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五)
天青与云白,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晖。
墙外有孩童嬉闹,闹声和着饭菜香飘过墙头,生机盎然。
新赁的宅子周围很热闹。
魏少游说虽然不够清净,但万一她在家里有什么事,也有邻里照应,等他拿到那五百两,再换个她喜欢的地方买座自己的宅子。
这说话的口气,好像他是养家糊口的——
她晃了晃脑袋,甩开这些多余的想法,低头取针理线,继续绣未完的一丛兰草。
这是她新找的活计。
入住新居的第二天,魏少游就出门了,去赚那五百两。
魏少游离开后,她硬着头皮上街市问了一圈,终于在一家绣庄问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不能一直依赖着魏少游,也不能让他为了养她一直在刀口舔血。
她总得学会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从前在池家,池棠的贴身小物都是她亲手绣制的。
绣活确实很适合她。
绣庄老板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对她的手艺也很满意,甚至愿意以优厚的条件同她签订长契。
但是她忍痛拒绝了。
魏少游拿着做赏金猎人得来的二十两给她时,玩笑似地说:“这二十两就是你的卖身银,你现在卖给我了,没我的允许,不许跑别家去做活!”
她想着,就算要签长契,也得先等他回来再说。
他说过,七天内一定回来。
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她有些心浮气躁,几次出神忘了下针。
“咚咚咚!”门突然敲响。
她正心中一喜,却听到一个脆响的声音喊道:“君姐姐在吗?”
不是他……
她收起失落,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布衣少女,十五六岁,乌发红唇,眼眸清亮,花儿一样的年纪,不施脂粉也很动人。
这姑娘她认得,就住在巷子口,叫何小寒。
她出门路过巷子口时,经常遇上何小寒。
遇上时,何小寒都会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是个活泼热忱的性子。
何小寒手臂上挎了一只篮子,甜香扑鼻。
“家里新蒸了丝丝糕,阿娘让我给君姐姐拿一点呢!”何小寒笑盈盈道。
她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了,”迟疑一下,问道,“要不要进来坐坐?”
她一个人待着也是胡思乱想,有人说说话也好。
“好啊!”何小寒高兴地点头。
进了门,目光一扫,仿佛随口问道:“君姐姐一个人在家?”
她“嗯”了一声,将何小寒迎进屋奉茶,又取了碗碟,将丝丝糕切成恰好入口的小块,摆在碟上,送到何小寒面前。
何小寒看得目瞪口呆:“君姐姐……你、你是哪里人?”眼中甚至有了敬畏。
她沉默片刻,道:“江南人氏。”
“江南女子都像君姐姐这样温柔美丽,像画里走出来一样吗?”少女语气中带着艳羡。
她莞尔一笑:“何姑娘过奖了。”
“怎么会来成都呢?”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沉默了下来。
何小寒也感觉到自己问错了话,忙转移了话题。
“……我今天上街,听人说新帝已经立后了——”
“新帝?”她惊愕得打断了何小寒的话。
何小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是啊!”恍然大悟,“你不会还不知道先帝驾崩的消息吧?”
她真的不知道。
这半年来多在山野间,这才第一次进城。
那个皇帝驾崩了?
“新帝是谁?”她忙问。
“当然是原来的太子了!”何小寒说。
她松了一口气。
“我听他们说,新帝娶的皇后就是那位池状元的女儿,那位池状元听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他女儿一定也是个大美人,难怪新帝这么迫不及待要娶她……”小少女提起这种风流情事,眼里便如梦似幻起来。
她却听得心里钝钝地疼。
姑娘嫁人了,她还是没能陪姑娘出嫁……
十几年相伴,她从小就认定自己会追随姑娘一辈子,纵使认回杜家,也约定日后她入宫为女官,继续作伴。
可她终究是可耻地逃走了,连告别都没有。
这世上,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姑娘了……
也许日后,她还能找回勇气,回去见姑娘一面。
那时,姑娘已经是皇后了。
不,现在就已经是皇后了。
真好……
“……君姐姐是同兄长一起住吗?”突然听见何小寒问了一句。
她一时怔怔,没能反应过来。
“那天你们搬进来时,我恰好路过,看到还有一位小郎——”何小寒脸红了红,“那是君姐姐的兄长吗?”
她心中一冷,盯着眼前的娇羞少女看了一阵,摇头:“不是,是我家主人。”
她有什么资格与他兄妹相称?她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
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就暗了。
没有问出魏少游的下落,何小寒也只能起身离开。
关上门,她倦倦倚门,回味着何小寒离去时的祈盼和惆怅,不知怎么,有些羡慕。
“我什么时候成你主人了?”身后懒洋洋相问。
她猛地转身,看到他风尘仆仆站在屋檐下,抱臂胸前,脸上似笑非笑。
“你、你回来了……”她磕磕巴巴说了半句,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魏少游脸上本来有些阴阳怪气,一见她笑,也笑了起来,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无奈。
“说好七天内回来的,可不得回来?”他往台阶上一座,就地仰躺下来,喟叹道,“家里得有一把躺椅,赶路回来躺一躺多舒服,冬天还可以躺着晒太阳。”
她忙道:“我明天去买!”
他抬了抬头,含笑看了她一眼,道:“去给我沽点酒来,馋了!”
她立即转身,却跑进了厨房,很快捧出一只酒坛,眸光闪闪地看着他:“酒已经买好了!”
魏少游惊讶地坐起身,问道:“下酒菜呢?”
她放下酒坛,又跑进厨房,没过一会儿,端出一盆热水。
魏少游忙起身接过水盆。
“你先洗把脸,我去把菜端出来!”她匆匆忙忙又跑开了。
魏少游看着她跑进跑出的忙碌身影,怔愣着没有动作。
她摆好酒菜,又跑来替他拧干帕子送上。
他接过热乎乎的帕子,按在脸上,狠狠地揉了一把,拿下时笑道:“怎么准备得这么周全?”
她脸上有些热:“你说过七天内一定回来的,今天第七天了……我就备上——”
“那我要是前几天回来,岂不是没得吃?”
她抿唇一笑:“每天都有准备啊!”
魏少游看了她一会儿,笑道:“你不是真把我当主人吧?说好的一仆不事二主呢?”
提起这个,她目光黯淡下来,轻声道:“太子登基了,我们姑娘做皇后了。”
魏少游点头:“我这几天也听说了。”
“她从前说过,等她做了皇后,就让我做她的尚宫……我说过会一直陪着她,可我食言了……”这些难过,只能对着他说。
说什么抛弃过往,可过往也不是一味不堪,也有值得她珍藏的。
只是当初心如死灰,便把这些都抛弃了。
现在想起,不舍如刀割。
“这样说的话,我也食言了,”魏少游提起酒壶,将面前的碗斟了一半,“我原本说要为小师侄送嫁的,也没能送上,该罚!”
他端起酒碗,却递给她:“你先自罚一碗,接着我也自罚!”
她怔怔接过,也没多想,就听话地喝了一口。
然后就被呛到了。
她为他买的是那日他在酒楼点的酒,没想到这样辛辣,呛得她咳嗽不止,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魏少游看得哈哈大笑,接过她手里的碗,一仰脖就喝干了。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手里那碗酒,忽然有了醉意。
“魏少游……”她撑着额角声音软软地唤道。
“嗯?”他放下酒碗,倚着桌子倾身靠近她。
“我不是二十两卖给你了?”
他失笑:“我买你做什么?”
她慢吞吞挨蹭到他身边,抬起手,摸了摸他被利刃割破的袖子。
“以后别再出去了,”她正色道,“我可以养你!”
第594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六)
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回忆昨晚的事。
大约第一口酒下去,她就有些醉了。
也可能是看到他的伤,一时着急冲动。
放在现在,她是绝对说不出“我可以养你”这种话的。
他好像还笑着答应了。
后来她又喝了一碗酒,好像还说了许多话,记不清了。
记不清自己怎么睡下的,也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
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衫,酒味未散。
她起身换了衣,惴惴不安地出了屋子。
一开门就觉满院是风,定睛一看,却是魏少游在舞剑。
大约察觉到她出来,他便停下了动作,将充作佩剑的的树枝往角落一扔,冲她笑道:“还以为你得睡到中午呢!”
她目光定在他身上,有些雀跃。
他今天换了一身新衣,是她这几天刚为他做出来的,就放在他的床头。
因为赶着让他一回来就能穿上,样式做得十分简单,但穿在他身上依然很好看。
魏少游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衣,道:“很合身!”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夸赞,却听得她脸上发热。
魏少游抬起头,冲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温柔:“阿柳有心了。”
她心头一跳,问道:“昨晚……我是不是喝多了?”
他摸了摸下巴,道:“不多吧?也就一碗。”
“那……我都说了什么?”
“你说要养我啊!”他眸中盈满戏谑笑意,“不会反悔了吧?”
“没有没有!”她急忙否认。
可是……就这些吗?
她想再问,又不敢再问。
“早饭在锅里温着,快去吃吧!”魏少游催促道,“吃完了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衙门领赏!”
她停步回头,错愕道:“你、你抓到逃犯了?”
魏少游比她更惊讶:“我会抓不到?”
她有些发窘:“昨天没看到你抓人回来……”
他拖到第七天晚上才回,还带着伤,这一趟的艰难可想而知,也没有像上次一样抓了人回来,她才猜测他失手了。
魏少游啼笑皆非:“难怪说要养我呢!原来是安慰我的话!”
“也不是安慰……”她讷讷道。
“昨天回来正好碰到县衙的张捕头,就直接把人犯丢给他了,省得带回来碍眼,”他解释道,“今天我们一起去领赏,回来正好去集市看看,家里添置点东西!”
她点头。
梳洗罢,吃过早饭,正要起身收拾,魏少游却一把将她的碗筷抢了去,笑道:“既然你养我,我总得干点活是不是?”
刚还说领赏银去集市呢!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嘀咕,忍不住抿唇一笑。
这时——
“咚咚咚!”门敲响了。
她心里一个“咯噔”,一下子就想起了何小寒,也想起了何小寒问起魏少游时的神色。
“我去开门!”她喊了一声,忙不迭跑出去。
门外却不是何小寒。
“原本约了今天交货,我见你没来,顺路过来看看。”来的是绣庄的孙老板。
她面露愧色:“家里有点事耽搁了,实在对不住。”
孙老板虽然是个商人,外貌却儒雅温善,待人也十分和气,听她这么说,只是笑笑,安慰道:“无妨,我也是正好路过,君姑娘便将绣品直接交给我罢!”
她越发羞愧:“还差一点,我今天傍晚送过去可以吗?”
昨晚魏少游回来,她便欢喜得什么都忘了。
孙老板还是笑:“不急不急,之前就觉得君姑娘绣活做得太快,可能是夜里赶工了,其实大可不必,君姑娘要是有难处,我这儿也可以预支工钱。”
她涨红了脸,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没有难处!”
孙老板笑了笑,改口问道:“上回向姑娘提的事,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身后突然传来魏少游的声音。
孙老板脸色变了变,看着她身后问道:“君姑娘,这位是?”
她回头看着魏少游,犹疑道:“是——”
“我是她主人!”魏少游睨着她道。
孙老板震惊地看看魏少游,又看看她。
她低头不语,默认了下来。
“你上回同我家阿柳提了什么?”魏少游问道,脸上似笑非笑,姿态有些吊儿郎当,看着并不怎么友好。
她听着“我家阿柳”几个字,将脸埋得更低了。
孙老板沉默了片刻,道:“君姑娘的手艺很好,我们绣庄想和君姑娘签个长契,工钱会比散收的——”
“不考虑!”他没听完就拒绝了,“我们不考虑!”
孙老板没再说什么,匆匆告辞了。
魏少游把门一关,转身看着她,嗤笑了一声,道:“我才走了几天,你就打算把自己卖了?良心呢?”
“我没有……”她看了他一眼,见他仿佛有些生气,忙解释道,“我本来就打算等你回来再商量,孙老板开出的条件很……好……”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总不能一直靠着你,你要是走了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老板心怀不轨,换一家!”
她睁圆了眼:“孙老板人很好啊!”
“好什么?”魏少游冷笑一声,“你没发现他眼睛都黏在你身上了?”
她顿时涨红了脸:“没、没、你、你胡说!”
“我胡说?”魏少游眼中浮现怒色,“人都找上门了,还说没企图?他怎么知道你住这儿的?你告诉他的?我不在家,你就随随便便把家里告诉个陌生男人?”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
她怎么会这么冒失?孙老板应当是自己打听到的。
魏少游神色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她垂下目光,心里刚刚涨满的难过委屈突然烟消云散。
“没有就好。”他说着,抬手要来摸她头顶。
她冷着脸躲开了。
他轻咳两下,低声道:“是我误会阿柳了,我知错了,阿柳能原谅我么?”
她别开脸,虽然心里是一点也不怪,甚至莫名有些欢喜,可他这话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魏少游笑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去县衙吧?”
她站着不动。
他拉了拉她的袖子。
还是不动。
突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拖了出去。
这半年多,也不知多少次握住他的手借力登山,可这回,明明只是隔着衣衫握住手腕,却教她一路面红耳赤,甩又甩不开,只能埋着头跟在后面,心虚得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直到到了县衙外,他才放开她的手。
领赏的事很顺利,那位张捕头好像同魏少游挺熟,还笑着问了一句:“这位姑娘是?”
“她叫君柳,以后还请张兄多多照应!”魏少游答道。
她觑了他一眼。
怎么这回没说是她主人了?
刚出县衙,便听到有人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魏少游?”
是个女人。
第595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七)
“人生何处不相逢呐!”魏少游挑眉笑道。
女子的目光在魏少游和她之间转了一圈,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魏少游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在这儿?听说你们唐门弟子轻易不出家门,跑到这儿算出远门了吧?”
女子淡淡一笑:“我要去京城!”
“你去京城做什么?”她忍不住蹙眉问道。
这女子她也认得,是去年随着太子殿下一同到回乐的唐门弟子唐菁。
当初就觉得唐菁跟太子跟得太紧,惹得池太子妃也不高兴过。
北征之前,唐菁已经离开回乐,据说是完成任务回蜀地了。
现在又要去京城干什么?
