人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水坑里。

    陆子衫惊叫一声,忙喊停车。

    待那人站定转身——

    却也看不出面容。

    雨下得太大了,十几步外,男女不分。

    只隐隐看出穿着六品官服,衣裳发髻都被雨水冲得塌在身上,整个人就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他转过身后,就呆呆站在原地,失了魂似的。

    陆子衫急了,朝他喊道:“站那儿干什么?快过来躲雨啊!”一面又让人拿伞给他。

    人磨磨蹭蹭到了车前,侍女在旁仔细辨认了下,果然是王黎。

    却不知刚刚雨中那惊鸿一瞥,陆七姑娘是怎么认出来的。

    还有,隔着这么大的雨声,她听着七姑娘的声音都费劲,王黎竟然能听清,也是奇了怪了。

第585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五)

    王黎到了跟前,局促地向陆子衫揖了一揖,磕磕巴巴喊了一声“陆姑娘”,就没话了。

    还是一样呆呆愣愣。

    陆子衫看着着急:“下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啊?没带伞还不知道躲雨吗?”

    他讷讷道:“家中几盆花放在廊下,怕打坏了……”

    陆子衫惊讶道:“你家里没别人了?不会帮着搬一下?”

    王黎道:“我平时不许仆人进花房,花房都是锁着的。”

    陆子衫一愣:“你是自己亲手种的花?”

    他点了点头,神态有些羞涩。

    陆子衫想起那盆昙花,心情有些微妙。

    看了看伞下浑身淌水的王黎,脱口而出道:“你上来,我送你回家吧!”

    王黎愣了愣,慌忙摆手:“不、不行!我这身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一身,“不敢弄脏陆姑娘的马车……”

    陆子衫撇了撇嘴,不太高兴地说:“王司直上回还来我家提亲,这次见到却避我如蛇蝎,也太过分了吧?”

    王黎僵了僵,讷讷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上了车,王黎也坐得离陆子衫很远,缩在车门边上,看起来很是局促。

    陆子衫见他这样,也懒得同他搭讪,顾自卷起车帘往外欣赏雨景。

    车内一时寂静。

    “陆——”王黎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但才说了一个字,看到陆子衫转过脸看他,又噎住了。

    陆子衫等了一会儿,轻哼一声,把脸转开。

    王黎听到那一声轻哼,不由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陆姑娘是要去哪儿?”

    “去曲江池。”陆子衫懒洋洋地回答。

    王黎又没声音了。

    安静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还是、还是别去了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陆子衫转头看他:“为什么?”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亮,瞬息即灭,旋即“轰隆”一声巨响。

    她猝不及防之下,不自觉惊叫了一小声。

    “陆姑娘!”王黎急唤了她一声,身子也朝她挪近些许。

    但很快就有所意识,又退了回去。

    “你、你别怕……”他轻声安慰道。

    “我没怕,”陆子衫立即替自己解释,“我就是……太突然了,没有防备!我才没那么胆小!”

    正好又来了一波雷电,她正襟危坐,瞪大了眼睛,以示自己确实不胆小。

    可惜车里太暗,也看不清王黎的神色,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忽然听到他轻咳一声,道:“今天有雷电,曲江池畔多树木,容易引雷,不安全,陆姑娘还是回去吧?”

    陆子衫往外看了看,道:“好像快到修政坊了!”

    王黎住在修政坊,离曲江池很近,距离陆家所在的亲仁坊却很远。

    这会儿再折回亲仁坊,恐怕回到家,雨都停了。

    这样空跑出来一趟,任谁都觉得扫兴。

    王黎瞥见她眼里闪过一丝烦躁,脱口而出道:“陆姑娘不嫌弃的话,不如在寒舍小憩片刻,待雨停了再去曲江池?”

    她转眸看他,嫣然一笑:“好啊!”

    ……

    王黎自称寒舍,倒也不是谦虚。

    修政坊在城南,城南都是些小户民宅,从前周仪就住在修政坊边上的敦化坊,她去过一次,小得都站不下几个人。

    王黎家也差不多。

    小小的两扇门,也不需要门房,王黎自己推了门进去。

    进门就是个院子,比她住的院子还小。

    王黎一面将她往正堂引,一面大声唤仆人上茶。

    陆子衫左右看了看,问道:“你不是怕花被雨打坏了?还不去看看?”

    王黎下意识身子动了动,仿佛要冲去某个方向,但又立即压抑住了冲动,腼腆笑道:“姑娘大驾光临,岂能失礼……”

    “没关系——”陆子衫大方地摆了摆手,“你一直挺失礼的!”

    王黎面色一慌,不敢接话。

    陆子衫意识到自己大概说得太不客气了,立即客气地说:“要不你先去换件干衣服吧?不然也挺失礼的!”

    王黎狼狈地跑开了。

    在他跑开后,一名老仆慢悠悠地走出来,请陆子衫主仆等进屋稍坐。

    刚坐下端起茶,王黎就匆匆跑回来了。

    换了一身半旧的青色袍衫,发髻束得有点歪,头发也没擦干,跑到跟前时,还有一滴水从鬓角流出,沿着脸颊轮廓淌下,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一双眼睛也像被雨淋过似的,湿漉漉的,显得无辜又温驯。

    陆子衫不自觉朝他招了招手。

    他真的跑近了一些。

    “噗嗤!”陆子衫忍俊不禁。

    见他红了脸,又忙捂了捂嘴,随后放下笑道:“你不用特别招待我,去看你的花儿吧!”

    王黎踌躇着朝外看了一眼,又转回脸,几经挣扎,惴惴问道:“陆姑娘要不要、要不要看看我的花房?”

    ……

    庭院后是一个小小的园子,辟了一小块种菜,其余全都围起来给王黎做了花房。

    陆子衫一进门,就“哇”了一声。

    这花房里,高高低低摆了不下五六十盆花,有的已然凋谢,有的含苞待放,清一色都是昙花!

    “你、你、你——”陆子衫指着这么多昙花,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王黎红着脸,眼睛却很亮,眼巴巴看着她,好像在等夸。

    “你可真厉害!”陆子衫也不知道往哪边夸,索性笼统地夸了一句。

    王黎脸更红了:“不敢当……”

    “你怎么养了这么多昙花?”陆子衫盯着那几盆含苞欲放的,猜测着是不是也要白天开放。

    “花农说,每种花都有自己的性子,要让它们舒服了才会好好开花,有的喜湿,有的喜阴,我就多养几盆观察它们开花的习惯,”王黎觑了一眼她的脸色,“白天开花的在屋里。”

    陆子衫往屋里看了一眼,黑黢黢什么也看不到。

    “你上次给我的那盆已经谢了。”她嘟囔道。

    王黎愣了愣,道:“昙花花期确实很短……”

    话没说完,就见她目光晶亮地看着自己。

    王黎呆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我再挑一盆给陆姑娘!”说着,忙不迭往屋里跑,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屋里依然没点灯,王黎进去却没撞到什么,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近,王黎出来了,怀里捧了一只陶盆,陶盆中枝叶深绿,花苞如玉。

    他用力后仰,小心翼翼避开花枝,道:“这盆应该这两天就会开——”突然一顿,瞪大了眼,“它、它要开了!”

    陆子衫忙定睛来看,只见花苞轻颤,有缕缕清香散出。

    她突然热泪盈眶。

    昙花一现,在她偶然到来的时候。

第586章 昙花缘——陆子衫番外(终)

    玉瓣舒卷,吐蕊如霜,朵朵颤颤清香。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王黎低低吟道。

    陆子衫听得痴痴。

    这句诗实在贴切。

    盛开的昙花正如明月美人,皎皎灼灼,令人心醉。

    “这盆开得晚,恐怕很快就谢了,要不我给陆姑娘再换一盆?”王黎小心翼翼问道。

    陆子衫皱眉:“上次那盆不是开了十二个时辰?”

