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四)
虽然踹了一脚,但薛筝并没有把韦凝之的话放心上。
这厮故意不澄清他和高霁雯的关系,不过是吃“百日恩”的醋,想要在她这里找平衡罢了。
而她踹的那一脚,也只是借机避开这厮的求欢。
在自己的地盘上怎样都行,但是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她还没胆大妄为到乱来,谁知道有没有陷阱等着她?
回到齐国公府后,薛筝认真考虑了下父亲的提议,觉得韦凝之还是可以嫁的。
出身名门,秀色可餐,虽然性情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她闲着也是闲着,可以慢慢调教。
嫁给韦凝之,不仅可以抢了高霁雯看中的男人,还能为东宫拉拢韦氏,何乐而不为?
如此想着,薛筝便开始琢磨怎么让韦凝之乖乖来求亲。
但第二天,她就改变主意不想嫁韦凝之了。
因为她有了更好的选择——
青瓷素手,蓝衣玉簪。
斟茶时,鸦青的长睫微垂,半敛清润眸光,须臾抬起,温软笑意自唇角漾开,漫至眸中,如星辰万千。
薛筝从他手中接过茶盏时,假装不经意地用指尖刮蹭了下他的手指。
他如常将手收回,脸上却微微泛红,似玉染胭脂,美不胜收。
薛筝唇角微勾,低头抿了一口茶汤,心中暗自得意。
调戏美少年这样的事,果然很爽!
话说回来,最近莫不是走上桃花运了?怎么找上门的一个比一个姿色好?
京城人将萧琢与崔久称为“双璧”,但不知道是不是看惯了崔久的关系,她始终觉得萧琢更好看一些。
崔久气韵沉敛,具世家雍雅,萧琢则容色明朗,更显少年风流。
常有人将萧琢与当年的池长庭相提并论,可见出色。
而且,萧琢虽然生得风流俊俏,人品却很端正,这么受姑娘们欢迎,却一点绯闻都没有。
而现在,这样一名翩翩少年郎,竟然眼巴巴送上门要娶她?
薛筝放下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杯沿,悠悠道:“婚姻大事,这……”
“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萧琢正色道,“萧某愿以身家性命起誓,若得郡君为妻,必终己一生,惟卿一人,敬之爱之,永不相负!”
“好!我答应你!”薛筝干脆利落地点了头,惊得萧琢一愣。
有了萧琢,谁还费那个力气去调教韦凝之?
何况还不一定调教得好——
看着站在高霁雯身旁似笑非笑的韦凝之,薛筝心中暗自庆幸。
幸好有萧琢,否则她今天就要去约谈韦凝之了。
就这状况,她不得被恶心死?
想到这里,薛筝亲热地挽起正出言维护她的萧琢,笑嘻嘻道:“我从前不过是以为萧郎对我无意,才拿旁人凑数看几眼,如今有了最好的,谁还高兴看别人?”
高霁雯眸光一闪,蹙眉道:“拿旁人凑数?阿薛说的是谁?”说罢,神色不安地看了身旁韦凝之一眼。
薛筝懒洋洋道:“除了萧郎,旁人于我,都是闲暇玩玩罢了——”睨向高霁雯,“你若喜欢,我还可以多送你几个。”
高霁雯没想到她当着正主的面也敢说,顿时脸色变了变,说不出话来。
萧琢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朝韦凝之拱手道:“薛郡君惯常爱同高娘子斗嘴,都是无心之言,韦郎见笑了。”
韦凝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轻飘飘从他身上越过,落到他身后,抬手一揖:“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
薛筝心中一惊,下意识甩开萧琢的手转身。
酒楼二楼的楼梯口,池太子妃站在最后一层楼梯上,睁圆了一双明净净的杏眸,好奇中带着那么点兴奋,她一手扶着楼梯扶栏,身子微微前倾,模样略显鬼祟。
见众人朝她看来,她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板,从楼梯走了上来。
薛筝看了她一眼,便别开脸,心中嘀咕。
这死丫头到底看了多少去?别又专挑不该学的学,教太子知道了又来怪她!
“我就是路过,你们继续!”池太子妃的声音听着有点尴尬。
眼见她路过身前,薛筝忍不住瞥了一眼。
碰巧那姑娘也朝她看过来。
乌圆的眸子,软绵的脸颊,好似豆腐做的人儿,薛筝看一眼就觉得手痒。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张小脸她是捏不着了。
两人目光撞了一下,默契地各自挪开。
那娇娇俏俏的太子妃同萧琢、韦凝之略作寒暄后,又张牙舞爪地吓唬了高霁雯两句,就昂着下巴得意洋洋地走了。
惟独没有和薛筝说话。
小姑娘家的,还挺绝情的,薛筝酸溜溜地想着,目光不自觉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池棠走到一间雅间门口,刚停下脚步,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她朝里面微微一笑,走了进去,随后门关上,显然里面有人等着。
薛筝看得皱起了眉。
这丫头约了谁?还神神秘秘的躲着不见人?
看池棠这反应,应该不是太子殿下。
那会是谁?是男是女?
薛筝心里有所记挂,也就没了心思同高霁雯较劲。
同萧琢离开后,又找了个借口中途分开,悄悄折回。
然而到了酒楼外,恰好看到池棠走出。
不知怎么有些心虚,便转过身拿了小摊上的货物假装在看,眼角余光却留意着池棠的去向。
那姑娘出门后就上了自家马车离开了。
马车却不是往池家去,看这方向似乎是……东宫?
她跟谁密谈过就去东宫找太子了?
薛筝疑惑地往酒楼里面张望,正想进去找找看那个同池太子妃密谈的可疑人物——
“在找我么?”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薛筝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谁时,却是嗤笑一声,将随手抓的物件丢回摊上:“我找你干什么?”
那人“哦”了一声,拿起她丢下的竹编小球状似端详:“郡君为何去而复返?”
薛筝懒得理他,转身进了酒楼。
酒楼里人来人往,面孔大多陌生。
二楼池棠进过的那个雅间门敞开着,一名跑堂正端着用过的杯盏从里面出来,想是客人已经离开了。
薛筝拦下跑堂问了两句,只知道其中一人是太子妃,另一人却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不过看身形,应该是名女子。
会是谁呢?
那傻姑娘可别又被人哄了!
“太子妃见个人,你倒是比太子还紧张。”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薛筝正心浮气躁,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绕过他往外走。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薛郡君?”语气甚是惊喜。
回头,见一名俊秀青年快步走出,揖道:“郡君别来无恙?阿时甚是想你……”说罢,含情脉脉地看着薛筝。
第609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五)
薛筝打量了一眼他身上的官服,笑道:“升职了也不来跟我报个喜,还说什么想念?”
青年面露委屈:“年后求见过郡君几次,都被拒之门外……”
薛筝仔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年前年后都在为薛令的事烦心,哪里顾得上见魏时?
魏时是两年前会试的落第学子,但他落第后既没有发奋图书,也没有先谋生计,而是辗转找到了她,自荐枕席以求晋升之路。
要不是魏时,薛筝还没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到了可以养面首的级别。
虽然后面没有收他,但薛筝也为他指了条路,去太府寺做了一名小吏。
魏时科考是不行,为人却善于钻营,又舍得下脸,两年来在太府寺混得风生水起。
他也不忘薛筝的提携之恩,知道薛筝和高霁雯不对付,就经常打听一些高霁雯的消息送来。
除此之外,还会写一些酸诗歌颂一下她的美貌,并且含蓄地表达下“以身相报”的期盼。
从前薛筝也无所谓,留着他逗趣,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薛筝笑着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今年就要嫁人了,让人看着,有伤我未来夫君的颜面!”
萧琢给她的承诺是个女人都会心动,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她也得收敛一些。
魏时听了却如五雷轰顶:“郡君、郡君你要成婚了?那我、我——”
薛筝拍了拍他的肩,劝道:“你另谋高就吧!”
说罢,丢下魏时走了。
魏时还深受打击地呆在原地,另一人却紧跟上来,闷着声音问:“这个是百日恩还是千日恩?”
薛筝“呵呵”一笑:“认识两年了,你说呢?”
韦凝之冷笑:“薛郡君还真是放荡不羁!”
“过奖!”
“如此放荡不羁的薛郡君竟然为了个萧琢割舍了诸多旧情人?”
“是啊!”
“那还真是可惜了!”
薛筝陡然止步,回过头冲他笑了笑,道:“一点也不可惜,我萧郎胜过世间所有男子!”
韦凝之扯了扯嘴角:“怕是你无福消受!”
薛筝笑靥如花:“那我们可走着瞧了!”
韦凝之双唇紧抿,看着她毫不留恋地扭头离开。
忽然听到“喀嚓”一声,才回了神。
低头看了看手里捏碎的东西,蓦地一怔。
从酒楼出来,再次路过刚才那个小摊,也是巧了,他不自觉抓在手里捏碎的,正是薛筝刚才把玩过的竹编球。
翻转着看了看,收入袖中……
……
把韦凝之气成那样,薛筝可高兴极了。
高兴到回家碰见齐国公都笑盈盈打了声招呼。
他们父女俩最近关系挺僵得,见面互相都没好脸色。
突然见薛筝这么翻唱,齐国公不由停下脚步多问了一句:“从哪里回来?”
薛筝目光闪了闪:“有人相约。”
齐国公心中一动,问道:“前日韦府接风宴,可曾见到韦凝之?”
薛筝点头:“见到了——”微顿,“今天也见到了。”
“哦?”齐国公眼睛一亮。
薛筝呵呵一笑:“父亲就等着吧!”
齐国公大喜:“好!”
……
“好”字说出口不到十二时辰,齐国公就翻脸了。
“你这、孽女!”齐国公气得气都喘不匀了。
今日清晨,萧琢怀抱瑶琴至齐国公府门口,当众一曲《凤求凰》,示爱文成郡君薛筝,感动了无数京城百姓。
但齐国公一点也感动不起来。
薛筝呵呵笑道:“父亲何至于此?萧五不好吗?父亲从前不是一直对他赞誉有加?”
齐国公冷冷一笑。
萧琢没有不好,本来他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他气的是,这不孝女竟然故意欺瞒戏耍他!
薛筝笑了笑,道:“父亲一心为齐国公府计,我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
齐国公又是一声冷笑:“我没为你打算?我推你入火坑了?韦凝之配不上你?委屈你了?”
“是!”薛筝毫不犹豫地点头,“韦凝之及韦氏无不态度暧昧,于父亲而言或许值得争取,可于女儿终身而言,如萧琢这样干净明白的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在她说到“态度暧昧”时,齐国公似要开口反驳,但被她加快语速抢了过去。
等她说完,齐国公却是沉默了下来,看着她久久不语。
薛筝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良久,忽然心里一酸,低声道:“爹爹觉得,阿娘会更喜欢谁?”
齐国公避开了她的目光。
齐国公夫人已经病逝多年。
倘若她还在世,池长庭都不会同齐国公府闹成这样。
“她……应该会更看中萧五——”齐国公低声道,语罢微顿,“为父也觉得萧五不错……”
……
薛筝原以为她和萧琢地婚事主要阻碍来自双方长辈,没想到齐国公这样轻易就妥协了,而萧氏那边也没什么反应,但是朝堂上却闹出了大动静。
二月初一,朔日朝会。
御史弹劾萧琢于乾封元年四月私调禁军,谋杀赵王。
新任左卫亲府中郎将韦凝之请将萧琢夺职下狱,等候三司严查会审。
薛筝得到消息时,萧琢已经被下了诏狱。
她笑了笑,吩咐道:“给萧大姑娘递句话,就说我要同她一道去探望萧五郎!”
下个诏狱而已,太子、萧氏、池长庭这些人能让萧琢出事?
倒是正好让人看看她和萧琢“不离不弃”的“真情”。
落井下石的某些人是怎么想的?
难不成她还会为了萧琢去低声下去、任由羞辱地求他高抬贵手?
做梦!
……
她不找韦凝之,韦凝之却自己找上门来。
探望过萧琢出来,在拐弯处被人拦下:“我家主人请郡君一叙!”
薛筝眼皮也没抬一下:“滚!”
那人没滚,她的马车也没再往前。
“得罪了!”那人直接坐上马车,抢了缰绳。
薛筝抬起眼皮,冷笑道:“你家主人让你当街劫人?”
外面那人语气平平答道:“主人吩咐,务必请郡君一叙!”
薛筝笑了一声:“这里可不是你们范阳!”
外面没有再答话。
薛筝索性闭目休息。
这里是京城,她的地盘。
就是不知道谁会第一个来为她解围……
第610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六)
来的这个人,是薛筝怎么也没想到的;
来的时机,也是薛筝怎么都没想到的。
来人气势汹汹破门而入时,她正衣衫不整被韦凝之掐着腰按在墙上,两人亲密无间地紧贴着,韦凝之的唇上还有她刚刚咬破的痕迹。
这一幕,让那人气势一僵,呆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薛筝也有点尴尬,挣了挣,居然还没挣开,只好冲韦凝之低喝:“还不放手!”
韦凝之松手了,还顺手帮她整了整衣衫,让他们看起来更像被撞破奸情。
薛筝恼羞成怒拍开他的手:“别碰我!”努力作出贞烈姿态,以显示自己是被迫的。
来人也很上道,立即冲上一步,怒视韦凝之:“韦凝之,你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竟敢公然掳人!”
韦凝之皱眉看了他一眼,问薛筝:“他是谁?”隐隐质问。
薛筝懒得理他,径直走到来人面前:“我们走!”
韦凝之在身后冷笑一声,道:“薛郡君还真是爱好广泛,什么类型的男人都有!”
男人脚下一个趔趄,忙回头呵斥:“别胡说!”
薛筝却只“嗤”了一声,脚步没有停顿。
“薛筝——”韦凝之喊了她一声。
薛筝恍若未闻。
韦凝之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没听清。
直到出了门,薛筝才漫不经心问身后的男人:“韦凝之刚刚说什么了?”
“他说不是他——是什么意思?”