唐菁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向魏少游道:“听说你未婚妻找你找疯了,你倒好,躲这里金屋藏娇!”说罢,鄙夷地看了两人一眼,走了。
未婚妻……
她呆呆看向魏少游。
魏少游看起来也有点呆滞,但很快反应过来了,怪叫出声:“我哪来的未婚妻?”
……
“我真的没有未婚妻!”回到家,魏少游忍不住重申一遍,“朱师妹还没嫁人,我怎么可能——不、不是!我跟朱师妹也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呸呸!你知道的,天天看着朱师妹,人的眼光难免变高……哎,我真没未婚妻!就是我师父也不可能——”戛然而止。
仔细想想,自家师父那里还是有可能出问题的。
沉默了一路的姑娘到这时还是继续沉默。
魏少游皱眉问道:“你想什么呢?”
她沉默片刻,道:“想那个姓唐的去京城干什么。”
魏少游“嗤”了一声,道:“她能去干什么?她去了能干什么?谁理她?”又“嗤”一声,“也就你理她!”居然不是想他未婚妻的事?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轻声道:“既然有人找你,你、你就去吧……我已经都好了。”
“你要我去哪儿?”魏少游声音一扬,“不过是姓唐的随口一句话,你就认定我有婚约了?我去哪儿找这个地底下冒出来的鬼未婚妻?”
她摇头:“我不是认定你有婚约,只是……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我就得理?”
她低下头:“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在这里……”
魏少游说没有未婚妻,她自然是相信的。
只是唐菁的话提醒了她。
她是避世人,但魏少游不是。
他消失了这么久,肯定会有人找他,他还要逍遥江湖,还要行侠仗义,不能陪她在这里消磨岁月。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魏少游笑了一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我昨晚说什么了?”
他眸光一闪,却是走开了,只丢下两个字:“你猜!”
这怎么猜得出来?
她还想问,却见他拿了刚买的药进了屋。
他还受着伤啊……
她心里一松,将劝他离开的心思暂且放下了。
秋去冬来,很快近了年关。
一场雪后,魏少游的“未婚妻”找上了门。
那天她买菜回来,在巷子口遇到何小寒。
“有个姑娘自称是魏哥哥未婚妻,往你家去了。”何小寒酸溜溜地告状。
她浑身一冷,如堕冰窟,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没事吧?”何小寒紧张地问了一句后,眼里多了几分打量,压低声音问道,“君姐姐,你悄悄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魏哥哥私奔到这里来的?我看你就跟我们不一样,我娘说你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她胡乱摇了摇头,丢下何小寒走了。
可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去。
巷子里,孩童们正呼喊着打雪仗,掩盖住了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却没有掩盖住门内姑娘的尖声激动:“不回去?你不会真的在这里金屋藏娇吧?”
魏少游的声音却听不清。
“唐菁是谁?”那姑娘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又道,“江湖同道都知道我苦寻未婚夫,有热心人特意把你的消息传给我,你别以为不回去就没事,现在不少人知道你的下落,小心仇家找上门!”
“……”
“没有仇家?啧啧啧,你还真当自己万人迷了?最危险就是你这种连自己有仇家都不知道的人!”
“……”
“你说!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美人?比我美吗?”
“……”
“行侠仗义啊……”女子拖长了声音,语气明显不信,“不是帮到床上去了吧?”
她在门外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是这样的人吗?”魏少游终于大声了一句,“帮人帮到底懂不懂?”
女子嘻嘻笑了两声,道:“师兄——”刚说了两个字,就没了声音。
片刻后,门突然开了。
门内,魏少游的脸色由惊愕渐渐转为尴尬。
她牵起唇角:“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
“那是我同门师妹,找不着我,就到处乱说是我未婚妻,还编了一堆故事,好让人帮忙一起找!”魏少游蹲在边上,一边摘菜一边絮絮解释。
“你不跟她回去吗?”她问道。
“回去干什么?”他不以为然。
“留在这儿也没事,”她低头看着菜叶,语气平静,“你让我给自己一次机会,我给了,你让我看天高地阔、山长水远,我也看了;你想让我感受的,我都感受到了,我现在很好,也找到了生计,你不用再不放心了,”顿了顿,“那晚我喝多了,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总之是醉话,你不要当真,纵然侠义心肠,帮到这里也足够了。”
魏少游停了动作,盯着她看了许久,道:“我跟师妹就是胡乱说的。”
她不知道他指的哪句,但实在有些抗拒自己对他日益深重的依恋:“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魏少游将手中菜叶往篮子里一砸,咄咄道:“你想过河拆桥?”
她抬起头,认真道:“不是,只是不想再拖累你。”
他对她,不过是怜贫惜弱罢了,也怪她一直不成器,拖着他走不了。
魏少游笑道:“为了不拖累我,所以把我赶去荒郊野外过年?”
她噎了一下,低问:“晚上想吃什么……”
……
过完年,魏少游受张捕头之托,又帮忙抓了一个逃犯。
这次赏银拿得不多,却不小心伤了腿,在家躺了好久。
到三月底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信。
看完信,他出了很久的神。
她在门外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要走了。
次日,魏少游下地了。
一早穿戴整齐,却是手里拿着酒囊朝她扬了扬:“我去打酒!”
她怔怔点头,有些迷惑。
进屋替他整理床铺的时候,翻起枕头,信件散落地上。
没有收好就塞在枕头下,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昨夜辗转难眠又将信拿出来翻读的情景。
她捡起信,无意间瞥见“师兄”两个字。
是他师门来信啊……
她没有多看,仍旧将信放回了原处。
魏少游这一去,一直到中午才回来,久得让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他回来时,如同寻常一样在外面喊了一声。
她在屋里轻声应着,有些畏惧出去见他。
“我今天在酒楼碰到一个京城回来的人——”他的语气听起来兴致高昂,“你猜怎么?朱师妹和池师兄成亲了!”
她倒不是很意外,也觉得很合适。
池侯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什么贤内助,只要一个可心人就行。
没有听到回应,他也依然兴高采烈地在外面说着今天道听途说的细节,诸如朱姑娘受封县主,玄甲军送嫁,如何艳绝天下等等,言辞之中,与有荣焉。
她一边听着,一边慢慢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抬头冲她一笑,道:“朱师妹眼高于顶,也就池师兄这般天人之姿,她才看得中!”
虽然都是同门,也是有亲疏的。
在魏少游心中,自然是青梅竹马的朱弦更亲一些。
对于这桩婚事,也颇有“娶到我师妹,便宜了池长庭这厮”的态度。
她则相反。
她受池家恩惠深重,对池长庭恨不能顶礼膜拜,听了他这话,忍不住顶了一句:“阿郎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也只有朱姑娘这样的美人,才入得了我们阿郎的眼!”
这姑娘平时总是过于沉默,难得这样争强好胜,却是为了池长庭,魏少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挑眉笑道:“瞧你,我又没说什么,就惹得你这样维护。”
她低眉一笑,道:“朱姑娘出嫁,你不能去送嫁,心里一定很遗憾吧?”
他握着酒囊饮了一口,轻叹:“确实有些遗憾。”
她看着他眼里的惆怅,有些心疼,柔声道:“你有那么多同门,都是从小的情谊,总不能让遗憾越来越多——”
“哦?”他放下酒囊,抱臂看着她。
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你回去吧……”
他不像她。
他有视他如己出的恩师,有情同手足的同门,有许多割舍不下也没必要割舍的人和事。
一句帮人帮到底,也付出太多了。
多到她有些承受不起。
不属于她的,不如早点剥离。
她说完那句话后,安静了片刻。
随后,他的双臂垂了下来。
“好。”他说。
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最后的背影。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她望了门口许久,倚着屋门,慢慢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双臂环住自己,将脸埋在膝上,呜咽着,逐渐放声大哭。
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她也真的舍不得,非常非常舍不得,比她自己以为的更舍不得。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还真哭了啊!”魏少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身子一僵,倏地抬起头。
他就蹲在她面前,专注地看着她。
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看清他眼中狼狈且无助的自己。
他抬起手,去拭她脸上的泪。
她慌忙别开脸,自己用袖子匆匆抹了抹,低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笑了一声,道:“没带行李啊!”
她愣了愣,匆忙起身:“我去帮你收拾!”
他便由着她进了他屋里,倚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忙碌收拾。
也没几件衣衫,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从他枕头下取出信件。
他在门口笑了一声:“你看到信了?”
“我没看!”她急忙解释,也顾不上装上信封,就匆匆塞进了包袱。
他走进屋,从包袱里拿出被塞得乱糟糟的信,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道:“怎么不看?”
“你的信,我怎么能看?”她轻声说。
他收拾好,装进信封,却丢回床上。
“是我一个师弟寄来的,他今年秋天要成亲,让我务必回去,不然就跟我断绝关系。”
“那你快回去吧。”她轻声道。
“都快吃午饭了,你就让我饿着肚子走?”
“我去做饭!”她转身要走。
“阿柳!”他喊住她,笑了一声,道,“你知道那天晚上你醉后说了什么吗?”
她抿抿唇,没有接话。
事实上她已经问了好几次,他都卖关子不说。
但这次,他说了:“你说,魏少游,你要是走了,我会哭的。”
不知怎么,一听这话,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她低着头,泪珠一颗一颗落在襟前,却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这样的距离,怎么可能藏得住?
魏少游轻叹:“怎么光知道哭,不知道留我?”
他说着,环住她的双肩,一点一点,将她纳入怀中,动作温柔且小心,甚至带着试探,仿佛怕吓到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吓到了,僵着身子,脑中一片混沌。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没有拥紧就松了手,轻扶她的肩,低声道:“你一面依赖着我,一面又迫不及待摆脱我,我实在猜不透你心里怎样看我,你又是这样敏感脆弱,我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她身子微颤,开口时,语声也微颤:“那你怎样看我?”
他抚了抚她的鬓角,道:“这一年来,每一日,我都过得欢喜满足。”
她沉默半晌,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你去帮助她们,一样可以获得欢喜满足。”
他笑了笑,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可你不是!”
她困惑地看着他。
他笑道:“你不是世上那些可怜的女子,你是池家每日清晨偷看我练剑的婢女,是花神庙机智套话的画屏,是节度使府见了我就冷脸的杜姑娘,是我亲自取了名的阿柳——”
她蓦地红了脸,据理力争:“我没有偷看你练剑,我就是路过!”
他惊讶道:“我练剑的时候那么风流潇洒,你敢说你没驻足偷看?”
她脸更红了,是羞恼的。
确实有看过几眼,但……怎么被他说出来像是她偷恋他似的?
憋了许久,憋出三个字:“不要脸!”
突然想起,当初在回乐,他支支吾吾劝她不要企图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时候,她也是斥他“不要脸”。
他笑了起来,凝视着她,问道:“那么你呢?这世上有许多侠义之士,他们也会怜你护你,你是不是一样可以和他们朝夕相处年复一年?是不是也会哭着舍不得他们离开?”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是不是会有另一个人将她从水里捞出,不知道会不会有另一个人披着满身阳光带她看遍天高地阔、山长水远。
“可是……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没有另一个人。
她这辈子,只会有那一次绝望,只会遇到这一个人。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见她没有抗拒,才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脸,低声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我把我从小到大的理想缩成了你的名字,从那以后,你就是我的理想——”
指腹轻拭她眼角的泪。
“那么,阿柳,你呢?你想不想要我?”
第596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八)
怎么会不想要?
她想说话,却哽住了喉,只能用力点头。
他愉悦地笑了一声,捧住她的脑袋,低头吻她。
眼泪夺眶而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他分毫,只能从他的吻中品尝着温柔和怜惜。
竟然这样圆满。
她做梦都没梦到过,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圆满。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终于低泣出声:“魏少游,我想,我想要……”
他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猛地加深了吻,掌心逐渐抚到她脑后,向下游走。
这一年多朝夕相对,即便曾同居一室,魏少游也始终对她以礼相待,未犯分毫。
此时,却似洪水决堤,烈火燎原,咆哮着要将她吞没。
她心里是欢喜的。
他喜欢她,渴望她,需要她,她没有任何不愿意。
可身子止不住颤抖,像是本能地畏惧什么,畏惧到呼吸都不再顺畅,眼前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阿柳?”他停下动作,安抚地吻着她,“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眸光回聚,“嗯”了一声,心底沉如深渊。
“没事,”他抚了抚她满是冷汗的额角,柔声道,“今天好好收拾行李,明天一早,随我回七凤谷。”
“回七凤谷?”她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低喘着笑了一声,道:“师弟都要成亲了,我这个做师兄的还没着落,要我一个人才不想回去,省得遭他笑话,”温柔吻了她一下,“阿柳陪我回去,我才回去!”又一笑,眼里的光明亮似朝阳,“回去我就跟师父说,我是师兄,必须先成亲!”
她“噗嗤”笑了,蓦然落泪。
他要娶她。
魏少游要娶她。
她和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往下拉,弓身迎上,勾缠着,想要贴近他。
“阿柳、阿柳……”他有些慌乱地按住她,“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来!”
她泪眼盈盈看着他,心里越发坚定:“魏少游,我可以……”
魏少游拧着眉,将她按在床上,正色道:“我不可以!你给我老实点,我可是良家男子!”
她腾地红了脸。
他刚才以及现在的模样,都算不上良家。
魏少游亡羊补牢地拉住衣襟,凛然道:“不许勾引我,我可是经不起勾引的!”
她含泪笑了出来。
他也笑了,吻了吻她的鬓角,低声道:“别怕,也别急,我们来日方长!”
她点头,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
第二天就要走,有很多需要准备。
收拾行李,交还租赁的住宅。
“如果回来还想住这里,就多交点租银让东家给留着。”魏少游很是慷慨。
她摇头道:“一去一回就是半年,空租着太浪费了。”
话是这么说,可对着这座简陋的宅子,她还是非常不舍,毕竟和他一起在这里住了半年多。
就是平时没什么感觉的街坊邻居,到了临走时,也生出一些离愁别绪,住着的时候没怎么走动,走的时候,却特意上门一一辞别。
何小寒听说她要走,竟然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絮叨了好一会儿。
忽然瞥了一眼魏少游,将她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君姐姐,是不是你家里的人找来了?”
她一头雾水。
何小寒顾自感动:“君姐姐,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竟然为了魏哥哥隐姓埋名吃这么多苦,太感人了……你放心!要是有人问起你们,我一定不会说的!你和魏哥哥一定要好好的,白头偕老!”