    王黎不好意思地说:“上次那盆是今年这一批里长得最好,我料它花期长,才特意选了它。”

    “今年这一批?”陆子衫终于将目光从昙花身上挪开,惊讶看着王黎,“你不是今年开始种的?”难不成王黎家是花农出身?

    王黎红了红脸,道:“前年开始种的,前年中榜后,偶然遇见过陆姑娘……碰巧听姑娘提起昙花,就回来试着养了,养了两年,今年终于种出来了。”

    陆子衫更吃惊了:“你不是因为我放了话才养的?你不是为了来向我提亲吗?”

    王黎低头不敢看她:“我、我只是想着陆姑娘喜欢,我就试试……”

    陆子衫脱口而出:“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王黎瞬间连耳根都红了。

    陆子衫嘻嘻一笑,道:“不用不好意思,反正只是个误会。”话说完,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又道,“不用换,就它了,别的都不要!”

    一抬头,却见王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便问:“怎么了?”

    王黎忙摇头,道:“那我给姑娘搬车上去?”抬头看了看天色,“雨已经停了。”

    昙花从初绽到盛放,经历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也守着花足足看了将近一个时辰。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色并没有亮起来,天边只剩了一丝余霞。

    “别搬了,”陆子衫摇头,怜惜地看着昙花,“它开得正好,搬来搬去碰坏了岂不可惜,我就在这里看看它,也足够这一段缘分了。”顿了顿,又问,“你是怎么让它们在白天开花的?”

    问起这个,王黎神色振奋了些:“起初是先观察它们开花时的环境,冷热、干湿、明暗等,到了第二年,我便在白天仿出这样的环境,例如昙花只在夜里开放,我猜测是不喜光,所以白天我就把它们搬进不透光的屋里,晚上又拿灯照着,让它们昼夜颠倒,如此养一段时间,就有可能白天开花了,去年刚开始这样养,可惜不得其法,去年养的一批都死了,直到今年才成功。”

    陆子衫看看眼前这盆昙花,又看了看摆了满院的花盆,道:“昙花好像价值不菲吧?你这样养要费多少盆花?”

    光现在这满院的花看着就挺富贵的,可王黎家的宅子就这么点大,家里也只有一个老仆,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半旧,怎么养得起这么多昙花?

    王黎腼腆地笑了笑,道:“我平日没什么开销,还养得起这些花儿。”

    陆子衫看着满院昙花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击掌振奋道:“这样吧!虽然是个误会,但你这些昙花总是为我种的,我就出钱把这些昙花都买下来好了!”

    转头看向一脸惊愕的王黎,语重心长道:“你就这么点俸禄,要好好存着,以后还要娶妻生子——”

    “陆姑娘——”

    “虽然只是个误会,”陆子衫抬头打断了他,扬起唇角,笑得双眸微眯,“可我真的很感动,谢谢你曾经这么喜欢我!”

    ……

    “他答应卖给你了?”池棠惊奇问道。

    陆子衫回忆了一下,点头:“反正没拒绝!”

    说完那句话她就告辞了,毕竟天都要黑了。

    王黎亦步亦趋地送她到门口,也没说什么。

    池棠哑了一会儿,哭笑不得:“你买那么多昙花干什么?”

    陆子衫正色道:“他曾经那样喜欢我,这些昙花都是见证,日后他娶了妻子,看到这些昙花心里能好受吗?不如都给了我!”

    另外,她看王黎家中似乎十分清贫,可能钱财都花在了养花上,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她买了王黎的昙花,也算还他一份情。

    不过这说出来有点伤王黎的自尊,就是对着池棠,她也不想说。

    只是光一个理由,就已经足够让池棠咋舌了:“我们陆七姑娘现在这么体贴啊!”

    陆子衫恼羞成怒:“我对你不体贴吗?”

    池棠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又道:“几十盆昙花,价值不菲吧?”

    陆子衫理直气壮:“所以我不是来找你了吗?”说着,忍不住抱怨起来,“我娘小气死了,问她借点银子也不肯,不肯就算了,还把我骂了一顿!”又一把抱住池棠,娇娇央求,“好棠棠,你最好了,借我点银子吧!”

    “小意思!借多少都没问题!”池皇后相当慷慨。

    慷慨完又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这样买了他的昙花,是不是以后就两清了?”

    陆子衫也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不两清,还要干什么?”

    池棠抿了抿唇,道:“我爹说,有次王黎帮了他一个忙,他正好有让昙花昼放的法子想告诉王黎,王黎却拒绝了。”

    “他拒绝干嘛?”陆子衫惊讶问道。

    “他说他一定可以让你满意。”

    陆子衫张大嘴巴呆了许久,冒出一句:“他是不是傻?”

    “王黎可一点都不傻,”池棠道,“他要是不机灵,早被梁王剁成肉酱了!”

    陆子衫撇了撇嘴:“反正跟我无关!”

    “虽然一开始的香囊是误会,但他后来做的事都是真的,你确定误会解除后他就不喜欢你了?”池棠不太信,这么容易就不喜欢,那之前的深情岂不是个笑话?

    说起这个陆子衫还真有点伤心:“你都不知道,我昨天碰到他,他还躲着我呢!”把昨天王黎开始不肯上车的事说了一遍。

    “也许是害羞?”池棠猜测道。

    陆子衫撅了撅嘴:“谁知道呢!”

    池棠叹了一声,道:“我总觉得昙花昼放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怪可惜的!”

    陆子衫呲牙来挠她:“你当我给你演戏呢!”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累得齐齐躺在榻上休息。

    “我这么好,一定还有人想娶我!”陆子衫突然道,“一定还会有人这么喜欢我!”

    花开,遇见,都是很偶然的事。

    ……

    在她说完那句话后的第三天,果然有人请媒上门。

    王黎赠花的事并没有传开,时人关于陆七姑娘的婚事仍旧停留在原先的条件上。

    原先的条件怎么来的,很多人家都明白。

    如今新帝即位,时过境迁,自然有人掂量着是不是可以无视那个条件了。

    尤其新帝专宠池皇后,陆七姑娘又是池皇后铁板钉钉的闺中密友,皇后嫁入宫中不足两个月,陆七姑娘都进宫七八回了。

    光这一条关系,就足够令许多人垂涎。

    所以,新帝登基一个多月后,终于有一家迈出了试探的脚步。

    “这个张显,是原左卫大将军张廷师的幼子,十九岁,去年刚入了左武卫。”虞氏介绍道。

    陆子衫一听就怒了:“张廷师?不就是跟赵王一起死那个?阿棠说那天晚上就是他来池家要抓池叔叔的!现在看阿棠做了皇后,知道怕了吧?想娶我保命呢!不嫁!”

    “哪至于保命?”虞氏不以为然,“只是想攀附我们求个晋身之道而已。”

    虞氏对张廷师也不太了解,但是张家原来确实更亲近高氏,现在来求娶陆子衫,讨好池家的意思很明显。

    新帝对高氏一族都没有赶尽杀绝,高氏的附庸者也多半不会有事,只是要重新进入权力中枢就要另想出路了。

    这个时候,结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才不要给他攀附!”陆子衫傲然道。

    虞氏却不这么想:“张家这样求着我们,你要是嫁过去了,他们铁定把你供成祖宗!”

    陆子衫不以为然:“我去哪儿都是祖——”话没说完,好险躲开虞氏一巴掌,逃出几步后,回头嚷道,“阿娘,我不要做张家的祖宗,我就想嫁个真心喜欢我的,就算不能像陛下对阿棠那样,也起码要爹爹对阿娘这样吧?”

    虞氏恨得咬牙:“王黎不喜欢你?你作死了去亲自回绝人家!”

    陆子衫听得皱眉,跺脚喊道:“他才不喜欢我!”一溜烟跑了出去。

    原想跑回房,跑了一半却突然停住。

    日头炙烤着,又闷又热,心里也是。

    “备车!”陆子衫闷闷道。

    侍女一惊:“要去哪儿?”

    “去曲江池!我要赏荷!”

