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7)霍家事(上)
m红彤彤的夕阳缓慢地隐入燕州城西边绵延的山峦里,半边天都被落日的余辉浸染得一片绛红。一轮盈月挂在东边幽蓝深邃的天幕上,用清冷的目光注视着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型向南方飞去。天地间回荡着头雁委婉悠远地鸣啼。
虽然已经过了吃夜饭的时候,可城里依然能看见缭绕的炊烟,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柴禾燃烧之后留下的灶火味。中秋近在眼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
吃过晚饭,霍士其先到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的桑爱爱屋子里坐了一会,和她说了一会子话,等丫鬟来掌灯的时候,他便站起来回了上房。
上房里他婆娘正领着大丫和招弟围着炕桌做阵线。四丫这个小丫头还像在乡下时那样,坐在门槛边,拿着个土陶碗,碗里装着几块大人不要的破布片和几根从院子里扯来的草叶子,一个人扮“过家家”游戏,玩得兴高采烈。看见他过来,四丫立刻丢下碗,张着脏乎乎的一双手扑过来抱着他的一条腿,嘴里说:“爹爹,抱”
他把小女儿抱起来,边拍打着她身上的尘土边用脚把土碗拨拉到脚地里,嘴里教训道:“怎么不记得爹和你说的话了?地上脏!”
懂事的大丫马上走过来从父亲手里把妹妹接过去。她知道,父母亲有一个多月没见面,这个时候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就招呼着两个妹妹一起回了自己的屋。
等三个女儿都出去了,霍士其才在炕桌边坐下来,皱着眉头说:“吃饭时我就看大丫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十七婶斜睨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利索地收拾着一桌子的针头线脑布衣衫,停了停才说道:“怎么没在那边宿下?”她说的是桑爱爱。虽然看在桑爱爱怀着霍士其骨血的份上她点头让这个女人进了霍家的门,而且她自认为也不是个妒妇,不过家里凭空白眼地冒出个女人来,总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霍士其知道这话题一扯起来就没个尽头,干脆就假装没听见妻子的酸话,继续问道:“请大夫回来看过没?”
十七婶把针线篮子摆到炕角的木柜上,回过身没说话先叹口气:“唉一一大夫来看过,没甚毛病。吃了几付药,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愁眉苦脸地说,“难道你这当爹的还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说完又叹一口气。
霍士其也无声地陪着婆娘一起叹气。这两年里,每每想到大丫和她遭受到的不幸,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就抓心挠肝地难受。唉,这都是他和婆娘造的孽啊!要是当初他们不那么浅见,不去希图攀附那一点富贵,大女儿又怎么能吃这么多的苦?可是再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啊。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两口子长吁短叹地对坐着,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十七婶才想起来应该给丈夫倒杯茶水。她把茶水放在丈夫面前,换上高兴的口气说:“前几天去西山龙虎寺,庙里的厄难大和尚给爱娘诊过脉,说她,说她肚子里是个男娃。”
其实霍士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刚才在爱娘屋里时,桑爱爱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他了,不过这时候再听婆娘说道,他还是禁不住高兴得面庞放光。他在霍家堡时就经常被人当面背地耻笑没个后;这大半年里官运亨通诸事顺利,就更为自己膝下没个子嗣焦愁。虽然现在爱娘的肚子还看不出多少轮廓,肚子里的到底是男是女也说不清楚,可他总有一股点扬眉吐气的感觉一一哼,让那些羡慕他的人都来看看,他霍士其象是个断香火的人么?
看着丈夫咧着嘴故作矜持,十七婶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对偏房里的桑爱爱泛起一股夹带着些许仇恨的嫉妒和酸楚。她和霍士其是患难夫妻,风里雨里磨难出来的深厚感情,实际上并不担心会被别的女人爬到自己头上去,可没霍家生个男娃续传香火总是她的一桩心事。自己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下四个都是女娃,她没办法在这上面和爱娘争长斗短,只好找别的话题来分散丈夫的心思。
她从炕桌的小抽屉里拿出本帐册,翻了两页,说:“这几天家里收到的礼可不少”
霍士其端着碗盏喝水,浑不在意地答应了一声,说:“家里的事情,你看着办就是了。”
“有些我能办,有些还是要你来拿主意。”十七婶把册子推给丈夫,“也不知道是怎的,这中秋的礼比上回咱们置家业摆酒待客时还重,好些人平时都没个来往,我连姓名都没听说过。周管事说,人家过来就说是你的乡试同年衙门里的同僚,放下礼物就走,连茶水都不肯喝一口”
“唔。”霍士其似听非听地翻看着帐册。送礼的确实不少,管事鬼画符一般的字就记了二三十页,上面有狄栩陶启这样的州卫高官,也有孙仲山钱老三这样的卫军将领,还有提督府里跑腿应差的书办吏员,都是些平时有往来的人。越往后看,送礼的人就五花八门了,有经办公务时打过交道的地方官吏,也有酒楼茶肆里认识的点头熟人,还有些他只听说过名号却没见过本人思量着合上帐册,手指轻扣着桌面沉吟说道,“送的礼都不轻啊。”
“就是说咧!中秋也不是年上,怎么都送这样重的礼。”说着,十七婶突然使劲一拍炕桌,“对了!差点忘记了!乔准那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家伙也找人捎带来一些东西!”
霍士其倒不怎么惊讶。他已经从陆寄那里听说了工部在屹县调查新农具的事。他明白,工部的人到了地方查来查去,只查到自己和这事有关联,半个字都没提到和尚,这其中肯定有乔准的大力斡旋和曲意维护。这是乔准在巴结讨好自己啊。虽然积累起来的怨恨不可能说化解就化解,可乔准如此的巴结讨好,他心头的仇恨也不免消褪了一些。他问道:“你收下了?”
十七婶挑着眉毛恨声说道:“我怎么能收他的东西?东西都给他派来的人扔出去了!一一咱们霍家就是去要饭,也不能受姓乔的一口吃食!”
“送东西的人呢?”这一下霍士其倒有点着急了。他不想与乔准和好,可他也不能得罪这个人呀!和尚是个蹊跷来历,在霍家堡时做的好些事情也没办法瞒人,乔准就是屹县的父母官,真要是成心找个岔子来寻事,那谁都没办法阻拦;就算乔准自己不出面,可他只要把话朝端州的李慎那里一递,顷刻间就是天翻地覆
“在巷尾那间小旅店里住着,间天就过来一回,烦死人了。”十七婶没留意到丈夫的申请,兀自气鼓鼓地说,“今天晌午还来过一回,周管事门都没应。都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皮的人,礼单都被人扔出去几回了,还死气白赖地不肯走。真是开眼界了一一他们乔家可真有能耐人”
霍士其想了想,说:“等明天他再过来,就让他进来,好吃好喝地款待”
十七婶惊愕得张大了嘴。她男人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了?
霍士其就把屹县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他说道:“这个人我不好见他,你见一下吧”
十七婶迟疑着说:“我也不好见啊。前两天那样待人家,突然换上一副笑脸说话再说,当初在屹县时乔准那样待咱们,这口气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地咽下去?”
霍士其哂笑着言道:“女人见识。有什么不好见的?招呼进来一杯茶一顿饭而已。其实连这茶水饭食都不一定要预备,能把礼物送进门,他就为乔准立下大功劳了。”看女人沉默不语,他敛容又说,“外面都在谣传和尚要接任燕山提督了,乔准这个时候来送礼示好,咱们不能把他朝门外推一一就算不为咱们想,也得为和尚着想。”他指了指婆娘面前的帐簿册子,“这里面的人十有**都是奔这个事来的。和尚那里门禁森严,他们进不去,只好把东西都朝咱们家里送”
十七婶也就笑了:“看我这死人心思,光惦记着收礼收得多,还直当是你的情面大人缘好,竟把这事给忘记了。昨天两位陆夫人来家里坐,也谈起过这事,还说最迟冬月里就能有准信。她们是大族里出来的人,京城里亲戚又多,这些话从她们嘴里说出来,想来比旁人要牢靠得多。”
霍士其知道的事情多,对三个女人们的糊涂话也就不置可否,只囫囵说道:“心里知道就行了,你一一还有咱们家的人一一谁都不能出去乱说。另外这些送礼的,都要备足了给别人郑重还礼;狄家陶家和陆家那里,你还要亲自去走一趟。别舍不得花钱”女人打断他的话,白他一眼笑着说,“这事还需要你嘱咐?就算我是个乡下婆姨短见识,也能分出个轻重。放心,那几家都是还了重礼的。”说着话,她在炕头拿过一个锦缎裹着的小匣子。“给你瞧个稀罕物件。一一陆家夫人昨天才送来的,莫说这燕山,就是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见过”
霍士其以为又是什么玉石簪子金银首饰,也没在意,顺着自己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钱老三和范全姬正他们那里路途远,送来的礼不管多重都收下,有合适的礼物就还,没合适的温言抚慰几句也行。他们是和尚一手带出来的人,性情又梗直粗犷,还礼重了他们还会生气,以为咱们和他们闹生分仲山那里也不用太计较,他媳妇有空过家里来说话,趁手的首饰物件拿几样就行。他和钱老三他们又不同。他是和尚刻意提拔栽培的人,早晚要和西门胜李慎一样,要独当一面的,现在把两家的关系处得亲密,以后好处尽有。还有卫府的文沐,也是和尚看重的人。我听说文昭远在外面什么地方看上个女人,你看有没有机会帮他们撮合一下一一这可是不得了的情分”
十七婶笑道:“知道啦。我是个乡下婆姨,理不了这个家务,非得事事都得你来操心。要不,让那边屋子里那位来当这个家?”
霍士其说:“我知道你心里亮堂,不会办不好这些事。不过这些事情看起来小,其实和咱们家是长远厉害,怕你事情多一时漏下两样,才忍不住就罗嗦了几句。算我多嘴了。”说着一笑,低了头吃茶。
十七婶把手里的锦缎匣子打开又合上,捧着匣子皱眉头说道:“昨天陆家两位夫人过来,还说了一桩事,提醒咱们瞅空劝劝和尚,让他赶在冬月前进一趟京。我看他们说的挺有道理。虽然说朝廷有意让和尚接管这燕山,可和尚不表个态度,怕是事情难免有点波折”
霍士其苦笑了一下。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陆寄在托婆娘给他捎话。下午在卫牧府里时,陆寄拐弯抹角地也提到这个意思,总是希望商成能在秋收以后进京述职,借机会拜访一下朝中重臣,尽快把接任提督的事情落实下来。可这事远远陆伯符想的那样简单。现在的问题不是朝廷任不任命和尚当提督,而是和尚有没有兴趣当这个燕山提督
第六章(18)霍家事(中)
m“怎?咋咧?怎把他嘞?”
听说商成竟然不情愿做燕山提督,十七婶惊讶地连嘴都合不上。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急得用一口屹县乡间口音接连追问了四五声。
“嘞襻古官(这么大官),囊咧莫心离喈咧(怎么就不想做哩)?”
看霍士其摇头不吭声,她马上用自己女人的逻辑寻找到和尚不想当提督的原因:是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对,肯定是这样!和尚是个善心人,轻易连脸都不和旁人红一回,更不可能和别人为这事起纷争,要是有人和他争抢,他肯定会把这提督座让出来。她甚至都能想到是谁在背后给和尚下绊子。她咬牙切齿地恨声问道:“是不是有人在乱鼓捣?是不是端州的李慎?”她知道李慎因为没当上提督而对和尚含恨在心,所以立刻就把矛头指向了这个人。“他们老李家也太霸道了!自己守不住提督座,难道还许别人来坐这位置?!”
婆娘不了解事情的由来,张着嘴巴乱讲话,霍士其只能苦笑着再摇头。李慎算什么?要是年初和尚才上任那阵子,李慎借着往日的威风还有本事闹腾一回,现在么他暗自冷笑一声:凭燕山当下的局面和商成渐渐树立起来的威望,李慎就算对提督座不死心,也只能在背后搞点见不得人的手段了。可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能有多大的效果呢?看看眼前炕桌上的帐册就知道了一一这么多人中秋给他家里送礼,不就代表着燕山官场上的一种风向吗?