她哭笑不得,却也有些感动,点头道:“好,一定!”语气一软,“你也一定会遇到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两情相悦,白头偕老。”
离开何家时,魏少游问了一句:“那姑娘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她抿唇一笑:“她以为我们是私奔的。”
魏少游哈哈笑道:“说得也没错啊!”
她转念一想,还真的是。
她随魏少游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蜀王的准王妃。
她“溺亡”后,想必蜀王又要费一番心思重新物色一个合适的蜀王妃了……
……
次日一早,魏少游便赶着马车,带着她离开住了半年多的蜀县。
然而,马车还没驶出城门就停下了。
“怎么了?”她掀开车帘问魏少游。
话刚问完,她就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城门已然在望,却被堵着不能出去。
连接城门的主道被封了,道旁卫士肃立,防止民众闯到主道上去。
那些卫士不是本地的驻军,他们衣着光鲜,兵器精良,有些甚至有品级。
这类卫士,她从前在京城见过。
确切地说,在蜀王身边见过。
这些应该是亲王府卫。
在杜家时,她也曾被当作世家千金教导过,就算会错认亲王府卫,也不可能连亲王仪仗都认错。
朱班轮,象牙饰,蛟龙旗。
正是亲王仪仗!
她不清楚当今还有几位亲王,但此时此刻,她只能想到蜀王。
这里是蜀地,蜀王的封地。
一瞬间,浑身凉透。
她慌忙缩回车内,还没喘一口气,便听见车外有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不会在说她吧?
她只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随即听到了魏少游的回答:“车内是内人,好奇看了一眼贵人,绝无他意。”
“下车!蜀王殿下驾到,岂敢无礼!”
真的是蜀王……
她狠力掐一下手心,抢在魏少游借口推拒之前掀开车帘,低头钻了出去。
只是侍卫排查可疑人而已,一味躲藏反而惹人怀疑,倘若闹大了引来蜀王注目,便是因小失大了。
索性下车,泯然人群之中。
魏少游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紧她的手臂,扶着她下车。
侍卫打量了她一眼,果然没再说什么。
此时,象辂车已经行驶到距离她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
十来步远,隔着重重人影,但因为人们敬畏贵人而噤声,车马行驶的声音传到她耳中便格外清晰。
她将脸又低埋几分,反握住魏少游的手,想汲取他的力量,让自己不要过于紧张。
如今的她比从前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布衣荆钗,不施脂粉,她自己照镜子时,都觉得与在京城时恍然两人。
蜀王与她虽然有过婚约,却算不上多熟,时隔一年多,不可能认得出她。
正想得心中渐安,突然,主道上车马行走声停了下来。
“阿卢?”
她听到蜀王不敢置信的声音从远处不甚清晰地传来。
第597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终)
蜀王下车朝她跑来时,她也犹豫过要不要说点类似“你认错人了”、“人有相似”之类的谎话,但这样说,也只是欲盖弥彰。
最后只是沉默地退避了一步。
“我以为你死了,阿卢,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语气中的惊喜令她颇为意外。
她忍不住抬眸看了蜀王一眼,正好看到他将目光转向魏少游,随后,又落在她和魏少游交握的手上,勃然变色。
“贱人!”他双目猛地一睁,猝然伸手抓她。
魏少游眼一眯,截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
蜀王被侍卫接扶住,还没站稳身子,便指着魏少游厉声喝道:“抓住他!”末了看向她,目光狠戾得同方才判若两人,“都抓起来!”
话音落,兵甲精良的亲王府卫迅速将他们包围。
魏少游一手紧抓住她,一手抬剑。
利刃出鞘,如吟如啸。
可蜀王的人何止现在包围他们的十几个?
她心中一急,反握住魏少游的手,上前半步,挡在他面前,朝蜀王喊道:“殿下请听我解释!”
蜀王面色狰狞:“先断了他两只手,本王再听你解释!”
魏少游横剑在手,冷笑:“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她不知魏少游有几分把握,但这样的冲突分明凶险!
“殿下三思!他、他是池侯的同门师弟!”她硬着头皮把池长庭搬出来。
一听这话,不仅是蜀王,周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去年三名宰相相继请退,如今身为国丈及副相的陈留侯池长庭俨然已是朝中第一人。
就连围攻二人的侍卫都面露犹疑。
然而蜀王的脸色更难看了:“池长庭的同门就能欺辱天子手足不成!还不抓起来!”喝令罢,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边上成都府尹脸都绿了,忙上前低声劝:“殿下——”
“闭嘴!”他目光几近疯狂,“别人怕池长庭,本王可不怕!”
她不知道蜀王本来怕不怕池长庭,但现在看起来确实不怕,他仿佛已经被怒火烧得失了理智。
“殿下在生什么气?觉得我骗了殿下?”她凄然一笑,“当年我确实差点死了,难道没死成让殿下失望了?”
蜀王脸色变了变:“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蜀王殿下难道不知道?”她急促打断他,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
她以为她在蜀县多独来独往,可放眼望去,却也有不少认识的面孔,一面或者两三面之缘,此时,这些人都面带惊惧地看着她。
她突然害怕,害怕她的事在这里也传得人尽皆知,害怕她的事在每一个地方都传得人尽皆知。
她还是没有那么勇敢,她还是会恐惧。
激动之下,从话语到音调都不自觉尖锐起来:“事情从哪里传出来的?殿下会不知道?还是说,根本是殿下后悔了,想要我一死干净,免得碍了江侧妃的眼?”
也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了蜀王,他脸色瞬间煞白。
“不、不是……我没有……”他摇头喃喃,失魂落魄。
她见蜀王消了杀气,情绪也冷静了下来,低声道:“这里人多,殿下若要问当年事,还请容许我私下回禀——”
……
“……虽然被救起,可也没想过自己会活下来,没有同任何人辞别……”
没有继续寻死,是不忍辜负魏少游的相救,但也没有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具体什么时候活过来的,她也不知道。
可能是被他拉着走的每一步都为她注入了生的可能。
“……并非有意欺瞒殿下,只是没有勇气再面对京城的一切。”
她述说的时候,蜀王一直垂着脸,光线被挡在他扶额的手掌外。
一直到她说完,蜀王也仍旧沉默不语。
和之前在街上的怒不可遏截然相反,显得沉郁,甚至有点痛苦。
她虽然不解,但也不想多问,只道:“卢屏也好,杜屏也罢,都已经死了,殿下是个明白人,还请放过民女,只当未曾见过吧!”
蜀王沉默片刻,哑声道:“倘若本王不肯呢?”
这话一出,抱臂倚在门口的魏少游立即转脸来看,目光防备。
“殿下想要如何?”她也警惕起来。
蜀王抬眸看她,眸光沉沉,情绪有些复杂:“江氏已经被本王送走了。”
她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蜀王府门前的闹剧,就是江氏的手笔,她不愿本王纳妃,当面应承得柔顺,私下却是蛇蝎心肠,”提起曾经爱如珍宝的女人,蜀王一脸疲惫,“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单纯善良的柔弱女子,不想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她愕然失语。
当年蜀王为了保护江侧妃,蜀王可谓殚精竭虑,百般筹谋,不惜违抗圣命。
她答应蜀王的条件后,不是没有羡慕过江侧妃。
没想到,江侧妃竟然嫉妒着她……
“是我的过失,让江氏害了你,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心中愧痛不已……”他闭了闭眼,脸上的痛苦真真实实。
她一时觉得蜀王有眼无珠,连枕边人也看不透;一时又觉得蜀王无情,多年恩爱,又是长子生母,说送走就送走了;可见他为自己的“枉死”痛苦,又觉得他挺有良心。
实在是复杂。
她心中一叹,道:“如今我还活着,殿下也可以放下了。”
蜀王是好是坏,与她也没太大关联。
他睁开眼,目中露出几许期盼:“阿卢,蜀王妃的位置一直空着,除了你,我没有考虑过任何人!”
她心中一惊,耳边隐隐听见剑刃磨鞘声,忙道:“殿下先前只是因为江侧妃才选了我,如今、如今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实在不愿再回京城!”
“不想回可以不回,”蜀王目光灼亮地看着她,“本王已奉诏就藩,日后便长居蜀地——”
“阿卢,这原是本王欠你的,日后本王一定加倍补偿你!”
“今天也是长了见识,原来蜀王殿下补偿的方式就是强抢为妻!”门口魏少游忍不住嗤笑道,也不知哪处关节发出了清脆拧响,虽仍站在门外,姿态却莫名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引得门外的侍卫也紧张起来。
她安抚地看了魏少游一眼,朝着蜀王盈盈一拜:“殿下是一片好意,我心里明白,只是如今,我既不再是卢屏,也没了当年许嫁殿下的心思,还请殿下成全!”
蜀王皱眉道:“为何当年那样的条件你都愿意,如今本王承诺会好好对你,你却不愿了?”说着,看了魏少游一眼,脸色微沉。
她笑了笑:“当年是当年,殿下若有意弥补,我倒是有两个要求——”
……
“什么意思?我养不起你吗?”一出门,魏少游就嘀咕抱怨。
她向蜀王提的两个要求,其一是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其二是赠金千两。
蜀王原本是不愿意的,她便又道:“江侧妃害我名声扫地,我好不容易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殿下若不答应这条,和江侧妃所为有什么区别?我背井离乡,不得锦衣玉食,金银的短缺也是急需殿下弥补的,殿下若答应了这两条,才是补偿到了。”
至于蜀王妃一位,她当然是费了一番口舌拒绝了。
没想到魏少游会在意这个,她她弯唇笑道:“蜀王的宠妾害我,他也有责任,说是欠了我也没错,可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只能管他要金银,这样一来,不就两清了?”
他笑着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赞许道:“阿柳真是懂事!我们才不跟这种人有任何瓜葛!”说罢,又皱眉翻旧账,“为什么当初那样的条件你都愿意嫁他?”蜀王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微怔,轻声道:“他说他心里只有江侧妃,我想……情有独钟,他一定不想碰我……”
魏少游猛地抓紧她的手,想起她昨日的隐忍和压抑。
她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如果是你,我、我也想的……”
魏少游听得心口发烫。
她说的是“她想”,而不是“她愿意”。
他忍不住贴近她耳畔问:“老实交代,你觊觎我的身子多久了?”
她红了脸:“我没……你才……”
“你怎么知道我馋你身子很久了?”他附耳低笑,笑得她抬头都不敢了,“客栈那晚,我就想……”
其实她也是……
正羞极要恼,突然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掉头反向走。
“去哪儿?”她明明记得车停在西面。
“去县衙!”他扣紧她的手,“今天日子不错,索性先去县衙把婚书办了!”
这么突然……
她有点回不过神:“这样会不会、会不会启程太晚了?”
“太晚就明天再走!”魏少游回头看她,眉梢暧昧轻扬,“宅子已经退了,今晚就住上次那家客栈吧?”
……
永嘉六年,春。
她微仰着脸,望着宫城巍峨。
七年了。
她回来了。
宫门内人皆肃穆,却有一道身影疾走仓促。
她虽然看着觉得有些陌生,心里却自然而然猜到了是谁,不自觉笑了起来。
到了眼前,还是旧时朝夕相对时的模样,只是显得干练许多。
“你……可回来了……”夏辉说着,红了眼眶。
她想笑,却先落了泪:“我也没想到还能回来。”
“有什么不能的?想回来就回来,娘娘和我从未忘记你!”夏辉说着,目光落在她牵着的小女孩身上。
“这是阿欢?”夏辉难得软了声音。
她含笑点头,对小女孩儿道:“阿欢,这是周夫人。”
小女孩儿抱拳拱手,奶声奶气道:“周夫人有礼!在下魏尽欢,七凤谷第六代弟子!”
夏辉被逗笑了,伸手要去牵她,她却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仰着下巴傲然道:“阿欢已经开始习武了,自己能走!”
“这么小就开始习武了?”夏辉惊讶道。
她“噗嗤”笑道:“还没出生,少游就要给她念内功心法,刚会爬,就天天给她比划拳法,现在有事没事便折根树枝说要教她练剑,阿欢也喜欢,便随他们父女玩去。”
小女孩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道:“阿欢不是玩,阿欢是习武!”
惹得夏辉稀罕不已。
说说笑笑到了安仁殿。
见到池皇后时,她一阵恍惚。
没有想象中的盛装华服,淡淡春衫,软软青丝,眉目依然柔软娇憨,仿佛七年的时光未曾流逝,仍旧是当年天真可人的闺中少女。
甚至见了她时,还是像从前一样轻易红了眼眶。
她在民间也常听说帝后情深,此时见了才有深切感受。
这是宠到了骨子里,才把岁月的侵蚀都挡在外面。
“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池皇后含着泪问,眼里满是“别走了别走了”的怂恿。
她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如池皇后所愿答应下来:“少游说孩子大了,应该带出去见见世面。”
池棠不以为然:“阿欢才四岁,哪里大了?京城不能见世面?你们看不起太极宫?”说着,捧起手边点心,招呼小女孩过来,诱哄道,“阿欢可愿留在京城?我这里有好吃的!”
小女孩虽然眼睛黏在点心上,语气却丝毫不为所动:“我已经不是只知道吃点心的三岁小孩了!”
池棠愣了愣,捧腹大笑。
“阿欢、阿欢可真是太、太、太懂事了,”池棠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我真是喜欢阿欢的性子,恨不能留下给小公主作伴。”
继永嘉二年诞下皇长子后,去年秋,池皇后又生了一名公主。
向来沉稳内敛的皇帝陛下高兴得在承天门外大摆流水席,还亲手酿了九十九坛女儿红埋在太极宫内苑的海棠林内,与陈留侯争论了整整一个月,最后终于在小公主满月时定下大名——李昭。
小公主这一生的荣宠已是注定,谁不想送自家女儿为小公主作伴?
她也是有些心动,当年仓促离开,愧疚至今,也想有所弥补,可让她牺牲女儿去弥补自己的过失——
“可我也知道,你们在外面,肯定比在京城、在宫里快活,”池皇后又叹道,“你现在看着比从前不知好多少,”认真端详了她一会儿,用力点头,“哪儿都好!”
“既然好,那就去吧!”池棠说罢,又拉起小女孩的手摇了摇,笑嘻嘻道:“阿欢学好了武功来保护我家阿昭可好?”