    “大中午这么热……”侍女几近哀嚎。

    “我就喜欢大中午赏荷!”陆七姑娘语气呛得很,听得出心情并不是很好。

    侍女喏喏应下,不敢再言。

    马车驶出陆宅,陆子衫还是觉得闷得不行,催促着侍女将车帘卷起透气。

    车帘卷到一半,侍女动作顿住:“姑娘,是王司直!”

    话音刚落,陆子衫便蹭到了窗外,伸长脖子朝外看。

    真的是王黎。

    他在路旁,正跟着她的马车走,神态痴痴。

    眼见就要被抛在车后,陆子衫忙喊:“停车!”一面朝王黎用力招手。

    王黎身形一僵,随即朝她跑来。

    到了跟前,只见他一张脸已经被晒得通红,额角大颗大颗地冒着汗,一双眼仍是湿漉漉的,可怜巴巴看着她,仿佛在祈求什么。

    “你属羊吗?”陆子衫问道。

    王黎愣愣摇头:“我生肖犬——”

    “那你烤什么烤?”陆子衫怒气冲冲地说。

    王黎面露迷惑。

    陆子衫抚额:“这么大热天,你站太阳底下干什么?今天不用去衙署吗?”

    他神色一黯,讷讷道:“我请了假出来……”

    “来找我?”陆子衫心中一动。

    他红着脸看她,也不知是晒的还是羞的。

    陆子衫趴在窗口,笑眯眯看着他:“找我什么事?”

    他低下头,轻声道:“听说张氏为张十一郎来求娶……”抬眸飞快瞥了她一眼,“陆姑娘答应了么?”

    陆子衫目光动了动:“哪有人求亲一次上门就答应的?”

    他睫毛颤了颤,抬起头看着她:“那、那我、我、我——”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我能来第二次吗?”

    她没有回答。

    手放在窗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眸中碎光如金,眩目夺人。

    “香囊是误会,但我喜欢陆姑娘不是误会,”他低声喃喃,“你想要昙花昼放,我可以尝试去种;你仰慕许少卿,我可以向他学习;你愧疚曾令池皇后被绑架,我会努力和你一起保护她;你想要为弟弟找一个厉害的姐夫,我也会努力变强——”

    “我能不能、能不能——”

    “我还以为你不想来了呢!”陆子衫笑眯眯打断了他的话。

    王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亮得有些灼人,却偏偏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正要去曲江池看荷花呢!你要不要一起?”陆子衫笑眯眯问道。

    他仍旧说不出话,只拼命点头。

    “还不上车?”

    他下意识点头走了一步,又停住,磕磕巴巴道:“我、我出了汗,身上不好闻……”

    陆子衫“哦“了一声,拖着声音道:“不上车,难道你要追着我的车跑?”

    ……

    “后来上车没?”池棠追问道。

    “上了啊!”陆子衫得意得摇头晃脑,“我说他要是不上车,我就不去了,他就乖乖上车了!”

    “啧啧啧啧……”池棠笑睨着她,“被你吃得死死的!”

    陆子衫瞥了她一眼,道:“你羡慕什么?我们陛下还不是被你吃得死死的?”

    “哪有……”池棠红了脸小声嘀咕。

    堂堂天子,耍起赖来真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陆子衫没听清。

    池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说,那你今天愁眉苦脸跑进宫来做什么?”

    陆子衫刚进宫的时候是愁眉苦脸的,但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了。

    这会儿一经提醒,又恢复了愁眉苦脸:“他不肯把昙花卖给我了!”

    池棠惊奇道:“你还要买他的昙花?”

    “不卖给我,卖给别人也行,不然拿来银钱置办婚礼?”陆子衫叹道。

    池棠愣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王黎没有银钱置办婚礼?”

    陆子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把殿里的宫女都赶了出去,拉着池棠小声道:“王黎家贫,俸禄和家底都交代在这些昙花上了,要不你找个名目赏赐他一点?”

    池棠睁大眼睛看着陆子衫。

    陆子衫用力点点头。

    池棠又哑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衫衫你可真是——”

    “真是不嫌贫爱富是不?”陆子衫拍了拍她,感慨道,“我也没想到自己是这么高洁的人!可能是受了我爹娘的影响吧?我娘对王黎也是很满意,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出身!”

    池棠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陆子衫皱眉,旋即松开,“好了好了,感动一下就可以了,一直这样看我我会害羞的!”

    “你——”池棠指着她说了一个字,突然失控,爆笑出声。

    陆子衫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

    “衫衫哈哈哈……”池棠抱着肚子笑得直打滚,“你居然、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哈……不知道你就要嫁了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不知道王黎他是——”

    ……

    “你是琅琊王氏子弟?”

    王黎愣愣点头。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陆子衫恼羞成怒。

    “我以为你知道啊……”王黎答得特别无辜。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陆子衫忿忿踩了他一脚。

    琅琊王氏,那是前朝无可争议的第一望族。

    因同前朝皇室牵绊太深,到了本朝难免遭到刻意打压,入仕者寥寥,居高位者更是没有。

    但世人提起琅琊王氏,仍旧如雷贯耳。

    这样的豪门望族,再怎么打压,底子还是在那儿的。

    亏她还一直担心王黎穷得娶不起妻!

    王黎疼得眯眼,又不敢缩脚,只小声道:“是我不好,我该交代清楚……”

    陆子衫讪讪收回了脚,又问:“那你怎么过得这么清贫?家里都没个照顾的人?”

    “本来有的,后来因为我把族里供的银钱和俸禄都拿去养花了,养不起那么多仆人,就都送回去了……”王黎弱弱道。

    陆子衫轻哼道:“你这样养花,确实败家!”

    “是……”他乖巧应道,又立即换了语气,坚定道:“但那些昙花不能卖,它们每一株都是我为你种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卖!”说完这句,语气又软了下去,“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养了……别生气了……”

    陆子衫压了压唇角,还是没压住,唇角一弯,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道:“你那日吟的诗,后面还有两句,为什么不念下去?”

    他略一疑惑,随即红了脸:“怕你不喜欢。”

    陆子衫轻哼道:“你不念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他脸色愈红,悄悄挪了一步近她,轻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陆子衫“噗嗤”一笑,踮起脚,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看着他红透了脸,笑得弯腰捧腹。

    要不是池棠最近在读《诗经》,她就要一直以为他那天是对着昙花吟诗了。

    真是个呆子!

    ……

    它在这里静静等待,等待她走近时才慎重绽放。

    如同前世未了的一场尘缘。

    不是她曾心心念念的模样,而是一场意外的惊喜。

    ——陆子衫番外终。

第587章 三年曲成——朱弦番外(一)

    七月。

    榴花照眼,却被石榴树下一对男女的绝色容光映衬得黯然凋落。

    朱镜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的青衣男子。

    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仍如二十多岁一般修长挺拔,眉间隽秀风流,又比少年人多了几分内敛。

    池长庭少年时如何惊艳她是没见过,但就眼前这风姿,也难怪把她的小徒儿勾得七荤八素。

    “阿弦,跟我来!”她说完,便转身朝屋内走去。

    朱弦有些不安地看了身旁池长庭一眼。

    百日国丧后,池长庭便应诺陪她回七凤谷,专程向师父提亲。

    然而师父听完池长庭的话,却久久不发一言,现在又要拉着她说悄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回给池长庭,这是什么意思?

    不会是不同意她嫁给池长庭吧?

    池长庭却看起来没什么紧张之色,反倒朝她安抚一笑,轻轻点头。

    朱弦这才挪动脚步。

    这一幕看在朱镜眼里,心中更是一沉。

    进屋后,朱弦唤了声“师父”,神态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祈求。

    朱镜皱眉道:“池长庭年过三旬,比你大了十多岁,你确定要嫁他?”

    朱弦突然红了脸,小声嗫嚅:“年纪也不是很大,看不出来……”

    这厮精力比她还旺盛,人前人后都看不出来比她大那么多。

    “还是个鳏夫!”

