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02)杨盼儿(上)
m因为有城外官道上哨卡的通报,瓮城和主城两道城门已经洞开,在城上城下当值兵士的肃然敬立中,马队畅通无阻地进了城。此时城里已然宵禁,贯穿南北能容四车并行的大街上店铺住家早就掩门下闩,半个闲人也瞧不见。马蹄铁掌扣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咯咯嗒嗒的清脆声响随着徐徐的夜风在寂静的夜空中游荡。远远近近都响起了犬吠。忠心的看家狗很快就被主人呵斥了几句,然后喑喑地低呜着趴回自己的窝
马队顺着南大街过了小南河上的犀岚桥,在顾家祠前拐了个弯,沿着河边道路走出一段路,转过堤岸边一大片乌蒙蒙的柳树林,就看见了位于枣子巷口的府邸。商成如今的宅院和两年前在霍家堡时比较起来,又是一番景象。三丈六尺宽的照壁后面,轩敞的四扇乌漆大门紧紧闭,广厦高檐下悬挂的四盏人般高大灯笼里羊油大蜡火苗蹿腾,把阶前偌大一块空地映得红光一片。旁边仪门里已经站了好些人,商成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刚刚出现,唿一声就都围过来,“督帅”、“大将军”、“老爷”一阵乱叫,牵马的牵马,扶掖的扶掖,慢一步没能搭上手就跟在侧边背后没口子问好,乱糟糟说笑一片就把他迎进府去。
包坎含笑把商成送进仪门,想想没拉下什么事,又惦记着家里,就说道:“大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商成回头说:“不吃了夜饭再回去?”
包坎笑着摇了摇头。
“那好,我也不留你。”商成也没再劝。这一趟一走就是小半个月,他知道心里也着实惦记已经有了身孕的婆娘。再说,包坎虽然是他的亲兵队长,但是正式军职是提督府卫尉,职责并不尽在这所宅院。因说道,“给你放几天假,你也不用随时都到提督府应差事。怀娃的婆姨身子重,脾气也不好,你就在家里多陪陪她。”
包坎本来想顺口开句玩笑,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点头答应,又和苏扎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兵士走了。
商成被人簇拥着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先没填肚子,叫来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洗了头刮了脸,这才觉得一身的疲惫消减了不少。他这是刚从燕西视察军务回来。从枋州到燕州两天一夜的纵马驰骋,半道上只歇息了两个时辰,就算他年轻力壮筋骨结实,四百多里地跑下来也有些煎熬不住。此刻眯缝着眼睛浸泡在热乎乎的汤水里,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什么事情也不思考,就觉得一股子慵懒劲悠然而生,从四肢渐渐弥散到百骸,最后渗透到他的脑海里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导师。背有点驼的导师佝偻着腰坐在一大堆书本里,目光从厚厚的眼镜架上面投射过来,望着他说:“前两天市委组织部想找个人去帮他们做点文案工作,我向他们推荐了你。你好好干,说不定毕业之后就能过去”他刚点头应承,转眼系里的书记也过来了,亲切地问他:“小商,学校政工处王处长又在问起你了,你拿定主意没有,以后是不是留校?”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还早哩,我暂时还没想过这事。”书记既象是理解他的难处,又象是在提醒,笑着说,“是个机会。你要把握”他正要做解释,就看见已经调到自治区工作的集团公司老总。老总宽和地说:“是留在重庆,还是回来,你自己拿主意。不过我看还是回来干比较好。毕竟这里的情况你熟悉”他只好对他们说:“我暂时还没想过这事。”忽然英语系二年纪那个对自己很有好感的女生也过来了,伸着手指头点着他的肩窝,笑吟吟地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
房顶上“喵”的一声叫把他从迷朦中惊醒过来。他扒拉着桶沿瞪着俩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处。
他摇着头从已经凉了的浴汤里走出来,换上一身宽松的棉布衣裳,踢趿着布鞋走到前院。唉,自己这一走就是十来天,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急等着自己去处理;怎么就迷瞪过去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了?三个月还是半年?或者更长
他走进书房,坐到桌案边,瞧着摆布得整整齐齐的几摞子公文叹了口气。他随便翻了翻,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有些公文还是他走之前就布置下去的事,谁知道他还没回来,公文倒先回来了。他把手里的几本文书撂到桌上。不用问,肯定又是在哪个衙门口被堵回来了。
他唆着嘴唇,盯着堆积如山的公文默了半天。没办法,谁让他是这燕山的假职提督呢?他使劲地搓了搓脸,似乎想把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疲惫和倦怠赶走,然后拿起了一份看起来可能比较重要的文书一一它就摆在他面前的一沓公文的最上面。这个时候他闻到一阵鸡子面片汤的浓郁香味,随即又听到一个护卫在堂屋外说话,好象在向他禀告什么。
这香味就说明是月儿妹子来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回出差事回来,月儿总会惦记给他煮一锅放着足足香油的面片汤
他咕嘟咽了口唾沫,大半天没进什么吃食的肚子更饿了。他站起来,一边去迎接月儿,一边说:“还是妹子对我好!知道我喜欢面”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煞住了口。端着托盘进来的不是月儿,是那个杨什么盼儿
他稍微有点尴尬,不过马上就笑了,伸手接过托盘说:“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月儿。”
盼儿低着头说:“月儿妹子去西山龙虎寺了。”
商成知道龙虎寺,也是唐初高宗年间立起来的百年古刹,两年前他在燕州待职时也去转悠过。不过一来那是个小庙,二来离城远,山路又不是很好走,所以香火也不大旺盛。他随口问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泉州观音院的厄难大和尚在龙虎寺讲经,十七婶还有大丫二丫她们都去了,月儿妹子就也跟着去了。”
商成端着碗边吃面边浏览公文还一边听她说话,嘴里咯吱咯吱嚼着切成条的酱菜,含混地问道:“讲经?那得去几天?”
“九天前去的,说是最迟中秋前就能回来。”
商成支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日子。看来自己走了没两天月儿就去庙里了。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天天在家里闷着强一一小娃就该多出去见见世面多长点阅历。只是这到庙里听和尚念经说法什么的,好象和增长见识不大沾边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抬头看见盼儿还站在脚地里抠指头,这才想起既然月儿走了好几天,看来这书房就是盼儿在打扫收拾了一一怪不得这些公文摆放得如此有章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月儿虽然聪惠懂事,毕竟不识字,文字上的物事拾掇不了如此整齐。而且不用问,手里的这一大碗面片也肯定是盼儿做的,她在这里不走,说不定就是想听自己一句夸奖哩。他停下筷子,有点歉疚地对给自己做饭的“厨师”说:“你看,你这面做得太香了,我尽顾着吃,都没说给你让个座。那,你随便坐”
盼儿在离桌案最远的一张鼓凳上坐下来。她也不说话,微微低垂着头盯着桌案上的文书。
商成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从把盼儿由闯过天的巢穴里搭救出来到现在,差不多快两年了,哪怕中间还连带着孙仲山娶她的丫鬟豆儿做媳妇的事,他也没和这女娃说过几句话。即便现在她和月儿就住在后院,他也很少看见她一一他几乎没进过后院,除了五月间他从燕东回来时和十七叔一家团聚时去过一趟。
不过这样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得找点什么说辞来打破这屋子里难堪的气氛。于是他问道:“上回听月儿说你准备把户籍落在燕州,事情办好了吧?”
“办、办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女娃突然张皇起来。她有点手足无措,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带;脸色变得也有点苍白。
商成瞧着她神色大变,一下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女娃是个可怜人,夫家刻薄不认她,娘家胆小又不敢接她回去,就算她把户籍落在燕州,其实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她才多大啊,就要受这样的苦?他马上纠正自己的错误,佯作没事一样继续说下去:“我还说要是没把户籍落上,我就去找人关说下人情,既然十七叔都把事情办好了,那我是白操这份心了。这下好咧,有了户籍,你不用担心再被官上查了一一当然这大院子里一般也没什么人敢来。”他有点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
盼儿毕竟年纪轻,根本就既没分辨出他前后两段话并不一致,也没听出他的笑声干巴巴的毫无生气,听他这样一讲,也忍不住咬着嘴微笑起来。
看她脸上有了笑容,商成马上说:“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陪着我妹子,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天到晚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日子不知道会有多么枯燥。”
“不!不是的!我我还要多谢你收留”
商成假作没留意她的话,打断她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嫌闷气了,去十七叔那里走走,或者去城里街市上转转一一天天闷在家里可不好。要不去陆家陶家去结识几个小姐妹也成。陆公和陶公和我说几回了,埋怨我怎么不让两个妹子去各家认认门。”他随口扯了个谎,“陶公的两个孙女和你还有月儿岁数差不多,你们在一起,应该有很多话能说。”说着,他又想起来一个事。“哦,大丫也和你差不多大吧?你是姐姐,还是大丫是姐姐?”他随口说得高兴,倒忘记了这个时代问一个女子的年龄和生辰是一件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盼儿犹豫了一下,说:“我和大丫姐同年同月,她比我大五天。”
“哦。”商成端着碗仰起脸想了想,可实在是记不清楚大丫今年多大了,反正不是十八就是十九。至于大丫的生日嘛几年前好象听月儿说过两回,时间久了记忆早就模糊了;好象就是这个月?他也没有再问,三下两下把面片捞光,又把碗里的汤也喝了个底朝天,筷子一放抹了抹嘴,惬意地拍了下肚皮,夸奖盼儿道,“真没看出来,你的手艺这样高,不错,真是不错!”
盼儿收拾起碗筷出去,不一会又端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个酒壶
第六章(03)杨盼儿(下)
m商成先是惊讶于盼儿的去而复返,旋即就看见了托盘里放的酒壶,本来就走相的面庞上立刻就浮现出一抹苦笑。他刚才听说月儿去龙虎寺听和尚讲经说法而升起的一点侥幸心思,也随着这壶酒而飘得无影无踪。
他虽然善饮,但因为有眼疾,所以向来都克制着自己不多饮,再隆重的场合也是一杯半盏地浅尝辄止。可这酒他偏偏还不能不喝。
这是祝代春祝神医专门为他炮制的治眼疾的药酒。
祝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两次三番把他从阎王的勾命签下抢回来,要是没有这位名声不显的跌打医生,他早两年就把命送了;祝先生对待病人的认真仔细,还有他对自己的关心,这些都令商成十分感激。另外,他和先生也很谈得来,有点忘年交的意思,所以五月里他巡视燕东在屹县逗留时,哪怕公务再忙时间再紧,他还是在临走前抽出点空特意去登门拜访。当两个人见面之后他才知道,祝先生从燕州回来后也一直惦记着他的病,翻遍了家里祖传下来的医书和先人们的笔记,又结合自己半辈子行医的经验,想为他的病开一道良方;但是几个月的反复参详斟酌都没能解决好药方里的君臣配药。两个人甫一见面说话,话题就扯到这上面去了。
医学上的事情商成基本上不懂,也就帮不了什么忙。他只能从记忆里找出一些可能对祝先生有帮助的东西,然后尽可能地用时下的言辞解释给先生听。但是这些日常生活里小常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对此很怀疑。那次见面时他一再对先生说,他的眼疾已经好多了,头疼的毛病也很长时间没有发作了,让先生不必再为这个事犯愁。祝先生当时也勉强答应了他。可谁知道他才回燕州不久,先生就来了,并且把药方和药方里最难搞到的几味药材都给他带来了
盼儿将托盘摆在书房里的小几案上,然后把酒壶里烫得温热的黄酒倾倒在一个小瓷碗里,再把碗放在商成的书桌上。
商成脸色凝重地注视着瓷碗。瓷碗不大,比平日里的人们喝茶时的茶盏多装不了多少,和他吃面片时的海碗完全不能比;壶里的酒也不多,罄尽了也只盛了大半碗,黄澄澄的醪液在灯火下荡漾着,闪烁着破碎陆离的光彩。屋子里飘着一股含着辛苦滋味的淡淡酒香。可就是这么一口比醪糟水强不到哪里去的黄酒,商成却如临大敌一样紧张,坐在椅子上久久都没去碰它。
过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移开,咽着唾沫对盼儿说:“麻烦你了。”他把手伸过去,用手指头在碗沿上轻轻触了一下,马上就象被蛇咬了一样地缩回来,赶紧说道,“酒还有点烫手,我等下喝。”说着,他拿起一份公文,做出一副要办公的架势。他想,盼儿要是懂事,这时候就该出去了,然后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碗里的药酒倒掉,再从盒子里拿一丸药扔了,这样就谁都看不出来
可是在很多时候,紧跟着“希望”后面而来的往往是“失望”。
盼儿低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月儿妹子走的时候交代过,教我看着你服药。”
如意盘算落空,商成只好自认倒霉。他以前偷偷摸摸把药酒倒掉的时候被月儿抓住过两回,从那以后,每一晚月儿都要守着他把药吃了才回后院。他还以为月儿不在家自己就能松泛几晚上的。唉,你说这个月儿,她自己跑去破庙里听和尚念经既逍遥又自在,他不和她计较就算了,怎么临走还在家里安这样一颗钉子?这,这这象什么话嘛。还有这个盼儿,她怎么不去听和尚念经?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阴沉着脸走到墙角的一架书柜前,从柜顶上的一个木盒子取了一枚丸药,剥掉外面的蜡纸,然后把那颗颜色乌黑色泽发亮的丸药放进了碗里。
在热酒里浸泡着的药丸慢慢地剥离坍塌,本来带着一丝甜甜酒香的空气里突然多出来一股辛辣的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难闻的腥臭味。这两股气味交汇在一起,很快就把屋子里本来清清爽爽的空气给闹得乌烟瘴气。
盼儿低头站在脚地里,一直在留意着商成的一举一动。自从月儿一再叮嘱她一定要守着商成、亲眼看着他把药酒和丸药服下去,她就觉得很奇怪一一商成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她虽然极少出门,也很少和外人打交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她一点也不知晓这两年中商成做过哪些事。从月儿、二丫、十七婶还有豆儿那里,她早就听说过商成的故事。她知道,如今隔着桌案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的恩人,他还是个赤手空拳搏杀恶狼的好汉,是个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英雄,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如此了得的一个人物,怎么可能因为讳医忌药而悄悄地把药酒和药丸倒掉扔了呢?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一一面对着馨香的黄酒,商成脸上神色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他害怕了,他畏缩了,他甚至不顾惜自己的“赫赫威名”想来欺骗她一一好在被她识破了。
现在,被辛辣刺鼻和腥臭难闻的气息包围着,她终于明白商成到底是在惧怕什么了一一这药酒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她只是不小心吸到一点,到现在胸口都在一阵阵地发闷;脑袋里也是晕晕沉沉的,而且一个劲地翻胃,总是想呕吐。要不是她还记得月儿的嘱托,她都想寻个托词赶紧离开这间屋子。
药丸已经溶进了酒里,变成了堆在碗底的一摊细碎颗粒。但是商成依旧没有去端碗。他胳膊肘撑在桌案上,呆着脸,目光中带着两分“恶毒”凝视着桌边的小女娃。呵呵,你不是想看看我为什么会怕这碗酒么?这下你知道答案了吧?盼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让他很有几分“报复”的惬意。这不能怪我,谁让你那么听月儿的话,拿根鸡毛就当它是令箭呢?记住这个教训吧,只听月儿的话,还有好奇心,它们都是会害死人的
可教他失望的是,虽然屋子里的难闻气味越来越浓,盼儿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但她终究没有找借口逃出去。她不仅没有走,甚至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
看来今天晚上自己又是在劫难逃了。
商成悲哀地端起了碗。他也不敢耽搁太多的时间。这药趁热喝还能抵挡得住,要是药酒冷了的话,那滋味他曾经干过这么一回,至于酒的滋味么他发誓,他绝不会再做同样的傻事了!
他端着碗,屏着呼吸,酝酿了半天才算鼓足了勇气。他猛地一闭眼一仰脖,把手里的毒药倒进嘴里,咕咚咕咚三两口喝光,“咣”一声把碗扔到桌案上,随即双手攥住椅臂紧紧地咬住牙关,脸上的五官完全纠集到一起,拼尽全身的力气和翻江倒海的胃做抗争!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神色才渐渐地放松下来。他睁开眼睛,心有余悸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就象刚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的战阵那样不停地吞着唾沫,深沉地喘息着,一口接一口地吐着长气。
天知道!祝神医弄的这贴药里,除了蛇胆黄连和地腥草茄木藤之外,其他的什么君臣龙虎都是些什么药呀!而且这药还非得把药酒和药丸配在一起,服后一刻时辰之内还不许喝茶水解腥!
他拧着眉头,努力压制住正在造反的肠胃。现在连他吞下去的唾沫都带腥味;嗓子眼里就象有只小手在抓挠一般,痒得他浑身难受。头也有点发晕。他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希望能减轻一点痛苦;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完了,这一时半刻的他别想做任何事!
他走到窗边,刷得一声扯开了蒙在窗户上的罩纱,扑面而来的凉爽夜风总算让他感到舒服一点。他在窗边站了很长时间,直到翻涌的胃平静下来,才转身回到桌案边。
盼儿已经把桌子收拾过了,并且给他端来了一盆热水。在他洗脸洗手的时候,她给他斟了一杯茶水,他刚刚坐下来,她就把茶水递到他手边。
他喝了口茶水,嘴里含着水漱了漱口,刚刚咽下去就看见盼儿把个铜盂端过来。
他马上明白过来。嗨呀,这是漱口水啊!