听了男人的解释,十七婶的气消了一些。但她还是认为商成应该找个机会把李慎撵走。道理很简单,因为狼是养不熟的,这回你扔给它一根骨头,下回它就要吃肉,到最后骨头和肉都没了,它就肯定会吃人。她担心和尚最后成了狼嘴里的食。
婆娘形象的比喻让霍士其禁不住莞尔。他笑着对女人说:“你知道什么。婆娘家少管这些事,安心把这个家操持好就行了。”
“我怎不知道了?人们都说那李慎是个翻脸就六亲不认的小人,还牙,牙什么的”
“睚眦必报。”
“对,就是这个话!陶夫人就是这样说的。”
霍士其收起笑容,抚着茶盏低垂下目光想了想,说:“她说的也没错,李慎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可你们想的也不对。你想,年初那时候燕山是什么光景?一半的县刚刚遭过兵祸,几十万人流离失所,无数张嘴嗷嗷待哺,又是春耕在即的紧要关头,他们俩再为职务差事闹出点事,燕山的局面怎么收拾?和尚真要是一上来就和李慎起隔阂,闹起来谁都不会落下好处,最后不仅他们俩谁也坐不上那个提督座,说不定还会被朝廷齐齐斥责一回;等局势糜烂无法收拾,朝廷为了燕山好,也只能把和尚调走一一不管怎么说,李慎在燕山十几年,再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总是熟悉燕山军政民情,即便当不好提督,可镇守一州的大事还是能担当的。亏得和尚识大体,没和李慎一般见识,夙兴夜寐手胼足胝,拼死拼活地干,这才理顺了燕山这团糟烂棉絮”他的声音越来越沉重。那段时间他一直呆在商成身边,很多事情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此刻回想起商成刚刚接手燕山时的艰难情景,依然是不胜感慨。就为了让离家逃难的黎民百姓能早点回家过上安生日子,和尚便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没合过眼;很多时候因为接见官员谈公务说事情,和尚忙得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就着茶水啃几个干馍就是一顿饭
十七婶早就听得呆住了,半晌脸上才转过颜色,小心翼翼地问:“照你这样说,姓李的是争不过和尚。可你为什么说和尚不愿意做燕山提督呢?我不信他就不想当大官。”
霍士其盯着炕桌上摇曳的烛火头,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无声地吐了一口气,似乎不胜疲惫地说道:“他是不想当这个燕山提督。他太累了”
十七婶一下就不吭声了。她知道和尚整天忙着公务,出门不是上衙门办公就是下地方视察,回到家也是忙着批阅公文接见官员,连月儿也难得和他说上几句话。来燕州快半年了,她只见过和尚两三回。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说:“不当提督,他想做啥?未必只想当个军司马?”
霍士其的嘴角牵扯了一下。他怔怔地望着昏暗的墙壁,缓缓说道:“有些事,我没和你说;别人也不知道。和尚根本就是不想做这提督。他说自己从军时日短浅,又没带兵理政的经验,坐在提督座上,每天都是战战兢兢地如履薄冰。他还说,将军都是吃亏打败仗打出来的,和做提督比较,他情愿去别的地方带兵练兵,顺便增长点见识和经验,等有朝一日好回来打突竭茨人”
“他怎么想起到别处带兵打仗了?”十七婶惊奇地问。哪里带兵不都一样?北边不就是草原和突竭茨人吗?
“你不明白的。”霍士其摇了摇头。他毕竟做过十多年的胥吏,这大半年来往接触又都是地方大员,很多以前也想不通透的官场变幻人事沉浮,如今也渐渐琢磨出一些道理,因说道,“他毕竟做过假职提督,真不能正位的话,朝廷也得把他调走。不然凭他如今树立起来的威望和做出来的成绩,别的人谁来做提督都得忌惮他三分,做事也得畏首畏尾。这对燕山不好”看婆娘手握着锦缎匣子一脸的懵懂迷糊,就知道自己把话说深沉了,女人根本听不懂,便又道,“上月毅国公从京城给和尚来过一封信,说是今明两年军事上可能有大的变动,澧源大营的几支禁军都要换将,西陇卫的大司马也出缺。和尚已经回信请毅国公帮忙调动的事情了。”
“你咋知道这事的?和尚告诉你的?”
霍士其笑起来,说:“这种事情他要不说,谁敢去打问?是他上月到葛平时无意中说给我听的,你可别拿出去乱说。”
十七婶也笑了,抢白丈夫说:“我有那么蠢笨?该说的当说;不该说的,我也能做个闷口葫芦。”但是笑过之后愁云马上就爬上她的额头。霍家的家业是攀附着和尚这棵大树才起来的,眼看着刚刚有点起色的当口,要是商成走了,以后可该怎么办?
霍士其却一点都不担心。商成虽然走了,可虎过威风在,谁能把他怎么样?再说,孙仲山钱老三他们还在燕山,自己和陆寄狄栩他们也是熟人交道,这些人就能照顾霍家的周全。而且他跟着商成办事那么久,也不是全无收获,商成替他搭好戏台,他就有这个心劲踢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才三十六岁,安下心来踏实勤恳办二十年的差事,将来未必就不能有一州一府的造化。再加上和尚刚刚送的这份情意,升官授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七婶还是头次听说改良农具的事情,顿时又惊又喜,攥着锦缎匣子嘴唇哆嗦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半晌,她才叹气说道:“按说,依两家的情谊,和尚的这份心意咱们能收下。可咱家这半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咱们亏欠和尚的也实在太多了,再昧心贪没了和尚的功绩,我就怕有一天皇天菩萨降罪下来,让咱们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欢喜”
霍士其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两口子想到一块去了,他也为这个事犯忧愁。可商成是个没来历的人,当初落籍时瞎编的故事漏洞百出,根本就经不起老吏盘查;提督座又是个万人瞩目的地方,一举一动都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就可能前功尽弃;端州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李慎,商成只要一步走错,顷刻间就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一时间思绪纷乱念头沓来,也理不出个头绪,嘘口气说道:“没别的法子,只能咱们来认这个帐了。从私里说,咱们这是维护和尚;从公理说,咱们这也是为朝廷保全一位好臣子。”
“就怕李慎这种人私下捣事啊”
“他敢!”霍士其把手里的茶碗重重地砸在炕桌上,语调铿锵掷地有声地说道,“不是有和尚护着,陆寄张绍早把李慎撵出燕山了!就和尚这样的胸襟和气度,就和尚这样的才干和能耐,李慎有什么本事同和尚争?又怎么可能争得过?”
十七婶被丈夫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丢下手里的锦匣过来收拾炕桌上撒出来的茶水,嘴里嘟囔说:“你说话就说话嘛,怎么拿茶盏砸桌子?这碎花瓷器可是南边出的好物件,一套就要四十多贯的”
霍士其笑了笑没言语,这才留意到喝水的杯盏和平日里使惯的粗陶不大一样,灰蓬蓬的颜色里还淡淡地隐着一层似有似无的淡淡绿意,仿佛没琢磨的玉石一般光彩内敛;留心触摸一下,手指间也有一种不甚滑腻的粗笨感觉。他不懂瓷,也分辨不出瓷器的好歹,只是从婆娘端着杯盏时仔细小心的神情猜出这东西价值不菲,就问道:“哪里来的?”
“高小三送的。”
“刘记货栈的高小三?”
十七婶点了点头。
霍士其很不满意地乜了婆娘一眼,说:“我不是交代过你吗?刘记的事情咱们帮不上忙,你怎么还收他们的礼?”刘记资金周转不开经营陷入困境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为此货栈的大东家还找过他两回,求他他看在乡亲的情分上能搭把手,拉货栈一把。这对他来说原本不算多大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葛平库里随便划点差事就能让刘记逃出生天,可两次在商成面前提到这事,商成都没点头,所以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他知道,商成一向很反感官商勾连。
“高小三是和蒋抟一起来的,我总不能让进一个赶走一个吧?再说,高小三又没说是货栈送的礼。”十七婶委屈地替自己辩解。
“高小三怎么和蒋抟走到一路了?”
“不是那回你和蒋抟在外面吃酒时,给他们引见过么?”
霍士其仰脸想了想,约莫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高小三一个潦倒货栈的小掌柜,怎么可能结交得上提督府的大书办呢?
十七婶登时来了兴致,高兴地说:“蒋抟运气好,从和尚那里领到一门差事,专给军中供应一种叫仁丹的药一一是消暑祛湿的好药,不仅能支应军中,民间也能用,而且是大用。也不知道蒋抟是怎么想的,就把这好处给了刘记”
“又是和尚鼓捣出来的东西吧?”
“也是也不是。”十七婶说,“和尚就提了个大概的药方子,蒋抟又找了大夫仔细参详斟酌过,觉得方子有把握之后才找的刘记。据高小三说,只要这仁丹一出来,管保是天大的来钱生意,北方要用,南方更要用;军中要用,民间也要用,说不定哪一天还能成为皇贡”
霍士其点了点头,说:“蒋抟的主意倒是不错。刘记虽然眼下有点麻烦,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做点药材生意的本钱还是有的。”他扫了神采飞扬的婆娘一眼,冷不丁问道,“咱们家出了多少钱?”
十七婶正眉飞色舞地畅想着有朝一日能为皇家贡献仁丹的事,哪里想得到其它,顺口便说道:“咱们家底薄,砸锅卖铁凑了一百八十贯,还是找仲山媳妇借了一百贯才买来刘记一成三的股。”说着,很遗憾地叹了口气,显然是嫌股参得少了。这时候她才发现男人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一一嘿呀,说溜嘴了,上死鬼的当了!
她马上又说:“不单是咱们家入了股,和尚家也入了股的一一月儿拿出一千多贯给刘记,连货栈都盘了一半。”
霍士其知道月儿是个有主见的女娃,商家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她在做主,可一次拿这样多钱出来,又是掺合着做生意,她再有胆量也不敢,显然,这肯定是自己婆娘在背后撺掇的“功劳”。他沉吟着说:“生意倒是可以做,不过有两条要记住:一是这事不能让和尚知道,二是你们不能出面一一最好连老蒋都别出面一一就让刘记来做。”看婆娘点头答应,便伸手拿过炕桌边的锦匣,笑道,“虽然朝廷素来不轻贱商贾,可商家毕竟还是和良善有些区别。我如今好歹是个七品官,你也是官太太,做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一一这是陆夫人送来的?两件破石头烂首饰,值当你把着捏着不让人看?”就手打开盒盖,头一眼望过去,人就怔住了。
匣子里并不是什么首饰,而是一札手卷,卷首留白处工工整整个楷书大字:
“攸缺先生留友人书”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箕阳陆氏恭临”。
《六三贴》摹本?!
一见这书札,这个念头立刻就跳进霍士其的脑海里。随即又浮出一个疑问:这是陆寄的心爱之物啊,怎么舍得拿出来送人?不过这疑问也只在心头一闪而过。他的一手字本来就写得差强人意,现在就更拿不出手,一直想找点书贴来临摹,如今大名鼎鼎的《六三贴》就在眼前,即便是摹本也顾得上其它了,嘴里乱糟糟发着感慨:“天下之大,惟陆伯符能知我”,展开手卷,只扫了一眼便愣怔地不知所谓。
丈夫如此看重这物件,十七婶既是高兴又是不解。看丈夫捧着书贴出神,她忍不住推了男人一把,说:“瞧见稀罕宝贝了?一本破纸卷,就欢喜成这样?”如今霍家和陆家狄家这些高门大户来往多,她也听说过《六三贴》的名气,可陆家送来的又不是什么真迹,只是陆寄临摹的帖子而已。她也看过那摹本,虽然认不了几个字,帖子上的字也好象是要比丈夫的字耐看一点,可也不过如此而已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事,值得如此珍重?
霍士其半晌才缓过脸色,思忖着问道:“你看过这帖子没?”
十七婶不知道丈夫这样问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点了下头。
“还有别人见过没?”
“昨天送来时大丫看过。”
“二丫呢?”
说起二女儿,十七婶登时就是一肚子气。她本来还打算把二丫许配给商成,可二丫在乡下疯惯了的女娃,怎么教都不见长出息,如今别说嫁商成了,只怕连个婆家都不好找一一整个燕州城里还有谁家不知道霍家二小姐是个好酒的“豪气丫头”?她气恼地说:“别提她,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两天没见人影了,就派个丫鬟回来说她在陶家看什么大戏”
霍士其松了一口气。他举着书贴问:“认识这帖子不?”
“《六三贴》摹本嘛。一一陆家夫人送来时说过的。”
“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不?”
“这个倒是没问。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怎么识字,又不好意思问别人,没的露丑很有脸面么”
霍士其一笑,压低着话音把帖子读了一遍,罢了问道:“听出点什么没有?”
