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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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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公元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七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那一天,座落在重庆市北碚区的某高等师范学院里,发生了一桩咄咄怪事。

    然而当天并没有人意识到出事了,因为那一天学校里还有一些别的值得人留意的事情。首先是哲学系研究生男队因为主力得分手商成缺席,在下午的学校篮球联赛上大比分输给英文系,全场比赛仅得九分,丢尽了颜面,直到吃晚饭时,还有许多人把这场比分悬殊的比赛拿出来当话题。其次那天是校园BBS建站五周年的纪念日,学生会为此搞了隆重的庆祝活动,晚上还有游艺会和各系学生的文艺汇演。纪念活动举办得很成功,参加游艺会的师生情绪也很高,可文艺汇演就难免有些教一些人失望,都是些老掉牙的歌舞小品,没有一点新意,可哲学系那个能用蒙古长调咏唱草原民歌的研究生商成,竟然没在文艺汇演里露面……

    第二天上午的公共课,商成也没到,是他的同学替他请的假;下午的专业课,同样是他同学替他请假。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周,直到系主任系党支部书记还有辅导员都为此发了火,同学才支支吾吾地说,商成已经“失踪”快一个星期了……

    书记当即就撂下狠话,让他们通知商成,三天之内要是再不出现,就等着学校的纪律处分吧!

    三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商成没有露面,系里咬咬牙,再给了三天的宽限;又过了三天,商成还是没有消息,系里忍了再忍,没把事情捅到学校里;转眼又是三天,可商成就象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系里忍无可忍,终于决定把事情交给学校处理。

    学生管理处立刻把这事当作破坏校纪校规的典型来抓。

    要处理,自然要先调查,学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哲学系二年纪研究生商成的宿舍走访调查。

    在宿舍里,他们发现,商成的所有私人物品,包括手机钱夹信用卡还有存折,都锁在宿舍的抽屉里;床上胡乱扔着外套毛衣还有长裤,床前还摆着一双塞着袜子的皮鞋和一双运动鞋,床下是他的旅行皮箱,箱子里换洗衣物归置得整整齐齐。

    宿舍里的两位同学证明,商成走后的这些天,没人动过这些东西,那些乱扔的衣服还有皮鞋,都还在原来的地方,而且在十一月七日当天,商成穿的就是这些。其中一位姓陈的同学还说,他当天下午回寝室时,商成已经换上球衣球裤,两人还说过两句话。可从那之后他就再没看见商成。

    接下来的调查走访证明,从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商成。

    姓陈的研究生是最后同商成有过接触的人!

    学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立刻慌了手脚,他们不敢隐瞒,立刻就把这事汇报上去,十分钟之后,商成的档案就摆在学校保卫处处长的办公桌上。

    一一商成,男,二十六岁,原籍河北保定,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八年就读于保定市薛家镇中心学校,一九九八年至二零零二年就读于河北大学中文系,二零零二年至二零零八年就职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五星纸业公司,二零零八年至今,本校哲学系研究生;家庭状况接近空白,只有父母的名字;档案上既没有家庭的联系电话,也没有父母的联系方式……

    卷宗里薄薄的几页档案资料啥事都说明不了,保卫处处长决定亲自带队调查,二号研究生楼的第四层立刻被这帮人搅扰得鸡飞狗跳。

    保卫处的参与也没能让事件有更多的进展,只是更多地发掘出一些有关商成个人的零星消息。

    商成的社会关系很简单,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外,几乎不和外界接触,系里的领导还有教授们对他评价很高,这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什么他无故出走二十多天而哲学系却一直隐瞒不报的缘由。这个人性格和气,大方,不惹事也不畏事,还讲点哥们义气,所以在研究生里说话很有些威信……

    这些情况对事件的调查工作几乎帮不上忙。

    有同学反映,恍惚记得商成曾经提到过,他父亲在八十年代末就离家到南方打工,再也没回去,也没有和家里联系;他母亲后来改嫁过两次,最后跟一个东北人跑了;他自己是户族里一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抚养大的。另外一位同学补充说,今年清明节时他看见商成在学校的一个僻静地方烧纸钱,问过才知道,商成是在祭奠他的爷爷一一应该就是抚养他的那位好心老人,看来老人已经去世了……

    看来想从他的家庭状况入手的路是走不通了!

    与商成同宿舍的陈姓研究生总算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据他说,当天下午他回到寝室时,商成已经换上球衣球裤,并且提醒他抓紧时间换衣服一一陈姓研究生也是哲学系篮球队的主力。在他换衣服时,他的女友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就边换衣服边接听电话;他记得这个时候商成正坐在床边预备换球鞋。他接电话时听商成的手机也在响,而且是不停地响不停地响;屋子里没人,商成已经出门了,他记得自己还喊过一嗓子“商成你的电话”。他当时认为商成已经去球场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是错误的……

    这些话有没有价值只能交给警察来判断。学校保卫处已经向重庆市北碚区公安分局报案了。可陈姓研究生接下来的话就“很有意思”一一

    他提到,当他接电话时,他是背对商成面朝通向阳台的玻璃窗,玻璃窗的搭扣上挂着面镜子,有意思的东西就是镜子一一他在和女朋友说话时,看见镜子左下角的镜面,就象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颗石子一般,蓦然“荡漾”起来,镜子里的一切物事都变得扭曲模糊;而且这种“荡漾”不是停止在某一处,而是划过整个镜面的下半部一一它在移动!他当时惊骇得几乎把手机都摔在地上。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镜面上的“涟漪”便消失了。他当时只当是自己眼花,就又接着通电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盯着那面镜子……

    ……这一回他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镜面在“荡漾”,而是有一个东西在镜面上飞快地移动,因为它移动得太快,所以看上去镜子反射的一切事物都在模糊中发生扭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无法形容,他对那东西的描述是:“点”……

    他怀疑,那个“会移动”的“点”,就是商成失踪的元凶……

    无论是学校保卫处,还是北碚区公安分局刑侦科的干警,都不会接受“镜子上的一点”造成一个大活人失踪的推论。可调查来调查去总是没个结果,于是这桩没头没尾的人口失踪案,也只能象绝大多数其他同类案件一样,渐渐地沉寂到警察局厚厚的遗留案件卷宗里。

    不过陈姓研究生讲述的“点的故事”,却在一个晚上就传遍整个校园,并且以最高票入选二零零八年学院十大新闻之首;故事还象插上翅膀一般,飞快地流传到重庆市各高校,然后被人掐头去尾改头换面,当做灵异事件放到了网络上,据说,也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可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商成,却一直没有站出来“辟谣”,也没有再回到学校,甚至再也没有人在任何地方看见过他。

    他好象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第一章(01)

    我这是在哪里?

    两天里,商成已经无数遍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清晰的答案。

    他现在站在一处山梁上,举目四望,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高高低低错落的山峦;山都不是高崖陡壁,也算不上巍峨奇峻,然而层峦叠嶂接地连天,蔼蔼白雾沉浮袅绕,在晨曦的映射下,一股沛沛然的苍莽气息扑面而来,由不得让人感到胸闷气紧。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树,松柏槐杨橡都有,纷致错乱,不象是刻意种下的经济林。不时有山风掠起,夹雾带烟地呼啸而来,此时就看见松涛如潮柏冠似浪,远远近近山上山下都是呼哗哗地响作一片。山风里似乎夹带着霜,吹到人身上就教人手僵脚硬寒彻肺腑……

    他禁不住在风中打了个机灵,赶紧转到一棵松树背后避风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虽然明知道没有答案,可他依旧忍不住要问。

    他不敢在树后耽搁太久,风势稍微小了些,他就踩着拖鞋步履艰难朝山下走。他不敢走得太快,还得留神脚下的状况,枯枝断桩要小心绕过,因为他的泡沫拖鞋经过两天两夜的跋涉,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说是拖鞋,其实现在两只鞋都只剩一张鞋底;鞋底被他用几道布条硬生生地绑在脚上,这样他的脚才不至于受伤;而布条则是从他球衣上扯下来的。至于拖鞋的鞋面,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什么地方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在走了,而是在挪;几乎每挪出几步,他都要扶着一棵树喘上半天气。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饥饿,焦渴,还有疲惫和困倦,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盘旋,它们就象四头凶残的猛兽,在幽暗中奔腾着,咆哮着,等待着。

    可他不敢睡觉。他害怕自己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这山里竟然还有野兽!狼嗷豹吼豺哭鹿鸣,他几乎都听了一个遍。昨天晚上甚至听到了虎啸!他发誓,绝对是虎啸!因为那声音刚从遥远的地方拔地而起穿林而至,周围远近的所有声响就乍然而息一一连通宵达旦的虫鸣都似乎消逝了……

    他不敢睡觉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害怕这会让他失去被救援的机会。虽然他也知道,有人来搭救他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他是从宿舍里陡然间“转”到这里来的,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来到这么个渺无人烟的荒凉地方?

    这里到底是他娘的什么地方?!

    他现在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深山老林里。他前一秒钟还坐在床边伸手拿自己的手机一一因为手机在响,可后一时刻他抓在手里的竟然是根树杈。谢天谢地,他幸好抓住了那棵树杈,不然他就得从三米多高的地方直挺挺地摔下去,虽然树下大多是拳头厚的落叶和齐膝高的野草,可难保不会摔在盘须错节的树根上……

    他已经很多次试图理解自己从宿舍到这里的缘由,UFO外星人时空裂缝或者别的神秘现象都有可能,他甚至记起高中时曾经在杂志上看见过,阿根廷的一对夫妇开车回家,从公路上一团莫可名状的雾中出来时,竟然到了大西洋另外一边的比利时。他或许就是遭遇到阿根廷夫妇俩曾经遇见的状况。可别人是“偷渡”到了比利时,他这是到了哪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前一刻在宿舍里时间还是下午,再眨眼到这里就是清晨;前一刻季节还是初冬,转眼间就是春天。现在是春天,这一点他仔细留意过,树梢上全是刚刚见绿还不饱满的嫩叶,这也是他两天里唯一敢吃的东西,就是不顶饿……

    他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提出抗议。

    他在身边的榆树枝头摘了一把新叶子,一张张地慢慢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树叶苦涩的滋味立刻从舌头传递到全身;口腔里酸闷的气息直冲鼻端,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饱受折磨的胃更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痉挛抽搐起来一一它还是不能适应这种“食物”。

    他命令自己:把它们都吞下去!

    他的肠胃拒绝树叶这种粗糙得过分的“食物”,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吃,他现在需要补充体力,更需要补充水分,在没找到可靠的水源之前,吃榆树叶多少能弥补一些身体缺失的水分,至少这东西没有毒素,而且营养丰富,起码比松针营养丰富。而野草根……掘草根和清理草根都不是件简单事,消耗的体力也要比摘树叶多,他现在需要尽量节省体力。

    他不能不这样做,在无法知晓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之前,他得努力地保持体力。

    他知道,要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这里到底什么地方的话,也许他还没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就会倒下去。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让自己不去想它,它就象无色无味又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会随时随地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唉,这又再一次证明了“对未知的恐惧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这一说法的正确性。

    好在他知道,他还是在地球上,他至今还能呼吸到空气就是证明,夜晚能看见一轮满月更是证明;而且他是在北半球的温带一一连续两个凌晨,他都在东方的夜空中找到了启明星!也许是启明星吧,他不是太肯定,不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它最明亮耀眼……他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见过,只有北半球才能看见这颗星。地球上的北半球,这两点认知多少能让他忐忑畏惧的心情好受一些。

    仅仅是好受一些而已。

    关键是两天两夜里他没有看见人烟!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越过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山连着山,山接着山,四周除了风声和树林的摇曳声,就只有鸟鸣虫叫还有野兽的嘶吼,什么声音都没有,单调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惊惶畏缩。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能听到人的说话声,能不能听懂都没关系,是人就行!中国人、朝鲜人、韩国人、俄罗斯人或者蒙古人甚至爱斯基摩人,只要是人就行,哪怕是野人都好!即便他们把他当强盗抓起来,当偷渡客关起来,甚至当小偷打死都行,至少他能听到人的声气,能死个明明白白,总比不清不楚地死在这里强……

    有一次他就清楚地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呢喃,声音细微无可辨认,就象有僧侣在远处面佛念经,又象有人在朝自己倾诉。他发疯一般地围着几棵树来回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才发现是一种蟋蟀般模样的昆虫在鸣唱,这时他才发现,他满脸都糊满了泪水……

    他清楚地意识到,也许他会在苍莽山野中精神错乱,直到癫狂而死。

    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大胆的预测竟然没让他感到惊讶和悲哀。他还能笑着告诉自己:哈!鲁滨逊也只是个作家虚构出来的人物而已,要是真有其人,他多半还不如你,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大致位置,还从沉船上捞了那么多好处,可看看你呢?你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哩,能捞到的好处就是半件球衣一条裤衩还有两只没鞋面的拖鞋……

    这么一比较,他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似乎连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都削减去不少,步履也轻松了许多,连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榆树叶,嚼起来也有了一股甘甜的滋味……

    两天两夜里,他就一直在绝望和求生的渴望之间来回徘徊,直到他眼前骤然一亮。

    溪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出了山林,他的眼前出现一条溪流!

    是的,不是河,是溪流。

    潺潺流水声就象天籁一般悦耳动听,清澈见底的流水就象少女的双眸一样洁净无暇,连凸显在水面上的山石都从来没那么秀气挺拔过……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溪流畔,跪倒在一块被流水冲刷得无楞无沿的圆石上,匍匐下身子,贪婪地痛饮着溪水。

    清亮甘甜的溪水呀!

    他并不是那么焦渴,喝水也不全是为了补充水分,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溪流的感激和虔诚,才无比激动地去亲吻她**她一一她就是他的路标,他的方向,他的希望;顺着她走下去,重新回到人群中间的希望就会放大无数倍……

    直到他喝得满肚子都是水,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才舒畅地长叹一口气,满足地摇摇头,蹒跚着脚步在溪水边找了个向阳的石头坐下来。

    他现在才开始懒洋洋地打量着这条溪流,并且盘算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可身心放松之后,他几乎在呼吸之间就靠着石壁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疲惫了,所以这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

    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可当溪流对岸的树林里虫鸣鸟叫安静的一刹那,他立刻就清醒过来,并且就象被谁掀动了机簧一般,楞噌就跳起身来。

    他马上就发现溪流对面的一壁山石边转出一只豹子。

    豹子佝偻着长长的脖子,拖着细细的尾巴,鼓着厥厥亢亢的肚子,欠欠仄仄地在溪流边的石头挪动着。这畜生在下风处,根本就没察觉到周围竟然还有活人,直到快走到流水边,才警觉地站住,把一双既黄且绿的眼珠子死盯着商成。

    商成浑身僵直地和豹子对峙而视。他两条腿上的肌肉一条一棱地鼓起,却偏偏动都不能一动;满手满把都攥着汗水,却又不敢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豹子示威般地呼噜了一声,爬下前半截身子,慢慢地挪到溪水边,探了头伸出舌头舔水。商成动也不敢动,他觉得豹子即使是在喝水的时候,眼珠子也一直在监视着他,直到豹子喝足水又慢慢地倒退到石壁边,他才觉得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略微地放松了一些。

    豹子又呼噜了一声,这才掉转身连蹿带跳地跃上山石,眨眼之间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这场不期而至的遭遇让商成睡意全消。他马上拿定主意,立刻离开这里,要顺着溪流向下游走一一顺着流水走遇见人烟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当务之急是他还需要准备一件防身的东西。

    走出没多远他就在草丛里看到一截木棍。木棍不长,大约比他胳膊伸直了略短,可这样更容易使上劲,而且棍子的一头顺溜圆润,握在手里挥舞也方便,尤其是他觉得这棍子很趁手,简直就象是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把木棍舞得呼呼风响,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嘿!你小子很有运气哩!刚说想找东西防身,就有根棍子在这里等你!

    挥了几下,他突然警觉到棍子不大对劲。

    棍子的首尾看着虽然不是一般的粗细,可和树上的枝杈比较起来,就显得粗细很均匀,而且笔直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不象是树上自然掉落的东西!仔细看的话,棍身上还有斧刨刀削的痕迹;只有刀斧砍削才会在木头上留下这左一块右一块的狭长平面,只有人手经常摩挲才会让这棱棱角角的地方也变得圆润光滑……

    这棍子是人工做出来的!

    他立刻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得全身颤抖!天啊,这说明这里已经有人烟了!是的,可能棍子的主人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也许要走上一两天甚至两三天才能再遇见人,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看见人了,又能听见人说话了,他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了!

    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并且大声嚎叫了无数声!

    就连起伏的群山都在积极地回应他的呐喊一一我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回去了去了……

    当兴奋的**释放之后,他又有了更加重大的发现!

    他脚下踩着的就是一条羊肠小道!只是因为他刚才太过激动,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其实他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他过去两天里已经留意过很多次也失望过许多次,人都已经麻木了,以至于他连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寻找蛛丝马迹的愿望都丧失了……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路。越走他的发现就越多。他高兴地发现,这条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的尺径小道最近还有人走过,因为道路上残留着许多人踩出的脚印一一他知道,只有雨后的泥泞被人踩过再被太阳晒干,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不仅有人的脚印,还有马和驴这种大牲畜的脚印!他甚至在道路中间看见了牲畜的粪便!哈呀,这群不讲卫生的家伙,竟然不知道“此处不许随地大小便”吗……

    他沿着蜿蜒在山谷中的小道疾步前行,绕过一道山又绕过一道岭,再绕过一道山又绕过一道岭,直到日头走当头顶,他也走得浑身是汗累得体力不支,才不得不放慢脚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高声的呼喊一一

    “秋龄!秋龄呵!秋龄一一”

    他蓦然停了脚步,仔细聆听辨别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他不明白“秋龄”是人的名字还是别的意思,但是他能听出来声音里的焦急和惶恐,还有绝望和挣扎!

    一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他听到呼喊声的同时就闪现在脑海里。他立刻想到自己的溪流边遇见的豹子,还有前一晚听到的虎啸,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木棒。

第一章(02)

    商成顺着声音的方向急赶几步,转过兀立在径尺小道边一块赭褐色大山石,便看见前面不远地方的惊险一幕。

    这是一块山脚下的缓坡地,漫地都是齐踝深的青草和说不上名字的野花,一棵胳膊粗细的小杂树顶着零零落落的绿叶立在坡地中央;靠山的地方有一截两米来宽四五米高的断崖,就象在漫山遍野的葱绿中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黑色伤痕。一个人站在半崖间的凹陷处,拼命挥舞手里砍刀,来回应付着左右两边的两头野兽,嘴里还不停地呼喊着:

    “秋龄!秋龄呵……”

    那两头野兽是两只狼。小的一只狼体型比成年狼狗略大,毛色青灰,塌着腰,鼓鼓囊囊的肚子几乎压着草尖,站在崖壁的一边,不时低沉地咆哮一声,偶尔也会两蹦两跳地蹿上崖壁,只要那人手里的砍刀一挥过来,它就又跳下断岩。就这样稍一耽搁,断崖另外一边那头刚刚被撵下去的狼马上就抓着机会重新纵上断岩,前扑后抓地和人周旋。这头狼体型要大得多,几乎能赶上一头小牛犊,身上的皮毛一块黄一块青,一团深一团浅,有些地方厚毛褪掉新毛还没长齐整,纵跳腾挪之间,惨白色的狼皮就在中午的阳光下不时闪烁起几点渗人的光斑。它虽然也畏惧锋利的砍刀,但躲闪时会抓着时机地扑咬一下,让持刀的人手忙脚乱一回;即使它被砍刀逼下崖,也会不慌不忙地重新寻着合适的位置窜上来。这个时候,它的同伴就会再蹿上断岩佯扑一回,给它创造机会。

    半崖间的人也看见了商成,急挥了两刀把那只小一些的狼赶下石岩,立刻惊喜交加地大了嗓门再喊一声:

    “……秋龄!……商,秋龄!”

    就这么一恍神的时间,大的一头狼又跳上石崖,不仅躲过迎头剁来的砍刀,还扭头一口差点咬住那人的手臂。不过这只扯下半截衣袖的一咬也让那人不得不后退一步,紧紧地贴到石壁上;它也在第一次在断岩上站稳了脚跟。

    听见那人喊自己的姓,商成禁不住楞了一下。他真没想到在这崇山峻岭中竟然还有人认识自己!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搜救队的队员遇险?但是眼看着那人在两头狼的来回侵扰下已经渐见不支,他也顾不上再考虑许多,拎着手里的木棍就冲过去。

    拖着鼓囊囊肚子的狼掉转头,拦在商成和石崖之间,腰俯腿踞,掀唇龇牙,阴森森的黄眼珠里闪着凶光,喉咙里滚过一阵威胁般的低沉咆哮。

    商成直端端就对着狼冲过去。他的眼睛死盯着狼的眼珠,手紧紧地攥着木棍,脚步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一一他在农村里长大,自小就有对付野狗的经验,只要人不露怯,野狗根本就没有和人纠缠的胆量,想来狼也应该差不多的反应,毕竟狗和狼都是犬科动物……

    他愈冲愈近,在几乎能闻到狼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稠得呛人的臭味时,狼的目光再不和他相峙对视,前半截身子也越趴越低,爪子还抠着泥地向后退缩了两下一一然后它就倏然蹿起来,张了大嘴露出黄褐色的尖牙咬向商成的脖颈!

    商成一棍子就抽在狼的鼻尖上!同时他偏过身想躲开狼爪一一闪过第一只没能避过第二只,坚硬的狼爪在他右上臂挠了一把,几股鲜血立刻从三四道长短不一的伤口里冒出来。

    不过狼也没能咬到他。不仅没有咬到,这只怀崽的母狼还被棍子敲得钻在草稞里喑喑痛鸣,用两只前爪不停地来回拂扫自己的鼻端。

    商成不想理会这只母狼一一断崖上的人狼搏杀已经到了图穷见匕的时刻,救援队的队员如今只能疲于防守,双手攥着刀拼死命不让公狼靠近……

    可母狼显然也不愿意放商成过去帮忙,它马上就绕着路在崖壁前截住他,并且再次做出凶狠的威胁模样。这是个聪明的家伙,在吸取了失败的教训后,它没有再一次悍然地扑向商成的喉咙,而是蹿向他的大腿!它甚至还能在商成把那条腿向后蜷缩之后,双爪在草地上一按,借势改变方向扑向另外一条腿……

    “滚!”

    商成大喝一声,一脚就踹在母狼软绵绵鼓囊囊的肚子上!

    母狼被踢得在草地上接连打几个滚,一头撞在崖前石壁上。它嗷嗷嗷地惨嚎着,前后脚爪胡乱扑腾着,不停想重新站起来,可每一次都只能勉勉强强地撑起半截身体,然后就无力地匍匐下去……

    断岩上搏斗也接近尾声,公狼成功地在救援队队员的一只手腕连皮带肉撕扯下好大一块,顺带着也让对手抛弃了手里的砍刀;而且它还把筋疲力尽的对手逼迫进了崖壁的最深处,再也没有躲闪的余地,它现在只需要再来一次简单的扑咬,一顿丰盛的大餐就到手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母狼悲哀地嚎叫起来……

    公狼显然犹豫了。它盯着已经完全放弃抵抗的猎物看了一眼,又掉头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母狼的嚎叫声更短促也更大了,似乎还包含着催促和警告的意思;公狼又转过头盯着猎物看了两眼,才极不情愿地转身蹿下石崖。

    公狼在依旧匍伏在草丛里的母狼身边只打了个旋,就闪电般凶狠地扑向商成一一俩前爪奔着商成的肩膀,一口就咬向他的喉咙!

    棍子没能抽到它的鼻子!

    棍子即将打到之前的一刹那公狼偏过头,棍子只抽到它的一侧脸颊;它的尖牙利爪也没能给商成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是在另外一只胳膊上留下几道不深的血痕。

    第一回合只能算是平手,公狼略占上风。

    人和狼隔着六七步的距离短暂地对峙了一下,然后就又撞到一起。

    蹿跳扑咬躲闪腾挪……

    第二回合瞬息之间就结束了。人身上篮球运动背心的一条肩带被扯断,小半边背心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右手小臂上鲜血淋漓,木棍也甩到了地上;公狼却看不出什么损伤,退了几步,鼻子嘴里喷着腥臊臭气,一面喘息一面不停地摔头。

    商成攥紧拳头立在那里,两眼死盯着公狼,眨也不敢眨一下。他清楚,胳膊上的几处伤并不严重,关键是他的左手兴许逆了筋,现在酸软得几乎使不上力气。他现在才相信狼是“铜头铁尾麻腰杆”,刚才擂在狼头上那两拳好象没什么作用,自己却连手指也几乎要折断了。唉,要是当时能使上右手的话,兴许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些……

    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拳头对狼到底有没有起作用,公狼已经蹿过来,这一回它没再选择商成的上半身作目标,而是直端端冲向他的腿脚;当商成蜷缩起一条腿时,它两只前爪在地上一蹬一刨就奔向另外一条腿一一这才是它真正的目标!

    喀哒一声,它上下牙就重重地撞在一起一一什么都没咬到!在咬到人之前,它也象母狼一样被商成狠狠地踹了一脚。

    可公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又扑上来,并且在即将接近商成那一刻霍然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立刻搭在商成的肩膀上……

    猝不及防的商成只来得及伸出双手钳住公狼的脖子!下一时刻,他就被公狼借着冲劲还有体重撞倒在草丛里!

    他死死地钳住公狼的脖子,不敢有稍微的懈怠!狼头就在他眼前,他可以清楚地看见狼脸上那几道灰色的疤痕;凶残暴戾的本性与死亡的火花交织在一起,在那双黄湛湛的眼珠里闪耀着;从狼嘴里喷出来的腥臊臭气直扑到他脸上,几乎令他窒息……

    公狼扑腾着,前后爪一起使力,拼命把利齿探向他的面孔!他甚至都能看到狼牙根上焦黑赭黄的牙垢!他浑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胳膊和肩膀既滚烫又清凉,沉重得就象灌了铅,酸楚得就象随时都会断掉。他觉得,死神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自己,死亡的阴影也从来没象现在这般清晰,当狼牙轻轻地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从他心底里油然而生。他放弃了抵抗。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在骨子里还是一个胆小的人,在面对无法逆转的命运时,他并没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样选择反抗,而是选择了遵从。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心里对自己笑着说一一瞧,一切都结束了,胆小鬼。然后他就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狼嘴里四颗锋利的犬齿几乎在同一时间撞到他脸颊上,可疼痛的感觉并不明显,看来在他放弃生命之后,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狼嘴里喷出的恶臭却让他几欲呕吐,他忍不住推了一把……

    只是轻轻一推,扑在他身上的狼就软绵绵地斜到一边!