“阿昭是什么?”小女孩严肃地问。
池棠笑道:“阿昭是我的女儿,她还很小,才半岁,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小女孩很是心动。
池棠便唤来宫女带她去后殿看睡着的小公主,转头又问君柳:“你们打算带阿欢去哪儿呢?”
她眼里露出几分怀念:“少游说,想再去一次回乐,顺利的话,往西域走走。”
池棠怔了怔,口中喃喃:“西域啊……”
君柳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问:“陆先生这些年可有消息?”
问得池棠又红了眼眶:“每年上一封奏章,就是不见回来,四年前本来有一次要回来的,都走到武威郡了,又匆匆折返……这些年听说跟突厥人打了不下十几回,西域十几个小国,降了又叛,叛了又降,不见安稳,衫衫成亲,陆二哥成亲,她都没能回来……”
君柳轻叹,正要安慰两句,突然,听见熟悉的一阵疾喊:“棠棠棠棠棠棠……”
她忍俊不禁。
很多人都没有变,真好。
呼喊声中,一道人影闪现,正是何必。
何必轻功绝顶,此时竟也跑得头上冒汗。
“棠棠,陛下还在太极殿,朝会还没散,今天来了许多——”
“陛下让你来传什么话这么急?”池棠打断他问。
他面色一喜:“是喜事!陛下说你肯定很想知道,等不及散朝就让我先回来传消息,谁叫我跑得快呢!虽然太极殿离这里也没多远——”
“什么喜事?”池棠只好再次打断他。
“你先生、陆大姑娘要回来了!”
(画屏番外终)
第598章 忆相逢——陆子衿番外(一)
西风起,残阳收,烛火晃动,人影重重。
黄铜灯雕作宝莲,崔久看了一眼,那莲,是于阗的莲,与中原的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异。
烛火燃出浓郁的香气,也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时,灯旁女子瞥了一眼过来,那眸光,似清风朗月,与她身上的绯色官服交映成一种淡雅的从容,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躁。
他依礼揖拜,问:“陆使传唤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陆子衿见人都到齐了,便将手里的信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道:“京中传信,太子已于四月初八登基!”
屋内众人无不变色。
四月初八,距离他们离京连两个月都不到,京里居然变天了!
出使康居的使团虽然大多是亲近甚至效忠新帝的,但也有例外。
譬如此时屋里的礼部郎中姚文举就是渤海公的门生。
陆子衿看了姚文举一眼,道:“新帝登基,我们远在于阗,不能朝拜,理应送新帝一份薄礼,以表忠心。”
姚文举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陆使所言极是!”
崔久微微一笑,问:“陆使的意思是?”
陆子衿道:“我们到于阗已有七日,于阗王起初待我们还算有礼,三日前,态度突变,不仅避而不见,甚至也不让我们离开,郭县主与我商议后,怀疑有突厥使者到,导致于阗王心生摇摆!”
姑臧县主郭凉奉皇太子令率军护卫使团,是此行人中对突厥最敏感的一人,她的怀疑是有说服力的。
但也有人不服:“会不会太敏感了?”
质疑的是郎将邓卫,他曾随池长庭到过西域,也是由池长庭荐给陆子衿的。
陆子衿正要开口,门外突然来报:“国相来访!”
无论在哪里,不请而来都属于不速之客。
于阗国相不仅来得失礼,说的话更失礼:“听闻使者有骝驹,吾王求以祭天。”
骝驹是陆子衿的坐骑,索要客人的财物,简直无礼到令左右随从变色。
陆子衿却只是微微一笑,道:“突厥使来数日,如今何在?”
她问得太突然,于阗国相一时愕然,随后磕磕巴巴道:“什么、什么突厥——”搪塞的话没说完,便被郭凉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在、在西宫……”于阗国相瑟瑟改口。
陆子衿笑了笑,向郭凉使了个眼色。
郭凉一点头,手起刀落,尸首分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郭凉的亲兵便将于阗国相带来的人尽数斩杀。
血腥气冲得邓卫一个激灵,怒道:“陆使何以如此鲁莽!”
陆子衿看着满地尸首:“池侯曾言,西域诸国,宜先兵后礼。”
邓卫轻蔑一笑:“池侯勇冠三军,想礼就礼,想兵就兵,谁能奈何?”而陆子衿不过一介弱质女流。
陆子衿正要开口,却被身旁一人抢了先——
“池侯勇冠三军,那么邓郎将呢?池侯荐你可曾看走眼?”崔久淡淡看着他。
邓卫噎住。
现在并不是内讧的时候,陆子衿没有再同邓卫辩驳,直接下令道:“郭县主、邓郎将,即刻领护卫军闯西宫,诛杀突厥使者!”
郭凉立即应下,邓卫却仍目光质疑。
陆子衿看了他一眼,道:“不要丢了池侯的脸。”
邓卫顿时涨红了脸。
郭凉与邓卫离开后,姚文举也奉命下去布置警戒。
陆子衿最后看向崔久。
崔久朝她微微一笑:“陆使还有什么吩咐?”
陆子衿莞尔:“有劳崔副使护卫康居公主安危。”
崔久却没有动:“康居公主自有护卫,男女有别,下官就不去凑热闹了。”
陆子衿笑道:“原来我在崔副使眼里算不得女子。”
崔久也笑了。
他是与萧琢齐名的“京城双璧”之一,容貌自是不俗,这一笑,陆子衿也觉得有些眩目。
“今晚的计划凶险无疑,陆使不怕么?”崔久突然问道。
陆子衿笑笑,道:“没有这计划,也一样凶险。”
突厥使者一到,于阗王就变了态度,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先发制人。
“陆使怕死么?”他又问。
这问题问得似乎深入了一些。
陆子衿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怕。”
崔久没料到她的回答,愣了愣,玩笑道:“陆先生的风骨呢?还以为先生当是大义凛然、舍生取义呢!”
陆子衿莞尔一笑:“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悍不畏死是需要条件的,生与死,不过取舍之间,舍生取义,也是一种取舍,我自然是怕死的,但若能通达西域,也不惜一死,”微顿,“崔副使呢?怎么会想到出使西域?”
崔久的自请出使着实令许多人吃了一惊,她记得当时崔久的父亲都变了脸色。
但她同崔久不熟,也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要不影响大局,她并不在乎崔久出使西域的理由。
现在会问,是因为崔久先问了她一句“怕死么”,语气若闲聊。
这是一种无关公事、拉近距离的试探。
凶险当前,她也不介意同这样一位风姿斐然的年轻人闲聊几句,以排解心中难免的紧张。
映在崔久眼中的烛火跳跃了一下,他含笑道:“只是不想别人看到我的文章时,只会说一句,此子容仪甚佳。”
陆子衿意外了一下,随即笑道:“崔副使年十七就进了中书省,被钦点为中书舍人时尚未及冠,就是池侯和萧五也有所不及,还有人会怀疑崔副使的才干?”
崔久笑了笑,突然问道:“陆使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
这个可就难了。
她一向不太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但闲着也是闲着,便认真回忆了下,笑道:“记得!好像是你上任中书舍人的第一日——”
那是六年前,先夫郑余病重,让她代他奉诏进京,为诸皇子讲经解义。
进宫那日,她的心情并不好。
郑余的时日已经不多了,甚至随时可能撒手西去,然而他还在处心积虑为她铺路。
她不能拒绝,因为这时她的理想,也是他的成全。
不拒绝,但是心里还是悲伤的。
与她的悲伤对照的,是那一日明媚的春色,以及身着崭新公服的青年含蓄内敛之下仍从眉梢眼角丝丝流露的春风得意。
她的性子素来有些清冷,但那日却被青年的得意刺得眯了眼,遂问身旁内侍:“那位郎君是谁?”
第599章 忆相逢——陆子衿番外(二)
她仔细回忆了下,觉得自己那天虽然心情不好,但应该没怎么冒犯新晋的中书舍人,不知崔久惦记什么。
然而崔久笑了笑,提茶壶为她斟了半盏,摇头:“不是那次,还要更早。”
更早?
她执盏沉吟片刻,轻抿一口,突然眼睛微微一亮,笑道:“原来是你啊!”
她记得,那是兴和七年的时候,她与郑余一同进京。
临离开时,马车不慎撞到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才四五岁,长得漂亮极了,性子却十分狡猾,凭她怎么套话都不肯说出是哪家的,直到送医馆的时候,孩子的兄长找来了。
那个孩子就是崔久的弟弟崔暂。
当时她赶着离开,没有怎么留意孩子的兄长,只记得是个美貌的少年。
倒是崔暂那孩子,她一直很有印象。
“崔暂很得先夫的眼缘,直赞他天资聪颖、不拘一格,只是性子有些不驯,后来池侯想要收徒,我第一个便想到了崔暂,凭池侯的本事,定能降得住他,没想到——”她说到这里,摇头失笑。
没想到崔暂自寻死路地招惹了池长庭的女儿。
直到今年,崔氏想安排崔暂入仕,都被李俨打回去,责令“好好读书”。
陆子衿正笑着,却瞥见崔久脸上一丝笑意也没,心里一琢磨,笑道:“崔副使那时才十六岁吧?与及冠成人后容貌有些区别。”
她确实一直没认出崔久,现在也是想起崔暂推测出来的,当时那少年的面貌仍旧模糊。
不过也没想到崔久会因此不悦,不太像他平时的脾性。
但崔久今天的脾性显得特别大,即便她解释了也还是面色淡淡:“也不是那次。”
还不是?
陆子衿愣了愣。
难道她在更早以前见过崔久?
她不耐烦一直猜,便道:“我确实是不记得了,还请崔副使明示。”
崔久淡淡一笑:“是兴和二年秋……”
陆子衿又是一愣。
兴和二年,对她而言,发生了不少事。
那年春天,她进京时正逢殿试放榜。
少年状元,白马御街,是她第一次见到池长庭。
那年夏天,她与郑余议定了婚期。
消息送来时,她刚见到年幼的太子李俨,心中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但自己掐断了。
那年秋天,她启程返乡,备嫁郑氏。
那是她最茫然的一段日子,觉得失去了什么,又对即将得到的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她有见过崔久?
“没印象了。”陆子衿如实答道。
刚摇头,却想起来了。
兴和二年秋,她回吴县途经襄阳时,借住在世交刘氏家中。
正逢刘氏家中有一群小少年聚宴,听说她在刘家,便通过刘家姑娘请了她出面品评书画。
她当时心绪不宁,便只随意翻看点评了几人。
刘家姑娘特意指了一人,问她如何。
她看了一眼,见是个十一二岁的美貌少年,便笑道:“此子容仪甚佳。”
……
此子容仪甚佳——
原来这句话是她说的啊……
“看来陆使还是有印象的。”崔久微笑。
陆子衿讶然失笑:“原来是崔副使,实在没料到……惭愧惭愧。”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看不出崔久是个这么记仇的人。
“当年陆先生有看过我的字么?”
陆子衿笑着摇了摇头:“当时确实有些心不在焉,许多人的字画都没仔细看。”
崔久因为写得一笔好字被召为中书舍人,想必年幼时也不会太差,原来是伤了自尊,不过惦记到现在,也是不太好理解了,毕竟现在已经不年幼了。
“当时心不在焉,是因为与郑氏的婚事吗?”崔久如平常一样笑得谦逊有礼,仿佛没发觉自己问得太过深入。
陆子衿眸光微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今夜凶险未卜,崔副使却从容闲雅,实在令人钦佩。”
崔久也笑道:“今夜凶险未卜,有些话,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陆子衿失笑:“若是今夜有惊无险,却话说太多,日后相见岂不尴尬?”
崔久凝视着她,轻声道:“今夜过后,我们算是同生共死过了,我……难道没有什么不一样吗?”
陆子衿笑了笑,正要开口,突然,门外传来姚文举欣喜若狂的声音:“禀陆使!西宫得手!”
她霍然起身,高声道:“请于阗王!”
姚文举振奋领命。
她含笑回头,崔久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不由心中一叹。
还是要尴尬了……
……
匈奴使者与于阗国相的首级往于阗王面前一放,于阗王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上。
池长庭说得不错。
西域诸国常年受突厥武力威吓,崇尚实力为尊。
于阗王见他们一行人凶残不下突厥人,态度就软了许多,甚至主动提出送王子为质。
“不如就由崔副使陪同于阗王子回京?”陆子衿询问地看向崔久。
崔久眸光一冷,蹙眉看她,道:“于阗自会派遣使团护送王子,何须我们再分出人手陪同?”
邓卫也反对:“谁知道于阗王会不会出尔反尔,万一赴京半路反悔,崔副使岂不危险?倘若我们多分兵一些护送崔副使,到了康居却要捉襟见肘!”
陆子衿想想也是,就没有再坚持。
众属官告退时,崔久冷着脸留了下来。
门一关,便咄咄质问:“陆使这是要以权谋私,将下官调离眼前?”
陆子衿微微一笑:“是啊!”
崔久顿时噎住。
陆子衿语气微缓,道:“辛苦了一夜,崔副使去休息吧。”
崔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陆子衿笑道:“崔副使不想休息,本官却是累了。”
崔久轻叹,行礼告退。
回到自己屋里,和衣在床上躺下。
阳光透过窗纱,再被床帷一拦,到了他眼前,光线蒙昧似昨夜的烛光。
烛光下,她眼里笑意坦荡,坦荡地笑他记仇。
怎么会记仇?只是记着她而已。
那年襄阳初见,一袭青衫,压下世间百媚千红,给了年少的他太多震撼。
有了一见,才有后来的品评书画。
只是想引起她刮目相看,想同她说上几句话。
可惜她连看也没看他的字画,只笑着瞥了他一眼,玩笑似地同刘家姑娘说道,此子容仪甚佳。
只要被她夸了,哪怕是夸容貌,他当时也是高兴的。
然而她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次返乡,是要回去嫁人……
但其实她嫁不嫁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知道姚无忌的奋不顾身,知道许航的痴情守候,知道有许多人仰慕她。
但没有人能打动她。
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打动她。
那个他梦寐以求了十几年的女子,十几年来,他都不知道如何靠近。
第600章 生死问——陆子衿番外(三)
于阗国质子启程次日,陆子衿婉拒了于阗王的热情挽留,率使团继续西行。
经疏勒、宁远,到康居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西域风土与中原大不相同。
此时在京城,定然已是雪压檐角,梅绽窗前,康居却暖和许多。
比江南的冬都要暖。
不过在常住京城之前,她一直游历四方,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只有些可惜离京时小徒儿备的一箱茶已经见底。
陆子衿抿了一口茶,道:“现任康居王窝墨不是康居人,而是宁远人,宁远勾结突厥攻破康居,以宁远左侯窝墨窃居康居王位,康居臣民必不会效忠窝墨,我们只需拿下窝墨及其亲信即可!”