十七婶拧着眉头思量半天,吃吃艾艾地说:“听着倒象是和尚写的,很象是那年和尚买院子时的事,渠州、柱子叔什么的也合得上。可,可是和尚的字不是这样啊一一我见过,方方正正的,比你的字好看多了。”她觑着丈夫脸色郑重,也仔细审视着手卷,忽然问道,“这三哥是谁?”
“高小三!”
“真是和尚写的?!”十七婶先是惊喜随即惊惶,最后连脸色都变得雪一般苍白,两条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倒在炕上。
第六章(19)霍家事(下)
m霍士其急忙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丢开手里的书贴,一把拽着婆娘的胳膊连声地追问:“怎啦?你怎啦?”
十七婶不说话。烛火灯笼的昏黄光影中,她的脸颊上浮起两团异样的红晕,就象有两团火在那里燃烧;眼睛里幽幽乌光闪烁,呼呼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两眼直楞楞地盯着从炕桌沿垂下小半幅的书贴,活脱脱就象一头择人而噬的一头母狼。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挣开丈夫的手,一下扑到炕桌边,抓着书贴就使劲撕扯。
“你干什么?!”霍士其也急了,一把便将婆娘掀到一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绢布吼道,“你发的什么疯?这是陆伯符临的《六三贴》,说不定还是孤本,有钱都没地方去买!”慌忙展开手里的书贴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一一还好,除了绢布边角稍有点褶皱破损,其他倒是完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说话间十七婶喉咙里象狼一样嗥叫着又扑上来,发疯挣命似的乱抓乱挠。霍士其是盘腿坐在炕上,腿脚使不上多少力气,无奈之下只能拼命用身子护着书贴;又想着院子里住着仆妇小妾,不想把事情闹大起来让人看了笑话,一边遮拦一边低声叱骂:“你这是干什么?想作死啊?”可婆娘乡间蠢妇一般地撒泼,一时间他也拿着没有办法,又觉得手背臂腕被抓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生疼,心头无明火腾腾乱窜,忍不住就想给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他来了真火,十七婶却忽然没了力气,攥着才抢到到手的书贴,灰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丈夫,张着嘴问道:“和尚,和尚他到底是个甚么来路啊?”
霍士其的胳膊已经扬到半空,听说这话,整个人就象被雷殛一般定住了,巴掌再也落不下来。他和商成接触的时间久,很多事情早就见惯不惊,因此乍一眼看见《六三贴》虽然惊讶,心思却没有朝旁边想一一和尚出人意表的地方太多,一幅书贴反而成了不起眼的小事;他甚至还觉得这很平常。被女人的话提醒他才陡然惊觉。和尚是什么来路?天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他颓然放下手臂,探过身从婆娘手里轻轻地把书贴拿过来,黑漆漆的瞳仁隐在半阖的眼睑后,寒冽的目光就象要把绢布上凿出一个洞,良久才无声地长吐一口气,摇头叹息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我就知道他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和尚。”
“那,那”十七婶讷讷半天才把一句话说清楚,“你和他认识那么久,就没瞧出来一点究竟?”
霍士其苦涩地笑了一下,自嘲地说道:“我能看出来什么来?”
自打那年和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霍家堡,他就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个人。商成的可疑之处太多了,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商成是个出家的僧人;就算商成后来坦陈自己在家乡和大户纷争中失手伤人才不得已外出逃难避祸,他也有九成把握断定这是商成为掩饰来历而编撰出来的谎话。然而商成几乎从不对人提起自己的出身过去,他也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探究。起初看见商成在地里干农活,他还以为商成是哪家殷实庄户里的不肖子弟一一商成的庄稼活虽然笨拙生疏,可这个人务没务过农总是能看得出来;看见商成四处揽工卖力气,他就更觉得自己是猜对了一一能吃苦,这正是庄户人的天生本事啊。随着交谈来往,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年青后生识字,虽然商成平时刻意掩饰这一点,可几回进他书房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朝书本上瞄,这总瞒不了人。他不仅知道商成识字,还看出来这个人念过不少书,言谈中能听出游历更是极广,东边见过大海,西边走过沙漠,北边进过草原,南边到过江水,中原的大州名城也多有涉足。这就不是什么殷实庄户了。别说庄户人家,就是豪门望族的子弟,没有几年光阴也不可能走那么多的地方。何况大赵的周边都不太平,北边是突竭茨,西边有诸胡和吐蕃,南边的大理僚人虽然岁岁来贡,可听说也是蠢蠢欲动而且商成的谈吐也和平常庄户绝对不同,举手投足不经意间便显露少年时家教极好,待人和气大方,言辞谦恭举止得体,旁的不题,单是这份从容器量也不是说教就能会的。
其实,霍士其很早就看出来商成和别的平常后生不一样,也设想过有朝一日商成会成为一个有点名气权利的人物。他甚至为商成设计了一条进身的捷径,那就是吃粮当兵,在战场上搏一份功劳。事实证明,他的这个想法是可行的,商成很快就在军旅中崭露头角。可事实同样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一一他以为商成因时借势苦熬功勋资历,说不定哪天也能做个营校旅帅,哪知道商成一战就走完这些路,只花了三年时间就从霍家堡上一个连半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有的下苦人,一跃成为四品宣威将军、大赵的燕山提督而他真正认识了商成这个人,还是在他来到燕州之后、在商成假职燕山之后,他第一次看见商成处置政务军务的手段和能力一一和《六三贴》什么的比起来,这才是真正考验一个人的胸中沟壑和才具器量的地方。很显然,商成通过了这次苛刻的考验。
接触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商成的身份背景神秘莫测,也就越对这个人的来历好奇。不仅是他对商成的来路有猜测,陆寄狄栩张绍他们同样也有疑忌,连陶启和周翔都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两回,全被他借着旁的话题囫囵遮掩过去。
十七婶吞着唾沫问:“那,他们会不会去告发咱们?”说句心里话,她担心的其实并不是商成,而是这个家。对她来说,商成虽然亲近,终究是个外人。她就害怕商成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之后,最后的结果会影响到这个家庭。
“说不清楚。”霍士其垂下眼睑说道。从陆家送《六三贴》一事上看,陆寄已经知道商成的来路蹊跷,但他向来自负君子节操,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小人之举。狄栩是个刚愎人,看谁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过对商成的评价极高,曾公开说过“若早结识子达十年,我岂止今日格局”的颂扬话,想来也不可能做这些龌龊事。陶启因为州城治理得好才得了朝廷“州县楷模”的嘉许,说起来其中还有商成的功劳,就为这份情意,陶孟敞也不能跑去揭底自毁清名令誉;至于周翔,那是个持重刚坚的正派人,不会也不屑做这种卑鄙事。最难说的是张绍。自己和张绍的来往不多,说不清楚这个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然了,这都是他的推测,人心隔肚皮啊,要是陆寄狄栩安心要做小人,那谁也拦不住另外孙仲山范全他们中间的机敏人大概也瞧出点不对劲,不过这些都是商成一手带出来的人,就是心头有疑问也不会去打听,更不可能到处乱张扬。他对婆娘说:“你别看这些吃粮当兵的粗莽,一个个天天不是喊打就是喊杀,看似什么事都大大咧咧,其实一个比一个精鬼”
“李慎呢?”十七婶念念不忘的就是李慎。“他会不会去告发?”
霍士其倒不担心李慎,说:“他要去早就去了,还能等到现在?我看他就未必知道这个事情。”
十七婶这才稍稍放了点心。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隐患所在。现在没出事,并不表示将来不出事,李慎现在没把这事掀出来,也不见得他将来也不会闹事。她急惶惶地对丈夫说:“要是李慎知道了,他肯定不能放过和尚!和尚倒了,咱们这一家也得跟着倒霉!”而且是倒大霉,说不定还是那种她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悲惨结局!
对婆娘的担心,霍士其倒是不以为意。李慎知道了肯定会出事,问题是谁会跑去李慎那里通风报信呢?要知道,陆寄狄栩他们可是恨不得马上就把李慎撵出燕山,而且是撵得越远越好,最好李慎就此解甲归田不问世事,这样他们才能安心。什么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李慎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十七婶对得道升天的理论没兴趣。她一针见血地指出,男人在这个事情上考虑得并不周全。她问道:“屹县好多人都知道和尚的事情,要是他们去拱发,怎么办?”
霍士其顿时张口结舌。他全然就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十七婶继续说:“要是乔准去李慎那里乱譬说,怎么办?还有六哥。一一你都做到七品转运使了,他还是个小小的不入流的九品书吏,他心里会不会有怨言?”
霍士其攒着眉头思量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乔准那里好办。工部派员调查新农具的事,他肯定在中间周旋过,所以功劳才落到我头上,与和尚半点不沾边一一这既是个提醒,又是他在向咱们提醒示好。这样,你明天见一见他派来送礼的人,多说两句好听话抚慰一下,记得多派赏钱。给乔准的回礼倒不用太重嗯,几年前乔准刚刚进县衙做事时,当时很羡慕我的那方青田石砚台,你把陶启送我的那方砚送他,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十七婶问:“送个不值钱的破石头,有什么意思?”
霍士其呵呵一笑说道:“就是说我不会忘记旧日情分,和他的那点恩怨就象这砚台一样,清水洗了墨汁照样崭新。”
十七婶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又问道:“那六哥那里怎么办?”
“六哥想做官,这本来不是件难事,和陆寄狄栩提一下就能成。可时机不对。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我回葛平任上再给六哥写封书信,让他到葛平走一趟一一我送他一笔钱。”
十七婶立刻就急了,说:“你可不能在钱粮上捣鬼!和尚知道了,怕是饶不过你!就是想接济六哥,我可以去找月儿他们先借着一点。”
“我象做这种蠢事的人?十几年的公门饭难道白吃了?”霍士其冷冷看了自己的婆娘一眼,说,“况且六哥家的境况不比咱们差,仲山还是他的乾女婿,翁婿情谊在,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时也轮到咱们去周济。和尚前次来葛平,和我提起个事,想蒸些上好白酒供应军中。和尚点了头的,走军中帐簿支应钱粮,先拨五百贯钱两千石粮,只要事情做成便是一件大功劳。更不用说这也是军民两便的上好差事。高,高”他低头想了想,然后才说道,“高浓度酒精在军旅中需用极大,在民间也是桩厚利买卖,到时候就怕六哥被钱财迷晃了眼睛,分不出做官和行商哪条路更好了。”说着干笑两声。
“那咱们家自己做?”十七婶抓着男人的胳膊说。不过她也知道这样说有点对不住霍伦,停了停,过意不去地说,“大不了等赚了钱多分六哥一份。”
霍士其轻轻摇了摇头,说:“和尚说过,这种蒸酒好是好,就是耗费粮食太多,军中是必需,民间便是可有可无之物。买卖又是厚利,稍见起色官府就会开征重税,其实有点得不偿失。所以我才让六哥去一趟葛平,其中的厉害我得当面和他说清楚,免得他将来埋怨。”见婆娘撅着嘴满心的不乐意,便安慰她说,“和尚说了,等过几年打败突竭茨人,他就帮扶咱们做点其他买卖”其实商成没说过这个话。商成的原话是,“要是有四十年时间,不,或许三十年也够了一一有三十年的和平和安稳,我一定让燕山变幻出一付您想都想不出的模样”
那晚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可当时商成营门伫立遥望夕阳的景象依然是历历在目,言谈中的铮铮豪气更是时时刻刻在他耳边回荡。他相信商成能做到。是的,他坚信这一点!
但是十七婶对凭白丢掉这样一笔大买卖耿耿于怀。她嘟嘟囔囔地埋怨丈夫,不该把好事朝门外推。
霍士其不想在这事上和妻子罗嗦,就转过了话题,说:“这《六三贴》摹本是陆伯符的心爱之物啊,平时别说拿出来给人看,连承都不肯承认他家里有这物件,怎么就舍得拿出来送给咱们?”
十七婶虽然对凭白丢掉一大笔钱感到心疼,但陆夫人提的事情却更让她欢喜。她马上高兴地坐到炕桌边,对丈夫说:“你猜,陆家两位夫人昨天来,和我说起什么事了?”
“什么事?”