薛筝微怔。
门被撞开前,刚刚有人送来消息,说萧琢被提审用刑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韦凝之。
但韦凝之说不是他……
她也是信的。
他这般狂妄自负,不至于做下了事不敢承认。
“薛郡君——”男人见她没有回答,也无意问下去,皱着眉说起另一桩,“我是有家室的人,郡君跟别人赌气,能不能别带上我?”
薛筝“哦”了一声,问道:“李副率怎么会来这儿?殿下出宫了?”
来为她解围的人是东宫左内副率李式。
李式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寻常都是贴身护卫太子,除非——
她心中一动。
这边李式已经摇头作答:“在下是奉太子妃之命而来。”
薛筝一默。
除了太子,可不就只有池家那个太子妃才使唤得动李式?
“太子妃何在?”薛筝面色淡淡问道。
既然受了她的帮助,总要去谢上一谢。
李式却还是摇头:“我本来在东宫当差,太子妃派人过来吩咐的,并不知太子妃何在。”
薛筝又是一默。
池四身边高手如云,偏偏拐弯抹角让李式来,是不想让她知道是她出手相助?
那怎么忘了嘱咐李式保密?
都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了,还这么顾头不顾尾,日后进了东宫还这样怎么行?
怎么也没个人提醒她?
让她当初把轻罗还回来!现在身边都没个机灵的!
薛筝恨恨想着。
轻罗原是她身边最得力的,要不是太子开口让她挑个好的,她还舍不得呢!
那姑娘可好,一个误会就赌气把轻罗还给她了。
不过……就算当初不赌气,到如今也还是会——
“要不要护送郡君回府?”李式不是很诚恳地问道。
薛筝回了神,摇摇头:“我去御史台!”
她总要去看看谁这么横,敢给萧琢用刑。
李式纠结了一下,不情不愿道:“这么顺路……那我护送薛郡君……”
薛筝睨了他一眼:“不敢有劳李副率,别为我玷污了您的清白!”
李式连道几声不敢,然后又道:“郡君身边也没带几个人,要再让人掳了去,太子妃定是要责怪我的,反正顺路,我就护送郡君一程吧!”
薛筝轻哼一声,嘀咕道:“你家太子妃……”
李式眼皮一抬:“太子妃怎么?”
“没什么!”薛筝一甩手上了车。
倚在窗边时,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这死丫头,还算有点良心……
……
马车走了一阵,突然听到外面李式惊喜地喊了一声:“太子妃!微臣见过太子妃!”
薛筝倏地坐直身子,一拉车帘。
对面也恰有一人拉起马车车帘。
鸦髻粉颊,乌圆的眸子微弯,像是新煮的汤圆儿,白糯甜软。
那姑娘原正准备笑,一见她,便将眸中笑意替换成了错愕,怔怔看了她片刻后,目光微动,打量了她两眼,隐隐松了一口气。
“太子妃怎么来这儿了?殿下来了吗?”李式围上前关切地问。
池棠将目光从薛筝身上挪开,支支吾吾道:“嗯……啊?殿下没来吧?”
李式眉心微蹙,絮絮道:“太子妃一个人来的吗?这里人多,可别冲撞了!太子妃是要见谁吗?微臣帮您去传唤过来就好!”
他这么一说,薛筝才发觉人确实有点多。
前面就是含光门,含光门进去过一条横街就是御史台,从这里通向御史台的路上,一眼望去,各色官服,其中甚至还有巡警京师的金吾卫。
都是为萧五受刑的事来的?
那池四呢?
“我不是一个人,我挺多人的……”池太子妃嘀咕了一句,不知怎么,瞥了薛筝一眼,目光闪烁数下,道,“我就是……路过,对了,殿下在宫里吗?”
“在!”李式笑容可掬道,“太子妃要进宫吗?微臣护送太子妃!”
薛筝忍不住“嗤”了一声。
这会儿不说自己已经有家室了?
大约是听到了她这一声“嗤”,池棠又瞥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护送我,你帮我进去看看里面出什么事了?”她朝含光门内使了个眼色,“这里离御史台挺近的,萧舍人还在御史台,你替我去探望一下萧舍人!”
李式原本对里面的喧闹并不感兴趣,但太子妃都发话了,还是肃然应下。
池棠点点头,再次瞥了薛筝一眼,似乎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将脸转了进去。
车帘放下的瞬间,薛筝忍不住出声:“喂!”
池棠蓦地转眸看她,侍女忙又将帘子拉起。
薛筝抿了抿唇,淡淡道:“多谢太子妃遣人相救!”
池太子妃双眸陡然睁大,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随后看了李式一眼,两颊迅速晕红,似有些羞恼地把脸转开,亲手拉着帘子狠狠往下一甩:“去东宫!”
刚甩下,又掀起了一角,露出半张脸,看了薛筝一眼,转向李式。
“萧五叔与我渊源颇深,要有人敢欺他,你可不要客气!”
放完狠话,也没再看薛筝,顾自一脸冷漠地放下了车帘。
薛筝倚着车窗目送她远去,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这小姑娘啊……
最后一句话是向她保证萧五不会有事吗?
真是个傻姑娘,萧五娶了她,对池家可未必是好事呢。
不过——
薛筝抬眸望向含光门内。
现在这情形,萧五也不需要同她结姻了……
第611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七)
萧琢这样的人,哪怕一时看起来处境艰难,其实还是被许多人宠着的。
御史台受刑之后,晋陵公第一个赶到,也顾不得还跟小儿子冷战着,宰相的风度都直接丢了,指着随后赶来的御史中丞破口大骂。
接着池长庭、东宫使者、齐国公陆续都到了。
这些维护都是薛筝意料中的,还有意料之外的。
翌日,谢氏嫡长女谢婉现身作证,赵王遇害那晚,萧琢一直与她在一起。
这话是真是假,薛筝也没兴趣深究,但谢婉的意思大家都懂了。
“既然你已经不需要联姻了,我也不想占你便宜,我们的约定,就此作罢吧!”薛筝说着,站起了身。
她倒不是对谢婉退让,只是萧琢已经不是非她不可,如果仅仅因为守诺而娶她,她也太没面子了。
她还是更喜欢对方追着她、求着她、眼里心里都只有她。
心里没有一个人时,绝色如萧琢,也显得有些寡淡。
萧琢微仰着脸看她,嘴唇动了动,神色似有些着急,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黯,轻轻点头,道:“愿郡君得遇佳偶。”
薛筝略有些尴尬,掩唇轻咳两声,道:“别人佳不佳偶的我不知道,但……恕我直言,谢大心机深沉,未必是萧郎佳偶!”
萧琢顿时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不、我不是、没有——”
薛筝笑了笑,道:“萧郎知恩守诺自是好事,只是别被有心人利用了去,男婚女嫁,还是两情相悦为上,否则——”一叹,“就实在可惜了。”
说罢,行礼辞别,扬长而去。
不管怎么说,谢婉明知她跟萧五正在议婚,还算计着要抢她的男人,这能忍?
就算她不要萧五,也不能便宜了谢婉!
不过,谢婉这么不顾脸面倒确实有原因——
“前日两仪殿传出诸王正妃名单,其中魏王妃的人选正是今天那位谢大姑娘!”韦凝之道。
刚出萧府,就被韦凝之阴魂不散地缠上了。
但是韦凝之带来的消息着实让薛筝吃了一惊。
谢婉曾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如今被许配给魏王——
太极宫那位的心思都这么明显了?
“昨天谢大这么豁得出去,就是冲着萧五吧?萧五这风流债吊着,你也耐烦跟他纠缠?”韦凝之嘲弄道。
薛筝睨了他一眼,心里觉得好笑。
“纠缠什么?谢婉再怎么豁得出去也没用,只要我愿意,萧琢就在我手心里攥着,谁也动不了!”她故意想惹怒他。
他果然面色一沉,骤然倾身,将她困入角落。
车厢内本来就光线不亮,又被他用身体一挡,眼前顿时昏暗得有些暧昧。
“你不就是想找个人帮你?又何必非要萧五?”他俯视的目光幽幽沉沉,说话时,灼热的气息就在她呼吸间。
薛筝牵了牵唇角,目光凉凉地看着他,道:“我不用别人帮我!”
其实萧琢已经帮到她了,和萧琢这一场闹,短期内,她应该没有被逼婚的危险了。
她现在,一点都不急。
韦凝之却有点急。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不知从哪里拉出一根红绳,三两下将两人的手腕绑在一起。
薛筝正要转头去看那根红绳,却被他按住脑袋,狠狠吻了上来。
这次大约醋得狠了,直啃吻得她双唇发麻。
不得不说,还挺带劲的。
“再敢咬我,就把这车厢拆了,教全京城的人都看到!”他突然威胁道。
“那又如何?”薛筝挣起几分,半是挑衅半是诱惑地在他唇伤上舔了一口,“全京城的人不都知道你被我抢了?”
不比萧琢只会脸红,韦凝之一点也经不起诱惑,恨不得直接在车上办了她。
薛筝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踹了他一脚后,他终于停了下来,低喘道:“抢了就完了?觉着我韦凝之好欺负么?”
薛筝瞪了他一眼,将他的手从衣摆下抽出,缓了缓气息,问道:“两仪殿的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不知道——”韦凝之顺势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按在车壁上,一边低头摩挲着她的脸,一边漫不经心答道,“消息是在平康坊传开的。”
平康坊,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龙蛇混杂之地,一个在平康坊传开的消息,还真不容易找到源头。
改天可以去探探——
正想着,冷不防颈上被吮了一下,她下意识低呼一声,想要推开他,手一动,才想起来还被绑着。
薛筝转头去看,右手被他紧紧扣住,紧得他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两人的手腕被红绫凌乱地绕了两圈,系成死结,越挣扎,勒得越紧。
朱红雪白,色艳香浓。
薛筝笑了起来,问道:“你不会每天带着吧?”
韦凝之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吻住她的嘴,恼怒似地大力揉了一下她的腰肢。
薛筝挣出一隙,扬声吩咐道:“去升平坊!”
韦凝之动作一停,问道:“升平坊?”
薛筝靠在车壁上,食指轻抵他胸前,似笑非笑道:“你不会想在这里吧?”微顿,压低声音,“升平坊有我一座别院——”
韦凝之脸色瞬变,冷笑道:“薛郡君这养男宠的架势还真是熟练!”
薛筝愣了愣,哑然失笑。
韦凝之见她笑,眉间更显愠怒,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冷道:“不是什么人你都养得起!”
“养不起养不起!”薛筝乐得乱笑,“那你准备怎么?还要不要?”说着,把手伸进他衣领内。
韦凝之皱眉按住她的手,忍耐道:“你马上跟萧五、魏时这些人断干净,还有李式——”说到这里,怒气上涌,“你怎么连有妇之夫都不放过!”
薛筝咯咯直笑:“你还查得挺清楚的,还有呢?”
“还有?!”韦凝之气得尾声都扬了起来。
薛筝笑得东倒西歪,一头撞在他胸口,花枝乱颤。
韦凝之只觉怀中揣了一只不驯的小兽,扑腾得人心猿意马,满怀怒气都没了。
他环住她颤动的双肩,道:“从前你那些……只要现在断干净了便既往不咎,日后给我安安分分的!”
“哦?”薛筝抬起头,神色似笑非笑,“我养不起你,你就养得起我?”
韦凝之目光闪了闪,突然挪开,看着她边上空无一物的地方,语气淡然道:“养不起,我还娶不起吗?”
第612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八)
平康坊东,昏至灯起,笙歌渐扬,光景正好。
这里是男人的风流地,但女人也不是不能来。
春风楼门口,迎客的鸨儿一眼瞥见人群中俊俏美貌的小少年,便喜笑颜开迎上,热情道:“郡君好久没来我们这儿了,姑娘们可念叨呢!”
薛筝轻佻摸了一把鸨儿的下巴,凑前低笑道:“今日不找姑娘,只找娘子一人!”
鸨儿目光闪动,面上笑着一甩手:“郡君里面请!”
薛筝负手身后,一面阔步往里走,一面笑吟吟朝娇声招呼的妓子们颔首示意。
被鸨儿领着上楼之际,目光不经意瞥过对面一处走廊,恰看到一道身影。
她猝然停步,沉着脸问道:“那是谁?”
鸨儿没注意到她的脸色,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关上门的那一间,笑道:“是玉娘在招待董员外郎,”忍不住笑了两声,又道,“董小郎今儿带了心上人来赏舞,不愿那小姑娘在大堂被人冲撞,格外阔气地直接包下了玉娘!”
“那不是董原的心上人!”薛筝脸都黑了,一把推开鸨儿朝那间屋子走。
鸨儿这才意识到不对,忙跟上去问:“那、那是谁?”
“是你祖宗!”薛筝低吼,气得牙根发痒。
这死丫头!竟然女扮男装来逛青楼——
面前倏地人影一闪,挡了去路。
“女扮男装来逛青楼?”拦路者语声凉凉。
说谁呢?
薛筝含怒皱眉,瞥了他一眼。
这厮怎么也在这儿?
“让开!”等她收拾完那个死丫头,再跟韦凝之算算前脚跟她求亲后脚就来青楼的帐!
然而韦凝之不但没让开,甚至揪着她往边上无人走廊避开几步。
鸨儿认得薛筝,知道她身份尊贵,性子还不好惹,正想帮着呵斥韦凝之放手,话还没出口,就见他冷冷瞥了一眼过来,顿时一个激灵,说不出话来。
虽然不认得这位,可也看得出来,这一个个的,都是她祖宗!
“滚开!我有急事!”薛筝一想到那姑娘跟董原这么个浪荡子同处一室就狂躁得不行。
韦凝之总算松了手。
可没等薛筝走两步,又被他拉了回来。
薛筝正要恼火,却听见他低声冷道:“盯着那边几个!”
身后侍从应了一声,绕长廊快步离去。
“那边怎么了?”薛筝收了脾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二楼的东西两侧是两排隔空相望的走廊,不少狎客与妓子倚栏俯瞰楼下大堂正中的乐舞,间或有人走动,看起来一切正常。
“那几个胡人——”他用目光指了指,“都是练过的,身上还藏了利器。”
薛筝终于找到了他所指的人,看到时,恰见其中一人推开一扇门,旋即鱼贯闪入。
“阿棠!”薛筝大惊失色,甩开韦凝之朝那边冲去。
那几个胡人进入的房间,正是池棠所在的地方!