此时,他们在距离康居国都五十里外的一处行馆中,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邓卫皱眉道:“窝墨毕竟是康居王,住在王宫里,不比于阗的突厥使者住的是离宫,两者防卫级别必然不同,我们现在只有五十余人,要如何闯入康居王宫拿下窝墨?”
康居和宁远都受突厥控制,为了行踪隐蔽,陆子衿让姑臧军大部队从宁远国南面绕行,只带了五十精锐潜入康居境内。
“不用闯,我们是使臣。”陆子衿道。
邓卫变了脸色:“我们只有五十人!”
陆子衿摇头:“五十人太多,会令对方警惕,二十人足矣。”
邓卫呆了呆。
这么瘦瘦弱弱的一个女人,竟然比池长庭还猛?
他发呆时,陆子衿还在继续布置:“……明日就由郭县主与本官一同进王城——”
“不可!”
“不可!”
异口同声的是邓卫和崔久。
邓卫没留意崔久,顾自怒道:“就带二十人,还是你们两个女人去?你是不是连带的二十人都要从姑臧军里挑?”
姑臧军都是女兵,连护卫都从姑臧军挑,那就都是女人了。
陆子衿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全员女子未免有些奇怪,还是要择选一些武艺高强、但看起来文弱一些的,勿论男女。”
邓卫气得脸皮都抖了:“就算要令对方大意,也不能这样冒险!万一出什么意外,让我怎么跟池侯交代!”
这话说完,屋里诡异地静了一瞬。
陆子衿笑了笑,道:“多谢邓郎将的关心,不过我等离京,原本就不是来游山玩水,不敢说九死一生,刀光剑影却在所难免,我身为正使,当不惜此身!”
因是女子,说着再凛然的话,嗓音也偏柔软。
这般柔软,却说得邓卫哑了声。
“还是我去吧!”崔久突然开口,“我身为副使,也当不惜此身。”
陆子衿转头看他,只觉他一双眼黑黢黢的,看着有些可怖,仿佛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呢?
她也懒得多想,莞尔答道:“对,你是副使,我是正使,于阗距离康居也没多远,也许康居王已经知道此番出使西域的使臣是名女子。”
“上国天使,安拜小邦之主?康居小国,副使足矣!”崔久寸步不让。
陆子衿刚要开口,又被他抢断:“何况陆使手无缚鸡之力,真有变故,反倒无所助益!”
无所助益就是说得客气点,但在座都听得出他真正想说的是,出了变故,陆子衿就是个累赘。
屋里再次静下,鸦雀无声。
陆子衿神色淡淡,崔久目光冷冷。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邓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困惑又忐忑。
崔氏虽然不是东宫铁杆,但对东宫一直很友好,这回出使,正副使之间也很融洽。
因陆子衿带了一箱的茶叶,崔久还经常来讨茶喝。
每每相对品名,谈笑风生,他都默认这两人私交匪浅了。
怎么突然开始闹矛盾了?
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是赞同崔久的,但池侯给的交代是让他襄助陆子衿,这……
到底帮谁呢?
郭凉就没什么犹豫的,直接皱着眉将手扶上刀柄。
她是奉太子令护卫陆子衿,自然无条件站在陆子衿一侧,谁不听话,就把谁绑了,以理服人这一套她没兴趣。
剩下一个姚文举跟两边都没交情,自知人微言轻,悄悄退了半步作壁上观。
就在众人以为正副使之前必有一争时,陆子衿忽然一笑,竟然点了头:“崔副使所言极是!”
连崔久都愣了。
陆子衿含笑道:“本官虽是正使,可一旦动武,却是要拖累旁人。”
崔久脸色一变:“我——”
“那就请崔副使代本官走这一趟吧!”
崔久哑住,一时不知所措。
刚才乍一听她大胆的计划,气涌上头,说话冲了点,但听到她说出“拖累”二字,心里就慌了。
原本是要圆一下话,可……这就同意了?
怎么觉得怪怪的?
崔久疑惑地看着她。
陆子衿微微一笑,道:“明日,就请崔副使以本官的身份请见窝墨吧!”
“噗——”
邓卫没忍住,口水都喷了出来。
郭凉和姚文举也忍笑低头。
崔久一张俊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
陆子衿看够了之后,笑道:“这也是为大局计,总是女子更能让人放下戒备,崔副使要是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可以!”崔久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既是为大局计,并无不可!”
陆子衿看了他一会儿,笑意渐深:“崔副使大义!”
崔久脸上微微泛红,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热,仿佛还想要更多夸赞。
陆子衿正想着要不要多夸一句,这时,邓卫突然一拍大腿:“对!大丈夫不拘小节!我就扮作郭县主去!”
……
邓卫的提议被全员否决了。
虽然也风传姑臧县主身高八尺,腰带十围,嗓门大过男子,但粗壮到邓卫这个级别也是有点过了。
崔久就不同,还没换上女装,只是将男子发髻解开,墨发垂肩,便美得有些雌雄难辨了。
侍女为他梳妆时,他面上镇定,眼里却很别扭。
陆子衿突然有些感慨,道:“时下着男装的女子不少,很少会有人觉得不妥,甚至还会赞一声英姿飒爽,或者巾帼不让须眉,但如果要男子扮作女装,说法就不一样了——”
哪怕事出有因,男人们还是会觉得屈辱。
但当年向李俨提议乔装时,李俨却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作寻常事,等闲视之。
不过这种事,能做到等闲视之的男子确实不多。
“乔装只是一种手段,崔副使不必太在意,本官有此提议,也并非戏谑。”陆子衿温声安抚道。
崔久从镜中看她,面上隐约微红,低声道:“先前,我……都是气话,冒犯了……”
陆子衿摇头笑道:“崔副使说的都是实话,谈何冒犯?”她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崔久默了片刻,突然问道:“若我一去不回,你会如何?”
陆子衿想了想,道:“会为你收尸——”
第601章 生死问——陆子衿番外(四)
次日清晨,送走崔久时,陆子衿听到邓卫在后面小声嘀咕:“崔副使这……使美人计都够了……”
等她回头,邓卫迅速收起鬼祟表情,一脸沉痛:“崔副使大义为国,实乃我辈楷模!”
陆子衿莞尔一笑,道:“崔副使大义,我们也不能光在这里看着。”总不能干等着收尸。
邓卫立即挺直腰板,肃然道:“陆使尽管吩咐!”
“你派一人快马去同姑臧军会合,明日天黑前务必要到这里,其余人乔装进城,留意王宫动静。”
“是!”邓卫应得响亮,应完却面露忐忑,“要是姑臧军来得不及时,崔副使会有危险吗?”
陆子衿叹了一声,道:“危险总是有的,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便率军攻破王城,为郭县主和崔副使报仇,若姑臧军不敌,就回陇右借兵再战!”
邓卫脸都白了:“真、真至于此?”
“也不至于如此,”陆子衿道,“郭县主武艺高强,应该不会有事,顶多折损崔副使一人。”
邓卫眼神颤颤:“崔副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跟崔氏交代……”
陆子衿不由侧目:“你还要跟崔氏交代?”
邓卫讪讪:“那倒也不用……”随即肃容,“我要跟自己交代啊!出使之臣少了谁都是我的责任!”
陆子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邓卫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问道:“末将说错什么了?”
陆子衿一笑,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池侯慧眼识珠。”
邓卫虽然憨直,还有些瞧不起她的女子身份,为官,老母鸡似地将每个人纳入羽翼。
池长庭看人一向挑剔,独独看重邓卫,估计就是冲着这份可靠。
邓卫老脸一红:“你怎么看出来的……不、不是,也没有那么好……”
陆子衿笑。
其实真没那么危险。
这个计划是陆子衿同康玉娘反复确认过后才定下的,如果胜算不大,她也不会制定这么一个计划。
崔久那么问她时,她只觉得好笑。
年轻人就喜欢作一些慷慨悲凉、生离死别的假设。
何至于此?
……
腊月二十九夜,姑臧军赶至康居王城近郊,隐在一片密林中。
倘若城中探子传出急讯,只需一声令下,三千姑臧军就会攻入王城,营救郭凉与崔久。
当然,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就是姑臧军也攻不下康居王城。
如果那样,郭凉与崔久危矣。
当然,根本不至于此,甚至也没用上军队。
腊月三十,午。
数十名康居大臣亲临行馆,迎康玉娘回宫。
崔久就站在为首的老臣边上,着绯衣,执使节,面若芙蕖,毫发无伤。
陆子衿朝他赞赏地笑了笑。
他垂手捏了捏衣袖,俏脸微红。
……
夜宴笙歌,款待中原来使。
宴罢,陆子衿留了使团诸人议事,直至深夜方散。
只有崔久坐着没起:“下官尚有回禀。”
陆子衿道:“今日已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崔久纹丝不动:“关于窝墨的处置。”
陆子衿看了他一眼,看不出真假,不过她也无所谓崔久要说什么,便点了头。
崔久留下后,说的确实是窝墨:“下官以为,窝墨受突厥人指使,窃居康居王位,与康居有深仇大恨,死有余辜,若要彰显恩威,杀了窝墨也一样。”
方才陆子衿提及窝墨时,是觉得窝墨死而无益,更倾向于留窝墨一命,以彰显恩威。
当时崔久没说什么,原来心里是反对的。
陆子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窝墨欺辱你了?”
崔久顿时涨红了脸,噎了许久,道:“他是欺辱你!”
陆子衿微怔,随即失笑。
崔久以她的身份出现在窝墨面前,还真说不清是在欺辱谁。
“委屈崔副使了。”陆子衿缓了语气安慰道。
崔久看着她目光闪了闪,突然低声道:“你在城外,可有一丝一毫担心我?”
陆子衿忍俊不禁:“怎么会只有一丝一毫?本官在城外自是万分心系崔副使!”
崔久噎了一会儿,淡淡道:“那是,我要是有什么不测,这次行动也就失败了。”
陆子衿含笑点头。
崔久捏了捏茶盏,幽幽道:“若换成池侯,陆使也是如此吗?”
陆子衿突然觉得这年轻人怪可爱的,怎么就扯上池长庭了呢?
但既然问了,她也没什么不能答的:“若是池侯,本官丝毫不会担心,以池侯的勇武,便是单刀赴会,拿下窝墨也不成问题。”
崔久突然猛灌了一口茶,那架势,就跟喝闷酒似的。
陆子衿知道他误会了她和池长庭的关系,但也懒得解释,端起茶,道:“崔副使若是无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今日辛苦了。”
崔久又喝了一盏闷茶,才磨磨蹭蹭起身。
迈出一步,又回头看她:“下官今日也算立了一功,不知能否得陆使亲自相送?”
陆子衿也是不太懂。
就算她起身相送又能如何?
本来挺稳重一年轻人,自从上次把话说出来后,就越来越幼稚了。
不过她还是起身了。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时,突然,响起了钟声。
钟声悠长,绵绵远远,似飘向了天际。
陆子衿下意识往夜空寻找星月。
离了中原,要确认时辰就只能观天相。
可一抬头,却不见月影。
“子半时了。”崔久转过头看她。
冬夜的天空星子零落,他眼里却溢满星光。
陆子衿突然有些怔忡。
子半时,新旧交替。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不知今年新帝会改什么年号?”他语声轻柔地说,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诉说着欢喜。
陆子衿微微一笑:“一定是个好年号。”
想起新帝登基,她心里也是欢喜的,甚至因此第一次起了思归之情。
“待康居内政稳定下来,我们也可以折返回国了,我既想着回去,又不舍回去,回了京城,就再没有这样朝夕相处的机会了……”
殿宇深静,耳畔低喃。
气氛过于美好和暧昧,似乎挺适合萌生一些情愫。
可惜她从少女时就不吃这套,何况如今。
“崔副使——”她笑了笑,“等康居内政稳定下来,我们就要联合于阗攻打宁远了,本官真的十分钦佩崔副使还这么有闲情雅致!”
第602章 公与私——陆子衿番外(五)
夺回康居王位后,当务之急,就是册立新王。
当年康居被突厥和宁远联手攻破后,王族中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留。
眼下能找出的王族血脉就只有康玉娘一个。
但康玉娘原本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对政事一窍不通,勉强登上王位,也镇不住场面。
多方商议之下,决定奉康玉娘为摄政公主,另外派人四处寻找王族后裔。
而摄政公主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处死窝墨,发兵宁远,报灭国之仇。
虽然命令是康玉娘下的,但攻打宁远国的事,主要由陆子衿与康居国相商议决定。
单凭康居国如今的兵力,根本无法同宁远国对抗,不过加上郭凉的姑臧军就有的一拼了。
但这样还不够——
“该于阗王表示一下诚意了!”陆子衿道。
“就由下官前往于阗国请兵吧!”崔久起身请命。
他去确实是最合适的。
陆子衿举杯相敬:“待攻破宁远之日,再敬崔副使三杯!”
崔久凝眸一笑:“待攻破宁远之日,愿请陆使烹茶一品!”
陆子衿欣然点头:“理所应当!”敬贺有功者,烹茶算得了什么?
崔久虽然没事就想谈情说爱,但有事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二月初,崔久从于阗国传来消息,于阗王已经应下出兵之事,约定三月初一会师宁远王城。
二月二十,康居国摄政公主亲率大军征宁远国。
三月初一,康居大军于宁远国王城下,斩杀前康居王窝墨以祭王旗,与于阗大军东西夹击,破宁远王城,生擒宁远王。
“陆使还记得答应过下官的话么?”宁远王宫的宫灯七彩缤纷,将他的脸照出迷离明艳的光泽。
陆子衿目光闪了闪,将举起相敬的酒盏放下,笑道:“庆功宴当即,崔副使不喝庆功酒,反而要饮茶?是不是有点扫兴?”
