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池棠的外祖
白瓷清水,注入深紫砚台。
袖口红枫挽卷,露出一截凝脂皓腕。
纤白手指拈起墨条,没入砚台清水中,缓慢地打着圈儿,水色渐渐深沉。
清风入户,忽有一片花瓣落在墨上,金灿甜香,是桂花。
池棠停下动作,凑近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它碾入墨中。
花香自墨香中丝丝溢出,池棠嗅了嗅,忍不住抿唇一笑。
这一方墨写出的字会不会也带着花香?能不能染上他展信的指尖?
“吱呀——”
西厢房门开,朱弦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池棠瞥了她一眼,埋怨道:“师叔怎么才起来?你答应我今天上午去城外骑马的!”
朱弦动作一僵。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我们现在去?”朱弦小心翼翼问道。
“现在不去了!”小姑娘说完,低下头不再理她。
朱弦蹭到她窗前,讪讪道:“好棠棠,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小心睡过头了……下次你尽管进来喊醒我!”
池棠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幽幽道:“师叔没睡醒会打人。”
朱弦干笑道:“那你让青衣进来喊我!”
池棠又低下头,顾自磨墨不说话。
“哎呀,棠棠——”朱弦娇娇道,“你就原谅我这回吧?我们现在出去好不好?现在出去也不晚,还没到中午呢!”
“今天不出去了,”池棠不为所动,“我刚收到太子殿下的信,下午要给殿下写回信!”
“太子来信了?说了些什么?”朱弦顿时兴致盎然。
目光在书案上找了一遍,果然看到一叠信笺。
“不告诉你!”池棠冷漠地说。
朱弦倚着窗台笑道:“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太子殿下想我们太子妃了呗!”
池太子妃红了小脸,没有反驳。
朱弦心中一动,凑近她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京?”
池棠脸上红晕散去,怔了片刻,摇头道:“不知道,要等朝廷诏令。”
朱弦皱眉道:“那狗、那皇帝会不会一直不让你们回去?”
“不知道,”池棠还是摇头,旋即又笑了起来,“不过,太子殿下一定会在今年冬天之前来接我回去的!”
“哦?”朱弦挑了挑眉。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盲目信任呢?
“真的!”池棠对她的质疑表示不满,“我走的时候殿下就说了,最迟到秋收过后,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他刚送来的信上也是这么说!
朱弦勾了勾她的下巴,笑道:“那他最好别迟到,不然我就把太子妃拐去七凤谷过年!”
池棠嘻嘻一笑,问道:“七凤谷好玩吗?”
“好玩!”
朱弦当即为她介绍起七凤谷的好处来。
“……你要是去了,那漫山遍野都是你的长辈,那么多人宠着你,是不是很棒?”朱弦朝她眨了眨眼。
池棠连连点头,高兴地说:“等爹爹去七凤谷提亲的时候,我一定要跟着去!”
朱弦默默转身去洗漱了。
洗漱完,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对池棠道:“最近要出城的话,一定要喊上我,昨天听你爹说,这次抓捕城中细作,抓到不少唐门弟子,但是跑了大长老唐雄!”
池棠讶异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昨天我爹说要跟你单独说两句,就是说这个?”
爹爹这么正经,师叔会不会嫌他无趣?
朱弦脸一红,嗯嗯啊啊应付过去了。
总不能告诉她是夜里跑她爹书房梁上偷听到的吧?
好在池小姑娘只问了这么一句,就把话题带回去了:“唐门弟子就跑了一个吗?”
“当然不是!”朱弦走过来道,“有唐门弟子招供,这次十大长老出来了七个,前任家主唐伯征的女儿唐菁也出来了,还有……”
她报了一串名字,每一个都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语气说出,可惜池棠一个也不认识,一串听下来,只记得都姓唐。
“是不是唐门弟子都姓唐?”池棠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他们不收外姓弟子,甚至不跟外姓通婚,武林中但凡提到姓唐的,都会想到唐门——”说到这里,朱弦突然神色古怪地看着池棠。
“怎么了?”池棠问道。
朱弦凑到窗前,犹豫片刻,小声问道:“棠棠,我记得你阿娘,好像也姓唐?”
池棠怔怔点头,随后会过意来,有些哭笑不得:“我娘跟唐门怎么会有关系?我娘是陈留人啊!”
“我记得你娘是孤女?”朱弦又问。
池棠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才道:“孤女是孤女,可她又不是身世不明的孤女,我外祖家原本都在陈留,跟池家是邻居,后来才搬去京城。”
“你外祖家是世居陈留吗?”朱弦问道。
池棠一愣,摇头道:“这我不知道了,爹爹很少跟我提外祖家……”
不但很少提,她甚至没见过任何外祖家的人。
可是爹爹也没说外祖家没人,问起时,只说他们失踪了。
“你外祖那一代,正值天下大乱,天下一乱,户籍就乱,指不定你外祖家是从哪里迁来的呢!”朱弦小声道。
这些池棠还真都说不清楚。
不过她不清楚,总有人清楚。
池棠放下墨条,拢起掌心朝外大喊了一声:“何叔叔——”
心中默数三下,就听到了何必的声音:“喊这么大声干什么?我是暗卫啊!暗卫你懂不懂?暗卫是见不得光的,你这样喊破我的存在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不是我危险?是你危险啊!你暴露了自己的底牌!本来我们暗卫就是要出其不意、趁人不备,你这样我们的优势还有吗?”
第一轮质问过后,何必才出现在庭院中。
庭院里足有二十几个女孩儿,大多数人只随随便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继续低下头干自己的事了。
只有媚娘见了他突然站起来,幽幽瞪了他一眼,扭身跑开了。
何必不巧看到了她的眼神,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又忙摇头甩开,笑眯眯跑到池棠窗前,先向朱弦拜了拜,殷勤道:“朱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谁知这么寻常的一声问候,却惹来朱姑娘红着脸一记怒瞪:“关你什么事!”
何必委屈地撇了撇嘴,转向最温柔可亲的池小姑娘,抱怨道:“有什么急事非要喊我过来?你这儿是内宅,我过来多不合适,要是——”
“何叔叔,你知道我外祖家吗?”池棠打断他问道。
第454章 努力养家的池长庭
池棠记得父亲提过,当年阿娘出嫁时,是何叔叔作为娘家人送的嫁。
这应该是很亲近的关系了。
尽管爹爹和何叔叔平时没什么交流,提起对方也都是一脸不屑,但池棠相信他们感情应该挺好的。
不然怎么就何叔叔一个男人可以随意出入后宅?
所以池棠觉得除了爹爹,要是还有人知道她娘的身世,应该就是何叔叔了。
然而何必听完她的话,一脸茫然:“什么?我不知道啊!你还有外祖?你娘不是孤女吗?这事得问你爹去,我哪知道?哦对,你爹不在家,那你晚点再问呗,很急吗?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找回来?”
“不用了!”池棠忙道,“不急不急,就是想起来问一下!”
何必“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爹娘的婚书上写着陈留唐氏,但她在京城是一个人,也没见她拜祭过亲人——”突然同情地看了池棠一眼,“她可能是被家人抛弃了。”
池棠愣了愣,问道:“为、为什么啊?”神色有点委屈。
朱弦皱眉将何必踹了出去,怒道:“没根没据的事,你也敢在棠棠面前乱说!”
何必倒是没被她踹到,身子飞出,抱着柱子卷了回来,也一脸委屈:“我没乱说啊!唐姐姐那个身子,请医用药都很费钱,池长庭当初为了给她治病,都沦落到去当赏金猎人了!要不我怎么会被抓到?后来池家老夫人说只要他考上状元,就出钱给唐姐姐看病,他又去考了状元,后面看上了御医,又卖身给齐国公,就这么搞,唐姐姐还是去了,这要是放在一般人家,能受得了吗?养不起就丢掉不是很正常?我就是家里养不起丢掉的……”
池棠眼眶一红:“何叔叔,你好可怜……”
“呃……也没那么可怜,师父也对我很好,”何必挠挠头,想了想,又道,“你看你娘,虽然被家人抛弃了,但是你爹不是对她挺好,这叫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读书少,不太会说,总之你别想太多了,有没有外祖不都长这么大了?”
池棠也不瞒他:“何叔叔,你觉得我娘会跟唐门有关系吗?”
何必惊讶看她:“你脑子坏了吧?这是想到的?”
池棠看向朱弦。
何必忽觉浑身一冷,忙道:“我还要去巡逻,先走一步——”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朱弦冷哼一声,松了拳头。
转头同红了眼睛的小姑娘对视片刻,笑道:“我还以为你爹是天之骄子,没想到也有落魄的时候。”
池棠愣了愣,摇头道:“爹爹不落魄啊,他只是很努力地养家,以前是,现在也是。”
“现在?”朱弦不解。
池棠正色道:“是!爹爹要出将入相,给我做靠山!”又看了朱弦一眼,“现在还有你!”
朱弦别开脸,嘟囔道:“那这个养家有点厉害……”
这时,外面小丫头跑进来回禀道:“阿郎回来了!”
池棠将桌上东西收拾了一下,从屋里走出。
出门时,脚步一顿,问朱弦:“我要去找爹爹,师叔一起去吗?”
朱弦脸色一变,断然拒绝:“我不去,我还要睡觉!”
说罢,生怕池棠强拉她去似的,匆匆逃回房去了。
池棠看得惊奇。
这么大的反应,就好像见了爹爹就不能睡觉似的……
……
池棠到书房的时候,已经快午时了。
进了屋,池长庭正坐在书案前,案上铺满了一张张纸,他正低头细细看着。
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你师叔呢?”
池棠实话实说:“师叔说要睡觉。”
池长庭笑了笑,重新低下头看桌上的东西,口中寻常问道:“找我什么事?”
池棠低头看了一眼手里厚厚的信封,叹道:“我收到了太子殿下的信,殿下在信里写了很多军事上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机密,怕被人看到,又不想烧掉,要不拿来让爹爹保管吧?”
池长庭抬起头,愕然失笑:“太子说了什么要紧事?”
这孩子也太乖了,居然主动上交太子的来信?
不知道太子得知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小姑娘顿时面色机警地跑到他身边,小声道:“说了北征的事。”
池长庭哈哈笑道:“他倒是什么都告诉你!”
池棠抿唇一笑,道:“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看到信,回想了一下。
爹爹到回乐后,那叫一个动作频频,绝不是待几天就走的意思。
除匪患,捉细作,震慑突厥,扫清粮道,现在看来,似乎都是在为北征做准备。
池长庭点头道:“其实早在延安郡第一次大捷时,我就同太子通过信了,朔方数万大军既然落在我头上,就不会再让出去,”他勾了勾唇,“这一趟该有的军功,我都要拿下!”
“放心,爹爹不打没把握的仗,东宫那边,三十万大军的调兵令已经发出,军械战马齐备,关内粮食已熟,如今沈姑娘又送来马匹和粮草,只等秋收过后,就可以发兵了!”
池棠“嗯”了一声,道:“今年秋社是八月二十。”
秋社日是秋收结束的标志,出征之日,就在八月二十之后。
“我本来也想过将你先送回京城,但是太子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京城未必比回乐安全。”池长庭道。
池棠弯眸一笑,道:“殿下也跟我说了,等他安排好一切,就亲自来回乐犒赏三军,接我们回京!”
池长庭轻哼道:“他没跟我说。”
军情也拿来哄小姑娘开心,真是……还行吧!