韦凝之却拉住了她,皱眉问道:“你去干什么?什么糖?”
“太子妃!他们冲着太子妃去的!”薛筝急道。
这丫头怎么总招人欺负?
“池家那个太子妃?”韦凝之问。
薛筝懒得回答,甩开他的手。
韦凝之再次抓住她,嗤笑道:“池家那个身边多少高手你不比我清楚?用得着你去?”
这么说倒也是。
薛筝皱了皱眉,道:“你快让人去东宫报信,还有巡城金吾卫,去找来!”她是帮不上忙,可也不能不管。
韦凝之目光一转,笑了笑,扳着她的脸转向楼下。
楼下大堂歌舞正酣,少有人发现门口又涌入一群人。
薛筝却一眼认出了其中便衣冷脸的太子殿下。
来得可真快。
薛筝撇了撇嘴,太子果然把池四盯得跟宝贝似的。
有太子在,是没她什么事了。
但不知怎么,有些意兴阑珊。
薛筝还没来得及怎么惆怅,便被韦凝之拖进了边上一个房间。
房门“嘭”的一声砸上,韦凝之冷眼看她:“你来这儿干什么?”
薛筝毫不示弱地仰起下巴,冷笑道:“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
韦凝之也不心虚:“上回不是说诸王选妃的消息是从平康坊传出来的?我来打探打探消息。”
薛筝不以为然:“你刚来京城,知道跟谁打探消息?趁机来玩儿吧?”
韦凝之目光闪了闪,忽然笑道:“阿筝吃醋了?”
薛筝:“呵!”
韦凝之正要笑,忽又冷了脸:“你一个姑娘家来这里干什么?”
“与你何干?”
韦凝之皱了皱眉,想起她刚才的话,问:“你也来打探消息?”他初来乍到,薛筝却是从小在京城长大,以她的行事作风,可能在坊间也有些人脉。
薛筝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韦凝之皱眉更深,微恼道:“这么点事,交给我不行吗?你一个女孩儿,来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被人冲撞了怎么办?”
薛筝嗤笑:“除了你还有谁冲撞我?”
韦凝之听了这句却有些喜欢,软了眉眼揽她进怀。
因今天作了男装,她身上换了贵族男儿常用的香料,较女子的脂粉香要沉敛许多,但凑近时却能闻出隐藏在沉敛中的一丝甜腻,两者交融,依稀两人纠缠时的混杂暧昧,韦凝之才闻了一下,便有些心猿意马。
这女人好似对他下了蛊一样,一见就能令他蠢蠢欲动。
他将脸埋进她颈间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去信范阳,等家父手书到了,就上门提亲!”
“我那天好像没答应你吧?”薛筝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从袖中抽出红绫,一圈一圈凌乱缠绕在两人指间,感觉有些微妙。
大约十指连心,那截柔滑的布料蹭着指间肌肤的时候,她心口也微微泛痒,难得乖觉没有去挣扎。
那天韦凝之说要娶她,她愣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
有点突然,她一时没想好。
她知道韦凝之喜欢她,但不知道竟然已经存了娶她的心思。
实在有点突然。
怎么说呢?
京城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对自己的婚事都是早早就有了规划。
薛筝当然也不例外。
十二岁时,她就想好了自己以后要嫁一个怎样的夫婿。
那必然要细腰长腿、姿色超群,还要文武双修、聪敏能干,并且家世也不能差,各方面都得配得上她。
当初萧琢向她求亲时,她也对比过自己的要求,觉得差不多了才点头。
但不知怎么,韦凝之一提,她就觉得自己还没想好了。
要说韦凝之的条件,其实也是符合的。
不过那都是好多年前的要求了,现在她已经成熟了,还是得考虑得更周到一些,不能随随便便答应。
韦凝之沿着她的下颌线轻吻,漫不经心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薛筝被他吻得身子有些发软,闻言只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韦凝之爱极了她这骄傲不驯的姿态,越发下了手去撩拨,一面语声低柔道:“阿筝要如何才答应?”
薛筝细细地吸着气,说话有些不稳:“那便、便先试试好不好用……”
韦凝之一滞:“试什么?”
她软软攀着他的肩,半笑着说:“你想娶我,不得先让我考校一下?万一不好用,我可守不来活寡……”
第613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九)
乾封二年,二月十二,晨。
马车从齐国公府东门出,悠悠驶了半刻钟后,车内正闭目休憩的薛筝睁开了眼,朝车窗外瞥了一眼。
车马行走声中,逐渐跟近了一道马蹄声。
她下意识地觉得是韦凝之,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一笑未竟,就听到了韦凝之的声音:“薛郡君这是去哪儿?”懒懒散散,带着些傲慢。
薛筝有些好笑,没有应声,只在心中默数。
数到七时,马车门帘就被一柄刀鞘挑开了。
侍从怒喝声中,韦凝之堂而皇之挤了进来。
薛筝挥退了侍从,似笑非笑睨着他道:“还以为韦将军为保清白,从此见了我就退避三舍呢!”
想想又觉得好笑。
上回在春风楼,都箭在弦上了,韦凝之竟然拂袖而去,之后几日都不见人影。
如此贞烈,实在令她瞠目结舌,也笑了好几天。
韦凝之身子僵了僵,随后在她对面坐下,冷冷道:“昨日甘露殿的事你知道了没?”
薛筝笑容一收,淡淡道:“没有。”
生母病逝多年,长嫂眼界有限,齐国公府与后宫内宅的沟通一直都是交由她来处理,这些年,京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父亲都会让人报与她也知道,以便应对。
但如今,她已经有一阵没从父亲那里得到消息了。
虽然关于婚事的争执已经结束,但父女间终究有了嫌隙。
倒是没想到韦凝之会巴巴地来告诉她,也不知是打算向东宫投诚,还是单纯地找个借口来找她?
大约是为了说话方便,韦凝之又挪到了她身旁坐下,略倾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昨日宫门关闭之前,陛下于甘露殿匆匆召见燕国夫人,欲拜陆给事中为昭仪!”
薛筝眉心一跳,转眸震惊看他:“太不要脸了吧!”
韦凝之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郡君这话说得甚是不敬呐!”
薛筝被他一副抓到她把柄的小人样逗笑了:“我说你不要脸,都够上不敬了?”
韦凝之不甘示弱地冷笑:“我怎么不要脸了?敢跟薛郡君比?”
嘴上功夫薛筝就没怕过谁:“我一说要试你功夫,你就吓得落荒而逃,这不是心虚得脸面都不要了?”
韦凝之顿时眸光如火,瞪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大声道:“去升平坊!现在就去!”
薛筝捧腹大笑。
笑声中,又听他绷着嗓音解释道:“我不是逃!你、你这般轻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借口玩弄我!”
薛筝笑得更厉害了:“对、对……我轻浮!我轻浮哈哈哈……”
韦凝之被她笑得恼羞成怒,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拉进怀里,恶狠狠道:“现在就去升平坊,今日但凡让你下了床,我就不叫韦凝之!”
薛筝哈哈笑着去指他腰间鱼袋。
着官服、佩鱼袋,韦凝之今天应该是要当值。
韦凝之却一把扯下了鱼袋:“就去升平坊!”
薛筝哈哈直笑,摇着手道:“不行、不行,今天不行,我还、我还有事呢!”
“推了!”韦凝之固执道。
薛筝笑道:“这可推不了,我要去太子妃的及笄礼!”
说这话事,笑声终于停了下来,心里涌出的感慨略有些酸涩。
自从薛令死后,薛、池两家当着太子的面撕破了脸,她也再未踏足过池家。
确实是没想到,池棠竟然会亲自下帖邀请她去及笄礼,还是以执事的身份出席。
接到请贴时,她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既然是太子妃的及笄礼,韦凝之也知道不能无故缺席,想了想,不甘心地说:“及笄礼结束我来接你!”
薛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昨日甘露殿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
门下给事中陆子衿是朝中唯一的女官。
她出身名门,师从大家,又曾执教国子监,于士林中名声极盛。
除此之外,陆子衿还是太子妃的恩师、东宫极为重要的谋士。
纳陆子衿入后宫,别的先不说,这份羞辱太子和太子妃都忍不下。
薛筝从韦凝之那里打听了一通后,原本打算在及笄礼结束后透露给池棠,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陆子衿走向礼堂一角的屏风后。
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太子也太宠着池四了!
及笄礼让新安公主来捧钗就算了,还亲自担任乐者……怎么就没人对她这么好呢?
“你……想说什么?”
薛筝回了神,迟疑片刻,低声道:“让陆先生小心些!”
陆子衿这会儿求见太子,也许就是为了甘露殿的事,她提醒一声也就罢了,说多了显得她要讨好池四似的。
池四转头看了一眼太子和陆子衿所在的方向,眉间沉思须臾,轻声道:“多谢……”
薛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云鬟花钗,端秀娇美。
不知是不是衣着妆发的缘故,看着似乎少了几分娇憨懵懂。
薛筝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复杂情绪。
她对池四最早的印象是在十三年前。
那年池四四岁,被父母带着来齐国公府,然后被薛策的草蚱蜢就吓得啼哭不止。
这么胆小的孩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津津有味围观了好一会儿,导致薛策受罚的时候她也被训了一顿。
因此,当池四回到京城时,她总觉得还是当年那个胆小的孩子,必须有人带着、护着,必须有人挡在她面前——
但其实是她自作多情了。
池四离了她也很好,没有被人欺负,也没有不知所措。
她早就不需要她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需要她,这次邀请她也不过是看太子的面子吧?
她会来,也不过是看太子的面子罢了……
“告辞。”薛筝行礼辞别,神色淡淡。
池棠抿了抿唇,轻声道:“我送郡君。”
薛筝也没有推辞。
两人并肩沉默前行。
望见大门时,池棠突然开口问道:“你同萧五郎……怎么没消息了?”
薛筝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想了想,道:“腻了。”她同萧琢的约定不好说,谢婉的事也不好说,这么说是最简单了。
池棠惊悚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轻声道:“萧五很好,不过韦凝之喜欢你,两情相悦是最好了。”
薛筝喉咙微堵,沉默了片刻,嗤笑道:“还用你教?”
话出口,又懊悔语气有些刻薄,缓了一口气,补道:“我心里有数,你操心自己就好了。”
池棠低低“嗯”了一声,停下脚步。
已是送到门口。
薛筝登车离开后,才拐了一个弯,韦凝之就窜了进来,横得跟拦路抢劫似的。
跟池棠说了那几句,薛筝心里正雀跃着,看到韦凝之也是笑吟吟心情甚好,正想调侃他两句,却见他眉心紧蹙,一上车便压低声音道:“陆大的册封诏书辰时从甘露殿发出,现在已经到了门下省!”
薛筝脸色瞬变。
一道诏书从皇帝手里发出,要先过中书省才能到门下省。
中书省最高长官是齐国公。
诏书怎么会这么快过了中书省?
第614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十)
“是我放的——”齐国公神色自若地点头,“陆大再怎么自诩公正,也是池四的恩师,何况池长庭在江南六年,与陆氏交情匪浅,”说到这里,笑了笑,“陆氏也就一个陆大,没别的出息了。”
薛筝垂头低声嗤笑:“这能瞒过谁?”
她能想到,太子和池长庭怎么会想不到?
“太子那里我自有说法——”齐国公不以为意,“我们和池家的仇怨已经不可避免,你也不必念着旧情,对池四心存侥幸。”
薛筝想起及笄礼那日,有些不以为然。
什么侥幸不侥幸的,池四是怎样的人,她还不清楚?
齐国公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你可知,谢大出来为萧五作证之前,私下见过池四!”
薛筝心头一震,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楼遇到池棠。
“池长庭素来看重萧五,岂肯见他成为我齐国公府的女婿?池四又是个孝顺女儿,你以为她会向着你?”齐国公字字句句敲打在她心头,钝钝生疼。
薛筝抿唇不语。
不会的,上回及笄礼,池棠还关心过她和萧琢的事……
难道她是为了打听结果?
“还有那次萧琢被用刑,也是池长庭的手脚!”
薛筝猛地抬头看他。
齐国公冷笑道:“萧琢入狱是韦凝之干的,池长庭做这么个手脚,其中岂无挑拨你和韦凝之之意?他一面阻挠你和萧琢的婚事,一面又防着韦凝之与你走太近,就是见不得我们齐国公府有个好女婿!你猜这些事池四知不知道?”
薛筝狠掐了下手心,淡淡道:“她知不知道又如何?我对她心存什么侥幸?”
齐国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缓和了语气道:“萧琢也罢,韦凝之也可,只要你喜欢,选哪个为父都没意见,只是要小心池氏父女从中作梗!”
薛筝沉默片刻,道:“女儿心里有数。”
池四那么笨,哪里会懂得使坏?肯定都是池长庭干的!
萧琢那一桩确实是被池长庭算计到了。
但韦凝之不一样。
她会放弃萧琢主要是因为萧琢对她无心,韦凝之虽然别扭,可浑身上下都写着喜欢她呢!
她也不是被人随便一挑拨就没了脑子的人。
池长庭除了搞出点不痛不痒的误会,还能有什么花招?
……
“池长庭这个老匹夫——”
薛筝一个不妨,呛得直咳,边咳边笑:“池长庭哈哈哈……池长庭怎么老匹夫了?”
原以为韦凝之约她是想要风流快活,没想到黑着一张脸不说,张口就是骂人。
池长庭虽然年纪大了点,可老匹夫……也太好笑了!
韦凝之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他写信给我家老头,把我给告了!”
薛筝揩去眼角笑出的泪,问道:“他告你什么了?”
韦凝之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哼道:“说我明知你与萧五……还对你纠缠不清!”
薛筝又笑了出来:“说的也是实话啊!”
韦凝之皱眉:“你不是已经跟萧五断了?”
“没断的时候你不也纠缠我?”
韦凝之冷着脸道:“是谁先缠的谁?”
薛筝“呵呵”一笑,转开话提:“你约我来,到底想说什么?”
韦凝之脸色更难看了:“老头听了池长庭的谗言,不同意我娶你!”
薛筝惊讶道:“我也没同意啊!”