    “那他无妻无妾啊!”朱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池长庭一直不乏女子投怀送抱,却一直洁身自好,也是极为难得。

    朱镜看着她,轻叹道:“我观他面相,只觉城府极深,他若有心哄骗你,只怕你这傻姑娘被卖了都不知道。”

    “他有本事就一直哄着我!”朱弦抿唇笑着。

    “如果有一天他不愿哄你了呢?”

    朱弦笑容一僵,随即又笑道:“那我就走呗!”

    “倘若那时你已年华不再,容貌迟暮,就这么白白被耽误这些岁月?”

    朱弦不服:“他比我年纪大,谁耽误谁还不一定呢!”

    “倘若那时,你已经有了子女,又如何走得了?”

    朱弦蹙了蹙眉,道:“师父,您说的这些,都只是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一心只想着这些最坏的,岂不是因噎废食?何况我自幼习武,勤学不辍,为的就是在各种危机中脱身,我只是和他两情相悦,并非离了他不能活;”

    说到这里,眸光微垂,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许。

    “再说了,虽然是我先喜欢他,我也可能先放手,我也不能确定会不会有一天我先厌倦了他,丢下他一人孤独终老……”

    话是自己说的,可听着却又自己难受起来。

    应该不会有这么一天吧?

    她不想要有这么一天。

    “当然,他就算没了我也能继续封侯拜相,功成名就,我也是,没了他也一样逍遥自在,他有他的女儿,我有我的师父——”

    “我不怕无法和他相携终老,只要在一起时欢欢欣欣,分开了也能各自安好!”

    ……

    门开,朱弦一眼就看到石榴花下的池长庭。

    他负手身后,微仰着脸,看着枝头颤颤飘落,神色悠然。

    听到动静,才目光转来。

    唇角微勾,光华四溢。

    “师父可允我进去了?”他笑问。

    朱弦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样乱叫,小心蓝师叔跟你急!”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只是看着她笑,也令她觉得欢喜。

    她不想教他看出自己这样喜欢他,便故作严肃道:“进去吧!”

    他又笑了笑,举步走来。

    朱弦侧身为他让路。

    他走到她身前,却停了下来,凑近她低声道:“朱师伯若是不同意,我便带你私奔如何?”

    朱弦红了脸瞪他一眼,一句“谁要跟你私奔”还没说出口,他便笑着进屋去了。

    池长庭进屋待了约两刻钟就出来了。

    出来时眉间微蹙,看得朱弦心中一紧,忙迎上去问:“怎么?师父为难你了?”

    他挑眉看她,笑道:“所以你准备好跟我私奔了么?”

    朱弦无心玩笑,急匆匆要往里闯:“我再同师父说——”

    刚迈动脚步,就被他握住了手腕。

    “朱师伯会随我们一同进京,亲自送你出嫁。”池长庭笑吟吟看着她。

    朱弦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红了眼眶。

    师父这样心疼她……

    池长庭松开她的手腕,却将她搂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脊,道:“刚才还见朱师伯似乎对我不太满意,进去时紧张得很,没想到朱师伯一点也没为难我……想必都是你的功劳。”

    朱弦吸了吸鼻子,轻哼道:“你还会紧张?真没看出来!”这厮刚刚进去的时候看着可是气定神闲得很。

    “当然紧张!我还暗自琢磨了许多措辞想打动朱师伯呢!”池长庭紧了紧怀抱,低声道,“我这蓄力过关,不想都被你搞定了——”突然凑近她耳畔,“看来只好在别的地方多用用力……”

    朱弦顿时红透了脸,在他腰际猛掐:“又乱说!又乱说!”

    他捉住她的手,直笑。

    朱弦恼羞成怒:“笑什么?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笑道:“小弦弦这么喜欢我,难道不值得得意?”

    朱弦不甘心:“那你呢?”

    他抬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笑道:“不喜欢,为什么要娶你?”

    朱弦心中一甜,唇角便有些压不住了。

    压不住也要尽量压一下。

    她轻哼一声,揪着他问道:“那你喜欢我什么?”话说出口,听到自己耳中,却是十足的撒娇语气,一点也不是自以为的凶狠冷酷。

    池长庭笑了两声,在她桃花似的脸颊上捏了一下,道:“自然是喜欢阿弦美貌无双了!”

    朱弦顿时变了脸色,恼怒道:“我就只有这张脸吗?”

    “当然不是,”池长庭垂手将她腰肢一揽,低笑道,“小弦弦这身子我也很喜欢。”

    朱弦想打人,并且也付之行动了。

    池长庭避开她一掌,挑眉惊讶道:“你除了这两样,还有什么?”

    打不过,又说不过,气得朱弦差点就喊“不嫁了”。

    好险收住了话,停手冷笑道:“我的美貌无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此看来,池侯应当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一见钟情吗?

    池长庭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第588章 三年曲成——朱弦番外(二)

    红衣如花,美人绝世。

    乍一见这样的绝色美人,任谁都会觉得惊艳眩目。

    池长庭笑着揽过她,沿着小径朝外走,懒洋洋道:“说实话,当时我没直接毙了你——”接下一掌,继续说道,“已经是在替阿棠积福了。”

    美人是美人,不过当时他还真没想那么多,毕竟出现的时机太敏感,而且一看就是来捣乱的。

    朱弦连出十招都被接下,正要着恼,他却又突然撤手,露出全身破绽任她攻击。

    手刀切到他颈侧,顿住,朱弦咬咬牙,冷哼一声,悻悻收回。

    池长庭笑着将她揽回,凑近她颈侧轻嗅一下,道:“一见钟情有点难度,日久生情不行么?”

    她娇娇睨来一眼,轻哼道:“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池长庭认真想了想,道:“你脱衣服的时——”

    话未说完,身形疾退。

    天如洗,云如织,人影交缠似骤雨疾风,卷落榴花无数。

    池长庭瞥见她脸上羞恼得厉害,拼着受了几分掌力,捉住她道:“玩笑、真是玩笑!”

    感觉手上反抗的力道略松,便将她拉进怀里,忍不住笑出声。

    怀里美人儿又被他这一声笑惹恼,挣扎了一下,他箍紧她,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额角,笑道:“怎么说得清什么时候开始?不过每每聚则欢喜,离则不舍,一次比一次更甚,就像是水到渠成……”

    ……

    他其实没什么情情爱爱的心思,也习惯了女人的倾慕。

    朱弦于他,只是恰巧可以用来保护女儿罢了。

    直到摄山案发。

    武功高强不代表无懈可击,但他确实没想到这姑娘会跌得这么惨,会那么狼狈,那么可怜,那么无助,眼里生机勃勃的光都熄了。

    他终究是心软了。

    即便拉她起身时看到了她眼里的依恋,也不忍弃她不顾。

    能心软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这个道理他懂。

    他知道自己应该尽早拒绝。

    但这姑娘又没向他求什么,他根本没什么可以拒绝的,只能尽量疏远一些。

    那日在庐阳,他进屋时,看到她坐在花架上,居高临下,晃着腿,歪着脑袋,姿态恣意无邪,眸中却含着轻愁。

    当时他是松一口气的,这姑娘可终于开窍了。

    你怎么总对我那么凶?

    她说这句话时,抱怨的语气很寻常,但眼中却露着期待,一如既往坦荡不知掩藏。

    他也一如既往地拒绝得委婉且清晰。

    然后——

    “想什么什么入神?”朱弦不满地戳了他一下。

    池长庭回神看了她一眼:“想你在庐阳踩我那一脚,差点没把骨头踩断。”

    朱弦面色一惊,下意识往他脚上看一眼,随即又冷下脸,理直气壮道:“谁让你说我没沈姑娘懂事!”

    池长庭讶异道:“这么记仇?都那么多年前的话了。”

    朱弦不甘示弱:“你不也记仇?踩了你一脚记到现在!”忽然目光闪了闪,身子一转,跳到了他面前。

    她面对着他,双手背在身后,雀跃倒走,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该不是被我踩了一脚,就喜欢我了吧?”

    池长庭挑眉:“我是有病吗?”