“爹爹,那你是准备北征回来后再去七凤谷提亲吗?”
话题切换得让人猝不及防,池长庭也愣了一愣。
他还完全没准备好跟女儿聊这个。
可他女儿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问完那一句,立即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不由分说地摊开在他面前,直接把他桌上原本铺着的东西给挡了。
“这些都是今年的黄道吉日,爹爹你看看,哪个日子合适?”池棠兴致勃勃地问。
第455章 让你师叔过来一下
池长庭扫了一眼,抄起糊她脸上:“要你多事!”
池棠扒下脸上的纸,正色道:“爹爹,你要抓紧点,不然师叔会被人抢走的!”
池长庭懒洋洋道:“你以为皇帝还有心思想美人?”
池棠神色更严肃了:“我说的不是皇帝,是杜二郎!”
池长庭眉心一跳:“谁?”
“杜二郎!杜壑啊!”池棠愁死了,“你还不知道吧?杜壑和师叔七八年前就认识了,比你可早多了,当年……红蔷薇……”
池长庭静静地听完,道:“我知道了。”
就这?
“你知道什么了?”池棠揪着他的袖角追问,“你不会是想知难而退吧?”
池长庭嗤笑一声,睨着她道:“什么难?”
自信是件好事。
池棠放心地拍了拍被她揪皱的袖角,问道:“爹爹怎么打算呢?”
池长庭沉默片刻,低声道:“总要先跟你娘说一声……”
池棠有些不安:“我没想到这些……”
好像曾经听谁说过,如果男主人要续娶,原配的子女都要出来维护下生母的地位?
她是不是太不为阿娘着想了……
可是阿娘的地位一直以来都太稳固,她完全没有过需要维护的想法。
包括现在——
“这是我该想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池长庭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心中却是苦笑。
原本是想回京祭坟之后再按部就班,没想到一时没忍住……
现在种种不宜还真是咎由自取。
池棠被拍得头直往下冲,正要皱眉抗议,不小心看到了他摊在书案上的东西。
“咦?这是……?”池棠拿起一张细看。
“是这次捉到的唐门弟子的口供,”池长庭道,“他们这次出来,是奉命寻找唐门令,就是他们门派掌门的一个信物,据说前任掌门死后遗失了,现在谁要是能找回去,谁就是下一任掌门。”
“他们选掌门这么草率的吗?”池棠惊叹道。
池长庭笑了笑,道:“虽然听起来有点草率,但这些口供比对下来,应该是事实了。”
“那他们要找掌门令,为什么要通敌呢?”池棠问道。
池长庭沉吟片刻,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等等!”池棠喊了一声,“噔噔噔”跑开,没过多久,拿着茶壶和茶盏跑了回来。
倒上一盏。
“爹爹喝茶!”
随后捧着脸靠在书案上,眼巴巴看着他:“可以说了!”
池长庭哈哈一笑,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放下后,开口却是先问:“唐门的情况你知道没?”
池棠点头:“都知道了,师叔跟我说了将近半个时辰!”
池长庭“嗯”了一声,道:“唐门弟子众多,人一多就会分党派,争权夺利,唐门中究竟分了多少派我们外人也不知道,但是这次抓到的多是大长老唐雄手下的派系;”
“江湖人称,唐门独来独往,不与外人接触,其实不然,唐雄就与朝廷中人有所勾结!”
池棠倒抽一口冷气,忙问:“他勾结了谁?”
这次唐门弟子都是从灵武世家家里抓到的,她还以为唐门就是勾结了某个或某几个灵武郡世家,结果是朝廷中人?!
池长庭淡淡一笑:“这人你也认得!”
“不会是韦乐吧?”池棠一下子就想到了灵武郡的最高长官。
池长庭笑着摇头,也不卖关子了:“是姚无忌!”
“姚无忌不是死了吗?”池棠一想起这个人就起鸡皮疙瘩。
姚无忌倒是死得很快,但姚无忌的爪牙就跟抓不光似的。
“唐雄早在二十年前就同姚无忌有来往了,具体借姚无忌的势力得了什么好处我们也不得而知,不过当初我们刚进京时,姚伯章拿出的那只假如意环应该跟唐雄有关。”
池棠突然暴跳起来,双目圆睁:“是他!一定是他!”
池长庭见她面目狰狞,忙将她拉着坐下:“什么是他?”
池棠攥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一直想不通爹爹武功那么高,又不是以一敌众,为什么会被苏瑾伏击杀死,一定是这个姓唐的用了暗器和毒药!”
池长庭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脸,柔声道:“这些事不要想了,唐雄通敌卖国,反正我们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池棠脸色松了一些,问道:“姚无忌死了,他怎么又去通敌卖国了?”
池长庭面色一凛,道:“据唐门弟子招供,唐雄可能又搭上了一条线,这次寻找唐门令,就有朝廷的人帮忙,作为回报,唐雄让手下的弟子帮着做了不少事,比如七夕暴动,比如给突厥人通风报信。”
“爹爹,我们一定不能放过他!”池棠义愤填膺。
“那当然!”池长庭生怕女儿又狰狞起来,急忙应下,又说了许多已经布置的安排,池棠的脸色才渐渐好转。
说着,就到了午时,池长庭特意将女儿留下一起吃饭,很是殷勤关爱了一番,终于见到小姑娘又甜甜软软起来,才放下心来。
吃完饭,池棠问道:“爹爹,那太子殿下给我的信要不要交给你保管?”
池长庭笑道:“你现在是太子妃了,来往信件本来就不能外传,自己门户严守起来,不必特意交给我保管了。”
“那好吧……”池棠一边收起信,一边皱着眉思考怎么严守门户。
正告辞要走,又被池长庭喊住。
“让你师叔过来一下,我有话跟她说——”池长庭淡淡道。
……
“我不去!”朱弦抱紧了被子,满身拒绝。
“爹爹说要跟你聊聊你的猫儿。”池棠解释道。
“猫儿有什么好聊的?”朱弦不信。
今天早上要不是天亮了他还不肯放她走呢!谁知道是不是拿猫儿骗她过去?
“爹爹说,上回你说想把猫儿带下山,得要好好商量下怎么安置。”池棠道。
朱弦眉头一皱。
她说过想把猫儿带下山?怎么没印象了?
“你去跟你爹说,我改主意了,猫儿下山会吓到人,还是在山上待着吧!就这样,我再睡会儿!”说罢,直接蒙头不理人了。
池棠无奈,只好派人去给池长庭传话。
池长庭听罢,微微一笑,道:“明天初一,让太子妃和朱姑娘准备一下,我们去玄武庙上香!”
第456章 追捕唐雄
八月初一,是朔方节度使池长庭到治所的第一个初一。
为祭死难将士与百姓,池长庭携女及治内官吏亲自登玄武观上香点灯。
按照身份次序,是池棠先,其次郭雍,池长庭反而排第三。
郭雍下来后,径直站到了池棠身边来。
池棠意外地瞥了他一眼,问道:“世子找我有事?”
“马上到中秋了。”郭雍道。
然后呢?池棠疑惑看他。
他侧过脸对上她的目光,忽而眸光柔软一笑:“我在想……要不要回武威郡。”
池棠惊讶道:“中秋你不回去?”
郭雍看了一眼她身旁帷帽遮面的朱弦,含蓄地说:“我爹让我自便。”
池棠恍然大悟。
朝廷的调兵令里肯定包括最近且最精锐的河西军,郭雍现在回去,用不了多久又得回来,来来回回是有点折腾。
“你希望我留下吗?”他忽然认真地看着她。
池棠也认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郭雍脸色顿时一变,正要说什么,瞥见池长庭走过来,便朝他颔首示意,沉着脸走开了。
池长庭刚刚站定,突然从身上掉下一件东西。
朱弦那是什么身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将那东西捞在了手里。
定睛一看,是玉佩。
“帮我系回去。”池长庭道,语气十分寻常。
“自己不会系吗?”朱弦嘀咕了一声,还是走上前,将玉佩系回他腰间。
一时间,众人侧目。
池棠啧啧两声,小声道:“装得一点都不像!”
池长庭轻咳一声,问道:“郭雍跟你说什么了?”
“问我他中秋要不要回去。”池棠老实回答。
“你怎么说的?”池长庭又问。
“我还没来得及说呢!爹爹就来了!”池棠道。
“哦?”
池长庭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个字,池棠便乖巧地主动交代了:“我觉得,当然应该回去了,之前不是说过,芦子关战事结束,河西军就该回去了?就算——”顿了顿,有些话还不太适合这个场合说。
就算朝廷还要调河西军,可是现在调兵令还没公开,算是军事机密,郭雍留下岂不是引人猜疑?
“反正,于情于理都应该回去!”
池长庭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你说得对!”
女儿真是太乖太可爱了!
这么公事公办的态度,难怪郭雍气成那样。
仿佛又过了一把当年气太子殿下的瘾!
……
虽然郭雍问了,池棠也答了,但接下来的几天,并没有看到他有离开的意思。
“他是舍不得我们棠棠不想走呢!”朱弦笑道。
池棠眉头一皱:“身为将帅,怎么可以这么随性?”
她那么想念太子殿下,都没有要回京城!
“哎呀,棠棠啊……你是要气死郭世子啊!”朱弦搂着她笑得东倒西歪,末了又捧起她的脸端详了一会儿,笑道,“我们棠棠真是长大了,都被太子定下了,还有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思慕!”
池棠顿时红了脸,拍开她的手:“别胡说,郭世子才没有……”
其实她也不知道有没有,郭雍又没说什么。
不过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池棠推开身上的美人,肃容起身。
不行!她要去催郭雍回家!
一鼓作气走到内院门,却意外看到了春曦。
春曦衣发微乱,神色焦灼,正拉着看门的仆妇着急说着什么,看到池棠的一瞬,眼泪夺眶而出,“噗通”跪了下来。
“姑娘,秋光、秋光她不见了——”
……
不怪春曦这么着急,秋光已经失踪五天了。
“她平常一直闷在家里,连房门都不出,那天说想去玄武观看看,我就答应了……这阵事情多,我没陪她一起……出去就没再回来……”
“报官了吗?”池棠皱眉问道。
“昨天报了,杜县令派人……都没有发现,我才斗胆来这里……并非想惊扰太子妃——”她说着,抬起头看池棠。
五天前,正是初一。
那天郭雍也去了玄武观。
池棠抿了抿唇,道:“你先回去!”
春曦不敢多话,喏喏告退。
池棠看着她离开后,问道:“去看看郭县主在不在?”
郭雍是什么身份?春曦和秋光又是什么身份?她断不可能当着春曦的面把郭雍喊来问话。
只能先问问郭凉。
郭凉一般不在府里。
大约是对杜壑死心了,郭凉这阵天天出城,到黄昏才回来,沉迷于巡城不能自拔。
现在连中午都没到,正常郭凉是不在的。
然而侍女奉命出去,没多久就带了郭凉回来。
郭凉大步入内,神色微凝,一身铠甲还没换下。
“出什么事了?”池棠心中一紧。
看郭凉的样子,分明从城外匆匆赶回。
“我刚刚听说,陶姑娘失踪了!”郭凉道。
她听到消息赶回,一进门,就遇上池棠派人来请。
“七天前,我和哥哥在玄武观外遇见过陶姑娘,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她回来是想问一问郭雍,事后有没有再见过秋光。
秋光身份再卑微,也是郭雍的救命恩人,她不能坐视不理。
“去请世子!”池棠吩咐道。
然而,原本不在府里的郭凉请到了,在府里的郭雍却没请到。
“半个时辰前,主公收到线报,城西发现唐雄踪迹,遂与郭世子、魏少侠一同出城追捕!”来回话的是展遇。
池棠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秋光……该不会被唐雄抓去了吧?