韦凝之倏地看她,目光沉沉:“你不同意?除了我,你还想嫁谁?”
薛筝歪着头笑吟吟问:“你真的想娶我?”
含笑处,秋波俏转,妩媚如花。
韦凝之不由心神一荡,脸色顿时柔软下来,然而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收回几分:“京城诸女,也就你勉勉强强还算合适!”
薛筝敲了敲桌子,懒洋洋笑道:“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我是想娶你!”韦凝之猛地抓住她座椅两侧扶手,倾身贴近,低声急促道,“但你得答应我,要同从前那些男人都断得一干二净,此后只有我一人,否则我——”拧了拧眉,却是换了句话,“你答不答应!”
薛筝仰着脸似笑非笑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却又被他打断。
“只要你答应,不管老头怎么说,我都娶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目光到神色,到全身,都是紧绷着,绷得脖子上一根青筋笔直微露。
薛筝抬起手,轻轻按在那根青筋上。
指尖之下,是温热的律动。
他的热血,和他的心跳,触手可及,唾手可得。
“韦凝之,你这么喜欢我啊……”薛筝笑吟吟语气似感慨。
韦凝之脸上微微一红,冷冷道:“也没——”
“嗯?”
“是又怎么样!”
薛筝吃吃一笑,又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韦凝之想了想,道:“鬼迷心窍吧!”
不是鬼迷心窍,怎么会第一眼就欲罢不能?怎么会刚分别就焦躁不安?怎么会明知她风流成性还想尽力一试?
“你到底答不答应!”他皱眉催问。
倘若她不肯……倘若她不肯——
“好啊!”
韦凝之瞳孔微微一缩,紧紧盯着她看。
薛筝笑了笑,手指倏地滑入他袖口。
指尖轻绕两圈,将熟悉的朱红绫带缓缓抽出,在他的注视下,慢条斯理,一圈一圈地将彼此的手腕缠绕在一起。
末了,抬起剩下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挣起身子在他唇上一吻:“我答应你!”
韦凝之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扣住她后脑,狠狠吻了上去。
红绫只是松松缠绕,他扣入的手指却紧得令人发颤,落在她身上的吻点起簇簇火焰,烧得她也热血沸腾起来。
她数次见到韦凝之在人前的模样,又冷又傲,看起来很不好相处,唯独在她面前如一团烈火,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写着对她的渴望。
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带劲!
她喜欢,也要得起!
午后庭寂,窗扉轻掩,仆从垂手静立。
屋内摩挲轻喘,情热似头顶骄阳。
此时,一名侍卫脚不沾地闪至门口,迟疑片刻,唤道:“公子——”
“滚!”屋内咬牙切齿。
侍卫头埋了埋,还是尽忠职守把话说完:“公子,夫人遣人来请!”
韦凝之终于抬起头,眉心紧皱。
韦家有很多夫人,但韦凝之随行侍卫口中的夫人,只会是韦宽的继室夫人何止。
何止虽是韦凝之的继母,但出身草莽,为人也很知分寸,这些年与他相处得还可以。
“人呢?”刚分神问了一句,便被身下的女人趁机翻转颠倒。
眼前颜色刺目摇晃,天大的事也顾不上了。
韦凝之使了巧劲将人制回身下,埋头之际,模糊听到门外换了一人回话:“……太子妃约见——”
女人身子一僵,猛地用力一推,韦凝之被推了个措手不及,从她身上滚落。
“发生什么事了?”薛筝问,神色目光一扫情迷之态,冷静得令人发指。
“赵王长子宫中遇害!”
赵王已死,留下两个儿子,一嫡一庶。
死的是嫡出的长子李震,嫌疑则落在了太子头上。
这很可笑,连韦凝之听了都笑。
太子想要除赵王子嗣,登基以后怎么玩都行,何必现在落人口舌?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给太子抹黑!
如此,太子妃急着找韦凝之,定是希望韦凝之揽下这个案子,毕竟韦凝之也是李震的舅舅,相对于赵王妃的亲兄弟而言,韦凝之与东宫没什么过节,对太子更友好一些。
这丫头倒是长进了不少。
赶往新陈留侯府的路上,薛筝颇有些欣慰地想。
不过突发这样的状况,也不知有没有吓到那个胆小的姑娘——
“没想到殿下也在。”薛筝复杂地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身旁小鸟依人的女孩儿。
才被诬陷杀害亲侄,太子殿下竟然要紧着出宫看她?
池太子妃的眼神也一样复杂,落在乔装成仆人的韦凝之身上。
“微臣正打算进宫探望赵王妃,得知太子妃传唤,臣便先过来了,不知殿下有何吩咐?”韦凝之一脸凝重,丝毫不露被她押送过来的痕迹。
……
韦凝之和太子很快离开了。
薛筝原也要告辞,刚抬起脚,忽然心念一转,又放回原地。
那姑娘立即朝她看了过来,乌圆的眸子似在询问,却抿着唇半声不吭。
“我打算嫁给韦凝之——”薛筝开门见山道。
那姑娘惊得呆了呆,旋即脱口而出:“他太幼稚了!”
薛筝忍俊不禁。
连池棠都嫌韦凝之幼稚,这厮也太给她丢人了!
池棠看她笑,蹙眉忙道:“真的!他喜欢你不正经对你好,又是把你喊去韦家让人欺负,又是跟高娘子出双入对,还去折腾萧五叔,这么简单的事,就不能好好说话,非得把所有人都折腾一遍?”
薛筝看着她直笑:“原来太子妃这么关注我!”
池棠小脸一红,又板起来,道:“都是阿容一定要告诉我的!”
薛筝笑了笑,道:“韦凝之是有许多冒失之处,日后我会拘着他的。”
池棠“哦”了一声,神态冷漠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池侯给韦公去了一封信,韦公便反对韦凝之和我在一起。”薛筝道。
池棠面露惊讶,口中喃喃:“爹爹这么能说……”
薛筝淡淡一笑,道:“池侯固然舌灿生花,但我既然已经认定韦凝之,这事就是他阻拦不了的,对我而言,只是多些波折而已——”微微一顿,凝视着她,“阿棠,曾经我也帮过你和太子。”
池棠垂眸默默。
薛筝扯了扯嘴角,道:“你娘的死,齐国公府确实难辞其咎,可是你别忘了,当年李姝行凶,是谁救下了你娘?你娘卧病多年,是谁请的御医?你娘垂危时,是谁满天下寻医觅药?你幼时烫伤,又是谁出人出力?还有你父女回京,是谁护你们助你们?”
说到这里,忽见池棠睫毛直颤,随后抬眸看了她一眼,咬着唇,忍着哀伤。
她突然也难过起来:“薛令一人的恶意,家父一念之差的放任,就将其他的都抹杀了?”
父亲是真的爱惜池长庭,正如她也是真的爱惜池棠。
一朝决裂,真的很难过。
池棠渐渐红了眼圈,又垂下眼眸,低声道:“你的话,我会转告爹爹。”
薛筝也知道,这姑娘虽然容易心软,却不会轻易答应什么。
“那你再替我问池侯一声,薛池两家,是不是一定不死不休?”
“我等着他开出条件来!”
第615章 红绳劫——薛筝番外(终)
薛筝相信,池长庭并没有想与齐国公府不死不休,一是为池棠和太子,二是因为已故的齐国公夫人。
薛令可以抹杀齐国公府对他的所有恩惠,唯独抹不去齐国公夫人对唐氏的救命之恩。
事实也不出她所料。
没过几天,就得到了池长庭的回复。
得到回复后,薛筝自嘲地笑了笑,点起火盆,将池棠送来的信烧了。
没用。
纵然时隔多年,又有诸多顾忌,池长庭不会再如唐氏刚死时那样疯魔,但也不可能轻易放过。
罢相,让爵,离京——这是池长庭收手的条件。
父亲没有理由会答应这个条件,她也不答应。
薛氏又不是不敌池长庭父女,何至于被逼迫得一身白衣离开京城?
太子再偏心池四,也是一国储君,日后还是一国之君,他不会愿意见到池长庭于朝堂上一手遮天、排除异己。
薛家和池家争斗不休的话,占上风的那个才是输。
只要父亲稍作退让,便能让池长庭进退两难。
可惜,变故来得太快——
“宫里出事了!”韦凝之难得一见的神色凝重,哪怕面对着她,右手也不自觉紧按刀柄。
“你要进宫?”薛筝看着他的右手问道。
韦凝之来之前,已经陆续有一些消息传到了她这里。
距离齐国公府较近的通化门和春明门已戒严,其余城门暂时没消息,但已有家奴见到禁军奔去。
至于宫门,她也派人去探了,只是还没得到回音,韦凝之就来了。
韦凝之抬手抚着她的发鬓,点头“嗯”了一声,低声道:“我来时听说太子亲自领了东宫禁卫闯太极宫——”
“出什么事了?”薛筝心惊肉跳。
韦凝之却只摇头:“不知,虽然有不少禁军去了诸城门,但往宫里去的人更多——”
“那你就别去了!”薛筝脱口而出。
韦凝之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他容貌有些阴柔,平时笑时总似一肚子坏水,这一笑却有些傻气,倒是薛筝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
眼见薛筝就要恼羞成怒,韦凝之扣住她的后脑狠狠一吻,松开时咧嘴而笑:“你男人可不是缩头乌龟,这么关键的时候不去,日后怎么分一杯羹?”
薛筝冷哼道:“去了也未必分到!”
他一双眸顿时流光溢彩,又狠亲了一下她的脸,笑道:“知道认你男人了,有进步!”
换来薛筝一记白眼。
此时,又一队禁卫从邻街跑过,马蹄震地。
韦凝之的下属将领也上前含蓄催促? 他才恋恋不舍地嘱咐:“好好待在家里? 关紧门户? 等我出宫再来看你!”
薛筝原是想再顶他两句? 话到嘴边? 却咽了回去,只淡淡“嗯”了一声。
韦凝之春风得意地走了。
在这种疑似要宫变的时刻,他这么春风得意地进宫,活像他能登基似的? 看得薛筝好笑不已。
不过这种时候,他还惦记着来见她一面? 这种感觉……还是挺爽的!
薛筝弯着唇角往里走? 觉得自己也有点像夫君能登基似的……
……
韦凝之是两更天的时候回来的,和齐国公以及她的诸多兄长姐夫一起? 直接去了齐国公的书房。
薛筝正嘀咕这厮是怎么混进来时,齐国公派人来请她过去。
她到门外时? 正逢屋内众人走出,韦凝之也在其中,没有一个人神色轻松。
“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十一哥和九哥呢?”薛筝拉住薛十悄声问。
“陛下驾崩了!”薛十压低声音答道。
“是谁?”薛筝屏息追问。
她猜测了一整天? 也没猜到这一步。
皇帝死了,必然很多事要等着太子处理? 薛十一和薛九是东宫僚属,没有一起回来也正常。
薛十没有回答她第二个问题,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
薛筝看向他身旁的韦凝之。
韦凝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笑容。
……
“弑君这样的大案,没有经过重重审讯,岂能轻易下定论?”齐国公回答她的问题时,唇角仿佛带出一抹笑意,烛光下,有些阴森诡异。
薛筝不禁蹙眉,暗自猜测父亲唤她过来的目的。
“甘露殿外的人进去时,陛下已经没了,殿内只有三个人,周仪、秦归——”齐国公顿了顿,“还有池四!”
薛筝心中猛地一沉,皱眉道:“陛下驾崩,太子不日就要登基了,父亲打算在这种时候对池四下手?”
齐国公微微笑道:“原本也没这个打算,不过天赐良机,放过了可惜。”
“父亲觉得太子会如何反应?”薛筝觉得他简直疯了,跟池长庭过不去还能视作朝堂之争,对池棠下手,不是存心去触太子的逆鳞?
齐国公笑了笑,道:“太子当然不高兴,可这事却不能顺着他,只要没了池四,日后什么都好说。”
薛筝浑身凉透,半晌无言。
她才刚想着池长庭若放肆报复齐国公府定会惹恼太子,没想到更放肆的是她的父亲。
“太子那么喜欢池四……”她低声道。
“再喜欢也无济于事!”四下无人,齐国公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笑容,“皇帝私下召见池四,死时衣衫不整,当值的宫人都看见了——”
“父亲!”薛筝大声打断他,“我不答应!”
高声震得胸口激荡,连呼吸都生疼,指甲深深掐入手心,眼前阵阵发黑。
阿棠……
那样小小软软的女孩儿,狗皇帝怎么敢……
还要算计她,利用她,怎么可以?
她不答应!
齐国公敛了笑容,冷冷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姓薛!”
薛筝咬紧牙根,嗓音微哑:“父亲,不能逼人太甚,池长庭、池长庭会杀了你!”
齐国公目光一缩,依稀露出惧意。
薛筝趁胜追击:“父亲,池长庭顾忌着池四,就只会明面上和我们过不去,明面上,我们何须怕他?可要是池四出了什么事,池长庭撕破了脸,那可就防不胜防了!”
齐国公若有所思。
薛筝咽了咽口水,继续劝说:“还有太子!父亲,太子是储君,马上就是君了,他有多喜欢池四你也知道,散布池四和、和太子生父的谣言——”
她猛地咬住颤栗的牙齿。
父亲的意思她听懂了。
他不但要让池棠沾上弑君的嫌疑,还要污她清白,彻底绝了她入宫为后之路!
“父亲,你也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她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幽幽地,“你觉得他的底线在哪里?”
齐国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动了动,淡淡道:“太子登基虽然快,但立后最早也要等到明年。”
薛筝怔怔看着他。
他没打算放弃对付池棠,毕竟这是一个送上门的把柄,不好好利用一番实在说不过去。
现在才三月,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可以把池棠从距离后位一步之遥的地方,拉至万丈深渊。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别说半年多,就连半天,太子也没有打算留给他们——
“东宫礼官已经到了陈留侯府!”韦凝之说的时候,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宫里一切如旧,看太子的意思,似乎不想延迟婚期!”
薛筝却笑不出来,立即招来家奴问道:“国公可在府中?”
答:“国公半个时辰前出门!”
半个时辰前,一定是进宫劝阻太子了!