    虽说那一脚踩得他记忆深刻,但也不至于为此就对她念念不忘。

    朱弦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其实我仔细想想,你一开始对我态度可差了,但是第一次重逢后,你就对我好多了,你……该不是因为我救了阿棠,你代女儿报恩以身相许吧?”

    池长庭摸了摸下巴,点头:“这倒是有可能!”

    阿棠被苏瑾绑架那次,面对苏瑾的死士,她横剑挡在他和阿棠面前,毫不犹豫让他带着阿棠先走时,他也不能免俗地感动了。

    再后来,他出使西域,她为他照顾女儿。

    一桩桩恩情欠下来,也不可能再拒人千里,甚至心里逐渐有了要对她好的念头。

    “可能个鬼!”朱弦嗔他一眼,“后来还不是要赶我走?”

    池长庭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赶你走是因为喜欢你——”

    “那我还真不信!”朱弦嗤笑。

    他笑了笑,突然伸手捉住她的腰肢,圈进怀里,轻叹道:“我这不是怕留着你乱我心扉么?”

    那一夜,他杀高澈,闯关哨,带着她逃出骊山,步步惊心。

    甚至,他原先是准备潜入行宫救她的。

    把女儿丢在家里,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救一个女人。

    这本不该是他会做的事,但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他只觉得胆战心惊。

    当她喜极而泣扑进他怀里时,他抬起双臂,也很想抱住她,安慰她。

    但他还是将她推开了。

    他害怕自己再为她做点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他还有个女儿,不能任意妄为。

    即便是动了心,他也相信自己可以舍下,便狠心赶她走,山长水阔,不复相见。

    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经得起放弃,经得起生离死别。

    “那后来怎么不怕留着我了?”朱弦趾高气昂地戳着他的胸膛质问。

    眉目灵动,颜色鲜丽,神色目光中都寻不见对当初的介意。

    池长庭看得心中欢喜柔软,低头抵住她的额,笑着调戏她:“后来见师妹姿色更胜从前,色胆包天,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果然惹来一阵娇嗔。

    他笑着,从一片混乱攻击中寻到她的唇,含吮勾缠。

    他和秦归,可以算是一类人。

    拥有太多,想要太少,就会觉得无聊。

    所以他们都会被心思单纯、对世间万物充满热爱的人吸引。

    阿菀如此,阿棠如此,朱弦也是如此。

    她们仿佛不懂得恨,眼里只看得到美好,心里只留得住光明。

    他向往着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被她们领着发现世间的值得。

    他曾那样狠心赶她走,她也立了毒誓不再找他。

    但是回乐重逢时,她眉眼间仍旧生机勃勃,不见一丝阴霾。

    “我原也信了后会无期,可是你又出现了,”他扶着她的腰,一下一下地温柔亲吻,“我便不能再放手了。”

    朱弦轻哼道:“我又出现了,还姿色更胜从前,你就起了色心是不是?哼!还装模作样,欲迎还拒!”不要脸!

    “那倒不是,”池长庭摇头,“起色心还要更早一些。”

    朱弦眼睛亮了亮:“更早?什么时候?”有点害羞,但又非常非常想知道。

    “前年中秋,从西域回来的时候,”他低头摩挲着她的唇,“当时就很想……这样……”

    朱弦从他的引诱中挣出一份清醒,回忆了下当时的情形。

    那天因为芳姑临死指认齐国公毒害棠棠生母,导致棠棠跟太子起了嫌隙。

    所以……她对那天夜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太子殿下夜探香闺被抓现行的刺激,除此之外,还有池长庭不修边幅也很好看。

    至于他动没动色心,真看不出来。

    既然他自己说有,那就有吧!

    “啧啧!道貌岸然!”朱弦睨着他嘲笑道。

    这厮居然垂涎她这么久?一点也没露相!也太能装了吧?

    池长庭面色自若地点头:“确实!”

    “还挺能忍的?”

    他勾唇一笑:“不能忍怎么做男人?”

    朱弦红了脸“呸”他一声:“有本事一直忍下去!”

    他低笑一声:“有本事别求饶?”

    美人儿终于羞到炸毛,差点从怀里跳出去。

    池长庭笑着将她扯回树下:“别闹,别闹,要教人看到了可不便亲热了。”

    “谁要跟你亲热!”她怒瞪他一眼,声音却自觉压了下来,也不闹腾了,只是故意躲着他的吻。

    池长庭单手拢住她细白的颈子,不让她躲开。

    却没有去吻她的唇,而是贴近她细白颈侧轻嗅,另一只手按在她腰侧不轻不重地揉捏。

    鼻间暖香萦绕,掌中盈盈可握,不由想起帐内妙不可言的妖娆柔韧,顿时心猿意马起来,连带着语声也变得暗哑暧昧:“婚期我看过了,最早也要十月,朱师伯进京后,少不得带着你置宅另居,如此,便有足足三个月……弦弦忍不忍得住?”

    “呸!你才忍不住!”

    他低低笑道:“是,我忍不住。”

    “不能忍怎么做男人?”

    “怎么做你不知道?”

    “……”

    ……

    永嘉元年元月初一,行皇后册封大典。

    初五,尊封平阳长公主朱镜为平阳大长公主,追其功绩,荫封其养女朱弦为永和县主。

    二月初一,陈留侯池长庭迎娶永和县主,大长公主率玄甲旧部千余送嫁。

    当日盛况,传至千里之外。

    “玄甲军如何?威不威风?”一男子追问。

    京城回来的人摇了摇头:“我光顾着看那对新人了,没留意什么玄甲军——”一叹,“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两个人……神仙眷侣啊!”

    男子笑了笑,提着刚打的酒走出酒楼。

    他步履熟稔悠然地穿行在街巷中,不时同路旁偶遇的人打着招呼。

    不过一会儿,便进了一户极普通的民宅。

    “我回来了!”他喊了一声。

    屋内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没看到人,他也不减兴致地将酒楼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说到最后,终于见屋门口出现了一道细瘦身影,便抬头冲她笑道:“朱师妹眼高于顶,也就池师兄这般天人之姿,她才看得中!”

    女子倚门笑道:“阿郎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也只有朱姑娘这样的美人,才入得了我们阿郎的眼!”

    男子挑眉笑道:“瞧你!我又没说什么,就惹得你这样维护。”

    她低眉一笑,柔声道:“朱姑娘出嫁,你不能去送嫁,心里一定很遗憾吧?”

    男子点头:“是有点遗憾。”

    女子继续说道:“你有那么多同门,都是从小的情谊,总不能让遗憾越来越多——”

    “哦?”男子放下酒囊,抱臂看着她。

    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你回去吧……”

    (朱弦番外终)

第589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一)

    “害你的人,我来帮你杀,惧怕流言,我带你离开,这世上没有活着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不想要的,是我自己……”她将自己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感受着湿冷与绝望。

    沉默良久。

    “那也好办!”他语声轻快,“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画屏了,如何?”

    她将脸埋进臂弯,惨惨一笑。

    说不是就不是了吗?这是哄小孩的话吧?

    他掰开她的手臂,捧住她脑袋,强迫她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换个地方,换个名,谁还认识你?你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拨开黏在她额前的湿发,笑了起来。

    笑容如阳光铺洒湖面,明朗得耀眼。

    “我来给你取个名怎么样?”神色跃跃欲试。

    也不用她回应,就自顾自思索起来。

    “有了!”他高兴得打了个响指。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魏少游吗?”他笑着问。

    她木木地看着他,明白他现在说的话都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可她如今真的没力气同他说笑。

    好在他也不求她回应,自己一个人也能说下去。

    “我的名是师父取的,小时候我问师父为什么取这个名,她说,因为她很喜欢一首诗,名叫《少年游》——”见她垂下眼眸,魏少游笑道,“你不知道这首诗吧?不知道就对了!就算拿去问池师兄,他也找不出这首诗!”

    她不信。

    旧主那样惊才绝艳,怎么会连一首诗都不知道?