他急忙抓起一本公文来掩饰自己的难堪。
盼儿也尴尬得有点不知所措,局促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半晌才想起来把水盆什么都收拾起来。她把事情做完,就小声说:“那,我下去了。”她在门边等了一会,看商成拿着两份公文在烛光下来回比照着批阅,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便悄没声地放下门帘子去了。
第六章(04)艰难的筹划(上)
m清晨,当金色的阳光漫过东边的山梁,爬上高大的城墙,斑斑驳驳照亮城里的大街小巷的时候,商成早已经坐在提督府西跨院的公廨里办公了。
眼下,他已经处理完好几份比较要紧的公文,正紧蹙着眉头伫立在墙边木架上的燕山地理舆图前。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在屋子里拖出长长的光柱;一颗颗细微的浮尘在光柱里上下飞舞。因为太出神,他长久地伫立不动,看上去完全就象一尊沐浴在光影之中的雕像。
他正在紧张地思索着北方的事情。
开春以后,留镇和如其就发现,在两处军寨对出的草原上出现了以家族为单位的零星突竭茨牧民。因为当时卫署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战后重建上,而突竭茨人的活动范围距离驻军哨所又比较远,所以商成要求两地驻军对此“严密监视谨慎行动”。此后两三个月里突竭茨人一直在缓慢增加,但草原人在刻意地和赵军保持距离,活动范围一直停留在赵军突击范围之外。显然,这些都是草原上的小聚落,从某种比较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他们或许还不是突竭茨族,根本没有能力对大赵构成威胁。军寨驻军也发现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动向。
进入五月,情况发生了变化。先是如其寨报告说,突竭茨山左四部开始大规模向南迁移。随后,留镇和岚口也相继有了报告,阿勒古三部、左右大腾良部和纳罕王部也转移到燕山北口外牧场。自六月中旬起,常有数十上百人一股的突竭茨部族兵前进到一线烽火台附近进行侦察和试探。进入七月,突竭茨人的活动愈加频繁,几地的驻军都和敌人有过“接触”,互有点小伤亡,同时,离突竭茨东庐谷王的夏帐黑水城最近的留镇方向报告称,发现草原上有黑旗出没。
对于这个情况,商成早有预料,所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突竭茨人去年冬天在燕山吃了那么大的亏,迟早都会来报复。就算突竭茨人不来,他早晚也会找上门去
现在的问题是,如今采取主动的突竭茨人会怎么做呢?这一回,他们的东庐谷王又会使出个什么花样来呢?
他的目光久久地驻留在舆图的上方。那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区域,只标注着很少的河流山川以及微不足道的几个地名。但是这些地名异常地扎眼:莫干、阿勒古河、鹿河、黑水河、黑水城
对他来说,黑旗和大帐兵一点都不陌生。黑水河上游的唐城,他也听许多人说起过。但是突竭茨人的东庐谷王却形象模糊,这个对手的出身、年龄、经历、性格、喜好他几乎一无所知。这人完全就象个隐藏在雾中的谜一样难以琢磨。为了了解对手,他调阅过卫署收集的材料,也找朝廷申请过相关的文献资料。可令他失望的是,无论是在燕山卫府还是在兵部,他都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现在连这个人到底是叫格楞戎还是叫乌卜鲁都闹不清楚了,更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突竭茨汗王的兄弟还是叔伯。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个东庐谷王和前几年同上任燕山提督李悭“打交道”的那个东庐谷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资料太混乱了。渤海、燕山、定晋三卫各有一个卫府,也就各有一套情况系统,对人名地名的翻译定名也就“自成一脉”。朝廷还有兵部和礼部,他们也有自己的情况来源。真真假假的情报完全掺杂在一起,让他越看越糊涂。翻过几大本卷宗,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东庐谷王管辖的突竭茨左翼地域极大,东到渤海西到祁连山脉,几乎面对整个大赵的北边四卫。相对的,东庐谷王的权利也极大。另外,从去前年连续的两场战事来看,这个人在军事上很有一套办法,有耐心,眼光毒辣,善出奇兵,而且敢冒险;是很可怕的一个对手。
他唆着嘴唇,低垂下目光,瞳仁在眼睑后闪烁着深沉的波光。
他突然想起来很早的时候和张绍的一场谈话。
那时他刚刚假职不久,有一天,在谈完公务之后,因为有点余暇,就和张绍随便聊起了头年的北征。张绍认为,北征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朝廷识人不明,不该让萧坚出任燕山大总管一一老将军是能打,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上柱国挂念的是自己的一世英名,想的是身后令名,早就没当年千军踏破的气势,万事只求一个稳字,不仅大军行动缓慢,还舍不得放权,生怕别人冒进出纰漏,要不就是怕人抢了他的功劳,结果搞得将领们怨气冲天。老杨度自请去右路军坐镇,说是右路军情势危急,其实还是躲着他走的原因更多一些。兵败黑水城之后讨论突围的方向时,就有不少人提出向东走白狼山口,和杨度的右路军靠拢,也是因为他死活不同意而只能作罢。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向东走路程要多出一半,粮草接济不上怕引起队伍混乱一一说穿了,还是一个“稳”字。事实上,东边才是正确的方向一一莫干突围时杨度已经打到白狼山口,要不是有右路军在后面拖着,突竭茨人不敢放胆追击,只怕十个萧坚也逃不回来一个。
他当时笑眯眯地给张绍一个评价:事后诸葛亮。
他记得自己在莫干时就提出过向东走,但是向东和右路军汇合,大军人吃马嚼的,粮草确实是个大问题。右路军急着来救援,绝不可能携带大量的粮食,中路军突围是为了找条生路,也不可能把囤积在莫干的粮食都带上,要真是东去,那才说不定是场大灾难
张绍翻着眼皮问他:“那你觉得咱们输在哪里?”
“输的地方多。开战之前后勤辎重准备不足,是一个原因。大军已经抵达黑水城下,物资还在从中原过来;燕山境内两个大库一个在屹县一个在燕州,离黑水城千里路程,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耗在途中,这样的仗萧老将军怎么能快得起来?李悭的左路军和中路军之间衔接不上,让敌人钻了孔子,是一个原因;但是也要看到,两翼进展缓慢也拖累了大军的前进速度。”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幽幽地说道,“其实,真要让我说,这场仗从一开始就很难打赢”
他那时刚刚履任,是个既无威又无望的假职提督,顶多算个不怕死的匹夫,所以张绍也不怎么恭敬,带着一丝嘲讽问他是不是另有什么高见。
高识浅见什么的他是说不上来的。不过他在养伤的时候从卫府和行营里借了不少不那么机密的公文出来看,档案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渐渐地琢磨出一点东西。北征大军之所以败,原因当然很多,但是从根本上,战略意图和战术目的混淆不清才是最大的原因一一东元十九年的北征,大赵到底是要干什么?是要进行区域性的战略决战呢,还是要进行一次惩罚性的报复?假如是一次报复行动,那么就该以示威和无差别打击为主。这种行动不需要出动多么庞大的军队,从燕山卫军中随便抽调一两个骑兵旅就足够了。假如是区域战略决战一一时机是否成熟姑且不论,也有动摇统治基础和歼灭有生力量两种区分,前者可以用集中兵力攻克某个标志性的城市一一比如黑水城一一来实现,后者可以通过围点打援来完成。或者避开突竭茨人的主力,在山左四部或者大腾良部这些部族里挑一个软柿子来捏,务求一击必中杀一儆百,同样能起到相同的效果。
听了他的看法之后,张绍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商成认为,左路军的失败并不全然是李悭的责任,北征的战略意图不明确,战术目的混乱,才是失败的真正根源。既然要打黑水城,就该一鼓作气,不应该半路分兵左路;假如要想伺机歼敌并予敌重创,那么就应该围点打援,或者主动寻找战机。比如当时右路军一直在和山左四部纠缠,双方旗鼓相当斗得难解难分,假如此时大军按兵不动而由渤海卫派出一队奇兵去抄山左四部的老巢,那战果就不用说一一必然是辉煌无比;而且右路军大胜之后也能腾出手来威胁黑水城侧翼
当然了,这只能算是两个人私下里的谈话,并不是朝廷对北征的真正总结。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朝廷对北征也没有给出一个最终的说法,只是处理了一批与此有关的将领而已,李悭被充军,杨度被解职,萧坚赋闲,一大批将领被撤换
第六章(05)艰难的筹划(中)
m有人轻轻地在敞开的门扉上叩了两下。
他把思路收回来,转过头看了一眼。
是蒋抟。
他瞥了老部下一眼,问道:“有什么事?”
蒋抟在门口拱了下手,进屋说道:“一来就看见您这门开着,知道是您回来了。”他在燕州半年多,在提督府也做了几个月的事,这个西马直军寨的文书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老模样,黑不溜秋一张脸,绸衫的下摆掖在腰带里,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干筋巴骨的两条细胳膊,耳朵上还夹着个毛笔,看起来就象个乡下财主家的帐房。自从霍士其借调到卫牧府出任葛平大库转运使之后,他实际上就是顶了霍士其留下来的差使,成了商成的“机要秘书”,所以虽然劳累,不过精神头倒是挺好,黑脸膛上总是红光熠熠。因问道:“您是几时回来的?”
商成说:“昨天傍晚。”
“怎不在家里多休息一下?”蒋抟略带点责怪的意味说道。看商成含笑不语,就把几份文书放桌上,说,“正好您上衙门了一一葛平新库仓房扩建,还要修路,要追加几笔款子。这一回钱粮要得多,卫牧府不敢马上批,就把公文转过来了。”他知道商成的秉性,因此也不说什么问候话,直接谈公事。“霍公的呈文上说,新修道路耗时久糜费多,不如借助燕水,把粮食军资从燕州直接沿河运上去”
商成有点惊讶。设立葛平大仓是他一手做的规划布置,还亲自带着人去查勘过地形地理,当时就注意到燕水河有好几处浅滩不能行船,还为此惋惜了很长时间一一假如能过船,以后运送物资就方便了,水运怎么说都比陆路运输快捷,而且省时省力一一怎么霍士其现在又说要修船坞了?
蒋抟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继续说:“还是霍公有见地!要不是他提出来用船运东西,谁能想到如此的便利事情?以前十数人工三四十驮马要干三五天的事情,如今一天就能做到,节省了多少路途虚耗?大约也不是没人能想到这一条,只是燕水上那几道滩阻了船路。也是霍公有办法,葛平大营出钱粮,沿途各县出人工,雇人淘滩围堰提高水位,正好水利河工一举两得。”说着敬佩地望了商成一眼。燕水上行船也是商成的功绩。要不是他下令大兴河工水利,霍士其再有想法,燕水还是不能走不了船。知道商成不喜欢听这些奉承话,就又笑道,“就一条不好一一霍公给钱给得太大气”
商成看他似有深意地凝视自己一眼,马上又目光闪烁地低下头去,心头已经明白这是蒋抟在给自己做暗示和提醒。他没有去细看那公文,提笔在扉页上签下“同意。商。请牧府即刻划拨钱粮。”端端正正的楷书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他把公文交给蒋抟,含笑说道:“老蒋有心了。葛平大库事关重大,是我特意交代霍公要建得快还要修得好,霍公在钱粮上从宽里打算也是题中应有。”
蒋抟不好意思地说:“我就知道我是枉做小人了”
商成摇头说:“话不是这样说。你和霍公的私交不错,还能对我说这样的话,可见你的公心。霍公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在钱粮的事情上折过大跟头,所以这方面绝对不会出差错。”但霍士其背着他替人关说人情帮忙遮掩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但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他也不想去追究。
蒋抟干笑了一下,说:“我倒不是怕霍公做出什么事来。而是”他绷紧了嘴唇,似乎甚至思索,停了片刻才声音深沉地说道,“我来提督府是四月里的事情,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起。督帅辛苦煎熬了半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局面。要是被有心人抓着霍公的不是来针对督帅,就怕”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商成却听得清清楚楚。闹半天蒋抟是担心这个事啊!他既感激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蒋抟带着他签字的文书走了。他走到一角的几案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水,端着杯子站到舆图前,重新回到被打断的思路上。
事实上,在他和张绍的前后几次谈话里,针对北征失利他还有两个个很重要的观点没提出来。一个是在军事上。对突竭茨长期采取的主动防御战略一一这一点从大赵在燕北地区的几条通道上设立的一系列军寨关隘并在紧要处囤驻重兵就能看出来一一造成了一系列后果之一。他以为,就是长期的防御态势,让人们的思想固定和拘泥,在需要主动和冒险精神的时候,总是显得迟疑、犹豫和瞻前顾后,结果错失良机。在防御中,保守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但是在进攻中,缺少冒险精神就成为把均衡转变为优势、把优势转化为胜利的制约。另外一方面,就这个时代而言,大赵又是富裕的一一这从中原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种物资就能看出来,粮食、布匹、军资、钱物他有时候都不敢想象,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又是如何一个国家一一她怎么会那么富有?富裕的国家,羸弱的国势,在富裕带来的自豪和被北方草原民族不间断欺凌所造成的屈辱中,催生出了浮躁的复仇情绪。这一点在陆寄和狄栩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中尤其明显,区别只在激进或者缓和;而且就算是主张“徐徐图之”的狄栩,还是恨不得“昼啖其肉夜寝其皮”。
他能理解这种强烈的感情,而且他也恨不得马上就“渴饮匈奴血”。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去年失利的阴影还悬在人们的头上,即便他通过打击土匪根治匪患这种用牛刀杀鸡的办法来鼓舞起一些士气,但是卫军里依然有悲观厌战情绪。在朝廷里,缓进派已经占了上风,几次严令诸卫“滋养黎民操训将士小心守土勿轻启边衅”。
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一面要求边卫驻军加强防御,一面又不断地把物资送来燕山。
这显然有点矛盾了。
他认为,这既说明缓进派并没有完全把握朝廷里的局势,又说明“打”已经成为一种无法压制的呼声。看来,和突竭茨人打一仗,打一场大仗,是从燕山到上京、从普通百姓到知识分子的共识。
这实际上也就是为战争作了舆论上的准备。
有道义的制高点,有舆论的支持,有物资上的准备,现在就差一件事一一怎么打?
他低着头,在屋子里绕着圈子,仔细地思考着军事上的问题。
第六章(06)艰难的筹划(下)
m卫府从突竭茨人在北边的活动迹象和规律判断,敌人正在酝酿一次新的军事行动,但是卫府不能确定敌人会在今年秋天进攻还是等到明年春天。而且卫府完全无法判断接下来的打击会来自哪个方向。突竭茨左翼几大部落都已经南迁,部族兵在燕东燕中燕西三个方向上都有动作,大帐兵的黑旗四处出没,诡异莫测的老辣手法让张绍一筹莫展。显然,这一系列行动背后的布局者还是突竭茨的东庐谷王
站在舆图前,盯视着图上的文字和图形,脑海里浮现出金戈铁马的惨烈战斗场面,商成既没有“挥斥方遒壮志酬”的感怀激荡,也没有“大丈夫当如是”的豪迈感慨,有的只是紧张。他甚而还有点畏惧。他现在要面对的不是人事关系错综复杂、事物头绪纷繁缭绕的地方政务,而是一个拥有丰富军事经验的厉害对手,在这个对手的背后,是一个崛起草原两百多年的民族,一个称雄草原一百多年的国家,他有能力去和这样的人物分庭抗衡吗?他所有的军事经验都来自输赢转瞬即见的小规模战斗,很多时候都是临机处置,凭的是一腔血气,这种简单粗犷的军事经验能运用到大规模的战役里吗?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可不管答案如何,大赵和突竭茨的战争都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中的一方屈服或者灭亡为止。他被大赵任命为燕山卫提督,哪怕是个过渡性的假职提督,他也必须鼓足勇气来迎接即将到来的严峻挑战。
现在的问题是,突竭茨人会在什么时候进攻?他们的攻击方向是哪里,路线呢?会出动多少兵力
由于情报的匮乏,这些问题卫府都不能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只能建议燕北全线戒备,同时收缩主力于二线,力保三州和几处重要的军事设施的安全;另外,在燕州保持两到三个旅的机动兵力以应付突发事件。
卫府的意见是七月初拿出来的,当时商成也批准了,并下令各部遵照执行。前几天他去枋州视察时和西门胜秉烛夜谈之后,对这事又有了一点新的想法。这倒不是说西门胜反对卫府的布置。恰恰相反,西门胜在那次谈话里对张绍的建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敌人动向不明的情况下,张绍按兵不动的安排反而是最合适的一一以不变应万变嘛。昨天晚上李慎的书信里也提到“一动不如一静,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这就更坚定了他在枋州时的灵光一闪一一既然连李慎和西门胜这样的方面大将都觉得巩固防守是步好棋,那对赵军战术知之甚详的东庐谷王会不会也这样想?看突竭茨人仲夏以来的种种活动,只怕那个草原上的对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甚至替对手规划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等赵军主力在集结到二线布防,再好整以暇地决定攻打哪一路;更或者今年干脆就不打,做个进攻的态势而已,让赵人提心吊胆到明年
呵呵,对手的如意算盘挺精细嘛。
可他偏偏就不让这个素未谋面的对手如愿!
他既不是张绍,也不是前头提督燕山的李悭,对手既然想让他分兵镇守三州,他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他要以攻代守,先发制人,把战火烧到草原上去!