……
出去追捕的人一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池棠渐渐不安起来,忍不住怂恿朱弦出城看看。
朱弦却断然拒绝:“我要是丢下你出城,你爹非骂死我不可!”
池棠睨着她道:“师叔可真听话!”
朱弦涨红了脸,忍了忍,瞪她一眼,道:“你不必激我,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
池棠只好转头劝何必去。
何必这一去,到天蒙蒙亮才回来,一落地就抱怨道:“会不会指路?城西是个什么鬼?出城往西能走到天荒地老好吗?我都快越过贺兰山了!黑灯瞎火在山里找了好几个时辰,还遇上一只老虎,赫!可吓死我了!还好我跑得快——”
“那你找到我爹没?”池棠问道。
第457章 贪生怕死的池长庭
何必不但找到了人,还是前后脚回来的。
相当于白跑了一趟。
不过何必不以为然,只要是比池长庭早一步到家,就算他完成任务了。
池棠也不在意,爹爹回来就好。
一夜的担忧顿时一扫而光,池棠高高兴兴跑出去迎接父亲。
廊下灯刚灭,晨雾灰蒙,乌压压进来一群人,看得不是很分明。
但是自家爹爹总是能轻易地认出来。
“爹爹!”池棠欢快地喊了一声,正要更欢快地迎上去——
“站住!”池长庭喝止了她。
池棠急收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女儿身后的朱弦,皱眉道:“你们该不会等了一晚没睡吧?”
两个女孩儿都是目光闪烁,不敢回答。
大约是当着外人的面,池长庭也没责怪什么,只是摆摆手,不悦道:“还不快回去睡!”
池棠“哦”了一声,却没有走开,一面往他身后寻找,一面问道:“抓到唐雄了吗?”
这一看,没看到疑似唐门长老的人物,倒是看到郭凉从后面走出,身旁副将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人。
“陶姑娘中了毒,能否请御医看一下?”郭凉道。
竟然被池棠大胆的猜测猜中了。
郭凉去找秋光,郭雍和爹爹去追捕唐雄,结果撞到了一起,在唐门弟子的藏身处找到了中毒昏迷的秋光。
可惜没有抓到唐雄。
事实上,连唐雄本人都没看到,只在藏身处抓到了两名唐门弟子。
至于唐雄的下落,还要审过两名弟子后才有结果。
“没想到秋光真的被唐雄抓去了……也是可怜……”池棠打着哈欠躺下。
“先别急着可怜,”朱弦一边为她盖上被子,一边嗤笑道,“回乐城离贺兰山这么远,还不知道她是怎么过去的,未必是无辜呢!”
“先把人救醒了再问……”池棠嘟囔着,抵不住困意睡着了。
等她睡醒,已经是三个时辰后了。
一问之下,秋光却还没醒。
“起初县主请了常御医,但常御医自称不擅解毒,便想去请商侍医看看——”
节度使府里有三名宫里出来的大夫,常、方两人是太医院的御医,商陆则是东宫药藏局的侍医。
论品级,商陆比不上常、方二人,但论解毒,两名御医肯定是比不上商陆的。
“商大夫怎么说?”池棠问道。
画屏眉间微蹙,道:“商侍医当时被池公请去——”
“我爹请商大夫做什么?”池棠惊得手里帕子都掉了。
“我去看看!”朱弦一阵风跑了。
……
朱弦闯进书房一看,心都凉了。
“池长庭,你……”开口语声微颤。
“你看你造的孽,连朱姑娘都吓成这样,小棠知道了不得哭晕?”商陆一边收针,一边叨叨埋怨。
池长庭神色一动,立即朝外吩咐道:“去接一下姑娘,说我没事,让她慢慢走,别摔着了!”
商陆嗤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能摔着?”
池长庭略过他的话,抬头朝朱弦安抚地笑了笑,道:“我没事,只是刚跟唐门弟子打过交道,谨慎起见,让商陆替我看看有没有遭到暗算。”
“你这哪是谨慎?就别欺负‘谨慎’这个词了!”
商陆收了最后一针,睨了他一眼。
“一回来就拉着我看诊,都看过一遍了,隔两个时辰还要复诊——对!现在是复诊,不是诊了三个时辰,别怕!”商陆对着朱弦解释道,“还有这个施针,是为引毒,但是你先给我中个毒啊,没毒我引什么?
此时此刻,商陆只恨自己读书少,找不出更犀利的词来讽刺池长庭,只能干巴巴地说:“我行医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这么怕死的!”
池长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你先别走,等会儿阿棠来了,还要你跟她解释一下。”
商陆看了一眼呆立门口痴痴望着池长庭的美人,嘀咕道:“我还是去外面待着吧!”
说着,抱着他的医箱溜了。
池长庭微微一笑,站起身,朝朱弦招手道:“过来。”
朱弦听话地朝他走去,一双眼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竹青色的家常袍子,头发简单地在脑后一束,墨色发丝垂下,披散在两肩,将面容衬得温柔俊雅,含笑的双眸也显得格外多情。
“真的没事?”朱弦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得陌生。
他伸出手,勾着她的腰肢进怀,低头笑道:“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我一个养家糊口的老男人,贪生怕死就是日常。”
“贪生怕死你还亲自出马?”朱弦睨着他道。
“正因为贪生怕死,所以要尽可能除去有威胁的人。”
朱弦轻哼道:“那我还真是看走眼了!”
他抵着她的额,眸中深浅浮动:“现在发现已经晚了。”
朱弦被他看得身子发烫,正想踮起脚吻他,却见他眸光一动,突然撤了搂她的那只手,眼中旖旎尽散。
朱弦忍不住在他腰际捏了一下。
他警告地瞥了一眼过来,旋即挪开,蹙眉朝外喊道:“跑慢点!这么大的人了!”说话时,举步迎上。
“爹爹!”池棠扑到父亲身旁,拉着他的手前后左右地打量,“真的没事吗?商大夫怎么说?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
“没有没有……”池长庭忙将商陆喊进来,耐心仔细解释保证了一遍,才哄得女儿缓了脸色。
“唐门的毒到底有多厉害?商大夫都能解吗?”池棠还是不太放心。
商陆想了想,道:“唐门以前的毒我都能解,近二十年研制的新毒就未必了,人家研制新毒要时间,我研究解毒更要时间。”
池棠变了脸色:“那这人岂不是太危险了?”
“也没那么危险,”池长庭微微一笑,“对付唐雄,以毒攻毒就可以了。”
什么毒?池棠茫然地看着他。
“我听说,前掌门有一子一女,一直没能继任掌门,其中就有唐雄的功劳,”他看向朱弦,“这次前掌门之女好像也出山了?”
“啊对!”池棠兴奋地喊道,“就是那个唐、唐……”
唐什么来着?
……
“蜀中唐家堡第十三代弟子唐菁——”
女子抱拳行礼,下拜时忽又忍不住抬起眼,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
“拜见太子殿下——”
第458章 孤要亲征
青年面南而座,白衣金簪,如隔云端,气度高华渺远,不可攀近。
唐菁第一次见到这样尊贵风流的人物,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人却意外地敏锐,她刚抬眸,便被他捕捉到了。
一眼清冷无波,却看得她下意识低下了头,心头怦怦直跳,暗暗惊叹。
一国储君,毕竟不同凡人。
他手中茶盏落下,轻磕出声,打破一时的僵冷。
“说灵武。”语声淡淡。
唐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道:“我派长老唐雄,受人指使,勾结突厥人,率心腹弟子潜入灵武郡预谋不轨,我派原应清理门户,但指使唐雄的人势力庞大……”
“谁?”太子殿下依旧语气淡淡,未有所动。
唐菁轻声说出一个称呼。
太子殿下抬眸看她:“可有证据?”
“唐雄身边有我的人!”唐菁目光灼灼道,“这次我派弟子倾巢而出,是为寻找失踪二十五年的掌门令,唐雄与那人早有勾结,出山后直奔那人治地,求助那人的势力帮忙寻找,作为回报,率其心腹弟子为那人沟通西受降城的突厥叛军,七月,唐雄收到消息,称掌门令在太子妃父女手中——”
“掌门令?”太子殿下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陡然一冷。
唐菁心中一紧,忙道:“是我派掌门信物。二十五年前,我派掌门遇难,掌门令遗失,据称落在了已故掌门外室女手中,而那名外室女,据说就是礼部尚书兼朔方节度使池长庭的原配,太子妃之母唐氏!”
李俨眉心紧蹙,沉吟不语。
唐氏的身世一直很普通,原籍陈留,后迁入京城,都有文书,也有邻里为证,没有人特别去查过。
但再往上一代,却正值朝代更迭、战乱频起的时候,许多户籍文书都找不到了。
这样说来,唐氏出身唐门,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池长庭知道吗?
“那名外室,是不是叫燕绮?”李俨问道。
唐菁吃了一惊:“殿下也知道?”
旋即醒悟过来。
当年燕绮刺杀前掌门,用的是商陆的如意环,商陆如今可不就是在东宫?
李俨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出。
闻礼紧随跟上。
这女子原是先找上闻礼,再由闻礼引见给李俨。
这次密见,也是在闻礼家中。
走出门时,李俨问道:“她要什么?”
“掌门之争,她要唐雄的命。”闻礼答道。
李俨“嗯”了一声,道:“送她去见池长庭。”
闻礼恭敬应下。
李俨忽然脚步一顿,低声道:“有关唐氏的身世,不得外传!”
唐门既然沾了通敌卖国之罪,就万万不能同池家扯上关系。
闻礼再拜应喏。
李俨正要继续朝外走,却有一名灰衣暗卫无声冒出,递上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
李俨眼神变了变,立即拆阅。
匆匆一览,目光骤缩。
“即刻召齐国公、魏县侯……及东宫诸臣丽正殿议事!”
话音未落,夺马绝尘而去——
……
齐国公匆匆赶到丽正殿外时,只见群臣云集,文武皆有,却都等在门外,神色均是茫然。
还没来得及问一声,便听见冯安招呼道:“国公来了,快请进!”
丽正殿内,太子正坐在书案后,提笔运腕,眉心紧锁,神色是少见的凝重。
左右各摆了三张书案,东宫掌启奏出令的中舍人、舍人均伏案疾书,负责传令的东宫通事舍人则侍立待命。
其中一名通事舍人就站在太子身侧。
太子原本在说些什么,看到他语声一停。
“出什么事了?”齐国公心中一沉。
李俨将面前批好的令书交给身侧的通事舍人:“即刻下达!”
通事舍人奉命匆匆离去。
李俨抬头看着齐国公,神色淡淡道:“孤欲亲征,京城就交给舅舅了!”
齐国公眼前一黑:“你说什么?”
李俨没有再重复,又一道令书送上,他一边低头批复,一边吩咐道:“凡东宫左右卫率、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左右内率调兵令,写好立即送达,京兆驻军调令则晚两个时辰送出!”