    魏少游神秘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听师父这么一说,就对这首诗很感兴趣,可她光说喜欢,却背不出,我只好自己去打听,但是打听了很久,连山下的夫子都问了,也没人知道这首诗——”

    旧主一定知道,她忍不住在心里说。

    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看着她哈哈笑了两声,道:“后来我遇到一位很有学问的老先生,终于打听到了这首诗,你猜怎么着?”

    她虽然没答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魏少游也没多卖关子,很快就笑着说了下去:“那首诗根本不叫《少年游》,而是叫《少年行》!”

    她微愕。

    “最好笑的是,我师父得知真相后,还想给我改名叫魏少行——”

    她刚想问改了没,转念一想,他如今不还是叫魏少游么?

    “后来在我的极力反对下,终究没教她得逞!”他说着,神色隐隐得意,看着有些稚气。

    她忍不住笑了笑,道:“确实是少游更好听些。”

    他眸光动了动,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唤我名字呢!”

    她微怔,垂下眼眸。

    即便做了一年多的世家千金,她也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池府婢女。

    他是旧主的同门师弟,她自然没有资格直呼其名。

    “不过那首诗我也很喜欢!”他将话题转开了,“你要不要听听?”

    她摇了摇头,并不想听。

    她一个寻死未遂的人,哪来的心情听他吟诗?

    他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自顾自朗声吟诵起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吟罢微顿,道,“我想为你取名君柳,好不好听?”

    君柳?

    她不自觉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他矮下身与她平视,唇角含笑道:“我也跟师父一样,特别喜欢这首诗,希望自己能成为诗中的少年,后来我长大了,第一次出山游历,便去了咸阳,到了咸阳最热闹的一座酒楼,将马儿系在楼外垂柳边,沽了一斗新丰美酒——”他忽然笑了一声,“新丰酒可不便宜,几乎花光了盘缠不说,出了酒楼,还发现马儿被人偷了!”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他见她笑了,声音也亮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如愿了,新丰美酒,咸阳游侠,我做到了从小就向往的事,也即将成为从小就想成为的人!”

    她听着他的话,突然心生羡慕。

    做到了从小就向往的事,成为从小就想成为的人。

    真的是太好了……

    “意气为君,系马柳边,是我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我便为你取名君柳,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她,眉梢眼角俱染光晕。

    意气为君,系马柳边,是他最喜欢做的两件事。

    现在他拿他最喜欢的为她取名。

    她眸中水雾漫起,瞬间淹没视线。

    “好……”她哑声说着,点了点头。

    乾封二年二月,她离开了京城,有了一个新名字——

    君柳。

    大悲加上落水,还没离开京城地界,她就病倒了。

    高烧不退。

    她恹恹地躺着,心里却觉得格外轻松。

    他救了她,又费尽心思开解她,她也不好意思辜负他一腔侠义再执意寻死。

    但是活着比死难多了。

    如果就这么病死了,倒是成全了彼此。

    他请了大夫,亲自熬了药送到她面前,一匙一匙地喂她喝下去。

    她也乖乖地喝着,酸苦的滋味滑过喉咙,直至腹内,仍旧没能唤回什么。

    她渐渐能感觉到死亡安详的气息。

    唯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要带她回京城,她情愿死,也不想再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惧怕,他没有提回京城,只是在以为她没看到的时候,眉头深锁。

    第三天夜里,她再次发起高烧,烧得浑身无力,神智渐散。

    就在她觉得这次终于可以死的时候,迷迷糊糊间,一股陌生的力量缓慢地渗入她的血脉之中,温暖滋润着她的四肢百骸。

    “阿柳……”有人在耳边唤着,声音断断续续,“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么……”

    什么机会?

    她很想问他,却说不出话。

    ……

    次日,她再次睁开了眼,感觉比前一日精神好了些。

    她转动脖子环视了一周,发现他就坐在床边地上。

    身上裹着一条旧被子,靠墙闭目,俊俏的面孔白得似雪一般,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距离她咫尺之遥,如同死了一般。

    巨大的恐慌瞬间扼住了她的心脏,她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

    “魏少游!”她用尽力气喊他,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听着都费力。

    她想靠近他看看,刚从床上挣起,就脱力摔下床去——

第590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二)

    从床上跌落的一瞬,她看到他睁开眼,目中警觉精亮,电光火石般一扫,旋即接住了她。

    他神色恢复寻常,手背在她额上一试,松了一口气:“可算退烧了!”

    “你怎么了?”她见他面上仍旧苍白,心里着急。

    他将她扶回床上躺好,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颇有些气焰嚣张姿态:“我怎么了?为了给你续命,我可是耗尽了内力,没个三年五载恢复不过来了,你要对我负责!”

    她结舌:“负、负责?”

    魏少游理直气壮:“是啊!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你要还是死了,让我情何以堪?”

    她沉默片刻,道:“为什么救我?”

    她和他算不上多熟。

    起初,她是池家的婢女,他是主家的贵客,尊卑有别,不过他性子好,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对她也没什么特别。

    只是每日清晨去厨房时,会路过他舞剑的竹林。

    也只是顺路看上两眼,她不曾驻步,他也不曾停剑。

    后来,她因身世引来阴谋算计,他受姑娘之托护了她一阵。

    但他都是暗中保护,也没同她说过什么话。

    只有第一次出门时,他叮嘱了一句:“多大的事都不能牺牲自己,那姓瞿的要轻薄你,你就给我使眼色,看我怎么收拾他!”

    后来瞿文甫确实经常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子砸中,被风中吹来的落叶割伤,还会遇到水面莫名其妙溅起水花湿了半身。

    到真相大白那一日,他将瞿文甫狠狠揍了一顿,专挑脸上打,一边打还一边嫌弃:“大男人还卖弄风骚,丢不丢人?丢不丢人?……”末了又训斥她一句:“以后眼光好一点,好歹是池家出来的,不说比着池师兄来,至少也要我这水平吧?”

    明明她当时心中是悲愤的,也被这一句逗得笑了。

    后来也是他护着她离开危险之地。

    但离开之后,他又扭捏着说了一句:“我就是听小师侄的安排救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得人相助,岂能不放心上?

    她自是郑重拜谢,感激涕零。

    后来才知道,他是怕她因恩生情,也是教人哭笑不得。

    可如今这样拼命救她,怎么不怕她对他生情了?

    “为什么?”魏少游愣了愣,随即正色道,“行侠仗义,哪有为什么?坏人都还活着,你一个无辜弱女子怎么能死?”

    她笑了笑,道:“你救了我,不怕我要以身相许?”

    他脸上红了红,含混着说:“还知道开玩笑,不错……之前在回乐,你也照顾过我,这份恩情我还没还……”

    她正想说原是他帮她在先,却见他扶着床沿蹲下,与她平视,叹道:“你说你,年轻貌美的,怎么这么想不开?一定要死吗?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她突然想起醒来前迷迷糊糊听到的那句“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么”,莫非是她听岔了?其实他说的是让她给自己一个机会?

    “阿柳,”他熟稔地唤着她的新名,语气有些温柔,“你想想,你才活了几年?见过几个人?去过多少地方?怎知这世间不值得你留恋?听我的,把身子养好,我带你去外面游历一番,没见过天高地阔、山长水远,怎知活着的好处?”

    去外面么?

    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始,真的可以么?

    她心中还是迷茫。

    可他耗尽心力来救她,她若还是死了,未免对不住他。

    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问:“去哪儿?”

    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你去过江南,去过西北,河北也到过了,那我们便往西南去吧——”

    ……

    京城往西南,确实是她从未去过的方向。

    没有京城的富贵繁华,没有江南的小桥流水,没有西北的辽阔苍茫。

    越往西南,地势越见崎岖。

    山峦渐起,日益陡峭。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回头笑看她,“阿柳也是上过青天的姑娘了!”

    她笑了笑:“是你拉我上了青天。”

    她虽然没病死,身子却大不如前,哪里走得了山地?