    怎么回事?!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神智还是清醒的,几乎就在公狼歪倒的瞬间,他手撑脚蹬就急忙滚到旁边,顺手抓着手边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就站起来。勇气和胆气似乎立刻就回到他的身体里。他面孔狰狞地望着那头几乎淹没在草丛中的公狼一一嘿!谁先倒下还说不清啦!

    等了半天,公狼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用脚尖轻轻地推了推公狼。狼尸都已经半硬了。他再转头瞄了眼窝在石崖下的母狼。母狼的头软软地耷在草丛里,眼珠里也没有方才凶狠残忍的神采,显见是奄奄一息了。再瞄一眼被自己从狼口里救出来的救护队队员,那家伙就象个庙里的泥塑木雕一般呆立在断岩边,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傻乎乎地张着嘴却不说话……

    见他娘的鬼!自己竟然赤手空拳干翻了两头野狼!想想都后怕呀!

    直到这时,他才蓦然觉得浑身的精气神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两条胳膊钻心价地疼痛,两条腿更是绵软得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身体……他顺势就坐在草丛里。

    山风顺着河谷忽忽扬扬地吹过来,满地的青草在风中摇曳着,灿烂的野花在一碧绿浪中若隐若现;青草气息和着郁郁的清淡花香在身边缭绕,随着呼吸直沁入人的五脏六腑……回想起过去两天里的翻山越龄艰难跋涉身疲心苦,再看眼前一派春光烂漫景色,恍惚就是做了一场梦;两天里经历的诸般苦难千种煎熬,也都在一声悠长叹息中消弭无形。

    “商。商……”

    他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救援队的队员。商?这是哪里的风俗,怎么只称姓而不喊名呢?他笑眯眯地扭过脸来,准备和那人拉拉话一一虽然最后是自己救了他,可怎么说别人也是为了援救自己才遇的险啊……

    他的笑容瞬间就凝固在脸上……

第一章(03)

    第一眼落在被他从恶狼嘴里搭救出来的救援队员身上,商成就象被雷殛一般,脑海里瞬间就全是空白。

    救援队员大约三十来岁,身量虽然不高,可粗胳膊壮腿看着很结实。也许是和两只野兽搏斗的时间太久体力消耗太大,栽着一些黑短胡须的黄瘦脸膛满是泥土和汗水,所以看上去神情有些委顿。这人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破破烂烂,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短大衣,下摆一直拖到膝盖上,右边的袖子被狼咬掉小半截,断口处挂着几条残破的布片,一团黄褐色的棉絮状东西在参差不齐的布条下半藏半露,棉絮边缘还浸过血,黑黝黝地黏糊在手臂上;左手的袖子在肩膀位置被狼爪撕开,如今就靠着几根粗线脚勉强和衣服连在一起,布条下另外是同样颜色的棉絮团;短大衣胸口处的几颗布扣也在搏斗拼命中抓扯开,从左领口到右掖下,一大块衣衫耷拉着,露出夹衣里面灰白色的内衣。下身的裤子也是黑不溜秋的颜色;或许是裤脚太过肥大的缘故,所以在半腿把上扎着两根布条。赤脚蹬着一双厚底布鞋,鞋面上撒着点点斑斑的泥浆子。他现在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左手紧紧攥着被狼咬过的右手手腕,用充满敬畏的眼神感激地望着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殷红的鲜血不停地从他左手手指缝里渗出来,又滴答到草地上。

    商成根本就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根本就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的方言,他唯一能听清楚的单字就是“商”,在那人把感谢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之后,他又勉强听出来另外一个词是“狼”。不幸中的万幸,这人说的是汉语,这说明他并没有“偷渡”到比利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但“商”和“狼”都不是重点,不知所谓的方言也不是让商成头脑里一片空白的原因,连救援队员身上穿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衣服裤子,也没让他留意太多。他只是大瞪着俩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头上。

    天!他头顶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救援队员头上竟然有个用小木棍栓住的发髻!

    道士?这是涌上商成心头的第一个感觉。只有道士才会留发髻,也只有出家人才可能穿这种斜扣的直衣,再说深山老林里遇见道士并不稀奇,救援队里有三两个熟悉当地环境的出家人也算平常。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他脑海里,就被他否决了。眼前的人从形容到神情都不象是个道士,尤其是那身衣服的质料,更是让他噤噤无声一一他能认出来,这人衣服裤子的质料都是家织土布,他儿时在乡间看见上了岁数的老人们穿过,布料上黑不溜秋的颜色是因为染布时黑颜料没染均匀,所以才一块深一块浅一块黑一块灰,看起来自然就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现在还有人在穿这种粗陋的老土布!

    可要是这人不是道士,又会是什么人?看他的相貌神情,说是猎人也有几分相像,说是山里的农民也无不可,说是护林员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头顶的发髻又如何解释?还有一身土布衣衫又怎么交代?

    猎人、农民、护林员……关于救援队员身份的猜测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里冒出来,又被商成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否定。

    他扭着脸,半张着嘴,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只顾着出神发呆,半晌才发觉那人已经捧着受伤的手腕跪匍在草丛里。

    他只好先把心里的疑窦扔在一边,站起身走过去蹲在救护队员身边,询问道:“伤得厉害?”说着就拉起救护队员的右手来看。

    看了伤口他就松了口气。他先前看见救护队员半截小臂到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还以为被狼咬得狠了,仔细看过才知道,托了夹袄土布厚实的福,伤口其实并不算大,只有半边手掌大小,而且伤口也不深,只是扯去一块皮。他抓着救护队员的手指示意他攥起拳头又松开,往来两回,那人虽然痛得咧嘴龇牙咝咝抽着凉气,手指手腕的活动却没多少窒碍。看来没伤着筋骨。

    商成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说:“没事,只是皮肉伤,休息段时间就好。”说着话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眼,随手脱了自己只剩半截的运动背心,使劲抖擞两下灰土,就撕成几绺给伤口胡乱裹上,说道,“先将就着用这个吧。一一等其他人来了,看他们那里有没有酒精和纱布绷带什么的。”他又瞥了那人头上的发髻和身上的土布衣衫一眼,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

    从商成走过去,那人就跪在地上一直没说话,他检查伤口时把那人的右手翻过来转过去,那人嘴里吸着凉气却没半声呻吟,直到他把自己的半幅篮球背心撕开,那人才张了嘴嗫嚅了一句什么话。看他没什么反应,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下看他和自己说话,才感激地说道:“……商……狼……救命……”

    原来不是“秋龄”而是“救命”。商成终于又听明白了一个词。他笑着对那人摆摆手,说:“什么救不救的,扯远了。”他嫌蹲着难受,就在那人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一边揉着还有些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胳膊,一边漫不在乎地说道,“我才是该感谢你哩!你要不是来寻我,怎么可能遇见狼?说起来还是我害你遇险的。现在好了,你来救我,我又救了你,这样一来咱们俩就扯平了,谁都不亏欠谁。”

    那人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见救护队员不接自己的话,商成也就没再说下去,扯了一把青草在手心里揉搓碎了,用翠绿的草汁洗了洗满手的血迹和泥土,目光在僵伏在草丛中崖壁下的两只狼身上逡巡了半天,才怅然地长吁一口气,转脸说道:“有烟没有?”看那人懵懵懂懂地似乎没听明白,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递在嘴边做了一个抽烟的模样。“烟!你身上有烟没有?”

    “……有,有。”那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直起腰来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摸出一块焦黑的东西。

    商成惊异地望着那人双手捧着递给自己的既象饼又象馍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来。一股淡淡的熟食清香缭绕在他鼻端,顿时让他感觉到饥肠辘辘,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他也没和那人谦让,掰下一块就塞进嘴里,嚼也没嚼两下就梗着脖子咽下去。口中的香气一直弥漫到心脾肺腑之间,真正是要多香有多香……

    一块掺着高粱的大麦饼顷刻间就全填进他的肚子里,他还意犹未尽地巴咂着嘴摇头叹息一一他从来没吃到过如此可口的珍馐美味!

    那人看他狼吞虎咽吃得香甜酣畅,欣喜地又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

    商成接了饼,掰下一块正要朝嘴里送,又停下来,想了想,问道:“咱们离大队伍有多远?”看那人只是笑不说话,还做手势让他吃,他只好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问道,“我说,救援队的其他人,离咱们,还有多远?”看那人还是不明白,他竖起一根手指头,“一个小时?”又添根手指头,“两个小时?”那人还是脸带微笑神情茫然。商成皱起了眉头,怔怔地说,“不会是一天吧?”

    “……商……”那人说道。一边说,他还一边朝南边的方向比划着手势。

    商成立刻来了精神,问:“你是说,他们在南边?”他眯缝起眼睛朝南边看了看。南边依旧是绵延起伏的山峦,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他知道,刚才他走过的山间小路就掩映在这一片青绿之中,一路向南方蜿蜒,那条清亮的溪流的走向也朝着南方。

    那人拼命地点头,又是一大串令商成昏头胀脑的方言,他只能勉勉强强地听懂两个词,“家”和“布”。“家”是没有疑问的,“布”就有些不清不楚,也许是“部”,也许是“不”,也许是……商成懒得再去猜测这个“bu”音节到底代表哪个字,就把手里的半块饼再掰作两半,把大的那一块递过去。

    看那人一再摆手推让拒绝,他也没有故作姿态,把刚才掰下的那一小块饼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他吸取了前几回交谈的教训,不仅放慢了吐字发音的频率和速度,还努力让自己的普通话象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标准。即便是这样,他依旧不得不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三四遍。

    那人明显也察觉到两个人在语言沟通上的困难,说话也不那么快了,可他连比划带叙说,闹得满头大汗,到底也没能让商成明白他是怎么遇上两只恶狼的。

    不过商成还是听懂了一些东西。这人的家就在南边的什么什么“布”;他还有一头什么牲口,似乎是匹马,刚才遇狼的时候跑没影了;至于这两只狼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和他纠缠不休,商成就没听清楚。但是想想也能明白其中的缘由:这是两只失群的孤狼一一缺乏群体狩猎的优势又面临生存危机的孤狼是最凶残的食肉动物,为了获得食物它们不得不铤而走险,何况母狼还怀着崽子,公狼肯定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孤狼又是最狡猾的食肉动物,它们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些猎物更容易到手,所以它们放弃了毫无抵抗力的驮马而选择了驮马的主人,毕竟人没有马的速度,也没有马的耐力,至于驮马主人握在手里的简陋武器,在狼的眼睛里甚至没有起到警告的作用……

    想明白这些事,商成忍不住咧着嘴笑起来。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人并不是救援队员。他是说,怎么一个救援队员随身只带着一半块麦饼呢?怪不得当自己把他从狼嘴下救出来时,他激动得浑身颤栗,半天都囫囵不出一句整话。闹半天自己才是他的“救援队员”!不!不止是救援,确切地说,是救命,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通这一节,他马上就发现这人长跪在草地上并不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大,也不是因为腿脚受伤支撑不住身体,而是在用这个姿势向他表示最诚挚的感谢!难怪说他是用双手捧着把麦饼递给自己!

    这怎么行!他差一点就想跳过去把那人从草地里拉扯起来。

    但是他的理智立刻就打消掉这个想法。他现在再去阻拦已经晚了,只能让两个人都感到尴尬。他要假装不在意,要假装没看见,假装自己杀了两只狼之后还沉浸在庆幸和侥幸里迷迷糊糊……他伸手拍拍草地,示意那人坐下来。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他的吩咐,身子一斜就势坐在草地上。

    商成假装没看见那人轻轻地揉搓抚摩自己的腿脚,嘴里咀嚼着麦饼,过了一会儿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燕山……府……县……”

    燕山?府?县?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眉头,苦苦地思索这几个字代表着的意思。他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叫燕山,不过知道北京的古时称谓之一就是“燕京”,难道他是在京津塘地区?或者是在河北省?再或者这里是山西省?“县”还能理解,然而“府”又怎么解释?他一面思考,一面不由自主又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琢磨“府”“县”两个字的含义上,因此忘记了要说普通话,也没有刻意地降低说话频率。

    “燕山……府……县……”

    那人再说了一遍,商成依旧没能听清楚,他强笑着想再问一回,一个念头却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难道说……

    刹那间他就象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样,脸色变得青里透黄,一股冰凉的寒气从他的头顶沿脊柱而下,瞬间就弥漫到全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难道说他从宿舍里蓦然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不仅是空间上的转移,还有时间上的跨越?

    不!这不可能!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你绝对不可能跨越时间!你怎么可能跨越时间?空间上的转移还有理论上的依据,时间上的跨越连理论都没有!

    但是眼前的事情怎么解释?!

    你是在做梦,你是在自己的梦里,这完全是一个你虚构出来的世界,你只需要轻轻地掐自己一下,或者命令自己醒过来,你就可以摆脱眼前的一切……那个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细若游丝,杳杳不能辩识。

    肯定不是在做梦!要是做梦,这身上被狼爪抓出的一道道血痕怎么解释?这火辣辣的疼痛怎么解释?还有这山这树这风这草还有这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又该怎么解释?要是做梦,还能把嘴里残留的麦饼中没磨碎的粗糙麦粒也构画得如此清晰直截?

    你肯定是在做梦!你想想,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有人能穿越时间?在哪本书里看见过有人誓言旦旦地说自己穿越了时间?想想吧,穿越空间的无稽之谈好歹还有传说和谣言,可穿越时间又有什么人提到过?

    ……这说法倒也不无道理,他也只是在杂志上看见过一对阿根廷夫妇莫名其妙地从雾里穿过去,就从南美洲大陆跨越大西洋到了欧洲的比利时;这故事再匪夷所思,也不过是穿越了空间的障碍,至于穿越时间,他可是从来没在哪本杂志上看见过……

    就在他内心里对自己到底是不是身陷在梦境里犹疑时,一个冰凉的声音冷笑着说:一个穿越时间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别人?

    这话就象一记砸在他头上的重锤,登时让他耳鸣目眩呆若木鸡……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渐渐地清醒过来。眼前依旧是漫地的青草,灿烂的野花在草丛里若隐若现,轻轻掠过的风带来一阵阵寒意,也带来花草的芬芳;太阳已然向西,背后的崖壁在阳光映照下,已然在草地上拖出一块宽宽长长的阴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草地上又来了四五个人,现在正在离他不远处围坐在一起说话,顺便帮他遮挡顺着山谷飘来的冷风。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和“救援队员”相差无几,年龄却不太一样,年轻的和自己差不多,年长的可能比“救援队员”还要大上一轮。这些人手里腰上都带着家伙,不是刀就是矛,有俩人怀里还抱着木弓背上系着箭壶,壶里歪歪斜斜地露着几羽箭尾。他紧绷着面孔看着那些人,看着他们身上的土布衣衫,看着他们手里粗陋的武器,看着他们或高或低或黑或驳的发髻,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看见他睁开眼睛,“救援队员”急忙扒拉开人群走过来,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个佛教的礼节,躬下身说:“……商,……”

    他还是听不懂“救援队员”的方言,但是看着几个人都眼含敬畏神情肃穆地躬身控背地合十行礼,他终于知晓了为什么“救援队员”一直只喊他的姓一一他说的不是“商”,而是“和尚”。

    和尚?他摸摸自己大前天才剃的平头,再比较下面前几个人的发髻,嘴角抽搐了两下。唉,自己的头发又短又平,难怪他们要把自己当作出家的僧人。

    “……和尚……布……家……”

    看来“救援队员”是在邀请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去他家。去就去吧,反正自己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至于到了他那个在什么“布”的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商成已经顾不上想了,或者说,他已经无所谓了。

    见商成木着脸点头答应,那几个人都露出笑容,嘈嘈杂杂地再和他行个礼,就吆喝着赶过在一旁野地上啃青草的驮马,把两只狼都甩在驮架上。最年轻的家伙看商成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大裤衩,过来不由分说就脱下自己的直衫夹袄披到他身上,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风冷”。

    这年轻人身板虽然敦实,身量却不怎么高大,比着商成还矮大半个头,他递过来的衣服明显不大合适商成。好在这件直衫做得宽大,他勉强能套上,只是肩膀胳膊都被箍得紧紧绷绷,小半截手臂也露在外面。商成摸着粗糙的夹袄,心头忍不住叹息一声,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嗫嚅半天,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那年轻人只是冲他笑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他的话。

第一章(04)

    衣服的事情才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先前与恶狼性命相搏时,商成用布条绑在脚上的一双拖鞋已经彻底同脚板分家,现在“救援队员”看他弯腰屈腿半蹲半跪地拉扯那几根断作几截的布条,立刻走过来比划着让他骑驮马。商成摇着头推辞了两回,无奈盛情难却,再加上众人也帮着“救援队员”说话,他只好顺应大家的意思。可驮架上已经压着两只狼,还有些布匹粮食动物皮毛之类的零散货物,他的一条腿才搭上马背,那匹又老又瘦的驮马就不停地打响鼻刨蹄子,显见得是扛不住这么许多重量。

    众人商量了几句,就把两只狼从驮架上取下来,那个把衣服给商成穿的年轻人还有年纪最大的中年汉子已经提了刀预备去砍树,看模样,他们是预备用木棒把狼扛着走,让商成一个人骑马。

    这怎么能行?商成立刻制止下他们。狼和货物还是让马来驮,他随大家一道走。

    这一回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再也不点头。反正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因此上也没理会众人,自顾自地把一截截布条挽了死结,重新把拖鞋绑在脚板上。

    在众人眼里,他是出家的“和尚”,又是“救护队员”的救命恩人,还赤手空拳收拾了两只恶狼,大家对他既是敬畏又是佩服,见他执意不肯骑马,也不好太过坚持,就又把狼拴在驮架上。几个人收拾停当,就顺着在谷地里蜿蜒的山路迤俪向南。

    一路上的景色还是不错,山道两旁边都是植被茂密的青山,一条清凉的潺潺溪水在山道下乍隐乍现,苍山绿树相映为景鸟语花香宛然成画,可商成心里揣着千头万绪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这一派自然风光。况且他脚下的拖鞋走山路并不方便,又怕路上有磕碰,不得不随时留心观察着脚下道路的状况,因此走得小心翼翼。别的人也没上来催促他,都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有那个把衣衫让给他的年轻人落后他半步,陪在他身边。

    这年轻人长相木讷,眼眉耷拉着总是一付没睡醒的模样。他走在商成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讪说话,只两三句话就已经看出商成听不明白自己的乡间土语,不动声色就换了口气和腔调。

    这下商成终于不再受“商”呀“布”啊的俚语折磨。年轻人的话他勉勉强强也能听懂六七分,走出二三里地,他总算连猜带蒙地知晓了一些状况。

    现在商成已经知道年轻人姓高,也没有名字,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就叫高小三。起先商成还以为高小三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少,几番询问之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一一高小三去年腊月里才满十七岁;而那个被商成认为比“救护队员”岁数还大一轮的中年汉子,就是他婆娘的老子爹;他老丈人的岁数也只比“救护队员”大两岁而已。“救护队员”姓柳,木卯柳,也没有名字,乡下人不讲究,“柳老柱柳老柱”地混叫,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的名。柳老柱是个走乡串镇的货郎,用驮马把油盐酱茶针头线脑运进山,换成粮食布匹野物皮毛再贩到县城府城……

    商成心事重,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走路,待转过一道湾眼前的山路更见平坦,他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他遇见狼了?”

    高小三微微皱起眉头,眼睛里充满疑惑,只是望着他笑。看来他没听懂商成的话。

    商成只好再把问题重复一遍:“你们怎么会想起进山来找人的?”

    高小三说,他们这趟进山不是找人,而是找狼,他们的目标就是被商成打死的两只孤狼。

    听高小三这样说,商成禁不住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这些人是专门进山来寻柳老柱的,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看他一脸迷惘,高小三才把事情从头说起。这一公一母两只恶狼在这一片几条沟道里游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还好些,只是叼只羊赶头猪,可自打去年入冬开始,这俩畜生就开始祸害人,开春以来更是变本加厉,趁天黑都敢在庄边村畔闹腾,让四村八乡都不得安宁。为了根除这个祸害,前山后沟的七八个庄子聚在一起凑钱,为它们开出了一贯的赏钱。偏偏这俩畜生又狡猾得很,下套子设陷阱这些常用办法都不能奏效,前后三四拨猎人进山专一寻它们,却连根狼毛都没捞到。猎人不单没打到狼,前些日子有个自诩艺高胆大的单身猎户还为此丢掉了性命,人们在一条山涧边寻着他时,尸首已经被狼啃得不成模样。如今赏钱已经涨到一贯五,可两只凶残的狼依旧在山里逍遥自在。昨天是高小三丈人爹的三十四岁生辰,他特意从县城里帮工的货栈请了几天年假来给丈人贺喜拜寿,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丈人爹的几个户族兄弟闲聊中又拉扯到这事。大家都恨两只祸害地方的畜生,又都贪图赏钱,几个人一合计,干脆趁着这几天的闲暇进山来撞撞运气……

    “……结果进山不多久就遇见柱子叔的马。看见马没看见人,大家就知道坏事了,这才顺着山道一路赶过来。”高小三又瞄一眼商成,啧着舌头摇头感慨赞叹,“还是大和尚厉害,赤手空拳就能干翻两头狼!一一回头把狼朝孙家大院里一摆,一贯五的赏钱是跑不掉的。”说着话,他脸上已经流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

    商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让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一贯五的赏钱!一贯五!贯……这个词既刺耳又揪心,恍若雷霆霹雳在他耳边炸响!过去半天里经历的桩桩事情目睹的件件物事都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壁障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可理智上的认知并不代表着感情上的接受。即使他知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他还是拒绝承认这匪夷所思的遭遇。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幻境,你一定要镇定要沉着要冷静,只要有个合适的契机,你就能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可听高小三说得活灵活现,他心里是禁不住的恐惧惊悸。瞬息之间他的脸色就青黯苍白得教人无法逼视,浑身颤栗犹如处身冰窖,两条腿更是绵软得就如两团棉花……

    “和尚!”高小三手疾眼快奋力拽住他一条胳膊,随着他踉跄了两步,才好歹让他没当场瘫坐在地上。

    “……”商成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空落落茫茫茫然,胸膛里憋着一股说不清理不顺的气息,鼓鼓荡荡几欲爆裂。他努力挣扎了几步,一把抠住山道边的一颗小树,顺势坐在树下的一块山石上。

    后面的人也觉察出情形不大对,急忙赶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询问。

    商成坐在石头佝偻着身子喘息了半天,才觉得一颗惊慌惶恐的心脏终于回到胸膛里。他嘘了口长气,让自己安定一些,这才不疾不许地缓缓说道:“……没事。可能是先前和狼斗得狠了,腿脚……腿脚有些脱力。”

    众人不大听得懂他的话,都把脸转向高小三。高小三再把他的话复述一遍,几个人才如释重负一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那……就先歇歇?”高小三迟疑着征求商成的意见。

    歇息片刻当然是个好主意,可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金黄色的晚霞从西边天际横跨过半边天,对面的山峦间轻纱般的薄薄暮霭悄然涌起,商成又有些犹豫。他抚摩揉搓着两条长腿,想了想,问道:“……离……”他有些语塞。到现在他还不清楚那个什么“布”到底该怎么称呼,只好含混地说,“……还有多远?”

    “转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李家庄子,过了河就上官道,顺官道走小半个时辰就到。”

    李家庄子、官道……商成咽了口唾沫,喟然叹息一声,咂着嘴再问道:“还有多远?”

    “六里多不到七里地。”

    看他坐着不动,高小三便知道商成已经默认自己歇脚的提议,他招呼众人也都歇歇,自己就在石头边蹲下来,随手揪了棵不知名的野草,把白嫩的草根放进嘴里**草汁,过了半晌才又说道:“这里到李家庄子还有三里地,上了官道还要走上三里多地,差不多就是七里。或许不到七里。”

    商成唆着嘴唇笑一下。高小三这是在没话找话说。他思量着,因问道:“你方才说,是在县城里的货栈请了假来给老丈人拜寿一一你在货栈里打工?”

    “啥?”高小三迷惑地抬起头。

    也就在他一抬头一眨眼之间,商成看见他一双眸子晶亮生光,显见得这是个机智灵醒的少年人,只是聪明不外露而已。商成笑着改口说道:“你是在货栈里帮工?”

    高小三又掘了根草,一边撕着草叶一边说:“刘记货栈,前朝承治年间下来的百年老字号,买卖从咱们燕山卫一直做到了上京平原府。我九岁进货栈当学徒,学徒三年帮工三年伙计三年,到今年夏天就能升大伙计了……”他说得高兴,一不留神又**乡音,嗟拗难懂的方言土语让商成听得云山雾照昏头胀脑。话虽然听不懂,可看着高小三满脸憧憬双眼放光,商成也能大概猜出几分一一大伙计多半就是货栈的中层管理干部,放到外地分号去说不定就是个吐口唾沫砸个坑的拿事掌柜。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苦笑,要是自己不跑去考什么研究生,现在也该在造纸厂混上个小干部了;要是不考什么研究生,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听高小三谈论货栈大伙计的美好前程……

    “和尚,你是哪里人?”

    高小三的话把他从失神臆想中拉回到现实。

    “我?”商成嘴里打了个突。他该怎么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研究生,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来到了这个世界?谁会相信他的话?谁又能相信他的话?别说别人不敢相信他,连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懵懵懂懂犹如入梦……他张口结舌吃吃艾艾,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高小三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深究,又说道:“听和尚的口音,不象是我们燕山人。一一倒有些象上京平原府的……”他蹙着眉头思索一下,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前年货栈里来过一位嘉州客,他说话的口音神情倒是和你有些仿佛。”说着又瞥一眼商成,笑道,“和尚是嘉州人吧?你们那里的佛像可是天下闻名,靠山临水的好一尊大佛……”

    嘉州佛像?靠山临水?听他这样形容,商成立刻联想到四川乐山大佛。去年夏天他和两个同学还去瞻仰游览过一番,隐约记得四川乐山的古地名就是嘉州。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却说道:“我不是嘉州人。其实我也不是和……”他本想说自己也不是和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眼下吉凶难辨的复杂情形下,他觉得自己还是保留一些隐秘比较好。要以不变应万变!或许今后很长时间里他都得这样做一一毕竟“穿越时空”的事情太过耸人听闻,万一走漏出风声,别人随时可以给他扣上一顶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大帽子,到那时他的下场就只能是万劫不复。

    “和尚也不是上京平原府人?”高小三听他把话只说了一半,倒有些惊讶。他瞥了一眼商成一直拖到膝盖上的篮球短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

    商成顺着他的目光就看见自己的纯棉篮球大裤衩。白色的短裤是机器大生产线的标准产品,在短裤两边,从裤腰沿裤缝到裤脚拉出一块倒三角形的黑色标志,裤内还有一层吸汗防水的高技术合成布料,既轻且软又柔和,宛如第二层皮肤一般。看看篮球裤衩,再比较穿在身上的老土布直衫夹袄,二者无论是在质地上还是做工上,其间的差距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咧嘴苦笑一下。怪不得一路上高小三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他的裤衩上瞄,原来这个货栈的大伙计已经瞧出了其中的古怪。

    他把不合身的夹袄裹得紧一些,指着运动短裤对高小三说:“你惦记着这个东西?”