不过在把想法付诸行动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仔细考虑。他枯皱着眉头,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紧张地盘算着计划的各个细节。
首先是时机问题。眼下中秋将近,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入冬,必须抢在冬天到来之前结束行动,显然,从时间来说根本就不存在打大仗的可能性,所以这必定是一次短促打击。既然是短促打击,那就不需要动用大量的队伍,况且草原上的目标分散,所以七八个机动性高的骑兵营就差不多足用了。这样,出动的军队少,目标小,移动快,只要不遭遇突竭茨人的主力,安全上就有保证;相对地,后勤上也就更有保障。不过,动用的兵力虽然少,但是打击的力度绝对不能小,在造成足够的震慑之外,还要延缓敌人的行动,至少在明年春天之前让他们无法南下侵扰燕山,打击的目标就是草原上的一切,聚落、村庄、人口、牲畜、水源全部在打击破坏的范围之内,目的就是无差别的报复。进攻的方向他考虑放在燕东的如其寨或者燕中的留镇。范全在如其,孙仲山在留镇,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不论是战斗意志还是战斗力他都很放心,而且这两个人带的都是步骑混编旅,正适合执行这样的任务。至于燕西岚口方向一一西门胜这个人做事情四平八稳,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枋州卫军就还是以固守为主吧
对这个计划,他有七成的成功把握。对他来说,东庐谷王是个隐在迷雾里的神秘对手,可对东庐谷王来说,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陌生?想来东庐谷王也在黑水城的王帐里转圈子挠头皮吧。自己手头至少还有几场战役可以用来琢磨对手的性格和习惯,可对手的手里能有什么?是自己那份见鬼的履历么?自己是个还俗的僧人、下力气的揽工汉,还是战阵厮杀的莽夫?或者,骤登高位踌躇自得的得志之徒?
他可以肯定,自己在东庐谷王的眼里不外乎就是这些印象!他甚至能想象到对手听闻他故事时嘴角流露出的嘲讽笑容一一大赵无人,派个贪恋红尘的和尚来领军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说破英雄惊煞人!
这个时候蒋抟正好有点事过来找他,就好奇地问道:“督帅想到什么高兴事了,笑得如此开心?”
商成笑着摇头不语,见蒋抟手里拿着几份卷宗,便问道:“又有什么事?”
“刚才陆牧首来过,看您在思虑军务,就没进来。”说着蒋抟把几份人事档案放在桌案上。“端州知府久病不愈,上了呈文想请辞。公文还在牧府压着没送朝廷。陆牧的意思是,卫署先商量出一个接替端州的人选,然后再报吏部不迟。这是牧府拟的几个知府人选的档案,送过来让您先过一下目,过两天他再抽时间找您细谈。”
商成点下头,翻着几本卷宗先浏览了一下官员的名字,没抬头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午时。”蒋抟笑道,“督帅怕是还没吃晌午?刚才还看见伙房的老严提个食盒子出去。”
商成摸摸空落落的肚子,苦笑了一下。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有时候想事情想得入神,就会忘记饭点,结果别人找他谈公务时,他经常端着个大海碗一边朝嘴里刨吃食一边和人说事情。起初还有人在背后笑话他一点没个提督的庄重尊肃模样,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你去让老严把东西再热一下,一一我这就吃。”
蒋抟答应着要出门,又被商成叫住了。
“你再找个人去趟卫府,把张绍将军叫过来,就说我有点要紧军务,需要和他商量一下。”
蒋抟说:“张绍将军病了,这两天都没上衙。”
商成惊讶地问道:“病了?什么病?厉害不?怎么没人告诉我?”
“张将军去燕边视察军务,回来的路上中暑晕厥,从马背上跌下来了。跌得倒是不厉害,手脚都没伤着。是张将军说不用给您发快传驿报的,怕您在路上担心,反正最近风平浪静地也没什么事”
“胡闹!”商成拧着眉头打断了蒋抟的话。张绍是他在军务上的副手,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通知他?“张绍说不报,你就跟着不吭声?每天一趟的驿报,随便写张纸片也能告诉我吧?能费你多大的工夫?”看蒋抟赔着笑脸一不说话二不解释,知道他和张绍都是出于一片好心,叹着气说,“算了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咧。”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没什么大毛病,多静养几天就成。”
商成这才松了口气。他本来想警告蒋抟两句下不为例,转念一想,蒋抟是个灵醒人,不用他来提醒,就缓下口气说:“那你记张药单子,这就上药铺去抓几付药给张将军送过去。陈皮、檀香、朱砂一一这个一定要很小的量!还有冰片、肉桂、儿茶、丁香、木香”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中草药名,蒋抟提笔记下,正要请问每样取用多少,又听商成说,“你先找几个好大夫,让他们参酌下这张方子,再根据张将军的病情订个剂量出来。另外,就照大夫商酌出来的单子作为标准,大量制作成米粒大的丸药供应军中。你再和张将军说一声,等下了衙我就过去看他。”
“督帅,您这药,这药丸它是做什么?”
“仁丹,就是治中暑的。天气大了含几粒在嘴里,清热祛湿,还能预防中暑。不仅军中要用,平常老百姓更需要,没事家里放几包,省不少的事。”商成坐到桌案边,拿起陆寄送来的几份人事档案,抬头望见蒋抟还立在脚地里没动地方,就说:“还站着做什么?赶紧去办。随便让他们把晌午饭送来。”
蒋抟攥着那张纸,连咽了几口唾沫问道:“您还没交代让哪家供应这几味药材呢?还有这药药丸,由谁来支应军中?”
这桩事商成倒是没想过。他是从张绍中暑一事才临时记起来仁丹的配方,其间的药材多了少了都不是太清楚,哪里还能想到这已经是桩大买卖了。看蒋抟一张黧黑的瘦脸紫了又白红了又黄,捏着纸片的手都有点哆嗦,就笑道:“既然被你撞上,那就便宜你了。”
虽然蒋抟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事情多半就会着落在自己身上,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是砸得他头晕目眩,迷楞了半晌才艰难开口:“督帅”
“行了行了,有什么话回家对自己媳妇说去。”商成急忙打断他,说,“现在,赶紧去伙房给我叫吃的!一一哦,对了,方子你得多找几个好大夫好好参酌一下,药材剂量什么的我说的可不算事”
他话都没说完,蒋抟已经吃醉酒一般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就听外面的亲兵喊:“蒋大人当心脚下!”随即就是哎呀一声叫扑通两声响
第六章(07)
m商成本来打算酉时下衙就去探望病中的张绍,谁知道他连碗都还没丢下,来西跨院里找他的人就一拨接着一拨。这些人里有谈公务的,有虚寒问暖道辛苦的,有拿着鸡毛蒜皮事情来请示汇报的,也有讨要钱粮找他批条子的,还有来告状的等他好不容易接待完各路官吏,揉着额角走出堂房,外面早已经是月明星稀清朗一片。
蒋抟也没下衙,正站在院门边和包坎有一搭没一句地说话,见他出来,急忙跟上来问:“督帅,现在还去张将军府上么?”
“什么时辰了?”
“二更鼓敲过一半刻了”
商成微微皱了下眉头。时间太晚了。这时候再去打搅一个歇下的病人,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要不明天再过去?这个念头刚刚在心头闪过,就立刻被他否定了一一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事呢?而且,他并不仅仅是去探望一番,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张绍商量。他对蒋抟说:“我这就去张府。”又说,“你就不用跟着了一一可能要耽搁很长时间你把我桌案上的几本人事卷宗送到我家里去。还有桌上那几份公文一一就是桌案左边那一叠一一也一同送过去。罢了你就回去吧。”
走出仪门,提督府外早就候着一群护卫亲兵,牵缰绳掇镫子撮弄他上马,正要说声“走”,搭眼瞥见影壁外墙角处拘押着一个人。隔得远,又不在灯火下,那人面目模糊也瞧不清楚,影影绰绰恍惚间好象在哪里见过,就把鞭子一指问道:“那是谁?出了什么事?”
带队的赵石头在马背上回头张望一眼,咧嘴笑道:“是个外县小吏。乡下人,不懂规矩,连个手本官告都没有,闷头胀脑就敢朝提督府里闯,结果被门上的兵士扣住了。按规矩要枷三天”他还想嬉笑罗嗦两句,看商成觑着一只眼睛呆脸不言传,赶紧说,“一一算咧!我这就去叫他们放人。”
“唔。”商成点了下头,“把那人叫过来。”
石头招呼一声,两个兵士过去寻钥匙开重枷,不片刻就把那人撮弄过来。大概被锁得时间长了,那人的神情极是委顿,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要不是被两个兵士拎架着,大概随时都会摔倒,被羁到商成的马前时都还有点神智不清的样子,耷着嘴,迷瞪着俩眼,糊哩糊嘟地死盯着商成打量。架着他的一个亲兵厉声呵道:“看什么看!仔细点,小心冲撞了大将军钧驾!”
那人被耳边这一声叱吼惊得浑身一激灵,腿脚一软,人已经匍倒在地下。
商成已经把人认出来一一这是敦安县的户科主事,五月里他巡视到敦安时曾经见过一面,还在一张桌上吃过饭,算是个熟人。他赶紧让人把主事扶起来,自己也翻身下马走上去赔不是,叫着主事的表字说:“浈秀公,你看这是怎么说的都是我的错,平时少管教这些混帐大头兵,谁想到这些家伙登鼻子上脸,一稍微岔下眼就犯浑动粗!”又回头过来骂,“遭娘瘟的!这是谁干的?一一还不给人家赔礼道歉?”
被商成和一群大头兵围着,几句温心熨帖话连带着七嘴八舌指天画地的自咒自骂,敦安主事也缓过颜色。他不谙规矩冒闯提督府,被当值卫兵逮住锁了两三个时辰,这事本来就怨不得别人;拘在这里被进出办事的官吏指点又被隔街围观的百姓取笑,连惊带羞带怒,羞惭得几有死心,再被骄阳曝晒半日,更是形容萎靡难以振作。这时候被提督大人亲把手臂善言抚慰,顿时又觉得这个苦吃得值当,大悲大喜兼受宠若惊一一顿时嘴里喏喏连声,半晌也吐不出半句话来。
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看主事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商成这才问他:“浈秀公什么时候到的燕州?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主事抖索着声音先嚎了一声:“督帅老大人,您帮帮忙,救救我们敦安吧”
商成吓了一跳,急忙追问:“敦安?敦安出了什么事?”他还以为敦安闹饥荒或者闹匪患了。
“呜我们敦安的路”
听说不是自己担心的两桩事,商成悬着的一颗心立刻就踏实下来,他拍了拍主事的肩膀,说:“不急,你慢慢说一一路怎么了?是不是遇见到什么困难?或者是钱粮上有了缺口?卫署前头不是拨了钱粮过去吗?难道说一一不够你们支用?”说到最后,他脸上已然没了多少笑容。敦安县修路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修路的钱粮也是他从各衙门化缘筹集的,连燕州周围的几支卫军都被他逼着凑了五百多缗,够不够用他心里有数一一只有多没有少!
“要有钱才够用啊工早就停了。”
“怎么回事?”
半天商成才搞清楚,原来卫署拨给敦安修路的钱粮,在燕州府就被卡住了,从五月底到现在,除了最初时州府拨过去的六百贯,敦安县再也没看见一枚铜钱。六百贯,这点钱只够筹木头石料,敦安县把仓库扫了个底朝天,连落在砖缝里的谷粒都掏出来,也只能勉强支应每天的两顿伙食。因为拖欠匠人和民伕的工钱太多,眼下根本没有人愿意上工,修路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处于停顿状态
“石料无所谓,架桥的木料都还堆在露天场里呀,眼看秋雨就要来了,几场雨下来,那么多的好木头就全完了,打到一半的路基也得泡成烂污糟”
主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辛酸述说让商成半天说不出话。敦安的情况是让人焦愁,可他也不能因为这而去责怪燕州府。不独是敦安,如今燕山到处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提议兴水利修道路,本来是为了保证农业生产、发展地方经济,谁知道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员完全把这样利国利民的大事当作讨好他的办法来做,憋着一口气想干出点成绩来,好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一一如今到处都在传言,他帽子上的“假职”两个字就要摘掉了一一偏偏两件事都是耗钱的大摊子,地方上财政困难,官员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钱就抓见钱就卡就在刚才,端州的州学教谕还在他面前告了端州推官孟英的恶状一一孟英把他特批给端州州学修缮学堂的一千石粮食,中途截流拿去填补河工上的窟窿了
这些情况他都了解。但是他没办法制止。唉,不管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事情都办成了,受益的总还是燕山的老百姓。
他只要对敦安主事说:“浈秀,你还没吃饭吧?这样,我找个人陪你先去吃个饭,然后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回头我找时间和你说。”他招呼一个在仪门看热闹的值夜书办过来,交代那人领主事去吃夜饭,还特别嘱咐要找间象样一点的饭馆一一费用就记在他的帐上。他又问道,“你现在是住在城里的驿站还是住在城外座牌驿?”
听说提督大人要亲自过问钱粮的事情,主事一下又高兴起来。在他看来,燕山卫上上下下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商督帅出马,哪里有办不下来的道理呢?他拽着袖子抹抹眼窝,说:“我没住驿站。不瞒大人,我出来有二十多天了,带的盘缠早花光了,眼下是和冉县丞搭伴,在灯笼巷租了一间民房。”
“冉县丞?是冉涛冉延清么?”商成问道。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一直有调来卫署另外委派重任的想法,六月里冉涛刚来燕州时,他还特意找来拉过一回话,只是当时顾虑着冉涛的身体状况,才没向冉涛透露,也没做什么安排。哪知道后来一忙起来,他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
“是。”
“他身体怎么样了?”
虽然商成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可简单言辞中透露出来的殷切关怀还是让主事感到温暖,他感动地点头说:“冉县丞的病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这下商成放心了。他看见蒋抟在人群外对自己指了指夜空,便对主事说,“这样,你回去之后和延清说一声,就说我想见他一面”他沉吟了一下,思索着最近的日程安排,看什么时间合适。可他才从枋州回来,不知道有多少军务政务在急等着他来处理,索性就说道,“你把你们现在的地址留一个,我看什么时候有空就派人去通知你们。钱粮的事情我也争取尽快替你们解决。”
送走因为得到好消息而兴兴头头的敦安主事,商成这才去见张绍。
第六章(08)
m张绍的府邸在清凉寺背后,和新驿馆恰好是隔墙的邻居。这里环境不好,早晚庙里和尚敲钟念经声不断不说,周围住家的都是平常市井百姓,每日里从日出到日落,不是东家鸡鸣就是西家狗叫,又有走夫贩卒挑担货郎沿街吆买喝卖,煌煌白昼,难得有个清净时候。张绍是个胖子,本来就有头晕心悸的老毛病,商成上任之后就交代卫署有司给他重新安置宅院,可寻了几处地方,张绍都不大满意,因此就一直没挪动。
街头巷尾乱糟糟一片狗叫声中,商成到了张府门前。早就候在门外的张家大管事俩眼眯成一条,缝满脸堆着笑乐呵呵地迎上来,拱手深深一个长揖,微微塌着腰说道:“督帅来了啊。这早晚的,我还直当您不来了”一手替商成拽着袍服上的褶皱,又去掸他袍角的尘土,嘴里絮絮叨叨逢迎话连篇,“您也是,一一刚从枋州视察回来,也不说在家里多歇息两天。虽说您戎马倥偬熬炼的好筋骨,可也得好生作养才是啊这全燕山的官民可都指望着您哩”
商成把缰绳鞭子丢给石头,笑着问道:“张将军歇下没有?”
“没哩。我家大人说了,督帅说了今夜里要来,就一定会来,这不是一一早就交代小的在这里替他候着,您一到就请您过去内堂说话。”
商成迈步上台阶进门,边走边问:“张将军的病如何了?”
大管事提着盏灯笼半侧身在前边引路,说:“比前几天好多了。下午您让蒋老爷请来大夫又送汤药,我家大人服了药之后更见大好。”
商成呵呵一笑,也没把管事没口子的奉承当回事。转过角门,进了张绍起居的内院,抬头望见堂屋里灯烛摇曳人声隐隐,管事就停了脚步,说:“督帅见谅,大人在和人谈公务,我就只能送您到这里。”
商成笑着点下头,抬手给一个值勤兵士回个军礼,便径自朝上房而去。就听屋子里张绍吞声咽气虚弱地说道:“你们先别忙走。等下督帅要过来,等他来了,你们把这些事和他再说一遍一一还有你们带回来的这些书证,也一并让他过目”
“要和我说什么?”商成在门外笑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把屋里几个人都惊得一楞,齐刷刷把目光瞥向他。他一笑进屋,半是认真半是揶揄地说道:“还有书证?什么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随眼一打量,文沐同着两个穿浅青色军官常服的汉子恭恭敬敬地坐在下首,上首位张绍头扎布巾面色蜡黄,搭着一张薄被斜倚在一张竹榻上。他抢上两步,把扶住挣扎着要坐起来和他见礼的张绍,说:“好好躺着养病。身体要紧!一一又不是什么外人,用得着那么多虚礼?”说着朝文沐他们点个头,随手拽过榻边一把鼓凳坐下来,拿了榻脚的蒲扇一边轻轻摇晃着替张绍驱赶蚊虫,一边说,“我晌午才听说你病了。就说下了衙早点过来看你,谁知道事情脚撵脚地没个停息的时候看,都这时辰了还来打搅你休息。”
张绍的精神不怎么好,半依半靠在榻上吃力地扯了下嘴角,算是勉强笑了一下。他大概想说点什么,咧了咧嘴,嗓子里却只吐出低沉的呃哦声。
商成看张绍脸上油汗淋漓,两腮上泛着反常的红晕,还以为他是中暑之后一直低烧未退,连忙把扇子换到另一手里,伸胳膊拿手背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体温,又触了下自己的额头,觉得温度还算正常,这才略微放心。他提起桌案上的茶壶看了一眼,就说:“中暑了不能喝茶汤一一这里面有葱丝姜末,都是发物。”招手叫来门外的一个亲兵,吩咐说,“去灶房里说一声,熬点苦茶水来一一什么都别放,只要把团茶碾碎了就好。要有薄荷的话就放一点,没薄荷用甘草也行。还有,把门窗都打开通下风。再去打一盆凉水放在榻边。”张绍的亲兵有点为难,嗫嚅着解释:“是大夫说不要别敞着门户,怕风吹着了病得更厉害”
商成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嘴里骂道:“狗脑子!外面起风了?这屋子里闷得人心慌,就不能透个气?看把大家热得一头汗!等真有风了你就不能来把窗户门都关上?一一快滚去做事!”