    他便找来一辆板车,一路拉着她走。

    明明他也虚弱着,却野心勃勃要入蜀。

    “那可是天府之国!”他向她介绍蜀地时十分神往,“我从前看到一篇赋,说蜀地‘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其园则林檎枇杷——”

    戛然而止,看了她一眼,笑道:“后面也不记得了,反正是说蜀地不但山川秀丽,还地产富饶,我就一直很想去见识见识,反正你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当陪我去呗?”

    说得她无法拒绝。

    可入蜀的山道实在不好走,她看着他额上汗珠滚落如黄豆,忍不住道:“反正也不急,不如我下来一起走,虽然慢了些,但总能走到。”

    他抹了一把汗,眸光熠熠笑道:“好!”

    就算是从前身子好的时候,她也爬不动这样长且陡峭的山道。

    如今咬咬牙,竟然也坚持下来了。

    从一开始的十几步一歇,几天后,逐渐也能走上近半个时辰。

    抛却了锦衣玉食,两人都穿着青色布衣,将裤腿和袖子都绑起来,戴着斗笠,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前行。

    树上有果,山间有兽,溪中有鱼。

    他能爬上数丈高的树顶,也能轻易猎到野味,甚至还能将捉到的鱼片成鱼脍,蘸着一种草叶的汁送到她嘴边:“尝尝?”

    她尝了一口。

    草汁是酸的,去了鱼肉的腥味,只剩下满口鲜甜。

    “很好吃。”她对他笑。

    心里却忍不住惶恐。

    她从前不知道,原来他这么好。

    她何德何能,让这样好的一个人陪在身边?

    日后,还怎么离得开?

    夜里,他生起火堆,将披风裹住她全身,笑道:“再将就一晚,按照上次碰到那人的说法,明天差不多就下山了,下山了带你去吃顿好的!”

    她微微笑道:“没下山,我也吃得挺好。”

    他听了很是得意:“那是!我的手艺可是被朱师妹逼出来的,她挑剔的时候可不管什么出门在外!”又打量了她两眼,笑道,“今天又走得比昨天长了些,吃得也多,看来身子恢复得不错!”

    她怔怔片刻,轻声道:“是,我已经大好了,也到了蜀地,等下了山,我就找个地方住下,你也可以放心了。”

    魏少游一愣,啼笑皆非:“人都还在山上,就想着过河拆桥了?”

    “不、不是!”她忙道,“只是……承你照顾太多,实在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之后,通常都是跟着“以身相许”,但是——

    “真的无以为报……”她闭上眼,心里有点难堪。

    她是真的无以为报,连以身相许也不配……

第591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三)

    魏少游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枝,语气凉凉道:“无以为报所以就不报了?我还第一次听人把无赖耍得如此清新脱俗。”

    她瞬间涨红了脸,绞了一会儿手指,讷讷道:“魏少侠的大恩大德当然是要报的,少侠有什么差遣,画——”顿了顿,眼皮一颤,改口道,“君柳万死不辞!”说罢,紧张得指尖发颤。

    只要他要,只要她有,都可以给他。

    但他只是笑睨了她一眼,道:“这名字不错吧?听着有几分侠气!”说着,露出自得之色。

    她捏着指尖,低低“嗯”了一声,将脸色掩在夜色下。

    他拨了拨火堆,笑道:“我哪有什么可以让你万死的差遣?行侠仗义呢,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你现在这样,我怎么放心离开?你就让我照顾你一阵,算是成全了我的理想,也是一种报答了!”

    她沉默许久,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好了!睡吧!”他念叨道,“多吃,多睡,多动,身子才能养好,等你什么都好了,我自然就走了,到时候可别哭着留我……”

    她裹着披风,背对着他,慢慢在地上躺下。

    一滴泪划过眼角,没入身下细草之中。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活下来对不对,但自从被他从水里捞出,心底便生出一根藤蔓,细细的,轻轻地,攀在他身上,越抓越紧。

    如果他走了,是会将她的心也挖走吧?

    当初在回乐时,他误会她对他因恩生情,当时她还不以为然。

    实际上,爱上这样一个人太容易了。

    但是她一定不会哭着留他,一定让他安心离开,一定不辜负他一番侠义心肠。

    这是她唯一能报答他的……

    ……

    入蜀后,他们并没有立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魏少游说一直想见识蜀地山川,到了蜀地果然停不下来,拉着她四处游山玩水。

    登峨眉,望青城,临剑阁,拜武祠。

    蜀江碧,蜀山青,功绩千古,人物多情。

    她看到了他说的天高地阔、山长水远,亲自,一步一步走进天地山水之间。

    游山玩水的过程中,魏少游并不怜香惜玉,再陡峭的山岭,都要她亲自爬上来。

    她不善拒绝,也不愿他失望,便咬牙跟随。

    累极的时候就顾不得规矩礼数,紧紧抓着他伸过来的手,迈开大步,到得山顶时,便瘫坐在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仰头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碧蓝天空。

    这时,他就会趁她无力躲闪的时候,抬手拍拍她的脑袋,老成持重地夸赞一句:“好姑娘!”

    那动作语气,仿佛亲昵而宠爱,令她忍不住反复回味。

    几乎整个夏天,他们都辗转于山水间。

    直到秋风起,山间凉意生,魏少游才决意下山。

    下山就去了成都府的蜀县,魏少游声称他有江湖朋友在这里,可以暂时投靠落脚。

    然而到了蜀县,却没找到他那位江湖朋友。

    感慨数声后,魏少游便放下寻友不遇的惆怅,兴致高昂要拉着她去酒楼吃顿好的。

    “就这家吧!”

    魏少游指的是一座临河的酒楼,拔地三层,酒旗高展,门口迎来送往不绝。

    他走到河岸边,回眸朝她招手。

    少年俊朗,柳丝婆娑,衬得秋日比春光还要明媚。

    “可惜没有马儿!”他笑着,在柳树下作了个系马的动作,显得有些稚气。

    她笑了笑,转头看酒楼,问道:“我们还有多少银两?”

    他捏了捏钱袋,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他们都走得突然,身上原本没带银钱,这一路都是魏少游替人打点零工赚了一些,两人多在山里混迹,也没怎么花销,现在一进城,就露馅了。

    她自打到了池家,就没过过这样赤贫的日子,可看着他手捏钱袋面露无奈的样子,却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魏少游见她笑,也笑了起来,道:“无妨!说好带你好好吃一顿的,今天这一顿必须要有!”

    他低头往身上找了找,随后目光落在手中佩剑上。

    她心头猛地一跳,脱口而出:“不可!”

    他掂了掂佩剑,笑道:“有何不可?解剑换美酒,是江湖韵事,回头挣了银两,再赎回来就是!”

    她拉着他不放:“回头挣了银两再来吃不行吗?不过一顿饭,吃饱了就行,哪里就非要进这样的大酒楼?”

    魏少游并不是个听话的人,她那点力气根本拖不住他,直接被他拉着跑了。

    “那怎么行,没有马儿,还没有酒,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她听了这话,也只好作罢。

    总不能扫他的兴。

    解剑沽酒,临窗痛饮。

    她怔怔看着他仰起脖子畅快饮酒的姿态,有一种风流不羁的豪迈,和她从前见过的世家雍容截然不同,恣意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怎么会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

    回首这一路,如梦似幻。

    魏少游放下酒见她神游天外模样,问道:“想什么呢?”拿着筷子戳了戳她的脸,“不好吃吗?也不给个笑脸?”

    她忙笑了笑,道:“在想下一趟去哪儿。”

    他讶异挑眉:“你还没玩够?”

    她有些发窘:“玩、玩够了……”

    “真的玩够了?”他又问了一句。

    她点头,忍不住腹诽:不是他一直东游西逛不肯停吗?怎么变成她没玩够了?

    “我看成都不错,想在这里住一阵,你觉得怎样?”魏少游满面春风地望向窗外,仿佛沉浸在窗外景致中。

    她怔怔点头:“好。”

    她一到成都就觉得喜欢,既有山川秀丽,又有城镇繁华,如果能住在城外乡野——

    “不如就在城外乡间盖座屋子先住下?”他问道。

    她又是一怔,看了他一会儿,却摇头:“我很喜欢这里,想长住下来。”

    他回头笑了起来:“长住也可以啊!我也很喜欢这里!”