    被他看破心思的高小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是绕有兴趣地问:“这是怎么做的?”说着就伸手,快触到短裤裤脚时又瞥商成,见商成没有阻拦的意思,就在短裤上摸了一把,把指尖沿着裤脚的针线摩挲一回,又撮起一小片布料在手指间来回摸索,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半天,问道,“这是哪家作坊做出来的东西?手艺……这手艺……”他摇头咂舌,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奇和感慨。半晌才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宫里流传出来的吧?”

    “宫里?”商成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没见过机器生产线的高小三还以为这短裤是专门为皇室宗亲量身定做的。“就是……”他原本想和高小三开个玩笑,转念一想就知道这玩笑开不得一一要是高小三嘴巴不严把这玩笑话给传扬出去,指不定就是一场祸事。他咳嗽一声收敛起笑容,转口说道,“……这是从天竺贩过来的东西。”

    “不是天竺货。”高小三头也不抬地接口说道,“我在上京平原府见过几个天竺来的客商,他们那里除了宝石香料象牙之外就没什么值钱东西,说到衣服布料,更是远不及我们。要是他们那里能做出这样的物件,就不会稀罕咱们的丝绸!”

    “天竺……其实……那个,这是天竺人从波斯人那里买来的……”

    高小三摇摇头,说:“波斯人也没这本事!上京平原府也有波斯胡商,从来都没见他们贩卖过这种东西。要是他们能做这般物件,就不用一趟一趟地来回奔波劳累了。”他把短裤的裤脚翻来覆去地反复查验,沉吟了半天,才斟酌着说,“这不是丝绸,摸着倒象是棉!兴许是在棉布里掺着别的物事……我在上京见过几样从宫里辗转流传出来的服饰,仔细比较之下,质料上或许各有千秋,可手工上却是差距极大。宫里的物件或许还不如一些……”

    商成压根就没想到一个货栈小伙计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先前的话续上:“这也不是波斯人自己做的,是他们从毛里求斯国搞来的……”

    “猫里……猫里……什么国?”

    “……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国?没听说过。”

    商成暗暗吁了一口长气。没听说过就好!因说道:“毛里求斯国远在大洋之外几千万里,来回一趟七八年都不止。听说,即便在毛里求斯国这东西的产量也不高,再加上毛里求斯人对工艺竭尽保密,所以贩运出来的自然也就极少,我也是因缘巧合,前年在上京遇见一位天竺达官,承蒙他惠赠了这一件短裤……”他好不容易才把一篇天大的谎话编说圆泛,已经忙得满头满脸的汗水。

    “……来回一趟要七八年?这毛里求斯国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听那些出过海的客商说,从泉州下海去大食,来回一次也不过两三年时间……”高小三放下裤脚,搓搓手又拽了几根草,只是皱了眉头思索,没头没脑地问道,“和尚去过毛里求斯国?你怎么知道他们那里能做这样精致的物件?”他也没等商成说话,就又探过身来拈起裤脚。“要不是今天亲眼看见,我还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匠人一一这针脚细密均匀得简直就不象是人力所能为……”

    商成还能说什么?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他现在只后悔为什么会把话题攀扯到篮球短裤上!他哪里知道这货栈的少年伙计穿州过府走过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高明的见识!

    就在他生怕高小三再问点什么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时,驮马不安地连打了几个响鼻。趁蹲在山道边脚地里的柳老柱站起来安抚畜生的机会,商成也跟着站起来。

    他休息够了!赶紧走!走到柳老柱住家的什么什么“布”,就不用再和货栈伙计解释毛里求斯国的棉布了!

第一章(05)

    一伙人又走了两三里,山道上也没看见个来往的人影。高小三大概还惦记着毛里求斯国的棉布上,也不再说话。

    这里的地势已经渐见开阔平坦,一垄垄相连成块的农田,东一团西一簇地镶嵌在沿溪流两畔的山坡地上。翠绿青翠欲滴的麦田里雾霭升腾,偶尔能瞥见一两只燕子倏然在田垄上翻飞着掠过,把朦胧的雾气剪出一线绿色……

    转过这漫河湾,就看见浅浅的溪流上有一座简易木桥。桥的两端都被横七竖八的粗绳索捆扎固定在河畔的大圆石上;充作桥身的几根木头也被绳索纠缠串绑住,桥面上乱七八糟地钉着一些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木板。河对岸山脚下就是一座庄子。庄子被一堵两人高的土墙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近近二三十道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呛喉的烧柴禾味。土墙向桥的一面上开着个不宽的豁口,豁口处两扇用木头拼接起的栅栏门半掩半蔽。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土墙背后的物事看不真切,依稀能看见一抹青灰屋脊。

    “那就是李家庄子。”高小三指点着说道。他转过脸同他丈人爹小声说了几句。看着他丈人爹就和柳老柱一块过了桥朝李家庄子去了,又回过脸对商成解释道,“天见黑了,咱们就不进庄子歇脚,我让我丈人和柱子叔进庄去给你讨要一双鞋一一你的鞋不成事,再走下去怕把脚伤着。”

    商成感激地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柳老柱和高小三的丈人过了桥将将要到庄前,就看见土墙背后转出两三个人影,几个人隔着栅栏门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须臾又各自散开,庄子里的人才把栅栏门打开半条缝,让柳老柱他们进去。那几个庄户人却没走,只隔着门仔细留心桥这边几个人的动静。土墙上也影影憧憧站起两三个人。

    商成站在桥头看得满肚皮疑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乡下农村走个亲戚串个门,竟然要这样大的排场?还得有人指引带路才能进庄子?

    高小三见他疑惑,就苦笑着说道:“这是防匪盗的不得已法子。大燕山里有土匪,庄户人都吃过土匪的亏,做事情不敢不仔细,哪怕是熟面孔,也要先把来龙去脉盘问清楚才敢放人进出一一怕被土匪顶姓诈名破了庄子。”

    商成越听越是惊讶。这里还有土匪?这青山绿水风景如画的地方竟然还有土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土匪……土匪多不?”

    “多!燕山境内有字号的土匪有十多股,没字号的更多。人数也有多有少,象闯过天、方大眼睛和钻山豹子这样的大山寨,大小喽罗就能有几百人。”高小三耷拉着眼眉说道,“上月我们货栈送去北郑县的驮队才被土匪抢过,六匹驮马连货带马都被钻山豹子带人抢了个精光;好在他们还讲点规矩,抢了财物就没伤人,货栈出了十贯钱,才把押队的北郑县分号掌柜赎出来。”

    商成蹙眉咂舌半晌说不上话。良久,他才艰难地说道:“当地政府……政府……官府,官府就不管这些事?”

    高小三哂笑一声,说:“官府是想管,可怎么管得过来?燕山卫三府二十九县,县县都闹匪患,凭衙门里那点人手,治安缉盗征税抚民都忙不过来,哪里还能认真整治土匪?”

    “当地驻军……驻军不管剿匪的事?”

    “管!怎么会不管?卫军几乎是年年都在剿匪,可匪患总是根治不掉!”高小三叹着气说道,“有些土匪原本就是流配充军的犯人,他们落草为寇,卫军也脱不了干系。可大燕山东接渤海西靠定晋,横亘四百里,北边又接着草原;卫军在东边剿,土匪就在西边藏,卫军在南边剿,土匪就躲进草原,剿来剿去的,也不过是把土匪撵来撵去而已……”

    “北边就是草原?”商成打断他的话,急急地追问道,“什么草原?蒙古大草原?!”

    “草原就是草原,还能有什么名字?”高小三奇怪地望了商成一眼。“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天下,边军不敢轻易进入草原索人一一怕不小心惹起边衅被朝廷追究……”说着话,他不禁奇怪地看了商成一眼。

    “突竭茨?突竭茨人?”商成皱起眉头反复念叨着这个一点印象都没有陌生字眼,脑子里就象过电影一般,飞快地把脑海里的历史碎片通通过滤了一遍,匈奴、党项、羌、突厥、鲜卑、回鹘、室韦……各个历史时期的草原民族纷至沓来又悄然隐去,片刻之间他就得出结论,他从来没听说过突竭茨这个草原民族,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突竭茨人!

    商成站在桥头望着桥下潺潺溪水呆呆出神,高小三就在不远处悄悄地仔细打量他。高小三原以为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师傅既然敢孤身一人在大燕山里行走,自然对这一带的情势了如指掌,说不定随身还有什么可靠的倚仗。可一路走下来才知道,若论剽悍武勇,和尚敢赤手空拳对付两只恶狼,这份能耐确实是非常人所能及,可说到见识,和尚却连个平常人也远远不如一一这和尚不仅对燕山卫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一无所知,似乎连一些平常孩童都知晓的事理都懵懵懂懂,嘴里还不时说出一些教人似懂非懂的生僻字眼……难道说这和尚竟是突竭茨人的奸细?!

    这个念头刚刚浮起,高小三就止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一颤。他嘴里念着“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出来”,不动声色地朝桥上走了几步,再离得商成远了一些,心里才觉得略微踏实一些。

    但是他马上就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差了。这和尚不可能是突竭茨人派来的奸细一一哪里有奸细会愚笨到连平常事理都不知晓的道理?再说奸细总是千方百计地隐藏起自己,身上怎么可能穿着毛里求斯国的棉布这种惹人注目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突竭茨人都是广额宽鼻浓眉细目,和尚的相貌虽然和清秀不沾边,可也是棱角分明仪表堂堂,而且和尚说话也不象那些突竭茨人一般诘噘生硬一一虽然高小三听不出商成是哪里的口音,可他也知道,和尚即便不是来自上京,也是来自比上京以南的地方。

    既然和尚不是突竭茨奸细,高小三刚刚悬起的心就稳稳地落了地。他无声地吁了一口长气,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变得疑神疑鬼了。不过他还是对眼前的和尚感到好奇。他看得出来,这和尚一定是满肚皮心事,时常恍惚走神,说话也往往辞不搭意,可即便是在恍惚走神辞不搭意的时候,和尚的思路却依旧很清晰。这倒不象是个平常和尚……

    就在他暗自琢磨商成来历时,他的老丈人和柳老柱从庄子里出来了。陪他们出来的还有一个长者和两个精壮汉子。

    三个李家庄子的人过了桥,也没多余的话,匆匆忙忙地和商成合十见礼之后,就赶到驮马边仔细验看。两个壮汉把半僵不硬的两只狼都提在手里,翻着狼头腿脚,你一言我一语地和长者小声说话。摆弄了半晌,又把狼塞回驮架,三个人再过来和商成重新见礼。这一回三个人都是神态恭敬言语谦卑。虽然商成依旧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肯定是些感激答谢的话。他一面手忙脚乱地回礼,一面地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的说辞,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谦逊话,只是不知道三个人听懂还是没听懂。好在高小三替他解了围,连说带劝让三个人满意地回了庄子。

    “他们想让你歇在他们庄上,我替你婉言回绝了。”等三个人过了桥,高小三才对商成说道,“李庄主日子过得精细,咱们一群人过去没的给人家添麻烦。反正赏钱也不在这里领,平白搅扰人家还多余欠下个人情。”

    他话没说完,商成就笑出声来。这高小三真正是七窍玲珑心,又有一付好口才!明明是李姓地主吝啬,偏偏说成是“日子过得精细”……

    见他发笑,高小三也咧着嘴收住了口。柳老柱就拎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圆口布鞋过来,让商成换上。高小三瞥一眼鞋,问他丈人道:“多少钱买的?”见丈人竖起一根手指又展开手掌,说道,“十五文?”他丈人点点头。高小三就笑骂着说,“李庄主真真不愧他的绰号,一双烂布鞋也好意思收十五文钱!”

    布鞋不太合脚,商成费了好大的劲,一双大脚板还是塞不进鞋里。他的脚趾已经顶得鞋面绷拽牵扯,后面的脚跟还有半截拖在鞋帮外。柳老柱愁眉苦脸地旁边替他着急,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商成笑笑,不再坚持把脚伸进鞋里一一看来这双布鞋也只能先当拖鞋踢趿着走路了。这没什么,事实上,这是今天唯一的一件不教他惊讶的事情一一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每回买新鞋都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称心如意,毕竟他中意的款式不见得都有四十五码的存货。

    商成把扒拉下来的拖鞋底顺手扔进了河里。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毛里求斯棉布在前,现在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加倍地谨慎。

    过了李家庄子不远,跨过架在另一条溪流上的一道石板桥,就上了高小三所说的官道。官道的路面下不知道垫了几层碎石子铺了几层土,路面被石夯反复锤打得既结实又平坦,人走在上面,脚下既不软又不硬,轻松惬意宛如散步。路旁杂树茂林中虫鸣鸟啼,两边的田地里绿色无边无际,天空幽蓝深邃,西边天际暗红色的晚霞绚烂沉醉,南边已经能望见影影绰绰一片墙垣屋舍,星星点点的细碎烛光飘曳闪烁……回首再望来时的路,早已隐在氤氲暮霭之中,郁郁苍苍的山峦轮廓在晚霞余辉中愈加地隽永深沉……

    沉浸在梦耶幻耶的失神中,商成只觉得有人扯着他的衣袖使劲朝旁边拽,待他清醒过来时,只看见一人一马疾驰而过,清脆的马铃声在寂静的傍晚随风飘荡,渐远渐逝。

    众人望着人马的去向交头接耳,高小三松了他的袖子也是一脸的欢喜表情。不单是他们几个人议论纷纷,连道路旁一座独门小院里也忽拉拉涌出好些人,都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嘴里还乱嘈嘈地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是红旗报喜!是卫军的红旗报喜!”高小三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多半是哪座山寨的土匪又被卫军剿了!”

    “呸!”有人在院门边重重地啐了一口,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剿个鸟土匪也要用红旗报喜!卫军就他娘的这点子本事!回去,都他娘回去,继续喝咱们的酒!”院门边立刻就有好几个人拨拉开人群进了院子,一头走还一头奚落卫军。这个说,“……左军去年剿方大眼睛,一个旅外加一个营,三四千号人,围个屁大点的山头,楞是让方大眼睛钻了空子溜出去,也不知道带队的旅帅是做什么吃的!”那个说,“邵澜还算好的了,至少不杀良冒功!上庆十七年谢阙剿老黑鸹,两个旅足足折腾了十个月,把南郑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也只能找个人头剁得稀烂送进提督府一一”又有人好奇地追问:“后来怎么样?”那人言语里就**一股鄙视不屑,说:“还能怎么样?两年后老黑鸹在渤海卫落网,兵部刑部翻了当年的文案出来两下里一对照,谢阙就被砍了脑袋……”

    高小三见商成听得仔细,就在旁边朝那几个满嘴浑话的人努努嘴,小声说:“都是边军的军官。”

    边军?商成皱皱眉头。卫军和边军,怎么个区别分辨?这些边军又都是什么人?而且这些军官的言语,他能囫囵听出个大概,难道说边军卫军都不是这方土生土长的百姓?

    “边军大都是天南地北流徒过来的罪犯,良家子弟少。”高小三只说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商成哦了一声点点头。他记起来曾经在哪本校刊上看见过一篇讨论古时征兵制度的文章,上面提到,唐宋时期的良家子其实就是泛指自耕农,自耕农子弟从军,叙功赏赉晋升都比其他出身的军人优先得多。看来边军卫军还是有区别。

    从那院落门前经过时他留心打量了一番。院门不大,门楣上还有字一一“驿站”。院子里的大多数屋子并没有点灯,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只有西边一间屋房门大开,那几个边军军官正围着一团烛光大声喧哗喝酒。驿站的院墙边还有一截半人高的石碑,仿佛刻得有字,他停了脚步仔细辨认,不禁哑然失笑一一霍家堡!这就是柳老柱说的什么什么“布”!不是“布”,是“堡”!

    在镇外时商成并不觉得这霍家堡有什么出奇,和先前路过的李家庄子相比,不过是少一圈土墙、占地面积更大一些而已,可过了驿站转上镇子的正街,商成才知道这镇子是多么的繁华。能容四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两边,全是有楼有底的饭店酒肆,楼上楼下俱是灯火辉煌,跑堂伙计悠长的吆喝声、酒客们南腔北调的斗酒声、歌女们轻柔缠绵的俚曲声,还有似断似续的丝竹声,混杂糅合交相辉映。不时有马车在酒楼前停下或离去;也有酩酊大醉的酒客倚红赖绿嬉笑喝骂。挑着担子一头挂盏油灯的小贩嘴里唱歌一般吆喝着“豆腐脑”“香瓜子”“三更醒酒汤”沿街叫卖。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菜肴吃食的鲜香。

    看商成慢下脚步象个乡下人一样新奇地四处张望,高小三就笑着说:“本县十多年没遭过刀兵,南郑北郑这一线的客商都愿意过来做买卖,连上京平原府的几家大店铺都在县城里开着分号。只是咱们这里是边地,一到晚上城里要宵禁,四门都要落锁,所以这霍家堡就渐渐兴旺起来。再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民间富庶……”

    十多年没遭过刀兵?听着这话商成忍不住诧异地望了高小三一眼,嘴唇蠕动一下,却没有说话。他知道,象这样看似浅薄无知的问题,他一路上已经不知道问过多少个,只要高小三稍有警觉,早应该瞧出来他这个假和尚的来路不清不楚……或者高小三心头早已经起了疑心,只是出于对他的畏惧,或者是有别的想法,才隐忍着迟迟不发作。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紧张地咽一口唾沫,借着街边酒肆门口悬挂的大灯笼那昏黄绰约的光线,悄然张望了一下高小三的神色。恰恰此时高小三也正在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四道各怀目的的目光一碰,两个人不免都有些难堪尴尬。

    还是高小三反应快,虚笑着问道:“和尚是第一次来我们燕山吧?”见商成点头,又问,“和尚来燕山做什么?”

    做什么?要是知道来这里做什么就好了!商成默然喟叹一声。看高小三还目不转睛地等着自己的答案,他心里瞬间就转过无数说法,可这些借口都有致命破绽,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实话实说更不可能。急忙之间他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说辞,因说道:“求学。”

    听他说得如此简单,高小三瞠目结舌不知所谓,呐呐地问:“求学?学什么?”

    “学佛。”商成说。说着话他也理清了思路,人也随之镇定下来,边走边娓娓说道,“世间一切皆应佛理,我来燕山就是为了学佛。只是来之前没料想到学佛的道路上充满荆棘坎坷,刚刚进了燕山境内就迷茫痴迷,不单没找到学佛的捷径,还在山里迷了路遇了匪,行李和路费……行李和盘缠都被土匪洗劫一空!阿弥陀佛!”就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声佛。周围人除了高小三没人知道他说些什么,见他突然持礼念佛,都急忙跟着合十行礼。

    高小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这一番做作。除了商成是出家的和尚之外,学佛遇匪的事他一概是将信将疑。不过他也没去追问商成漏洞百出的故事,只是笑笑不言声。他想,只要商成不是突竭茨人奸细,管他是什么来历呢?和尚要在燕山长驻的话,自然会有官上的人来盘查诘问,和他有啥相干?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附和着商成,诅咒土匪个个都不得好死……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离开了车行马嘶人烟稠密的大街,两拐三绕就踅进一条黑黢黢的小街。和灯火通明喧嚣热闹的大街市相比,这里又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狭窄的街道两边全是半人高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落。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日晒,一路过来的土墙竟然没一堵完整,都已是残破不堪,有些地方已经坍塌,被人胡乱用树枝扎成篱笆遮掩;有些院落连个门楼都没有,只剩下门框和木门。隔着院墙就能望见低矮的土屋茅棚,大人娃娃都站在脚地里好奇地打量他们。远处传来两声哞哞的牛叫,又有几声喑喈的犬吠。也有人站在门楼下和他们一行人打招呼说话,浓重的乡音诘拗难懂。还有人跑出来趴在驮架边打量两只狼,又随着众人边走边打听事情的原委经过。

    再走两步,就有人大声吆喝呼喊,似乎是在招呼什么人,转眼就看见三个女娃娃应声从前面不远处的院落里跑出来,疾走到柳老柱面前抓着他手一叠声地惊惶询问,又被柳老柱指点着过来和商成行礼致谢。商成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回礼,只好装模作样地合十,嘴里嗫嗫地念两句佛。一边念佛,他一边在心里苦笑一一看来他和尚的身份是彻彻底底地坐实了。

    众人簇拥着商成走进柳老柱的院落门前,就说什么也不再往里走。柳老柱拉了这个又劝那个,可几个人就是不动窝。最后还是商成出来说了话,又拽着高小三丈人爹的衣服强拉他进了院子,另外几个同他们一起回来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走进来。

    这时候那三个女娃娃已经把驮马赶进棚,堂屋里也亮起了灯;屋正中摆起一张小方桌,一个女娃正张罗着给众人摆布木几条凳。方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个粗瓷碗,碗里都是冒尖的酸菜咸菜泡姜酱豆,一张木屉上是摞起的蒸馍麦饼。柳老柱把一个女娃娃拉到一边,轻声交代几句,又掏了一个不瘪不鼓的小口袋塞她手里,女娃娃点着头,悄没声息就出了门,不多时抱着个陶土坛提着个篮子回来,从篮子里取了一只烧鸡和几样荤素小菜摆在桌上,寻了几个空碗来倒酒。

    商成坐在堂屋门边的条凳上,看着几个女娃娃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初时他还强自支撑着打起精神,在高小三帮助下和几个人闲聊。可他已经在山林里挣扎了三天两夜,其间几乎没合过眼,又和恶狼生死缠斗命悬一线,体能已经透支,再后来接连遭遇各种光怪离奇的浮世变迁,精神几近崩溃,一旦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就觉得浑身酸痛疲惫不堪,四肢百骸再也不受自己支配控制,恍若已经和身体脱离,头脑里也是空空荡荡晕晕沉沉,还没说上两句话,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合到一起……

第一章(06)

    ……当商成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

    几点了?他又闭上眼睛,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枕头边,去掏摸自己的手机。手机并不在那个位置。或许他昨天晚上没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他的手又伸向枕头下一一怪事!手表也不在!手表放在枕头下,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他取下手表就会自然而然把它塞在枕头下,根本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可今天竟然没在枕头下找到手表!……他心头犯疑,手却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摸索。奇怪一一床单底下铺的既不是硬邦邦的棕垫,也不是软乎乎的被褥,这些支支棱棱的细条倒有些象是秸杆一一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自己最后一次睡在稻草铺的炕上,离现在也有六七年了吧?到底是六年还是七年?

    有人在说话,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掩着嘴的咕咕笑声。听声音就知道是两个女孩子。看来是陈志刚又把女同学领来宿舍了。唉,这家伙就是这坏毛病不好,也不看看时间早晚,有事没事都就宿舍里招引女同学,都不替别人想想一一要是别人贪睡没起床,穿着背心裤衩的,突然想上个卫生间怎么办?

    朦胧间又听见第三个女子说话。隔着墙,说话声音又小,听不真切……

    他不耐烦地翻个身,想再迷瞪一会儿。这一翻身登时便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一一他睡的不是宿舍里上下两层的钢丝床,而是土炕!身下铺垫的也不是棕垫被褥,而是厚厚的一层麦秸杆!连身上盖着的被子也不是他平常盖的那床薄被——手臂在这床被面上划过时,皮肤感觉到粗糙的布料!

    怎么回事?谁的床?他惊奇地问自己。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没看见天花板!只看见几根木头支架着根木梁,孤零突兀地压在头顶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能看见屋顶上黑蓬蓬的瓦沿着泛白的木椽层层叠叠!屋角墙边堆放着箩筐麻袋扁担绳索。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棒斜倚在墙上。顺了光亮转头看,能清楚地看见木窗框在白纸上投下的阴影;窗户上还扯着大半幅布帘。窗帘遮不住从窗纸的罅隙间钻进来的刺眼阳光;阳光在阴暗的小屋里划出一截光柱;光柱里纤细的尘土上上下下飘飘荡荡……

    这是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早上?晚上?他不是在宿舍里吗?怎么回事……

    他猛然坐起来,惊慌失措地张着眼睛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况。他现在确实是睡在土炕上!身下就是一块补丁叠补丁的褥子,褐黄色的秸杆在褥子边枝枝桠桠地冒出头;炕头摆着个木箱子,因为年头久远,红漆皮早就斑驳脱落得不成样子;木箱上压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篮色粗土布被褥。炕的另一头摆着个黑色大柜,炕边放着个黑土陶大缸,大缸上盖着木板,木板上压着块青砖。

    钱柜面缸!一一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两个词!记忆里爷爷房间里就是这样的摆设!不单是钱柜面缸,屋子里所有的物件都是平平常常的农家情形一一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这般光景。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画面也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怎么可能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只是一刹那时间,他就记起是怎么回事。丛山峻山、杂树茂林、花草溪流、两只残忍狡猾的狼、霍家堡的砖楼茅舍、还有柳老柱高小三……桩桩件件的事情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他脑海里走马灯掠过……他咬着牙关,呆呆楞楞地坐在炕沿,盯着脚下是凸凹不平又被人踩踏得结实滑溜的土地面出神。恍惚中似乎有人走进了房间,还朝他说了什么。他没有理会。现在他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转起浮沉,无数的念头在心头汹涌激荡,可没一个想法能让他挣脱眼前的困境,也没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他的实际困难一一他不想停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哪怕是多呆一分钟他也不愿意!要是现在有人站出来告诉他,能为他指明一条回去的途径,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回去的机会一一即便是要他以生命作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幽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他无声的祈祷和请求,只有一股淡淡的家具谷物的潮湿发霉气息在屋子里缭绕。一字母鸡在院落里咕咕咕地炫耀着自己的本事。房顶上鸟儿在鸣啭啁啾。远处小巷里有孩童在追打嬉闹。剩下的就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安静……

    唉,看来这一切并不不是梦!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在梦里虚构出来的!这是一个鲜活生动的世界!他是实实在在地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

    在理智上承认并在感情上接受这一点之后,惶恐和畏惧立刻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才惊慌地意识到,自己,一个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将不得不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他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将来,这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学起,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他还得学会隐藏起自己的过去,小心翼翼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活一一这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简单事情!别的不说,仅仅是自己的来龙去脉,他就很难编织出一个让别人信服的故事一一学佛只是他信口捏造出来的谎话,况且他也拿不出自己是和尚的证明,有心人只消轻轻盘问他几句,马上就能让他这个假和尚现形!