崔久微微蹙眉,满眼写着“你不是要耍赖吧”。
陆子衿沉吟片刻,叹道:“不瞒崔副使,当日应下烹茶之诺后,本官回去想挑拣出品相较佳的茶叶以供庆功,不想这一年下来,京城带出的茶叶已经差不多耗尽了,只剩下一些残渣,还请崔副使宽限些时日,待本官在宁远王宫中找找有没有好茶。”
崔久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道:“下官听说,在宁远王宫有一座高台,可以俯瞰整个王宫,每当有臣子立下大功,宁远国王便会亲自在高台上为功臣亲手炙羊。”
陆子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着点了头。
宁远国是不是有这么个庆功传统她不知道,但烹茶这件事毕竟是她理亏,崔久趁机提出别的要求也无不可。
何况这要求并不算过分。
只是有功的也不止崔久一个,陆子衿索性把郭凉、邓卫等人都喊上,登高台,架篝火,炙烤嫩羊。
她才刚握上木叉,就被邓卫嚷着“怎么能让女人干这种粗活”抢了去。
接着,一路闷闷不乐的崔久也默默上前帮忙。
大约是生气了,看也没看她一眼。
陆子衿觉得有些好笑。
这种借机独处的把戏,要么用来对付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要么就是你情我愿心照不宣,想哄她?
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就算没有两个人长时间的独处,短暂独处还是能捕捉到的。
邓卫和郭凉同下属将领喝酒时,崔久突然开口:“陆使一心为公,当真没有一点私?”
说话时,瞥了她一眼,手中翻烤的羊肉没有停下。
陆子衿看着他手中翻烤的羊肉,笑道:“人怎么会没有私心?”
他蓦地停下动作:“你的私心是什么?”
“功成名就。”她说。
人怎么会没有私心?
她自幼颖悟,喜读诗书,加上祖母刻意的栽培,至十二岁上,便才名远扬。
读书启智,也令人不甘困囿,于是她走出了家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直至兴和二年,一纸家书,将她拉回现实。
身为女子,身为陆氏嫡长女,她的归宿,是联姻,是嫁人。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终点是嫁人。
那年她在京城偶然看到人群中光芒万丈的池长庭,心里又悲凉又嫉妒。
她觉得她也应该可以。
然而并不可以。
原以为自己将止步于此,幸运的是,她嫁的是郑余。
郑余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一直这么认为。
他因为先天不足没有入仕,自幼陪伴他的除了药罐,便是家中藏书。
她这半生,遇到过许多才华横溢的人。
在她眼里,池长庭太过狂妄,萧琢不够自信,苏瑾为仇恨所缚,没有一个人能如郑余一般玉华温敛。
他是良师,是益友,是她命中的贵人。
著书,解经,执教睢阳,继而受召御前,为皇子讲经。
他懂得她的不甘,一步一步将她推到世人面前,成全她的野心。
直到临终,他也是劝她出走郑氏——
子衿,我第一眼看到你,你的眼神是一种被困住的不甘,我懂得这种不甘,所以不想困住你;
我还在时,郑氏于你尚有助益,一旦我不在了,郑氏妇的身份就会局限你;
你走吧,回陆氏去,有朝一日,你以女子之身功成名就,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让我也欢喜骄傲……
……
“入仕,为官,功成名就,彪炳史册——”她含笑看了崔久一眼,“我的私心,和你们一样!”
崔久怔愣许久,低声道:“我不是……”
陆子衿“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看着他手中羊肉。
“我从开始读书,就知道自己将来要走什么路,要……娶什么人……从前觉得无望,便这么走着,可那日朝会,你自请出使康居,我才明白为什么我追不上你的脚步——”
他凝视着她,声音又轻又柔。
“我那时想,我已白白耽搁这么多年,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遗恨终身!”忽而一笑,语气有些调侃,“平常教训十三郎时,他总说,再不闯祸他就大了,大了,就没理由不懂事了,我现在也觉得,再不努力争取,我就老了!”
陆子衿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笑了笑,道:“你老不老我不知道,但你这羊肉再烤下去,就真的老了!”
第603章 公与私——陆子衿番外(六)
次日晨起,召见宁远国重臣,议论立新王事,直至正午。
从议事殿出来,没走几步,就听到崔久语气凉凉地问:“陆使答应为下官烹茶庆功,不知何时兑现?”
陆子衿讶异地回头看他。
还没看到崔久,先看到了邓卫满脸“没想到你竟然想耍赖”的指责,突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确实昨晚崔久提出了烤羊肉的要求,可并没有说可以替代烹茶。
但他也明知道她没好茶了。
莫非昨晚受了打击准备跟她翻脸?
陆子衿看着他略带疏冷的笑容,估摸着可能就是这样,便笑了笑,坦然道:“京城带出来的茶已经喝完——”
“无妨!”崔久打断了她,“下官这里还有一些京里带的紫笋!”
一时众人侧目,连陆子衿都呆了呆。
“你自己有茶天天去陆使那儿蹭?”邓卫嚷了起来。
崔久面不改色:“陆使的茶好,烹茶技艺更佳。”
陆子衿看了他一阵,笑了笑,道:“承蒙崔副使错爱,那便今日午后吧!”
听到“错爱”两字,崔久眼皮颤了颤,语气淡淡道了声“好”。
……
沸水投茶,雅香沁鼻。
放了一年还有这样的韵味,实乃紫笋中的上品,比起她带的茶有过之无不及。
陆子衿也懒得再想他藏茶的用意,专心致志看着炉火。
崔久在看她,也很专心致志。
“宁远新王继位后,陆使有什么打算?”他突然问。
新的宁远王今天上午已经商量好了人选,接下来,只等新王继位,遣使臣去中原朝拜,他们在宁远国的任务就完成了。
或者说,他们这一趟出使西域的任务都完成了。
“宁远国事了,我等可启程归国矣。”陆子衿悠悠道。
刚才议事完出来的时候,邓卫笑容满面,脚步轻快,眼里写满了即将回家的兴奋。
连邓卫都知道,崔久怎么会不知道?
明知故问罢了。
得到回答后,崔久又陷入了沉默。
陆子衿分茶完毕,抬眸,便见他身姿端雅地坐在对面,双唇却抿得发白,眉目低垂,难过得有些含蓄。
她莞尔一笑,将中间的茶碗向着他推了推,道:“此番回京,崔副使定然前途无量,也不枉这一趟生死艰辛。”
崔久看了她一眼,道:“这一趟是我自己求来的,从来都不枉。”
陆子衿捏在茶碗边缘的手一顿,轻叹:“当年太极殿廷议考核……多谢你了。”
若不是崔久甘居副职,委婉地对她表示支持,出使康居的事恐怕也没那么顺利。
崔久垂眸饮茶,没有吭声。
陆子衿抿了一口茶汤,抬眸温声问:“回京后,崔副使打算调去何处?”
回京后必然要论功行赏,如果崔久对自己的仕途有什么打算,在新帝面前,或许她说话会比崔氏长者更管用些,也算投桃报李了。
然而崔久轻轻摇头,低声道:“没有打算……”
他只知道,回了京城,就离她更远了……
……
不舍得他们离开的不只是崔久,还有康玉娘。
正式辞行的时候,康玉娘当着众多宫女的面便嚎啕大哭起来:“先生走了,宁远人再打过来怎么办?突厥人来了怎么办?大臣们都不服我,我什么都不会啊!”
陆子衿也无奈,只能一一叮咛劝慰:“宁远换了新王,新旧政权交替,短时间内腾不出手作乱;如果突厥人插手,可以向于阗求援,于阗王答应过我会与康居守望相助;大臣不服你,你如果没有把握,就将国事悉数托付给国相;待寻回王族子弟,有人可以继承王位,你就可以安心做个公主了——”停顿少许,又道,“若有臣下作乱,你……量力而行即可,实在不行,就逃去于阗,或回京城来……”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坚强努力,也不是所有坚强努力都能得到好的结果。
康玉娘确实没有治国之才——一个不受宠的亡国公主,怎么可能有治国之才?之前的亡国逃难经历更是让她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现在做个挂名的摄政公主都有点为难她。
可是没办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纵然怜惜康玉娘,也不会放下朝廷通西域的大计,更不会无限期地留下帮她。
“如果觉得撑不住了,就放弃吧!”临行前,她对康玉娘说。
六月,自康居启程,返回京城。
这一趟出使西域,共得西域二十一国臣服,愿择质子朝见中原天子,远比她预期得更好,回去对新帝也算有所交代了。
所以回去的时候,包括她,几乎整个使团的人都是欢欣雀跃的。
只除了崔久过于平静。
这边刚从康玉娘的眼泪中脱身,途经于阗时,年过半百的于阗王一听说他们要走,竟也嚎啕大哭起来:“宁远同突厥牵绊颇深,每年秋天,突厥人都会来宁远,现在都快七月了,陆使前脚刚走,突厥铁骑就到,我们还怎么活!”
大约于阗王有些乌鸦嘴,话说完没多久,康居的求援就十万火急送到了。
突厥来袭!
还真是他们前脚刚走,突厥人后脚就到了。
等陆子衿带着于阗军队赶到,与康居一同击退突厥兵,已经是八月中了。
突厥退兵那日,恰好是八月十五,中原的中秋节。
陆子衿负手立于城楼之上,远眺被暮色寸寸侵蚀的天际。
月影已经从山脊上冒了出来,圆得很完整,却又很薄弱。
思乡么?
其实她也思念的。
从前虽然也常年在外游历,但真的没走过这么远,也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祖母年岁已长,福寿看天,她也怕天人永隔;
二郎一心想担起家族重任,将自己逼得太紧,她怕他年轻不懂事,错过自己喜欢的姑娘,要用一生去遗憾;
三郎倒是不想错过,可他惦记的是那个姓朱的美人儿,那朱姑娘心系池长庭,眼里谁也看不见,也不知三郎放下了没;
还有小七……
小七应该没事,那样豁达的性子,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能把自己过得很好,何况还有小徒儿帮扶。
想到那一对小姑娘,陆子衿忍不住笑了笑。
“陆使在想什么?”身旁突然传来崔久的声音。
陆子衿又笑了笑,道:“我在想,我可能不回去了,”顿了顿,仍旧目眺远方,“只要我们一走,突厥人就会卷土重来,西域并非无力对抗,只是无人统率,我们不能前功尽弃——”
她转过脸,凝视崔久。
“本官暂时不回去了,烦请崔副使代本官回京复命,上奏天子!”
第604章 明月皎——陆子衿番外(终)
她说完之后,崔久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眸色深不见底。
陆子衿没觉得他会听话。
这些日子崔久就一直流露出不想回去的意思,如今她要留下,崔久如何肯一个人回去?
他能答应最好,不答应也无所谓,另外派人就是,没什么区别。
正当她挪开目光之际,崔久点了头:“好!”
她倏地挪回目光,惊诧地打量他。
他微微低着头看她,一张脸被暮色洇得暧昧不清,眸光却似染了中秋月色,温柔皎洁。
她突然觉得有一根手指在她心上轻轻戳了一下,戳得她心脏酥麻。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兴和二年秋,她回到吴县待嫁时。
祖母一见到她,就让人取来郑氏的婚书交给她。
看到婚书的第一眼,她就是这种感觉。
婚书上例行公事的每一字都被人极用心地用最端正温雅的字迹写出,每一笔每一划都诉说着信任和安抚。
透过那一笔字,她仿佛看到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含着笑对她说,无妨,我会帮你。
她无端端地就觉得,她的不安,她的不甘,那个人都已经知道了。
并且,他会帮她。
而此刻,看着崔久的眼睛,她突然觉得,她的计划,她的野心,他都知道了。
并且,他会帮她。
“你真的……”她说了半句,低头笑了起来,眼眶微热。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也知道他会帮她。
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崔久也笑了一声,笑声轻快,依稀有些顽皮,仿佛很得意令她失态。
“事不宜迟,我明天一早就走!”他说。
陆子衿平复了下情绪,点头:“我这就回去写奏章!”
……
奏章的内容是她这几天已经深思熟虑过的。
西域诸国一盘散沙,不仅给了朝廷一个机会,对她个人来说,更是天赐良机。
朝廷想要维持在西域的影响,最好的方式就是在西域建府驻兵,团结西域诸国一同对付突厥。
而她刚出使过西域诸国,声望正盛,理应是镇抚西域的最佳人选!
唯一能被诟病的就是女子身份。
所以,她不但需要朝廷下诏在西域择地建府,还需要京中有人推她一把!
以她对新帝的了解,建府的事必然能成。
但是西域都护的人选,却不是新帝一人能定的。
“奏章上呈政事堂,这封信——”她的目光落在手中薄薄的信件上,微微一笑,“烦请替我交给池侯。”
池长庭是个妙人儿。
只要是自己人,他顺手之下都会帮,不需要理由。
她是他女儿的先生,算得自己人;
而对于池长庭来说,少有不顺手的事。
她都能想象得出,池长庭收到这封信时,定是一面恼她不肯回京害他女儿记挂,一面还是着手助她一臂之力。
但是信递出,对面却迟迟没有接过。
直到陆子衿抬眸询问,崔久才沉着脸道:“我也可以!”
陆子衿觉得他这模样有些稚气,忍不住笑了一声。
崔久脸上微微一红,语声稍低:“功成名就是你的私心,满足你的私心,便是我的私心——”微顿,“我私心里,希望没有池侯。”
陆子衿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一笑,收回信件,撕作两半。
“九郎还有什么私心?”她微仰起脸,素来沉静的双眸漾着波光粼粼的笑意。
这一声“九郎”,唤得既不柔,也不媚,却听得他整颗心都酥了,一时怔怔不能言语。
她又笑了一声,目光越过他,朝门外看了一眼。
满庭月光映在她眸底,似云出山岫般轻柔。
“明月何皎皎……”她低声吟了一句,突然一步走近他。
崔久呼吸一窒,身体顿时变得敏锐无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足尖抵住了他的足尖,能听到她踮起脚时鞋跟离地、衣物摩挲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得出她的靠近带来的空气流动。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胸前,隔着好几层衣物,仍烫得他心口既痒又疼。
可她还不肯罢休,又烫过他颈间裸露的肌肤,最后停留在他唇上。
他突然想起昔日在京城,他每每从她手中接过文书,摸着文书上残留的体温,都会心颤不已。
有一次无意间触到她的指尖,含笑别过后,他抱着文书,魂飞天外差点误闯后宫。
如这样的灼热旖旎,即便午夜梦醒,也不敢多作回味。
而此刻……
明月何皎皎……
他不敢想,然而唇被她呼出的气息灼烧得几乎干裂,生出灭顶的渴望。
她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半圈,对上他的眼睛,轻声一笑:“九郎不会是叶公好龙吧?