齐国公脸色大变:“殿下调走了东宫卫,若是京城有变——”
“东宫十卫,孤只带走八卫,京兆驻军也会调走,天子十二卫不动,便足以制衡,为防生变,左武卫、左金吾卫、右领军卫五品以上将领,孤都会带走——”语气一顿,吩咐道,“这一则调令加上一句,如有抗令,格杀勿论!”
齐国公听得心头一跳,把质疑的话吞了回去。
左武卫、左金吾卫、右领军卫,这三支是效忠皇帝的,以强硬手段带走五品以上将领,即便皇帝重新派任,也不足为惧。
剩下九支,有三支效忠太子,还有六支中立。
如此,京城的兵力刚刚好足够制衡。
“战马、军械——”
“随军带走!”
原定八月二十一日由池长庭发兵北征,京城这边的战马、军械都是早就备好的,连押送的人都已经定好,现在直接由太子带走,也并无不妥。
“可是关内新粮未到——”
“那就搬空长安、洛阳的粮仓!”太子殿下的语气突然浮躁起来,眼中隐隐狠戾,“没了粮食,孤看谁还敢动!”目光倏地掠向一名刚刚停笔的舍人,“拟令!关内、河东、河南所有新粮不必入仓,直接运往灵武回乐!”
齐国公回了神,问道:“长安、洛阳的存粮派谁运送?”
“萧琢!”
齐国公再次变色:“萧琢正受圣宠——”
赵王死后,陆氏已经遭到皇帝猜忌,唯有萧琢没有暴露,越发受到皇帝信重,连升三级,取代崔久成为掌拟诏书的中书舍人。
“事已至此,圣宠不要也罢!”李俨冷冷道。
语罢,有宫人抬箱入内,打开,玄甲沉沉。
李俨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抬起双臂,任宫人卫自己披甲戴胄。
“孤留下的兵力,是让你们自保的,”李俨淡淡道,“只要不流血,就让他们闹,等孤回来收拾。”
齐国公皱眉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殿下为何突然亲征?”
李俨闭目道:“灵武郡军防外泄,十万突厥兵逼近!”
齐国公大惊失色:“是谁!”
李俨睁开双眼,握住递来的陌刀,眸底血色翻涌:“无论是谁,孤都会亲手杀了他!”
第459章 只杀池长庭一人
西风薄云,半笼残阳,将偌大的太极宫分割成阴阳两色,一色血红,一色夜黑。
夜黑之色渐渐漫过甘露殿,殿内灯火陆续亮起,旋即又被宫人罩上灯罩,透出的光昏昏沉沉。
这样,才不会令病中的皇帝陛下感到刺眼。
“陛下,该用药了。”语声温和谦顺。
披衣靠在床头的皇帝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斯文俊秀的脸,眉目之间,是恰到好处的恭敬。
皇帝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刚要开口,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咳声中的暮气令殿内宫人心惊肉跳。
唯有病榻前的青年面色如旧,捧着汤药,身形一动不动。
皇帝咳完之后,问道:“七郎呢?”
“魏王殿下去了望仙殿,应该快回来了。”
皇帝接过汤药,不紧不慢地喝完,递还给青年后,又咳了两声,语声低缓道:“周仪啊,今天看到九儿没?”
周仪将药碗交给内侍,神色微黯,道:“公主还是不愿见臣。”
皇帝笑了笑,道:“她还怨你呢!这孩子怨气可真大,想必连朕也怨着呢!”
周仪温声道:“公主一向敬爱陛下,怎么会怨陛下?只怪臣没能及时救下贵妃,令公主遭逢丧母之痛,是臣愧对公主。”
“周仪,你恨朕吗?”皇帝突然问道,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周仪愣了愣,对上皇帝的目光片刻,起身,伏地跪拜,语气恭敬道:“臣祖上曾官至五品,臣父临终,惟憾不能见臣复祖上荣光,而今得陛下恩赐,臣父九泉之下,可瞑目矣!”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开始咳嗽。
周仪爬起身,为他顺着背脊。
皇帝缓过之后,笑道:“五品算得了什么?你去司农寺吧!如今都盯着关内道的几个粮仓,好好干,干出点成绩来,朕给你封爵,等到九儿母孝过后大婚,也光彩一些!”
周仪眸光一亮,再次伏地大拜:“臣,谢陛下恩典!”
皇帝笑了笑,道:“你看那杜壑,出身世家、考了榜眼又如何?太子能给他的,也不过区区县令罢了!”
话音落时,殿门突然打开,推门声仓促突兀。
皇帝刚刚脸色一沉,便见心腹内侍李良辅疾步走来,神色凝重。
“何事?”皇帝也是心中一紧。
李良辅犹豫地看了周仪一眼。
“但说无妨。”皇帝道。
李良辅这才近前低声道:“东宫紧急调兵——”
皇帝面色瞬变,一口气没提上来,捂着胸口朝后倒去。
“陛下!”周仪冲上前扶住。
李良辅吓得满头冷汗,赶紧把后半句说完:“是太子要亲征!”
皇帝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说什么?”
李良辅道:“太子要亲征突厥,东宫禁卫都要带走,听说连夜召集,天亮就出发!”
“亲征突厥?”皇帝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声,随后哈哈一笑,“亲征突厥?他居然要去亲征突厥?果然已经视这天下为囊中之物了?竟如此心系家国!哈哈哈……”
原以为调走池长庭是斩断太子一臂,没想到这几个月几乎被这逆子架空了。
他都做好了被逼宫退位的准备,太子居然要跑去亲征突厥?
可真是他的好儿子!
皇帝正觉精神大振,想起身琢磨下接下来的安排,刚刚挣起,忽觉眼眩头痛,摔回床上。
“快请御医!”
殿内慌乱疾走。
一个时辰后,才安静下来。
前来探病的重臣和后妃都被请了回去,甘露殿病榻前,只留了蜀王李代、魏王李修及驸马都尉周仪。
“听闻太子要亲征突厥,朕又身体不济,你兄弟二人于朝政上要多上点心。”皇帝闭着眼睛缓缓道。
李代拜道:“儿定竭尽所能,为父皇分忧!”
李修握着皇帝的手道:“父皇春秋正盛,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儿一定觅得名医,治好父皇的头疾!”
皇帝睁开眼,眼神恍惚了一下,叹道:“太子说明镜是黔王余孽,朕至今也没功夫去查证,且不论真假,明镜献上的药,是确确实实有效的。”
周仪抬起头,轻声道:“精通丹药之术的道人,臣也认得一个——”
……
因皇帝突发头疾,周仪在宫中留了一宿,次日照常进衙署,到黄昏下衙还家。
此时,太子已经率军离开了京城,留下的几道皇太子令惊得满朝措手不及,但闹了一个白天,也渐渐消停下来。
周仪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崇仁坊的新宅走去。
走了好几千人,街道上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
秋风扫过,连一片落叶也不肯留下。
到了新宅门口,下马,进门,一路仆从相迎。
周仪径直进了书房,屋内,一人闲坐喝茶,白衣清雅,卓然出尘。
见到周仪进来,那人抬眉浅笑,语声真挚:“恭喜周郎高升!”
周仪撩袍坐下,淡淡道:“我已向皇帝举荐安道人。”
皇帝虽然没有当场下令召见,但也足见心动。
太子离京这样的好机会,怎能被头疾拖累?
“辛苦周郎了!”那人抬壶斟茶,亲手奉上,仿佛他才是主人。
周仪接过茶盏,却放回了桌上,问道:“你想要什么?”
那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和你想得一样。”
“为姚无忌报仇?”周仪问道。
那人微微一笑,道:“虽然姚无忌待我并无半点为父之慈,但人都死了,我既有余力,就顺手替他报个仇吧!”
周仪眉心一皱,道:“与姚无忌之死有关的,可不止皇帝一人。”
擒获姚无忌的,是太子;直接动手杀死姚无忌的,是池长庭。
那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太子离京,是不是你干的?”
那人摇头失笑:“我哪有这本事?不过是意外之喜。”
“灵武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周仪追问道。
“池长庭要死了——”
周仪猛然起身,朝他扑去,却被握住手腕,轻而易举拦下。
“秦归!”周仪目眦欲裂。
秦归轻轻一推,将他摔回座上,起身拍了拍衣角折痕,冲他微微一笑,道:“周郎放心,我只杀池长庭一人,绝不殃及无辜。”
那个小姑娘,他怎么舍得?
第460章 不要和我抢世子
京城的动静还没来得及传到回乐,回乐的朔方节度使府中,虽然大人忙碌,小姑娘们还是整体悠闲的。
晨起时,池棠随口问了一下秋光的情况。
“今天早上商大夫诊过之后,说是毒基本清了,再吃三天药就可以了。”画屏答道。
池棠点点头,没说什么。
秋光被救回后,一直留在池府。
也不完全是郭氏兄妹的面子,主要是因为秋光同唐雄一起待了那么多天,想从她口中问出点线索来。
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问出什么。
池棠没想法,夏辉却很有想法:“毒清了,是不是可以走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画屏无奈地笑了笑,道:“我就是心疼春曦,商行里已经够忙了,还要两头跑照顾她。”
夏辉嗤笑道:“郭县主不是派了人照顾她吗?还怕郭县主的人照顾不好?她陶秋光什么时候这么金贵了?”
“那倒不是,”画屏眉间微微一蹙,压低声音道,“是因为秋光被退婚了,春曦担心她想不开,这几日特意陪着她。”
“秋光定亲了?”池棠有点意外。
秋光不是喜欢郭雍吗?
“上个月定下的,”画屏脸色不太好看,“是沈记隔壁商行管事的儿子,也是外乡来的,都交换庚帖了,这回听说秋光失踪七天回来,硬是要退婚,还到处嚷嚷,说秋光——”她气得一个急呼吸,才重新开口,“还是沈姑娘亲自出面,才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婚也就退了。”
一众女孩儿都听得义愤填膺。
只有池棠没听懂:“说秋光什么?”
“说她失贞啊!”媚娘气得拍案而起,“我要告诉朱姑娘去!让朱姑娘去揍他们!”
池棠忙拉住她:“师叔还没睡醒呢!你现在去告诉她,她肯定先揍你!”
媚娘悻悻坐了回来,不甘心地说:“难道就这么算了?”
夏辉冷笑道:“春曦一贯这么眼瞎!”
“知人知面不知心。”画屏叹了一声。
池棠想了想,起身道:“我去看看她们!”
秋光会不会想不开她不知道,春曦肯定有点想不开。
上个月定亲,大约是为断秋光的念头。
春曦为了秋光,还真是操碎了心。
平时也就罢了,这个关头,她真的有点担心春曦。
“今日商行里可还忙?”池棠问道。
问也就是随便一问,沈记商行最近一定忙疯了。
沈知春要将七成家业献出,其中涉及了庞大的清点工作,春曦身为回乐这边的管事,怎么可能不忙?看她眼下一片青黑就知道了。
春曦无奈地笑了笑,道:“正想同姑娘说,最近商行里太忙了,我两头跑怕顾不上来,因此想将秋光接回去,好就近照顾。”
合情合理,池棠便点了头。
头刚点下去,便听见秋光喊她:“太子妃!”
转头一看,原本病恹恹躺着的秋光不知什么时候挣扎撑起身来,整个人苍白单薄,我见犹怜。
但说出的话却让人一点都怜不起来。
“太子妃……你已经是太子妃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跟我抢世子?”目光既脆弱又倔强。
屋内静了片刻。
“啪——”
春曦一掌掴在她脸上,气得浑身发抖:“陶秋光!你昏头了吗?”