看着亲兵手忙脚乱地把门窗都敞开,又放下挡飞虫的细眼纱,商成这才回过头,看文沐他们毕恭毕敬地还端立着,便把扇子一指,说道:“都坐吧。”
文沐和他熟识,知道他的脾气,一笑不言声地坐了。另外两个军官倒是都认识眼前这位提督大人,也听说他的一些逸闻,可绝没有想到会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没有想到督帅会如此家家常常的随和,急忙间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文沐拉扯他们的袖子让他们坐下,两个人都兀自在座椅里愣怔。
商成见两个军官都是生面孔,就问道:“你们俩都是和文校尉一起在卫府里做事的?”
两个军官听他问话,蹭蹬一声就从座椅里跳起来,跨前一步挺身虎吼道:“禀督帅大人,是!”
“好好好,”商成赶忙摆手,“小点声!这是张将军家内院,不是军旅帅帐,说话不用那样大声,小心吓着家眷。”
张绍吐着气说道:“他们俩是骠骑军里留下来的人,高个子的是乐槐,另外一个是吴鼎,眼下都跟着文校尉办事。”停了停,又说道,“吴鼎是我的妻弟”
他如此介绍吴鼎,商成听了倒没觉得什么,文沐和乐槐却都忍不住瞄了吴鼎一眼。他们和吴鼎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也听说吴鼎在卫署里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因为吴鼎向来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所以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那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就是真有,那亲戚也多半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一哪想到吴鼎的亲戚竟然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他也是从骠骑军里自愿留下来的人。”张绍说。
商成把吴鼎和乐槐都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对他们说:“燕山是个好地方,边疆重镇,北边就是咱们的生死仇人,想报仇,想挣一份扎扎实实回去能向人夸耀的大好功业,机会有的是。”
“是!”
鼓励了两个人几句,商成让他们都坐下,便转头问文沐:“你这一趟去燕东,事情办得怎么样?”文沐去燕东调查齐秃子漏网一案,事前张绍就和他汇报过,所以他才有此一问。五月份李慎在北郑剿匪时,明明知道匪首齐秃子漏网却依旧虚报战功,结果事情被人捅到了卫府,最后被商成恩威并施地强压下去。六月份李慎在燕东地区调集一万多兵马分五路围剿盘踞在条山县境内的郝老道匪帮,一举荡平黄花寨,歼灭生俘土匪两千余人,“燕山匪患由此禁绝”。他在给商成的私信里写得清楚明白,“匪首齐秃授首,验明正身无误”,还用木匣子装了颗人头给商成送过来。结果呢?朝廷前脚才表彰过燕山军民“其心可嘉其行可勉”,后脚就把商成骂得狗血淋头一一有人偷偷向三省六部检举,燕山头号惯匪齐秃子不单没在北郑被剿灭,在黄花寨一役里还是漏网了。三省的谕令矛头直指商成,“燕山假督惟止失察之责耶?”并责令商成,“穷究彻查以正视听。”
依着商成的心思,他就没打算要去查。李慎的德行他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人揭发,那就肯定是真有其事。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撤了李慎的职?笑话!撤了李慎,谁去顶那个缺?别说他不答应,就是兵部也不会同意一一燕东是这几年和突竭茨人军事冲突最密集的地方,没一个李慎这样有经验有资历有威望的大将老将坐镇,谁能放这个心?再说,齐秃子一个被剪了羽翼的土匪头子,连丧家之犬都不如的东西,敢露面,地方上随便一个胥吏就能处置了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三省的谕令口气虽然严厉,但是他觉得这不过是朝廷在做一种姿态而已,又不是真想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一看,你们检举了,我们不但训斥了燕山提督,还责令他彻底清查此事,这下你们没话可说了吧
可他不想查,不等于别人不想对付李慎,卫牧府、卫府还有巡察司,卫署三大衙门异口同声“查!”。陆寄、狄栩、张绍,三个衙门的首脑轮番出动反复劝说,到最后他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把这事交代给张绍。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既然把事情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李慎就是再蠢,也总该把屁股擦干净了吧,谁知道文沐一去四十多天,居然还就真就查出问题来了
“齐秃子确实是逃掉了。当时有人向李慎将军禀告过此事,结果挨了顿训斥。我们找到了这个校尉,这是他的书证,还有他的花押。另外,有人揭发,李将军的一个亲兵吃醉酒时说,他亲手装了颗人头,说是要送来燕州”文沐拿着一叠文书侃侃而谈,“不仅如此,我们还查到,平了黄花寨以后,当时检视土匪的仓房里有一百多两金子和七百多两平库银,可右军报上来的战利品里并没有这两项记录。我们也找过最早查封土匪仓库的兵士,他们说,后来是李将军指派的兵在监管那里。另外,最早攻进黄花寨的也不是右军丁旅,而是中军丁旅一一现在的右军辛旅,破寨的是辛旅第三营”
辛旅就是才拨进右军序列不久的钱老三部。
商成巴咂了一下嘴,没有说什么。这事他早就从钱老三那封字比核桃还大的信里知道了。钱老三当了旅帅,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兄弟金喜还在西马直当个哨长,于是就拿破寨的头功替金喜换了个北郑边军指挥副使的差使
他从文沐手里接过文书翻了翻,然后把它们还给文沐,说:“辛苦你们了。这样,你们把这些文书整理好,理个名目清单,再写份详细的公文,回头交给我。”至于交给他之后又会如何处理,他并没有说。
文沐和张绍都听懂了商成这句话背后的涵义。事实上这也是一种表态一一文书交给他之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文沐还想劝说几句话,张绍已经说道:“那就这样吧。昭远,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和督帅大人还有事要谈。”
文沐他们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张绍和商成两个人。张绍斜靠在竹榻上,商成站在门边,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看着商成挺拔的背影,张绍很有点感慨。和这个年青的上司接触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中他也受到了不少的影响,而且在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商成的做法都给他很多启发。他现在开始学着从大局着眼看待一些事物了。比如李慎冒领战功,他就觉得商成的做法未必是对的,可它却是眼下唯一能采纳的一一燕东必须有李慎这样的将军镇守,才能确保安全;假如把撤掉李慎,那么不论是谁来接手,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地掌握住当地的驻军,才能控制住燕东的局面。而燕山最缺乏的东西恰恰就是时间
商成要和他谈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一一进攻草原,拖延突竭茨人的时间
第六章(09)深谋
m在听完商成提出的“卫军轻骑主动出击、把战火烧到草原上”的战术构想之后,张绍立刻表示赞同。作为商成在军事上的助手、燕山卫的最高军事参谋长官,最近一段时间里,他也一直在反复思考着如何扭转当前燕山面临的军事上的被动局面,只是因为长期的惯性思维使然,他的思路一直停留在判断敌人的进攻方向以及加强和完善赵军的防御体系上,他设想的几个不成熟的方案都和七月初卫府提出的“以静制动”的纵深防御计划大同小异,依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几次军事会议上他都藏拙,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抛出来。当然,现在他就更不会提自己的设想了一一商成的“主动出击”显然比他的“被动防御”要高明得多,也实惠得多!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参谋,他还是谨慎地提出一些问题,比如赵军的后勤补给如何解决。
“每人携带三十斤干粮。不足的部分就地想办法解决。”
张绍马上指出,三十斤干粮怕是不够。
“确实是不够,但是可以在敌后就粮。”商成耐心地解释,“这是一次小范围的短促打击,是针对草原上的所有目标的一次报复行动,所以任务周期应该以突竭茨人接获消息并判断出我军意图、完成动员和战术集结的时候为截止日期。以我军的万急驿传军情为参考,同时考虑到草原上的特殊情况,那么在我军行动之后的三至五天内,突竭茨人应该能得到我军在燕东和燕中两路同时动手的消息,五到八天内判断出我军的出兵规模和作战意图,八到十天内重新调整部署,十五到二十天内完成集结和侦察,二十天之后才能展开,然后反击。所以在十五天以内,我军总体上是安全的,整个行动也应该以这个时间作为标准来制订计划。十五天的打击,连带撤退的时间一一就算二十五天吧一一即便一个人三十斤粮食不够,缺口也不会太大。”
张绍点头认可了商成的分析。是啊,干粮不够,兵士们可以吃缴获的牛羊嘛;就算没有牛羊,草原上还有遍地乱跑的黄羊野兔;最不济也能杀马匹充饥
他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一一要是出击的队伍遇见大股的敌人怎么办?比如说,恰好遇见成建制的大帐兵怎么办?
“有这种可能性。我军以营为单位行动,要是遭遇到成建制的大帐兵,队伍就存在失利、失败甚至溃散或者被歼灭的可能。”商成并不避讳这样的情况出现。就是顾虑到这一层,他才把出击的任务交给孙仲山旅和范全旅一一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驻地恰好就在边境上。他信得过这两支队伍,都是燕山卫军的精锐,军官不怕死,士卒不畏死,官兵都敢战敢拼敢打,战斗力并不比突竭茨精锐的大帐兵差;考虑到装备、训练以及战场纪律三方面的因素,同等条件下,他相信这两支队伍的战斗力甚至还要高出大帐兵一筹。他沉默了一下,深沉地说,“我军主动出击,除了迟滞敌人行动、把战火阻挡在燕山之外的意图之外,也有查明突竭茨人主力动向、勘察沿途路线的想法。为了达成这些战术目标,付出一定的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张绍没有再言声,只是默默点了下头。他斜靠在竹榻上,手里捧着杯温热的茶水,半闭着眼睛,枯锁眉头紧张地思索着计划的各个关节。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刚才被自己忽略过去的问题。留镇方向要出动七个骑兵营进草原,可孙仲山旅满打满算也才七个营,骑兵营只有三个,另外的四个营从哪里来?即便留镇驻军和广良寨边军还能拼凑出一个半营的骑兵,兵力上也有极大的缺口
难道是商成在筹谋时算计错误?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便被他否定了。一头思量着,一头便问道:“你准备从哪里调兵去留镇?”
“从燕州和北郑。”商成笑说,“燕州和燕边调出三个骑营,北郑钱老三旅调出一个。钱老三的兵就从故唐旧道过去,也可以顺便检视一下道路修缮之后的状况。”停了一下,他又说,“假如你同意这个方案,就这两天,咱们再把它好好地仔细合计一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然后就行文留镇和端州遵照执行。我准备把孙仲山召回来当面和他交代一些要注意的细节;参与行动的各部将领以及地方官员也要都见一面。端州的路程远了,那边的事就都全权放手给李慎去办。”
张绍端起杯子喝水,眼目中波光闪烁从杯沿上方凝视着商成,片刻移开目光幽幽地说道:“留镇出动七个营,如其只动用四个营;留镇方向要打到鹿河黑水交界,如其方向只让打到白谰河谷,一个深入草原三百多里,另外一个却只进草原百许里地一一督帅心中想的,怕不止是今年秋天进草原打猎吧?”
商成抚掌笑道:“我就知道,终究是瞒不过你这个事后诸葛亮。”他黑得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张绍,一字一顿诤诤而言:“不错,我这就是给东庐谷王下一个圈套!”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倏地停了步子,转回身说道,“继先,你想过没有,从五六月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试图推断突竭茨人的兵力部署和进军计划,那东庐谷王呢?他不断地派人在各处烽火台试探,难道就不是在侦察和判断我们?他这也是在做一个判断!他必须在如其、留镇、岚口三条南下通道里寻找防御最薄弱的地方,这样他才能攉取最大的利益!”
“那你就帮他做这个判断?”
“对!这次出击草原,孙仲山部和钱老三部都要打出旗号,明白无误地告诉突竭茨人,燕山精锐就在和燕州距离最近的留镇,让他们南下时小心避开这个方向!”
“可李慎的七个旅在燕东布防已经有大半年,东庐谷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情况。”张绍说,“仅仅是一面旗帜和几百骑兵,他是绝对不会上这个当的。”
“计划分几步走。出兵草原是第一步,右军各旅依次向燕州佯动,做出向燕中靠拢的姿态,这是第二步”
张绍沉吟着摇了摇头,说:“子达,你可不能小觑了这个东庐谷王。这人心思缜密,军务上的事情极其精通,是一个很难应付的对手。你的布置虽然会出乎他的意料,也可能让他一时手忙脚乱,但我想他不会轻易进圈套。咱们出动的兵力又少,最多也只能做到延缓他们的行动,突竭茨人的进攻方向和南下的路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调整。”他阖上眼,在心头把六月以来接到的军情通报都梳理了一遍,垂下眼睑沉声说,“我觉得,敌人走由梁川下北郑的可能最大。打下北郑,向西可以威胁端州,向南可以就近攻掠屹县,用屹县南关大营的粮食辎重充实军资”
“我也是这样想的。突竭茨人可是对屹县的粮食垂涎若滴。东庐谷王要么不来,一来就肯定是打燕东。”商成笑着说道。他走过来给张绍的空杯里续上半温的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碗盏坐到榻边的鼓凳上,继续说,“他今年不来,明年就一准要来走一趟。”他摸索着脸颊上因为兴奋而热得滚烫红光熠熠的伤疤,目中灼然生辉,说道,“草原上的春天比咱们这里要晚几天,咱们就借这个时间差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他要来打屹县,就必然东边的草原上升旗聚兵,其余地方防备自然空虚,我就趁此机会亲自领军从留镇出兵先进草原,兵锋直指莫干和黑水城!一一你说,这样一来,东庐谷王是先救他的夏帐,还是先打屹县?”
张绍已经听得出神,听他冷不丁地发问,漫口说道:“黑水城是突竭茨左翼的重要据点,也是东庐谷王的黑羽帐所在,他当然要先救黑水城”商成这是在围魏救赵么?不象;围点打援?更不可能;可行棋如此严谨、布局如此周密,那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右军的七个旅再从如其寨进草原”
张绍失声惊道:“山左四部!你要对付的是山左四部!”
商成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绍一把掀掉腿上搭着的薄被,盘着腿两步就跳到桌案前,展开舆图趴在上面来回逡巡,半晌一拳擂在案上,砚台笔筒镇纸银壶顿时来回摇晃碰撞叮咣乱响,哑着声气吼道:
“干了!这一回山左四部要是死不绝,我他娘地就把张字倒过来写!”
从4月19日到23日,下周一至周五,本书将在书评区每天提出一个问题,当天回答对的人都将获得网站送出的积分奖励。
详情请看:《寻找纵横骨灰级读者》m/zdzl
第一个问题将于19日中午时分提出,请大家密切关注。
第六章(10)益动而巽(上)
m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快是中秋了。这是年中的大节日,历来就被人们所重视。去年前年接连两年燕山都遇上大兵祸,两个中秋都过得凄凉萧瑟,今年虽然不少地方都遭了旱,可官府大兴水利,年景比起过往的好年头也不差太多,更有为祸地方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匪被清剿一空的大喜事垫着底,更是令人连睡觉都觉得踏实安稳,所以这一回人人都是恨着心思要过个热热闹闹的大节日。随着日子越来越近,街市上的节日气氛也越来越浓。南市上的大商家们开始在店铺门口扎起香果牌楼;平常的小店铺掏不起这样的钱,就用花花绿绿的颜色纸把门面装裹布置一番。官府在草席市上画出了一大片空地,正在加班加点地抢搭几座中秋夜里的灯笼塔。不少人家的院墙上已经摆上了一两根或者更多的长木杆一一这是拜月抢塔灯时必用的家活什;据传说,谁能用杆子挑走灯塔上挂的灯笼,谁许的愿就能灵验
中秋里的习俗,除了拜月、走香果、抢塔灯、放天灯这些之外,斗灯塔也是一样被人们所喜爱。每年的这个时候,大户们总要在自己的家宅门外搭一座木牌楼,到了中秋那一晚,谁家的牌楼最漂亮,引来的游客最多,那说明这一家就最红火。不仅民间如此,官府也是这样,州城里几个大衙门口都在扎灯塔。而向来相互看不顺眼的卫牧府和巡察司,更是在暗中较着劲,两边都盼着能在中秋夜里压过对方一头。
这一天的后晌午,一辆马车停在城南枣子巷商家的门口。正满头油汗指挥着人搭灯架子的商府大管事立刻就认出来,这是陆寄的马车。他赶紧一溜小跑着过来迎接这位难得登一次门的卫牧大人。问好的话还没说出口,陆寄撩开车帘布劈头就问道:“提督大人回来没有?”