咫尺之遥,吐字的气息丝丝缕缕缠住他的唇,狡猾又灵媚地往里钻,牵绕,勾绊。
他喉头一紧,低头吻上她的唇……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灯花爆了几回,渐渐黯淡消无。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纱帐内月色迷离,人影交错。
她紧紧环住他的身子,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凌乱的喘息声中,他为她心跳如擂鼓。
良久,月影阑珊,不复团圆……
次日清晨,崔久带着奏章离开了康居国。
她以正使的身份送他到王城外,说了几句“一路顺风”之类的话后,含笑目送他远去。
“崔副使平时跟个小老头似的,这会儿能回京也高兴得不稳重了!”邓卫打趣道。
陆子衿笑了笑,一回头,却见郭凉神色怔忡,便安慰道:“等朝廷调来驻兵,你就可以回武威郡了。”
郭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道:“你呢?”
陆子衿笑道:“至少六年吧!”
六年,或者一辈子。
……
忙碌了一天,回到行馆时,月光清寒,覆瓦如霜。
梳洗罢,熄灯,躺下,满身疲惫。
纱帐内月色迷离暧昧,一如昨夜,甚至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他一遍一遍唤她名字的情难自已。
她抚了抚锦被,轻叹一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她经历过死别,没想到还会经历一次生离。
但是,正如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何时何地为他心动,她也清醒地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
定西域的功劳已经拿到,崔氏一族不会再放他出京。
而她既然出走郑氏,就不会再冒险走进崔氏,更不可能放弃眼前的功业。
他这一去,应是永别。
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样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人,值得更好的去处——
以及更好的人……
……
秋去冬来,春暖花开,半年转眼即逝。
这半年来,西域诸国时有兵乱,突厥也来扰过几次,她很少有空闲停下来怀念什么。
只是偶尔盼着朝廷音讯的时候,会想起他离开前的那个夜晚,暗笑自己竟迷恋起年轻男子的火热。
但真有年轻的王公贵族向她献殷勤,又觉得索然无味。
至二月末,战事暂罢。
康玉娘逐渐熟悉了政务,她也不再参谋康居国事。
闲下来后,便每日带着笔墨丹青到康居王城外,对着远山近野习字作画。
为此,康玉娘特意命人在城外为她修建了一座中原风情的亭子,又赐了几名美貌的侍者作伴,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亭子就建在官道旁,常有人来人往。
以往她写字作画时,不喜欢有人打扰,现在却喜欢听着车马人声。
当一串车轮压地滚过,伴着马蹄声错落,一般是远行的商队路过。
有时会是中原来的商队,望见这边着汉人服饰,便会上前打听,得知是中原使臣后,会献上一些中原风物。
她也都会尽数笑纳,顺口问几句故国人事。
今天这一支车队听起来车马众多,停下后,却十分安静,显得纪律严明。
她蓦然停笔,听着一人翻身下马,脚步声清晰地朝这边走来。
说来也奇怪,从前可以忽略的脚步声,不知何时,竟然能分辨出与众不同来。
她笑了笑,搁笔抬头,问:“怎么是崔郎亲自来这一趟?”
斜阳暖晖下,青年长身玉立,秀若芝兰,一笑,似朗月入怀。
“陆使在等人?”他不答反问。
她笑道:“或许真的是。”
……
永嘉二年,朝廷于龟兹设安西都护府,驻军两万,以宗室的清阳王遥领安西都护,原鸿胪少卿陆子衿任副都护,统西域军政事务。
……
“起初池侯荐你为都护,遭到许多反对,我心想,只要西域军政权在手,都护一职可徐徐图之,便向陛下献策,荐清阳王遥领都护——”
陆子衿听出他话里幼稚的邀功意图,忍不住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夸赞道:“九郎妙计。”
他眸光一亮,低头眷恋吻她,语声缠绵含糊:“子衿……子衿……你可有想念我?”
有没有想念?
她抿唇笑了笑,道:“我一直盼你不要回——”
崔久面色一沉,狠狠吻住了她。
急切地索取,带着一丝怨怒和委屈。
她抬起手,指尖安抚地摩挲着他的背脊,待他身子不再僵直,才挣出空当道:“虽是盼着你不要回,可也是想念的。”
论用情之深,她确实比他差远了,但也并非没有。
只是往深处藏起来后,也可以权当没有。
一句解释又听得他重新欢喜起来,缠绵厮磨,低声絮絮:“我知道,婚姻结两姓之好,而你不想受夫族束缚,没关系,我陪着你,只要你愿意,我怎样都陪着你……好不好?”
她弯起唇角,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
……
朝廷驻军到后,稍作交接,姑臧军便奉诏撤回武威郡。
行军两月,至武威姑臧县。
三日后,郭凉带着一小队亲兵,快马出城,奔赴回乐。
到回乐县衙时,恰值正午。
她等不及通报便快步走入,屋内杜壑刚刚放下碗筷,抬起头,神色略见意外。
但也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侍从:“添两道菜、一副碗筷。”
郭凉在他身旁坐下,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突然想,不知他在京城侯府时,一顿饭会用几道菜肴?
不管几道,总是比这里精致些吧?
“怎么不多休息几日?”杜壑低声问。
朝廷派兵的事他也知道,但她回来的日子却比他算得早了半个月。
郭凉不答反问:“我不来,你会去看我么?”
杜壑动作一滞,抬眸静静看她,没有回答。
他因为职务不便,极少离开回乐,几乎都是她从姑臧过来,才得以相聚数日。
郭凉笑了笑,突然问道:“你想娶我么?”
杜壑沉吟许久,道:“今年任满,你可愿意随我回京?”
“如果我不愿呢?”郭凉反问。
杜壑深深看她一眼,伸出双手,将她的手包裹起来。
这么一个动作,便让她软了心,低低唤了声“阿壑”。
“我可以留任。”杜壑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温柔。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三年后呢?”她固执地追问。
看到崔久再回西域,她突然明白,有些感情,必须要有一方作出牺牲让步。
崔久放弃了家族铺好的锦绣之路,选择陪在陆子衿身边,那她和杜壑呢?
杜壑缓缓松开了手。
她将手收到身后,攥紧。
被温暖过的肌肤此时格外觉冷。
“三年后,我必须回京。”他说。
她忍不住眼眶一热,忙眨了眨眼,笑着问道:“如果我不跟你回去,你会另娶佳人么?”
杜壑没有回答。
她等了一会儿,站起身,退后一步,对着他仓促一笑:“阿壑,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杜壑抬头看了看提着食盒进来的侍从,淡淡道:“先吃饭!”
郭凉冷笑一声,反手一掌,将侍从手里的食盒拍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出门,上马,径直出城,奔出好几里才在部下的呼喊声中停了下来。
副将岑来追上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抱怨:“这、这是闹、闹什么呢?咋这么、这么矫情?他为你多留、多留三年,你就、就不能跟他回京?”
刚才那两人在屋里对话时,听得她急死了,一个偏问刁钻的问题,一个比哑巴还安静,多大点事儿啊!
郭凉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不能随他回京,只是一想到他离开了我也可以娶别的女子,就觉不值得。”
岑来嗤笑:“那你现在准备离开他了?还嫁不嫁别人?”
郭凉正被她问得一噎,忽然,从风中传来马蹄疾驰声。
她心中一动,回头望去。
一人单骑,自苍茫原野尽头奔来,轮廓在她的视线中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
在他勒马之前,郭凉用力眨了眨眼,攥紧缰绳淡淡道:“杜县令还有什么交代?”
他身上官服未换,发髻被风吹得凌乱,但眉目间仍是冷峻自持模样。
“你若不随我回京,我便绑你上路。”他淡淡道。
第605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一)
乾封二年,元月十七。
渭水西岸,长乐坡。
快马如风而过,卷落梅瓣,震碎浮冰。
树下白衣青年闻声望去,只捕捉到一道红色身影,明媚得有些刺目。
还没细看,人便倏忽远去。
“公子——”
他抬手制止了侍从的话。
“你们在这儿候着,我四处走走,”微一勾唇,“长乐坡盛名不虚呐……”
……
薛筝从小到大,在京城里都是横着走的。
高兴时当街纵马,不高兴时打砸斗殴,什么纨绔霸道的事都做过,便是秦楼楚馆、赌坊酒肆,也是出入无忌。
但强抢民男,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意外的是,她觉得自己做得还挺顺手,仿佛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不问问人家是谁吗?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怎么办?”杜容看着已经被绑起来的白衣青年,有一点点担忧。
薛筝看了一眼身姿柔弱的青年,嗤笑道:“一介白衣,我还得罪不起?”
白衣是平民的穿着,况且眼前的青年虽然姿色不错,装束却没有半分富贵,就算有什么富贵亲戚,还能贵得过她?
杜容看看,也觉得很有道理,便小声问:“你要带他回去干什么?”
薛筝给了她一个只容意会的眼神。
杜容倒抽一口凉气:“真、真的?你来真的?你不怕国公知道?”
薛筝冷笑一声。
她还怕他不知道呢!
杜容的神色顿时转为艳羡:“这么好……我也想……哎,我不敢的,我爹娘还有我哥能弄死我!”
薛筝豪气地拍了拍她的肩:“看上哪个,我帮你!”
杜容忧喜交加:“这样啊……这样合适吗?你让我考虑一下,你也是第一次抢男人吧?我还是先观望一下……”
虽然是第一次,薛筝可一点也不像杜容那样畏首畏尾。
将绑好的青年往自己马背上一扔,招摇过市带回齐国公府,直接拉进了自己闺房。
“郡君——”
“都退下!”冷冷一眼,喝止了企图劝谏的婢女。
都是跟随她多年的婢女,知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不敢多言,齐齐低头退下。
薛筝望了一眼门外,淡淡一笑,将手中红绳在指尖绕了一圈,一用力,红绳那端系着的人便朝她走了一步。
这一步走得很稳,不像是被她拉扯过来的,倒像是受了她的暗示催促,主动朝她走来。
薛筝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青年虽然比她高了许多,但身形纤细,下巴尖瘦,显得有些柔弱。
此时他正静静看着她,肤如细瓷,目似点漆,模样看起来极为安静乖巧,眼尾却又微微上挑,露着几分勾人的媚意。
薛筝挑眉笑了笑,又将红绳在指上绕了一圈,引他再走近一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仍旧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
薛筝捏住他的下巴,将他往下拉了拉,挑眉道:“这样好的相貌,不会是个哑巴吧?”
他目光闪了闪,摇头:“不是。”
声音微有些沙哑,听在耳中,似有一只长了薄茧的手在心头轻抚,抚得她心跳有点快。
她咽了咽口水,若无其事继续问道:“你是哪里人?”
“京兆人。”他乖巧答道。
“京兆人……”薛筝听着他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也许见过,郡君不记得了。”
薛筝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拉着他推倒在床上。
覆身上去时,觉得他身子有些紧绷,笑了笑,抚着他的脸道:“怕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又哑了一些:“郡君能不能先放开我?”
薛筝嗤笑一声:“不能。”
她又不傻,这人虽然看着柔弱,但毕竟是名男子,男女气力天生悬殊,谁知道松绑后会不会打不过?
绑着多方便?任她为所欲为。
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脸:“乖一点,不会让你吃亏!”说罢,低头解他衣衫。
他身上绑着绳子,解衣其实不太方便。
薛筝正趴他身上认真地解着衣带,突然动作一滞,差点从他身上滚下来。
好险用手撑了一下,忍住没滚。
作为一个强抢民男的霸道郡君,什么都没做就被吓得落荒而逃,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忍住了没滚,却忍不住脸上发烫。
她怕露了心虚,刻意将脸埋在他肩上,小心翼翼避开他的身体,故作戏谑道:“你还挺享受的?”
他似乎笑了一声,声音越发沙哑:“郡君不喜欢?”
薛筝咬牙:“喜欢!”说罢,一口咬在他颈上。
他身子猛然绷紧,明明还绑着绳子,却嚣张跋扈得像个侵略者。
“放开我……”他哑声道。
薛筝轻笑一声,有些得意。
让他挑衅!
只要还绑着,他再嚣张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
“薛筝……”他突然低低唤了一声,那声音,仿佛山林间诱人性命的鬼魅。
薛筝听得身子一软,抬起头看他。
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眸色漆黑,瓷白的肌肤上一抹嫣红,说不出的旖旎勾人。
“再唤一声?”她凑到他唇边柔声道。
他垂眸看她,声音比刚才又多了些温柔诱哄:“阿筝,放开我……”
薛筝笑了一声,道:“放开你,你要是走了可怎么办?”
他仿佛也笑了一声:“我要是走了,我就不是男人!”
薛筝听得浑身发热,手不自觉摸到了他身上的绳索。
摸了摸,又缩回手。
“我觉得这样挺好!”她故作镇定道。
真松开他,她又觉得有些害怕。
还是现在这样由她掌控比较令人心安。
见他还想说什么,薛筝便低头吻住了他。
他只愣了一瞬,便汹涌回应。
辗转,勾缠,意乱神迷。
直到被他翻身压住,薛筝才猛然一惊。
他什么时候挣脱绳索的?
“你——”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他吞没。
绳索摩擦着肌肤被抽离,薛筝掐着他的肩,提起所剩无几的理智考虑了下,觉得这样也是可以的……
“薛筝呢?”屋外突然震怒质问。
她顿时一个激灵,浑身凉透。
“滚出来!”