    不过,在山里遇匪遭劫行李凭信丢失一空,倒是一个好借口;可要是别人问起,他这个和尚在哪里出家又在哪里修行拜的师傅是谁如何来到燕山……等等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呢?

    过了很久他喟然长叹一声一一挠头啊,想不到作个假和尚也要费这么多的周折!早知道就不该默认这个和尚的身份。可没有和尚的身份,他头上半公分不到的头发又该如何解释?唉,怪不得西方有句古谚,要让一个谎言成立,必须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

    还有一件事情也要尽快地打听一下。他现在到底是在哪朝哪代?上京平原府、燕山卫、突竭茨人、南郑县北郑县,这些都给他提供了线索,可无论他怎么在记忆中搜索,却依旧是没有丝毫的头绪。两个县名都没有印象他还能自我安慰一番,毕竟古今地名繁复变迁,历史学家也未必能一口道出这两个县的渊源由来;可“燕山卫”和“突竭茨”也没有印象,又该怎么解释?还有上京平原府,和这个地名相近的就只有东京汴梁开封府,可二者明显不是一回事……他又该怎么做才能不露痕迹地打探出朝代时间呢?

    刚才进屋和他说话的女孩子又挑起了门帘,只张了一眼,她就又退了回去,隔着门帘说了句话。

    商成没听清楚女孩子都了些什么,但是他听出话里提到“凳子”和“衣服”。他咕哝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暂时放弃了编故事的心思,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炕边的脚凳上放着几件衣衫,炕前还有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圆口布鞋。瞧布鞋的大小尺码,给他穿上正合适,说不定就是给他预备下的……这样看来脚凳上的一堆衣服也是给他的?

    他随手拿起件衣衫比量了一回。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显然不可能是柳老柱的旧衣服一一尺寸就不合柳老柱的身材。而且,虽然夹袄的质料依旧是土布,可手摸上去感觉明显比高小三那件直衫还要细软柔和一些,针脚也整齐细密得多。他把几件衣服都拿起来。一件没袖没领如同褂子一样的衣服自然是内衣,一件单衣直衫和裤子,再有两样白色粗布的小物件乍看去竟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他拎着缝在物件上的几根细布条翻来覆去琢磨半天,直到看出脚后跟的模样,才明白这东西原来是袜子。

    看起来这些东西都是柳老柱专门为自己买来的。

    穿衣服倒不太麻烦,只是穿裤子时有些让他着急上火。这裤子的裤腰肥大,裤腿也松松垮垮,关键是没有皮带和橡皮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裤子固定在腰上。折腾出一脑门汗水,他才看见脚凳上还撂着条半个巴掌宽的布带一一这多半就是腰带了!可世上有这样长的腰带么?在腰上来回绕了两三圈,布带竟然还剩胳膊长的一截,而且前后也没个锁扣……他这才明白过来,又把缠上的布带解下来重新系,末了在前面挽了个活结。走两步看看,裤子倒是不会掉,可腰前直衫鼓囊囊地凸起一块又没了形象,只好把带子解了再系。这回他学了乖,别过身把带子结在右侧腰间靠后的位置,这样既不碍观瞻又不影响双手活动一一只是他心里依旧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系腰带的办法到底妥不妥当。他禁不住有些后悔。唉,昨天走了一路,怎么就没去注意一下高小三的腰带是怎么系的呢?

    他穿过侧门来到堂屋时,堂屋里的小木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正把一个比脸盆小不多少的海碗朝桌上放,碗里是一堆白面蒸馍,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女孩子看他出来,抿嘴朝他点头笑了笑,把一双筷子搁到一只空碗上,说:“和尚你且(起)来了?先者(吃)饭……”

    小姑娘卷着舌头学说话,音也不怎么准,但大概的意思商成还是能明白。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现在已经知道,这里的人们称呼他为“和尚”,就象他在庙里称和尚为“师傅”一样,代表着俗家人对出家人的尊重,是一种尊称。不过他还不想马上就吃饭。在吃饭之前,他先要洗把脸,要是可能,还想把牙也刷一刷。要是能洗澡就更好了,可看看周围的环境和这个家庭的情况,他估计洗澡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洗,脸;刷,牙。”他边说边朝女孩子比划。

    一连说了好几遍,女孩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抠着手指头无助地望望他,又扭脸朝门口看。

    这时候堂屋门口又冒出四个梳着双抓髻的女娃,都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屋子里张望,好奇地盯着商成的一举一动。看身高相貌,四个女娃一个比一个大点,衣服却一个比一个破旧,显然是年纪小的妹妹拣着姐姐们穿不下的衣服缝缝补补用,其中身量最高的一个女孩隔着门招呼了正和商成说话的女孩一声,然后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招呼商成的小姑娘立刻一脸的恍然大悟,就出了堂屋,转眼又端着个黑土碗回来,示意商成跟他到院落里。

    她把碗递给商成,在屋檐下的一个大缸里舀了一瓢水,就端着水瓢等商成。一只黄皮寡瘦的小狗站在她脚边,仰着头摇着尾巴等着。

    商成拿着碗站在脚地直发愣。他要刷牙洗脸,小姑娘给他个碗作什么?碗底那一撮青灰色带黑点的东西又是什么?看小姑娘仰着脸望着自己,他犹疑地说:“这……刷牙?”说着指指碗又指指自己的嘴。

    小姑娘表示肯定地使劲点点头,说:“刷——牙!”这两个字的发音倒是异常标准。

    “拿这个……刷牙?”商成再指指碗底那撮青灰色的晶体。这是盐?这就是盐巴?

    小姑娘把目光转向商成的背后,在得到同伴的首肯后,她才又点点头。不过这一次她也不是太坚决,眼睛也没再盯着商成看。

    怎么刷?这个问题都已经爬到商成嗓子眼了,他还是忍着没问出来。眼前的小姑娘大概也不知道怎么用盐来刷牙吧?他转了头去看那个出主意的女孩。那女孩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不过眼睛的余光还是停留在商成身上。商成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撮盐,犹犹豫豫地朝嘴里放一一是合着凉水漱口还是用唾液把盐化开?他注意到那个羞涩的女孩又悄悄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勇敢”的举动,当看见他把盐抹在牙齿上,她的眼睛扑扇着露出笑意,还微微地点点头,并且悄悄地她龇出两排白瓷般的整齐牙齿,用手指比划着在牙齿上来回扫了几回。

    这么说自己做对了?商成立刻有了点信心。他把手指压着盐粒沿着牙忽忽拉拉地搓一遍,再捻点盐再揉一回,最后让小姑娘把瓢里的水倒在碗里晃悠一回,用淡淡的盐水漱了口,问题出来了一一漱口水该吐在什么地方?他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的盐水眼珠子乱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拿水瓢的小姑娘使劲咬着嘴唇绷住笑,就指指脚地,示意他随便把水吐哪里都行。可商成不愿意这样做。末了他总算找到个地方一一马棚后面就有个厕所。这个新发现也解决了他的大问题一一他早就想问厕所在哪里,只是面对一个小姑娘,他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更令他高兴的是,厕所的一角还有截麻绳系着一根小树桠,树桠上挂着一沓黄纸……

    当他再回到院子里时已经是一身轻松。

    他在木盆里舒坦地洗过脸,就坐到堂屋里准备吃自己来到崭新世界之后的第一顿饭。

    腌萝卜、咸白菜、小葱拌豆腐,三样菜都用大海碗装得满满盈盈,中间一个陶土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白菜汤,一个小粗瓷碗里装着大半碗红红的辣酱,那十几个馍馍更是扑鼻的喷香。商成是饿久了的人,饥肠辘辘中哪里能看见这样琳琅满目的吃食,坐到桌边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通胡吃还塞,直到三个馍下肚,又喝了一碗菜汤,才想起来应该招呼几个小女娃一起吃。

    三个大点的女娃娃只是摇头,一面围着堂屋门口说着她们自己的梯己话,一面克制着不把目光朝饭桌上转。两个小女娃站在堂屋门槛前,也跟着姐姐们一起摇头,两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白面馍,半刻也舍不得离开。

    “都来吃。”商成说。他拿了个馍掰成两半,朝两个小女娃手里塞。

    两个小女娃都背着双手不肯接,一面摇头,一面望着馍抿嘴咂舌吞口水。最小的一个女娃不过五六岁模样,

    “让你吃你就拿着!”商成故意做出一付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地说道,“和尚让你吃你不吃,就是不给和尚面子!”

    也不知道是被他装出来的模样吓住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最小的女娃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伸出手来接住了馍,捧着半边馍小小地咬了一口,飞快地咀嚼了两下就急忙吞下去,再咬一小口……眼睛却畏畏缩缩地不住瞄着三个姐姐的动静。

    岁数最大的女孩立刻发现了小妹妹的举动,她一面喊着小妹妹的名字,一面走过来制止。小妹妹立刻就扁了嘴抽泣起来。当懊恼的姐姐走到她面前时,小家伙的抽泣已经变成了嚎啕一一她一边哭,手里还死死地拽着半个馍馍不放。另外一个刚才还在犹豫到底接不接受商成手里半拉馍的小女娃却压根没留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望着商成手里的馍一个劲地咽唾沫。

    看着姐姐想把妹妹手里的馍给抢下来,商成禁不住有些气恼。他把女孩拉开,对她说:“你做什么?吃个馍有什么打紧!”又转过身摸摸小女娃头上的抓髻,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和言细语地说:“别怕,有叔叔在这里,没人敢抢你的馍!都是姐姐不好,不哭,不哭哦一一你吃你的,不用管她!”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小女娃就是不敢再吃一口馍,却又紧紧地抓着馍馍不松手。商成只好又转过身对姐姐说,“看你搞些什么事情!吃个馍有什么了不起!快说句话让她安心!”

    姐姐显然没听明白商成说了些什么,只想绕过商成去抢夺妹妹手里的馍馍,可商成身材魁梧长胳膊长腿,随便拦一下就能护住她妹妹,一时半会她也没有办法,只能胀红了脸继续围着商成转来转去。

    还是一直招呼商成的小姑娘说了话:“商,……”说完看见商成一手护着妹妹一手拦着姐姐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才知道一着急又忘记商成听不明白这里的言语。她只好卷起舌头学说官话:“和尚,这些……特意给你……”说完话就绞着手不知所措。

    啥?这些菜呀馍的是特意给自己做的?

    商成登时楞住。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柳老柱带在身上的是掺着高粱的粗麦饼,今天桌上的却是白面馍,这其中的缘故不用问他也能想到一一柳老柱感激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肯定是翻箱倒柜把家里最好的吃喝都拿出来款待他!说不定柳老柱还把家里的口粮也拿去换了细粮,才凑出了这十几个白面馍!看着小女娃抓着馍馍死不松手的模样,他就能想到,对她来说,这白面做的馍绝对是稀罕吃食!还有那个招呼自己吃饭的小女孩,一身破烂衣服浆洗得再干净,膝盖肘弯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补得再仔细,也能让人看出那是一身补丁叠补丁的旧衣服,而且她的裤子又短又窄,裤脚已经缩到脚踝上……

    他的喉咙顿时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人也象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力气护着身后的小女娃。锲而不舍的姐姐终于绕过他跑到妹妹身边,从哇哇直哭的妹妹手里把馍抢下来一一她还没来得及好言好语地安慰妹妹两句,就看见商成急步走进最右边那间又低又矮的茅屋。那是烧火做饭的灶台屋……

    转眼间商成就黑着脸走出来,到堂屋里端了盛汤的陶土盆,又急冲冲地进了厨房。从堂屋到厨房不过几步路,人高腿长的商成竟然还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要不是在屋檐下的一堆柴禾上扶了一把,也许他还会摔个跟头一一柴禾堆立刻就被他撞塌了半边,干透了的枯枝断杈散落了一地。

    等商成再出来时,手里的陶土盆里已经堆了好几个黑乎乎的菜团子。他也没搭理几个满脸惊恐的女孩,就端着土盆蹲在房檐下,唏哩哗啦地吃喝起来。

第一章(07)

    柳老柱回来的时候,商成已经吃喝好,正坐在堂屋檐下的条凳上盯着院子出神。两个年龄最小的女娃一边一个坐在他腿上,手里各抓着半个白面馍馍,一口一口地吃得津津有味。

    柳老柱先过来和商成恭恭敬敬地合十行个礼,嘴里讷讷地说了句什么话。商成似乎没看见柳老柱,既没回礼也没说话,也眼皮都没撩一下,阴着脸直直地望着院里的硬土。他的神情让柳老柱有些张皇。他猜想,这肯定是和尚感觉自己被怠慢了才用这种表情对待自己。于是他更深地埋下头,更深地弯下腰,更恭敬地施了个礼。

    “……商……乃甲……”柳老柱弯着腰说道,话音里透露着他的谦卑和恭敬。

    商成这才从纷繁缭乱的思绪里惊醒过来。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柳老柱,尤其是看见跟在柳老柱身后的两个人也朝自己合十躬腰,其中一个两鬓都挂着白发,他更不知道怎么做。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他急忙把两个娃娃放到地上,站起来把两只手掌在胸腹间一合微微倾身,嘴里轻轻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随着他谦逊地回礼,柳老柱和随他过来的两个人的神情立刻变得更加恭敬。

    “商……(霍家)堡……东……”柳老柱指着两个跟来的陌生面孔,笨嘴拙舌地说了一堆话,可商成只能勉勉强强听清几个字词,只好一脸呆笑,把眼睛在那两个人身上来回逡巡。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俩人显然和柳老柱不一样一一两个人身上的穿戴都要比柳老柱光鲜得多。

    但是两个人一开口说话,商成就禁不住微微摇头。

    他们说的话同样的是晦涩难懂的乡音土语。

    商成只好招手把柳老柱的女儿叫过来一一就是招呼他穿衣吃饭的那个叫月儿的小姑娘一一让她来替自己翻译。他原本想让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来充当中间人,因为她的官话说得最标准;可那女孩没说话脸就红,问三遍才答一句,声音还小得就象蚊子哼哼,能把人活活急死一一听她说话还不如不听……

    借助柳月儿半清不楚的上京平原府官话,商成总算知道两个陌生人的来路。这俩人是霍家堡上李家和张家的管事,专门过来核对验查狼的事情。

    这太简单了!两只狼就撂在堂屋地上,想怎么验就怎么验。刚才商成蹲在房檐下吃菜团子喝白菜汤时,便不时有大人娃娃兴高采烈地在这院落里进进出出,对着狼和商成这个假和尚指指点点;就是现在,也还有不少人满脸好奇地趴着院墙看热闹。

    两个管事蹲在堂屋里验看两只狼的时候,商成悄悄地问月儿,这俩管事凭什幺判断这两只狼就是被十里八乡“通缉”的那两只?月儿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话,也没解释清楚。

    验收工作很顺利,两个管事直起腰来时都是一脸的欣慰。年岁小点的李家管事也不罗嗦,马上就从挎在肩膀上的褡裢里拎出两贯钱,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商成。

    商成迷惑地看着用麻绳串起来的铜钱。他对古代的货币制度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从书本上了解到,“贯”是铜钱的特别计算单位,一贯就是一千枚铜钱,也称“缗”。可这两贯铜钱是怎么一回事?他记得高小三的老丈人几兄弟就是贪图这两只狼的赏钱,才临时起心进山打狼的——可赏钱是一贯五啊,怎么一夜之间赏钱就变成两贯了?又或者说,他还要给俩管事找补零钱?

    月儿在旁边牵牵他的衣袖,小声告诉他,多出来的五百文,是他们两家特地给他的“歌央”。

    “歌央”?商成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歌央”是什么意思,半天才明白过来,是“供养”而不是“歌央”。供养啊……难不成他还真的要去做和尚?

    因为语言不通话说不到一起,两个管事连水也没喝一口,放下钱胡乱客套几句就走了。一直在旁边陪着的柳老柱这才把那个爱脸红的女孩子喊到一边去说话。

    商成刚刚才知道,五个女娃娃里只有柳月儿是柳老柱的闺女。月儿的娘生下她之后,身子就一直好一时歹一时,捱捱磨磨地守到月儿十岁,终于撒手人寰。也正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月儿自小就磨练得门里门外的事情都能干,母亲去世后更是成了柳老柱的好帮手,里里外外地操持这个穷家。另外四个女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都是这条街上一户姓霍人家的女儿,因为她们的爹在霍家户族里排行十七,月儿便称呼她们的爹娘作十七叔和十七婶。从月儿那里,商成还知道柳老柱和霍十七两个人的渊源极深,关系极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按商成的理解,就是“柳老柱和霍十七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今天晚间柳老柱要在家里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邀请了在衙门里当书办的霍十七作陪,傍晚时霍十七在衙门里下了差就会直接过来。霍家的四个丫头在这里就是等着吃晚上那顿饭。她们的娘原本也要一起过来,临时有点事耽搁了,不过晚饭前一定会过来一一月儿虽然能干,做待客的吃喝饭食总是差点火候,所以十七婶才是今天晚饭的大师傅。

    商成在心里默默地思索消化这些杂乱无章的消息,手里却捏了一枚铜钱细细地审视。铜钱上的字迹清晰可辨,“东元通宝”,可这年号“东元”却毫无头绪。他在铜钱里翻了几下,又看见一枚钱上的文字是“纪盛通宝”,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摆弄着铜钱,嘴里问道:“你十七叔不是在衙门里当差么?怎么还说霍家败落了?”

    月儿和霍家老二坐在一起,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柳老柱那件被狼撕破的夹袄,听他这样问,就说:“十七叔只是个县衙的书办……”即使用了“只是个书办”,她旁边的二丫还是抿着嘴,脸上浮现出一种矜持的笑容,并且用眼角余光偷偷地地打量商成的表情。

    书办是个什么职务?商成很有些好奇。但是这个问题对月儿和二丫来说显然太高深了,她们连说带比划,商成也没明白“县衙书办”到底管着多大的事情。他只能依照自己的经验来判断。看来衙门里的书办大致就是政府机关里的平常办事职员,既无权又无势。商成想着,又问道:“你十七叔怎么进衙门做事的?”对于这一点,他很好奇。他想,既然霍十七既然能进政府机关……进县衙当书办,说不定自己也能走这条路,这样既能有份固定的工作,还能有份可靠的收入,也能更快地了解周围的环境,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凭借这个身份把自己不可告人的来路隐藏起来。而且报考政府公务员……衙门的书办对他来说不会是件太艰难的事情一一他识字,还能写几手漂亮的毛笔字,这是他最大的优势。至于他现在冒顶的和尚身份嘛,难道说律法还能禁止僧侣还俗?最重要的是,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接触一些东西,也许能帮他脱离这个“梦境”。至于什么东西能对他有所帮助,他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十七叔读过三年私塾,是在县里过了考的。那年衙门里缺人手,十七叔就进去了。”月儿说道。霍二丫在旁边扁着嘴说了两句,看样子是不同意月儿的说法。月儿又辩解了两句。二丫也没抬头,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细声细气地说话。

    她们说的话商成也听不明白,只好耐着性子等两个女孩不再争论霍十七怎么进的衙门,商成才问月儿道:“她……二丫说什么?”

    “她说她爹进衙门的事,是她六伯伯帮的忙,她家里前后送给六伯伯好多东西哩。还欠了县里的刘记货栈大掌柜的人情一一要没有刘记货栈具保,她爹也进不了衙门做书办。”和商成说了半天话,月儿的官话也渐渐流畅起来,咭咭呱呱说得又快又清脆。二丫低着头又扯扯她袖子,看样子是责怪她不该把什么事兜搂出来。

    听她这样说,商成顿时觉得自己报考“公务员”的事情多半要落空。要过考,要有人举荐,还得有商铺愿意具保,过程烦琐麻烦且不论,关键是这三样事他一件都指望不上。他所接受的教育让他没希望通过这个时代的文化考试;在这里举目无亲,自然不可能有人主动跳出来举荐他;至于找人作保,他更是想都不敢想一一人生地不熟,谁会给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假和尚作保?看来这条路要落空……

    他失望地把手里的铜钱放回桌上,皱起眉头怔了半天,才随口问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买的?”看月儿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他扯扯衣服又拉拉裤子,再问道,“我这身衣服带裤子和鞋,一共花了多少钱……多少文?”

    月儿奇怪地看他一眼,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嘴里却一五一十地说道:“褂子四十三文,单衣二百七十文,裤子……”说到这里她脸有些红,因为她把里外穿的裤子都给商成买回来了。她顿了顿才含混说道,“裤子一起是二百……二百八十一文,鞋袜九十一文。腰带是成衣铺送的,没要钱。”

    她记性好,把一大串数字说得清清爽爽毫厘不差。听她报完数,商成点点头,在地上寻了根木棍,在地上记了个数。思忖着他又问道:“眼下集市上的粮价是多少?”知道粮价就能约莫估算出这里的物价,也可以和他时空穿越之前的世界有个比较。至于这种比较对他如今的境况能起什么作用,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眼下一筹莫展,脑子里也浑浑噩噩,不如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一一有事做总比脑子里一团糨糊要好。

    他惦记着别的事,半天才发现自己无意间竟然在地上记下三个阿拉伯数字。好在两个女孩只当他是在地上写写画画地盘算总数,都不太留意。

    听他问到粮价,月儿就抿嘴笑起来,捏着针线说道:“听和尚说话,就知道你是不管油盐酱醋茶的人。集市上的粮食多了,粗粮细粮都有,麦子米面高粱,谁知道你问的是哪种?就算是一种粮食,还要分去年才下来的新粮和往年的陈粮……”二丫也埋着头笑,脚下轻轻地踢了月儿一脚,意思是让她不要再奚落挖苦商成。

    商成倒不在乎月儿的话,只笑着说:“……你就说麦子吧。只说新粮。”

    “新麦是三百文一石。上月本来都是二百八十文的,这个月官府在收往年陈麦,价钱就涨了一些。”

    商成险些就问“一石合多少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不能问,问了月儿肯定会起疑心。就算是月儿没注意,可霍家的二丫头却未必不去留意。这二丫虽然不大说话,可偶尔抬头顾盼时眼波流转,显然也是个机灵乖巧的姑娘。

    他坐在凳上枯想这个时候一石到底折合几斤。在现代计量单位里,“石”已经渐渐消泯了,他只记得一石就是一百斤;同时他也隐约记得,一石合一百斤这个折合出来的数字在历史上各个时期又大有不同,北宋时一石是一百多斤,明朝时一石才九十多斤……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在脑子里盘旋了半天,他才发觉对他来说,琢磨一石到底是多少斤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有思考这些的时间,还不如想想他的这身新衣服能买多少麦子。他这身衣服一共是六百八十五文,折合成麦子就大约是两石多一一这些粮食能让他吃的话,他又能吃多少时间……他无可奈何地把木棍折成两截。唉,知道结果又能怎么样?知道结果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不知道也未必就有什么坏处……

    他把两截木棍扔掉,拍了拍手上的土,寻思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有些话不能说,有些问题也不能问,还有些问题问了兴许都是白搭,至于家长里短的话题,他又没有兴趣去打听。唉,他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晌午的太阳暖洋洋地撒在院落里。一只红冠子大公鸡领着几只母鸡,一步一探头地在院落里找食,偶尔还咯咯地叫几声。小黄狗呲着牙,把一只不知道谁家的鸡撵得飞蹿上土墙,又跑回来呜呜朝月儿表功,被小主人在头上拍了两下,心满意足地趴在月儿脚边伸了舌头喘气……

    隐隐约约地他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他睁开朦胧迷瞪的眼睛看时,却是月儿站在柳老柱的身边,伸着手拽他的袖子。二丫已经和大丫在一起,两姐妹守着土墙小声说话。

    “和尚,我爹问你,那两只狼你打算怎么办?”月儿问道。

    “什么怎么办?”商成楞楞地说道,“狼怎么了?”

    “我爹问你话咧。”月儿看出他睡意还没消退,就再说道,“那两只狼你打算怎么办?有人来买,我爹问你卖不卖。是街上的酒肆要买。上午人家就来问过,我爹看你睡着,就让他们晌午过后再来,一一他们现在就来了。”说着就朝院门口指指,那里站着两个人。

    商成张着眼睛望了望,这才明白,月儿是在转述她爹的话,柳老柱在问自己怎么处理那两只狼。他想了想,就和月儿说:“都卖了吧。狼肉粗糙荤腥,调料不齐做出来也难吃一一要是能有……”说着说着他就没了声气。唉,换个时间地点,再备齐调料,这两只狼无论是烧烤烹炸,都是极好的野味,放到稍微高档点的饭馆就能卖上大价钱。

    月儿倒没注意他说什么,只偏了脸和她爹说话,又招手让那两个酒肆的采买进院子,陪着他们在堂屋里讲价验货。柳老柱大约也知道自己的闺女利落能干,就没跟过去凑热闹,只架着胳膊在月儿刚才坐过的矮凳上坐了,讷讷呆笑着不说话。

    商成见柳老柱的右手腕子伤处已经换作干净的白布,还有一股淡淡的药膏味,就知道他大概重新看过医生,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的伤口没事了吧?”

    柳老柱听他说话,赶紧在凳子上欠欠身,只笑不说话。

    正和两个采买说话的月儿拧了身说:“爹,和尚问你话哩,问你手腕上的伤好点没有。”

    柳老柱就欠起身来朝他连连拱手,又抚着伤口嘴里嘟嘟囔囔,商成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云,却不好表示自己没听懂,只能神情古怪干笑着连连点头,眼睛却不停地瞄着月儿,盼望她来给自己翻译解释。可堂屋里的生意大概也到了讨价还价的紧要关头,月儿忙得顾不上她爹和商成。

    末了两个采买搁下一堆铜钱,柳老柱又给他们寻了根木棒和两根绳子,两个人抬了狼就朝外走。

    商成原本还想自告奋勇地给两个采办搭把手,帮着他们把狼抬回去,可看见大丫朝他摇头示意,就打消了念头。不过这也让他满腹的疑窦一一难道说帮这点小忙都不行?是采办不会答应,还是这方风俗本来就是这样?