这一掌打得很实在,将秋光的目光都打散了。
她失焦地看着春曦,脸上迅速泛红肿起。
“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她轻声说了一句,突然捂脸大哭,“你们都不要我了,是不是!”
“陶姑娘怎么了?”门口传来问声。
转头一看,郭凉正皱眉看着秋光。
春曦别过头,擦了擦眼泪,转回向郭凉行了一礼,道:“多谢县主这几日对秋光的照顾,今天商大夫说她的毒已经清了,我正同太子妃说想带她回家。”
郭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脸紧绷明显不悦的池太子妃,忽然笑了笑,道:“我也正想找太子妃告假回家呢!”
池棠讶异道:“你要回家?”
没条件留下的郭雍不肯走,奉令在身的郭凉反而要走?
郭凉点头笑道:“过完中秋就回来,公务在身,可不敢忘!”看了秋光一眼,道,“陶姑娘虽然毒已经清了,可身子还虚弱着,我想带她去王府将养一阵,不知合不合适?”
池棠哪知道合不合适?
“她和逃犯接触过,能不能离开这里还得问过我爹,至于出了节度使府,你们想带她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日后不要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池棠没再看秋光,掸掸袖子走了。
她堂堂太子妃,也是有脾气的!
刚走出门,郭凉就追了上来。
“陶姑娘冒犯太子妃了?”郭凉问道。
池棠冷冷地“嗯”了一声。
她身边的侍女倒是想说,可这话也不好说出口。
郭凉叹了一声,道:“这陶姑娘看着挺可怜的,又救过哥哥的命,可不知怎么,总是叫人喜欢不起来,这回我救了她,再帮她养好身子,就算是替哥哥还了这份恩情。”
池棠听她这么一说,脸就绷不起来了,只是还带着气嘟囔道:“人家要的可不是你这样的还呢!”
郭凉笑了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可哥哥没那意思。”
池棠不想再说秋光了,拉着她的手神秘兮兮地问道:“陶秋光失踪的事,是不是杜县令特意到城外告诉你的?”
陶秋光失踪,应该只有春曦和县衙的人清楚。
当然街坊邻居可能也知道点,可他们也不会特意去告诉郭凉。
郭凉却摇了摇头,道:“是县衙的人说的。”
池棠一愣,杜壑没有亲自说啊……
“杜二郎初到回乐,刑傅氏、剿山匪,整个灵武郡最难啃的两块,他眼也不眨地啃了下来,何等果决,这样果决的人,至今没有半分表示,什么意思我还不懂吗?”郭凉淡淡笑道。
池棠沉默片刻,道:“走的时候把你哥带上……”
和郭凉说完话不足一个时辰,郭雍就找上了她。
池棠原以为他是来道别的,还甚是感慨。
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了一个很让人讨厌的问题:“陶姑娘怎么得罪我们太子妃了?”
第461章 如何对付池长庭
“陶姑娘怎么得罪我们太子妃了?”
郭雍勾着唇,神色似笑非笑,手里还拿着池棠刚刚放飞起来的纸鸢。
“得罪?”夏辉先炸了,“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罪我们太子妃?她那是冒犯!”
郭雍从善如流地改口:“她怎么冒犯我们太子妃了?”
夏辉冷笑:“世子怎么不去问她们?”
郭雍笑了笑,看着池棠道:“陶姑娘说她得罪了太子妃,太子妃要赶她走呢!”
池太子妃终于将目光从纸鸢身上移开,抬起眼睛,阴恻恻地看着郭雍。
郭雍忙道:“我没信她啊,我这不是来问你吗?”
池棠仍旧阴恻恻地看着他,语气森森道:“有话说话,为什么要抓我的纸鸢!”
她放了两刻钟才飞起来的纸鸢!
一眨眼的功夫就被他抓下来了!
郭雍一愣,看看手里的纸鸢,又看看池棠,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池棠连吸两口气,用力缓和情绪。
不生气不生气!
为了纸鸢生气太幼稚了!只会让人笑话!
“别生气别生气哈哈哈……”郭雍笑得停不下来,“还你还你哈哈哈,要不要帮你再放起来?”
池棠板着脸夺过纸鸢,交给夏辉,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跟世子说几句话!”
人都离开了,郭雍还在笑:“怎么不放了?放纸鸢我很在行的!”
池棠调整了下表情,冷冷淡淡地说:“你不是要问陶秋光哪里冒犯我吗?”
郭雍含笑看着她,道:“是啊,她哪里冒犯你了,我替你出气!”
池棠突然想起初来回乐被当地世家刁难时,便是他智计百出助她护她,为她出气。
心中蓦地一软,语气也冷淡不起来了:“她说让我不要跟她抢你。”
郭雍愕然,旋即失笑,不敢置信:“她真这么说?”
池棠凉凉地看着他。
郭雍又笑了一声,突然一掌拍在身旁树干上。
“贱人!”神色怒狰。
池棠忙不迭从树下逃开,一边拍头上碎叶,一边皱眉道:“没看到树下有人吗?”
郭雍看了她一眼,又笑了起来,走近抬手,似乎想要帮她拨去发上碎叶,被池棠机警地躲开了。
郭雍笑了笑,道:“你别听她乱说,我跟她都没说过几句话,小姑娘想象力挺丰富的。”
他笑吟吟看着她,神色温柔纵容,刚才那狰狞的样子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池棠沉默片刻,正色道:“郭世子,我觉得她冒犯了我,是因为她污蔑我跟你的关系,虽然我曾经救过你——”
“我喜欢你,和你救过我无关。”郭雍笑道。
起初他也以为自己想报恩,又或是沉溺于模糊记忆中那双羞怯的手。
但不是,他就是喜欢她。
一见她就欢喜,越见她越欢喜。
池棠怔怔看了他一会儿,神色更加正经起来:“谢谢世子的喜欢,但我只喜欢太子殿下!”
郭雍笑了笑,道:“还生我的气呢?再帮你把纸鸢放起来好不好?”
池棠噎了一下,道:“世子的想象力也挺丰富的!”
郭雍笑容一淡。
“我已经喜欢太子殿下五年了!”池棠郑重地说。
前世三年,今生两年,是五年没错。
“我从还没见到他就喜欢他,见到他之后更觉得这世上无人能与他相比,自从拿到太子妃册书,我每天都会翻看好几遍,能嫁给太子殿下,是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事!”
“太子殿下对我也是一样,他为了娶我,受了很多委屈,做了很多努力,虽然我暂时离开了京城,但是他每每来信,都会反复承诺,冬天之前,他一定会接我回京!”
池棠语气一顿,认真地看着他。
“我都不骗你,你也不要骗自己了!”
郭雍眸色深沉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又笑了起来,道:“明天我就和阿凉一起回武威了——”
池棠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厮终于肯走了……
“中秋过后,大军直接在关外集合,我不会再来回乐,”他忽然轻叹,“池小棠,今日一别,当后会无期……”
“怎么会?”池棠不假思索地说,“我和殿下大婚,你不得进京庆贺?”
郭雍瞪了她一会儿,拂袖而去。
池棠正觉一阵轻松,突然,身后有人语气凉凉道:“心心念念?梦寐以求?”
池棠吓了一跳,转身看到父亲,顿时羞红了脸:“爹爹,你怎么偷听!”
池长庭负手身后,眼神冷睨:“这世上无人能与他相比?”
池棠羞得埋头抱住他胳膊嘟囔:“这种场合提爹爹也不合适啊……”
……
八月十二,郭氏兄妹率军离开回乐。
至于有没有带上秋光,池棠就没再留意了。
一转眼,便迎来了中秋。
今年的中秋,是池棠迄今为止过得最热闹的一个中秋。
因是家宴,男女并未分席,宴厅内坐得满满。
池长庭在上首主位,举杯颂祝酒辞,声色灼灼,风仪朗朗。
他的左手边依次是魏少游、朱弦、李式、戚兰和何必,右手边则是池棠、杜壑、画屏、夏辉和媚娘。
祝酒辞罢,众人同饮,恰笙歌起,夜宴伊始。
池棠喝了两杯,觉得浑身暖融融的,说不出的高兴,心中一动,便招来侍女悄声吩咐了两句。
这点动作怎么瞒得过池长庭?
侍女还没离开,就见他转头看了过来,目光询问。
池棠“嘿嘿”一笑,起身施礼道:“愿献一曲,为爹爹助兴!”
琵琶入怀轻拢,绣着娇稚桂花花瓣的袖口略褪,指尖一拨,弦动音起,绵软如吴侬语。
曲声中,魏少游含笑起身,向池长庭敬酒。
酒盏送至唇边,还未饮下,变故发生了——
“啪!”
杯碎,酒洒。
人毫无预兆地向前仆倒。
“魏师兄!”
离他最近的朱弦疾冲过去扶住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魏少游身上时——
“啪!”
又一声惊碎。
池棠反射性望去,瞳孔急剧放大——
……
“唐门有机关、毒药、暗器三宗,唐雄最擅长的是机关,但毒药和暗器也不会太过逊色——”
“他会如何对付池长庭?”李俨负手西望,枯草平野,明月远山。
“去年新制奇毒,名,桃花七日醉——”
第462章 已经出事了
“桃花七日醉……”
池棠不自觉低声喃喃,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床上的父亲。
上一次见到他这样双眸紧闭、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是前世兴和十三年的十月二十三。
唐门弟子继续说道:“……是去年新制的毒药,吸入时有桃花香,中毒后没有任何症状,但是七日内不能沾酒,沾酒就会毒发——”
“毒发会如何?”朱弦问道。
“起初如同醉死,七日内没有解药,便会真正死去。”
屋内寂默。
“能解吗?”池棠问商陆。
商陆神色凝重摇头。
新制的毒,他一时也无解。
朱弦拔剑指向唐门弟子:“解药呢?”
那名弟子突然诡异一笑:“大长老说,想要解药,让池长庭的女儿去青铜寨——”
池棠目光骤缩。
“啪!”
剑身拍在那名弟子脸上,鲜血淋漓,他却咬牙没有喊出声。
“解药!”朱弦冷冷道。
眉心压重,血珠渗出。
那弟子却并非怕死之人,甚至还笑了出来:“我没有解药,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解药在大长老手里,只要池长庭的女儿上山,他就给你们解药。“
“他要我去干什么?”池棠转身问道。
父亲倒下后,商陆诊出毒素,杜壑便去提审先前抓获的唐门弟子。
这名弟子主动站出来,说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毒。
原来是为传达唐雄的话。
原来早有预谋。
唐门弟子笑道:“你去了就知——”
话音戛然而止,青衣突然捂住了她的眼睛。
血腥味散开,那名弟子濒死的惨叫声中终于有了恐惧。
“我去青铜寨!”朱弦收剑道。
池棠忙拉下青衣的手,却只看到一片朱红衣角消失在门外。
“姑娘不能去!”展遇拦在门口,“你去了唐雄也未必给解药,朱姑娘去抓到他也是一样!”
池棠点头道:“我不去,暗卫去!”
她去了也是受制于人,解药对方想给就给,不想给她也没办法。
而且就算去换到了解药,爹爹也还是会为了她再次犯险。
“所有暗卫都去,把青铜寨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唐雄!”
门外风声簌簌,数道极淡的影子在空中掠过。
池棠突然心中一动,急声喊道:“何叔叔!”
门外身影一闪,何必到了眼前,皱眉问道:“什么事?”