第二声吼出,他停下了动作。
薛筝用力推开他,起身整了整衣衫。
“老实待着!”她低声冷道。
随后走了出去。
第606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二)
父亲的震怒是她预料中的。
她不可能如父亲所愿嫁入东宫与池四争宠,她可以丢掉自己所剩无几的名声,但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父亲若是不甘心,薛氏女也不止我一个,不是吗?”薛筝轻笑道。
“好!好!我养的好女儿!”齐国公怒极扬臂,朝她脸上扇去。
薛筝下意识闭上眼。
但是那一巴掌却没有落下。
她心里“咯噔”一下,忙睁开眼。
她从长乐坡带回来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父女边上,一手牢牢抓住齐国公的手,眉目间看不出吃力神态。
齐国公武将出身,震怒之下的力道非同小可,她都准备好在家养几个月脸了。
可这么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年,竟然毫不费力接住了?
他不但接住了齐国公的一掌,还拍下了齐国公揪着薛筝的手。
薛筝一点也没有被英雄救美的感动,甚至如临大敌:“你是什么人?”
装模作样,居心叵测!
想到刚才和父亲提及有意让她入东宫的事,再看白衣青年时,便冒出了杀心。
这种事要是传出去被太子和池四知道了,她以后还见不见人?
他看了她一眼,松开齐国公的手,眼中露出一丝嘲讽。
“我么?”他懒洋洋地掩了掩散乱的衣襟,“就是长了一对狗眼的人。”
什么意思?
薛筝还没想明白,门外匆匆来报:“太子妃身边的戚司则来了!”
父女俩都是一惊。
齐国公府和池家刚闹翻,池四派了女官来做什么?
这时,白衣青年“啧”了两声,抱臂懒懒一笑:“这是来找我的!”
……
“太子妃正在招待韦夫人,听说韦公子在齐国公府,特来相请!”
公子这个称呼,最早用来称呼诸侯之子。
现在虽然放宽了一些,但不是公卿王侯之家,也是不敢称公子的。
譬如韦氏一族,能被称为公子的,只有范阳节度使韦宽的长子韦凝之。
韦凝之!
薛筝正恨得咬牙,见韦凝之朝她看来,又按下怒火,眉梢轻挑,凉凉一笑。
韦凝之这会儿也不装柔弱乖巧了,懒懒散散朝齐国公拱了拱手,道:“太子妃传召,晚辈就先告辞了,”说话时,眼睛却盯着薛筝,笑得意味深长,“今日多谢郡君款待,改日一定好好回礼。”
薛筝扯了扯嘴角:“韦公子客气了。”
当着韦凝之的面,那是泰然自若,不冷不热,坚决不能落下风。
等韦凝之一转身,薛筝就皱起了眉。
他这话什么意思?回什么礼?
虽然是她把人抢了,可韦凝之不是也没反抗?甚至还挺享受的?
怎么看都是她被人家韦公子戏弄的成分更多一些。
还是说韦凝之记恨的是她说他歪瓜裂枣以及瞎了狗眼的事?
或者……刚才她想灭口的心思被他看出来了?
……
薛筝还没想明白韦凝之的态度,就接到了韦家的请柬。
是韦宽夫人和韦凝之的接风宴。
齐国公府和韦氏的关系不怎么样。
从前赵王在的时候,韦氏因为赵王妃的关系天然被划在了赵王阵营里,两家针锋相对的事没少干。
现在赵王虽然死了,但两家做下的事都还在,韦氏还是要面子的,目前为止都没有放出想和解的信号。
如果真要和解,韦凝之进京确实是个契机。
韦凝之之父韦宽是韦氏的实权人物之一,难得的是常年在外,没有直接参与京中权争,由更加一尘不染的韦凝之来同东宫系交好,是再好不过了。
前提是她没有对韦凝之起过歹意。
所以这份请柬会是谁的意思呢?
正这么想着,齐国公派人来唤她过去。
“韦氏的请柬是谁的意思?”齐国公关心的也是这个问题。
“裴氏让人送来的。”薛筝将请柬递给他。
裴氏是赵王妃的母亲,也是京城韦家的当家主母,韦家的各种宴请如无特殊都是裴氏让人送来的。
也就是说,光凭请柬看不出是谁的意思。
齐国公捏着请柬沉吟片刻,道:“东宫有意收拢韦氏,韦凝之是关键,你去探探韦氏的意思。”
薛筝皱眉。
东宫想拉拢韦氏,这她知道,韦凝之是关键,她也明白。
但问题是,她跟韦凝之闹了这么一出,去了不尴尬吗?
齐国公见她皱眉貌似不愿,心里就有些冒火,冷冷一笑,道:“你不是不想嫁给太子?也算你瞎撞上了,韦凝之尚未婚配,与你也门当户对,要是能拿下韦凝之,嫁入东宫的事就当我没说过!”
薛筝气笑了:“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怎么如今就只剩拿女儿使美人计这一招了?”
昨天还在嘲笑高霁雯自甘下贱去讨好勾引韦凝之,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她了。
齐国公知道这个女儿能言善辩,性子不驯,平时看她呛别人有多顺眼,现在就被她呛得有多恼火,但他身居相位这么多年,还不至于被个小女子挑衅一句就失了分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冷冷道:“韦凝之是太子也看重的人,现在一进京就被你得罪了,若是韦氏倒戈,你拿什么同太子交代?”
这也是薛筝正在愁的事。
但要她认怂是不可能的:“既然我已经得罪了韦凝之,去韦家又有何益?”
齐国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跟韦凝之,也算不打不相识!”
男人最懂男人。
韦凝之要是没看上他女儿,他就跟池长庭姓!
……
尽管对“不打不相识”的说法嗤之以鼻,薛筝还是去了韦凝之的接风宴。
她确实需要打探一下韦凝之的意思,不仅是为东宫,也为她自己。
这厮到底有没有听到父亲有意送她入东宫的话?
要是听到了,该认怂她还是得认怂。
这话绝不能传到太子和池四耳中,不然她真的没脸待在京城了。
接风宴在傍晚,不偏不倚地把京里数得上号的人家都请了。
“阿彤还是没来,晋陵公也真是的,是要把阿彤关到嫁人吗?”杜容挽着她念念叨叨。
薛筝随口敷衍了一句。
自从晋陵公回朝后,萧彤就不大能出来跟她们这些东宫系的一起玩了。
具体什么时候能出来,还得看萧五郎,她们在这儿急也没用。
“太子妃也没来,听说是身体不适,”杜容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问道,“阿筝,你给我交个底,你家那个,该不会把太子妃刺伤了吧?”
薛筝睨了她一眼,道:“没有刺伤,只是毁容了。”薛令那一巴掌打得不轻,池四有好一阵都不能出来见人了。
杜容倒抽一口冷气,朝后跌了两步,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太子殿下怎么说?”
薛筝嗤笑道:“太子殿下能怎么说?太子殿下是会说的人吗?”
太子若肯训斥交代几句都还算好,可那天事发到现在,太子一句话也没给,想必池四脸上的伤,已经让太子彻底偏了心。
这种时候,父亲要是什么都不做,太子还能念着点旧情,否则……就真的不好说了。
要是被太子知道父亲打过让她嫁入东宫的主意——
想到这里,薛筝就一阵烦躁。
她烦躁的时候,从来不一个人生闷气,必须要发泄一下,譬如欺负欺负人之类的。
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高霁雯,薛筝冷冷一笑,迎了上去——
第607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三)
京城人都知道,薛筝和高霁雯碰在一起,必然有一场热闹好看。
这种热闹每次都是薛筝主动挑事。
但这次不一样,薛筝还没开口挑衅,高霁雯就沉了脸:“厚颜无耻!”
薛筝挑了挑眉。
嘿!姓高的今天居然有性子了?
立即兴致勃勃迎上:“高娘子怎么有空来呢?不是听说最近忙着议婚?”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韦凝之一进京就被她睡了,啧啧,今天瞧高霁雯这脸色,好像被她绿了似的!
真好看!
高霁雯双眸怒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样,挽着身旁的韦家四姑娘,淡淡道:“我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然是要来的,倒是薛郡君,昨日刚被太后训斥过,我们都以为你今天没脸出来了!”
薛筝掸了掸袖子,笑嘻嘻道:“高娘子怎么会这么想?太后教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怎么能引以为耻?”
边上的韦四姑娘冷冷一笑,道:“还是我们低估了薛郡君,做下这样的事还敢来韦家,这等厚颜,难怪可以不把太后的教诲放在眼里!”
杜容正听得津津有味,一见对方有人帮腔,立即捋袖子要上。
薛筝忙拉住她。
她正想找人吵架呢!怎么能被杜容抢了去?
“阿韦说哪里话?我们这等身份的人,怎么能等同那些小门小户的待嫁女子?高娘子当年不也和明镜——”
“住口!”高霁雯勃然变色,“休要血口喷人!”
薛筝哈哈一笑,道:“虽然渤海公府现在不同往日,但好歹也是公府,高娘子也不要太妄自菲薄,没事别闷在家里跟小家碧玉似地等嫁人,多出去走走,说不定也能像我一样捡上几个——”
“薛筝!”韦四大怒。
杜容顿时精神一振,甩开薛筝的手,凛然斥责:“大胆!竟敢对文成郡君无礼!”
薛筝:“……”
竟然还是被这妮子抢了去?
薛筝无奈地找个地方坐下,端起郡君的架子看热闹。
不过没看多久,就被韦夫人派来的婢女平息了。
姑娘们三三两两散去后,婢女走到薛筝面前端正行了一礼,道:“我家夫人请薛郡君一见。”
薛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随她离开。
……
见到韦凝之时,薛筝一点也不意外。
瞧韦四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模样,根本没把她当宾客,甚至还有点当她是不速之客的意思。
估计韦家正记恨着她“欺辱”韦凝之的事,并不想请她。
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是韦凝之给她下的帖子。
“这就是韦公子的回礼?”她似笑非笑看着韦凝之。
韦凝之今天还是穿的白衣,但换了一袭白底镶红的锦袍,倚坐石桌旁,仪态懒散。
暮色昏黄,染得他眉间眼底一片幽深。
他仿佛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手里拈着一枝从旁边花丛中掐下的迎春。
薛筝开口后,他也没有吭声,只高深莫测地盯着她看,手指缓缓捏进花瓣中,花汁染指,靡艳香浓。
薛筝却看得眼皮一跳。
这……不会是威胁她吧?
可是威胁她什么呢?
薛筝也懒得猜,皱眉问道:“你想怎么样?”
韦凝之揉捏着手中花瓣,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阿筝怎得如此无情?”
薛筝顿时面色一冷。
一想起那天的事她就觉得窝火。
想她薛筝横行京城十几年,何曾被人这么戏耍过?
戏耍完还要拿来嘲笑她?
呵!
薛筝冷笑一声,道:“百日恩、千日恩的太多了,哪有这许多情可付?何况——别说一夜,连一个时辰都没,何来的恩?”
她话还没说完,韦凝之就掐断了手里的花枝随手一扔,站直身子冷冷道:“我初来乍到,倒不知薛郡君这般风流多情!”
薛筝嫣然一笑:“韦公子在京城多待一阵,就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韦凝之看了她一会儿,冷笑道:“太子殿下知道齐国公想塞给他这样一个太子妃吗?”
薛筝一下子变了脸色。
果然被这厮听见了!
在这儿等着她呢!
其实这事已经被她搞砸了,好好跟太子解释,太子也不会怪她。
但……
不行!她丢不起这个人!
薛筝的脸色变了又变,变到最后,突然将傲然之色一扫,低声下气道:“那日是我行事鲁莽,有眼无珠,冒犯了韦公子,望公子宽恕我这一回。”眼巴巴看着他。
韦凝之没料到这么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她屈服,失语了好一会儿才道:“太子待你严苛?”
薛筝忙摇头,正色道:“太子虽然看着冷清,却是宅心仁厚、恩威并重……”把太子狠狠夸了一顿。
正要顺势游说韦凝之投入东宫的怀抱,却冷不防被他打断:“太子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想嫁入东宫?”
薛筝犹豫了一下,觉得说实话有点交浅言深,便含糊道:“人各有志。”
韦凝之嗤笑一声,道:“莫不是舍不得你的百日恩千日恩吧?”
薛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欣然点头:“韦公子真是慧眼如炬!”
话音刚落,便觉腰间一紧,随即被一股大力拉扯前倾,狠狠往他身上撞去,直撞得她鼻子发酸,眼泪都冲出来了。
还没缓过一口气,又被钳了腰肢一转,提起放在石桌上。
他凶狠地朝她身上挤撞,语声却又轻又柔:“百日恩都没有,拿什么宽恕你?”说着,扯着她的头发向下,强迫她仰起脸。
薛筝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下意识扶住他肩膀,忽然觉得头发被扯了,一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抓住他的手,勃然大怒:“韦凝之,你敢坏我发髻试试!”
韦凝之顿时松手,怔怔看着她,眼神有点无措。
薛筝吸了吸鼻子,冷哼道:“你别误会,我可没哭!”都是刚才那一下撞得有点狠,导致她现在眼眶含泪,说话还带着鼻音,不用照镜子,薛筝都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副被人欺负得无力还手的小可怜样。
真是见鬼了!
薛筝烦躁地摔开他的手。
却在这时,突然瞥见他袖口掉出一截东西。
薛筝眼疾手快地抓住。
这时,韦凝之也反应过来握住了另一端。
朱红绫带在两人手里绷成一直线,薛筝盯着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韦凝之沉了脸将红绫抢回,捏着她的下颌冷冷道:“你那些千日恩百日恩的,可也曾解衣带相赠?”
薛筝抱住他的手臂直笑:“别的先不说,单说你这个‘也’字,我解衣带是绑你,可不是送你哈哈哈……”
韦凝之手里的红绫正是她那天用在腰间装饰的衣带,她让人绑了韦凝之后,随手解下腰带系在绳子上,方便拉着他走。
后来的事情发展有点凌乱,她也没注意到这根带子的下落,没想到被韦凝之带走了。
原来韦凝之这么喜欢她!
韦凝之被她笑得有些羞恼,沉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揽住她,低声道:“红绳相系,也是艳事……上回戛然而止,阿筝可还欠着我,不如现下……还了可好?”说着,便寻着欲吻。
薛筝往后仰了仰,屈起一条腿抵在他腹上,轻笑道:“听说韦公子进京,是要同渤海公府的高娘子议婚?”
韦凝之勾了勾唇:“百日恩也同这些有关?”
薛筝眉梢一挑,抬脚踩在他胸口一蹬,趁他后退时跳下石桌,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冷笑道:“百日恩我也是要挑的,高霁雯沾手的,我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