薛筝想着,将韦凝之往外一推,道:“你也去,一定要劝住太子!”
皇帝驾崩却秘不发丧,还要大婚照旧,这要被人揭出来,拿来废立足够了!太后和皇后都还在呢!
韦凝之好笑地说:“怎么劝?太子这么大的人了,妥不妥当他自己不知道?”
薛筝一怔。
太子当然知道,太子从小到大都是那样冷静自持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楚明白,可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
“他就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结果一个个的都跟他作对,现在谁劝他谁就是他的敌人!我可不敢去!”韦凝之提着佩刀凌空比划了两招,呲牙道,“这要换了我,谁劝砍谁!”说着,朝薛筝邀功似地一笑。
薛筝眼皮跳了跳,用力将他一推:“我爹去劝了!”
……
韦凝之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齐国公带回来了。
“国公是被架出来的!”韦凝之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薛筝望着紧闭的书房门,心里不太是滋味。
父亲回府后,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谁都不见,想必深受打击。
他为相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还能不能善了?
“来人!”她突然唤道,“备车!我要出门!”
韦凝之拉住她:“去找太子妃?”
薛筝点头。
太子盛怒,怕是要一意孤行,如今也只有池棠能劝得住太子了。
韦凝之笑道:“太子妃已经进宫了!”
……
国丧的钟终于还是在皇帝驾崩的次日敲响了。
薛筝刚松了一口气,便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没有署名,但她也认得这字迹,毕竟这两年没少见到。
黄昏,乘车出府,至升平坊。
魏时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昨天夜里,弑君的嫌犯被人带走了约一刻钟!”
薛筝震惊看他:“你知道得不少啊!”
魏时哆嗦了一下,却是往她身边蹭了一点,软语柔顺:“我这眼睛、这耳朵都是为郡君生的,郡君需要我看见,我就看见,郡君需要我知道,我就知道……”
“行了!”薛筝哭笑不得地推开他,“这种事不是你能知道的,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魏时眼巴巴看着她:“郡君护我!”
薛筝摇头笑道:“你以后少打听这些,凭你这机灵劲儿,明哲保身足够了。”
“郡君不要阿时了?”魏时泫然欲泣。
薛筝懒懒道:“我要成亲了。”
魏时顿时神情鬼祟:“听说萧五郎近日同谢大姑娘走得有点近。”
薛筝惊讶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同韦凝之走得有点近?”
魏时不解:“郡君同其他男子走得近不是很正常?”
薛筝“噗嗤”笑道:“你小心点,韦凝之可不是善类。”
“哦?那我是什么类?”
薛筝抬头看了看不知在墙头坐了多久的韦凝之,神色如常地对魏时道:“你回去吧,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话一说,气氛顿时缓解了许多。
韦凝之冷冷看着魏时埋头逃走后,将已经出鞘半截的佩刀插了回去,目光转向薛筝,却不说话。
薛筝笑了笑,道:“你该不是每天监视我吧?怎么到哪儿都被你碰到?”
韦凝之冷冷一笑:“还会恶人先告状了?”
薛筝不以为意地朝他招了招手:“下来,我有事拜托你。”
韦凝之冷哼一声,然后下来了。
下来了却不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冷冷道:“不先解释一下那个姓魏的?”
“他是来报信的。”
“报什么信?”
“你过来,我告诉你。”薛筝再次朝他招手。
韦凝之这才朝她走来,一边走,一边冷冷道:“别耍花招——”
话没说完,便被扑了满怀。
软玉温香,熏人欲醉。
“别想蒙混过去!”韦凝之一面圈紧她的腰肢,一面冷着脸警告。
薛筝轻笑一声,搂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昨夜有人秘密提审秦归——”
韦凝之目光一震,却没有问是谁。
“——你将这件事回禀了太子……荐我爹主审弑君案!”
韦凝之猛地转头看她。
薛筝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眼下朝中大事,最急最重的有两件,一是皇帝丧礼,二是弑君案。
但这两件事虽然重要,却与朝政无关,若齐国公揽了其中一件,政务就要放掉一些。
至于放多少,就要看太子的意思了。
“这样合适吗?”韦凝之狐疑问道,“你该不是不想嫁了吧?”
他也不知道太子想让齐国公放下多少,可这件事他来做……那他还娶得到齐国公的女儿?
“怕什么?”薛筝忍俊不禁,“太子又不会把你供出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韦凝之还是很警惕。
薛筝笑着亲了一下他的脸:“透风了,我就随你私奔,如何?”
韦凝之眼睛一亮,随后又露出不解之色:“何必如此?太子也未必知道这件事。”
薛筝半敛笑容,又扯了扯嘴角,问道:“你看池四是个怎样的人?”
韦凝之想了想,道:“运气特别好的小姑娘。”
薛筝嗤笑道:“哪有人总运气好?还不是时时刻刻有人护着!”
“有人护着也是运气好。”
“那你看昨天的事,是她运气好还是有人护着?”薛筝问道。
韦凝之回想了一下,惊讶道:“你是说秦归?”
甘露殿内就四个人,死了两个,凶器在秦归手里,池四毫发无伤,看起来跟满地鲜血毫无关联。
“当年池四被姚氏余孽所掳,找回来的时候秦归也在,还断了一指,你说,秦归都能只身闯入禁宫,这样厉害的人,和池四一起落入劫匪手中,他断了一指,池四毫发无伤,为什么?”薛筝自嘲地笑了笑,“太子知道了,也还会顾念几分,要是让秦归说出什么来,就难收拾了。”
韦凝之沉默片刻,道:“你自己去说不是更好?”
薛筝翻了个白眼:“我进宫显眼还是你进宫显眼?”
韦凝之还是不太愿意:“万一薛公知道我告他的状,死活不肯把你嫁给我怎么办?”
“不是说了私奔?”
“你要是后悔呢?”
薛筝抚了抚额:“算了,我找萧五去——”
“你敢!”韦凝之眯了眯眼,突然将她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里屋,往床上一扔。
薛筝下意识挣扎起身,却被他捉了手腕,转眼便缚了起来,一看,这厮还真的随身带着那条红绫。
“给我生个孩子,如何?”他说着,将身覆上,眸光忽然温软。
薛筝被他压得心跳有些快,清了清嗓子,道:“现在是国丧期间。”
“那又如何?”他牵起绑着她手腕的红绳,在修长白皙的指间一圈一圈绕着,犹如当初她在指间绕着绑住他的红绳一样。
“怕么?”他问。
薛筝摇摇头,轻笑:“能不能先放开我?”
他笑了一声:“不能——”说话时,手上猛一用力,撕开了她的衣衫。
不能就不能吧,她和韦凝之似乎就是不能安安静静,但这样……也挺刺激……
闭眼轻喘,唤了他一声。
韦凝之没有回应,可能根本听不进去了。
薛筝不自觉扭腰躲避,轻声道:“韦凝之……你……你轻点……”
他身子猝然僵住——
……
大行皇帝小殓后,太子拒绝了柩前即位,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婚期延到二十七日孝满后。
随后,太子于武德殿召见三位宰相,令齐国公薛相主审弑君案,渤海公高相主修皇陵,而政务大权落在了萧相和几位副相手上。
池长庭可不就是副相之一?
“太子可真偏心!”她忍不住埋怨,哪怕当着池棠的面。
池棠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殿、殿下说,难为你了。”
薛筝忽然鼻子一酸,眨了眨眼,硬生生忍了回去,对着池棠嗤地一声笑:“殿下说?”
池棠别开眼:“是啊,不然还有谁?”
薛筝冷笑道:“是啊!还能有谁?某些人只会仗着太子的宠爱进谗言罢相让爵什么的!”
池棠涨红了脸,却将到嘴边的否认忍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冷漠道:“你说是就是吧!”
“你——”薛筝下意识起身要去捏她得脸,站起一半,又悻悻坐了回去,“我都知道了!”
父亲密会秦归谋算池棠的事,在韦凝之进宫报信之前,池长庭和太子就都知道了。
罢相,让爵,离京,不用池长庭说,太子自己就能想到。
是池棠劝了太子一句:“宰相退得不体面,也伤了天子颜面。”太子才留了父亲的爵位,也给了辞官的台阶。
薛筝从太子口中得知这些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大约是造化弄人吧!
舍不得,也回不去。
就这样吧……
从陈留侯府出来,毫不意外地看到韦凝之在门外徘徊。
韦凝之一见她便箭步上来,皱眉问道:“太子妃可有欺负你?”
薛筝被逗笑了:“她能欺负我?”
韦凝之犹疑道:“便是薛公退了,你也还有我!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薛筝听得直笑:“想什么呢?有没有你,都没人能欺负我!”
韦凝之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邪气一笑:“说得是,只有我能欺负你!”
薛筝脸一红:“滚!”扭身上了车。
韦凝之追上问道:“我今天去提亲怎么样?”
“国丧期间禁止婚假。”
“可过几天要是薛公知道了我……不让你嫁怎么办?”
“不是说了,不让就私奔!”
“现在就私奔怎么样?”
薛筝听得正笑,忽然眼前一亮,韦凝之掀了车帘进来,不由分说将她捞了出去。
凌空辗转,落在马背上,如箭离弦般冲出。
风过耳,送来路人惊喊无数。
她忽然想起那日绑着俊俏青年纵马入城时,她摸着他的脸调戏道:“跟我回府如何?”
他依稀回答了一句——
“好!”薛筝道。
(薛筝番外终)
第616章 永嘉十七年(一)
晚风过庭,拂叶莎莎,将漫天杀意掩下。
隋隐与师兄退入门内,喊了声“师父”,却不见回应。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男子立于窗前,手上捏着一封已经拆阅的信,眉目被灯影晃颤得模糊不清。
隋隐又唤了一声,语气较刚才不自觉轻软些许。
男子转头朝他们看来,凝眸如夜,落在她身上。
他看了她片刻,抬手招呼他们师兄妹上前。
隋隐蹙眉上前,耳畔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似急雨叩门,比三年前那一次更觉凶险。
男子却恍若未闻,低头看手中书信。
隋隐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瞥见一个“师”字。
字迹是她不认得的,但停在窗台上的灰鸽是七凤谷的信鸽。
信是从师门七凤谷传来的。
飞鸽急书,不知何人,不知为何。
“阿隐——”师父突然唤她。
隋隐忙敛神施礼:“师父?”
“你替为师去一趟京城,”他说得很慢,仿佛还在犹豫,但犹豫并没有打消他的决定,“去京城陈留公府,寻陈留公夫人——”顿了顿,“她姓朱,是你同门师叔。”
隋隐心中惊讶。
天下无人不知陈留公,那是当今皇后的父亲,也是极富盛名的一位传奇人物。
陈留公夫人也很有名,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
没想到竟然是她同门师叔?
“你去找她,就说——”话没说完,便被窗外森森一笑打断。
“窦淮!出来受死!”每一字,都似浸透了恨意。
隋隐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个声音。
“是他!”她倏地拔剑,柳眉倒竖,“三年前就不该留他的狗命!”
三年前,也是这个人领数十名杀手围攻,师父拼了一身伤全歼对手,却在最后关头放走了为首的那人。
“他只是为他所爱之人复仇而已。”师父说这话时,眼里依稀有些惆怅。
可师父放过了他,他却恩将仇报。
“今夜就送他亲自去陪他所爱之人!”隋隐冷笑欲冲出。
“阿隐,”窦淮喊住了她,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笑,低头解下腰间匕首,递给她,“将这个交给你朱师叔,”望了望窗外的杀机四伏,转回,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渐远,“就说,为师已故……”
……
永嘉十七年,腊月。
雪后初霁,檐上晶莹点点,有些刺眼。
隋隐眯着眼转开目光,看着车水马龙的京城街巷,茫然不知何去。
直站到身上发凉,才走动几步,随手拉住一名过路人询问陈留公府怎么走。
“陈留公府?”过路人吃惊地打量着她,脸上既是不信,又是嘲弄,“你要去陈留公府?”
隋隐知道自己现在衣衫褴褛的模样跟个乞儿也没什么区别,不怪对方看轻,只态度寻常点了点头。
那人笑了笑,往东面一指,道:“前面左拐左拐再右拐,敦化坊就是了!”
隋隐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温和地说:“我听说京城贵胄多住城北近宫城处,那边是城南,阁下会不会记错了?”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应是凑巧听见了这番对话,隋隐没有在意。
过路人却恼羞成怒,一面去瞪发笑的人,一面气嚷道:“你不信?不信就——”
话音戛然而止。
他仿佛被什么吓到了,眼珠往外凸了凸,张着嘴要说什么,嘴唇抖了两下,埋头逃窜离开,引起一阵大笑。
笑声是少年人的清朗,笑得顽皮且张扬。
隋隐转过头,看到那个发笑的少年人时,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喉,一时不能呼吸。
道旁枯树上,少年白衣金簪,侧坐着,居高临下看她,眸中笑意灿若骄阳。
她六岁开始随师父行走江湖,自问见过不少容貌出色的人,但此刻回想,只觉那些美人全都加起来,也不及这少年颜色的十之一二。
这样得天独厚的容颜,隋隐纵然满腹心事,也一时看得失了神。
少年见到她,不知为何,“咦”了一声,随后问道:“你去陈留公府做什么?”
隋隐猛然回神,忙别开眼,答道:“送信。”
师父的匕首,交代的那几句话,都意蕴深长。
她暗自猜测着师父至今未娶会不会与这位朱师叔有关。
但朱师叔毕竟已经嫁作人妇,既然是师父看重的人,于情于理,她都要谨言慎行,不能给朱师叔添麻烦。
少年“哦”了一声,又问:“给谁送信?”
隋隐犹豫了下,答道:“陈留公夫人。”
少年又“咦”了一声,将她上下打量。
隋隐打定主意只能答到这里,少年若是再深问,她也不会多说。
少年却没有再问。
衣袂飞扬,转眼,少年落在她面前。
隋隐不惯与人太近,下意识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才抬起头看他。
近看,越发觉得玉肌红唇,眉目似画。
金簪雕作流云,白色锦袍如有光晕,处处富贵风流。
隋隐却在回味他刚刚下树落地的身姿。
行云流水,落地无声。
这少年,是有功夫的,且不下于她。
“陈留公府我熟,我带你去吧!”富贵风流的少年却很平易近人。
隋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抱拳道:“有劳!”