“刚刚回来咧。”管事一口的屹县乡音,“我家老爷交代,您来了不用通传,直接到书房里找他。”
听说商成在家,陆寄忍不住舒了口气。
他是来找商成讨论端州知府人事安排的。端州知府因病请辞,牧府提的几个人选的档案履历在商成回来的第二天就送到了提督府,谁知道商成一进卫府里就再没出来,而且一呆了三四天,所有访客官员一律不见,连他这个文官副手的面都没朝上一眼,本来就因为商成去枋州视察而被耽搁的端州人事案也没个下文。眼下这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过了中秋节,说话就到秋收季节,核赋、征税、量役、考官考绩一揽子的事情都要有人来挑头处置,要是端州知府还不能定下来,不知道会延误多少事;再加上旁边还有个到处插手的燕东指挥,端州地方上不定会乱成什么样
他下了车,掸掸衣袖拂拂袍角,并没有马上和商府管事说话,打量着已经初具轮廓的灯塔,问道:“怎么塔才起这这么一点高?”
商家的管事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赔着笑结结巴巴地解释:“回陆老大人的话,都是小的不晓事,根本就不懂燕州府的规矩,还照着屹县老家的法子来做,以为这样就好,结果”他难为情地抹了把顺着脸颊流淌的汗水。
陆寄摇头说:“这塔不成事,没点大户人家的气派景象。拆了再搭。我府里请着几个做塔的,你跑一趟,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把手里的活放一放,都先过来帮忙。”
也不知道是被汗水蛰住了,还是因为难堪,管事使劲地眨巴着小眼睛,可怜巴巴地说:“前头孙将军来时也说这塔不够大气,还说要调两哨起桥开道的老军过来搭把手的。我家老爷不许,还骂了孙将军。不过您也知道,我家老爷向来是不管家里事情的,小姐又不在,我就去请示了大小姐。大小姐说不用那么麻烦,是什么样就什么样;所以就没改”
陆寄虽然很少出门,阖州城各家的情形倒还是比较清楚,知道管事嘴里的“小姐”是指柳月儿,“大小姐”是说杨盼儿,一家三口人三个姓氏,当初还被人当作稀罕事谈论过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和他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年龄相近,柳月儿经常去他家走动,他因此见过几面。商成的这个表妹是庄户人家的女儿,没读过书,也不怎么识字,但是很通道理,说话做事一点都不象他的两个闺女那样文静,性格倒有点象她哥,既大方又直爽。他没见过杨盼儿,只是听两个闺女说道过几回,似乎并不是商成的什么亲戚,而是孙复的妻姐;而孙复的妻子,又是霍士其一个族兄的干闺女。他影影绰绰地还听说,杨盼儿又似乎是京里哪个达官的女儿,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而流落到燕山,最后才被商成收留。也有传言说,杨盼儿其实是陶启的近支亲戚,至于陶启的亲戚为什么会住在商瞎子府上,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他把目光从木架子上收回来,问管事说:“是仲山将军提议的?”孙仲山剿匪有功,已经晋升昭武校尉,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将军,可离将军座也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他便称一声“将军”以示尊重。不过孙仲山不是在留镇吗?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再联想到商成这几天的行踪,他的心头蓦地一紧一一难道又要打仗了?
“不是仲山将军。”管事笑说,“是孙奂将军。”
“哦。”陆寄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孙将军!他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商成把孙仲山召回来了。孙奂的事情他知道。五月间右军围剿大土匪齐秃子,李慎为了抢功劳,和自己的司马督尉孙奂闹得乌烟瘴气。司马督尉当然争不过司马,孙奂就跑来燕州找商成为他做主。商成没办法,只好把中军的司马督尉段修调去给枋州的西门胜当副手,然后让孙奂顶段修的差事,再把卫府里一个一贯和张绍作对的将军调去给李慎当司马督尉,这才算把事情平息下来。
想到孙奂和李慎,还有五月间剿灭齐秃子的事,他的脸上不禁红了一下。他当时背着商成以燕山卫牧府的名义向朝廷报捷,谁知道李慎竟然在战报里弄虚作假,要不是商成拼命压着捂着,单单一桩“欺瞒谎报”的罪名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当时他在京里的对头还在四处找他的纰漏,真要是当场揭穿出来,他非摔一个大跟头不可!就是后来李慎谎报战绩的事情败露,也是商成二话不说把责任都揽过去,他和张绍还有狄栩才没被朝廷训斥一一当初他们都是背着商成向朝廷报喜,现在商成说是自己让他们分头向朝廷报喜,结果商成一手策划的剿灭土匪绥靖燕山,立下那么大的功劳,不仅半点赏赉都没领到,反而被上三省叱责“好大喜功贪赏失察蠢愚妄为”;他们三个人倒是半点事都没有。不单没事,他们还因为处置燕山善后和剿匪抚民的功劳,各自升了一级半级的武勋品秩
他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商成的书房。
商成不在。书房里只有一个看着和他小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年轻女子。女子大概是来送茶水的,他进门的时候,她还在从木托盘里拿杯盏,看见他进来,神色明显有点局促。
他以为这是服侍商成的婢女,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坐到客位上,正要开口询问,那女子先说话了:
“您,您是陆家伯伯吧?”
陆寄一怔。他马上明白过来,眼前就是商家的大小姐杨盼儿。他和蔼地点了下头,问:“你是盼儿?”他刻意没提到盼儿的姓氏。见盼儿点头,又等她恭恭敬敬地给自己行了晚辈礼,才和气地问她,“你怎没去西山龙虎寺呢?前天我去西山,鹦儿和锦儿还说到你,她们都想着你哩。”
盼儿犹豫一下才说:“家里事情多,走不开。让两个妹妹挂念了”她给陆寄斟了碗茶水,捧着放到旁边的几案上,又说,“不知道您要来,所以没预备茶汤。”陆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说:“不妨。和茶汤比较,我还是喜欢这清苦茶多一些。”
盼儿说:“他我哥在后面沐浴,您稍等,他就过来。”
陆寄点了点头,随手拿起案上放的一册《汉书》,说:“不碍的。我自己看书慢慢地候他。你有事,就先去忙吧。”翻了两页,这才看清楚是《食货志》,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卷着书抬头四望,书房里倚壁几幢书架上不是装公文的青绿布囊就是装卷宗的牛皮纸袋,桌案上、几案上、座椅上,书册子丢得到处都是。他站起身,在对面几案上拿起一本书,晃一眼书名一一《渡飞匣》。他是对唐人传奇没兴趣,放下又换一本一一《论语集注》一一早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更是半点兴致都提不起连找三四本,都不合胃口。看旁边一个书架上摆着件织锦卷轴,长不及尺半,用绿丝线松绵绵缠绕着;两边轴头上挂着嵌珠子的鹅黄络缨一一如此珍重的装裱,明显不是书就是画。注目凝视,轴头颜色温润似玉又非玉,乳白中夹着些许的青黄一一书轴竟然是象牙!
是手卷!
陆寄不是大书家,但一手字也颇有造诣,他自己也常常引以为得;更酷爱字画,家里藏着不少的珍品,这样的装帧裱饰早就看得多了,一眼就能判断出七八分的内容。眼看这册手卷装裱如此堂皇华丽,明显是别人送给商成的稀世珍品,禁不住见猎心喜,眼角觑着盼儿还在收拾桌案,嘴里说:“这是提督大人的珍藏么?”也不等盼儿说话,手已经伸过去,珍而慎之地捧着卷轴缓缓打开,兀自替自己辩解,“雅物共赏,不亦乐”话说到一半,话音却嘎然而止。
手卷上只有四个字:
“益动而巽”
陆寄是进士出身,知道这是《易经》中《益》卦的《彖》辞,“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谐行。”,卦辞中应时而动顺势而行因循时势受益不尽的道理自然是了然于胸。让他惊讶的不是这四个字的内容,而是这手卷上的字。四个字的行笔都是倏起急收点划峻拔,字体撇捺顿挫外圆内方,结构谨严、笔画沉着、劲力雄浑、气魄雄健、意态刚猛、气度恢弘、超逸奇崛正是他寻了又寻的攸缺先生的手笔!
他把四个字看了又看,眼睛都几乎掉进裱字的丝缯中拔不出来,恨不能立刻袖了这卷字扬长而去。他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如何把这幅字讨要过来的心思,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急忙去看题首和落款。
没有题首,也没有落款。连年月日时都没有,就只有这四个字。不过他能断定,这的的确确是攸缺先生的亲笔。不可能有错!他家里就有两幅《六三贴》的摹本,是前任卸职请托他上呈天览时临的得意贴子,历来被他视为不传之密的传家宝,除了他自己,别人休想看一眼,就是陈璞在燕山时,他也没拿出来给长沙公主看上哪怕一眼。《六三贴》上九十一个字,这两年里他早就揣摩过无数回,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他相信,只要是攸缺先生的字,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只可惜他的笔力有限,临的帖子形似而神不似,徒有其表而已。更令他痛惜的是,两幅摹本现在只剩一幅了。他夫人要办件大事,死磨硬缠拿走了一幅,害他一连几宿都没睡好
他吞了口唾沫,使劲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从容一些,哑着嗓子问还在收拾书房的盼儿:“这字,是别人送给商公的?”
盼儿听他的语气有点怪异,抬了头望他一眼,走过来又把他手里的手卷盯了两眼,轻轻摇了摇头。
“买的?”
盼儿再摇了摇头。
不是送的也不是买的,那是从哪里来的?这话都已经涌到陆寄的舌尖唇畔,脑子里蓦然划过一道光一一难道说攸缺先生至今在世?!哈!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那样的话,他不仅能当面聆听这位当世大书家的指点和教诲,而且还能为朝廷征辟这位老先生,想来以当今对书画的喜爱痴迷,只要攸缺先生能和当今从容辅艺坐而论道,那么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再扳倒他陆寄陆伯符了
“商公,和攸缺先生相熟?”
盼儿瞪着一双细长眼睛望着卫牧大人。她不大明白陆寄的嗓子怎么突然间喑哑得如此厉害,也不知道陆寄说的“攸缺先生”到底是谁。她甚至都不大能听懂陆寄问的话,更不明白陆寄拿着这幅字做什么。但是长辈问话她不能不作答,就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盼儿不温不火的态度让陆寄恨得牙痒,他很不耐烦又不能不强压着心头一蹿一跳的无名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比较随意和善,问道:“这手卷,是哪里来的?”盼儿又不说话了。
就在陆寄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要消失,他马上就要失去燕山牧首的从容气度和进士的谦逊风度的时候,盼儿终于开口了:“是我哥,是他是我哥那一晚回来后写的字。我让人拿去裱的。”
“好好好”陆寄一连说了六七个好字。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意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兀自说道,“原来是商公在习字啊,好,好”
他的眼睛蓦地瞪得比盼儿的眼睛还大。
什么?!
这是商成的字?!
这不可能!
这明明是攸缺先生的手笔,怎么可能是商瞎子的字?这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勾连顿挫字体严谨方朴,格调高古圆浑,除了攸缺先生之外,当今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人能有如此苍虬方劲的笔锋?他张嘴正要反驳,眼前蓦地掠过商成传奇般的经历,还有这个人假职提督之后的种种所为,以及他见过的商成的在公文上的签字和批示,还有那字形古拙神韵悠扬却意简辞陋的《六三贴》
是他。他就是自己翻遍燕山也没找出来的攸缺先生
怪不得自己头一回看见商成在公文上的批示时,那笔画一丝不苟工整端正的正楷让自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从来都没想过攸缺先生竟然会是个还俗的和尚,居然还是个粗莽的军汉,而且还是个可笑,自己牵肠挂肚地到处寻找攸缺先生的下落,到处打听攸缺先生遗留下的亲笔,哪知道天天和自己见面说话的提督将军,原来就是自己千方百计要找的人
他捧着手卷坐在椅子里呆呆地出神,连盼儿什么时候出去的、商成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直到听到商成说话,才恍然梦醒一般。
“抱歉抱歉,让伯符公等久了”
第六章(11)益动而巽(中)
m陆寄浑浑噩噩中陡然闻听商成的声音,抬头看时,商成褐衣短裳布裤麻鞋一身寻常燕居打扮,挑着门帘子进来,边和自己打招呼,边嘱咐外面的人说:“我和伯符公有公事要谈,所有来见的除紧急军务外一律挡驾。”想了想,又说,“要是敦安县的人来得早,就让他们先等一会。”
趁着商成和人说话的时间,陆寄赶忙收束起心神站起身迎接。自打商成上月底去枋州巡视,至今已有两旬时日,此时见面本来该说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可他脑子里总是转着攸缺先生和《六三贴》,想问的想说的实在太多,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连带着脸上挤出来的一点笑容也硬得发僵。
商成倒没注意到这些,回头把手一让,道:“伯符公坐。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衙门,宽泛随意点才好。”说着话,自己先隔几案坐下,随手提起几案上的茶壶想给陆寄的茶盏里续水,见茶水还是满盈盈的,便笑道,“看我一一整天价忙东忙西地瞎忙,竟然忘记交代一声让他们煮茶汤了。伯符公稍候,我这就让他们煮了送来。你是个有口福的人,这可是御制的光州龙凤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孙奂巴结我,花了大力气才从上京弄来两匣。回头你带一匣走”
陆寄攥着手卷干笑两声,摇头说:“不用。这茶,也不错”他心头塞着无数的问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接问商成是不是攸缺先生?那太唐突了。商成的书法峻秀挺拔自成一家,却既不倚珠恃玉攀富附贵,又不长琴短歌逍遥泉林,偏偏走兵旅进步鏖战出身,显然是有难以告人的苦衷。可是不问的话,又觉得如鲠在喉难以释怀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挑起话题,商成已经吩咐人去煮茶汤回来,看他手里捏着个裱好的书卷满脸的惆怅,就半真半假说道:“怎呢?伯符公得了好东西,急着回家了?也行。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说。正说哩一一我从枋州回来连一天都没舒舒坦坦地歇过一一果然还是伯符理解我啊”
陆寄一怔,抬头见商成嘴角流露出一丝揶揄,粗重地吁了一口长气,苦笑说:“子达玩笑了”
商成倒真是对他手里的书卷起了好奇心。他虽然整日里羁绊于公务,不过书法是不多的爱好之一,所以平时也比较留心这方面的事。时下的燕山书家首推燕州知府陶启,这一点是大家所公认的,老太守的一手行楷奔放流动疏密有致,早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名家。现任的卫署户科首官周翔的字曾经师从陶启习字,一笔颜楷持正凝重绝无草率,也是难得的好字。另外能称书家就是眼前的陆寄。他在霍士其家里见过陆寄摹的《兰亭集序》,飘逸动荡含蓄委婉,很有几分王字平和自然的神韵。不过,从他那点浅薄的书法鉴赏水平来看,周翔的楷书直则直矣,失于灵动变化,陆寄的行书飘着飘矣,却缺少端秀清新,说起来都不算是尽善尽美。但陆寄的书画鉴赏水平却能称为燕山第一看陆寄一脸恍惚神不守舍的模样,手里又抓着个书卷死死不放,忍不住问道:“什么好东西,伯符就舍不得放手?”
陆寄默默不语把手卷递给他。
商成很慎重地接过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书贴,想不到裱制得如此华丽。这个时代造纸技术落后,纸张偏灰泛黄,吸水也差,所以能用于书写绘画的纸张都比较昂贵;识字的人又少,雕版印刷成本太高市场太小,交通又不发达,发行量更是无从谈起。书商出版杂书没有利润,因此书店里除了佛经,基本上都是卖些文人们跃龙门过科举的书,《易》、《诗》、《书》、《周礼》、《礼记》是科举会考科目,这几本书和有关这些书的各种流行的《注》、《疏》、《辑》在大小书店里都是应有尽有,《论语》和《孟子》是兼考科目,和它们有关的书籍也不少。至于其他的书,那就只能撞运气了。别说《三国志》和《汉书》一一这两部书至今也没找全一一就连《春秋》,还是他特地托相熟的书店在内地买到的。另外还有几册《后汉书》和《前后唐书》,都是手抄卷连史书都如此难得一见,更不要说书贴碑帖一一有钱也没地方买。不仅找不到愿意出让书贴的人,连观瞻一回都难。上回他听说周翔家里有半本曹操《度关山》真迹,兴兴头头地想去周翔家里观摩一回,结果字写得那么端正的周参知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死活就是不承认,最后他只好怎么去的怎么再回来
他心里想着,嘴上说道:“还是伯符大方。周文龙那小气鬼吃了饭就砸碗,翻脸就不认人一一我就想看一眼他珍藏的曹操真迹,他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地告我说,他从来没见过那东西。他就不想想,我要是不点头,他能从端州调来卫署当掌管卫署六科第一要紧职司的司户?”一头说,已经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卷,只瞄了一眼便楞住了一一
魏碑体?
他来了两三年了,无论是以前赶马穿州过县的时候逛庙子朝三清,还是当提督坐衙门,不管是碑文还是公文,这都是第一次看见魏碑体!啧啧,稀罕!