“两位陆夫人说,她们能替大丫二丫做媒。”
“唔?”霍士其一下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吃惊地说,“给大丫做媒?她们说没说婆家是谁?一一等等!还有二丫?”他惊讶地望着妻子。他们两口子都是一心想把二丫许配给商成的,这请陆家出面做媒的人是什么来头,居然让婆娘竟然连和尚都看不上了?
“对咧。”十七婶兴奋地点了点头。她在炕上挪动了一下腿脚,上身几乎靠到男人身上,小声说,“她们说,她们可以去商家做媒提亲,让和尚把咱们俩丫头一起娶过去。”
“嗯?”霍士其眨巴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什么嗯?”十七婶生气地推了男人一把。“这是好事,她们俩一起嫁过去,姐妹情深,再不会因为拈酸吃醋闹纷争,也能防着别的女人插一脚争风头。陆家两位夫人就是嫡亲的姐妹,半辈子没红过脸,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多爽气。一一你想啊,和尚如今已经是四品将军,不管他是在燕山任提督还是调去别的地方,拜将封侯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到时候妻啊妾的,家里还能不放几个女人?大丫二丫打小感情就好,又是嫡亲姐妹,到时候闹家务也有帮手,你说是不是?”
“是,是。”霍士其不停地点头。两个女儿都对和尚有情意,他们两口子也为这事犯头疼,真要能都嫁过去,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他思量着对妻子说,“事情倒是好事,可我怎么就觉得这其中透着点古怪?”
“是好事就成。管它古怪不古怪咧!”十七婶才懒得操心什么古怪今怪。俩女儿都嫁进商家,那两家就是斩不断解不开的铁铸联系,靠着商家这棵参天大树,霍家的兴旺也就在咫尺之间。她甚至都能看见两个女儿成亲那天一身诰命的盛大场面了。
霍士其唆着唇思索半天,突然问道:“陆家的两位夫人,怎么才能找和尚提这个事?”
笑容立刻凝固在十七婶的脸上。是啊,连她都难得见上和尚一面,商家宅院里商成住的那个小院子更是门卫森严门槛都迈不上,两位陆夫人非官非民的,凭什么去见和尚呢?见不到和尚,怎么提说媒的事情呢?她立刻就不说话了。
霍士其拿起《六三贴》,摇头又说:“更叫人琢磨不透的是,这事本来该咱们去谢她们啊,怎么陆家倒先给咱们送礼了?还一出手就是这样贵重的礼物让人不得不深思啊。”
“中秋嘛。”十七婶嗫嚅着说道。虽然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
“不是。”霍士其说。他突然想到件事,抿嘴一笑问道,“陆伯符有几个女儿?”
十七婶不知道丈夫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就说:“五个。前面三个都嫁人了,如今跟来燕州的只有两个小的,是两位陆夫人的亲生闺女,疼爱得不”
霍士其打断婆娘的话,问道:“这俩女娃多大了?”
十七婶不解地说:“都是十六。大一个满十六了,小一个还差几天”
“懂了?”霍士其挑着眉梢望着婆娘。看婆娘还在皱眉头,就苦笑着解释,“你看,两位陆夫人连和尚的面都见不上,当然就更谈不上说媒了。不能说媒,又送这样重的礼,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陆家的两个女娃了一一都十六了,正该说一门好亲事。可当下和谁结亲才算得上个好字呢?”
“当然,当然是和尚。”
“可男人都是高官显宦,上门提亲的事做不出来。内院家眷里,又有谁能踏进商家的门呢?和尚又没个亲戚长辈,就是有心结亲,却无人可托付”
十七婶这才明白过来,半天她是空欢喜一场,陆家送这样厚的礼,其实目的是想请托她去和尚那里提亲一一不是给自己的大丫二丫,而是给陆家的两个女儿
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气得哆嗦了半天,然后问男人:“那咱们怎么办?难道真要去替陆家提亲?一一我不去!”
霍士其倒是有点无所谓。陆家的两个女儿他都见过,除了填词作诗之外,也没什么出众地方,被和尚相中的可能性不大。他笑着说:“提还是要提的。有机会的话一一记得我是说有机会的话一一可以同和尚说一声,也是还了陆家的情。当然没机会就只能这样了。放心,没事,陆家要真有心结好和尚,这事成不成都不会放在心上一一成了当然是好事,不成也不是坏事。”
“我不去!”
第六章(20)军事会议(上)
m因为有两桩公务要找商成当面汇报,又惦记着提督府的军事会议,睡下之前霍士其还在反复叮嘱自己早起,可他一个人在葛平上支下应累旬地操劳,这趟回燕州又是百多里路的旅途劳顿,再和妻子说半宿的话,被窝里一躺下就觉得浑身酸疼困顿不堪,一觉睡醒已经是辰正时刻,窗棂上早就白晃晃一片。他一头由着爱娘服侍着换上官服,一头埋怨十七婶不晓事不知道叫醒自己,胡乱扒拉了两碗面汤就急忙出门上车。
他终究还是起得晚了,等他赶到提督府西跨院,偏房里已经坐了四五个等着谒见的官员。看来葛平的事情在会议之前是说不成了。没办法,他只好先去议事厅。
议事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晃眼看去全是着绯穿绿的将军校尉。因为商成还没过来,厅上十几个将校也就没什么规矩,有人翘足高座东张西望,有人凑在一起微笑低语,有人围聚在帅案前高谈阔论纵声说笑,还有个家伙大概是早起赶路这时节疲惫涌上来,便在厅口通风地方掇了两张座椅到一处,头枕椅臂搭岔着两腿鼾声如雷。
议事厅里都是些卫军将校,霍士其一个文官挤进去显然有点不伦不类。他想,反正离巳时还早,索性再去西跨院寻个厢房坐着休息片刻
“十七叔?”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回头看时,只见左厢大树下荫凉地摆着两把椅子,两个军官都站起来朝自己拱手。穿浅绿戎常服的自己认识,是驻燕水的营校尉郑七,另外一个戴月白文士幞头着深绿细罗袍的人也有点面熟,可临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十七叔,过来这里坐。这边凉快。”郑七招呼说道。
霍士其也没有推辞,抬手还了一礼,走过去说道:“你倒是会躲清净。怎没在厅里坐?”郑七笑道:“王保那王八蛋呼噜声太吵人,和打雷差不多,说个话都不清爽。一一您坐。”就把自己的椅子让给霍士其,又指着旁边面目清秀的校尉说,“这是邵川邵校尉,以前中军乙旅的旅帅,也是跟着大将军从莫干打回来的。”
霍士其想起来了。这个邵川以前中军乙旅的旅帅,去年莫干突围时腿上中了药矢,回来后一直在休养;春天里他还陪着商成去邵家探望过一次。他不忙坐,先对邵川说:“咱们见过。那回和督帅去你家,正赶上你家仨婆娘演三国混战的大戏,连督帅都被砸了一擀面杖。一一怎么样,如今魏蜀吴分出胜负没有?”
莫干突围时邵川脸上也中过箭,一枝箭恰巧射在嘴唇上,连门牙都被崩掉两个半,上唇也留着一块不太显眼的伤疤。听霍士其提起那回的丢脸事,白白净净的脸膛登时一红,咧着缺牙的嘴说:“几个乡下婆娘不懂事,让督帅和十七叔笑话了。那天你们走了以后,我瘸着一条腿拿柳条把她们结结实实地都揍了一顿,就都老实了。遭娘的,我才躺了几天,这些傻婆娘眼里就没我这个一家主主”郑七和他是老相识,对这个怕老婆朋友的家务事再清楚不过,这时候听他满嘴胡话拼命地自吹自擂,强忍着笑拽过自己的椅子让霍士其坐。
霍士其也没推辞,坐下又问邵川:“你腿上的伤好利索没有?”
邵川跟着坐下,扳过有点不听使唤的左腿说:“您都瞧见了。也就是这样了。当时那般阵势,我能保住一条命活着回来就算祖宗积大德了,腿好腿坏都是祖宗显灵,我可不敢挑东拣西。”
霍士其笑了笑,再问道:“还在延医用药没?”
“啥?”
蹲在旁边庑廊阶沿上的郑七噗嗤一笑,说:“十七叔是问你还在请大夫看病没有。”又对霍士其说,“十七叔,你别被他那张白脸骗了。他这辈子别的本事都不见长,就靠这张读书人的脸混日子,再毒的日头打死也晒他不黑。前头李悭大将军也上过这当,还以为他是个读书人,一个月里就给他升了六级,从个啥都不是的大头兵直升营副。其实哩,斗大的字他不认识一筐。不信你问他,大门外大将军纛旗上那七个字,他认识几个?”
邵川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说道:“那上面写的是:大赵燕山提督商。”
没错,提督府外的大纛旗上就书着这七个字。霍士其不由得瞥了郑七一眼。他就见过邵川一面,还因为恰逢邵家“内战”而没有久留,所以根本就不清楚邵川的底细,更分辨不出来这是俩人的玩笑之辞还是真有其事。
郑七在石阶缝里拽了把草扔过来,笑骂道:“遭瘟的吃货!这还用你说!城里的野狗都知道那上面是哪几个字!”他两步跳过来,四处踅摸一下没见到石块木棍,干脆就用手指头在泥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个“提”字,斜睨着邵川问道:“这字咋念?”
看邵川两条修长的黑眉紧紧地团在一起,白脸胀得通红,抓耳挠腮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霍士其就知道郑七说的多半没错,心里暗笑着正想扯个话头替邵川遮掩过去,邵川忽然笑道:“十七叔莫听老七胡说八道。我虽然读书不多,不过这个燕字我还是认识的”
霍士其一楞,旋即哈哈大笑,哆嗦着手指指着邵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邵将军,邵将军果然果然是”
郑七蹲在地上盯着“提”字左看右看,嘴里念念有辞地啧啧称赞:“总是开眼界了!娘的,原来这字念燕啊。这可是要记住,下回好学说给别人听。邵将军说了,敢不把这字念燕,通通朝死里打!”
邵川也知道自己大概是丢丑了,赔着干笑了两声。
霍士其很快就觉察自己这样做得不对。邵川再怎么说都是六品七品的功勋武将,拿这样的事情开他的玩笑实在是有点过分了。他停下笑,赶紧给邵川赔礼。邵川却是一点也不在意。他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能活下来就算是阎王爷那里拣的一条命,这些玩笑在他眼里连屁都不当,风一吹就烟消云散,哪里会因此生气翻脸?
霍士其问邵川说:“这样说来,你的伤已经好了?要回卫军里了?”
“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平时走个路办个事的还能成,就是落了个病根,阴天落雨时犯酸疼。”邵川捶着自己的腿说,“我已经到卫府签押领了差事,过两天就去留镇接替孙仲山,继续当我的旅帅。”
“那孙仲山呢?他做什么?”
邵川说:“他马上要带兵进草原去和突竭茨人干一仗。他走了,我就顶他的缺,戍守留镇。等这仗打完是个什么情景就不知道了。张绍没说,我也就没问。估摸等战事结束,他不是和我搭伙,就是调回来守燕水或者燕州。”这人是个自来熟的家伙,又是根直肠子,霍士其还没问,他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不过也说不清楚。这两天隐约地听说明后年还有大战事,孙仲山这回打完仗也可能调到东边去。李慎心大,恨不能把能打仗的兵都抓到自己手里,憋着口气想再立点大功劳”他总算还记得霍士其和商成是什么关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把李慎想凭功劳抢提督座的话给说出来。
霍士其点了点头,转头问郑七:“你呢?怎么也回来了?”
郑七说:“这回我跟孙旅帅进草原。这不,大将军把我们几个驻地离留镇近的骑营校尉都喊回来,估计是要给我们面授机宜什么的。”说着朝霍士其挤眼一笑,示意还有更多的话不能说。他比邵川机灵得多,早琢磨出来这次军事会议是商成怕张绍没真正领过兵服不了众,这才把所有参战各部的将校都叫回来开会,顺便帮张绍立威。
霍士其不是军旅中人,对卫军里的很多事也是一知半解,根本想不到那么远。既然郑七不想说,他也就没去乱打问,脸上挂着浅笑假装打量议事厅前这块院落。这地方他来过无数次,一草一木早就熟捻无比,其实根本没什么看头,只是和郑七邵川都不是太熟,想找个话题也无从找起,只好找点事做表示自己并不是特意冷落俩人。
因为会议的时辰将到,提督府已经戒严,目光所及的几处庑廊、月洞、石径都能看见峙枪佩刀的值哨兵士;提督府卫尉包坎也是一身深绿戎袍,站在角门边和苏扎交谈着什么,抬头望见他,远远地颔首微笑致礼,却没有过来,嘱咐完苏扎之后便离开了听郑七问他葛平任上的辛苦,含笑真要说话,就听议事厅里轰然一声笑,紧接着就听有个粗大的嗓门说:“你们笑个瓤子!一一那威胜军的蔡八就是那死狗德行。东元十四年我去兵部办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和这夯货为萧坚老帅当年大破宣化僚寨时是十八骑还是二十一骑结了仇怨。他说是二十一骑,我说是十八骑,两个人谁都说不服谁,旁边又有几个家伙戳火起哄,干脆就去兵部调当年的战报出来比对。结果几十年前的战报一翻出来,大家全都傻眼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萧老帅破宣化十一僚寨时,前后用了嘉州、邛州、蕃边和黎州十三个营,还从成都调了一个旅驻防江水”厅上又是嗡地一声响,不少人又在议论纷纷:
“真不是十八骑?”