    月儿笑吟吟地对他说:“卖了两千三百五十钱。这里还差三百三十七个钱,回头他们就送来。”说着回屋里找出块黑布,把桌上的铜钱缆一起包上,又说,“便宜他们了,那两张皮子也是好东西,连个箭眼都没有,只是毛不好,又不好打整……”接着嗔怪地瞪了商成一眼,小声道,“你还想帮他们抬?卖狼,又不是卖力气,价钱里没说到力钱,凭什么还要你给他们抬?”

    商成还真是不知道竟然有这种说法。小姑娘的抢白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转了眼神看墙角的一条蚂蚁线。隔一会,突然想起个事,就问道:“他们欠着钱,都没说写张欠条?”

    “不用打欠条,他们回去就把钱送来。”月儿说着白了商成一眼,笑着问道,“他们打了欠条,你就能认识?”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恭敬,咬咬嘴唇补上一句,“酒肆里的采办有谁会写字?能认几个字都能当大伙计了,会写字的至少也是个帐房先生……”

    商成咂咂嘴没说话。他当然识字。不单是简体字,繁体字也不在话下,只要不是太生僻,常见的繁体字他能认也能写。不过作文章就肯定不行一一不仅作不来古文,而且中学里曾经背熟的古文名篇也没剩下多少,顶多还能记起几段名句,比如“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什么的。

    柳老柱在旁边说了一句话。

    月儿说:“我爹说,你是他救命恩人,本该多留你住几日,好好款待一番。可我们穷家薄业的,又怕你住不惯。县城里有座和尚庙,要是你愿意,明天一早就送你去庙里。”说着就给商成解释,“县城离这里还有六里地,看天色今天能进城却出不了城。县城里要宵禁,没有路条凭信,就是天王老子,被抓着也是二十棍……”说着就噗嗤一笑。在院墙下听她说话的大丫二丫也是掩口葫芦笑。柳老柱坐在矮凳上,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闺女,满是皱纹的瘦脸上只有慈祥和宽慰。

    商成没有笑。他甚至都没听到月儿后面的半截话。对他来说,寺庙里挂单就意味着巨大的危机一一他这个假和尚在普通人扎堆的地方尚且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到了庙里还不得马上露出马脚?但是急忙间他根本想出什么合适理由来拒绝柳老柱的提议。而且他觉得,自己不能在柳老柱家长住下去一一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别的不说,单单只为了供养他这个假和尚,怕也要把这个家拖垮……

    他心里电光火石般转着念头,却强笑着点点头:“我还是去庙里挂单吧。”说着合十念了声佛。

    他话一出口,就看见月儿和柳老柱都是满脸失望的神情,连大丫二丫都低了头。

    难道说自己说错话了?他马上把自己的决定审视一番。没错呀。和尚自然是要去庙里住,住在普通人家里,那象什么话?

    直到天擦黑时霍十七也没有回来。众人都急得不得了,直到在县城货栈帮工的高小三替他捎回来一个口信,说是衙门有紧急公务,晚上就不回来歇了,大家才算放心。

    那顿晚饭商成吃得没滋没味。清汤寡水的菜肴不合他口味倒是其次,僧人不能粘荤腥不能饮酒也不是问题,关键是饭桌上有高小三,这个货栈大伙计让他不胜其烦一一高小三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毛里求斯国的棉布情况,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第一章(08)

    整整一个晚上,商成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地总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一时梦见自己穿件土黄色僧衣正襟危坐在课堂上听公共课,一时又梦见自己剃着光头踢趿双布鞋在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一时又看见导师夹着黑色公文包步履匆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一转脸又看见高小三朝自己合十作礼,总是迷瞪模样的圆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身上却穿着一间宽松的篮球运动背心,下面套着套直拖到膝盖的篮球裤衩。恍惚间又听见柳老柱家那条小黄狗汪汪直叫,柳老柱父女俩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说话,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周围的景色却陡然一变,怪石嶙峋云遮雾掩,两只狼四只黄绿眼珠闪着暴戾凶光,龇牙咧嘴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就逼上来……

    糟糕!

    他心头一个惊乍,绰手蹈脚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梁椽木瓦朦胧模糊,坐在炕上臆怔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梦魇住了。

    他定了定神,把手习惯性地在枕头边摸了一把。手机不在。再掏枕头下,手表也不在。转头看见窗纸上已经是白蒙蒙透着光亮,耳边又听见狗吠鸡鸣牛哞人声,这才记起来,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校园的宿舍里了。

    不在学校里也就罢了,更让人恼火的是,至今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到了何时何地!

    要是说他完全不知道眼下身处何时何地,也不完全正确,至少他就知道这里是燕山卫端州府屹县霍家堡,是某个封建王朝的北方边陲;这个王朝现今的皇帝立年号为东元;从霍家堡向北是北郑县,过了北郑再走三天,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推测,所谓的燕山卫,也许就是山西河北一带,突竭茨人纵横来去的草原就是他熟悉的蒙古草原。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时间坐标却一直没能确定一一他对“东元”这个年号半点印象都没有,更谈不上确定历史时期判断历史走向。不过他相信,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到手的资料越来越丰富,确定时间坐标应该不会等太久,到那时,他就可以轻松地把握历史的发展方向,然后就有可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从容进退。

    从容进退?还是“苟延残喘”比较顺耳,这也符合你现在的情况。他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句。忽然又想起哪篇古文里有这样一句话,“臣本布衣,……苟全性命于乱世”,倒是和自己如今的境况有些类似。坑边矮凳上放的就是粗布衣裤;要不是运气好到极点,也许真要葬身在大燕山里,说“苟全性命”也不算错;至于眼下是不是乱世,他暂时不敢胡乱下定义,看霍家堡的繁华景象,倒是有几分盛世的模样,再想想柳老柱父女二人的吃穿用度,又觉得和“盛世”两字沾不上边……

    想到柳老柱,耳边细碎纷乱的各种声音登时变得清晰起来,其中就夹杂着小姑娘月儿带着稚气的清脆嗓音,仿佛她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他穿好衣衫收拾好被褥走进堂屋,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依旧是昨天那几样腌菜咸菜,还是有盆清水白菜汤,旁边的大海碗里依然摆着重重叠叠摞得冒尖的白面馍。唉,昨天都和月儿说过好几回,他们父女俩吃啥他就吃啥,不用特意给他预备,想不到他们今天还是给他端来白面馍馍。

    月儿已经看见他,就朝院子脚地里的石磨指了指,那里已经摆了个黑陶碗和半木盆清水,显然是让他刷牙洗脸用的。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灵巧,他才说过一次,就把这些琐碎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为什么他再三说过吃不惯白面,她就不记得给他预备麦饼呢?

    刷好牙洗过脸,他回堂屋拈了几筷子咸菜到汤盆里,端起了汤盆就自己钻进低矮的灶房,在锅里拿了两个半温不热的麦饼,又抓了三四个菜团子掰碎了扔汤里,就蹲在堂屋檐下有滋有味地吃喝。月儿昨天已经见过他这付模样,见惯不惊地进进出出忙碌着,柳老柱却有些惊讶局促,脸上堆了亏负歉疚的笑容想过来和商成陪话,却被女儿叫住了。

    月儿大概是在和她爹譬说解释,柳老柱却不停地说:“怎行咧!怎行咧!”

    听着父女俩在堂屋里说话,商成端着不比他脸庞小几分的陶盆舒展开眉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明白柳老柱的话哩!怎行咧?怎就不行咧?

    看他吃饱喝足,月儿就过来把碗筷收拾走,自己在厨房里忙碌着刷锅洗碗,扬着声气对他说:“和尚,你的行李包裹在房里,你去看看东西齐全不。”

    商成被她这句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李包裹?他哪里来的行李包裹啊?除了条毛里求斯国的棉布大裤衩,他都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再说裤衩如今就穿在身上,自然更谈不上行李……

    里屋炕上已经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布褡裢。屋子里就这一样东西能称得上“包裹”,看来这就是小姑娘为他收拾的行李。他伸手把褡裢捞起来掂了掂,立刻觉得有些沉甸甸得压手,还有金属来回摩擦碰撞的声音。他立刻皱起眉头。这不对!月儿怎么把铜钱塞褡裢里了?取出来看时,足足有四贯铜钱,还有些零散铜钱都被小姑娘用细麻绳穿作三串,用块黑布包着,放在褡裢的最上面。

    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了眉头。

    “对不?”月儿已经把厨房里的物件归置整齐,用块破布擦着**的手挑了门帘进来问道。屋子里光线暗,她还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不对劲,只看见四贯铜钱都被商成摆放在炕边,包着散钱的布包也被打开来摊在旁边。“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文。这是四贯。这三串是三百五十文……”

    “你搞什么?”商成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说实话,他很感激这两父女,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但是他又有些生气。他生气的原因就是因为月儿给他的褡裢里放的这些钱。不错,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他并不想否认这一点。面对未知的将来,他当然希望手里的钱越多越好。可他再需要钱,也不用柳老柱和柳月儿这样做吧?他们只需要把两只狼的赏钱还有卖狼得来的钱分给他一部分,他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他们考虑到他的窘迫而多一些给他,他肯定会非常感激他们,要是有机会也一定会报答他们。但是他们不能这样做,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他们应该留下一部分……可他们没留下一文钱,这就太过分了!他怎么能收下这么多钱哩?他怎么敢收这么多钱哩?他要是把这些钱都收下了,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评价他先不说,他自己内心里都会感到愧疚一一狼又不是被他一个人干掉的……

    虽然商成极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但是月儿还是能听出这话象是在质问,小姑娘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褡裢里竟有这么多钱?!”

    “……打……打狼的赏钱,和……和卖狼换来的钱,一共就这么多。你再数数。”月儿结结巴巴地说道。她还以为商成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才发火的。商成板起脸来的模样让她有些惊慌,向后退了半步,直到背后传来她爹的声音,她才稍微踏实一些。不过她还是不敢仰起脸来看商成。

    商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把小姑娘吓着了。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摆手的意思是什么。是想让小姑娘不要害怕,还是想把深深埋在心头的畏惧和恐慌都驱赶开?似乎两层意思都有。他想安慰月儿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拎了一贯铜钱塞进褡裢里,再把那包零散铜钱也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对小姑娘说:“这是我的。”他指了指炕上剩下的三贯钱。“这是留给你们的……”

    月儿的目光在铜钱和他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反应过来商成并不是因为钱多钱少而气恼,急急忙忙地摇头摆手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们不要。”一边说还一边回头求助似的望着她爹。可柳老柱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眼神迷惘地带着一脸恭敬的笑容立在门边。

    看月儿着急的模样,商成抿嘴笑了笑,说:“……我又没说都是你们的。”见月儿仰脸盯着自己,就说道,“前天送你爹回来的人,你都记得不?”看月儿点头,他指着炕上的铜钱说道,“回头你让你爹一家挨一家地都给人家送点钱过去——别漏下谁。还有给我买这身衣裳的钱,也要折算在这些钱里,你们都收下。说不定算下来你们还要吃点亏。不过眼下我手头困难,只能先这样,等我安顿下来,短少的钱我再给你们慢慢补上……”

    月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经是听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嘴里就象她爹一样,不停地念叨着“怎行咧?怎行咧?”

    “怎就不行咧?!”商成学着她说话的口气乡音反问道。

    知道商成着恼生气并不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月儿登时又有了精神。她先把事情的缘由简单地告诉她爹,就不再理会一叠声“怎行咧怎行咧”的柳老柱,而是对商成说:“不能这样分派。两只狼是你打的,又救了我爹的命,不管怎么说……”

    “你爹也打了狼!要不是你爹拖着公狼,我只怕连那只母狼也拾掇不下来。”

    “我爹他不是去打狼,是……”

    商成不想和一个身量个头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为几个钱的事情来回争执,也知道柳老柱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分配方案,急中生智,干脆截断月儿的话,微微阖上双眼沉了脸色,扮出一付庄严相貌缓缓说道:“和尚这样分派分派,自然有和尚的道理。一一阿弥陀佛。”

    他这付高深莫测的模样立刻就让父女俩噤住声。月儿眨着眼睛,一排白牙齿咬着嘴唇,只盯着商成看一一她有些疑虑商成是在故意做作。柳老柱却已经诚惶诚恐地合十行礼,口里还随着商成直念着佛菩萨保佑。

    “因即是果,果即为因。因果相循,生生不息。今日一切事,日后自见分晓。”说完,商成就低眉垂首踱着方步走出去。

    屋子里柳老柱两父女面面相觑。柳老柱是听不懂商成的话,可商成的庄肃模样让他心头惴惴。默然半晌,柳老柱才忐忑不安地走到炕边收拾那三贯钱。月儿抿着嘴唇,把门帘撩起一条缝隙,悄悄地打量坐在堂屋中闭目养神的和尚。她原本不大信商成的话,可商成装鬼弄神的一番话她听得似懂非懂一一字字都象别有所指,句句都象暗藏玄机,却又教人似有把握偏偏又杳杳渺渺落不到实处,这就更让小姑娘心中不敢起丝毫怠慢。

    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月儿锁了堂屋门,又掩了院门,三个人这才顺着小巷转到镇外的田埂小路,由田埂小路再转上官道,沿着官道去县城。霍十七家的婶子也来了,还带着四个丫头,她们一直把他们送上官道才转回去。

    出门的时候商成还有些奇怪,怎么月儿也要跟着他们去县城?按说,这柳月儿不该跟来呀。自己是柳老柱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他都要送自己这个救命恩人一趟,可他闺女也跟着,这就不大近情理一一又不是什么至亲,哪里有让闺女送客的道理?哪怕自己是个和尚也不行呀!

    还是月儿说了,她到县城寺院里去,是为了给她过世的娘烧柱香。这当然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商成不会说本地话,柳老柱更是连官话也不太明白,要是路上有什么事,或者到庙里遇见什么周折,她就可以临时替他们传语递话。

    他们走上官道时,和煦的阳光刚刚漫过东边的山口,把大地上的一切都镀成金黄色。虽然时间还早,可官道上已经是马嘶人语大小驮队来往不绝。道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已经有了忙碌的人影。再远的地方薄雾如纱,飘飘渺渺地似连又断。一阵轻风掠过,只见两叶扁舟悠闲地悬在镜子般清亮的河湾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顺风传来一段乡间俚曲,飘飘荡荡,如断如续忽隐忽现……

    一路上商成都在和身边的柳月儿拉话,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些地方的情况。他现在才知晓他刚刚离开的集镇名字虽然叫作霍家堡,其实姓霍的人家早就没有在地方杂事上指手画脚的权利。前朝年间霍家倒是兴旺过一阵,接连几代都有人出门作大官,霍氏家族也是声震州府,集镇周围的土地几乎都姓霍。可自打几十年前突竭茨人两次兴兵南下,在这一带大肆烧杀抢掠,让霍氏家族元气大伤,从此家业再也没能起来发达起来。到了最近十几年,霍家户族更是人口凋零财薄势孤,也没什么出众的人物能站出来支撑家族,在地方上就更说不上话。

    商成一头听月儿叙说,一头思量着问道:“上回突竭茨人兴兵,是哪年的事?”

    月儿顿了顿才说道:“突竭茨人年年都兴兵。……”边说边诧异地看了商成一眼。她显然是奇怪商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年年都兴兵?这话让商成一窒。突竭茨人年年都来燕山抢劫掠夺?这,这……他不禁停了脚步满心狐疑地朝来时的方向张望一眼。刚才还看见一队戴翻皮帽子的商人,月儿不是说那些人里就有突竭茨人吗?怎么突竭茨人年年兴兵,这边的地方上还允许他们入境通商?

    为什么官府还要让突竭茨人过来做买卖,月儿也回答不上。她只好去问她爹。柳老柱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她就把她的爹的话都转述给商成:“我爹说,过来这边做生意的突竭茨人少,渤海卫那边更多,还开着互场哩!突竭茨人用马匹草药换咱们的布匹、盐巴、茶叶和粮食。”她停了脚步等她爹,说了两句话,又追上商成,悄悄地说道,“我爹说,还有人偷偷摸摸地卖铁器给突竭茨人。不过这种事情让官府知道可不得了,要砍头的!听说去年秋天北郑县就把两个给突竭茨人运铁器的赶马人砍了头,脑袋到现在都还挂在城门口上。”她说着打个冷战。

    兴兵和通商、走私和缉私,这自相矛盾又确实存在的消息让商成脑子有些混乱,半晌才想起来刚才的问题。他原本想再仔细打听一下霍家败落的确切时间,忽然记起高小三前一晚曾经提到,霍家堡就是因为十余年没遭过刀兵,才渐渐地繁盛起来,这样说来别的地方在过去十多年里都不太平?

    月儿年龄小,没什么见识,从小到大连屹县县城都没去过几回,商成问的事情她都说不上来。柳老柱性子虽然木讷,年青时却是这一片有名的驮夫,穿州过府去过不少地方,很多女儿不知晓的事情,他都能囫囵说个子丑寅卯;就是内容太干巴,而且经过月儿传译一回之后更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人半天摸不着头脑。尽自如此,商成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东西。他现在才知道,这里果真不太平,这燕山果然不太平——突竭茨人几乎年年都要闹腾一两回;燕山这边还算好,最多也就是被突竭茨人破几个寨子袭几个庄子,掠走些财物人口,别的地方却是遭了大难,上月从东边传来的消息,突竭茨人刚刚把渤海卫的青棠和晋县两座县城烧成白地。月儿娘的老家就在晋县,三个舅舅两个姨,五个家庭连大人带孩子二三十口,一个都没跑出来……

    “我大舅人可好了。前年从晋县赶马去端州府,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路过来看我娘,还给我们捎来好多东西。听说我娘殁了,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月儿咬着嘴唇小声说道。

    看着小姑娘眼眶里浮起的泪光,商成赶紧把话题换过,问道:“你爹和你娘是怎么认识的?”见小姑娘泪眼模糊地望着自己,他就知道自己又把话给问岔了,只好含混着说:“晋县和这里隔得那么远,……谁给你爹和你娘保的媒?”他不知道屹县晋县之间到底隔着多少路。

    月儿咬着嘴唇偷偷地望了柳老柱一眼。见她爹挎着商成的褡裢脚步曩曩,对商成的话毫无反应,才笑着小声说:“我爹十几年前帮人家赶马去渤海卫,路上遇见一支遭匪的驮队,他把一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一一那人就是我大舅……”说着又偷偷地瞄了她爹一眼。“……我娘说过,要不是我大舅做主,她才不会嫁给我爹哩,隔山隔水的,谁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人一一说不定我爹就是个土匪!”说完就捂着嘴笑。

    商成瞅一眼满脸皱纹腰板有些佝偻的柳老柱,又瞅一眼柳月儿,也笑了:“你爹知道你娘说的这些话不?”

    月儿点点头,说:“他知道。我娘经常这样说,每次说的时候都不避我爹,还总对我爹笑。我爹也不恼……”她的眼神里忽然又充满了甜蜜神往,想来是记忆起她娘在世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美满日子。

    “你娘还说过些什么?”

    “我娘说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我爹给我再找个后娘……”

    “还有呢?”商成绕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还有就是……”月儿忽然红着脸停下话,指着不远处的一墁土墙说,“县城到了!”

    她娘还说,要让她爹以后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第一章(09)

    县城到了?

    商成愕然盯着那一墁灰黄的土墙,心里打了个突。他虽然不知道屹县在燕山卫境内算是个什么样的县,也不清楚屹县算不算是边疆重镇,可这座县城怎么说也是扼守在草原民族南下的通道上,城墙怎么会是土夯的呢?他记得自己所去过的大小城市,只要是有城墙遗址,无论遗址大小年代远近毁损轻重,一律都是横卧到顶的大青砖,从来没见过哪里的城墙是用土垒的……

    他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没表露出来,默不作声跟着柳月儿沿着墙根朝城门走。离城墙越来越近,城墙的种种情形也越来越清晰。这城墙确实是夯土筑成,有些风吹雨打年久剥落的墙土里,还能看见当年筑城时夯土留下的痕迹。有些地方还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深的罅隙,生命力旺盛的青草顽强地在缝隙里扎下根,眼下春光明媚,绿草和或红或白的野花东一簇西一窝地点缀在赭黄色的城墙上。城上也没有看见青砖砌出的垛口和敌楼,只有一壁黄土向南北两边延伸。商成目测了一下,估计城墙大约有自己的身高三倍以上四倍不到一一他身高一米八三,城墙的高度在七米左右。南北宽大约三里,要是城墙的东西宽度和南北相当的话,这县城的面积超过两平方公里。城门上方有个用木头搭起的亭子般的小门楼,孤零零地立在城墙上。倚着门楼左右两边的柱子,各站着一个戴盔披甲的士兵。士兵的头盔和胸甲都是黑乎乎的颜色,在阳光映照下几乎没反射出什么金属光泽。

    快到城门时便走不动了。路上挨挨挤挤的都是等着进县城的人和车马,两三百号人和几十辆马车沿路排出去一长溜。十几个看衣着打扮就不象普通人的家伙把手里的马鞭虚舞得啪啪作响,拼命把人群朝道路两边驱赶。还有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道路中间指挥,他的手指向哪里,那几个挥舞鞭子的人就把哪里的人赶到路边。人群里嗡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商成既听不清楚也不明白,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又不好打问,只跟着柳老柱父女随着人群拥向路边。

    月儿引着商成还有她爹在人群里东兜西转地朝前走。也不知道是因为走路累着了,还是因为能目睹一场热闹而兴奋,她白净的额头上已经冒起一圈细毛毛汗水,小脸也有些发红。她一边见缝插针般地朝城门口挤,一边小声给商成解释:“今天有大官老爷要出城,衙门里的人在这里净道。”

    商成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得一截,转头四面逡巡了一遍,却没看见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奇怪地问道:“大官?什么样的大官?是县太爷要出城?”看着月儿灵活地从一匹骡子的脖子下钻过去,商成禁不住有些发呆一一他身板太高大,骡子脖子下的空子或许不够。再看着柳老柱钻过去都费力,他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骡子旁边就是打横的一架马车,把道路边的空隙堵了个严严实实。让马车挪个位置是不可能的,先不说马车叠叠层层小山般堆起的麻袋,即便是马车周围挤挤蹭蹭的人群,也让马车根本掉不过头。商成瞥了眼正朝自己招手的柳月儿,又撇了眼马车,搬着车辕一用力就上了车,一抬脚就从车辕的另一头下来一一

    也就是这么一上一下的眨眼工夫,他就觉得有好几道目光唰地落到自己身上。

    两个衙门里的差役立刻就指着他大声地叫喊了一句。

    商成听不懂他们喊什么,只当是警告,就朝两个人笑笑又走出两步。

    一个差役再指着他喊了一声;另外一个家伙看商成还没站住,扬起手臂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城门口方向立刻跑来三个兵。两个士兵戴着黑盔身上没披甲,身上穿着粗布做的斜领衣衫,腰里扎条皮带,手里拎着比商成个头差不多少的木杆铁头矛;另外一个手里没拎矛,却披挂着和城门楼上士兵身上差不多的黑盔黑甲,腰里还挎着刀。挎刀的士兵顺着差役的目光一眼就看见商成,也没多说话,手一挥,两个兵就左右散开,三个人成品字形向这边靠过来。

    商成身边的人立刻就象躲瘟疫一样哗地闪出一条道。连两三个赶着马车的人也立刻手忙脚乱地扔下手里的缰绳逃到一旁。三个当兵的和四个衙门里的差役撒成小半个扇面,向商成压过来。

    “商!……”月儿着急地喊了一声。看商成似乎没听懂,她急忙用官话说,“和尚,莫动!你莫要动啊!”

    听着月儿焦急的喊叫,又看见她惊惶的神情,商成立刻就明白过来。他立刻停下脚步,面朝几个士兵差役举起双手。他想用这个姿势来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而且身上也没有携带武器。

    可他的这番举动并没有打动士兵和差役,他们依然如临大敌般缓缓地靠上来,直到两只磨得雪亮的矛尖一左一右几乎顶住他的胸膛,几个人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但他们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两个差役立刻扑过来,把商成全身上下都搜了一回。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看商成身上确实没藏匿武器,那名小军官才木着脸向商成问话。

    可惜军官说的话,商成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能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害怕很无辜,同时把双手举得更高,表示这仅仅是场误会。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些害怕一一直到现在,那两支锋利的矛尖依旧顶在他的胸口上。看着两个神色平静眼神冷漠的士兵,他绝对相信这俩人会毫不犹豫地把长矛捅进自己的身体里一一假如他现在做出什么异常举动的话。

    军官再问了一句,看商成依旧只笑不回答,又盯着他头上短短的头发看了几眼,才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问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没听见差役让你停步吗?!”

    这一回商成听懂了,他想也没想就把早已在心头默念了许多遍的来历说出来:“我是嘉州来的!嘉州来的!我是嘉州大佛寺的和尚!”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乐山大佛头上的那座寺院到底是不是叫大佛寺。可他想,既然乐山大佛在这个年代已经闻名天下,那么称那座庙作大佛寺也不会错得太离谱,在这北方小城,他总不会遇见真正知道那庙名的人吧?

    “嘉州大佛寺?”那军官盯着商成上下审视一番。他显然还有些见识,知道嘉州大佛。不过他的目光在商成身上的衣衫上一转,就伸出手来,“度牒!”

    商成顿时楞住了。什么是度牒?度牒是什么鬼东西?

    他的目光稍微一迟钝,那军官立刻扬起手臂……

    糟糕!商成心头哀鸣一声。就在这生死刹那间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喊道:“度牒被土匪抢了!我的行李包裹都被土匪抢了!度牒就在包裹里!”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终于想起来度牒是什么东西。度牒,朝廷为了管理出家人以及证明出家人身份而由政府向和尚道士颁发的身份证明。

    军官眯着眼睛再把商成仔细打量一回,半晌才慢慢地缩回了手臂。

    他简洁地说道:“跟我们走!”