凝神细看,运笔和字迹仿佛都很眼熟一一“益动而巽”?这不是那一晚自己和张绍促膝夜谈回来之后写的么?前日盼儿说要送去装裱,因为他自己也很得意这四个字,便答应了。记得当时还嘱咐过盼儿,等他抽空加上题首和落款再送走的,怎么悄没声就已经裱好送回来了?
看清楚是自己的字,他登时没了兴致,笑道:“看你那副紧张神情,我还当是搞到了什么精美书画哩,半天就是我那几笔丑字啊”他把书卷重新卷好随手朝几案上一放,又说,“家里人胡闹,非说这字好,连个首尾都没有就拿去装裱,落在你这个的大书家眼里,怕是连门牙都笑掉了吧?”
陆寄看手卷差点就落到几案上的几滴水渍上,嘴角急促地抽搐了几下。他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定了定神,放下杯子顺手拿过书卷,干笑着说道:“子达自谦了。这字这么能说是丑鄙呢?比起攸缺先生的《六三贴》,也只是稍输婉转清秀,若论厚重张驰稳健,子达还要略胜一筹”
商成哪里知道陆寄这话是在试探他。他当年为了买房而在货栈留给高小三的一张便条的事,连带着他临时给自己杜撰的表字“攸缺”,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知道大名鼎鼎的《六三贴》就是出自自己的手笔?不过《六三贴》的故事他倒是听说过一些,也知道真迹藏在深宫大内,至于书贴上到底是什么内容,又是何人所留,妄自他以前看过学过那么多的帖子,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禁不住低了声气问陆寄:“听人说,当初前任卫牧犯事,把《六三贴》献出来赎罪,是经你的手送去上京的?”
陆寄缓缓点了点头。前任卫牧怕《六三贴》被李悭借花献佛,才让他来拣的便宜,知道这事的人大有人在,他没理由为此遮掩。可他不知道商成突然问起这桩事是个什么意思,就拿眼睛觑着商成,等他的下文。
商成舔了下嘴唇,搓着手磨磨挨挨地说道:“这个,听说我是听说啊一一听说伯符公手里有《六三贴》的摹本,能不能打个商量,借给我看看?”
陆寄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他神情如此异样,商成就愈加地局促,连说话都赔上了小心,咂着唇解释说:“这个,不瞒伯符,我也喜欢书法,闲极无聊时也爱写几笔,只是这好书贴难寻啊”见陆寄不开腔,赶紧又说,“我知道,伯符有难处一一这样,我到你府上去看。马上就是中秋,衙门里放假五天,咱们就约定一个晚上去你府里鉴赏这幅字”
陆寄蹙起眉头凝视着商成。看商成的神态倒不似在作伪。可《六三贴》与眼前的“益动而巽”显然是一种字体,都是厚重中显飞扬,中正里隐动静,古拙质朴稳健苍劲,刚峻峭拔自成一家,除了行迹飘杳的攸缺先生和商成,他再没见过第三个人能擅此书。不仅没见过真迹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而且《六三贴》圆润秀美却略带急促,“益动而巽”手卷粗犷豪迈更见含蓄,从时间上推算,也恰合着商成的身份起伏。商成就是攸缺先生,攸缺先生就是商成,这一点就算有出入也不大。可为什么商成却不承认呢?
一转念,他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一一商成不想使人知道他就是攸缺先生!
尽管不明白商成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谁又能没有隐秘事呢?陆寄微微一笑,说道:“那子达可是要失望了。不瞒子达,我也对这《六三贴》心动,可它前头是前任卫牧的至宝,如今又深得当今的喜爱,你我就是想揣摩观瞻一番,怕也是个难事呀。”
商成吃惊地问:“你也没见过?不是说书贴是你转送去上京的吗?”
陆寄一哂说道:“封在赤绫朱匣里,谁敢乱动?”
商成盯着陆寄看了两眼。难道自己当初打听来的消息有误?不可能吧
陆寄在他探究的怀疑目光中倒是镇定自若。他又没说假话,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当然不会心虚。不过《六三贴》是自己亲手封进赤绫朱匣的事情,就不用告诉商成了。再说,攸缺先生难道连自己的手书都没见过?笑话嘛
第六章(12)益动而巽(中一)
m陆寄不承认家里藏有《六三贴》摹本,商成也无话可说。前任卫牧把《六三贴》真迹托付给陆寄的时候已经身陷囹圄,连给自己写奏辩的笔墨都未必齐全,又去哪里找来盛书贴的赤绫朱匣?他也不点破,一笑起身从桌案上拿过几份人事卷宗,就要把话题转到公务上,陆寄手里捧着手卷问道:“子达这字非行非楷,虬健雄阔自成一家,看来书法一途上非止三年五载。”
陆寄是书家,又是鉴赏家,书法能被他首肯,也让商成有点飘飘然的得意。他坐到座椅里,摩挲着刚刚剃得溜青的下巴颏,咧嘴笑道:“伯符公谬赞了。确实是学了几年,只是稍稍有点心得,绝不敢说什么自成一家”
“子达过谦了。”陆寄展开手卷神情郑重地说,“子达的字既有欧阳信本的险劲峭拔,又兼褚登善的瘦硬古雅,其朴拙雄浑自然通达处,又与二位先达迥然相异,似承继汉隶而自创格局,结构方正严谨,笔画沉着稳健又不失灵动,笔力之健贯通纸背,隐然有搏龙缚虎之劲。如此飞逸神采,便称一声自成一家也无不可。”
商成顿时被陆寄一席话夸得面红耳赤。他不记得信本是唐贞观时大书法家欧阳询的表字、褚登善就是唐高宗时大书法家褚遂良,不过这两个人都出自陆寄之口,当然不可能是亟亟无名之辈。能和前辈比肩,自然让他既是高兴又是羞惭,又被陆寄挠着痒处,更是有些喜不自胜,再加“益动而巽”是漏夜无眠读书时心有所悟趁兴所书,自己也极为得意,禁不住仰面而笑,连连摆着手说不敢当。
陆寄见他高兴忘形,趁势问道:“子达这字体可有个称谓?”他早就看过商成的履历,知道这个人曾在嘉州出家为僧,因为心慕红尘才脱去袈裟再穿褐袄。东元十七年突竭茨大破渤海晋县,亲人都死在战火中,孤身一人跑来燕山投亲。此后一直在屹县打短工维持生计,直到东元十八年燕东战事时才被李慎所赏识,由一介白丁简拔为军官。去年朝廷北征途中又得萧坚看重,一跃数级而成将军,以司马身份而为大军突围开路。再以后假职提督辖制燕山文武就不用说了可和商成接触的时间愈久,陆寄的疑心就愈重。商成读过书,这首先就让他大吃一惊。商成不但识字,而且能写一手端正的楷书,就更让他惊愕一一象这样兼有智勇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和尚,都不可能长久地默默无闻,他怎么可能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一位大和尚?最让他疑窦顿生的是商成假职之后的所作所为。按道理说,这样贫苦潦倒的一个人,因时趁势一步登天之后总该酣歌畅饮张狂行色,可他和商成共事大半年,却从未见过商成有过什么放纵乖张的举动,一门心思只在公务和军务上。这个青年提督重实干,从不说什么大话,很多时候都是从小事着手,从当地情况入手,宁可花时间与人谈话沟通也不独断专行,因此很容易就得到别人的信任和信赖。而且这个人眼界很开阔,又有毅力和恒心,一旦什么事被他接受又被大家所认可,马上就暴风骤雨般地推而广之,因此仅仅大半年时间便让个千疮百孔的战后燕山变换出另外一番景象。不能不说,他和狄栩、陶启他们为燕山举荐出一个好提督,也为朝廷发现了一位大才。他不得不感慨,有时候,私心未必就不能办好事啊
“这是魏碑体。”
“魏碑体?”陆寄一脸的茫然。天下五书篆隶行草楷,他从来就没听说有什么魏碑。
看陆寄的神情迷惘,商成也有些奇怪:难道陆寄竟然不知道魏碑?他解释说:“是楷书的一种,介于隶书和楷书之间的字体。《龙门二十品》,伯符公没有见过?”
陆寄瞪大两眼摇了摇头。
商成一时想不明白陆寄为什么摇头,就问道:“龙门上四品呢?《比丘慧成为亡父始平公造像题记》、《魏灵藏薛法绍造像题记》、《孙秋生刘起祖二百人等造像题记》和《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题记》”他盯着陆寄一篇篇地提醒。看陆寄两眼迷离,就知道他一贴也没听说过。“《郑文公碑》?《刁惠公碑》?《张猛龙碑》呢?”他说一句陆寄就摇下头,再说又摇头,最后忍不住问道,“龙门石窟呢?上京平原府的龙门石窟,你总听说过吧?”
“龙门石窟?”这时候陆寄迷愣的双眼才总算有了点起色,他咽着唾沫问,“子达说的是龙门山摩崖造像吗?”
商成点了点头。
“知道。我在平原府做了两任府尹,去过几次。可没见过什么《郑文公碑》和《张猛龙碑》,你说的龙门四品二十品,更是听都没听说过”陆寄喃喃说道。
商成知道陆寄自为官就一直在上京附近转圈,哈哈一笑说道:“郑碑和张碑都在山东,你没去过那边,没见过也很平常。我也只在曲阜孔庙见过《张猛龙碑》。”这碑的原名他也记不太清楚,干脆就含混过去不提,只摘着有印象的前人评价转述,“这是魏碑第一,书风强悍,用笔如切金断玉又不乏变化,潇洒古淡且奇正相生,书法开唐楷先河至于龙门二十品,都是石匠们应客人所作的题记或者墓志铭,无名氏刀凿斧劈所著,姓名早已经湮没不可考证。”
陆寄默然不语,半天才说:“是北魏的碑文?不是曹魏?”
商成端着茶盏想喝口水,杯子递到嘴边又停下来,笑道,“谁告诉你是曹魏了?”他喝了口水,放下茶盏,说,“伯符是书家,当然知道楷书的由来了。魏晋时楷书就出现了,钟繇的《宣示表》、王羲之的《黄庭经》都是楷书,而且是成熟的楷书。两晋交替,南北的文字发展也就走上了两条道路。一方面南朝士大夫风流蕴雅,所以文字上就力求唯美;另外一方面,大批北方读书人南渡,北方文字从隶书到楷书的发展演化就难免出现一个断层,自然就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民间艺人们自己摸索着变化的方向一一主要还是民间的习惯写法,自然就没有书法家们的精雕细刻,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因此才有南书温雅北书雄健的说法。隋唐时南北书法本来有机会融合,可唐太宗李世民最推崇王羲之的书法,晋朝书风一直是终唐一代的主流,所以大家就不再去关注什么魏碑,而是专心致志地固定楷书的法度和字体结构。就算有人去学魏碑,也是书法家的个人兴趣,象欧阳询的楷书《九成宫醴泉铭》,就受到魏碑的影响,行书《张翰思鲈帖》孤峰崛起四面削成,也带着魏碑重势重力的痕迹。另外的人里也有学过魏碑的,好象是褚遂良一一”他拍着额头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好象就是他。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碑》字体瘦劲,结构精严,魏碑的痕迹很深。另外一篇传世的《大字阴符经》虽然有人说是伪作,不过笔力劲峭,意韵古淡,沉着痛快,倒是更有魏碑的神韵”
他难得一次清闲,又是和当世知书家座而论道,自然是信马游缰侃侃而谈,从隶楷的演变直说到初唐四书家,又从欧阳徇的书法直谈到楷书的洋洋大成,犹自兴致盎然。好在他还记得陈氏大赵向来是以承继盛唐正统而自诩,才没有把话题扯到宋朝四大家重书法创作而不重书法创新上。
陆寄早就听得怔忡迷楞了。从商成嘴里冒出来的一篇又一篇书贴,既让他心痒难挠又心惊胆战。他妄自称一声“书画传家”,可家里收藏的作品绝大多数都不过是些名气不大的书家画家所作,商成说的不少书贴全是幕名已久却恨未能一见。看商成把一篇篇帖子说得天花乱坠,兴致来处更是大段大段地背诵原文,手指蘸着茶水在几案上涂抹描画,评价说这个字“跳达洒脱”,那个字“骨丰肉美”,行书草书楷书信手拈来不一而足,令他色授魂与心神迷醉。恍恍惚惚中心底里骤然升起一股疑团:难道说这些碑刻,商成竟然全数看过学过揣摩过?那得跑多少地方,耗费多少时日?而且就他所知,商成提到的《仲尼梦奠帖》前几年被人拿到上京喝卖,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相邀买,最后是南阳公主用四千七百缗购得一一难道说商成竟然在南阳公主之前就已经研习过帖子?
皇天菩萨!这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他被这乍然闪现的念头惊得浑身一激灵,神智也就随之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瞄了商成一眼。
他早就疑心商成的来历,也拐弯抹角地找霍士其打听过,只是霍士其的嘴巴太紧,一直没什么发现。他现在总算有了佐证一一如此见识如此眼界的和尚,早就该名动天下,怎么可能耐着寂寞到燕山吃苦呢?难道说这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正高谈阔论的商成被他一眼扫过,也是悚然一惊,顿时张口结舌,话再也接续不下去。他这才懊悔地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一一这不是大学的学堂,也不是单位的宿舍,这是假职提督的书房,他旁边坐的也不是单纯的同学和同事,而是机敏练达的大赵燕山卫牧
书房里的气氛立刻安静下来。
安静中甚至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诡异。
良久,陆寄抿嘴摇头一笑,说道:“受教了。子达的学识广博见地深远,我多有不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去检举商成。一方面,商成提督燕山,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事情揭穿了他也脱不开干系;另一方面,就算他能脱身,好处也落不到他头上一一四卫镇提督历来都是名将宿将担任,他一个文官永远都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再说,无论商成是个什么出身来历,但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山好,也是为了大赵好,他不能去做那种自毁长城的小人之举。最关键的是,他对商成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情一一他这个老于事故官场熟捻的人,居然会很钦佩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青年上司
商成既难堪又尴尬地咧了下嘴。他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陆寄抚摩了一下手里的手卷,说道:“这个,就送给我?”
商成嗓音无比干涩地说:“伯符公不嫌那几个字难看,就拿去吧。”
陆寄呵呵一笑说:“那就谢谢子达了。”停了一下,他又说,“过几天就是中秋,子达要是有空,不妨来我家小酌,我家里也有几幅难入方家法眼的字画,你我月下堂前秉烛共赏,如何?”
商成也缓过神色,笑道:“伯符公相邀,敢说个不字?”
第六章(13)益动而巽(中二)
m见商成爽快答应了自己的邀请,陆寄也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商成因为自己的猜疑而心生隔阂,那样的话,于公于私都不是一桩美事。眼下,随着卫署治城郭兴水利固交通清匪患等一系列举措的逐步落实,燕山卫已然呈现出一番新兴局面,只要三五年之内没有大的战事,朝廷里没有大的人事变动,他有把握把燕山卫治理得政通人和讼平赋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有这个心气,也有这份能力!当然,二十年宦海起伏的经历告诉他,要想做出这番政绩,他会遭遇到很多的困难。困难他倒是不怕,只怕人事上的纠纷和掣肘一一比如他与张绍和狄栩之间的矛盾,就会令他的许多想法无法落实。这个时候,他就迫切需要有一个支持他的好上司出来作协调。毫无疑问,商成就是这样的好上司。看看这个人在大半年里都做过些什么吧!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一个既无深厚背景又无官场阅历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到如此多官员的尊重;而且这一切还不是靠着政治手腕来打击和排挤异己做到的,这就尤其令人钦敬和佩服。即便商成的某些做法令他无法理解和接受一一象商成对李慎的包庇和纵容一一他还是相信商成是最适合做燕山提督的人。
可直到现在,商成都没有表现出对提督这个职务的热中。这个人对自己到底是真提督还是假职提督的事好象一点都不上心,既没有请托熟人在朝堂上活动,也没有靠着自己逐渐树立起来的威信让别人去帮自己奔走呼吁;这一点同样令人很难理解和接受。不过这也让他赢得了更多人的尊敬。如今许多官员在背后提到他们的提督大人时,已经不再称呼他的绰号商瞎子,而代之以“督帅”。更甚者已经在称呼他为“大将军”了一一依朝廷制度,五卫镇正职提督必授正三品下柱国将军勋衔,而柱国将军,就是实实在在的大将军。很明显,在这些人心目中,商成接任燕山提督是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止是燕山官员有这样的想法,朝廷似乎也是一样的看法,陆寄最近收到的几封从上京来的书信中就提到,三省里已经有人提出让商成正式接掌燕山提督一职,而且反对的声音并不大。
对于朝廷接下来会怎么做,陆寄心里很清楚。事实上,他刚刚接到友人的来信,就马上意识到前段时间来燕山几个吏部官员并不仅仅是为了考察稽核地方政绩的。他们是来调查商成的官箴的。朝廷即将对燕山提督的任免做出重大决定;而在提督的人选上,朝廷是倾向商成的!