“十一座僚寨至少也得囤下两三千兵。十八骑就能破?谁能信?这故事也就哄哄那没上过战场的百姓。”
“说不定能破。萧老帅少年时可是威风八面”
“屁!还少年时一一你不算算破僚寨那是哪年的事?那年圣上登基,我在泰州入的军籍吃粮,到现在才刚刚二十年。萧大帅今年没七十也得六十五了吧?少年一一有五十岁的少年吗?”
“别人不成事,萧老帅不见得也不能成。谢秃子,你好象驻过嘉州一一你说十八骑能不能破僚寨?”
“说不清楚。反正我驻扎的寨子是连条路都不通,骑马不大可能。也没见谁骑过马。不过萧老帅走的道说不定能过马匹”
厅上乱糟糟一团,霍士其已经听得入了神,随口问郑七:“刚才说话的大嗓门是谁?”郑七摇头说不知道。邵川也在听厅里的议论,头也没回说道:“是才调来中军当督尉的孙大嘴。一一哦,是孙奂。这人向来嗓门大,也是因为这粗嗓门被李大将军看上的,阵前喊个话报个信什么的不怕听错了误事。”他是李悭的心腹爱将之一,对燕山军中一些将领的逸闻秩事了解极多,此时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孙奂是东元二年李大将军守晋西铁塔寨时冒的头。他那时还是个小兵,一队人去给铁塔寨运粮,路上正好遇见突竭茨人的前哨,边打边退也不知道怎么就兜到了突竭茨人的背后。带兵官死的死伤的伤,要不就走散了,二十多个活着的人窝在一条山沟里不敢乱动弹。孙奂脾气毛躁,带着七八个不怕死的兄弟趁夜就在突竭茨人背后动了手,边打还边喊话说大军来了给自己壮胆。结果大将军信以为真,开了寨门来了个内外夹击,一战就砍了才一百的人头,退了敌人解了寨子的围。大将军一战成名,孙奂也是那时得了大将军赏识”
和萧坚大破僚寨的故事一样,这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事,人们你说我听口耳相传,当年的情景早就被改得面目全非,象郑七,他就听说孙奂是在东元三年还是四年的时候救过李悭的命一一也有说是救过李慎的命一一因此才被提拔重用的。不过孙奂嗓门大倒是事实,有回他去端州出公务,还在指挥衙门口,隔着几重院子,就听见孙奂说话。
他也不和邵川争论,回过头继续听议事厅里人们议论。
“这回蔡八来燕州公干,我就说请他桌酒席,当年那点事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谁知道这老猢狲给脸不要,萧老帅怎么破僚寨的事情倒是不攀扯了,又他娘地满嘴吐白沫,说什么燕山卫军出操队列不行,远远比不得澧源大军。我当时就火了一一咱们燕山卫军什么时候轮到澧源禁军来指手画脚了?结果三句话不到就又和那混帐拧上劲了,两个人在酒桌上摔盆子砸碗,非得比个高低。那混帐就说了,禁军是护卫京师宿卫皇家的,行不行的天下人都瞧在眼里,可燕山卫军就说不清楚了;你孙豁嘴带出来的兵更是远在端州,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福气瞻仰一回。我也急了,拍桌子告诉他,城外十里就有中军一个旅,嫌端州远,那就去那里看!
“话说到这份上,那是不看也得看了。一群人上马呼呼啦啦地出城。马背上被凉风一吹,我才知道话说满了,事情要糟。我那时才到中军上任三天,屁股都没坐热乎,指挥衙门里人都认不全,乱指地方赔了燕山中军的面子的话,被人笑话我孙大嘴是小事,就怕丢了燕山中军的脸;那时候就是大将军不说话,我也没脸在卫军里呆下去了。
“可害怕归害怕,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绝对没有再拣回来的道理。我硬着头皮领他们到北篱寨,一声令下检操,三通鼓响,丙旅七个营就列出了队”
郑七咕地一笑,回头说道:“怕是孙大嘴也没见过那阵势。四百人的一块方阵,七个方阵,轰轰隆隆在操场上走两圈,只怕那个澧源禁军的什么菜将军得吓到尿裤子。”
霍士其会心地一笑。四月初燕州附近的中军各部搞过一次合操,他当时陪着商成去看过,十三个营在北篱寨的大校场里排出十五个四百人方阵,前进、后退、分进、合击、列阵、操演演习的内容他都记不清楚了,唯一的感觉就是眼花缭乱和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和颤栗。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他还是禁不住地心驰神往,手脚也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完全无法说出来自己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只记得下来后张绍在饭桌上的一句话:天下至强,无坚不摧
天下至强,无坚不摧
“从列阵开始,我就没瞧蔡八那老猢狲一眼。说起来我也是老军旅了,跟着李大将军和李慎也打过不少仗,什么场面没见过?可那天北篱寨校场上的阵势还真没见过一一连个鼓点号令都没有,紧紧缩成一团的大方阵就一排排兵地向四面展开,片刻就走出鹤翼,随后又聚拢,再走出椎型、圆阵、方阵遭他娘的!不怕给大家说,我他娘站在帅台上差一点就吓到尿裤子了”
厅上登时一阵哄笑,间中也夹着两三句“上回合操可真是有文官吓得裤子都湿了”之类的话。
“观完操演,从北篱寨出来,再回到城里,一路上蔡八连个屁都没放。我看得出来,他是被丙旅的演操给骇住了,连眼神都有点迷离。当然了,我估计当时我自己也是他那副死模样。不瞒大家说,观过操演,直到两三天之后,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北篱寨里看见的情形”
厅上又是一阵哄笑。见过差不多情景的霍士其和郑七互望一眼,都是轻轻点头又摇头。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天下至强,无坚不摧
“我一晚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段修将军是如何练的兵,天还没亮就跑去敲开了他家的门,死活要让他把这一手教给我你们别笑,当时我是真不知道这是大将军的手笔。”孙奂在厅上说,“段将军指点我,让我去找大将军请教。你们知道大将军是怎么说的?一一大将军说,这都是吓唬人的花哨东西,真正的强军都是打出来的,谁听说过有练出来的强军?至于什么鹤翼圆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一自来战争都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谋战为上,野战为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滔滔不绝地转述商成告诉他的话,厅上厅下的将军校尉都听得入神,连议事厅所在的院落多了几个岗哨也人去留心,猛然间一声叱咤:
“宣威将军到!”
随着这声宣呼,连霍士其在内,议事厅内外的十几二十名将校全都象被掀了机簧般霍然肃立
第六章(21)军事会议(中)
m“宣威将军到!”
随着一声叱吼,月洞门处先进来两个八品带刀校尉,手抚腰刀朝两壁左右一分,跟着就看见三四个身穿绯红将军袍服的人鱼贯而进。商成戴一顶掐双二四翅嵌单貂尾的乌纱漏眼幞头走在最前,随后是李慎、张绍和西门胜。孙奂早带着一群军校迎出议事厅,都下台阶在石板道两边依着勋衔品秩雁阵列队,见商成近来,肃立举臂当胸齐声道:“参见督帅!”
商成身量高,腿长,步幅也大,大踏步走得虽然不算快,后面的三个将军却得快步才能跟上,见将校们端容整装恭迎自己,扫视一眼微微点头,平手还了个礼,也不说话,领着三个将军便进了议事厅,径直走在帅案后转身立定,虚摆了下手臂说:“都坐吧。”说着自己先坐下。等他落了座,跟进来的将军校尉这才各找着自己的位置,双掌抚膝直腰挺胸泥胎木塑般目不邪视地端正坐好。霎时间偌大的议事厅里连声痰咳也不闻。
商成没有马上说话。他先摘下眼罩放到案上,胳膊肘支着案桌十指交叉半握空拳,双目炯炯放光从左到右环视了一圈,然后才说道:“会议开始之前,先宣布两项命令。”说罢目视张绍一眼。帅案前首位的张绍手里拿着两篇红首公文站起来,先朝商成行个军礼,转身来到帅案前大声宣读道:
“燕山提督钧令。令,因备战故,自即日起,原燕山卫牧府制下屹南、葛平、破虏三库划转燕山提督府辖制;为保事务协调号令一统,自该令下达之日起,屹南库暂受端州卫军指挥衙门节制,葛平库暂受燕山卫府节制,破虏库暂受枋州卫军指挥衙门节制。此令。大赵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燕山提督钧令。令,自此令下达之日,屹南库转运使陈诠、葛平库转运使霍士其、破虏库转运使薛道,此三人皆授正七品下归德副尉之军职,并授节制三库辖内现有驻防卫军之权,兼领牧府转运使职。屹南、葛平、破虏三库现任转运副使,皆授从八品上怀化校尉,兼领牧府转运副使职。三库其余职司者之现有归属权宜,暂不作变更。此令。大赵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宣读完钧令,他躬身把两份公文都交给帅案边侍立的提督府旗牌官,再朝商成行个军礼,看商成略微颔首并没有其他的指示,这才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商成垂下目光凝视着摊在案上的两份公文足有移时,忽然慢悠悠地说道:“这两份钧令的内容,大家都听清楚了吧?”
“是!听清楚了!”厅上的将校一起答应。
商成伸手把两份公文从推开到一边,慢慢地抬起头,也没看什么人,目光从帅案一路移动直到议事厅外,语调平和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我想,从接到提督府钧令的那一天起,你们大概就在猜测和打听,这一回是为什么事把你们招来燕州,又是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军事会议。”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留给军官们一个思考的时间,又似乎是他自己在思索着什么事情,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厅外的某处。他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目光却依旧没有收回来,就象是在述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轻声说道,“我想,你们中的不少人大概也知道了,把你们招回来,就是因为咱们又要和突竭茨人打一仗了。”
开会之前大家就对此有过猜测和议论,又在这里看见分别驻守端枋二州的李慎和西门胜突然现身,更是进一步找到可信的依据。可推测毕竟是推测,理由再是充分,总不及商成亲口证实来得确实可靠,此刻他的话就象一颗石子被投进平静的水潭里一样,立刻在议事厅里荡起一圈涟漪,十来个营旅级军官虽然不敢开口喧哗议论,可不少人都在座椅里抬胳膊拧腿挤眉弄眼。几个将军倒是都在座椅里端然肃坐,连眼神和表情都完全没有变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显然,他们早就已经得到了商成或者卫府的通知。
商成听下来,直到厅上无声的骚动渐次平息下来,他才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突竭茨和我们的仇恨结得有多深,可你们知道突竭茨的来历不?唐高宗咸亨元年,突竭茨的族名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当时被称为哆怯;那时他们还是拉那莫琴河上游金子山下的一个小部落。七十年后,唐开元十一年,哆怯人的头领向当时的唐朝皇帝唐玄宗献狸虎、玄豹、神珠和宝刀,被玄宗皇帝赐了个月的姓氏,又被封为都什汗一一这就是突竭茨族名的来历一一都什,突竭茨,突竭茨,都什等到唐玄宗天宝十四年,节制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勾结罗、奚、契丹、室韦等蛮族叛乱时,哆怯人已经靠着唐朝的赏赐和馈赠起家,成为拉那莫琴河流域的霸主了。安史之乱不仅大大削弱了唐朝的国力,也削弱了他们对北方草原的威慑和影响,罗、奚、契丹、室韦等参加安史之乱的草原民族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实力有所减弱,哆怯人却趁着这个机会扩大了自己的地盘。晚唐藩镇割据拥兵为祸,各路鬼神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原大地一片战火,哆怯人却在草原上一个接一个地吞噬着自己的对手,先是契丹,后是室韦,紧接着罗、奚、鬼胡到唐敬宗宝历二年唐朔方军败于九原,蓟州七县五万人被掳时,突竭茨已经基本统一草原,东到黑水,西过葱岭,北到翰海,南抵长城,万里疆域,都是他们的牧场。咱们和突竭茨的仇恨,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结下的。”
他一篇文章娓娓道来,在座的将军却大都听得迷瞪懵懂。这是军事会议,提督大将军却把话题扯到突竭茨人的渊源由来上,虽然不能说是离题千里,但总让人觉得有点言不及意文不对题,因此厅上众人个个面庞紧绷一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的模样,可不少人心里都在暗自琢磨着这番话的深切含义。
霍士其进议事厅之前还是个领七品差事的八品文官,在一屋子的五品将军六七品校尉中根本就不打眼,座位也循着品秩职司被安排在后排末尾。骤然被转入军职,又当场被擢升为七品校尉,正自耳鸣目眩地不辩东西南北,恍惚迷朦中隐约觉察到对面前排什么人朝自己点头眨眼地打招呼,定了定神仔细望过去,却看见孙仲山坐在孙奂下首。霍士其的目光转过去,孙仲山依旧是正襟危坐目不旁视,右边嘴角却是稍稍一弯,露出个亲近笑容。
霍士其暗自摇头一笑,正想着会议罢了如何和孙仲山招呼说话,猛然就觉得两道鹰一般的眼神正在盯视着自己。蓦然间他就浑身一阵不舒服,口干舌燥头皮发麻,胸口就象被压上一块磨盘似的,连呼吸都有点不顺。他强自把持着镇定心神,深吸了两口气,循着方向慢慢地寻找过去
第六章(22)军事会议(中一)
m霍士其立刻就找到了那两道目光的来处。
一一是李慎!