……
陈留公府不但在近皇宫处,甚至就在皇宫边上。
“到了!”少年指了指不远处的陈留公府大门。
隋隐抬头望了望一墙之隔的宫墙,又望了望陈留公府,最后看向少年。
少年似乎有些不解,又指了一遍:“到了啊!你不识字?那就是陈留公府,去吧!”
隋隐脸红了红,问:“你不进去?”
少年惊讶挑眉:“我进去干什么?我又不送信?”
隋隐愣了愣。
她一直以为少年是陈留公府的人,甚至暗自揣测会不会是陈留公之子,毕竟陈留公夫妇都是以美貌著称的。
竟然猜错了。
在她怔愣时,少年忽然笑了起来,探身向她,悄声问:“你是不是害怕一个人进去,想要我陪你?”
隋隐正要摇头,却见少年向她眨了眨眼。
她心头猛地一跳,一时忘了动作。
“唤声好哥哥,我就陪你进去!”他笑嘻嘻地说,神态顽皮,又有些邪气。
隋隐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子,大步朝陈留公府走去——
第617章 永嘉十七年(二)
陈留公府门第虽高,却不曾盛气凌人,隋隐报上师门来历之后就被迎了进去。
只是陈留公夫人并不在家。
“夫人午后进宫,不知何时归来,客人若无急事,可以明日再来。”管事道。
隋隐摸了摸绑在腰带内侧的匕首,认真地说:“有急事!”
事其实不急,急的是她的心。
师父嘱托时眼里的萧索,在她心里燃了一团火,催着她日夜兼程赶来京城,想要尽早将匕首交到陈留公夫人手里。
管事没有多言,好声请她坐着,让侍女上了点心,还贴心地问一声:“姑娘要不要梳洗一下?”
隋隐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脏污。
行走江湖哪有那么干净,可进了这尊贵的府邸,确实有些不合适。
她自己无所谓,却不愿较师父心心念念的朱师叔看到他教出来的徒儿是这样一副模样,便同管事点了头。
等她简单梳洗一下出来,会客厅里多了一名男童。
十岁左右模样,眼若春水,面绽桃花,漂亮得令隋隐愣住了脚步。
不知为何,男童见了她也是微微一愣。
“这位就是陈留公及夫人师门来的隋姑娘,”管事向男童介绍完,又向隋隐解释,“这是我们小公子。”
隋隐抱拳道:“七凤谷隋隐,见过小公子!”
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觉比刚才带路的少年也不遑多让。
京城的贵公子相貌都这么出众吗?
男童年纪虽小,举止却很沉稳,端端正正回了一礼,道:“既是七凤谷弟子,便不是外人,可巧家中父母兄长俱不在府内,只能由小子招待这位师姐,望师姐见谅!”言辞之间,颇为老成。
隋隐笑了笑,道:“小公子客气了,陈留公及夫人还没回来,小公子这声师姐实在不敢当。”
长得好看的孩子总是惹人怜爱,隋隐有些多管闲事地担心起这孩子的轻信人言来。
男童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请她入座。
坐定之后,男童便寒暄问道:“师姐是从七凤谷而来吗?这一路定然辛苦了!”
隋隐摇头:“我从岭南来。”
这些年,师父带着她和师兄,走过西北,走过江南,中间回过一次七凤谷,唯独绕开了中原。
仿佛这里有他见不得的人,碰不得的事。
“岭南?”男童似乎有些意外,“不知哪位尊长在岭南?”
“家师乃绿峰之主。”
男童目光一动:“可是魏师叔?”
隋隐愣了愣,摇头:“魏师叔乃紫峰弟子,家师姓窦。”
男童微微一笑:“原来是窦师叔,我曾听阿姐提起过,当年窦师叔与魏师叔都曾救过阿姐!”
隋隐这才意识到男童方才那句话的试探,不由笑了笑。
她来得突然,遭人怀疑是正常的? 这孩子年纪虽小? 性子倒是谨慎,是好事。
大约是确定了她的身份,男童的态度软和了一些,同她道起家常来:“……父亲衙署未归……宫中有事? 母亲临时入宫,待事毕便能回来……父亲曾赞窦师叔潜心武学,侠义胸怀……阿姐常念及窦师叔救命之恩……当年阿姐大婚,窦师叔未能莅临,阿姐常引以为憾……”
隋隐一句句听着,心里却越拧越紧。
这孩子提了陈留公,提了池皇后,却几乎没有提陈留公夫人。
师父那样记挂的人,心里竟然一点师父的影子都没有吗?
隋隐从南到北压抑了一路的悲伤瞬间涌出,一下子湿了眼眶。
男童语声一停,轻声唤道:“师——”
刚一开口,突然一阵疾风入户,直向男童冲来。
好快!
隋隐大惊失色。
没等她有所反应,来人便停在了男童面前。
红衣如花,妖娆倾城。
“你哥回来没?”怒火燃得容颜盛极,令人不敢逼视。
隋隐愣了愣,隐隐猜到了这美人的身份。
男童不紧不慢起身,朝美人恭敬行了一礼,道:“阿兄未曾还家。”
美人冷冷一笑:“他最好躲严实了,被你爹抓到非剥了他的皮!”
大约怒火蒙了眼,美人竟一时没注意边上还站了个外人。
隋隐一言不发,怔怔看着她。
这就是师父心心念念惦记了十几年的人啊……
原来这样美,也难怪……
这些年,师父行遍天下,却独独避开京城,伤情如此,她可知晓?
红衣女子没留意隋隐,男童却没忘。
他看了隋隐一眼,轻咳道:“阿娘——”
“你知道你哥干了什么好事吗?”女子似是气极,不抓个人说说不痛快,“他和韦温两个,竟然把陛下亲手为阿昭酿的女儿红偷挖出来喝了!现在陛下和你爹都知道了,他还逃!还逃!陛下已经派何必和随风去追了,看他能逃到哪儿去!”
男童两次尝试打断未遂后,索性等她说完,才指着隋隐道:“阿娘,这位是七凤谷窦师叔门下的隋师姐。”
红衣女子一愣,倏地转头。
看到隋隐时又是一愣。
“你是窦淮的弟子?”她怔怔地问,看着隋隐的目光有些复杂,仿佛是感慨,又好像是叹息。
隋隐按下心中不解,向女子恭敬施礼:“弟子隋隐见过朱师叔!”
朱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我只听说九年前你师父带了两个弟子回去拜师祖,后来是不是再没回去过?”
隋隐答道:“是,永嘉八年至十年去了江南,十年至十三年去了昆仑山,后来又去了岭南。”
朱弦笑了笑,低声道:“江南,昆仑山,岭南……看把他忙得,就是来不了中原啊……”
隋隐眼眶一热,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原来……原来朱师叔都知道……
“你师父让你来干什么?”朱弦又问。
隋隐回了神,忙不迭取下腰间匕首,双手奉上。
朱弦看到匕首,掩不住满脸诧异:“这——”
才刚开口,忽闻门外禀道:“大公子回来了!”
朱弦顿时神色转怒:“他还敢回来!”
话音未落,便见一少年衣袖挟风,洒洒然大步入内,人未至,笑声朗朗先行:“阿娘,听说家里来客人了?还是七凤谷来的?”
第618章 永嘉十七年(终)
朱弦回头看了隋隐一眼,随即抬袖一拂,将桌上茶盏朝外拂去。
走到门口的白衣少年忙闪身躲避,狼狈地扒着门嚷道:“阿娘,家丑不可外扬!”
朱弦冷笑:“怎么?家里有客人你就觉得自己能逃过一劫了?”
少年嘻嘻一笑,从门口走出,拍了拍衣襟衣摆,道:“怎么会?家里有客人,阿娘就顾不上气我了,至于我这一劫,还是得靠阿姐来化解!”
“都欺负到阿昭头上了,你阿姐也救不了你!”朱弦剜了他一眼,拉起隋隐的手,“去我房里说话吧!”
隋隐随着她往外走,路过门口时,抬眸看了少年一眼。
白衣金簪,墨发红唇,眸中流淌的笑意似湖面折射出的阳光。
“我怎么会欺负阿昭?我疼她还来不及呢!”他一面嚷着,一面悄悄朝她眨了眨眼。
隋隐垂下眼眸。
原来真是陈留公府的人啊……
……
“你师父……让你把这把匕首送回来?”朱弦接过匕首问道,神色有些困惑。
隋隐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她说的是,送回来?
难道这匕首是朱师叔送给师父的?
难怪了,这匕首镶金嵌玉,装饰华美得不像武器,一点也不像师父会带在身边的物件。
十几年睹物思人,如今,算是放下了么?
“让你送到我手里?”朱弦又问了一句。
隋隐还是点头。
“给我干什么?”朱弦皱眉嘀咕。
隋隐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人呢?”朱弦一边把玩着匕首一边嗤笑着问,“终于收到信了?结果就派个小辈来?还真准备这辈子不踏入京城了不成?”
隋隐沉默。
沉默了许久,直到朱弦停下手上动作,疑惑地朝她看过来。
“你师父呢?”朱弦又问了一遍。
隋隐抿了抿唇,开口时,声音微哑:“师父他……已经不在了——”
“哐当!”朱弦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她紧盯着隋隐,声音有些颤抖。
隋隐低下头,泪打在手背上。
“今年八月十四,南陵阳春,遇人寻仇,师父……重伤……”
……
隋隐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朱弦。
她坐在斜阳照不到的暗处,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
朱红锦衣,绝美容颜,都在暮色中蒙了一层晦暗。
看不清她的神色,也不知她伤心几何。
隋隐突然冲动地问她:“师叔喜欢吃鱼脍吗?”
朱弦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隋隐笑了笑,轻声道:“我幼时,师父曾用这把匕首给我做过鱼脍……”
她拜入师门十年,只那一次见到师父用了这把匕首。
明明是一把吹毛立断的利器,却只用来片鱼。
“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再切成细丝,放点饴糖,放少许盐? 再拌上金橙丝……”隋隐慢吞吞地说着? 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朱弦。
朱弦眼里似有波光闪了两下? 随后却是轻笑了一声,道:“那是江南的吃法,我喜欢拌着姜醋吃。“
隋隐怔住。
朱弦盯着她看了一阵,问道:“你呢?窦淮对你有什么交代?”
隋隐回神? 答道:“师父让我们师兄妹回七凤谷。”
朱弦沉默片刻? 抚额道:“你先去歇着吧? 待我缓一缓……太突然了……”
隋隐又行了一礼? 随侍女走出。
刚刚走出主院? 便见少年迎面而来,白衣金簪,眉上春风二月。
隋隐停下脚步? 在侍女之后行了个平辈礼:“见过大公子。”
少年正往她身后张望,闻声将目光收回到她身上? 笑道:“我叫池兰歌,十六岁? 不知该称呼师姐还是师妹?”
隋隐垂眸道:“不敢当。”
池兰歌笑道:“你不说,那我就当你是师妹了!”说着,转头问侍女:“母亲将我师妹安置在哪里歇息?”
侍女报了一处庭院名。
池兰歌朝她一摆手:“我领师妹去吧,你忙你的!”
侍女抿唇笑道:“可我现下只有这一件忙的!”
池兰歌哈哈一笑,也不管侍女了,顾自招呼隋隐:“师妹来,随我这边走!”
隋隐沉默跟上。
“师妹晚饭想吃点什么?我去嘱咐厨房!”
“随意,我不挑。”
“师妹怎么穿得如此单薄?来人,去将我那件鹤氅拿来——”
“不必,我习武,不怕冷!”
“师妹——”
“大公子!”隋隐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我永嘉二年三月初二生。”
池兰歌哈哈一笑,推开庭院门,回头朝她露出两排白牙:“我是永嘉二年三月初一生,还真是我师妹啊!”
这么巧?
隋隐狐疑看他。
他笑着作了个邀请入内的手势。
隋隐走上台阶,到他面前时,忽然,他伸手拦在她身前。
“隋师妹——”这一声刻意压低了声音。
隋隐防备地退了一步。
少年一双漂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眼睛看。
“师妹这一双眼可真好看。”少年唇角微微勾着,压低的声线尾音略带沙哑,撩得人心口发痒。
隋隐却又退了一步,心中既警惕,又不解。
她的相貌算不得出众,又是他父母同门师侄,这少年为何戏弄她?
莫不是本性恶劣?
也是,不恶劣,怎么会将人家姑娘出嫁时宴客的女儿红偷了喝?
想到这里,隋隐面色一冷:“大公子请自重!”
无论如何,这样出身尊贵、相貌出众的贵公子,她招惹不起。
少年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气势震慑到了,愣了一愣,乖乖将手收回,甚至背到了身后。
隋隐越过他走进庭院。
他又快步跟了上来,小声道:“隋师妹,我没别的意思,你的眼睛真的好看,跟我阿姐好像——”
隋隐猝然止步,脑中一时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停在九岁那年,师父看着她吃鱼脍时眼里的温柔……
“你阿姐……皇后娘娘……喜欢吃鱼脍吗?”她问。
“喜欢啊!”少年笑道,“她幼时在江南住过六年,口味和京城人不同,她喜欢将鱼脍切丝拌饴糖和金橙丝……”
……
斜阳入户,将人一线分割。
匕首在日色下,身子在阴暗处,越看,越觉得身上发冷。
直到门前人影遮下。
匕首上也没了阳光,朱弦反而觉得身上一暖。
她抬起头,忽然想哭。
“池长庭,窦师兄……”
池长庭从她手里拿起匕首,翻看了两下,道:“还回来也好。”
朱弦抱紧他的腰身,闷闷道:“池长庭,窦师兄死了……”
池长庭一愣,问道:“是那个姓隋的姑娘说的?”
朱弦哽咽点头:“是苏瑾的旧部,追杀了他十几年……他也不说,朝廷通缉令下去,有什么抓不到的人,哪里轮得到他一个人扛着?……他就是故意想一个人扛着,苏瑾又不是他杀的……”
池长庭轻抚她的秀发,问道:“那姑娘确实是说窦淮死了?”