“你去武威王府报信,请郭世子和郭县主回援!”池棠道。
爹爹突然倒下,展遇和李式迅速关紧了节度使府,以防生变。
她还没来得及想到后面会跟着什么,但是以防生变的手段越多越好!
何必听完,一声不吭消失在她眼前。
转眼,又闪了回来。
“你写封信给我,万一我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还可能有人替我把信送到。”何必道。
池棠鼻子一酸,立即吩咐送上纸笔。
杜壑看着何必拿信离开,道:“唐雄原本就有通敌之嫌,这件事背后难保没有突厥人的手笔,我们不能一味封锁消息,应传令城门乃至白池关严加防守!”
池棠点头:“取符印,我来写军令!”
军令不是谁都能写的,至少韦乐和杜壑都不行。
池棠也不行。
冒写军令,盗用符印,被人揭发出来,每一项都是重罪。
但池棠不怕,就算出了事——
不,已经出事了!
对她来说,天已经塌了!
杜壑拿了军令立即唤人送出,又道:“用人不疑,此事还应知会韦太守!”
池棠点头:“外面的事你安排就好。”
杜壑施礼告退,匆匆离开。
池棠走到床边坐下,握住父亲的手。
温热的肌肤安抚了她一些不受控制的细微情绪。
池棠从未感觉自己如此镇定。
大约是,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慌了。
眼下对她来说,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保护好爹爹,等朱师叔回来。
竭尽所能,不计一切!
李式布置完池府防卫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床边太子妃的背影。
双肩纤柔,姿态可怜,偏将背脊挺直,直得有点僵硬,显得倔强又笨拙。
李式不由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后,低声唤道:“太子妃。”
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式安慰道:“节度使府内外已经戒严,太子妃放心。”
她点头:“我放心。”
李式感觉自己没有安慰到她心上,不由惭愧。
静静站了一会儿,又道:“倘若真出了什么乱子,臣拼死也会护送太子妃和池尚书离开。”
“好!”她不假思索道。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脚步匆匆,旋即急声响起:“报太子妃!突厥大军攻破白池关,距回乐已不足五十里!”
“你说什么?”池棠霍然起身,面色煞白。
来报的是杜壑从京城带来的心腹家仆。
“杜县令命人传信白池关,信使行至半路,遇白池关将士败走……突厥大军夜袭白池关,来势凶猛,不过半个时辰,就攻破了白池关,正朝回乐逼近,太守及县令都已上了城楼——”
李式脸色大变,急道:“臣这就护送太子妃与池尚书出城!”
池棠仍旧问杜氏家仆:“杜县令怎么说?”
家仆答道:“县令只让告知太子妃,未有多言!”
池棠心中一紧。
杜壑明知她会听从他的建议,却只字不提。
那定是不建议她离开了。
“若突厥大军距离回乐已不足五十里,此时逃离,未必安全,”展遇语气沉沉道,“且主公身为朔方节度使,若被人发现临敌而逃,底下的将士也会无心守城,一旦城破,倘若突厥大军有意追杀,我们逃在路上,吉凶难卜!”
池棠抿了抿唇,问杜氏家仆:“突厥大军多少人?”
答道:“数以万计,具体兵力还在探!”
“回乐守军呢?”
展遇答道:“城外驻经略军一万八千人,除此之外,西一百八十里驻丰安军八千,东北二百里驻定远军七千!”
家仆忙道:“县令已令人向丰安、定远两地求援。”
尚可一战!
池棠点头,道:“你去回杜县令,我这里一切都好,让他好好守城!”
家仆大喜拜去。
池棠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远出门外,攀上檐角,檐上圆月将落,略显黯淡。
天,快亮了……
……
五百里外,李俨翻身上马,身后乌甲黑骑三千,肃穆如夜。
薛策拉住他的缰绳,面色焦灼:“殿下真要脱离大军急行?”
李俨“嗯”了一声,道:“暗卫留给你,若军中有变,立斩犯将!”
语罢,扬鞭冲出,没入夜色。
倘若来不及救她,纵有百万雄师,也只是废物一堆!
第463章 池棠很怕
天际隐有微光,而眼前山岭中沉沉如永夜。
暗卫首领无声比划了几个手势,灰影如鬼魅没入山岭,四面散开。
他自己也正要进山,忽然听见北面果林方向传来一声清啸。
啸声似兽,却被人用内力从很远的地方催过来。
他略作犹豫,向北面掠去。
林中昏暗,但那道朱红的身影还是十分显眼。
他停下脚步,正要出声相唤。
突然,一道影子从树梢扑下,迅捷如电,轻盈如风,准确地落到红衣女子身前。
暗卫首领乍一看,心中一惊,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猫儿——”红衣女子蹲下抱住猞猁的脖子,低声道,“帮我找一个人,拜托了……”
首领闻声皱眉。
他也听说过猞猁这种野兽十分机敏,但没听说还能帮忙找人的。
然而猞猁在她说完之后,低吼了一声,仿佛在回应她的请求。
等她起身时,猞猁绕着她走了一圈,突然朝山里窜了出去——
……
曦光如期而至,透过窗纱,温柔洒落在眼睑上,似在唤人醒来。
可池棠实在觉得太累了,趴在床边,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突然,地面一震,如闷雷炸响。
池棠惊得跳了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地。
“太子妃!”
夏辉从屋外冲进来扶住她,神色担忧,也慌张。
池棠呆呆看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向窗外。
“天亮了……”她喃喃道。
地面犹在震颤,杀喊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在耳,清晰在心。
昨晚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回到脑中。
“突厥兵攻城了吗?”池棠问道。
“应该只是在同城外驻军交战,”展遇站在门口,温声安抚道,“姑娘别怕,局势尚在预料之中。”
池棠点点头:“我不怕,”转向夏辉,吩咐道,“盛碗粥来,我要服侍爹爹用膳。”
粥很快就盛来了。
然而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并不能主动吞咽食物。
展遇只好撬开他的嘴巴,将清粥直接灌进去,再用内力催下。
灌是灌下去了,却难免有些狼狈。
池棠第七次擦去他嘴边流出的粥水时,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世人都赞他风仪无双,此番却被人欺辱至此。
怎叫人不心痛?
展遇也心中酸涩,低声劝道:“主公这里有我,姑娘去睡会儿吧?”
池棠抹去眼泪,道:“我服侍爹爹吃完就去睡!”
喂完半碗清粥,池棠并没有离去。
她握住父亲的手,轻声道:“你们出去一下,我跟爹爹说两句悄悄话,”顿了顿,“门带上。”
左右退去,屋内静悄悄,只剩她和爹爹两个人。
池棠在床边跪下,将脸贴在床沿上,拉着父亲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他的手自然落下,带着一点点熟悉的压力,就好像爹爹在抚摸自己的脑袋。
池棠眼眶一热,低声呜咽:“爹爹,阿棠好怕……”
……
一觉睡醒,已经到了午后。
池棠一边认真吃着午饭,一边听李式回禀城外战况。
“……突厥兵力比预估的要多,城外驻军不敌,已经退入城内,不过守城比攻城容易,回乐的护城河引的是黄河的水,上游堵不住,城墙也尚可……”
说到城墙时,明显底气不足。
他们都是从京城过来的,看惯了京城巍峨气派的城墙,对回乐的城墙自然看不上。
而且池棠也听父亲说过,回乐的城墙确实有些不够用。
“城墙虽然有几年没修了,但是据城门守将说,敌军要想用破坏城墙来攻城,起码也要七天,七天足够援军赶到了!”李式安慰道。
无论他说什么,太子妃都只是在认认真真吃饭,脸上没什么反应。
能吃得下也是好事,李式看着颇觉欣慰。
青衣了他一眼,沉默着上前一步,将放在远处的一道菜同池棠面前的一道调换了下位置。
池棠愣了愣,筷子停在半空。
“别只吃面前的。”青衣低声道。
池棠“嗯”了一声,夹起她刚换过来的菜,继续细嚼慢咽。
李式呆呆看了一会儿,心疼得快哭了。
这哪里是能吃得下?分明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太子妃……”李式几乎哽咽了,“有我们在,不会教太子妃受苦的……”
他见过太子殿下如何地疼她,也见过池长庭如何地宠她。
没有人要求这样一个娇娇气气的小姑娘坚强。
纵然池长庭倒下了,也还有很多人护着她。
池棠咽下碗里最后一口饭,才放下筷子,抬头严肃道:“你刚刚说的攻城守城,我有一个问题——”
她吃饭的时候,一直在默默思考李式说的战况,除此之外的话都没留意听。
“太子妃请说!”李式道。
“城墙可守七天,那城内余粮能支撑几天?城外驻军退进了城,粮草供给还够吗?”池棠皱眉问道。
李式愣了愣,道:“这方面……恐怕要问杜县令了……”
池棠犹豫了片刻,摇头道:“算了,我知道这些也没用,不用问杜县令了。”
杜壑昨晚离开后,一直没有回来,连得用的随从,也只来过一次,可见忙成什么样了。
守城的事,自有城墙上那些人拼尽全力。
但最终生死存亡,还是要看援军的速度。
最近的援军是丰安、定远两军,接着就是武威郡的河西军。
丰安、定远两支兵马不算多,且没有震得住场面的将领。
她真正等的,是郭雍的河西军。
池棠突然有些懊悔。
当初没有把郭雍赶走就好了……
也不知何叔叔到哪儿了……
……
酉时日沉,随着暮色四合,城门上挂的灯笼也一个一个亮了起来。
姑臧城守城将领正例常巡逻,目光不经意远眺,却看到了一道奇怪的身影。
“那是什么?”他自言自语道。
夜色中,一道身影绝尘而来。
从城楼上俯瞰,好似有人用笔画了一条线。
而这条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直到画到了城门前。
然后那个用身体画了一条线的人突然仆倒在地,生死不知。
没过多久,一张手书送到了守门将领手里。
将领扫了一眼,脸色大变。
“备马!去王府!”
第464章 谣言攻心
明月中天,亥时初漏。
夜始深,人方定,马蹄落如骤雨不休。
一声喝令,敲开姑臧城门。
轻骑两支,似箭离弦,穿城门而出,所过之处,吹角连营,三军惊起。
快马如飞,冷风灌进领口,遍体生寒。
郭雍咬紧牙关,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道路,睁到眼睛发酸。
若是当初厚着脸皮留下,怎会累得她字字泣血求援……
……
池棠猛然惊坐而起,耳边嘶喊声依旧,原来不是梦里。
“发生什么事了?”池棠晃着尚未完全醒来的脑袋,一边问一边爬下床。
橙子上前扶她,神色惶惶,却答不出来。
池棠无心安慰她,跌跌撞撞往外跑。
呼喊声穿墙入院,杂乱而愤怒,其中偶然夹杂着“池长庭”三字,听得池棠胆战心惊。
仿佛整个节度使府都被敌人包围了。
“青衣呢?”池棠惊惶问道。
青衣昨晚明明是睡在她屋里的。
刚问完,青衣便从外面回来了,外衫随随便便一披,看起来也是刚刚被惊醒跑出去的。
“谣传节度使弃城而逃,有将士及百姓围府!”青衣道。
池棠勃然变色:“谁传的!”
青衣摇头,道:“杜县令来了——”
……
杜壑不得不来。
他一介文官,上城墙一昼夜刚刚下来。
此时官袍上血迹斑斑,也来不及整理一番,就站到了池棠面前,可见心中焦灼。
“突厥兵择通汉语者列队城门外,齐声呼喊,称池公已弃城而逃!”