他干咽了唾沫。两个人的目光悄然一碰,又各自一副若无其事的端详神态平静地移开。
因为资历深勋衔高职司重,又有开国子的爵位,李慎坐在帅案前左首第一位。现在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燕州又是连日响晴赤阳曝晒又兼久旱少雨,天气本来就热得难捱;此刻时已向午,议事厅外被日头映得白晃晃一片,庭院中的树石廊道尽在蒸腾的热浪里如水波倒影般流离摇曳。天气大,议事厅前后又不通风,而且这是军事会议,厅上四门合闭八窗紧扣,更是燥闷难当,来参加会议的人大多是幞头罗袍的清爽常服,兀自一个个热得黄豆大颗子汗顺脸颊滚淌。独有他不同,头上四翅精铁兜鍪擦拭得镫亮,毛茸茸单貂尾搭在肩头,斜肩跨胸披罩的赤红战袍下将军绵甲收拾得一丝不苟,双手柱着封爵时赐的御制宝剑,板着须鬓班白的一张长脸,又黑又疏的两条断眉下三角眼里似合似闭地踞坐在座椅里。
三天前,他在端州收到商成的提督钧令和秋季作战中燕东方向的详细方略。本来钧令里交代得清楚明白,他不必到燕州参加军事会议,只须依照方略执行就是。可他不情愿放弃这次机会,两天两夜趋进三百里路,总算赶上了这次会议。眼下,他全副御赐披挂煎暑熬热地坐在这议事厅上,看着在商瞎子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张绍,看着对商瞎子谦恭有加的西门胜,看看这议事厅上屏声静气的一众将军校尉,心头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傲气一一哼,除了他李守德,燕山卫谁还能和商瞎子分庭抗衡?他为什么要不辞辛劳跑这么远的路?嘿,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李悭倒了,可李家还没有败,李家还有他李守德,燕山卫也还不姓商;不管什么时候,他李守德依然是李守德,他依然是燕山的一个人物,还是燕山卫军里的老资格;商瞎子再装腔作势假威假福,他也不怵!
他坐在座椅里,抿着嘴唇眯缝着俩眼,佯作专心听商成说话,借着眼角的余光的打量着帅案后的那个面容丑陋可怖的年青后生。听着商成长篇大论地叙述突竭茨人,他肚子里不止一次发出冷笑:这就是朝廷为燕山卫挑的提督?这瞎子也配当这个提督?那些瞎了眼的重臣怎么不来看看,这帅案后坐的到底是个将军,还是个吟唱没影子话本的伶人?
想到这,他又不禁想到前段时间收到的一封友人从上京捎来的密信。信上说,有关燕山提督的人选问题,朝堂上最近接连议了好几回,门下中书两省建议顺理成章地就让商成接手,六部也不怎么反对,只是尚书省里有人说,商成的资历太浅功劳又微不足道,要是官职升得太快的话,对他个人的仕途有碍不说,朝廷也难免给人留下话柄;左相汤行右相张朴又迟迟不肯在这事上表态,所以事情就一直这么拖着。友人还在信里含蓄地提醒他,“兄于端州任上识人或有喑暗,小人作祟亦损兄之操守,朝堂上略见微辞。窃为兄计,当自持正谨慎,以免落人把柄。”显然说的就是他在剿匪中虚报战绩的事情。对此他不以为然。虚报战绩就虚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揭穿了又如何,他不一样好好的吗?还因为剿匪有功升了一级一一他现在已经是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了,离商瞎子撞大运撞来的宣威将军不过一级而已就是信上半字也没提到朝堂上有人提议自己领燕山提督,这让他无比地恼恨。才大半年的时间啊,难道京师里的大臣们就把他忘了?论资历,论军事,论功劳,论流过的血和汗水,他哪一样不比商瞎子强?就算他的族兄李悭对去年兵败草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这和他无干啊,他李守德可是半辈子都守在这燕山,还为大赵赔进去两个大儿子
他不禁负气想到,要真是商瞎子提督燕山的话,那他宁可辞职回家去养老一一哼,他见不得这人得志便猖狂的嘴脸!既然朝廷那么看重一个赶马的驮夫,那就让这个泥腿子来吧,他倒要看看这瞎子到底有什么本事!没有他坐镇燕东,商瞎子拿什么去抵挡汹涌而来的突竭茨人
商成当然不可能知道帅案前的李慎心里在转着什么样的心思,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道:“说这些陈年旧事,就是想提醒大家别轻视咱们北方的邻居,不要一心只惦记着报仇。突竭茨人称雄草原两百多年,靠的绝不是一时的运气,去年的草原战役、前年的燕东战役、还有再早前那些仗,无一不表明这是个非常难缠的狡猾对手。和突竭茨人的战争,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解决问题,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见成效,我们要有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一一要准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地和他们打下去,直到我们中间有一方彻底屈服为止。”
这话又在军官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将军的话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是太直接太露骨了,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一一这厅上就有不止一个的“有心人”一一即便不添油加醋,只要把这些话传扬出去,转眼就会掀起一场大风波
张绍在座椅里欠了欠身,小声插嘴问道:“督帅,您看这些话是不是留到等下再说?”说着给商成递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他在心头埋怨商成:这些话私下里说说无妨,怎么能拿到会议上说呢?要知道,人多嘴杂啊。
商成无所谓地一摆手,继续说道:“不管咱们承认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过去三百年,突竭茨人仗着他们在组织结构上的优势、地理上的优势、战略上的优势、战术上的优势、民族生活习惯的优势仰仗着这些优势,他们不间断地向南方中原地区施加压力。我们一直处在一种被动挨打的劣势局面之中。”他停下话,目光挨个地把左右两边的将校都打量了一回,声音喑哑地问道,“去年的草原之战,大家还记忆犹新吧?”
军官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此事,都有些愣神,停了停才参差地答应:“是。”
“我们输了,被突竭茨人打败了。十万大军,活着回来的不到六万;这是大败。”
军官们的神色都有些黯淡。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参加过去年的北征,有些还不仅是参加了莫干突围战役,还经历了左路军兵败阿勒古之战,大军败北溃散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此时想起来还是不胜唏嘘感慨。
“东元十九年的北征,我们输了;这一点毋庸质疑。不过大家也要看到,突竭茨人纵横草原的辉煌颠峰也快过去了,他们正在走下坡路。”望着军官们愕然诧异的面孔,商成微微一笑说道,“东接大海西跨葱岭一一呵呵,说起来,突竭茨人拥有一片多么浩瀚广阔的疆域啊。可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拥有如此广袤的领土,却没有足够有力的控制手段,又有几个帝国能延续繁荣永保昌盛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晃着食指说道,“我告诉大家,一个都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今后更不会有。突竭茨人隐忍百年,发展百年,辉煌百年,纵横草原拓地万里,兵锋所向挡者无不披靡,可他们又怎么知道,在所谓辉煌的背后,是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战马和蛮刀给自己挖掘坟墓一一辉煌之后便是衰落。盛极必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今年在这议事厅里的卫军军官大都识字,象郑七王保这样的中下层军官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商成讲的“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是再熟悉不过的浅显道理,哪里会听不懂。听督帅断言突竭茨人正在自己给自己挖坟坑,人人都是喜形于色,个个脸放红光,睁大了眼睛眨着不眨地等着他的下文。
“咱们和突竭茨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好邻居,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没有交情好歹还有点感情。这个好邻居如今在自掘坟墓,这么大的事情咱们不能不帮忙。其实去年咱们就是去帮他们,结果两边沟通不好,被他们误解了。可咱们向来大度,不计较这个,今年还要去帮一一过两天就去。不仅今年要帮,明年也要帮;这忙一直要帮到底”
他说到这里,厅上已经是哄笑声一片。郑七王保在草原上就和他结识,枪林箭雨里厮杀出来的生死交情,平时见面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忌,虽然碍于军法纪律在议事厅里不敢乱说乱动,此刻听他一脸严肃地说着军务大事,都是禁不住抡胳膊拍腿地大笑,嚷嚷说道:
“大将军说得对,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这忙要是不搭把手,显得咱们不识礼数!”
“非帮他们不可!不让咱们援个手都不行!”
“不帮着他们盖上棺材盖,再看着他们入土为安,我怕我以后都没脸去见祖宗!”
“这忙咱们帮到底了!”
等众人笑过闹过,商成才把手一挥,说道:“既然要去帮忙,总得有个帮忙的可靠办法。”他敛起笑容,沉声说道,“下面,由张绍将军宣读提督府的钧令!”
随着他的手势,议事厅里登时鸦雀无声。张绍脸色凝重,拿着一卷公文走到提督府护卫临时架起的一张燕山地理舆图前,朗声读道:
“燕山提督钧令。令,绝密。燕山中军甲旅丙营、乙旅丁营、戊旅甲营,自即日起调留镇,受燕山中军丁旅节制;以上各部,限八月二十七日前到达。甲旅甲、乙、丁三营,限九月五日前移防平城;乙旅甲、乙、丙、己四营,限九月十日前移防赤胜光;戊旅”
第六章(23)军事会议(下)
m“如其寨范全部四个骑兵营于九月初五出击草原,重点扫荡聚白谰河谷地区;留镇中军孙仲山部六个骑兵营于九月初七出击草原,重点清理黑水、鹿河交汇处以南的黑水河两岸区域。出击草原各部以营为单位,以袭扰作战为手段,以突竭茨的聚落、人口、牲畜、水源以及其它一切物资为打击目标,争取最大限度的破坏和消灭,以达到打破突竭茨人军事部署、延缓突竭茨人南下时间的目的。本次草原作战预计时间为十五天,出击草原各部脱离务必于九月二十日之前脱离与突竭茨人的战场接触,于九月三十日前分别退回出发地点。
“在出击草原的同时,燕山卫北部各州、县、军寨、关隘驻军(含卫军、边军暨各军寨在册乡勇),应全体加强戒备,严密防范突竭茨人趁隙南下侵扰。燕东驻军务必扼守如其、广平、北郑三地,以确保端州屹县方向安全。驻枋州燕山左军甲旅,应于九月十五日前移动至岚口以南掬棠、犒县一线,驻应县左军丁旅甲、丙、丁三个营亦于九月十五日前移防岚口,并配合岚口驻军北进草原,进行大范围侦察佯动,以牵制突竭茨完奴儿部和左右大腾良部。
“燕中方向,留镇至赤胜关所有地方官府并当地民众,应于十五日前执行坚壁清野,而后就近向附近山区疏散转移。广良驻军并留镇、乌驮、赤旗、赤胜、下胜、平城、燕边各地卫军,务必于九月二十日前完成集结,二十五日前进入指定地点”
张绍捧着军事方略一字一句地念诵,稍微带点关中顿挫拙直腔调的上京口音清晰无比,在厅上铿然而略有回音。文沐拿着根细木条,梢头随着张绍的诵读而在舆图上不停移动,随时指示着各部行军进止的地理位置。议事厅里寂静无声,将校们都是一脸郑重严肃专心聆听,只有李慎还是眯缝着俩眼一副似睡似寐的模样。
军事计划他早在三天前就和提督府的钧令一同收到了,也仔细看过,眼下也就没心思去听。虽然心里对这份计划书颇有微词,但他不能不承认计划既周密又详尽;特别是在燕中方向布下的圈套,就算象他这样的老军旅,乍然遇上也肯定要吃点亏。因为计划中提到燕中方向的作战指挥是张绍,所以当时他还以为这份计划是出自张绍的谋划,并为此稍微改变了一下对张绍这个跛脚将军的看法。但是他昨天半夜赶到燕州和商成晤面之后,他又觉得这不象是张绍的手笔一一商瞎子一口就把筹谋之功推给张绍和卫府,反而让他起了疑心。张绍和西门胜差不多的本事,做事情有板有眼,一看就知道是按部就班熬资历升上来的将军,凡事最讲究一个“稳”字,不可能搞出这么一个平常中隐着诡谲的方略。
既然不是张绍,又不可能是西门胜,那还能是谁?