    走?去哪里?监狱还是牢房?商成肚子里犯着嘀咕。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由不得他,他除了在两个士兵的监视下跟着军官朝城门走去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想。他的目光还瞥见人群里的柳老柱和月儿都是一脸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他咂咂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一些,并且用微笑的眼神向替他担心的父女俩表示,自己不会有事的一一只是被军官带去问话而已,小事一桩嘛……

    可他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小事,他被土匪抢劫的籍口不仅没有彻底打消军官的疑心,反而令自己陷入一个始料未及的祸事里。唉,他不仅没有出家人的度牒,甚至从来就没见过度牒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现在别人都不用关心他到底有没有度牒的事,只消随便就度牒的模样内容提几个问题,就能立刻揭穿他假和尚的身份。和尚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到这里的意图就很可疑了。再加上这里又属于边疆地区敏感地带,那么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图,也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只要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那么他的人生旅途也许很快就会走完……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垂头丧气地想。他现在只后悔一件事:他为什么要在别人错认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承认自己是个和尚呢?他完全可以给自己捏造一个更靠谱的身份呀!比如说他是个来自遥远国度的胡商,比如说他是个外地来投亲的流民,比如说……

    军官并没有把他押进城,而是把他带到城门洞旁边。那里还站着十几个士兵,有拎矛的,也有挎刀的,还有个士兵手里挽着把长弓,背上斜背着一壶箭。

    军官朝靠着城门的告示栏指了指,说:“你站过去。”看商成抱着头想蹲下,军官摇摇头示意他不需要这样做。不过他还是警告商成,“你最好别乱动。我的兵喊话你不一定能听懂,要是有误会你就麻烦了。你别动,过会儿事情罢了自然会有衙门里的人来找你。”看来他知道本地话商成听不大明白。

    虽然军官说话的语调依然是一副冷冰冰地公事公办口吻,可商成能听出军官对自己的关心。他感激地朝军官点下头,缩手缩脚地站在告示栏下。这样站着人很难受,但是他没办法,这告示栏修得矮,他要是伸直身体,头就得抵在告示栏的雨檐上……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为什么那军官明明知道这告示栏容不下他,还是要让他站过来一一他要是真想有点异常举动,背后的告示栏还有头上的雨檐都会限制他的行动……

    他唆着嘴唇瞄了那军官一眼。难为这家伙了,竟然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想到这好办法。恰巧那军官也在打量他,两人的目光碰了碰,他明显感到那军官的目光有一股仔细审视观察的意味。不是带着敌意的审视,而是带着好奇的观察。看来这军官也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他的小伎俩了。

    既然军官一时半会还不会认真对付自己,商成原本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现在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了。和尚的身份是不能否认的,度牒也只能一口咬死是被土匪抢去了,要是衙门里的差役询问自己度牒的形制内容的话,他只能推说自己是庙里的小和尚,既不识字脑子也苯,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他知道,这说法依然是漏洞百出,不大可能蒙混过关。可他还能怎么样呢?他眼下就只能咬死自己是和尚!嘉州大佛寺的和尚!至于别人信不信这篇鬼话……唉,听天由命吧……

    一旦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爷来掌握,他紧张的心情也骤然舒缓下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被冷风一吹,胸前后背都是冷飕飕地发凉。头低久了颈项也有些酸胀,他忍不住想抬起手来揉搓一下。可他的手臂刚刚动了动,就察觉到附近的几个士兵都谨慎地握紧了武器。他只好苦笑着又把胳膊放下来,强制着自己不要去想肌肉酸胀的事情。可这种感觉越想忘记就越清晰,渐渐地不仅是脖子酸胀,腰杆也不舒服,腹部紧绷紧的几块肌肉更是突突直跳几近痉挛……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才把脑海里克制不住的活动手脚的想法压下去。这样下去不行,要找点事情让自己做,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话,不用等到衙门里的差役过来盘问自己,周围这些兵的矛尖就很可能先扎进自己身体里!

    周围还有两个人的穿戴和那个军官一般模样,也是黑盔黑甲。距离近,商成看得更加清楚,虽然他们把盔甲清理得很干净,可盔边甲缝里依然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暗红色。商成猜测,那暗红色的东西应该就是铁锈。这样看来,这三名军官还有城门楼上的士兵,身上穿戴的大概都是铁盔铁甲。至于黑乎乎的颜色,也许是为了防止盔甲氧化锈蚀而采取的措施一一给盔甲涂抹上黑色漆料,能减少铁和空气接触的机会,延长盔甲的使用寿命。

    看来这个时代的冶铁水平并不高……

    棉布已经普及,铁大规模使用而冶炼水平不高,草原民族的威胁时刻存在,这三样互不相联的东西也许能让他更接近这个时代的历史坐标。对了,还有文字!文字的发展程度一样能清晰地勾勒出时代!

    告示栏上就贴着两张文告。一份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文字被雨水浇淋得无可辨认,只剩下乌黑的一团墨迹。另外一份显然是最近两三天才张贴上去的,纸张上不仅没有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墨香,只是不知道这篇文告到底是出自哪个家伙的手笔,字的行间架构全无章法,一横一竖粗细不匀,有的头重脚轻,有的左右失衡,通篇文字七扭八斜,望去宛如一幅儿童学字时的涂鸦。或者连涂鸦也算不上,因为不少字商成根本就辨认不出。

    “文告。燕山卫提督●(该字看不清楚。下同。)告全境兹有桓州匪●燕山左●●诛自匪首闯过天以下凡三百六●三人尽●特此宣●●东元十七年四月●”

    在时间的落款上盖着屹县县令的官印。

    看来这份文告是出自县衙里某为书办的手笔。商成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笑容想到,这位撰文的书办,不会就是大丫他们的父亲霍十七吧?

    文字的书写很差劲,可商成依旧看出一些端倪一一文告上的字虽然丑陋难看,但这只是书写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和字的本身无关!这些文字的结构严谨,字体端正,上下左右对称饱满,应该是成熟的楷书字体!而楷书是中唐之后才逐渐走向成熟的文字……

    楷书文字,这说明这个年代不会早于中唐;棉花种植的大规模推广棉布的普及应该是南宋的事情,这说明时间不可能早于北宋;北方有游牧民族时刻威胁中原,这说明时间不会晚于清朝。综上所述,他来到的这个时代只能是宋元明三朝中的某一朝!

    再细细地推导下来一一这里是燕山卫,东边有渤海卫,仅仅凭借这两个地名,就可以把苟安于江南半壁的南宋划掉;元朝也不可能,蒙古族本身就是游牧民族,不可能再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侵扰;这样剩下的时间就只能是北宋或者明朝。明朝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他眼前的土城墙,让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是来到用砖筑起万里长城的明朝,况且他身在北地边疆,到现在也没人提到长城,这就更加坚定了他把明朝排除在可能性之外的想法。他觉得,最有可能的时间就是北宋!他所获得一切资料都把时间的坐标定位在北宋年间!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些不对路的地方。

    北宋在北方的敌人是契丹人建立的辽国,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突竭茨人;北宋和辽国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一一来县城的路上柳月儿是怎么说的?突竭茨人把渤海卫的两座县城烧成了白地?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北宋和辽的关系一直将将就就吧?虽然双方谁都看谁不顺眼,可谁也没把谁认真得罪过,直到女真人攻打辽国,北宋才匆忙撕毁和辽的盟约,在背后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太复杂了!他使劲地摔摔头。他知道的这些零碎消息依然不能让他正确判断年代,只能模糊地断定现在是在五代十国之后而在元朝之前的某个时期。虽然这个时期只有北宋和南宋,虽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是在南宋,可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北宋的某个时间点上。

第一章(10)

    就在商成脑子里各种念头生消沉浮之际,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从城墙后面远远传来,偏了头看时,只见两个兵执着长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还没钻出城门洞,声音先递过来。一个粗嗓子吼的话听不清楚,另外一个细尖嗓子喊的却是上京平原府官话:“督帅出来了!”

    其实不用这两人嚷嚷,只听那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口的军官士兵还有被阻在城外的百姓就知道大官要来了,也没见三个军官作过什么手势,转眼间士兵就在城门口道路两边列成两行队列,一个个挺胸叠肚持矛肃立目不斜视。那个把商成带来的军官自站在右列最前端,两个同僚各自站在一队的首位,都是一手按着刀柄一手半捏作空拳压着大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时间原本被衙门差役驱到官道两旁的人群反倒不再象刚才那样安静,你推我拥地争相朝官道上挤,人人探头探脑地朝城门口方向张望。赶了这头又撵那头的差役已经忙得个个脸上见汗,原本虚空挥舞啪啪作响的鞭子也收了梢尾,没头没脑地就朝靠前的人身上抽。一时间呵斥怒骂哀鸣告饶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马嘶骡叫驴鸣以及众人乱哄哄的议论。

    城门外的官道上还是一片纷乱时,十余匹健马已经蹿出城门,在众人眼前一掠而过。

    这就是大官?大官就是这么个模样?就这么几个人?不单是勾头偻腰站在告示牌下的商成满肚子疑惑,连拥挤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是一脸惊讶一一差役官兵阻塞了官道忙碌半天,就是为了这寥寥数人?冥冥中象有什么人在暗中指挥一样,本来喧嚣的人群突然就沉寂得些微声气都没有一一只有一匹驮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门口站立的士兵也有些迷惘的样子,俯身弯腰地朝城门洞里张望,又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还是那个尖细嗓子嚷嚷了一嗓子:“督帅已经出了县衙,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城里又是一阵马蹄声。这一回声响比上刚才更急更密,直如闷雷一般卷地而来……

    眨眼间两匹健马就钻出城门。马上两名健儿各执一面青色旗帜,近一面旗帜上绣着一行小字“燕山提督府”和一个大大的“李”字,远一面旗帜却是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一行小字倏隐倏现。商成的目光追着那面旗帜辨认良久,也只勉强看出“将军”两字,再回头时一大队鲜衣怒马的骑兵已经如同急速涌动的潮流般,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

    这队骑兵足有二三百人,马蹄踏地翻腾起的尘土扑扑漫漫随风飘转。土烟尘雾中,商成也看不清楚到底谁是督帅谁是将军谁是士兵,只望见这队骑兵的穿戴不仅有盔有甲,还有人披着肩甲袖着臂甲,晃眼间仿佛还看见有人连大腿两侧都有黑色甲片护着……再凝神想仔细端详时,健马驰骋人影憧憧,哪里还能分得清到底是哪个军将,整队人就象一团移动中的黑云,又象一条蜿蜒曲折的黑烟,沿着官道呼啸而过,瞬息之间便消逝在掩蔽官道的树影中;再移时就看见远处城墙拐角处的官道上涌过一条黑线……

    人群还在瞠目结舌地望着马队消逝的方向,城门口的士兵已经收起队列不知去向,只留下两个兵一左一右执着长矛站在门洞两旁。那个军官脚步曩曩地走过来。这一回他的神情倒不象刚才那样严肃,先是合十朝商成做个礼,才用生疏的官话说道:“让和尚受委屈了。”

    商成赶忙合十回礼,嘴里嗫嗫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是和尚,也说不上受了委屈,可他还不能解释说自己其实并不是和尚。最倒霉的是,他分明看见军官过来之前,先招呼了一个士兵去找那个站在官道上领头指挥交通的衙门差役一一这才真正是要他的命!

    军官笑了笑,示意他可以从告示栏下站出来了,再说道:“我已经让人去找衙门里的人了,说话就能过来。公事不敢懈怠,和尚要体谅我们这些吃粮当兵的人啊一一”他盯着商成看了两眼,笑了笑,安慰一般的口气说道,“和尚别怕,只是让衙门里录个口供作个留底,何时何地遇见土匪,土匪有几人,匪首的相貌年龄如何,匪众又如何一一不用慌张,你只用照实说……”

    商成僵着脸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照实说?他敢照实说么?话说回来,即便他照实说了,衙门里的人能信他的话?他们敢信他的话?他脑子里拼命转着念头,想把眼前的危机化解掉,可脑子里乱糟糟得就象一团麻,再也找不出一条好借口。

    和尚!都是这和尚的身份把自己给害死了!

    那军官却是好整以暇地站着陪他说话:“和尚从嘉州来,自然是见过大佛的。我听说那尊佛像有百丈多高,每天早晚佛光笼罩宝相庄严,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会是真的吧?”说话时他脸上带着笑,就象是在和商成聊天,眼睛却象把刀子一样盯着商成看。

    “佛光?”商成一楞。他瞻仰过乐山大佛,也没见过什么佛光,倒是因为年深时久大佛被雨水浸蚀风吹石打,留下一道道黑黝黝的风化痕迹,佛像和山壁接缝处更是泥沙堆积绿苔茂盛,有些地方还有崩塌的迹象,到处都是用着钢筋水泥修补固定。不过他马上明白过来,军官这样说其实是在盘问自己,因顺着话说道:“早晚确实都有佛光普照。我佛依山临江,宝相庄严慈悲,佑护我朝百业兴盛百姓安居乐业。一一阿弥陀佛。”

    军官笑笑,并不搭话。

    商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好站着虚笑。

    军官冷不丁地又问道:“和尚到过上京平原府?”

    “……去过。”商成咽口唾沫说道,“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学佛两年。”他急中生智,信口就把三国演义里的寺院名称搬过来糊弄眼前的军官。他想,一个边疆地区的小军官,应该不会把上京平原府的座座的寺院都了解得那么清楚吧?要是军官再问他学的是哪门佛,他就说是小乘密宗,拜的是地藏王菩萨,追求的目标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要是军官再问甘露寺在上京哪块区域,他又该怎么办?他心头着急上火,嘴里还得小心应付军官东一句西一句的盘问,额头上已然渗出一圈细细密密的汗水。

    更糟糕的是,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见那个衙门差役的头领随着士兵过来了!

    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商成的心也越揪越紧,连带着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夹缠不清:“……是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在江南的九华山,……我们这一宗是小乘……小乘密宗。我来燕山……其实也是为了学佛……求证佛法。……”

    军官脸上还有笑容,手却已经攥上刀柄,目光越来越凌厉。不仅这军官对他起了疑心,两个坐在城墙根下条凳上喝水的士兵也觉察到这边的情形不对劲,端着长矛走过来,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可他们站立的位置却隐隐把守住商成可能的逃跑路线。

    这时候城里又走出来一人,左右逡巡顾盼一下,就迎住了那个差役头领,低低地说了两句话,差役头领朝商成这边指了指,就带人径直进了城。那人便沉着一张脸跟着士兵走过来。

    “管校尉。”那人走近,先朝军官拱拱手,又冷着眼睛商成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问道,“这和尚是怎么回事?”

    姓管的校尉已经知道商成听不懂本地话,就也不避他,叽里咕噜地和那人譬说一回。那人乜商成一眼,嘴角带着冷笑点点头,就挑着眼皮用熟捻的官话问道:“你是嘉州来的和尚?”

    事已至此,商成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承下自己和尚的身份。

    “哪家寺院出家的?”

    “……嘉州大佛寺。”

    “有度牒没有?”

    “前两日在山里遇了匪,行李包裹都被抢了,度牒也在包裹里……”

    “在上京平原府呆过?”看商成点头,那人沉吟着又问道,“在那里呆了多久?”

    “两年。”商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都是方才军官刚问过的问题,他不用思忖就能回答。接下来就该问他在哪座庙里学佛,学的都是什么佛了……

    那人果然就问道:“你在上京时,驻在哪座庙?”

    “甘露寺。”

    那人皱起眉头没说话,只是唆着嘴唇眯缝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商成,半晌才问道:“是上京城西那座‘槐抱李’的甘露寺?”

    商成脑袋里嗡地一声,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天!他信口胡诌的寺院,谁知道那个上京平原府竟然真有一座甘露寺?不但有这么一座寺院,而且听面前的人说话,这甘露寺的名气还不小!这……这怎么可能!

    管校尉在旁边插话道:“什么‘槐抱李’?”

    “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不过是座小寺院,可庙小名气却大,就是因为他们后院有棵槐树。这大槐树据说是汉时武帝亲手栽种,到前朝光宗年间已历千年,依然是生机蓬勃绿意昂然。光宗末年甘露寺迭遭火灾,那棵槐树也被烧得七零八落,后来又被天雷劈成两半,渐渐地就枯死了。谁知道本朝太祖建元立国那年四月,人们发现槐树树身被雷火劈开截断的缝隙里,竟然新长出一棵李树,未几连槐树也枯枝吐绿,故此得名‘槐抱李’,甘露寺也名声大振。前月工部燕渤司有人来咱们屹县公干,我还曾特意找他打听过这棵树,他说那两棵树至今还在,甘露寺的香火也是日盛一日……”

    管校尉张大了嘴,听他把“槐抱李”的故事娓娓道来,待他说完,才咂舌摇头道:“天下间竟然有如此奇事奇树,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人也是一付悠然神往的表情,说道:“是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惟独这‘槐抱李’的神奇景象教人心向往之。有找一日我若是能到上京平原府,一定要去城西甘露寺焚香礼佛,虔诚叩拜……”

    管校尉使劲点头,一脸“本当如此”的神情,要不是有商成在旁边碍眼,他或许马上就要拉着那人仔细打听这“槐抱李”的事情。

    那人又把目光转过来,再盘问时语气已经不象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了:“你年纪轻轻,不在上京寺院里潜心学佛修行,跑来燕山作什么?”

    商成听他这样问,支吾了两三声,才说道:“……家师说,读万卷经不如……不如行万里路,所以让小僧出门游历天下名寺古刹,增长见识,广结佛缘。”既然上京真有这么一座甘露寺,那他的和尚身份也就暂时无虞,心情一放松,后面的几句话自然就说得流畅周密。

    那人抿着嘴唇点点头,说道:“读万卷经不如行万里路一一你师傅果然有大智慧大见地。”又轻轻一笑,说,“你既然丢失了度牒,依律法,本该先引你去县衙签字画押立底存案,交有司羁押,等衙门行文核定之后才能放行。”看商成神色有些紧张仓皇,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好在县城里灵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你们嘉州人,他理当能证明你的身份,让你免去这几个月的牢狱之苦。这样,你随我去走一趟……”说完朝管校尉拱拱手,客气两句,领着商成就要走。

    管校尉低低地声音问了一句,那人就笑起来:“校尉多心了。他一个吃素的出家和尚,还会在县城里伤人?再说,他连上京甘露寺也知道,怎么可能是突竭茨人的奸细?”说着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一回,摇头道,“看这个和尚举止得体言辞便给,也不象是个作奸犯科的逃犯。”

    商成立着一旁看他们说话,连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那人再朝管校尉拱手作别,就引着商成进了县城。走出一段路回头张望已经看不见城门,那人就领着商成踅进一条偏僻背街,看看左右没有什么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停下脚步时,商成已经心生警觉,再听这样问,更是眼前一黑,嗫嚅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嘉州……和尚。”

    那人咬着牙笑起来,说道:“嘉州也许可能,和尚未必是真。”围着商成踱了半圈,忽然又问道:“你真在上京甘露寺呆过?”

    商成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却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是上京那座有棵‘槐抱李’的甘露寺?”那人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追问了一句。

    “……是。”虽然商成也知道这样回答多半会坏事,可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而且他心里还抱着一线期望一一既然这人刚才能把“槐抱李”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至少说明真有这么这座甘露寺……

    “我要是现在就告诉你,槐抱李和甘露寺,都是我凭空杜撰出来的鬼话,你还会咬死你在甘露寺里呆过?”

    商成心里惊讶莫名,嘴里却咬紧牙关丝毫不敢松口,就象认命一般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人眯缝着俩眼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扑地一笑,说:“你先回去吧。一一县城里灵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自小在嘉州出家,只是这两天去端州府拜谒惠林大和尚,我现在带你过去,你也见不到他……你知道惠林大和尚是什么人不?”见商成嘴唇蠕动却偏偏又不言不语,就笑着摇摇头,挥了挥手,背转身脚步曩曩走了。走出去几步,忽然又立住脚步,转过身说道,“以后别再说自己是和尚了。天下百行千业,惟独这和尚冒充不得……你去吧,柳老柱还在前街上等你。”

    商成傻呆呆地站着,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小街拐角处,他依然没有挪动脚步。

    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这人既然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假和尚,为什么偏偏又不揭穿自己?而且他临走时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天下百行千业,惟独这和尚冒充不得”,这是在提示警告自己么?还是在点醒自己,要重新换一个身份?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条小街的,也没注意到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他的全部心思,都停留在那个衙门里的神秘人身上。他是谁?他凭什么要来帮自己渡过一场劫难?他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有什么人在牵扯他的衣袖,同时他还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喜欢呼声:“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第一章(11)

    “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袖,又听得一声充满惊喜的低声欢呼,商成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扭过头一看,却是柳月儿。小姑娘大概已经在街上寻了他很长时间,如今满额头都是汗水,清瘦的脸庞上也浮出两团教人可怜的红晕。她咬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半是生气半是嗔怪地说道:“老远就看见你,喊你多少声,你都不答应……”

    商成抿抿嘴唇,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没听见……”他抬了头四处张望一下,没看见柳老柱的影子,就问道,“你爹呢?”

    “也找你去了。”月儿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踮起脚尖朝大街的另一头看,就指着一处招牌说,“一一他在哪里!”

    商成顺着月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柳老柱肩上搭着褡裢,半敞着他那件黑不溜秋的老夹袄,站在不远处一家饭铺的台阶上东张西望。看见他把目光朝这边转,月儿就使劲地朝她爹挥手。柳老柱立刻就发现了他们。他先是一怔,一张满是皱纹的黑脸上顿时就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看柳老柱下了台阶走过来,商成这才顾上询问月儿他被几个兵抓走之后发生的事情。

    柳老柱父女看见他被几个兵带走,当时就急得不得了,想冲出来替他说几句好话,偏偏衙门差役又在净道,谁要是敢冒头踏上官道一步,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鞭子。“我爹被差役抽了两鞭子,要不是我拉扯住他,说不定他也要被抓走……”月儿既心疼又委屈地说道。这个时候商成已经看清楚柳老柱的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胸前的衣襟也被人拽脱了扣。柳老柱走到近前抬起胳膊要给商成行礼,被商成急忙一把拽住。他现在已经不能再顶着和尚的假身份,因此上就更不能受柳老柱的礼。他不仅不能受柳老柱的礼,恰恰相反,他还要给柳老柱施礼一一柳老柱就是为找他而挨的这两鞭子……

    柳老柱更不敢受他的礼,手忙脚乱地就要给他还礼,直到月儿一手一个牵住他们朝城外走,才总算终止了这场忙乱。

    无惊无险地走出县城上到官道,商成这才放下心里悬挂的一颗大石头,开始打问他被官兵抓走之后的事情。

    “后来我们就在那里等。好在你也没被那几个当兵的打,我爹才安生了一些。可我爹嘴苯,和几个差役又攀扯不上关系,说什么别人也顾不上听。好不容易等官兵的马队过去,我爹和我就赶紧进城去找十七叔,生怕迟了让你给那些卫军抓进军营一一再好的人进了那里再想出来,不死都得脱层皮……”

    “后来呢?你们找到十七叔没有?”商成觉得,那个神神秘秘的衙门里的人,应该就是霍十七一一除了霍十七,县衙里还有谁会有这份好心情来解救他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陌生人?

    “当然找到了!不找到十七叔,你现在只怕不在兵营里就在衙门里哩!”月儿白了商成一眼。他们进城就朝县衙走,没走出多远,恰恰就看见霍十七朝城门赶,说是太尊大人想知道提督大将军走时城门口出没出什么乱子。他们截住霍十七,把情况这么一介绍,霍十七就说他们糊涂。按本朝律法,和尚道士从出家受戒之日起就必须在官府登记造册,证明出家人身份的度牒假如遗失,即便情有可原也必须先服三个月的苦役,然后才能回出家的寺庙重新申领度牒。这仅是其一。其二,府县各处寺院道观的人数都有定制,外来挂单的出家人必须持有原驻地寺院道观的凭信,才能在外地寺院道观挂单,若挂单的出家人没有度牒凭信,寺院道观须即刻报官,否则以藏匿罪犯论处一一商成度牒凭信一样信物也没有,县城里的灵台寺怎么敢收留他?只要把他朝官上一报,不管商成佛法修行多精深赤手搏狼多威猛,也只能先被关进黑牢苦捱时间,待嘉州地方的公文到后,再服三个月苦役,然后被遣送回原籍。这还是好的。要知道,屹县嘉州两地南北相隔何止千里,路途遥远道路险阻,要是来返于两地的公文有遗失缺损,又该怎么办?即便过程中没阻碍公文顺利往返,一来一回也要花大半年时光,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商成就只能呆在衙门的黑牢里。黑牢,那是人能呆下的地方吗?在那里关上大半年再服三月苦役,商成能不能再活着回到嘉州,都是两说……

    柳老柱父女俩当时就被这番话吓住了。就是现在,月儿说起霍十七勾画的那番凄惨景象,依旧忍不住紧了紧单薄的衣衫。

    商成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没想到这年代对出家人的管理处置,竟然有这样严格。要不是误打误撞被官兵截下来,兴许他现在已经被关进了衙门的黑牢里。他抹着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强自笑着问:“那以后呢?是不是十七叔过来解救了我?”

    “十七叔让我们别跟着,他先过来看看情形再说。等了好半天工夫他也没回来,我们就顺着路往回找,结果在衙门前碰上他,才知道你已经没事了。他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赶紧把你领回去,最近别再来县城乱搅合什么挂单挂双了……”说着她就用手捂着嘴笑。笑过才问商成,“你怎么一个人在大街上晃呢?那些卫军的兵怎么就把你给放了?”

    商成这才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的经历描述了一回。他自然不会提到“槐抱李”和子虚乌有的甘露寺,也没有告诉柳老柱父女,那个很可能就是霍十七的人已经当面揭穿了他假和尚的身份。同时他也觉得奇怪,霍十七既然已经知晓自己不是和尚,不去衙门里告发他也就罢了,怎么也不提醒柳老柱父女俩?

    “放你的那人,长什么模样?”月儿问道。

    “比你爹高些,大概一米七左右……”看月儿瞪着两只大眼睛迷惑不解,商成就知道她是不明白“一米七”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好改口重新找个合适的说法。可他根本就不清楚这时候的一尺到底是多长,只好拿自己的身高的身高来比划。“喏一一差不多到我鼻子下面。白白净净团圆圆一张脸,下巴上留着多不多少不少的一绺胡须,人看着挺精干……”

    看商成比划了那人的身高,又听他说那人长一张圆脸,月儿就笑着截断他的话,说道:“那就是十七叔!原来他找到你了,却不把你带去找我们一一害我爹和我在街上好找!”说着就把商成描述霍十七的话原原本本说给柳老柱听。“……白白净净团圆圆一张脸……”说到这里她已经捂着嘴笑得满脸通红。连一向表情木讷的柳老柱,听了商成这极其形象的描述也是一个莞尔,满脸沟沟壑壑的皱纹顿时陷得更深……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可商成还是快乐不起来。他知道,更大的危机还在前面等着他。

    他的身份依然是个大问题!

    身份啊……他不仅要为自己的来路捏造一个别人挑剔不出毛病的说辞,还要为自己编撰一个前来燕山卫的理由一一他这个既能说上京官话又夹带着嘉州口音的人,凭什么就千里迢迢地从西南跑来北方呢?更教他挠头的是,如今霍家堡的不少人都知道他是个和尚。无论他是个真和尚还是个假和尚,关键是他没有度牒也没有凭信,只要别人乐意,随时都能去衙门告发他,那时候不仅他会身陷牢狱,柳老柱和月儿也会因此被连累。

    他对自己会不会被关进黑牢倒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觉得这兴许就是命运在捉弄他,不然他怎么可能来到这莫名其妙的世界和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是他不能拖累无辜的柳老柱父女跟着他吃官司。

    一路走他就一路在思量这个事,可左思右想总也拿不出个能说服自己的好故事。既然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怎么能指望用这个故事去让别人信服呢?