“嘭!”茶盏敲落,池棠气得浑身颤抖。
“池公中毒的事,只有韦太守、雷校尉及臣三人知晓,突厥兵临城下,池公迟迟未能露面,将士们早已生疑,如今被突厥人一挑拨,便纷纷来问!”
“外面那些是谁挑起的?”李式咬牙问道。
“都是城里的百姓,”杜壑道,“突厥兵在城外呐喊,百姓也能听到,谣言已经在城里传开,百姓们闹着要见池公,部分将领也在门外!”
“杜县令的意思是?”池棠问道。
杜壑会来这一趟,心里应该有了决断。
“臣以为,太子妃可召见众将领,告诉他们真相——”
“不行!”一直没有过问军情的展遇断然反对,“现在只是猜疑,未必有什么动作,至多再撑两天,援军就到了,要是现在让他们知道主公中毒,焉知不会有人心生异志、献城投降?”
池长庭不出现,也有震慑力。
要是没了希望,才会大乱。
“可如今这般,能撑得住两天?”李式皱眉道,“就算安抚住了将领,还有百姓,倘若有人带头强冲怎么办?”
杜壑沉默片刻,道:“倘若有人强冲,东宫内卫需得担起保护太子妃的责任!”
屋内一默。
那就是要武力镇压了。
城外强敌环伺,城里还在对百姓动刀。
分明败军之相!
池棠站起身,走到卧房门口,倚着门朝里望去。
床前的屏风暂时撤了,可以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人。
双眸紧闭,面色安然,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池棠想起去年初冬,他假装醉倒,暗中去救朱师叔那次,有金吾卫强闯入府。
那时她毫不犹豫站出来相拦。
毫不犹豫,是因为有恃无恐,因为有爹爹和殿下让她倚仗。
现在没有了倚仗,她还敢不敢?
池棠抿了抿唇,转身道:“驻军将领、世家家主,都让进来吧!”
展遇顿时拧眉。
原本持这建议的杜壑也面露犹疑。
“让他们进来,告诉他们真相,”池棠垂眸道,“我就不见他们了,你们仔细看着,那种天生反骨的,进来就不要再出去了,其余将领都是我父女所倚重的,离开的时候,每人派两名东宫内卫贴身护卫。”
谁威胁到爹爹,她就杀了谁,没有什么敢不敢的。
她素来没什么狠心肠,除非有人要害她深爱的人。
李式一愣,随即振奋道:“臣遵命!”
展遇看着她,轻轻一叹,也没再反对。
杜壑施礼应下,又问道:“外面的百姓,太子妃有什么想法?”
池棠轻声道:“让我再想想。”说罢,缓步朝外走去。
众人退到两侧,躬身相送。
走出书房,绕径转廊,一路清风明月相伴,夜色极美。
她走在长廊上,府外喧闹声掩盖了步声轻悄,侍女们沉默跟在身后,放眼望去,仿佛只有她一人前行。
耳边听到的那些喊得撕心裂肺的,是回乐城中最普通也最绝望的百姓。
她可以对将领们动手,却不知该如何对百姓们动手。
他们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
其实就算他们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也无济于事。
他们想要的是希望。
可是希望,谁不想要呢?
她比谁都想看到爹爹安然无恙地站出来。
池棠停下脚步,望着夜空。
夜空中,明月皎皎,星河黯淡。
她突然想起幼时,爹爹教她观星。
他说星移斗转,预示着世事无常。
无常,让你无法一直得意,也让你在绝望时看见一线生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因为不小心把心爱的手鞠球掉了荷塘大哭。
说完这句话,他就从身后拿出了那只手鞠球。
池棠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
爹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她一定会守住回乐城,朱师叔也一定能抓到唐雄!
……
朱弦追着猞猁已经离开青铜峡很远了。
这只猞猁是她从西受降城附近的狼山上发现的,不过是将它从猎人的陷阱里救出,一同玩耍了几日,猞猁便跟着她了。
相处至今,也不过两三个月,其实并没有什么很神奇的通人性的地方。
只是她毫无头绪,便随着猞猁四处乱窜。
眼看距离青铜峡越来越远,朱弦不由停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跟下去。
却在这时,隔着树丛,突然响起猞猁的吼声。
初时似急似怒,听得人浑身发麻,突然转为凄厉。
朱弦心中一惊,屏住呼吸,无声掠去。
月光如丝,照见树下兽身抽搐,边上一名黑衣人忿忿踢了一脚,恼怒道:“晦气!被个畜牲费了一筒梨花针!”
朱弦眼眶一热,咬紧牙关,剑尖无声送出——
第465章 虚伪的信
星河低转,昼夜将替,越近黎明时分,夜色越是浓重。
池棠回房后,就直接躺下了,但是一直没有睡着。
外面的喧闹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愈演愈烈。
哭声、火光,甚至已经能听到侍卫的拔刀声。
她终于还是睁开了眼。
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忽觉腹内抽痛,算了算,仿佛是快到小日子了。
“我想吃枣粥。”池棠轻声道。
橙子忙应声跑了出去。
池棠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一眼望见廊下灯笼残照,如染血红。
灯下,媚娘正披衣而立,泪眼盈盈,大约是吓坏了。
看到池棠开了窗,便朝这边走来。
“太子妃……”语声哽咽。
“没事,”池棠柔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媚娘擦了擦眼泪,絮絮问道:“郭世子的援军怎么还没到?武威郡很远吗?何侍卫也还没回来,他不是轻功天下第一吗?”
池棠哈哈笑道:“没有天下第一,他已经承认不如朱师叔了。”
媚娘哼道:“他是看朱姑娘貌美,说好话讨好人家!”
池棠笑得更厉害了:“何叔叔哪里知道什么貌美,每回都惹朱师叔和媚娘生气。”
媚娘扁了扁嘴,道:“他好好地回来,我就不气他了,也不再问他要花绳了……”
池棠蓦地一怔。
嘴里说着最好的结局,心里却是最坏的打算。
池棠失神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去了东屋。
东屋的窗边摆着书案。
池棠抬起袖子,往砚中添了点水,墨条轻碾,低声道:“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侍女们退到屋外,仍旧投来担忧的目光。
池棠专注地看着水色渐浓,放下墨条,铺纸择笔。
笔尖蘸墨将落时,又犹豫停住。
她要争取最好的结局,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能等到来不及了,才后悔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可这封信,她该写些什么呢?
“见字如晤,望君节哀——”才写了八个字,就停了下来。
不行,这句划掉。
说节哀,不是提醒他哀吗?
“曾梦前世,亦蒙君怜,许为侧妃……前世种种,终不如今生相知相许……”
前世的缘分,是她心里甜蜜的小秘密,他知道了会不会也觉得甜蜜美好?
还有许多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情话,再不说,也没机会了。
“自宜君一别,思君日甚,翘首惟盼相逢……可憾情深缘浅,若有来生,愿——”
笔端一停,突然心如刀绞。
若有来生……
她这已经是第二世了,还会有来生吗?
即便还有,可这一世他终究是要伤心了。
池棠抬袖拭了拭眼泪,写道:“来生之事,不可捉摸,今生缘了,切勿相念,愿君早日得聘淑女——”
笔端再次一停,怔愣片刻,泪如雨下。
不过哭了片刻,又用力抹去眼泪,换了一张纸,重新提笔。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不能浪费在哭泣上。
刚才那张写得不好。
他收到信的时候,应该刚得知她不在了,心里正伤心,她又说了许多动情的话,不是让他更难过吗?
煽情了半天,最后又说什么希望他忘了她,感觉还挺虚伪的,一点都不真诚!
那要说些什么,才会让他得知她的死讯后不那么伤心呢?
池棠犹豫了一会儿,重新下笔——
“见字如晤……殿下厚爱,铭感于心,然恨当年年幼,不识情爱……自入灵武,蒙郭郎倾心相护——”写到这里,抹了抹身上的鸡皮疙瘩。
咬咬牙,还是继续写了下去。
“虽非所愿,终有两意……”
倘若她死了,就让他以为她变心了,就让他忘了她吧……
他那么好,她实在不舍得他伤心难过,不舍得他孤孤单单,情愿他恨她厌她,重新寻一位好姑娘,爱她护她,娶她为妻——
“啪!”
泪滴纸上,迅速洇开。
池棠忙用袖子按了按,好在只是在角落上,没有糊了字迹。
难过也是没办法的,把殿下让给别人怎么能不难过?
当年阿娘临终时,也让她和爹爹不要惦记她,心里应该也是难过的吧?
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可天有不测风云,她若先走一步,怎么忍心留他一人孤零零?
如果回忆是悲伤的,那就不要回忆了。
往后余生,只愿他欢喜无忧——
角声起,陡然收笔。
抬头,惊觉曦光已透窗纱。
她咬着唇写下最后一句:“祈君长安,更无多言。”
搁笔抬头,打开了窗。
空气沁凉,仿佛还带着新鲜的血气。
池棠低头,手指虚虚抚过信纸。
纸上墨痕未干,敌人已来犯。
既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该去争取最好的结局了。
“把我床头的匣子拿来。”池棠吩咐道。
床头的匣子,装的是她离京后,太子殿下寄来的每一封信。
他的来信和她一样,没什么规律,有时是回信,有时是突然有什么事多写了一封。
她的突然有什么事多是在告状,傅氏放蛇、军粮被劫之类的;
太子殿下的突然有什么事多是军国大事,他也没个忌讳,反倒是她紧张得还给装信的匣子上了锁。
开锁,掀盖。
信件几乎装了满满一匣。
她将新写好的信细细吹干,折好,放入信封,又将信放在信匣的最上面。
想了想,抱着信匣跑进卧房,从枕边挖出太子妃册书。
忍不住又打开看了一眼,弯眸一笑,将册书放进信匣,放在最上面。
若是她今天一去不回,别人看到册书,自然知道将这只信匣交给太子殿下,他就能看到她留给他的信了!
若是好好回来了,这么一封信……一定要记得赶紧毁尸灭迹!
池棠将锁虚挂在信匣上,又将信匣放回床头。
眷恋地看了一眼,转过身——
“取太子妃礼衣——”
……
大袖连裳,九钿双佩,是太子妃的礼会之服。
她受封太子妃之后,很快就离开了,礼服还是后面送过来的。
这也是她第一回穿,端的是雍容华贵、端庄大气。
当她身着礼衣走出节度使府时,门口喧闹声陡然一停。
池棠扫了一眼,忍着腹内抽痛,傲然道:“我是太子妃,我还在回乐!”
第466章 城破
池棠登上城墙时,正逢平地日出,照得塞上秋色绚丽。
但这时谁也顾不上赏景。
突厥兵已经开始攻城了,城墙上下奔走忙碌。
“太子妃!”杜壑疾走迎上,抱拳施礼后,指责地看了李式一眼。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带太子妃来?
太危险了!
池棠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朝他同行的将领点头道:“家父的情况诸位都知道了吧?”
众将领纷纷点头,目光不一。
池棠神色从容道:“家父虽然不慎遭突厥人暗中投毒,但是他昏迷前已经有所预料,也有所布置,早在三天前,我们已经派人快马向武威郡王求援,近处的丰安军、定远军也派人去了;丰安、定远二军今日可以赶到,武威郡的援军最晚两天后也能到——”
“所以,我们只需再守两日,便能出城迎战,一雪前耻!”