可就象官箴再好也不见得一定会受到赏识提拔一样,倾向也不是最终的决定;它仅仅是一个参考而已。这个时候就需要商成自己站出来做点事情,帮着朝廷下决心。偏偏商成自己倒象毫不知情,吏部的人前脚到燕州,他后脚就去了枋州,竟然没和朝廷派来考察他的朝个面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子达再有才华能耐,毕竟还是缺乏阅历啊,根本看不穿这些官场上进退的精致细微处。
他今天来商府的目的里就有这件事。作为商成在政务上的副手,作为仕途上的一个前辈,他有义务提醒商成,应该对朝廷的信任有点表示了。
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话题该从哪里引出来。政治上有抱负是好事,然而热中就是坏事了,再说他向来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为警句,就更不能把话说得太露骨,也不能太突兀
他拧着眉头,慢慢抚摩着手卷的细绫,心头焦虑地思索着如何不露痕迹地挑起话题。想了半天也没有个好主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半天不吭声气,商成也就默坐在一旁想心事。
他倒不怎么担心自己在陆寄面前露了痕迹。陆寄那句“受教了”的话就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他不会把事情拿出去乱传扬。况且,即便陆寄再有学问,也不可能猜到他的真正来历,顶多是找机会到嘉州大佛寺院去查询一番;说不定陆寄连打听都不会去。事情明摆着,就算查出他不是和尚,又有什么意思呢?陆寄又得不到什么好处。这是个聪明人,不会去做无聊的傻事。但他还是再次提醒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忘形妄语了一一他现在才想起来,魏碑体是清朝初叶才开始被人提倡盛行的,好象是针对明清两代呆板无个性的“台阁体”和“馆阁体”,清朝的书法家们才提出了“尊碑抑贴”和“学碑胜临贴”
书法上的事情很快就被放到一边,他再一次认真思考着接下来的公务,在心里掂量着卫牧府提出的几个端州知府的人选。
陆寄的叹息惊动了他,他抬起头问道:“伯符有心事?”陆寄一脸的惆怅莫名,显然不会是因为公务。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助手,只要不是遇见要紧事,从来都是一副潇洒淡泊的从容模样;而眼下显然没什么急事。想了想,又问,“是不是老夫人的病还不见起色?”上月中陆寄的两个女儿过来找月儿玩耍,就在家里吃的晌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找月儿学了两手庄户人家炮制野菜的办法回去孝敬祖母。陆老夫人大概是精米细面吃久了腻味,看见两碟子凉拌野菜绿油油的讨人欢喜,禁不住就贪嘴多夹了几筷子,结果当晚就喊肚子痛。到商成去枋州的时候,满城的大夫都被陆家请遍了,可老夫人的病还是不见好。就为这事,一直学着宰相气度的陆寄楞是把两个闺女一人抽了几蔑条。商成知道后也把月儿呵斥了一顿,并且让她去陆家赔礼道歉。
不过这一回商成倒是想错了。陆老夫人的病已经好了。
商成惊喜地说:“这是好消息。”又问,“怎么治好的?”
陆寄没马上回答商成的话,而是慨叹一声,不胜唏嘘地说道:“还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有份孝心啊”
“怎咧?”商成连忙追问。
陆寄说:“你知道,我母亲向来喜欢甜食点心和清淡菜肴,耐不得汤药的苦”老人不肯喝汤药,陆寄这些做子女的也没办法,又不能强迫,只好由着她的性子来,病当然也就反反复复总没有尽头。结果惹出这祸事的陆家两个女儿见祖母受病痛折磨、父母又为这事担心焦愁,就在菩萨面前许下了禁口愿,只要祖母的病一天不见好,她们俩就一天不说话。结果佛菩萨感念她们的诚心,她们许下愿才两天,陆老夫人的病就有了起色,三五天时光就大好了。
“佛菩萨显灵,保佑我母亲平安渡过这场劫难,所以我和妻子诚心发愿,请了驻锡西山龙虎寺的泉州厄难大和尚开道场礼佛,宣扬佛法”
商成这才知道月儿和十七婶她们去西山龙虎寺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一番缘由。不过什么佛菩萨显灵的事情他才不信。事情明摆着,是老人心疼孙女,汤药再苦也都忍了。她得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一时的肠胃消化不良而已,两付对症的汤药下去,哪里有不好的道理。他相信陆寄不可能看不穿这其中的奥妙,莞尔一笑顺口说道:“佛菩萨神通;你的两个女儿更是孝顺。伯符的家教好啊,养出这样的好闺女”
听商成提到自己的两个女儿,陆寄嘴里说“子达太夸奖她们了”,脸上却是由衷的喜悦和自豪。他的俩闺女别的不敢夸口,可要是论相貌,那是一等一的好,论家世家教,更不输给别家,尤其是她们都是自小便跟在他身边,学了他一身的本领,虽然女儿家不能应试考官,可识文断字知书达礼,将来不知道能帮扶夫家多少的忙哩。
商成听月儿说过,陆寄的两个闺女一个是大妻所生,一个是平妻所生,因为前面四五个都是哥哥,所以最得陆寄的宠爱,现在见陆寄把俩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就笑道:“就不知道谁家的后生有这福气,能娶到你陆伯符的闺女。想来上门提亲的人都快把你家的门槛踏断了吧?”
“有是有上门提亲的,可不是我的两个夫人瞧不上,就是我老娘亲看不上,所以鹦儿和锦儿还一直都待字闺中。”
“不急。”商成说,“好事不在忙上,慢慢地挑选,总能替她们寻出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陆寄看商成嘴里说笑,手里已经拿起放在案上的几份人事卷宗,就知道要谈正事了。
不过在谈正事之前,他还另有一桩喜事要和商成说。
第六章(14)益动而巽(中三)
m“喜事?”商成诧异地问,“什么喜事?”
陆寄小心翼翼地把手卷放到几案上,先不忙解释,只问商成:“屹县县令乔准这个人,子达有过交道没有?”
商成不解地点了点头。陆寄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他既是屹县人,起家也是在屹县,怎么可能不认识乔准?虽然两个人只见过几次面,话也谈得不多,不过交情还算不错,年初他刚刚接任假职提督,下令全卫各州各县具实核报流民的情况,离燕州最远的屹县,公文却来得最早,乔准的这份心意和友情他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陆寄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笑着说:“上月底子达去枋州之后,工部的沈从事因公路过燕州,到我那里说了一桩奇事”
这桩奇事就发生在屹县。
今年的旱情并没有开春时人们所预计的那样严重,但是雨水明显比往常丰足丰沛年头要少,虽然官府大兴水利工程到处挖渠掘井修堰围塘,毕竟推行的时间晚,急忙间还见不到功效利益,所以大部分府县在预测秋天收成时都提到今年大概要歉收。惟独屹县递上来的公文里说,今年的粮食产量可能不会下降,也许还会比往年稍高半成。卫牧府收到屹县的公文后倒没引起什么重视。一片叫苦声中有那么一两个县报喜,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地方官为了讨上官的欢心,在不涉实务的公文里做点花俏虚辞也是司空见惯,自然就更不会有人把此事当真。可不知道搞的,屹县灾年丰收的事情竟然被工部燕渤司的人听说了,下去一查,情况居然还真如公文上所说,屹县很可能有个丰收年景。不仅如此,屹县衙门在境内推广的改良农具和耕作方法也让工部的人大开眼界,不少的新农具连他们都没见过。两个工部小吏不敢怠慢,当下就写了公文急送回上京。这下不得了,连上京都被惊动了,正在渠州公干的一个工部从事连燕山卫署都没知会,翻山越岭取道南郑径直就奔了屹县。直到那位从事在屹县做完考察来卫牧府商谈公务,陆寄这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确实是喜事!
一个令人振奋鼓舞的好消息!
商成兴奋地在座椅里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望着陆寄。在任何时代,能让老百姓吃饱一一先不说吃好一一都是无比重要的头等大事!对于老百姓来说,还能有什么事情比喂饱肚子更重要吗?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对陆寄说:“这是了不起的事情!乔县令做了一件我们想做又没能做到的事情!这样,我们联名上书,请朝廷为乔准加官,加散秩,要通令嘉奖!就算有封爵也不过分一一这份功劳比起野战功勋还要重!”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心里责怪自己:哎呀,自己就知道一些农业方面的事情,怎么就不记得安排人去做呢?他对自己的失误而感到懊悔。嗨,自己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地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竟然把这样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陆寄说:“工部的意见差不多和你一样。沈从事说,他回去之后马上就要请朝廷在平原府周边划几个县出来试着推广屹县的办法,只要证明这些农具和耕作办法都可靠可行,就要请三省行文颁布天下,还要提议朝廷重奖改良农具的人”
“哦?”商成立刻听出陆寄话里还有话,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改良农具的人并不是乔准?”不是乔准,还能是谁?难道是
陆寄微微一笑点头说道:“确乎不是乔准。所以我才说这是桩喜事一一是令叔霍公。乔县令只是把霍公改良过的农具和耕作办法推广而已,真正为朝廷立功、为百姓造福的,是霍公。”
商成张大了嘴瞪视着陆寄。闹半天乔准推广的东西,就是自己当初帮十七叔家伺候庄稼时做的那些事啊!奇怪啊,霍家堡上几乎人人都知道当时是自己指点着铁匠打的那些农具挽具,又是自己在田地里伺弄庄稼时鼓捣出来的新办法,怎么工部的人连这都没打听到?算了,不管它,他又不希图这份功劳。功劳记到十七叔名下最好不过,免得陆寄这样的细心人又从中瞧出什么端倪蹊跷来。工部的人到屹县打听到霍士其却不知道他,显然是乔准在其中做了不少的周旋。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容。乔准这个人的嗅觉不是一般的灵敏,做起事情来也很周详,为了消弭早前和霍士其结下的怨仇,竟然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不动声色就把一桩天大的功劳送到十七叔面前,连带着还为自己挣足了官声政绩民望,这份用心太深了。而且这人大概也看出自己的来历不清不楚,怕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干脆就去结好霍士其一一这人的眼光手腕机智都了不得,怪不得能以举人身份入仕,三五年时光就做了屹县太尊,轻而易举便把霍家两兄弟都收拾得连头都抬不起。
陆寄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犹自抚着手感慨说道:“真真令人想不到,霍公竟然是如此大才之人。说实话,当初子达举贤不避亲,征辟霍公为朝廷做事时,我心里还犯过犹豫一一霍公虽然在公门里呆过十几年,熟知案牍公文,可毕竟不是正途出身,又没有官场历练,就总是怕他做事情出差错。谁知霍公天才干竟然一至于斯,机敏练达变通更是常人所不能及,撇去这新农具一事不题,单单一项燕水上走船,就不知道为朝廷省下多少人工糜耗。前段时间还听州学的温论说,霍公之才远不止此,不惟精通实务,而且遍览群书,每每有感而发,总是令人耳目一新”
商成没法对主动在考场上舞弊的温学谕的话作什么评价,只好咧着嘴干笑了一下。
陆寄长叹一声气,不无遗憾地说:“就是霍公心忧政务不愿进京赴考,总是让人惆怅扼腕。以霍公之才,不能碧湖之畔金榜题名,未免美中不足。”
进京赶考的事商成也是一筹莫展。他又不是没劝过霍士其,哪怕是撞大运哩,好歹总该去试一下吧?可十七叔死活不答应,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他总不能拿根绳子绑了十七叔押着他进京吧。
停了一会,陆寄问道:“霍公在地方上做的这些事,子达事前有所耳闻吗?”
商成知道他说的是农业上的事,就说道:“不是太清楚。你知道,前年夏天我就离开屹县了,到今年夏天之前,两年里只回去过一趟,还没和十七叔说上两句话,又风风火火地赶回西马直。看来这都是他在闭门读书的那段时光中琢磨出的办法。”
陆寄也是这样以为的。虽然他疑心商成的出身来历,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和商成联系到一起。事实上,他现在也仅仅是怀疑商成大概是丢失了度牒,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不得不跑到燕山来投亲躲祸的。在他看来,象商成这样的大和尚,为了糊口活命而去打短工卖力气并不出奇,可要说商成还会侍弄庄稼,显然不大可能一一再有力气也不见得能操持田地里面的活路。他笑着说:“看来人生际遇有点跌宕波折也不见得尽是坏事。霍公要不是蒙冤含屈,恐怕也没时间静下心来琢磨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在不经意间做下如此的业绩。新办法和新农具要是得用,怕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感激霍公了可惜霍公如今在主持葛平新库,不能时时向他请教学问了。”
商成在书房门口接过田小五送来的茶汤,过来换了茶盏之后帮陆寄斟了一碗,说:“就在这两天里,霍公便会回来。”
陆寄端着滚烫的茶汤一楞。霍士其现在是葛平大库的转运使,不再受提督府直接管辖,说话就要回燕州的事情,他这个卫牧怎么一点都不知情呢?再联想到商成刚回来就一头扎进卫府里几天不见人影,沉吟着问道:“又要打仗了?”
“差不多。”商成坐下来,端起已经温凉的茶水呷了两口,说,“这是刚刚决定的机密军务,本来说就在这一两天里通知卫署各大衙门首官,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就先告诉你。卫府决议,下个月上旬出兵草原。孙仲山六个营从留镇出击,范全四个营从如其寨出兵。今天上午向兵部发了呈文详细禀报这次出兵的计划和布置。”
一听说又要出兵放马,陆寄的心头立刻砰砰直跳,连商成后面的话都没听得太清楚。他也恨突竭茨人入骨,商成出兵讨伐草原,他绝对是无条件地支持。可什么事都要分个轻重,眼下燕山的情势刚刚好转,商成就要大兴兵戈,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眼下已是仲秋,说话就到冬天,草原上天寒地冻,大军如何熬冬、如何作战?就算这些都不考虑,后勤供应也是一个大问题,秋收在即,粮食收割入库是当前最紧要的事情,又去哪里征召民伕?他紧皱着双眉紧张地思考着这一连串的问题,良久才有些犹豫地说:“督帅,下官不大懂军事,有些话就可能说得不对依下官的浅薄见识,九月秋高时候大军出征,怕是不合时令吧?”
商成正给自己倒茶水,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呵呵一笑,说道:“你没听清楚我的话。”他把卫府的计划简略地告诉了陆寄,又说,“不是大军行动,是派点人进草原骚扰一回,让突竭茨人忙乱一番,省得咱们费心思琢磨他们在冬天之前会不会来对付咱们。往年是咱们防他们,今年换过来,让他们也尝尝滋味。一一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向来说话直白,难得引用一句经辞典故,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陆寄禁不住就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心头的忐忑也禁不住消减了不少。商成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明白,可引用的话却颇有谬误。《礼记》中《曲礼》的原话是“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第六章(15)益动而巽(下)
m陆寄笑着指出商成用典的错误,并说:“子达读书不够细心啊。须知文章即是学问,”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把话说过头了。他是商成的副手,可话里却带着长辈教训子侄的口气,于制于礼都不合适;急忙间又不好转圜,脸色立时变得有点难堪。讪笑着停下话,端起茶盏来掩饰。低头喝水,眼角余光瞥见商成神态自若,似乎并没听出什么,这才略略觉得安心。
停了一时,他再问道:“下月用兵,督帅要亲赴前线指挥么?”
商成摇头道:“卫署这么一大摊子事,我怎么走得开?”他替陆寄把茶汤续满,放下银汤壶,再说道,“燕东那边的事情由李慎将军全权负责,具体的计划已经用快驿传给他了。留镇出兵的事情由张绍将军指挥,孙奂将军为副。”
陆寄一听是这三个人挑这场战事的大梁,心里立刻就觉得一阵不舒服,低眉垂目半晌没有说话。三个人都和他有矛盾。张绍和他结怨最早,东元十二年刘伶台案才起的时候,他被人告发与案件有牵连,要不是有同僚联名共保,他早就该被剥掉官袍逐出朝堂;事后打听,才知道是被人诬告一一诬告他的人里面就有张继先!李慎更不用说了,年初为举荐提督一事,李慎被他得罪到底,两个人原本还有的那点脸面交情早就荡然无存,六月中李慎到燕州谒见商成讨论军务,两个人在提督府迎头撞上,李慎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便昂头扬长而去,显见是恨他入骨。孙奂原本就是李悭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又是李慎的心腹爱将,虽然因为争功两个人近来有点口角龌龊,可毕竟渊源深长,哈哈一笑就能弥缝的香火情谊,也不知道商成是怎么想的,不仅把这么一个人放到自己的中军里当司马督尉,还如此地看重
沉吟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军务上的事情,我本来不该插嘴,只是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出兵的事情大,又牵连甚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头看见商成一手压在座椅扶手上,半倾着身,满脸严肃双目炯炯地静等自己的下文,把心一横沉声说道,“这是子达接任提督以来的第一仗,不仅燕山上上下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朝廷也肯定会密切关注,要是子达不亲临指挥,万一战事不利,局面如何收拾?子达须知,李守德自大贪功,张继先有名无实,孙奂才疏庸碌,三人都不是独当一面的上善之选!”
商成张着嘴,惊讶地听陆寄把话说完。
他还以为自己的文副手在军事上也有一套哩,闹半天就是这些话?
他把陆寄看了半天,然后才说:“伯符想得太多了。这一仗无所谓输赢胜败,只要能打乱突竭茨人的部署,拖延他们的寇边计划,那就算达到目的。”再说李慎、张绍和孙奂都是朝廷和兵部任命的将军,会不会打仗,朝廷还能不清楚?真要是不能打,朝廷会把他们派到边塞重镇来滥竽充数?