    快到霍家堡的一个三岔路口,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停下了脚步。他已经打搅了柳家父女两三天,现在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他停下脚步,对月儿说:“你和你爹回去吧,我从这里朝东走。”他已经打搅善良的柳家父女两三天,现在是该告辞的时候了。他伸出手来,掰着柳老柱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握了握,就从他肩膀上接过了自己的褡裢。褡裢里有一贯多钱,这能让他坚持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他还可以在别处的集镇里打打短工,这样就又能挣上些钱。他完全可以凭借这些钱和打零工挣来的钱养活自己,顺便在各地游历。等他多游历些地方,多了解些这个时代的事情,他总能为自己寻思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好来路。

    “怎咧?”柳老柱一手就拽住了褡裢,慌里慌张地问道。月儿也在旁边不解地望着商成。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再伶俐,也不可能马上猜到商成那份复杂的心思,当然她更不可能知晓商成诡异的来路。

    “我要走了。”商成说道。

    “你要去哪里?”月儿拧着眉头问道,“你人生地不熟的,又能走去哪里?”看着商成坚决的神情,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突然抿着嘴笑起来。“你这个和尚真是个呆子!集镇上多少人知道你救了我爹,又有多少人知道你是个和尚?你以为,你这样一走,别人就不会去官府告发你?你以为你这样走了,我爹和我就不会吃官司?”她从被自己两句话说得发愣的商成手里夺过褡裢,也没递给她爹,就拎在手里,继续说道,“你不走,别人还未必会去官府告发;要是你走了,说不定明后天就会有人去……”说着她挽住她爹的胳膊,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出两步回过头,看商成还立在原地没动弹,就笑着说道,“还站着做什么?以为地上能长吃食?先跟我们回家去。十七叔在衙门里下了差,晚上一准会过来一一他见识多,肯定能为你出个好主意!早上还看你说得神神道道的,又是因果又是果因,红口白牙齿地说什么‘今日一切事日后自见分晓’,你说的‘分晓’,就是拍拍**跑么?”说着咯咯地笑。

    商成被她清清脆脆的一席话说得满脸通红。是啊,他这个和尚能跑,柳家这个庙却跑不掉。他不跑不动地呆下去,兴许别人看在他赤手空拳杀了两只狼的狠劲上,还不敢把柳家怎么样,要是他真地跑了,也许眼红那几贯铜钱的人就能把柳家给告进官去……既然月儿都说霍十七晚上要过来,他也想听听这个衙门里的书办有什么好办法一一也许见多识广的十七叔真有能耐给他捏造一个出身来历呢?

    回了家,月儿马上就围起她那块可怜的破围裙,先在厨房里给柳老柱和商成拾掇出一顿简单吃食。伺候柳老柱和商成吃喝好,她又刷锅洗碗碾米磨面忙碌半天,才解了围裙出去找大丫和二丫。

    不一会工夫十七婶就领着两个小丫头过来了。

    商成站起来招呼一声“十七婶”,柳老柱却只在凳子上欠身点了个头。十七婶是个干练麻利的女人,也会说几句官话,来了也没和柳老柱客气,自己搬把矮凳,家家常常地坐在堂屋檐下,随手拿了月儿的针线筐帮着缝补;又因为头晚上才在柳家见过面,十七婶也不怯生,坐在凳子上一边缝补衣裳,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商成说话。言谈间商成才知道,之所以没看见大丫和二丫,是因为月儿把她们都喊上去街上搞采办了。

    闲话从这集镇的热闹开始,然后就漫无边际。别看十七婶能说会道,其实也是个乡下女人,这辈子出门最远不过是到过屹县县城,所以话题的范围也最多只能说到县城。闲话里商成渐渐了解到,十七婶的娘家离霍家堡并不太远,从这里向北不过四十里地,也叫李家庄。又知晓霍十七其实也有大名,是读私塾时学生起的名,就叫霍士其;他还有个表字一一公泽,也是私塾学生给起的。话题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的就转到霍氏家族的兴衰沉浮上。说起这个事情,十七婶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霍三太爷家的人太欺负人了!我家老爷子一死,就把我男人还有他的瞎眼睛老娘撵出了门,占了他们的几亩薄地不说,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胡诌什么我男人的爹当年欠他六贯钱的麦子,三十年下来利滚利,就是扒了房子也还不清。霍三太爷儿子多,我男人争也争不过,打也打不过,只好在这条街上赁了一间茅草屋住一一可怜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呀!要不是柱子哥和街坊邻居们帮忙,就我男人那身子骨,不能种地不会营生,还拖着个瞎眼老娘,光挣一天三顿饭,就能把他活活累死饿死……”说着说着,十七婶就抹眼泪花。

    “哭怎咧?”柳老柱坐在墙根下,看十七婶哭,就问道。

    “说你和十七当年的事。”十七婶说。

    “怎哟说咧。”柳老柱抠着鞋帮上的硬泥,直撅撅地说道,脸上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说说怎咧?和尚又不是外人。”看商成听到这话神情有些僵硬,十七婶就扭脸对商成说,“刚才月儿来都和我说了。既然是我男人说出的话,那你就放心先住下。他有办法咧一一没把握的事情他从来不说也不做!”

    商成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十七婶刚才那句“和尚又不是外人”的确把他唬了一跳,可仔细思量下来,只要柳家不去官府告发他,自然就和他紧紧地拴在一起,确实不能说是“外人”了。霍士其明知道他这个和尚的身份有水分,却既没在柳家人面前揭露他,也没去衙门里揭发他,也不能算是外人……

    说话间月儿三姐妹已经采买好东西回来,肉呀菜的好几大篮子。月儿一进门就嚷嚷着叫她爹拿钱,说是在酒肆里要了一大坛子酒,马上就送来,她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只好先赊欠着人家。

    十七婶就责怪月儿不懂事,说:“一大坛子酒,你爹你叔还有和尚三个人,怎喝得完?”磨过身又怪年龄最大的大丫,也不阻止住月儿犯这傻气。“那酒开了封就不能久放,过几天就清得和水一样,要是一顿喝不完,就象把钱洒水里一样一一还不如把钱洒水里咧!洒水里还能捞起来,洒酒里连个影都看不见!”

    大丫不言声,月儿却凑在十七婶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几句。十七婶把眼睛直瞅商成,忍不住呵呵地乐起来,却在月儿的脑袋上爱昵地拍了一下,说:“就你这姑娘眼睛尖!人家和尚吃饭盯着酒看,一屋子人都没瞧见,就你瞧见了?”

    商成也笑了。头一晚吃饭时他确实盯着那一小坛子米酒看了好几回,高小三和柳老柱喝得一碗接一碗,也的确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酒虫。说实话,就凭他闻着的那淡得几乎没有酒味的米酒,就昨天晚上那样大的小坛子,他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干下四五坛一一或许还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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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到天擦黑的时候,霍士其来了,看他满身尘土的模样,就知道他连自己家都没回,而是直接来了柳家。

    这就是那个在县城门口替商成解围又在城里把他放走的男人。霍士其三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的圆脸膛,劾下蓄着须,穿着件蓝绸长衫,腰间系一条掐金丝绣花腰带,踩着双软牛皮的靴子,虽然刚刚走了远路,浑身上下都落着灰尘,可依旧收拾得整齐利落,人也透着精明干练。

    他一只脚才踏进院门,商成已经迎到院门边,二话没说,恭恭敬敬就是一个长揖。

    霍士其也没谦让,笑眯眯地等商成直起腰,才语带揶揄地说道:“没走成?是被月儿拉住了吧?”

    商成登时就是一楞。他马上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又拱拱手。他暗自咂舌一一这霍士其好灵动的心思,竟然已经猜到他要走,还料到他一定会被柳月儿阻拦住。后一条倒也罢了,柳老柱即使有阻拦自己的心思也说不出那番话;可他料到自己会走,这就不得了……

    霍士其把手一摆,说:“进屋里说话。”说着就当先走了。看得出来,他是这家里常来常往的熟客,柳老柱既然还在堂屋里没出来,他就能当半个主人一一他现在也确实就象个主人一样把商成朝屋子里让。在堂屋门口他顺手就摘了墙上挂的扫帚,站了院地里摔打身上鞋上的尘土,然后才进屋。

    堂屋里的两张木桌上已经各放了一盏油灯,各种菜蔬果干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叠叠层层摞起多高。就象月儿说的,十七婶料理饭食是一把好手,昨天她还是把商成当客人,也收拾出满桌子的吃食,可东西尽管好看,却没有今天这样实实在在。

    “……事完咧?”柳老柱站起身说。他站起来是为了迎商成,话却是在对霍士其说。

    霍士其却没和柳老柱谦让,自己拣了打横的陪座,拈了颗不知道什么果子扔进嘴里嚼,又觉得味不正呸呸地斜了身吐掉,这才和柳老柱说道:“衙门里的那些破事能有忙完的时候?你今天做完了,明天一准还有;明天做好了,后天还得接着干。闲了上官看你不顺眼,忙了同僚看你不顺眼,不闲不忙最合适一一你说,是这道理不?”这末一句话却是在对商成说。

    这确实是混机关单位的至理名言。商成下意识地点点头,却瞥见霍士其的眼睛里倏地爆起一团火花,只一眨眼就又黯淡下去。

    闲言碎语中不动声色就摸了自己的底,这霍士其到底还是不是人?商成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霍士其却若无其事地把酒坛子提拎过来,给三个人面前的空碗都斟满,嘴里吆喝着说道:“家里的,你过来,几个小家伙也都过来,一一招弟带你妹妹滚过去啃猪脚!屁大点娃娃跑过来瞎凑什么热闹!”看自己婆娘带着大丫二丫还有月儿都站到这边桌前,才把坛子里的酒寻了个空碗再倒上小半碗,放下坛子拿起自己的酒碗,说,“喝了这碗酒,这屋子里就再没有外人……”他目光灼灼,从自己婆娘到两个女儿再到柳老柱父女,最后落到商成身上。“和尚,你救了我柱子老哥的命,我霍十七打心底里感激你,所以我也救你一命一一这不是说咱们一命还一命,从此各不相欠,而是说咱们的命从今天起就已经拴在一起了。不仅是你我和柱子哥的命,还有我家里的和我的四个女儿,也有月儿的命,咱们的命已经拴在一起了……”话没完他就停下来,只斜了眼神瞅着客座上的商成。

    这屋子里除了年在幼冲尚不懂事的招弟和四丫,其他人早就明白隐匿商成不报官的后果,眼见得商成双手按在桌上只是蹙首凝眉不说话,十七婶和三个女娃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忐忑不安。柳老柱只端了酒碗,木讷的脸上波澜不兴;霍士其也端着碗,脸上的神色和柳老柱一模一样,既不喜也不忧。

    屋子里有大人在,三个女孩都不敢插话。十七婶立在桌边,却拿眼睛不住地瞄自己男人。奇怪的事情,自己男人平时做什么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让他看重,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为个丢了度牒的和尚,不但隐匿不报官,还一回来就把事情搞得这么郑重?可接连三两个眼神递过去,男人却理都没理自己。她忍了半天,终于耐不得堂屋的死寂,忍不住说道:“和尚,愿意不愿意的,你都说个话呀!”

    商成哪里是不说话,而是根本说不出来话。霍士其看着斯斯文文一个人,却拿这番话作了开场白,一开始是真真把商成吓了一大跳,待醒过味来又觉得胸膛里百感交集热浪翻滚,抿着嘴唇再也无法吱声。

    过了良久,他才默不言声地把自己面前的酒碗端起来,仰着脖子一口喝个干净,又从柳老柱手里接过碗,又是一口喝个底朝天,再过来接了霍士其手里的碗,还是一口饮尽。喝完也不说话,拎起酒坛就给二人再分别满上,举起碗虚虚地比划一下,依然是仰着脖子咕咕嘟嘟直灌下去,待两个人也喝下碗里的酒,就又给他们斟满,又是一饮而尽……

    如是者三,商成的胸前衣襟上点点星星都是酒水。前后他一连干了六大碗,这番举动把满屋子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霍士其,也没料想到商成这个假和尚如此善饮。

    “柱子……”商成轻轻地放下碗,张着嘴想说话,谁知道说出来的声音喑哑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说道,“柱子叔,十七叔,十七婶,还有五个妹妹,我这个人不会说话,要是说错了,你们要多包涵谅解一一我在这里就说一句:大恩不言谢。”说完又给自己独自斟满一碗酒,直着脖子就倒进嘴里。

    第七碗!

    这一下连霍士其也看得俩眼发直。这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平常没事时他也能对付个七八碗,可要让他象商成这样一口气连干七碗,他就肯定做不到。

    好半天,霍士其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咧嘴咂舌把头使劲甩了甩,敲着木桌赞叹道:“好好和尚!好汉子!”又看见自己女人已经领着几个闺女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分了那小半碗酒,就挥手说道,“今天是好日子,都喝点,沾点喜气一一许你们再倒两碗过去!”二丫立刻就跑去拿了两个空碗来装酒。这个好酒的小姑娘趁着她父亲高兴,把“再倒两碗”悄悄地偷改作“再端两碗”。

    霍士其倒没察觉二女儿作弊。他的酒量虽然不浅,可连干三大碗的事却是生平头一次,如今只觉得脑袋里晕晕沉沉,视线也有些模糊,急忙夹了几口菜来压酒。柳老柱比他量大,还能撑得住,不过商成举了碗再邀酒,也只能浅浅地贴着碗边抿一口。

    直到酒劲过去,霍士其才摇头笑道:“前年我押军粮去燕州府,在军营里吃饭,看那帮子军中大爷喝酒时杯来觥去,还以为那就是善饮能饮的酒中豪杰,今天看见和尚一一”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煞住口,显然是不知道如今该怎么称呼商成。他思量半天也没想到个合适的称呼,旁边女桌上几个人已经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十七婶说道,“就喊他和尚又怎么了?”

    霍士其不满地瞪了他女人一眼,说:“女人家知道什么?和尚和尚的,真传到官府衙门里,那还得了?”

    十七婶倒不太怵自己男人,顶嘴道:“这霍家堡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晓他赤手空拳杀了两只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晓他就是个和尚,你不叫他和尚,未必别人就不说他是个和尚?我看咧,就喊和尚又有什么打紧?……”说着停下话,半晌才问道,“和尚,说半天,你家到底是哪里的?”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看来他们也好奇。

    商成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嘉州。”他知道,这样说几个女娃娃或许相信,十七婶和柳老柱多半将信将疑,想哄骗霍士其却多半不可能,脑海里翻江倒海般搜寻着靠谱的理由,嘴里也没停下着,“前年家乡发大水,家里就逃出我一个,洪水退了再回去,房子早被大水冲成了一片白地……”说着顿了顿,偷偷看众人脸色,柳老柱还是那付木讷神情,招弟和四丫对着满桌子好饭菜正吃得满手是油,三个大点的女娃连带十七婶,都是一付担忧发愁模样望着他;霍士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苦着脸耷拉着眼眉唆着嘴唇不说话。“我家本来有十来亩好水田,结果大水一退,高老爷……”他临时把高小三的姓氏借来使,“高老爷伪造了地契,就指着那水田说是他家的。我去告官,官上说要有老契才能为我做主。我家都被冲成了白地,哪里去找地契?我想想气不过,就跑去和高老爷理论,不小心打伤了高家的两个人;高家把我告到官府……还是一个舅舅得了消息跑来告诉我……”

    屋子里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十七婶才说道:“我看,还是喊和尚吧。别人要问起,就说他是月儿娘家那边的近支亲戚,听说嘉州地界的佛菩萨灵光,就眼巴巴地跑南方去出家,在嘉州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到了上京平原府,看见上京的花花世界又按捺不住凡心,干脆就蓄发还俗一一官上总不能禁止人家和尚还俗吧?后来回了渤海晋县,恰恰晋县才被突竭茨人一把火烧了,家里人一个都没寻见,只好翻山越岭来投亲……”

    霍士其眨巴着眼睛思忖着他女人的主意,皱起眉头说道:“这说法怕是站不住脚一一官上有花名册,无论是百姓还是和尚,都要登记造册,真有事发的那一天……”他瞥了商成一眼。虽然和商成没多少交道,可他知道,商成的来历极其诡异:和尚的身份如今被商成亲口推翻,可他好端端地削了头发怎么解释?原籍嘉州或许是真,但千里迢迢从嘉州来燕山,一个“逃命”的理由压根就说不通——燕山是北境要冲,户籍盘查比内地严密百倍,商成真想躲避官府稽查,在上京这种人口稠密的地方更容易;还有,在踏进屹县之前,他在哪里?再联想到高小三随口提到的“毛里求斯国棉布”,他心里更是不安……

    听自己男人这样一说,十七婶也觉得自己的主意并不高明,赶紧低了头吃菜,还顺手在喝酒喝得眉花眼笑的二丫头上敲了一记。

    霍士其反复思忖了几回,把结果掂量了又掂量,才点着头说道:“……不过这主意不坏,能使!”看商成两眼迷茫不明白,就用手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划出道道来解释,“晋县已经被该死的突竭茨人……”突竭茨这三个字是他鼓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吐出来的。“晋县已经被该死的突竭茨人烧了,衙门里的户籍文书自然也不能幸免,这就是说,只要你咬定户籍在晋县,就死无对证……”

    商成插话说道:“难道州府里也没我的户籍?”

    “只要你不入仕不从军不发配不流徒,户籍就一直在那里……”霍士其说着瞄了商成一眼,接着说道,“出家时只要你出家的州府一一就是嘉州了一一只要嘉州不发公文,你的户籍就不会消。”

    “可是嘉州应该有我出家时的文案底档……”

    听商成这样说辞,霍士其神气古怪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嘉州……嘉州自然有你出家时的底档,可从屹县行文嘉州,公文往返少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其间的时间足够做手脚,或者让告发人撤诉,或者通融关系销案,或者把案卷束之高阁,总之就是让它再不见光。”

    霍士其诡秘的笑容让商成心里有些发虚。难道说这个人已经觑破自己的来历了?不能吧,难道刚才自己的故事露出了破绽?细思一回,他又不敢笃定,定了定神,把心思都聚拢到眼前的事情,才再挑剔着霍士其的话说:“要是路途往返不到半年呢?”

    霍士其端起碗抿了口酒,才笑着说道:“这样远的路,要是走不到半年的时间,那还有谁敢去查你在嘉州出家时的底档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商成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怔了半晌,才总算想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是从屹县到嘉州几千里地的平常公文往来竟然没耗上半年工夫,公文就只能是通过驿站快传,而驿站快传的公文不是牵扯政事就是涉及军事一一查验他出家底档的公文竟然能支使到驿站快传,那他彼时的地位也应该非同小可一一这也正是霍士其为什么要说“谁敢去查”。他禁不住瞟了一眼端着碗抿酒的霍士其,心里禁不住疑惑,难道霍士其不单是看出来他这个和尚身份是假的,还料到今后没人敢去嘉州查验他的身份?

    默了半晌,商成突然想起一件事:“也有别人知道我丢了度牒,高小三就知道这事……”

    霍士其摇摇头说:“不用担心他。那是个机灵伶俐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心里有主意,不然的话,他也不能只用了九年时间就爬到货栈的大伙计位置。再说,他昨天没去告发,今天也没去告发,明天他自然也不会去告发,以后就更不会去告发。”

    商成张张嘴,想了想,又什么也没说。他原本还担心高小三的岳父和他岳父的几个叔伯兄弟,可听霍士其的意思,只要这两天他们没举动,以后就是想有点举动,也得先掂量下其中的轻重。至于别的知道他和尚的人,倒是一点也不用担心了,就是十七叔说的话:公文往返遥遥无期,正好方便做手脚。

    眼见着自己身份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悬在商成心头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他克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和兴奋,捧起酒坛给柳老柱和霍士其满满地斟上一碗,也给自己满满地斟上一碗,酣畅淋漓地一饮喝干,还意犹未尽地巴咂着嘴唇,用眼神示意端着碗出神发楞的两个人赶紧喝了碗里的酒,坛子里还多着哩!

    二丫咂着舌头羡慕地望着商成。这已经是商成喝下的第十一碗米酒了。

    商成拎着坛子邀酒,霍士其已是脸红筋胀有些禁不住酒劲,只是碍于男人的脸面说不出口,柳老柱也有些扛不住,却苯嘴拙舌说不上话。这个时候自然要女人出来替男人说话。十七婶就说道,“可不敢让你叔多喝!他明天还要到衙门办公事。柱子哥,你陪和尚多喝点,反正你伤了手,这几天也不能出门赶马。”说着又对商成道,“你既然要安心住下来,总得寻个正经营生一一你都能做什么?”这也是该她来问的话。她想,柳老柱穷家薄业,又拉扯个闺女,不能再养个商成这样的闲汉;作为柱子哥的兄弟媳妇,她有责任也有义务替男人的哥把这事经管好。

    霍士其还没说话,柳老柱已经把酒碗顿在桌上,颇为不满地瞪了十七婶一眼,眼看着就要生气发火……

    “说不上来能做什么。”商成先一步说道。他抹了抹嘴角边的酒,皱起眉头思量。他是在乡下被户族里的长辈抚养长大,地里营务庄稼的活路几乎都能干;为了挣读书的学费书本钱,很小年纪就开始打零工,有时就为两顿饱饭,谁家有个砌墙垒灶修房建屋的事,他也去搭把手,所以这些事情也都能做一一可现在一样也说不出口。他思量着展开两只手慢慢捏巴成拳头晃了晃,两条胳膊从肩膀到手指,咯咯吧吧一串响,自嘲地笑了声,对十七婶说道,“我是乡下人,什么下苦事都干过,虽然没做出什么名堂,好歹也算是有把子力气……”

    屋子里的人都默不作声表示同意,这年月,身板力气就是本钱,只要肯下力气,就不会把人饿着。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商成有什么本事,可光看他这身量力气,就知道他一定能干。霍士其笑着说道:“只要有力气,活路就不会少,等你落户籍的事情了了,我找个机会给你在县里寻个乡勇的名头,衙门里挂了号。这三两年里出差送粮送物的事情不会少,既短不了吃喝,钱上也不会亏待你……”

    商成还听得懵懵懂懂,十七婶已经急急地问道:“怎?又要兴兵了?几时要起兵?”

    屋子里的人都惊讶地望着霍士其,连二丫也捧着碗眼珠子转都不转地盯着她爹。霍士其点了头,说:“去年秋天起,从南边过来的粮草就越来越多,冬天里路上不好,断过一阵,现在又开始了,都是从咱们这里再运去广良和北郑。不单是咱们这里,听说燕州到广良一线也在运一一我估计着,是要起兵事了。”

    别人听了这话都默不作声,商成却有些不以为然。出兵是多大的事情,象十七叔这样的县衙门里的小吏也能知道?想来只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可他又记起高小三曾经说过,霍家堡十余年没遭过兵一一就是说,柳老柱还有十七叔他们就经历过兵祸的,他们这样看眼下的景况,多半也有他们的道理……他心头想着,又听十七婶问:“那几时起兵呢?”

    “最快也要到明年秋天了一一”看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惊惶,小时候见过兵祸的大女儿更是吓得脸庞苍白几无血色,霍士其挥挥手,说道,“你们知道就好,别出去乱嘈嘈,虽然这事不能瞒住人,可不能从咱们自家人嘴里说出去。”说着瞪了自己婆娘一眼,又对商成说,“你要愿意,就在乡勇里挂个名,每月也有三十文钱和二十斤粮……”

    商成问:“那每月也要报到训练……要应卯吧?”

    “那是当然,天下哪里有白吃白拿的好事情?”霍士其笑道,“农闲时也要聚到一起训练,外出时间长要到衙门里登记,官府征召时不应征要吃板子,三征不应还要发配充军……”

    商成想了想,这些都不算是什么难事,就点头应承下来。

    临走时霍士其才想起竟然把一桩大事忘记了,就在院门口拉住商成问道:“半天都忘记问你了一一你今年多大岁数?”

    “二十六。”

    霍士其一下就噤了声气,醉眼迷离的眼睛直端端地盯着商成。天,看商成的模样,他还一直以为他和高小三的岁数差不多少,也是十**岁的年纪,谁知道商成竟然比高小三足足大了八岁!可奇怪呀,商成刚才明明说自己打小也是在乡下吃苦卖力,怎么就把身子作养这样年轻?

第一章(13)

    不过两三天工夫,一件稀罕事就在霍家堡传扬开了,那个杀了两只狼救了货郎柳老柱的和尚,竟然是柳老柱过世的女人在远路上的亲戚,这次来屹县正是想投奔柳老柱的;可笑的是,无论是那和尚还是柳老柱,开始时都不清楚双方的身份,闹出了不少笑话。接着又有传言说,柳老柱的亲戚压根就不是个出家的和尚,人家其实早就还俗了。也有人说,那人本来就不能算是和尚,依据是那人头上有头发,而且头顶上也没有戒疤。关于那人到底是不是和尚,或者曾经做没做过和尚,还产生了一些争论。而据一些打着各种旗号去柳老柱串门回来的人说,那人以前应该当过几天小和尚,理由就是柳老柱的女儿柳月儿,还有霍十七家的四个女娃,总是“和尚大哥和尚大哥”地喊那个人。于是关于没受过戒的小和尚到底算不算是和尚,又引发出另外一场争论……

    接连几天,商成这个柳老柱家远路上的亲戚就一直是人们议论的焦点,人们在讨论他做没做过和尚这个问题之余,也纷纷表示佩服他杀狼的勇气和本事,至于商成最担心的身份来历问题,反倒被人们遗忘了。人们不关心他的身份来历也很正常。既然柳老柱已经认下他这个亲戚,霍十七也替他在县衙里申报了户籍,官上都认可的事情,别人凭什么来操这份心?至于隐约知晓商成来路诡秘的高小三和他岳父几家人,由头至尾都没在这事情上多罗嗦一句话,别人问起杀狼那天的经过,也只说当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两条死狼。

    那两条狼究竟是怎么被商成打死的,是被刀砍死的还是被木棍砸死的,立刻就成为新话题;最新说法是被商成掐死的,当然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有人跑去找商成和柳老柱。可这桩事的两个当事人一个苯嘴苯舌说不清楚,一个是外来人怯生不怎么爱说话,人们就只好凭着想象给这个故事添油加醋。直到有好事人跑去皮货铺子上打听,才知道那两张狼皮完整无缺,既没箭眼也没刀口,这就足以证明和尚的的确确是赤手空拳干掉了那两只祸害一方的家伙!而从饭铺里传出来的消息,两只狼里公的那只比牛犊子还大些,小的那只也不比牛犊子小多少……

    和尚赤手空拳就能干掉这样大的两个家伙?这还得了?这是个不得了的人啊!