他想不出是谁。不过霍士其的嫌疑最大。商成的这个叔伯长辈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明明已经过了乡试作了举人,有机会进京赴考搏个进士出身,却依旧留在燕山,显然不是自己不愿走,而是商瞎子是舍不得放他走。这份方略多半就是出自这姓霍的手笔!
他忍不住嫉妒地瞄了帅案后端坐的商成一眼。
唉,自己身边怎么就个这样的人替自己出谋划策呢?
他从来就把这份计划和商成联系到一起。这计划方略多半是商成身边的什么人出的主意。在他看来,说商瞎子是悍将确乎不假,不过也就是指挥三五百人打个寨子夺个关隘的能耐,真要说道全盘布局深刻谋划,别说比不上萧坚李悭这些老帅老将,就是和张绍西门胜他们比较,也差着好大一截。至于去年冬初商成提出的轻骑出岚口对突竭茨人实施纵深大包围,尽管后来朝廷和兵部都对这个计划未能执行而大呼可惜,可在他眼里,这无疑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军事冒险一一胜就不用说了,不仅能解燕山困境,也能重挫突竭茨人,商成更会名利双收,随之而来的熏灼权柄烈烈威风必然直追当年的萧坚;败,则燕山糜烂中原危急,而商成时在养伤,就算战事失利,也只有从旁建议失当之责,再不会担更多的风险责罚他不止一次对陈璞提过此事,反复告戒陈璞,一定要当心商成一一这个人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弃五千轻骑于不顾,置燕山黎民于水火,罔视大赵社稷安危,其用心之险恶,心思之深沉,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古之大奸大佞诳语邀功无耻狂妄之徒,也不过如此可惜啊,陈柱国虽然出身皇家,可毕竟是个女流,她竟然没看出来商瞎子的真正嘴脸一一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啊!
而且商成这个人倨傲刚愎不能容人,看不得别人比他有才干!就在昨天夜里两个人的谈话中,自己根据当前燕山的军事部署,提出燕西燕中驻军就地戍守,集中右军三个半旅十七个营,经由梁川从如其进草原,越过白谰河谷直捣突竭茨山左四部的老巢。结果呢?他精心思索了一路的计划被商成轻飘飘一句话就击得支离破碎:
“这次秋季出兵的方略详情,已经呈递兵部和上三省备案资询,临时修改计划,时间上来不及。兵力调动各部协调也要耽搁很多时间。”
他当时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摔地上!不想改就不改吧,何必搬出朝廷来压自己?计划已经呈递朝廷?这话只能拿去哄哄下面的大头兵!边镇提督有临机决断之权,别说派几千人去打突竭茨人,就是燕山三军全体出动,朝廷也不能凭着个“事前不禀”的理由来责难商成。再说,自己的三个旅就驻扎在北郑左近,如其寨还有范全姬正的八营卫军和五营边军,哪里还需要调动其他地方的兵?他算是看清楚了,什么秋季攻势短促打击,什么打乱突竭茨人部署拖延突竭茨人南下的脚步,什么“守德公少安毋躁以后有的是仗让你打”,都是扯淡话;商瞎子只是不想让自己再立一份大功劳盖过他,才胡诌出这么一个理由。
他从眼皮缝里轻蔑地瞟了一眼板着脸站在帅案前的张绍,肚子里忍不住冷笑:这次出兵草原为什么只用这么点的兵?这不过是商瞎子为了拉拢张绍而送给姓张的一份扎扎实实的军功战绩而已。听说入冬后张绍还要代商成进京去钻营走门路,他眼睛里就更多出几分讥诮:揽工汉就是揽工汉,怎么可能知道官场上的门门道道?就凭姓张的寒门出身、小小五品军职,只怕连送礼都不知道该送给谁,可千万别做出想进庙给菩萨烧高香,结果点了香才发现神龛里坐的是三清玉帝的荒唐可笑事情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急忙轻咳一声虚为遮掩。
此时张绍已经读到方略末尾:“十月中旬及下旬,各部进行战事总结,并依次退回原驻地,恢复日常训练警戒。此令。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商成接过张绍缴上的卷宗摆在面前,说道:“大家都听清楚了?”
“是!听清楚了!”
商成点了下头,说:“移防调动的军令,卫府很快就会下发到各部;详细的军事计划书和进军路线图,也会很快交到你们手上。你们拿到之后,再仔细地参酌琢磨一下,看如何才能更好地执行计划、完成任务。要是有什么新的想法和主意,也可以找你们的长官谈。”他双手握拳抵着帅案站起来,望着齐刷刷挺胸肃立的将军校尉们说,“提督府已经预备了午饭,吃完了再走。这既是给你们壮行,也是预祝你们胜利归来,顺便大家团聚一下庆贺三年来第一个风平浪静的中秋佳节一一牛羊肉尽有,还有酒。难得这么多人,我也舍命陪君子,和大家喝两杯,哄哄肚子里酒虫”
厅上的军官基本上都知道他有眼疾要忌口,酒是大忌,平时饮食清淡得让这些无酒肉不欢的家伙个个听着就伤心,因此听说提督府管午饭,人人都有点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此时听他说有酒,还要和大家一起共醉,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几个不老成的家伙更是振臂欢呼,挤眉弄眼地悄声串联,都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地灌大将军一回
第六章(24)《六三贴》(上)
m商成说要和来参加会议的军官们喝一杯,可刚刚坐下把酒盅端起来,他的“机要秘书”蒋抟就来说,陆寄和狄栩有事情找他,人已经在西跨院里等着了。
商成没有犹豫,和张绍他们交代了一声,放下酒盅就跟蒋抟回了自己的公廨。陆寄和狄栩两个鸡狗不到头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凑在一起找自己,不用问,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等他在西跨院正房里见到陆狄二人,才知道事情既不关民政也不碍军务,而是一次官员的人事调动一一陶启大概很快就会被调走,而朝廷会给燕山另外委派一个燕州知府。因为燕州知府陶启在城市治理和改造方面颇有建树,所以朝廷很快就会把他调去上京出任平原府尹,全面主持京城的旧城改造。
听两个人说完,商成首先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真是奇怪了,一卫首府人事变更这样大的事情,他这个提督既没听到一点风声也没接到朝廷的公函,陆寄和狄栩倒先知道了。他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是上京的来信里提到的。”陆寄和狄栩含含混混地说。他们接着解释说,上京是开国初在洛阳老城基础上仓促建成的,受自然环境和当时情势的制约,气量格局都有不足,虽然经过太宗和高宗时代的两次大建,街道倒是越拓越宽,城墙也越垒越高,规模和面积也是越来越大,可总是显不出天朝上国的恢弘气势,向来就是朝廷的一块心病。陶启这半年里在城市治理改造上政绩卓著,让古老的燕州城旧貌换上新颜,恰好对了朝廷的心思,这才让朝廷动了把他调职的心思。
陆寄说:“燕州是燕山首府,燕州知府也是全卫官员们瞩目的位置,陶孟敞调走之后,咱们应该向朝廷举荐一个精明干练的人来接替这个位置。”
狄栩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虽然眼下朝廷的公文还没有下来,但卫署最好能预先有个打算,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没有章法。
商成皱起眉头没有言声。既然陆寄狄栩都这样说,看来消息还是可靠的,估计朝廷的调令很快就会到燕山。正常的官员调动他没什么意见,但是朝廷这样做,显然没有考虑到燕山的实际情况。陆寄和狄栩之间矛盾重重,要是没有陶启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在中间起个缓冲作用,等卫牧府和巡察司打起嘴皮官司,那就不知道会耽搁多少事。另外,陶启也是燕山仕子的代表,很多时候,他的意见差不多就是燕山知识分子阶层一一也就是中小地主阶层一一的意见,卫署在制订和执行一些政策的时候,也需要征询他的看法和争取他的支持。而且陶启在燕山任职的时间很长,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有很高的威望,很多官员都把他的做法看成一个进退的风向标,突然把这样的一个人调走,人事上也可能会造成一些麻缠。
事实上,他现在就意识到麻烦找上他了。显然,陆寄和狄栩不可能是事先商量好再一起找过来的;更大的可能是两个人都接到上京的来信,然后不约而同地跑来找他商谈接替陶启的燕州知府人选问题。他们肯定都希望自己能站在他们那一边,帮他们把燕山首府的位置争到手。
他揉了揉因为缺少睡眠而淤肿发木的脸庞,先把棘手的人事问题撇到旁边,问道:“你们吃饭没有?”
陆寄和狄栩相互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们都是接到信就急急忙忙地赶来提督府,谁也没留意到现在正是吃晌午的时候。
“那就随便吃点。”商成出门吩咐蒋抟去预备点饭食,回来继续说道,“咱们边吃边谈。”
这一谈就是一个时辰;而且还没谈出什么结果。要不是来开会的西门胜和李慎过来辞行,他还得忍着满肚子的不快和不耐烦继续听两位文官唇枪舌剑地相互挖苦拆台。他一直把两位将军送出提督府,又嘱咐了很多话,直到看着他们上马离去,这才转回来。
陆寄和狄栩还没走。两个人也不搭话,一左一右沉默地坐着,手里端着碗茶水啜饮。很明显,他们自己争持不下,就都在等他的表态和支持。
挠头。真的是很挠头。他对担任提督一点都不热心就是因为这些事。自打他做了这个假职提督,不知道有多少时间都浪费在既毫无意义又无休止的人事扯皮上。唉,要是这些人能把打嘴仗的劲头都用在公务上,他不知道能省多少心。他请托王义在京城帮他活动调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与其把精力和时间都耗费在这上面,他真不如找个地方去练兵,练出一支强兵来,带出一支打不垮的强军来,然后拉到草原上去和突竭茨人较个长短。和一天到晚不得安生的假职提督比起来,他更想做个情吃喝酣畅厮杀的将军
他尽量不把自己的不痛快流露出来,堆起笑容对陆寄和狄栩说:“要不这样吧一一反正朝廷的公文还没来,趁这点时间,你们俩先商量出一个合适的人选。等公文到了,咱们再联名向朝廷举荐。”至于陆寄和狄栩怎么个商量,他就不管了。他们俩能统一意见最好,不能统一意见那他也没办法。要是卫署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那就只能让朝廷再派个知府过来。
看来事情也只能这样
陆寄他们走了之后,他把蒋抟叫来记下自己对秋收之后粮食入库还有秋税征收这两件事的一些想法和意见。他对蒋抟说:“你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然后交到牧府那边,让他们多找些下面的人咨询参酌一番。要是可行,就尽快形成书面的东西,中秋节一过就发到地方上去。”
蒋抟说他马上就去办。
“你等一下。”商成叫下他,说,“你去看看霍公走没有。要是没走,就让他过来,我有点事要和他说。”他要和霍士其说的就是改良农具的事情。昨天下午回到衙门,他就已经知道霍士其回来了。他本来打算傍晚下衙之后便去看望十七叔,结果西门胜和李慎两个人前后脚地赶回来,三个难得凑到一起的将军司马谈军务扯闲篇,把话一直拉到鸡鸣,到底也没能去乌衣巷霍宅。刚才的会议是个正式场合,两个人也没机会说话。
蒋抟答应着去了。
一份公文还没看完,霍士其就来了。
商成急忙站起来。他先请十七叔坐,又倒了碗凉茶水递到霍士其手里,自己在一旁坐下,然后才说:“我思量着你在那边坐一会就要过来的。你一个文官和一堆军汉坐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觉得有点别扭?”