    她一时顾不上琢磨他话里的意思,继续道:“长住的话,还是要找个生计。”

    他点头:“我们就在城外找块荒地,自己开垦自己种,你想种什么?”

    她被问倒了。

    她在池家,最多只喂喂锦鲤浇浇花,哪里会种植作物?

    “我……”她开口,又停顿片刻,不自觉低下头,不知怎么,有些怯怯,“我什么也不会……只会伺候人,不如还是去城里卖身为奴……”

    话说出口许久,也没听到他回应。

第592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四)

    没听到他回应,却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她有些不安地抬眸看他。

    他原本抿着唇,神色有点冷,但见她看过来,又笑了起来,道:“我就不说别的,单说这一仆不事二主吧!小师侄待你不薄,你自己想想?”

    她心里仿佛被扎了一下,眼眶忽地一热,低下了头。

    他若说别的,她还能争辩两句,提起姑娘——

    姑娘待她,何止不薄?

    “再说了,你以为谁都跟小师侄似地对下人这么好?”魏少游说完这句,玩味地笑了笑,看着她道,“你以为谁都跟池师兄似地不会对家里的美貌婢女下手?”

    这是第二次听到他说自己美貌,她红了红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吃饱了没?”他突然问道。

    她愣愣点头。

    他习惯性往边上摸剑,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愣,随即一笑,起身道:“吃饱了就走吧!”

    她跟着起身,问道:“去哪儿?”

    他朗笑两声,道:“去挣你的卖身钱!”

    她满头雾水地跟着他到了城门口。

    城门附近,如同所有县城一样,立了一张告示牌,上面贴着官府的布告,有三五人正围着看。

    魏少游没有上前围观,而是远远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按了按她的手,低声道:“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就闪入街旁巷内不见了。

    发生得太突然,她有点不知所措。

    离开京城近半年,她还是第一次离了他身边,纵然身边人来人往,还是觉得没有安全感,直想躲进巷内墙影下。

    可是一想到他的叮嘱,又紧张得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魏少游这一去,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

    他回来见到她,惊讶地问:“你不会一直在这里没挪动吧?”

    她有些不高兴:“不是你让我别走开吗?”

    魏少游震惊得哑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姑娘!我是让你别走开,可你也不用寸步不离啊!大中午的,站太阳底下你不热吗?边上躲躲也可以啊!”

    她又羞又恼,抿了唇不看他。

    魏少游又哈哈笑了几声,道:“怪我没交代清楚,哈哈哈……好了好了,我们去找个客栈落脚吧!”

    和吃饭要挑大酒楼一样,魏少游找的客栈也看起来价格不菲。

    她忧心忡忡地跟进去,正想劝他节俭一些,却听到他朝伙计喊了一声:“住店!一间房!”

    她脚步僵住,脸上“轰”的一下,烧得滚烫。

    魏少游一回头,看到她这模样就笑了,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的银子只够一间房了,将就一晚吧?”

    她感觉脸上热度退了一些,心里升起忧虑,拉了拉他的衣角,悄声道:“要不还是不住了?”

    餐风露宿的日子又不是没过过,根本没必要住客栈。

    魏少游笑了笑:“没事!”

    ……

    夜里,他将铺盖铺在窗前,笑着说:“我这儿还方便赏月呢!”

    也许是这些日子奔波累了,熄灯后,他很快没了声响。

    反倒是她,心里一团乱麻,睁着眼迟迟不能入睡,又不敢翻身吵醒他,身子僵了许久。

    直到听见二更敲响,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仿佛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可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一捏手心,都是冷汗。

    她在黑暗中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让情绪从噩梦中脱离出来。

    一冷静下来,突然觉得心里发毛。

    此时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屋里漆黑寂静,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张了张嘴,想喊魏少游,又忍住了。

    倘若他好好地睡着了,这样突然喊他,岂不是扰了他好眠?

    而且深更半夜的,她这样喊他,也是有些不合适。

    可是,平时他在野外睡觉那样警觉,每回她夜里醒来,稍微一动,就能见他睁眼看过来,怎么今天夜里这么安静?安静得仿佛他根本不在屋里……

    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走出屏风,往窗边望去。

    窗虚掩着,露着一条缝隙,缝隙间望出去,夜色朦胧。

    窗前地上有一团阴影,隐约可辨是魏少游的铺盖,只是看不清他身形。

    他在吗?

    她有些害怕,正犹豫着要不要喊他时,突然,窗开了!

    慢慢地,轻轻地,像是怕惊动屋里的人似地,打开了。

    惊恐瞬间扼住喉咙。

    “魏少游!”她惊叫。

    窗停滞了片刻,旋即迅速被拉开,一道阴影从窗外闪入。

    她正要尖叫,突然听见那道阴影发出了声音:“你醒了?”

    是魏少游的声音。

    她呆呆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屋里“嘭”的一声响,是魏少游将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他朝旁走了两步,随后亮起了烛火。

    暖黄烛光照出他俊朗的轮廓,她提到咽喉的心才落回原处。

    “又做噩梦了?”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他刚刚丢在地上的东西上。

    那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一个中年男子,正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却丝毫没有动弹。

    魏少游踢了那人一脚,将他背过身去,笑道:“这是今天城门那边悬赏的逃犯,今天下午我在那边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就跟过去看了看,也是运气好,听到他们约定夜里碰头,就趁你睡着去拿了回来,明天就可以去领赏了!”

    原来是这样……

    她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没有受伤吧?”

    她一直记得半年前他为了救她功力大损的事,但因为这半年除了打猎也没需要他怎么动武,所以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与人搏斗和打猎还是不一样的。

    魏少游低头看了看自己,失笑道:“抓个小贼而已,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好歹是我师父的首徒!”抬头又看看她,语气软了些许,“吓到你了?”

    她下意识摇头。

    魏少游笑了,朝她走近,道:“都吓成这样了,还说没有。”说着,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她垂落胸前的发丝拂到肩后。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映得他眸中也有一簇火苗跳动。

    她突然觉得喉咙干涩。

    太近了。

    她的穿着也不合适。

    她知道自己应该退后拉开距离。

    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下一个动作。

    他抬起的手没有收回,尾指勾了她一小束发丝缠绕着,口中絮絮说着:“明日拿这小贼去换了银子,就能找座宅子安置下来了,你想住城内还是城外?”

    “都行。”可能是声音压得太低的缘故,她听自己的说话声有些哑。

    他也压低了声音:“还是住城里吧,不过这小贼只值二十两,住城内只够租赁,但是城里治安好,你一个人在家我也放心些——”

    “你要走?”她一惊,失声问道。

    他低声一笑,道:“别紧张,我就出门几天,这么个小贼,赏银还不够塞牙缝,我看到还有一桩悬赏,有五百两,就是要跑远些,等把你安顿好,我就跑一趟,最多七天,抓不到人我也先回来!”

    “会有危险吗?”她有些紧张。

    他勾起她的青丝,放在鼻间嗅了嗅,随后松开,任其从指间逃离。

    他目光追随着那束逃离的青丝,说话有些漫不经心:“行走江湖的人多多少少都做过赏金猎人——”目光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突然收回,神色也跟着局促起来,“你、你知道什么是赏金猎人吗?就是——”

    “我知道。”她点头。

    她在姑娘身边听说过一次。

    池侯当年也做过赏金猎人,为了养妻女。

    他呢?

    “魏——”

    “睡吧!”

    两人同时开口,又各自愣了愣。

    “你想说什么?”魏少游问道。

    她在他的注视下低了头,轻声道:“你不用这样辛苦,我自己可以……”

    魏少游笑了笑,突然吹灭了蜡烛。

    眼睛一时没有适应,什么也看不清。

    他却准确地抚上她的脸。

    她顿时僵住,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的手在脸上轻轻一碰,猝不及防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

    “我高兴!”他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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