朱弦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也顾不上,急急追问:“你什么意思?”
池长庭抹去她脸上泪水,微微一笑,道:“窦淮这些年什么都没做,光顾着习武了,五年前我就说,窦淮的武功怕是已经在你我之上,如今他也不过四十岁,正当盛年,哪有那么容易死?他若死了,他那小徒儿又是怎么毫发无伤生还的?”
别人这么说,朱弦还要想一想,可这话是池长庭说的,她便想也不想都信了。
顿时怒上眉梢:“好个窦淮!竟敢骗我!”
池长庭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将匕首塞回她手中:“他这么说,就随他去吧。”
朱弦怔了怔,问道:“那这匕首——”
“你收着吧,”池长庭顿了顿,低声道,“不用让阿棠知道了……”
……
隋隐只留了一夜,第二天便向朱弦辞行了。
“这么急?”朱弦是真的意外,“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走了?”
隋隐道:“师叔若有话要问,弟子便答完再走。”
朱弦噎了一下,讪讪问道:“你师父葬在哪儿了?”
“尊师命洒入越城岭。”
“可有衣冠冢?”
“并无。”
“遗物呢?”
隋隐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已经交给师叔。”
朱弦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师父平时怎么说你?”
眼睛这样像,性子却是天差地别,也不知窦淮看着是什么想法。
隋隐垂了眸光,轻声道:“师父说,阿隐很好……”
……
到如今,她也不知师父是不是真的在说她好。
但如果换了那个人,师父肯定不会这样轻易舍下。
她没有在京城多留,也没有像想见朱师叔那样想见池皇后,毕竟,那是皇后。
离开京城,转向东北行,去往七凤谷。
朱弦为她备了行李和马匹,途中没有遇到大雪封路的话,应该可以在年前到达七凤谷。
可惜天不从人愿,刚到河北地界,就遇上了大雪。
北地的雪,高兴的时候能埋进一个人,阻拦车马自然不在话下。
隋隐坐在驿站门口的木桩上,看着深至膝盖的雪,心知短时日内是无法上路了。
白雪封山,天地茫茫,她望了许久,心中渐渐萧索冰凉。
她,没有师父了……
六岁丧母,生父续娶前,将她丢弃在山里。
那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时,师父从雪地里抱起了她。
十年后,仍旧是这样的冰天雪地,她,没有师父了。
师父总说,阿隐,你很好,师父很放心。
他离开时,也是说,阿隐,师父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她也相信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只是,一个人真的有点孤单。
她忽然笑了笑。
那就尽快回七凤谷吧,她还有师兄。
总算,还有个亲人。
跳下木桩,正要转身进去,突然,感觉到身后异动。
是轻功疾行的声音。
隋隐没有回头看,而是提起一分警惕,继续往里走。
有两人施展着轻功朝驿站跑来,衣袍兜裹着风,猎猎作响,并没有低调掩饰的意思。
隋隐正猜测着这两人的身份时,忽然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咦?隋师妹?”
含笑朗朗,如玉质金声。
隋隐愕然回头。
依旧是白衣金簪,披了件墨色大氅,发间落了几簇雪,似白梅般点缀其间,衬得人似神仙般纤尘不染,又熠熠生辉。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你师妹?”与池兰歌同行的少年好奇问道。
“是啊!”池兰歌应了一声,随即回头瞪他一眼,“我师妹脾气不好,你放尊重些,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少年顿时嚷了起来:“我对谁不尊重过?崔姑娘可是你惹哭的!”
“闭嘴!”池兰歌将他一推,冲隋隐笑道:“师妹你别听他胡说,崔姑娘是自己爱哭!”
隋隐“嗯”了一声,寒暄问道:“大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池兰歌哈哈一笑:“我和韦温偷挖了公主的女儿红喝,被陛下丢去范阳从军,连个年都不给过——”忽然眼睛一亮,抚掌笑道,“这可好了,师妹与我同路,我们可以一起过年了!”
隋隐愣了愣。
一起过年么?
其实……七凤谷离范阳也不远啊……
(终)
第619章 前世番外(一):怜孤
“池长庭死了——”
李俨用力闭上了眼。
“江南不宜久留,殿下还是尽快回京吧!”陆子衿建议道。
李俨睁眼,淡淡道:“池长庭家中如何?”
闻礼答道:“池长庭仅有一个女儿,听闻噩耗后便昏厥了,臣已命人请了大夫。”
李俨沉默片刻,唤道:“陆先生——”
陆子衿施礼应声。
他迟疑须臾,道:“请先生代孤探望池女。”
陆子衿看了他一眼,道:“臣与池女非亲非故,贸然登门也不过提醒她丧父之痛。”
李俨沉默良久,道:“孤记得陆氏七女与池女交好。”
陆子衿拜道:“臣会令人传话,让陆七登门宽慰。”
李俨点点头,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陆子衿却没有立即离开,又施一礼,催问:“殿下预备几时启程?”
李俨没有回答。
陆子衿也没有再追问,与闻礼一齐退下。
李俨静立窗前,久久不语。
仲冬季节,夜总是比预期来得快。
暮色中,灯火零星点起,断断续续连成一片,然后被晚间的薄雾模糊了轮廓。
他的心里也笼上了一层雾,摸不清前方的灯火和道路。
池长庭死了。
关键证人下落不明。
江南之行,一败涂地。
若非陆子衿和萧琢领晋陵军及时赶到,恐怕连他也……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冷静下来,好作下一步筹谋,可心中还是被一股无能为力的悲愤和焦躁占满。
谁都没有料到武艺高强的池长庭会死,因为谁也没料到对方会第一时间集火池长庭。
商氏如意环,淬上唐门秘毒。
如果商陆还活着,或许池长庭还有一线生机。
但商陆也死了。
他记得,这回出行之前,池长庭还埋怨过,说安排得不是时候,可能会误了女儿的生日——
那女孩儿的生日,仿佛是……昨日?
李俨心中顿时被刺了一下。
生辰之日丧父,教那女孩儿从今往后情何以堪?
李俨努力回忆那个女孩儿的模样,记忆中,却还是她三四岁时的娇稚模样。
他记得那女孩儿长得同父母都有点儿像,但又不是十足相像,一双杏仁眸,水汪汪的,笑起来两个酒窝。
池长庭爱女如命,外任江南六年,每每写信回京都能时不时提到他女儿,导致他也总记着这个女孩儿,偶然得了什么小女孩喜欢的物件,总是赏赐过去,为此惹来过薛十二诸多抱怨。
今年池长庭问他索要温玉作为女儿的生日礼时,他正好得了一批火狐皮,索性全都赏给池长庭裁作女儿冬衣。
不知她收到没?
那狐皮红艳如火,她如今却是穿不了了……
行馆内,灯火一夜未歇。
及寅时半,门开,李俨便衣而出? 神色淡淡道:“去太守府。”
……
他觉得自己于情于理? 都应该去探望一下那个可怜的小姑娘。
只是没想到会被人拦下。
“池姑娘惊闻噩耗,已经病倒了,想必殿下不会强求她一个刚刚丧父的孤女强撑病体出来迎拜吧?”
李俨负手立在太守府庭院中? 垂眸看着恭敬跪拜的颜松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伏跪是大礼。
他虽贵为太子? 但是在这种私下场合也无需行此大礼。
这是对他有怨气……
是不是那姑娘也对他有怨,所以不想见他?
这时,颜松筠抬头看了他一眼? 语气和目光一样冷淡:“男女有别? 殿下应该也不会要亲自探望池姑娘吧?”
闻礼方才已经皱眉不悦了? 听了这句忍不住出声喝道:“颜蔚? 你——”
李俨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冲颜松筠点了点头? 低声道:“颜郎多费心了。”说罢,转身离开。
江南无人识颜松筠,他却是知道不少。
颜松筠,名蔚,开国宰相幼子,因家族秘事放弃仕途,自我放逐江南六年,隐在太守府内做一名品级都没有的幕僚。
池长庭于他有恩,相信他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否则不会因为池长庭之死含怨迁怒。
如此,应该会照顾好池长庭的遗孤吧?
“殿下,”闻礼紧跟几步,低声进言,“池女悲痛病倒,如今池家都是颜蔚及其养女做主,虽说池太守在世时对颜蔚信任有加,可池太守毕竟不在了,家中只一名孤女,万一有什么不妥——”
李俨猝然止步,回头看他。
闻礼眉间紧蹙,似忧虑至极。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李俨缓缓问道。
“不若殿下遣几名官员相助池家治丧,以示殿下恩重,也能护池女些许。”闻礼道。
目光真挚,神情恳切,既忠且善,考虑得周周到到,果然是东宫的好臣子。
李俨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一面抬脚继续朝外走,一面淡淡道:“不必,人手有限,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脚步微滞,“传信京城,让池家来人!”
颜松筠再不可靠,也比闻礼可靠。
甚至比他可靠。
对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小姑娘来说,身边应该多一些熟悉的亲近的人陪伴。
他不应离她太近……
……
李俨没有采纳陆子衿的建议立即回京,而是在吴县暂时留了下来。
既然已经亮出身份,也就没那么危险了。
他不能一无所获地败走——
“这些是本月离开吴县南去的人,”闻礼将名单上呈,“同陆家、池家有过接触的有十九人,均在前列。”
李俨扫了一眼,眸色微凝,道:“姚十一是女子。”
那天狙杀他的除了唐门那群江湖人外,剩下的是以一名蒙面女子为首的更专业的死士。
姚无忌麾下的第一杀手就是一名年轻女子。
但闻礼交上来的名单上与陆、池均有过来往的十九人中并没有女子。
“或许是女扮男装。”陆子衿道。
李俨若有所思地扫了一遍那十九人,大多数他都是知其名不知其人。
只是事到如今,隐藏在吴县的探子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李俨放下名单:“证人可有消息?”
他留下,目的是那名关键证人。
姚无忌谋反一事是闻礼的叔父告发的,随后朝廷派了御史中丞穆鸿南下调查。
穆鸿死在了江南,而他找到的关键证人也失踪了。
那人握有姚无忌谋反的铁证,更有朝中与姚无忌勾结的官员名单,以及穆鸿之死的真相。
池长庭外任江南六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这名证人。
可此人极其谨慎,直到去年才露了头。
闻礼愈加惭愧,垂头答无。
这回失利,证人再次失去了消息。
又议了一会儿,李俨便让闻礼先退下了,留陆子衿问道:“池姑娘的病现下如何?”
第620章 前世番外(二):未见
陆子衿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微微一怔,随即摇头:“不知,”顿了顿,“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殿下仁厚,也要顾惜己身才是。”
李俨沉默片刻,道:“池长庭临终托孤。”
陆子衿惊讶道:“池长庭临终时殿下不是不在?”目光对着他上下一打量,明晃晃怀疑他借故托辞。
李俨神色不动:“是在中毒后、就医前。”
他并非空穴来风。
池长庭中毒后大约自知无力回天,待他一上前便抓住他的手,却只来得及说了“阿棠”两字,可那双悲痛蕴泪的眼睛却在他脑中久久不去。
他是万万不能置那女孩儿于不顾的。
“再留几日,待池女病愈,一同进京。”李俨道。
陆子衿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昨日陆七来找我,让我帮忙向殿下求医。”
李俨心头一紧:“先生如何答?”
陆子衿失笑:“殿下身边没有带侍医。”
本来带了一个,和池长庭同日死了。
李俨沉默片刻,道:“先生陪孤去一趟太守府吧!”
……
陆子衿的陪同并没有让颜松筠退步,他仍旧第一时间迎出,将李俨堵在了前院。
“孤来探望池姑娘!”李俨冷下语气道。
颜松筠却不为所动:“池姑娘卧病在床,不便迎客!”
李俨道:“不必相迎,孤就进去看一眼!”
颜松筠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池姑娘新近丧父,家无亲长,不便招待外男,请殿下谅解!”
李俨原本心里就焦虑着,被他拦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恼火起来。
拂袖负手,昂首直接从颜松筠身侧走过。
“殿下!”颜松筠勃然变色,迅然起身,才追了两步,就被随行侍卫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俨往内院走去。
上次能拦住,是李俨自己让步,一旦太子殿下发起横来,他一个失主的幕僚怎么可能拦得住?
颜松筠捏紧手心,猛地回头看陆子衿。
陆子衿正一脸错愕。
这么恶霸的太子殿下,她也是第一次见。
……
李俨含怒越过颜松筠,疾步冲至内院门口时,突然听见陆子衿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他陡然停步,目光直直望向门内,极缓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
“殿下?”陆子衿赶到他身旁,似要谏止。
“让池姑娘身边服侍的人来回话。”李俨道,脚下终是半步不曾越雷池。
他若仗着权势进去探她,不是欺她父母双亡吗?
他怎么能欺她?
……
出来的是一名名字里带个“夏”字的婢女。
“……夜间高烧反复? 多呓语……”那婢女一一答完之后? 见李俨停顿不问,忽然趁机重重磕了个头,沉稳的语气中露了破绽? “城内的名医都请遍了? 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家姑娘!”
李俨凝视她头顶片刻? 摸了摸手心的冷汗:“张榜寻医吧!”
……
说来也巧,张榜次日? 就有人揭榜了。
李俨得到消息时? 正与随行属臣议事? 心里忽然激动? 直想立即去太守府看看,可一抬头,却对上众属臣的目光,又冷静下来? 挥退了报信者。
他最近确实有些沉不住气,大约还是那一场败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等到忙完,已经是黄昏时分。
李俨坐着车到太守府时? 那名揭榜的游方大夫已经走了。
“那大夫诊脉后开了一剂药方? 嘱咐吃上三日? 三日后若有好转,便将赏银送到城东客栈。”颜松筠道。
李俨蹙眉未展:“药方如何?”
颜松筠亲自呈上药方,道:“同别的大夫的药方差别不大,只是用药更舍得一些。”
李俨扫了一眼,果然不少珍贵药材。
“其他大夫都看过药方了?”李俨问。
颜松筠点点头,唇畔却露出一丝讥诮:“药方是看不出什么问题? 但那游方大夫根本不在城东客栈!”
李俨脸色瞬变,霍然起身。
却在这时,一名婢女疾奔入内,欣喜禀道:“姑娘醒了!”