陆寄马上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商成应该亲自坐镇指挥,至少应该亲自指挥出兵最多的留镇方向。为了说服商成,他甚至不惜违背自己“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为人准则,象个多年的挚友那样推心置腹地说:“子达应该知道,朝廷如今正在商议燕山提督的人事任免,年底之前必然会有个分晓。你在燕山的政绩人所共睹,不用赘述,也不会有争议。可朝廷向来挑选边镇提督都是首重战功”他深沉地凝视着商成,无比担忧地说,“子达,你毕竟从军的时日短浅,战功不够彰显啊,想为朝廷多分担些责任,还是要从想办法多立功绩入手。眼下这就是个机会一一既然无所谓胜败,那只要今秋突竭茨人不南下,那就是一场胜仗!是荏谁都不能抹杀的功劳!待大军回师,子达再带上有功将士和战事缴获到上京述职陛见,亲耳聆听当今的教诲和朝中重臣对燕山的看法,对你的仕途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在京城里还是有些故旧,汤老相国也是我的座师,到时你带上我的书信登门请教,他们看在我的薄面上,肯定也会襄助子达一臂之力。”
陆寄一番话娓娓道来,轻描淡写间就已经为商成勾勒了一幅美好前景,能不能成事另说,单是这份为自己周详考虑的心思就让商成很是感激。他攥着茶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半天,才不胜感慨地舒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一直以为卫牧是个冷面人,今天才知道伯符也是一副热心肠”
陆寄极少这般待人,此时也被自己的一番话鼓舞得心头滚烫。他不再言语,双目晶莹亮闪地凝视着商成,只等他的答复。
“伯符的情谊,我记下了。不过,卫府已经有了决议,待这回战事结束,由张绍将军进京述职。”
陆寄吃惊地瞪视着商成。这个商瞎子,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勾画是为他的前途铺路呢?难道他对提督一职就没有一丁点的想法?虽然知道事情大概只能这样了,可他还是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问道:“难道不能由你进京找兵部?”
“你看,张绍将军来燕山一晃就快三年了,还没回过上京,正好借机会回去看看父母孩子。另外,他是从兵部调出来的,人事上很熟悉,有些军务上的麻烦事情,需要他出面和兵部协调。”
陆寄清癯的面孔上立刻就爬满了掩饰不住的失望神色。唉,这下好了,一桩大好战功,拱手间就被商成送出去大半!便宜张绍那个只会纸上谈兵、没有真刀真枪打过一场仗的“跛脚”将军了!想不到张绍半辈子被人耻笑,竟然跑来燕山捞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
他越想越气,心头更是郁郁不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汤,强压下心头蹿起的一股火,就手把茶盏朝几案一放伸手去拿手卷,正想着不与商瞎子这个竖子理论拂袖而去,哪知道恼恨怒极之下手脚不大听使唤,收回手时象牙轴在茶盏边沿一碰一拖,杯盏登时倾覆,黄澄澄的汤水立刻流溢了小半个几案。
两个人都被这意外的情况吓了一跳。
商成连忙站起找抹布来收拾,陆寄却急忙捧了手卷里里外外地查看有没有被茶汤污到。还好,手卷只是一头作装饰的红璎珞被茶汤湿了一截,绫面和卷幅都没有事。陆寄松了口气。璎珞污了就污了,回头换掉就是,要是这“益动而巽”四个字也坏了,那才是他盯着手卷,眉头倏然紧皱到一起一一这是《易》中第四十二《益》卦的彖辞,“风雷益,巽上震下”,“彖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庆。利有攸往,利涉大川。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谐行。”
刹那间无数因这四个字而生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倏闪骤现,隐隐约约地好象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凝神琢磨却又全然不着头绪,走神思量中喃喃自语说道:“益卦象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子达所书四字似乎是另有深意”再联想到商成刚刚说过张绍进京另有军事要务需与兵部沟通协调,商成又有整整三天都驻留在卫府里面霎时便已经琢磨出个中滋味,不由自主便抬头问道,“后面还有战事?”看商成含笑不答,也是醒过神来,自失地摇摇头,歉然说道,“是我多言了。”
商成呵呵一笑,说:“确实是有下文。不过请伯符谅解,这是最高机密军务,眼下知道下文的,包括我和张绍将军,也只有寥寥三五个人,所以就算是你,我也不能告诉。等到时机成熟,自然会通知大家。”
既然商成说了是要紧军务,陆寄也就不好再问,让商成进京述职的话题又接续不下去,就只好谈公务了。
很快地,两个人在端州知府的人事推荐上就产生了分歧。商成觉得端州的现任推官孟英既了解地方上的情况又有能力,完全可以提上来做知府。陆寄也认同孟英的能力;但是他以为,孟英刚刚升任推官两个月不到就马上提拔为知府,很容易给人留下一个“巴结上司升官”的坏印象,而且他升职太快也不利于端州官员之间的同僚往来,连带着卫署的威信也会因为这事受拖累一一有点“任人唯亲”了。
“这怎么能说是任人唯亲呢?”商成不同意陆寄的说法。
“听说子达在端州视察时,和孟英接触的时间最多?”
是的,他在端州时是和孟英说过很多话,商成承认这一点。可那是因为知府因病不能理事,他才不得不找孟英。再说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坐在一起商量解决地方上的问题,半句话没扯到其他,难道这就算孟英巴结讨好他、他赏识提拔孟英的证据?照这样的说法,那他这个假职提督以后还要不要下到州县里去视察了?下到州县去不能和地方上的人说话谈事了解情况解决问题,那他下去之后还能做什么?端个碗盏坐驿馆堂屋里喝茶晒太阳么?
陆寄两手一摊,表示实在没办法的话,那就只能不下地方上去。你商成商子达又不是不识字,坐在衙门里看公文,不也一样可以了解各州各县的情况嘛,何必非得亲自跑一趟呢?
“可很多事情地方上就不会给咱们说!”商成叹气说道。
陆寄认为这很正常。报喜不报忧,这是官场上亘古不变的真理。但是也不能因此而抹杀了地方上做出的成绩,至少地方上也有不想让上司为这些事情发愁的考虑。这是为了咱们好。
商成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陆寄首肯孟英接任端州知府的事情了。但是卫牧府提出的另外几个人选他又不是很赞同,于是他指着几本人事卷宗嘲讽地问道:“卫牧府就这点本事,再也挑不出其他人了?”
说实话,陆寄也不满意这几个人。可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呢?能挑出这几个人就很不错了。右军司马衙门就在端州,卫牧府最早找来的几个有资格当知府的官员一听说是要去端州和李慎共事,立刻都把头摇得象拨浪鼓,连两个待职很长时间的官员也一点都不热心。
商成想了想,说:“那让周翔回去怎么样?”陆寄还没开口,他马上又摆手说,“算了,当我没说。”周翔眼下一手抓水利,一手抓修路,当管的卫署户科里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就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抽得出身回端州?何况就算能把周翔调出来,商成也不能让他回端州一一周翔和李慎的矛盾深沉得简直无法化解。到现在李慎还经常告周翔的刁状,不是发现周翔在端州有外室败坏私德,就是揭发周翔拿公家的钱到处去给自己家里置办田地修宅院
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两个人只好决定把这事交给吏部来处理,让朝廷为端州委任一位知府。
谈过知府的事情,陆寄又提到端州通判的举荐。孟英升任端州推官之后,通判的职务就一直空缺着,是该任命一位新通判的时候。
“那你们觉得谁比较合适?”
“祝县县令汤澹。”
这个答案让商成的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汤澹?就是祝县那个十七岁的娃娃县令?他去端州做通判?这不是开玩笑嘛。
“汤澹是东元十八年大比时当今钦点的殿试次座。”
商成坚决反对卫牧府的这条人事建议。谁点的榜眼都不行。端州通判,一个地区的第三把手,民政、军事、钱粮、赋税、律讼都能过问的重要职务,还肩负着考察官员的巨大责任,让一个既没阅历又没经验的娃娃来做,这完全是在胡来!他愤怒地对陆寄说:“你们这不是在培养汤澹,而是在害他!”
陆寄反驳说:“汤县令在祝县就做得很好,地方上的评价很高”
“好个屁!”商成很没礼貌地打断陆寄的话,说,“祝县那寡妇的案子他是怎么断的?六月天啊,他把一个大活人放太阳底下一枷就是一个月,要不是我派去的人骑得是快马,那寡妇就被他活活晒死在衙门前了!就是看他年龄小不懂事,又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怕他折个大跟头心里上一时无法接受磨掉进去锐气,我才没和他计较!一一这事我不同意!让他先把一个县治理好再说!”
陆寄咂了下嘴,说:“汤澹毕竟是天子门生,一手字一手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很得当今的赏识”
“文章做得好?”商成嘿地一声冷笑,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想把一篇文章做好,他还有的是东西要学!”
商成随口而出的一句话,顿时让陆寄怔住了。他是饱读诗书的人,宦海中又有沉浮,人生经验丰富,一听就知道这话中的涵义非同一般,稍一琢磨便觉得其中寓意深邃长远,急忙用心记下,也不忙着用心捉摸,先问道:“那子达以为谁来担任端州通判合适?”
商成略一思索,提到一个人:“敦安县丞冉涛如何?”
陆寄仰脸想了想,似有深意地瞥了商成一眼,然后才说:“不好。子达切记,冉涛冉延清由户部从事中一贬再贬直到小县县丞,并不是事出无因一一他是刘伶台案案中之人,要不是朝中有人可怜其才华,早就削职流配戍边了”
又是刘伶台案?
商成悚然一惊。两年前他还是个卖力气的揽工汉时就听人说到过这桩公案;前年年底牵连到大丫丈夫、震动燕山官场的所谓“屹县南关大营舞弊案”,似乎也是刘伶台案的一个后续。假职提督后,他多次听人说漏嘴提到这桩案子,可但凡他一打听,无论是谁,都是囫囵摇头一问三不知,所以到现在他也不清楚这公案到底是个什么背景来历,似乎和皇家有关联,又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到现在他也只知道这案子牵涉极广,不管是朝堂上还是地方上,都有无数的官员卷入其中,象他面前的陆寄,还有张绍、狄栩、陶启、李慎、西门胜一大帮燕山文武官员都和这案子有关系。可谁都不愿意和他譬说这事。连和他私交甚笃的文沐,也在被他问及此事时旁顾左右而言他
既然冉涛卷进刘伶台案很深,看来举荐他出任端州通判的事就行不通了,商成只好退一步,提议让冉涛去葛平大库做个八品转运副使。葛平大库的事务太多,霍士其一个人上下支应,忙得焦头烂额,有个帮手也好。再说马上要从留镇出兵,接下来的几个月还有一大堆要紧事急等着办理,十七叔也需要一个副手来替他打理杂务。
陆寄同意了。冉涛虽然因案子的干系受贬斥,但这个人的能力还是很强,要不是当初不慎掉进刘伶台案的烂泥沼,现在至少也是六部里的一个从事了
送走陆寄,商成又见了已经等了很久的两个敦安县官员。他告诉敦安来的户科主事,钱粮的事情他已经和燕州府衙打过招呼,很快就会给他们再拨一部分过去,等秋收结束,再把剩下的部分也划给他们。
另外他把提督府的决定告诉了冉涛。
“你不忙去上任。这两天里葛平的转运使就要回燕州。等过了中秋,你们再一起回去。”
第六章(16)
m三天前,霍士其接到提督府的钧令,要求他在八月十三之前赶回燕州。他是葛平大库转运使,同时受卫牧府和卫府辖制,可以说是半军职半政职,可提督府的钧令直接送到他手上,这还是上任以来的第一次。虽然钧令上没有具体说到因为什么事召他回去,但他也知道事情重大,当晚便把手头上的几桩要紧事仔细交代叮嘱一番,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两个随从离开葛平,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没误了钧令上的日子,八月十二的后晌午,他风尘仆仆地回到燕州。
进了城,虽然惦记着已经有了身孕的桑爱爱,可他也没有回家,只打发一个随从回家去报信,街边寻了家小饭馆随便吃喝点东西,就先到提督府签到,顺便也想找人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提督府里倒是和平时差不多的模样,除了偶尔几个来往办事的官员书吏,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显得既清净又安静。他是提督府出去的,又是商成的叔伯长辈,上上下下的人基本都认识他,一路地微笑点头招呼问候,轻车熟路就到了商成办公的西跨院。门口当值的是田小五,远远地看见他,隔多远就朝他行个军礼,疾步到近处又行了个晚辈礼,伸手虚搀着他一条胳膊。
“滚远点!”霍士其抽回手臂笑骂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要你来献殷勤!”搭眼瞧见田小五腰带上多了一颗银钉,又说,“两个月不见,你又升了?”
田小五扣着腰带矜持地笑了下,小声说:“才升的仁勇校尉。”
霍士其知道田小五和苏扎这几个兵都是商成特意挑出来的人,带在身边本来就是要加意培养,再加几个人自己也懂道理能用心,勋衔升得如此快也是情理之中,因此上倒不怎么惊讶。他边走边随口勉励田小五两句,正要迈步进院子,一抬头正好看见蒋抟从里面出来,急忙叫下问道:“督帅现在在做什么?”
“霍公一路辛苦了。”蒋抟朝霍士其拱下手,然后说道,“督帅今天怕是没时间见霍公。张绍将军和中军司马督尉孙奂将军刚刚才进去,怕是有什么军务上的事情要商谈。这不,督帅才让所有等着候见的官员改日再来。”说话间十几个官员陆陆续续地从连忙出来,有认识霍士其的,都是含笑拱手。霍士其一一还礼,等人散去,才回头问蒋抟:“知道督帅为什么叫我回来不?”
蒋抟朝他使个眼色,两个人走到墙角僻静处,看看左右没人,蒋抟才低声说道:“要出兵草原了。”
“什么?”霍士其吃惊地瞪起了眼睛。
“霍公噤声!”蒋抟急忙制止他,说,“这事眼下还没传开,除了卫府之外,只有陆伯符、狄栩他们略知个大概,连卫署的几个衙门都不知情。这回不是出动大军大打,是派点兵进草原去做骚扰”因为葛平库要支应留镇方向的粮草,霍士其又是被提督府点名参与行动的人,所以他也就没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告诉霍士其,末了再三叮嘱,“太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明天军事会议一开,霍公自然就知道了。不过霍公一定要谨慎一一这是军事要务,千万不能乱传扬。”
霍士其肃容点头。他在提督府里办了半年多差事,前前后后过手无数的军政机密人事机要,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
蒋抟又说:“督帅他们要商谈军务,院子里已经关防了,你这阵子就是能进去也见不上面。一一这样,回头我帮你签个到,你一路奔波鞍马劳顿的,干脆就先回府里歇息,记得明日巳时过来参加会议就成。”
看来也只能这样办。霍士其想了想,便答应了。拱手告辞正准备回家,蒋抟又拉住他,笑眯眯说道:“先给霍公道个喜。您在屹县做下造福天下苍生的惊人之举,如今已经上达天听,早晚朝廷必有厚赏。”
霍士其被他一句话惊得手足无措。他在屹县衙门兵科里呆过十几年,上官差遣唯唯诺诺,案牍往来规规矩矩,几时做了什么惊人举动了?真要说做下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就是背着人替商成隐匿了身份,从此燕山少了个服苦役的假和尚,大赵多了个悍勇的真将军一一可这又和造福苍生扯得上什么关系?他干笑两声掩饰心头的疑窦惊惶,假作不在意地说道:“老蒋拿我玩笑哩一一我在屹县那点事你还不知道?要不是后来有孙仲山和钱老三他们照应着,我早被乔准那个王八蛋拾掇得连秀才功名都丢了。”想起当初被人构陷吃的苦头,他禁不住满胸膛都是刻骨的怨恨,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牙关咬紧才没让难听话从自己嘴里迸出来。
蒋抟清楚他和乔准的恩怨,也知道霍士其几次三番挑出乔准的毛病预备报复,结果都被商成拦了回去。据说就因为这个,商成私下里还朝霍士其发过火。这事蒋抟不好掺合,就笑道:“这一回说起来倒是乔准的功劳。”便把乔准在屹县推广霍士其改良的新农具新作法一事的前前后后都说了。“陆牧首还说,只要霍公的办法真正得用,他要和督帅联名上表朝廷为你请爵。这可是请爵啊一一难道不是大喜事?李守德戎马半生,去年在燕东大破突竭茨,北郑一战斩首九百生俘两千,也只封爵开国子;李悭卫戍燕山近十年,说得上是劳苦功高,也不过领爵县伯”
霍士其哪里还听得下去,打断蒋抟的话问道,“督帅怎么说?”蒋抟说的这些话和他有什么相干?他二十多年没摸过锄撅的人,怎么可能去改良农具和耕作方式?不用说,这一定是和尚当初在他家地里帮忙时做下的事情,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竟然被栽在他头上了。这不行!
“督帅听说之后也很高兴,还说既然屹县推广新农具新办法之后已经看见效果,就不用等朝廷试行了,等秋收粮食入库以后就要向朝廷为霍公请功。”蒋抟既是敬佩又是羡慕地望着他。
事情来得太突然,霍士其急忙间根本想不清楚商成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勉强笑了笑,胡乱谦逊几句就和蒋抟拱手告辞。出了提督府,又到卫牧府来见陆寄。临近中秋牧府衙门里事务少,陆寄也清闲,便留他坐下来说话,两个人把话题从葛平库的水运便利一直攀扯到汉魏三国,直到话题再也说不出什么新意,陆寄这才把他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