说完这话,众将领脸上都露出了振奋之色,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配合她的面子。
但她今天来,也不只为鼓励两句而已。
“御医正为家父解毒,这几日家父虽然不能指挥作战,但我身为太子妃,理应与众将士共同进退——”
她说得慷慨激昂,却把韦乐和杜壑吓得脸色都变了。
“太子妃,这——”
“今日守城,将由东宫内卫轮替,我与李副率亲自督战,回乐城,我们一定能守住!”
说到这里,众将领明显真的振奋起来。
东宫内卫那是什么水平?
年轻力壮,还武艺高强,要不怎么会被派来保护太子妃?
这样一支高贵的禁卫,众将领想都没想过可以用来守城。
那简直是天降奇兵!
杜壑也将反对的话吞了回去。
回乐守军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群龙无首。
太子妃虽然不会打仗,但至少是个首,安抚军心是足够的。
这样还没完。
池棠突然抬起手。
抱了琵琶后一直躲在后面不肯出来的青衣迅速将琵琶塞到她手里。
池棠抱住琵琶,朝众将领微微一笑,道:“我既不懂兵,也不懂武,就是连擂鼓的力气也没有,便以琵琶一曲,为将士们助威!”
说罢,抱着琵琶走到城墙边。
肃立,拨弦。
起调威严庄重,杀气凛然。
是《将军令》!
池棠曾私下为父亲弹奏过《将军令》,当时被偷听的郭雍嘲笑毫无杀气,此后她一直没再弹过。
现在,她依然对这支曲子不熟。
但她无所谓!
将士们要的是她在这里。
她要的也是他们在这里!
在这里,一遍遍打退凶恶的敌人;
在这里,守住这座城池,守住节度使府中她的父亲。
指尖拨弦时,胸口如有磅礴之气急欲涌出。
她不知道什么是杀气,只知道如果她舞得了大刀,就绝不会在这里弹琵琶!
那些人!那些突厥人!
是那些人勾结唐雄!
是那些人害她父亲!
她不能亲手杀死这些人,也要站在这里亲眼看着他们被别人杀死!
日光逐渐灼烈,映照在她脸上、衣上、发上,闪闪发亮。
曲调由慢而快,如鼓声渐急,阵阵频催,每一个节拍都似鼓槌敲击在人心上,直敲得人热血沸腾。
谁也没料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能将《将军令》弹出沙场点兵的威赫与杀气。
杜壑也听得心中激荡,几步冲到战鼓前,和着曲声击响战鼓。
“弓箭!准备!”雷校尉大喊一声,不再消极防守。
底下攻城的突厥兵也发现了上面的不对劲,箭矢纷纷射向杜壑和池棠。
杜壑自己有武功,躲起来毫不费力。
池棠身边有青衣和李式,也不受影响。
反倒被敌人的攻击又激出血性,曲调越发慷慨激昂。
城墙下,百步之外,突厥首领眯着眼睛望着城墙上突然出现的人,指了指,问左右:“那是谁?”
周围都是灰扑扑的铠甲,只那一人衣着锦绣,日色下,似金玉珠宝,灼灼有光。
左右也认不出,但可以猜得出:“听说池长庭的女儿是太子妃,也在回乐城中,可能是她?”
“池长庭的女儿?”首领眼睛猝然亮起。
池长庭杀他多少部众,就是将其千刀万剐也不足泄愤。
苍天有眼,竟然让池长庭的女儿落在他手里!
他仰天大笑数声,指着城墙上的女子:“这个女人,是我的!”
语罢,抬起的手顺势往前一挥。
阵型分开,一辆巨型战车缓缓驶来——
杜壑瞥了一眼,脸色瞬变。
那是……
随手拉了一人继续擂鼓,冲到城墙边细看。
高约五丈,长约十丈,上下五层,配有机弩——
突厥蛮夷,怎么可能有这样精良的战车?
这是军器监今年年初刚定稿的新型冲车!
杜壑顾不得愤怒,立即冲到池棠身边,沉声道:“敌军有机弩,城墙上危险,太子妃快走——”
“我不走!”池棠大声道。
眸光如冰如火,指下弦声铿锵。
杜壑也是通音律之人,听着这乐声不由眉心一跳,下意识去看她的手指。
嫩白似糯的手指上已见血痕!
可那女孩儿似走火入魔般浑然不觉,依旧杀气腾腾,指尖拂动如疾风。
“嘭!”
杜壑一手按在弦上,厉声道:“再弹手指就废了!”
池棠茫然看着他,一时未能醒神。
这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青衣反应最快。
一手推开池棠,一手横刀拦截。
池棠猝不及防之下,手上没有拿稳,琵琶脱手坠落,在箭垛上磕了一下,从城墙上掉了下去。
“我的琵琶!”池棠哭了出来。
她不是心疼琵琶,只是这一落,仿佛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没有用。
还是不行。
大型机弩一发数十箭,威力惊人,即便东宫内卫也难以躲避。
“轰——”
撞木撞击城门,发出沉闷又骇人的巨响,震耳欲聋。
池棠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只是木木地被青衣抱在怀里,从血肉横飞中一步步艰难后退。
退下城墙前的最后一眼,她看到了身着胡服的突厥人从墙头冒出,挥舞着大刀朝墙头将士身上砍去……
“轰——”
这一声撞击带着额外的凄喊。
她从马背上回头,看到无数人从城门方向逃窜而出。
回乐城,还是破了……
第467章 太子殿下来了
城门撞破的声音沉闷如苍老的呻吟。
杜壑咬牙踹下一名爬上城墙的突厥兵,朝雷校尉吼道:“守内城门!援军到了!”
回乐作为边关重镇,修有两重城门。
敌军若闯入外城门,可以将外城门一关,来个瓮中捉鳖。
但一般情况下,外城门破后,士气都会大伤,将士们丢盔弃甲者多,很少有顾得上守内城门。
杜壑只能用援军的假消息鼓舞一下已经跌到谷底的士气。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韦乐也喊了起来:“援军来了!援军真的来了!”语气欣喜若狂。
杜壑心中一紧,匆匆扫了一眼,瞬时大喜过望:“援军来了!守内城门!”
援军真的来了!
东北向来的是定远军!西北向来的是丰安军!东面来的——
杜壑突然一愣。
东面也有一支军队!
玄甲黑骑,阵型如重剑长枪,剑尖枪头的位置杀意凝聚,锐不可当。
“那是……玄甲军?”韦乐喃喃自语。
杜壑也不敢确定,但还是毫不犹豫点了头:“是玄甲军!是朝廷援军到了!”
“玄甲军?真的是玄甲军?”
守城将士无不精神大振。
本朝军伍中人,很少有不知玄甲军威名者。
玄甲军,原是太祖养女平阳长公主所创建的轻骑兵,骁勇善战,未有败绩。
后来平阳长公主卸甲隐退,玄甲军也不知所踪。
有说被平阳长公主带走了,也有说被太祖坑杀了,还有说转为了秘密军队,不过以杜壑看来,最可信的一种说法是被打散了编入禁军中。
无论哪种说法,总之,玄甲军已经没了。
所以,这一支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管是何方神圣,总之,是友非敌!
那一支玄甲军奔袭速度极快,突厥大军兵马众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玄甲军如长枪般刺入阵中,所到之处,阵型散乱,溃如山倒。
剑尖枪头位置上的那一人以陌刀斩杀数人后,疾驰中取弓搭箭,毫不迟疑射出,去若流星。
杜壑正赞叹他这一箭的果敢英姿,突然发现突厥阵中大乱。
定睛一看,那人一箭直取的,竟是敌方主帅!
那人一箭射出,并未作任何留恋,直接率军往城门奔来。
到了城门处,勒马一停,马上身姿英挺,似曾相识。
“玄甲听令,分兵五百,守外城门,进门立斩,逃窜勿追!”
喝令声清冷肃杀,听得杜壑顿时愣住。
怎么会……
“还有援军!”韦乐再次大喜喊道。
杜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西面地平线上,又出现了一队骑兵,来势凶猛急迫。
杜壑垂下刀尖,笑了起来。
援军都到齐了,大局已定——
突然,被人揪起,对上一双暗沉怒极的眼睛。
“太子妃何在?”
……
城内比想象中更乱。
刀光、血光交错,哭声、喊声一片。
李俨很快看到了她。
杜壑说她已经在东宫内卫的护送下回了节度使府,然而没有。
她就站在回乐城的主道上。
身上穿着华贵的礼衣,发髻上的金翠钗钿有些歪乱。
苍白的小脸上,双唇抿成一线,眸中碎光微颤,既脆弱又勇敢。
她身旁是持刀护卫的青衣,身前是不足五十名东宫内卫。
他给了她暗卫百名,内卫八百,调姑臧军三千。
可是现在她身边却只有不足五十人!
她就用这不足五十人,面对已经闯进城的突厥兵拉起一道防线,将被突厥兵乱刀追砍的百姓护在身后。
但五十人实在单薄了,根本没被自以为胜局已定的突厥兵看在眼里。
李俨看到她时,一名突厥兵正大笑着骑马朝她所在的方向冲去,态度轻佻地作势伸手去够她的发髻。
她脸上的惊惶刺入他的眼睛,如有鲜血漫出,瞬间染红了他的眼。
他运极内力,将手中陌刀掷了出去。
刀尖从突厥兵背后没入,又从胸口刺出。
突厥兵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池棠被这变故惊得呆了一呆,随后抬头望去。
玄甲黑骑,如乌云压城,沉凝而肃杀。
那张脸上墨眉绯唇,肤色冷白如玉,一双精致的瑞凤眼中怒意汹涌,杀气滔天。
可池棠一点也不怕。
她呆呆地看着他,就这么看着,感觉身上一点点开始回暖,感觉自己一点点变得软弱。
她听到身边人都在惊喜地喊着“殿下”,李式喊了,青衣也喊了。
可她还是不敢相信。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俨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
可这姑娘好像吓呆了,目光怔怔,无声落泪的模样直教人心疼入骨。
李俨小心翼翼将她搂进怀里,不敢抱她太紧,生怕身上坚硬的铠甲压疼了她。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低声道:“我来了,没事了……”
怀里安安静静的姑娘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她猛地跳起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声哭喊:“殿下……殿下……阿棠好怕,好怕……”
……
郭雍勒停坐骑,静静地望着前方。
前方身着玄甲的男人折下了修长的身子,让女孩儿能搂到自己的脖子。
彩章大袖,在玄色铠甲上旖旎铺开,袖中露出的手腕在男人颈后交错,被一身玄甲衬得更显纤白精致。
那是他心急如焚赶来搭救的女孩儿,她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地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亲昵又信赖地搂着那个男人的脖子,哭得娇气可怜。
郭雍提了一路的心缓缓落回原处,疲惫席卷而来……
……
池棠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反正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还做了许多梦。
梦见太子殿下带了百万大军从天而降,梦见朱师叔找到解药解了爹爹的毒,梦见他们回了京城,她终于嫁给了太子殿下。
又梦见大婚之夜,殿下问她有没有好好保存太子妃册书,她得意地打开信匣,赫然发现放在最上面的是——
池棠猛然睁眼,吓出一身冷汗。
还好是个梦……
她刚这么一想,目光回聚,却见太子殿下坐在床边,一双眸幽深莫测地看着她,手里正展开着一张纸笺,上面依稀有她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