……
那名游方大夫没有再出现,李俨让人搜遍了吴县城也没有找到那人的踪迹。
但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真的让池女的病开始好转了,当晚就没有再发烧梦呓。
留下的药方经过多名大夫确认无误后,便也用上了。
十一月初一,掌灯时分下起了雨。
窗前檐下,一盏六面灯光晕冷淡,模模糊糊照出细雨如丝。
风吹得雨丝扑面,冰冷似针。
一场秋雨一场凉。
那一场冬雨呢?
李俨从未料到,江南的冬也会这样冷,浸透骨髓的冷。
“……同先前留给池长庭的暗号一致,应该是往西北向去了——”闻礼正回禀关键证人的消息,话音一转,低声劝道,“已经是十一月了,殿下还是在年前回京为好……”
年前年后有许多祭礼,皇太子都是要参与的。
要是皇太子不在,也会有人代他站在某个位置。
这可不是东宫官员愿意看到的场面。
闻礼并不能确定太子殿下滞留江南的原因,但无论什么原因,他都得劝一劝。
劝了一句没听到回应,正要再劝一句,就听到了太子殿下平静无波的一个“好”,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
“头七已过,带池长庭一起回京吧。”李俨低声道。
昨日是池长庭的头七。
他去祭奠的时候,池家那个小姑娘刚在灵前守了一夜被扶进去休息。
他蓦然觉得有些遗憾,但也没有让人惊扰她。
后来听说她听劝地歇了一下午,到夜里又起来去灵前守着。
他听说时,想让人送些炭去,可转念一想,池长庭虽然不在了,池家也不至于少这些炭,才默默作罢。
雨是从昨天半夜开始下的,下得悄无声息,可他却无端端在雨落时醒了过来。
起身推窗,细雨便如此刻一般扑打在脸上,冰冷刺痛。
是该回京了,再耽搁下去,回京路上会太冷,那披麻戴孝的柔弱女孩儿如何能受得住?
十一月初五,启程回京。
路上走了五十日,赶在年前到了京城。
这一路,池家那个女孩儿病一阵好一阵,病的时候就在车里躺着,好的时候便扶棺走几步。
他曾远远望见过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蹒跚走在棺车旁。
只是很远很远地望见,并没有真正见到她。
第一次将她看清,是在进京后她入宫谢恩时。
第621章 前世番外(三):除夕
第一次见到池家那个小姑娘,是在回京第二日。
那天清晨,宫门刚开,齐国公便匆匆而至,不过两刻钟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李俨从丽正殿走出,在殿前停留片刻,下了台阶,向西面太极宫走去。
没有乘坐步辇。
深冬冷如肃杀。
行走时,听着自己麻木枯燥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齐国公找他,并没有如他意料地提起池长庭,而是冲着太子妃而来。
江南失利,他需要借助一些外力巩固东宫声望,比如联姻。
太子妃的人选是早就默认的,只等明年春天谢氏女出孝下诏。
齐国公找他商量的是侧妃人选。
名单也拟好了,五择其二。
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名门贵女,他也知无不妥当,可不知为何,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原想说“国公与诸卿议来便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孤再想想”。
此刻,他就在想,只是还没想到从哪里开始想。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前方地上,砖石间黑黢黢不见一丝草色。
草色。
他下意识地回忆春草萌发时的模样,却几乎记不起那种娇嫩欲滴、令人心头怦然的颜色。
“池姑娘,这边请——”
李俨脚步倏然一收,下意识屏住呼吸,随后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嗯”,如同云出山岫,雨织柳前,风一吹即散,人却怎么也无法挥去。
他似是凝在了原处,一动不动。
仿佛等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终于见到她走进了视线中。
白衣,素肌,青丝,墨眉,素净得像是水墨画里飘出的人儿,也随时都能飘走似的。
她没有应宫人的话,只是低头垂眸地跟随着,更没有发现有人在看她。
一直都没有发现。
人渐渐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
李俨忽然觉得遗憾,若是能看一看她的眼睛就好了……
……
宫里偶遇是真的凑巧。
她一个正守孝的女孩儿原本是不会出门的,只是因池长庭救太子有功? 被追封为吴县伯,她才进宫代父谢恩。
李俨想,遇得这样巧,可见他与这个小姑娘是有些缘分的,便是冲着这点缘分,他也该多照顾几分这名可怜的孤女? 何况她父亲的死还与他有关。
日后新安有的? 他也必然给她一份,将她视作亲妹妹一般,代她死去的父亲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既这么想了? 很快便行动起来。
总是年底忙碌? 还是抽空查了一下自己的私库,回忆曾经送过亲妹妹们什么。
这么一回忆,才发现自己送妹妹们的物件十分单一? 除了丝帛珠宝? 还是丝帛珠宝。
这些显然不适合现在的她。
李俨只好让人将选中的先锁起来? 打算等三年后那姑娘出孝了再送给她。
但是适合现在送的,他却一直选不定。
近侍冯安终于看不下去了:“殿下要挑什么?奴为殿下参谋一二?”
李俨张了张嘴? 却又摇头。
公主们的礼物就是冯安准备的? 不行。
一个人埋头挑了许久,才挑中一块凉玉——
“殿下……这季节……送凉玉不合适吧?”冯安小心翼翼地问。
李俨僵了僵,若无其事点头:“收到那边箱子里。”
最终挑了几张雪白的狐皮,让人赶制成氅衣,算了算,也只来得及年后再送给她。
李俨想着,等过完年,将池长府的官职也擢升一下,等调令下来,他便亲自去一趟池家,顺便将白狐氅当众赐给她。
须得让人知道,池长庭虽然不在了,池家在他眼里仍旧是不一样的。
这番思量在他心里过了好几遍,然而还没等到实施,他便再次见到了她——
素白的帐,素白的枕,哪怕屋里烧着炭,也显得冷。
她躺在床上,眼睛闭得很紧,睫毛颤个不停,几乎没有半分血色的嘴唇小幅度地张张合合,似乎在呓语着什么。
可他离得太远,听不清。
他已经从除夕宫宴冲到了她的闺房内,冲到了她的病榻前,可还是离得太远。
“池长府!”他紧紧盯着她的面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
在他身后,池家人跪了一地。
池长府“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惶恐而沉痛:“微臣没有照顾好侄女,微臣愧对兄弟,微臣有罪!”
认罪太快,让李俨一团怒火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更加难受。
他原以为她到了京城会好一些,毕竟池长府是她的亲伯父,还有兄长和姐姐陪伴,不会再举目无亲。
谁想不过短短五日,人就成这样了。
除夕之夜,病倒在床却无人问津,连请医的要求都被家仆挡回。
若不是那个名中带“夏”的婢女发狠冲出池宅寻到颜家求助,她会怎么样?
“池姑娘哀毁伤心……不服京城水土,又受了寒——”
“可有大碍?”李俨打断御医的话。
“退了烧便无事,此后慢慢将养即可。”
如果退不了烧呢?
李俨没有问,只道:“药方拟来!”
御医施礼退至一旁写药方。
李俨将目光挪回床上。
她仿佛觉得冷,浑身都在发颤,嘴唇仍旧似有呓语。
他不自觉朝她再迈近一步,未曾多想,下意识抬手试了试她的额温。
他的手覆上她额头的一瞬,她突然停止了呓语,眼皮动了动,仿佛要睁开眼。
李俨蓦地屏住呼吸,甚至忘了将手收回。
然而她的眼皮只挣扎着抬了一下,又无力垂下,嘴唇忽地一瘪,溢出一声委屈至极的呜咽。
“爹爹……”
他听到她的小声哭泣,也看到泪水涟涟,从她眼角不断涌出,将他一点一点淹没……
……
太子从除夕宫宴上退席,这件事小不了。
他回到宫中便去向皇帝请罪。
“池长庭的女儿,想必姿色不俗吧?”皇帝笑得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俨想张口解释,不知为何,竟找不到说辞。
这一幕看在皇帝眼里,就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一般。
他笑了两声,道:“去了躺江南,别的没见长,倒是学会玩风弄月了。”
李俨沉默片刻,道:“池长庭是为救儿臣而死。”
皇帝嗤笑道:“你是君,他是臣。”
李俨不语。
皇帝叩了叩手边的玉如意,漫不经心问道:“那你打算怎么?”
李俨掀起袍角下跪,伏地叩首,道:“儿臣想请池长庭之女为太子妃!”
第622章 前世番外(四):册封
天子的目光落在头顶,如有千钧之重。
李俨挺直背脊,沉默以待。
良久,皇帝轻笑一声。
“太子妃?你是想让谢大、郭二这些人屈居池女之下?”皇帝说笑般问。
李俨一时答不上来。
他没有考虑过这些。
是他冲动了。
“池女尚在孝中,难道你还要等她三年?”
李俨仍是答不上来。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皇帝又笑了一声,道:“池长庭舍身护主,你垂怜他女儿,也是一桩美事,不过,她一个无父无母、出身不显的女子如何担得起太子妃之位?你这可不是心疼她,是在害她。”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
沉默须臾,李俨再次叩拜:“臣请册池氏太子侧妃——”
……
“殿下亲自为池四请封?”齐国公还没站稳便劈头质问,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李俨点头“嗯”了一声,朝外看了一眼天色。
诏令从御前出,这个时辰,应该才刚送到中书省不久。
看齐国公来得这么快,册书应该被截下了。
“殿下——”齐国公深吸一口气,忍下眉间忿忿,“殿下怎么不事先告诉臣一声?”
李俨淡淡道:“恰好在御前说起,陛下便令孤直接拟诏了。”
为免夜长梦多,他在皇帝松口后便请求下诏册封了。
齐国公的质问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太子妃未定,却先定了侧妃,人还不是先前名单上的。
对于他的说辞,齐国公忍不住“嗤”了一声,道:“臣倒不知陛下对一个孤女如此眷顾,单单封了她一人!”
李俨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轻蔑,不由心中不悦,辩了一句:“陛下素来看重池长庭。”
说着这话,心里却是一寒。
若说对池长庭的看重,没有人比得上齐国公,这些年几乎如亲子侄般提携照应。
可池长庭尸骨未寒,其女在齐国公眼里已经一文不值。
大约不是所有人都会爱屋及乌吧……
齐国公冷笑一声,道:“陛下这么看重池长庭,怎么不直接把池四纳入后宫——”
“舅舅!”李俨猝然起身,带得身前案几晃了一晃,笔架倾倒。
齐国公惊得退了半步,随后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叹道:“殿下位居东宫,怎得不知以大局为重?”
李俨冷冷道:“孤位居东宫,如何不知以大局为重?”
齐国公面色一僵。
是啊,太子居储位多年,什么时候不懂事过?又能有什么事不懂?
可这次,偏偏要这样。
齐国公忽然笑了笑? 道:“殿下长大了,都有了心仪的姑娘。”
听到“心仪的姑娘”几个字? 李俨觉得心口有些发痒? 嘴上却下意识反驳:“池长庭因孤枉死,孤理应照顾他的女儿——”微顿? 低声如自语,“是孤欠她的……”
齐国公目光闪了闪,捋须一笑? 道:“你要纳池四? 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独独纳她一人? 恐招人非议,对她也未必是幸事,索性将两名侧妃一并定下,也省得池四太过惹眼。”
李俨蹙了蹙眉。
还要再封一个?
请封池女时? 他没有想到别人? 但……齐国公说得也在理。
独独封她一人? 未免太过引人注目。
烈火烹油,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便再择一人,臣这就去上奏御前? 把侧妃人选先定下来!”
再择一人?
择谁?
李俨蹙了蹙眉,回忆先前齐国公交给他的名单。
当时也没特别留意看,此时回忆起来便是一片模糊。
即便模糊,他也知道差不多是哪几家,只是心头过了一遍,却没有一个让他觉得“就是她了”。
“臣以为,单择一人,姑臧县主为上,”齐国公道,“殿下这次南下,应该知道姚无忌囤兵远不止报上来的这些数,而且我们没有拿到姚无忌与朝中大臣勾结的名单,也不知他是不是同其他皇子有来往,即便不提姚无忌,赵王那里,韦宽在范阳拥兵九万,容不得小觑,能与姚无忌、韦宽匹敌的,也唯有西北的郭仲英!”
李俨觉得,道理他都懂,但——
“姑臧县主虽为女子,却志在沙场,不宜——”李俨又将名单上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心中一叹,“择固安侯府,卢氏八女。”
齐国公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含笑点头,不知为何,感慨了一句:“池四颇肖其母啊……”
……
册封太子侧妃的诏书在元月初五颁下。
李俨原想亲自去一趟池家,好震慑一番池家大房的人,可又觉得不太合适。
思来想去,到了初五那日清晨,鬼使神差似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闯进脑中。
没等他仔细考虑,已经换了太子卫的官服,随着送诏书的东宫礼官出宫了。
他藏在人群后面,目光穿过曲折的间隙,看到了她。
身子好像好了一些,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得不算勉强。
素衣乌发,苍白羸弱,模样还是和前两次看到的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回,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
上回齐国公说她像母亲,其实也不是,她的相貌是父母各像几分,比如眼睛,形状酷似池长庭,是精致的杏仁眼,可能因为是女孩儿,她的杏仁眼浑圆娇憨,眼眸内黑白分明,显得清澈干净。
干净得教人看了心里既柔软又欢喜。
李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茫然,看着她惊愣,又看着她黯然悲伤。
怎么悲伤了?
对了,诏书上提了她父亲。
诏书要宣示天下,自然会提及其父功绩,才显得对她的册封名正言顺。
不想又惹得她伤心了。
要怎样才能安慰她?
李俨蹙眉沉思。
这时,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女孩儿忽然抬眸。
目光轻盈,穿过重重人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身上!
李俨浑身一僵,不自觉挺直了背脊,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刚一避开,又觉得不对,急忙转回。
目光相撞,她眼中的好奇探究变作了慌乱,唇角仓促弯了弯,仿佛想冲他友好地笑笑,但笑痕未出,又被她压了回去,神色间隐露自责,大约是觉得自己尚在孝期,不能嬉笑。
李俨却也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
他想,等日后她嫁给了他,他便天天逗她笑,再不许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