    于是在商成还没把柳老柱住的那条街巷上的人家都认周全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成为霍家堡里的一号人物。不仅是霍家堡的人在谈论他,霍家堡周围的乡村里的人也在谈论他,不知不觉中,他就成为霍家堡周边方圆几十里地说话都响当当的人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些南来北往在霍家堡打尖歇息做生意的人不经意间的闲话交谈,他的名气也渐渐地扩散到南郑北郑,传到端州府和燕州府,也传进了草原,传到了南方……

    在人们传扬的还不止是商成出家又还俗的事情,也不止是他赤手搏狼的本事和勇气,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年轻后生不仅有副健壮的好身板和一身好力气,还有一把匠人的好手艺,砌墙垒灶建房修屋的活路都能做,假如谁不信,完全可以去柳老柱家看一看一一新砌的泥土院墙,新搭的灶房,新垒的灶台,连院子里的地坝都重新用土填过,既平整又结实。虽然柳家还是那三间草房,虽然柳家依然是穷家薄业,可看着新崭崭黄蓬蓬的院落,总是教人禁不住既羡慕又嫉妒。

    整理好柳老柱家的院落,商成又帮着把霍十七家的院落也修葺了一回,顺带着帮两家街坊重新垒了灶台。新灶台既省柴禾又不怎么回烟,人在灶房里忙碌,再不会被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眼泪鼻涕直流,而且能把往常做顿饭食的时间节省下小一半。对于他的这门手艺,人们是赞叹不已,手脚快的人立刻就邀他去给自己家垒灶台,而且他们还愿意给他付工钱一一他垒的灶台很实用,值得付钱。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商成就成了专门垒灶的泥水匠。

    可惜的是,这门生意他只干了半个月。他毕竟没有人家专业的泥水匠人有经验,这垒灶的营生也没什么技术能保密,别人只消在旁边看他做一回,就能似模似样地把他的手艺学过去,而且比他做得还要漂亮精细。

    不过他也不愁无事可干。霍家堡是个热闹繁华的大集镇,总有人愿意在这里投钱盖房起楼,各个工地总是需要人手,尤其是需要他这样身强力壮的人。他在第一家起酒楼的工地上工的第一天,就被主人家提拔起来作了小工的头领,而且还给他开了一份匠人的工钱。他也确实对得起他领的这份钱一一背石头扛木头还有和泥,他做的事情都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偶尔还能给老匠人点点画画指点两句,说的话总是让人家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当然他也不是总有事可干,没事做的时候他就跑去给霍十七家帮忙,帮着十七婶子营务那几亩旱地。周围出田的人都是庄稼地里的老手,立刻就瞧出来虽然这后生他手上活计生疏,可他自己跑去铁匠铺里鼓风吹火指点铁匠师傅敲打出来的几样农具却让所有人大开眼界,有人好奇地把那几把形状迥异的锄铲撬耙拿去试用一回,转过身就让铁匠照着模样给自己也置办一套。不仅是农具,连霍十七家耕牛的挽具还有犁都被他重新换过,也同样是没隔几天,周围有能力的人都照猫画虎地通通换上……

    如今霍家堡的下苦人再聚到一起,只要一提起投亲到柳老柱家的商和尚,都会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那是个能人呀!

    三个月的辛苦劳作也让商成的外貌也了很大改变。他不再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副文绉绉的白净模样。他现在脸膛黝黑,下巴颏上留着稀疏的胡子茬。头发也长起来,不至于让人一看就以为是个和尚;原本娇嫩白皙的手脚转变粗胳膊壮腿,粗糙的皮肤上闪着健康的光泽;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现在已经变成了厚厚的老茧。每每辛苦到傍晚回到柳家,在院子里扒拉掉褂子就着凉水西刷脊背胸膛上的汗渍泥土时,背上肩上能看见干重活时留下的新旧疤痕。

    如今从外貌上看,除了还没蓄起来的头发,谁都看不出他曾经是个和尚。说话时口音还是带着上京腔,可别人说什么他也能懂个七八成,时不时还会象别的揽工汉子那样,嘴里蹦出个粗俗的俚语。除了那双总是充满忧郁和忧愁的眼睛,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平平常常的下苦人。

    当然改变的只能是他的相貌,他的心里到底到底在想些什么,别人也无从知晓。

    也不能说完全没人知晓,至少柳老柱和他女儿就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好几回夜里他们都看见商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着脸,长久地凝视着满天的星斗,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清明那天乐儿去给她娘上坟,回来时看见商成在一棵大槐树下点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头。小姑娘没去搅扰他。她绕了一个圈,从集镇的另一头回了家。

    偶尔霍士其也会过来串门。这时节乐儿就会懂事地去街上买一小坛子酒,然后在厨房里拾掇出两三样下酒的菜,然后安静地坐在堂屋门边做针线,看着大人们吃喝说话。

    到八月里十七叔就很少来了,衙门里的事务骤然间多起来,总是到外县出公务。从大丫二丫那里,月儿还知道,短短一个月时间,十七叔就去过两回北郑县一回南郑,下月还要随驮队去广良。她爹也忙碌起来,连人带马都被官府征去运粮草。只有和尚大哥还算清闲,只是作为乡勇被衙门里喊去应过一回卯,同时支领回三个月乡勇应得的钱粮。

    霍家堡上已经有了朝廷要兴兵的传言,最离谱的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咬死说今年秋天就要起兵去打草原上的突竭茨人。这传言让集镇上人心惶惶。县衙里接连找出几个传扬这谣言的人,一个个按在地上脱了裤子当众打了三十大板,也没能把谣言止住。最后还是老辈人出来辟谣。他们说,要兴兵,就要聚将集兵,可县城里的两哨卫军还是两哨卫军,既没多也没少,这兴的是哪门子兵?接着从燕州端州都传来消息,那里也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一一看来兴兵的事情的确是谣传。

    不过附近几个乡村场镇的乡勇已经开始不定期地在霍家堡训练了,来指导他们训练的人就是县城里的卫军。上一回带队过来的卫军头目就是在县城门口抓和尚大哥的那个军官。军官似乎还记得和尚大哥,拉着他说了半天话。这让远远躲在看热闹人群里的月儿担心了老半天。后来军官还褪了盔甲和和尚比试了一回,三五下就被和尚大哥给攘倒在场地上。军官不行,跟他来的卫军也不行,眨眼间三个卫军就都被和尚大哥踢趴下,还有一个家伙被和尚大哥提拎起来丢出多远,那当并的嘴里哇呀哇呀地叫嚷着,手舞足蹈地摔在一个草垛里,被围观的人笑话了好半天。再后来,一个柳镇出来的卫军就想劝和尚大哥去吃粮当兵,好在被她反应快阻止了。她还拿出姑姑的身份,教训了那个柳家户族的晚辈。隔天她把这事当自己的功劳讲给十七叔听时,十七叔却把她训斥了一顿一一愚蠢!然后她才明白,和尚大哥已经有了户籍,即便是当兵也不怕被人揭穿告发;再说和尚大哥总不能一辈子打零工养活自己吧?凭他的身板力气本事能耐,吃粮当兵是最好的出路,也是最快的出路……

    她不禁责怪自己多事,害得和尚大哥错过一次好机会。好在卫军还会再来训练乡勇,和尚大哥还是有机会。

    就在她焦急地盼望那个军官再带着卫军来霍家堡时,很长时间都没露面的高小三却站在了院墙外。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

第一章(14)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

    高小三隔着齐胸高的土墙站在院墙外喊了两三声,院落里既没人应声也没人答应,只有一只瘦骨零丁的小狗趴在堂屋门槛边的荫凉地里,头枕着自己的两只前爪,耷拉着耳朵,半睁着两只无精打采的眼睛眯盹。

    看来这家里没人。

    高小三用手拽着衣袖抹了一把额头脸上的汗水,撩起眼皮四下看了看一一左右邻近的人家家家户户都看不见个人影;在伏天里炽热的骄阳炙烤下,所有的物事都闪烁着一层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远远近近的知了趴在隐蔽的树叶深处,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此起彼伏。连脚下的泥土都热得有些烫脚,人站久了不挪动,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就透过鞋底渐渐地浸漫上来。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得冒烟的喉咙,想了想,就准备先回家去,等吃罢夜饭落了暑热热再过来找柳老柱说事也不迟。

    走之前他又不死心地喊了一声:“柱子叔,在不在咧?我找你有事!”

    “谁呀?”右边的小屋里突然传出了声音,然后窗柃被掀起小半截,窗户后面影影绰绰有人在向外面打量。“我爹给官上出役去广良了,要下月初才能转回来……”

    高小三问道:“屋里是月儿妹子吧?”

    月儿从窗柃的缝隙大概认出了高小三,惊讶地喊一声:“哎呀,是高家三哥!”就看见窗柃吭地一声合上,月儿在屋子里一叠声地说道,“三哥快请进来坐!到堂屋里来坐……刚才我忙着忙着就迷瞪了,没听出是你……”说着话月儿已经小跑着迎出来,打开没落锁的院门,把高小三朝堂屋里让。高小三刚刚坐下,月儿就递给他一把用麻绳细线绕边缠绑得密密实实的蒲扇,又手脚利索地拿了水罐瓦碗给他倒水,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刚才坐炕上做针线,做着做着眼皮子就直打架,也不知怎么的就睡过去了——你先前呼唤的两声我也听见了,还当是在做梦,就没应声……三哥来好久了?”

    “我也是刚来。”高小三摇着手里的蒲扇说没事,接了水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光,抹抹嘴,却觉得并不解渴,浑身上下依旧是燥热难当。月儿就又给他倒了一碗,他依旧是一气喝完,直到第三碗水喝下一小半,他才觉得干渴得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肠胃好受一些,这才拿出货栈大伙计的架子,拇指压着碗沿食指扶着碗边中指无名指撑成碗底,轻轻吸溜两口,便把碗搁在桌上,把扇子换过手,就手拽了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胳膊放下时悄悄地擦掉嘴角的水渍,偷眼瞧了下屋角新添的两口偌大的米面缸子,笑着问道:“我叔怎么又去广良了?”他在县城货栈里当伙计,衙门的事情多少知晓一些,自打入伏之后,官府征发的民夫里已经没有霍家堡上的人了,而是那些离县城更远地方的人,这个时候柳老柱怎么又去官上应差了?

    “人家不愿意应差的人都给官上缴了钱,官上再把钱拿出来雇人……”

    听月儿如此譬说,高小三也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官府收了原本该应差事的那些人的钱,就把这钱拿出来雇人去支应差事,象柳老柱正好有匹驮马,这一匹驮马就能顶两三个劳力使,即便官上付了柳老柱的力钱和驮马的雇钱再加上马的嚼料钱,包里依旧能落下些好处,这种既便利又便宜的事情,官上的人不可能错过;再说柳老柱家穷家薄业没田没地的,根本不用操心地里的庄稼,也没有农忙农闲的说法,能挣上钱和粮食吃穿才是当务之急,所以官上只要稍微吐露点要雇人的风声,柳老柱肯定跑得比谁都快。况且柳老柱和霍十七又走得那么近,也许柳老柱还没去官上报名应征,霍十七就已经把这事给他办得妥妥当当……

    “……官上刚刚在城里贴了布告,十七叔就替我爹报了名。”月儿说道,“听十七叔说,这一回的差事要办很长时间,南郑北郑光良还有府城要来来回回跑上好多趟,跑到明年开春还不一定能办完。”说着话她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憧憬的幸福神色。对她和她爹来说,这种忙忙碌碌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日子,忙碌就意味着收获,就意味着吃穿用度……

    高小三理解地点点头,又端起碗来喝了口水。和月儿说了几句话,刚刚喝下去的水都化作一身的汗水浸出来,让扇子带起的习习凉风一吹,顿时浑身上下只觉得凉爽舒坦;又在阴暗的堂屋中坐着,屋外阳光灼灼屋里阴晦潮润,看着这截然相反的两重天地,顿时觉得浑身清凉心平气定。他皱了眉头巴咂下嘴,卷着舌头品着嘴里的滋味,瞧瞧手里的碗又望望桌上的陶罐,忽然问道:“这水,怕不是井里的水吧?”他刚刚就觉察到碗里的水和井水有些差池,虽然清凉解渴,却没有井水那股喝一口从嗓子直浸到肺腹的冰凉寒洌。

    月儿咬着两排扇贝一般白皙整齐的细牙笑了,说:“还是三哥见识广,这屋里进进出出多少人了,谁也没尝出来这水和井水有甚不同,连十七叔也没吃出来其中的玄奥一一这不是才打上来的井水,是煮开了的水,盛在罐子里再搁在水缸里浸凉一一和尚大哥说,这样能去掉开水里的火气,喝着更解渴。他说,人渴极了骤然喝冰凉的井水,会让肠胃痉挛紧缩,久了会落下毛病,再说开水里没杂质细菌微生物,人喝了也不容易得病……”

    月儿的话高小三懂一半懵懂一半。开水放在水缸里镇一镇去掉火气他能理解,喝井水身体容易出毛病他也知道,可开水里没有什么杂质细菌又是怎么回事?他瞪着眼望着手里的一碗水,半晌才吃吃艾艾地问:“细……细菌是什么东西?微……微……生物?微生物……那又是什么物事?”

    这个问题月儿也答不上来,只好把商成告诉她的话搬出来对付。

    “细菌和微生物……都是我们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很小很小很小的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些小东西,只好掐着自己无名指的指尖说,“比这个还要小得多,比碎米粒还要小上许多。”她没去看高小三拧眉蹙额地想象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小,只囫囵把当时听到的话都照搬出来。“井水里河水里还有生水里最多的就是这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我们把它们喝到肚子里,它们就会在人的肚子里安家,然后繁衍生息,最后我们的身体抵抗不住它们的侵扰,就会得病,象肚子痛什么的……”商成当时和她还有大丫二丫说这些事的时候,还说过许多话告诉了她们很多让她们既新奇又无法理解的事情,可眼下她能记起来的就只剩这些,也不管前言后语记没记错高小三听得懂听不懂,只顾一股脑地把能回忆起来的东西都说出来。

    “那水煮开之后,细……细菌,还有那些微生物……又都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月儿当时就曾经问过商成,所以她现在可以很简洁地告诉高小三答案:“都被高温杀死了。”

    都杀死了?死在哪里的?高小三咕嘟咽了唾沫,端着碗凝视着碗里清亮的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碗充满了“被杀死了的细菌和微生物”的水喝下去,嘴里不知不觉地又问一句:“喝这种煮沸的开水,真的不会再得病?”

    月儿笑着说:“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道理?只是平时注意饮食卫生少喝生水,病自然就会少一些。”她把“注意饮食卫生少喝生水”几个字咬得死死地。这也是她从商成那里听来的新鲜词。

    这番话又让高小三半懂不明。他端着碗怔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干渴,闭上眼睛鼓起勇气,悲壮地把半碗水都倒进嘴里。他顺手把空碗搁到木桌上,再也没有勇气去瞄空空如也的土陶碗一眼。呆了半天,才发现自打他进门,月儿小姑娘就一直站在脚地里陪他说话,赶紧说道:“你也坐,站着怪累的……”见月儿在堂屋门边的小木凳上坐下,才没话找话地说:“商家大哥又去上工了?”

    “出去十来天了。这段时间都在李家庄抢麦收。”

    高小三点点头。今年是难得的好年景,麦子大熟,前些日子,从县城到霍家堡的官道两边,全是黄澄澄一漫金黄色,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扑鼻的麦香。因为今年官府徭役重,征调了不少劳力,为了抢收抢晒抢入库,官上几乎动员了所有的力量,衙役书吏倾巢出动,连县令县丞县尉都分头带着人下到几个人手不足的乡里监督麦收。这种情况下,象商成这样的壮劳力自然不怕没有事情做,怕是还没到麦收时节就有人早早地上门说项了。不过眼下麦收季节里最忙乱的时间已经过了,怎么商成还没回来?

    见高小三疑惑,月儿就给他解释道:“忙过麦收他又在李家庄里揽到了几桩零散活。”

    “商大哥有没有带话回来,说没说李家庄子里的事情,几时能够忙完?”

    “五天前倒是托人捎过话,说三四天里那边就能忙完,让我找人把置办下的木料再晒一晒,”月儿说着朝院子角落里指了指。“说回来后准备先把小屋盖起来。”

    “盖房子?”高小三楞了楞,望着月儿手指方向靠灶房泥墙堆着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一堆木料,不由自主地问,“盖什么房子?”起屋盖房可不是小事情,虽然说柳家今年的光景比往年强不少,柳老柱连欠下六七年的帐都一股脑还上了,也不该富裕到这般地步吧?都能起屋盖房了?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柳家兴许有这份财力一一柳老柱或者不行,可商成这个出了家又还俗的和尚却不一样,这个不知道从哪里乍然冒出来的能耐人,说不定就能让柳家在这镇上扬眉露脸地吐一回气……

    月儿见高小三脸上先是迷惑后是恍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把事情想偏了,赶紧说道:“不是盖大房,只是起一间小屋。”她抠着手指头扭捏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事说清楚,半晌才咬着嘴唇说,“家里住不下……”

    “哦?家里住不下?”高小三偏了脸在堂屋左右两边的里屋来回逡巡一遍,又看了看低眉耷眼的月儿,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商成这个来历不明的和尚虽然顶着个柳老柱远房亲戚的名义,可骗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他,他可是陪着商成从山里走到霍家堡的,从一路上的闲话再到柳老柱对商成的恭敬态度,他可以断定,商成和柳家根本就没丝毫的瓜葛!这一切都是霍士其在其中弄鬼,编出个亲戚的瞎话好让商成能在官上蒙混过关!至于霍士其为什么要编这么个谎话,柳老柱又为什么甘愿冒险藏匿商成,商成为什么突然就报官还俗,他隐约也猜到些内情……然而即便商成和柳家是亲戚,可他这么个大男人长期住在柳家门上都不合适,因为柳老柱还有个十三岁的大闺女,要讲忌讳避讳;要是商成长年累月地在这家里进进出出,日子久了,即使没发生什么事,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也能教柳家父女羞得抬不起头……因笑着问道:“月儿妹子今年有十三了吧?”

    “还没。……过了中秋才十三。”

    “有没有……”高小三原本还想打趣地问她有没有看上的合适人家,话起了个头,却又觉得这话不该从他这个当哥的嘴里说出来,偏偏还不能不把话接下去,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生生地绕了个弯,“有没有……你爹,我是说,我叔和商家大哥,有没有想过在这集镇上寻一处房子买下?”说完这话他的心思也灵动起来,嘴里的话也顺溜起来,就说道,“前面槐花巷刘婆婆上月殁了。她是孤寡太婆,历来都是官上按季供钱养着的,人没了房子自然也归官上处置。前几天衙门里传出话来,那处院落要发卖,你让商家大哥去问问价,看能不能买下来,这样商家大哥也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就安安稳稳地落下脚……”他还留了一句话没说。商成在霍家堡上买了房安了家,凭他的能耐和本事,肯定会有媒婆上门给他说亲事;商成再娶个媳妇成个家,日子久了人们自然而然就把他看作本地人,不会再有人在他以前出家做过和尚的事情上搅风搅雨无事生非……这其实也是他心头的一件挂念事情一一他略晓法律,知道和尚丢了度牒是桩严重的祸事,而且商成这个和尚来路蹊跷身份不清不楚,又莫名其妙地和柳老柱搭上亲戚,要是有人存心寻不是,商成和柳老柱都得吃官司,连带着他还有他老丈人一家几兄弟都逃不掉是非,所以商成能把身份坐实也能让他去掉一块心病。

    月儿听他这样说,扭着衣角半晌才说道:“刘婆婆房子的事情我们也知道,官上还没出布告,十七叔就把事情和我们说了……可那房子发卖的官价是三十五贯……”

    高小三马上出主意道:“霍家十七叔不是在衙门里做事么?让他去和官上的经手人说说好话,也许不用花这许多钱。”

    “十七叔找人说合过,衙门里的人说价钱上能有些便宜,不过也不能少过三十贯,再有些杂七杂八的钱,也差不多是三十二三贯……家里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月儿抿着嘴唇说。

    话说到这里高小三不能不问道:“还差多少?”

    “家里的和借来的钱凑一起,能有十贯出头,还差得远……”

    高小三一听顿时就苦了脸。要是差上千把文钱,他还能帮着凑凑,也许一千五百文也能拿得出来,可差这么多,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也不愿意说些四边不靠的安慰话;而且既然他把话题引到买房的事情上,他就不能不做出点表示,叹口气说道:“这样,我家里还有一贯上下的余钱,罢了我让你嫂子给你送过来。”他摆着手示意月儿不要着急说话,继续道,“你们先拿着一一要是能把钱凑齐,就把房子买下,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个店,集镇上买个房子不容易呀。再说,反正那钱我一时半会也使不上,能帮商家大哥一个忙也是件好事……”

    虽然一贯钱也不济事,可这钱毕竟是高小三的一番心意,月儿也就没再推让,只是感激地站起来又给高小三倒了一碗水,说道:“那我就先代我商家大哥谢谢三哥了。”坐回门边小凳上,随口问道,“往常日子里三哥都是天擦黑时才回来,怎么今天就回得这样早?”她看高小三一脸尘土油汗风尘仆仆的模样,估计还没回过家;他这么急急忙忙地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说?

    高小三一怔,这才想起来今天过来柳家是有正经事情要和柳老柱说,便把手里的水碗放下,自嘲地笑笑,说:“你看我,竟然把正事给忘记了一一是有事要和你爹说。不过你爹不在家,商家大哥也不在……”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住,把眼睛盯着月儿看她怎么答复。要是月儿接话,就说明这事她能拿主意,要是月儿不开口,他就准备胡乱编个理由再坐一会儿便回去。

    月儿当然不知道货栈大伙计的半截话里还有这么多道道,只笑着说:“你说来听听,我爹不在,家里的大小事情我都能拿个主意一一要是我不能做主,等这一两天商家大哥回来,他也能拿主意。”

    既然月儿这样说了,高小三也就把自己的话接下去:“我这趟过来就是想看我叔有没有空,替我们货栈做几天事。既然我叔已经接了官上的活路,这事自然就说不上,不过商大哥这一阵子要是能抽出空闲来,也成……”

    月儿低垂下眼帘,想了想,说道:“商大哥没在货栈行里做过,怕是做不来这营生。”

    听月儿这样说,高小三就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便笑着打断她的话:“是我把话说岔了。一一不是让商大哥来货栈里做事,是想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来打个短工……”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上半年,一家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收了一大批货,布匹毛皮药材山货林林总总有百十驮,还有些二三十匹马,本打算秋凉后再运回上京,可前一段时间到处都在传朝廷要出兵打突竭茨人,这客商也被这没根的消息唬得鸡飞狗跳,一天三次朝货栈跑,生拉活拽要货栈给他即刻安排人手,把他的货物统统运走。货栈没有办法,只好匀出人手帮他处置货物。当时说好,货栈分四次把所有的货物都给他送去上京,可第一批去上京的人手还没回来,事情又出了变化一一那客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是提督府马上就要颁布政令,燕山卫地面上所有一切与军事相关的物资都必须以官价平卖给官府。这还得了?那客商一听说这事就急了。他的货物里最大宗的就是布匹和药材,即便不算仓储保管的费用,光是买进来的成本就比官上公布的行市平价要高出两三成。他连夜找上刘记货栈,宁可多付三成的运费,也要货栈替他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货物帮他运出燕山。

    “那你们货栈答应了?”月儿好奇地问道。

    能不答应么?那客商是货栈的大主顾,当初为了把他的生意从对头那里拉过来,货栈可是花了大力气,如今怎么可能再硬生生地把人朝对头那里推?即便是亏本也得接这桩生意,何况人家还愿意多出三成的运费?可应承生意简单,不过是两张嘴皮一碰再写个约定,可真要落实到实处却又到处都是难题。因为这两三天里找上货栈的客商实在是太多了,个个都是货栈的老主顾熟脸面,还人人都舍得花大价钱,只求货栈把他们的货物平平安安地送到目的地。生意上门原本是好事,可这个时候这种生意却肯定和“好”字不沾边。偏偏这些生意货栈还不能推搪婉拒,因为货栈有货栈的规矩一一上门就是客!天底下就没有把上门的客人朝门外赶的说法。可要真把这些生意都允诺下来,货栈里一时间又去哪里寻这么多人手?于是身为大伙计的高小三就给焦头烂额的大掌柜出了两个主意:一是货物不送到目的地,只送出燕山,所有的货物都送到离燕山卫最近的渠州货栈分号;二是为添补人手,货栈临时雇人雇驮马,一律按市价加两成付钱,送到渠州后另有红利……

    “……除了三百文工钱,还有五十文赏钱,货物的东家那里说不定也有打赏。”高小三说道,“我想着柱子叔和商大哥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跑一趟渠州,前后二十天的事情,轻轻松松地就挣个四五百文钱,不比呆在家里强?”

    好是好,可是……

    月儿为难地说:“我家的驮马让我爹赶着去给官上做事了,商大哥又没马,怕是做不下这活计。”

    “商大哥能赶驮马不?”高小三问。他平常吃住都在货栈,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这两三个月里和商成一个照面也没打过,所有和商成有关的消息全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人只说商成这个和尚能做这能干那,却从来没人和他提过商成能不能赶驮马。牵着驮马赶路的事是个人都会,可一天道路走下来伺候牲口的本事却不见得人人都会。

    月儿点着头说:“这个事商大哥能做。上月我爹腿疾犯了,就是商大哥顶了他的名去官上应的差事,从县上到北郑打了个来回。”

    “那就好!”高小三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可我家没多的驮马了……”

    “驮马货栈里备的有多,就是发愁没赶驮马的人。”高小三沉吟着思索道,“第一趟驮队明天一早就出发,这是肯定赶不上了……你找人去给商家大哥捎个话,让他后天就到县城里刘记货栈来。”

    “怎么这么快?商大哥可是乡勇,这出燕山境还要到官府报备,不然要吃官司……”

    “货栈替他作保人!”

    临出门时高小三还再三叮嘱,要月儿赶紧找人去李家庄把商成找回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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