霍士其端着茶碗笑起来。他说道:“有什么别扭。我如今也是个粗莽军汉了”
商成一怔。他马上就记起来,上午的会议上刚刚宣布三大库的转运使都授归德副尉的勋衔,霍士其虽然还兼着个转运使的差事,但现在确实不是文官身份了。
霍士其呷了口凉丝丝的茶水,又说:“本来我是说想早点过来的一一葛平那边有两桩事得向你汇报;另外你上次说的高浓度白酒的事,我也理出个头绪,不过成不成,最后还得你来定。可刚刚寻了托辞溜出来,还没出院子就被孙奂和仲山拦住了”他停下话,又端起茶盏喝水。
商成知道这是霍士其在故意把话藏头露尾地卖关子,便笑着配合了一下,问道:“哦?他们拦你干什么?”
“仲山是定晋威平人,孙奂是定晋上川人,两个人是老乡又是同姓,饭桌上越攀扯越亲近,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要点香换契联宗。这不,非要我做个长辈见证。”
商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简直没办法去评说自己的司马督尉了。你说这个孙奂,要战功有战功,要资历有资历,要本事也有本事,怎么成天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去做,就知道变着法子来讨好自己?今天送两匣好茶叶,明天送几匹皇贡绢,要不就朝自己书房里一坐,抱着杯茶水有的没的天南海北一通瞎扯。自己哪里有那么多工夫搭理他?可孙奂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不好拉下面孔朝外撵他一想起这个就头痛。唉,孙奂真想拍自己马屁,为什么不去把陆寄家的《六三贴》弄来送给自己?
霍士其眯缝着眼睛,似乎在回想孙奂和孙仲山换契联宗时的情景,吧咂两下嘴笑眯眯说道:“孙奂将军是个实诚人啊。”
商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问道:“孙奂当然是实诚人他送你什么了?”
霍士其仰起头哈哈大笑,说:“就知道瞒不了你。孙奂托人在上京内坊买了一个讲三国的歌伎,并三个丫鬟小厮连带南市外一处单门独户小宅院,一起送我。一一说是贺喜我升迁七品校尉。”
“你收了?”
“收了。”霍士其点头。这礼虽然重,但是他不能不收一一不收孙奂心里不能踏实。他脸色凝重地望着商成,说,“他毕竟不是仲山钱老三他们,跟你的时间太短。”
商成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看来就算他不当提督去当将军,也总是摆脱不了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人啊,总是生活着在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里,就象被困在一张网里,前后左右都是网绳和羁绊
两个人很快就谈过葛平寨的两桩公务,然后霍士其提到蒸酒的事情。他说,他想把这事交给霍伦来做。
商成想了想,说:“六伯要是愿意接手蒸酒的事情,那就把这事交给他。你告诉他,军中用的白酒浓度一定要高,要高到能用明火点燃的程度。蒸一次不行,就蒸两次,蒸两次不行,就蒸三次。我不管他花多少钱,只要他把高浓度酒精做出来,而且是越快越好。钱粮不用他操心,这笔钱卫军出了;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
“好,回头我就写信告诉他。”霍士其说。他瞄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已经到下衙的时辰”
“您先回吧。我还有些公文要看。”商成歉疚地说道,“本来该陪您吃顿饭的,可事情总是成堆”
霍士其也有点犯难。早上临出门时婆娘还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把商成请过去,可这“请”字好说,事情难办啊。
他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那样啊,”他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陆寄的夫人前天才送来一卷书贴,我还说和你一道观瞻《六三贴》的”
一听说十七叔手里竟然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三贴》,商成马上问道:“真是《六三贴》?”见霍士其点头,他立刻说,“那我今天就偷回懒不,我去给婶子拜个节!”
第六章(25)《六三贴》(中)
m商成的到来让十七婶喜出望外。虽然早上霍士其出门的时候,她确实叮嘱过丈夫让他务必把商成请过来吃顿饭,可那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心里其实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她虽然是个不怎么识字也没多少见识的乡下婆姨,可毕竟懂事理,知道越是到临近中秋这样的大节日,商成的事务就越多,也越忙碌;他不太可能有空暇来家闲坐说话,很可能是在中秋当天过来略坐一下;更可能是在月儿过来给自己拜节的时候,顺便捎上两句问候话和几色礼物想起这事她就叹气。唉,说起来如今两家人一个前街一个后巷,前后两扇门相隔不过三五丈,比在霍家堡时一南一西不知道要近多少路,可和尚来家坐的时候还不如在霍家堡的那段时光。在霍家堡的时候,和尚只要没出门找活路,三不挂五地总会朝家里走一回,现在哩呢?怕是一个巴掌就能把和尚登门的次数算出来
然而她认为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丈夫居然真就把和尚给请来了。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她马上就忙碌起来,一面热情地把商成迎进堂房,一面让大丫赶紧准备最好的茶汤,并且象个女将军一样气派地挽起袖子叉腰立在廊下,大声吩咐灶房里预备各色菜蔬肉脯一一她要亲自下厨做这席酒馔。
霍士其赶紧拦住自己的婆娘。她在锅灶前的那点能耐在霍家堡时能算是“独门手艺”,在燕州城里可是啥都不值;她今天真要是下了厨,拿大肥肉片子烩茄子、油煎老豆腐和盐拌小葱来款待商成,那要不了几天这事就会成为满城人眼里的笑话!
十七婶不赞同丈夫的看法。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和尚难得登一回霍家门,她这个当婶子的高兴,做顿吃喝又怎么了?朝廷也没说油煎豆腐就不能拿来待客啊。不过她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明白如今自己的本事拿不出手,于是就只在灶房里做了个盐拌小葱。她还交代厨子做菜肴时要避一下荤腥辛辣一一和尚有眼疾一直在吃药,饮食上避讳多,千万别为这顿饭食惹发老病。
得到消息的月儿和盼儿很快就过来了。在外面疯玩两天没落家的二丫也回来了。两家人难得到得如此齐整
晚饭很丰盛,煎炒烹炸烩碗碟钵盘盆,琳琅满目的菜馔布了两大桌。毫无疑问,在满桌子的大油大肉里,用黑陶碟子盛着的盐拌小葱成了最不显眼的一道菜。不过十七婶倒没因此而落颜面。商成对这道菜赞不绝口,两碟用蒜末、大酱、细盐和喷香的芝麻油精心调制的葱段完全就是被他一个人一扫而光。可等十七婶特意为他再拌了一大碗端上来时,他却只夹了几筷子就没再去碰那道菜。
吃过饭,女娃们当然是跟着十七婶去说家常,霍士其先把商成让到自己的书房,然后自己去取《六三贴》。虽然这帖子不过是一卷摹本,而且他已经知道真迹是出自商成的手笔,可摹本是出自陆寄亲手所临,《六三贴》更是声名在外,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足可传家的精贵物件,他也是慎之又慎,不仅找了个精制质朴的檀木匣子来盛放,还把檀木匣子小心地收藏在两口子的卧室里。
可慎重带来的也不见得全都是好事,至少这一回的结果就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十七婶他们就在屋子里说话,都看见他开锁翻箱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个木匣。二丫马上就好奇地问:“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物件?”
知道内情的十七婶立刻呵斥她:“大人的事情你少问!”
二丫嘟着嘴不吭声气了。同样好奇的大丫她们也低了头不敢言声。四丫年龄最小,还不大懂事,咬着一根油乎乎的手指头靠在大姐的膝盖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霍士其手里的木头匣子眨都不眨一一她大概以为她爹手里拿的是什么稀罕吃食。
霍士其已经快走出屋子,突然站住脚回头说:“想知道这匣子是什么?好,都跟我来。”他用眼神示意婆娘别着急,继续说,“都到书房里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一一盼儿你也来。招弟,带妹妹去睡觉。”
商成正坐在书房里拿着册《三国志卷卅一》凑在灯笼下看,听见外面脚步声橐橐,又听到二丫叽里咕噜地嘟囔着什么“宝贝物件”,放下书本站起来要到门口迎接时,烛光扑地一暗又忽地略驰光明一一霍士其已经推门进来了。
这书房不大,又摆了两架子书和一张长桌两把座椅,地方本来就局促,眼下六七个人一齐涌进来,气息漂流光线摇曳墙壁上人头攒动黑影幢幢,顿时就更显得狭窄拥挤。霍士其先落座,十七婶也坐好,大丫悄没声地从隔壁搬了把鼓凳过来给商成,又替他和霍士其各倒了一盏茶汤,再点亮一盏灯笼放在书桌上,这才走到十七婶背后和妹妹们站到一起。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霍士其一直都没说话。他半侧着身坐在书桌旁边,一旁的灯笼里透射出的苍白光线照亮了他半边面庞,清癯的脸颊下似乎藏着一团红晕,就象有团火在他略略鼓起的颧骨上跳跃。他左手托着木匣,右手轻轻地抚摩着木匣上两片铜铛,微微眯缝起的细长眼睛里漆黑的瞳仁似乎深邃得不着边际,直直地凝视着墙壁上拖曳出来的长长黑影。良久,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声音无比低沉又无比威严地说道:
“你们知道,我手里拿的这是什么不?”
几个女娃都被他阴恻的声气吓住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神色惊惶地一起摇头。
“这是咱们”他的话突然有点接不下去。他本来想说“两家人”,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屋子里不止是霍家和商家一一这里还有柳月儿和杨盼儿顿了顿才说,“这是咱们几家人的性命攸关之所在。”话虽然圆上了,口气却难免有些窒碍,思路也登时有点散乱,干脆就闭上了口,斜睨着眼神挨个审视妻子身后的四个女娃。
商成正低头喝水,听他说得无比郑重,好象是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端着茶玩也有些发怔一一十七叔这是闹的哪一出?不是说好来看《六三贴》的么?就算《六三贴》稀罕难得,再珍贵也不过是一卷书贴,何况还是摹本,怎么扯得上性命攸关?他也没细想,放下茶碗笑道:“叔,您别吓几个妹妹。您话说得太重,连我都有点心惊肉跳的”一笑伸手从霍士其手里拿过木匣,打开取出手卷,一晃说道,“妹妹们都别怕。这就是一本书贴,还不是真迹,只是罕见而已,和性命不性命的根本不搭界。真要是紧要公文卷宗,十七叔带回家也不会给你们看。”说着低头看手卷。
借着桌上的灯笼光线,卷首留白处工工整整八个楷书字清清楚楚:
“攸缺先生留友人书”
错一段又是一行楷书小字,“箕阳陆氏恭临”,字体温润端庄,正是陆寄的手笔,忍不住摇头笑说:“这个陆伯符!真是不够意思。前几天我还说让他把《六三贴》借我瞻仰一下,结果他指天画地地发誓说家里没有这东西,临走还在我那里诈走一幅字。这个家伙”书房里很安静,就他一个人在说话;这让他感觉有点无趣。他知道霍士其两口子都在紧张地看着他,四个女娃还没从霍士其刚才的严辞训诫中缓过精神,蹑手蹑脚地站在墙边不敢动弹。唉,中秋是喜庆日子啊,十七叔没来由闹这样一出,把个过节的闹热气氛全撵光了他没抬头继续说道,“等后天我去他家,一定当面问他,到底是谁赌咒说家里藏着这东西就是小狗的!”
《六三贴》是个什么物什,这屋子里的人都知道;陆家藏着《六三贴》,大家也都听说过;陆寄本人更是人人都见过。现在听商成把向来最重威容仪表的堂堂卫牧形大人容得犹如街边顽童,十七婶和盼儿立刻就咯地笑出了声。大丫也是低头掩嘴扶着墙笑得肩膀头乱动。月儿和二丫更是笑得蹲到地上,捂着肚子一个劲地呼疼。霍士其刚刚含了一口水,强忍着不敢笑,憋得一张脸通红,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口茶汤全喷到地下,躬腰控背地一通咳嗽。屋子里的凝重气氛登时被一扫而空。
商成也被自己的话逗得一个莞尔。
众人的笑声中,他解开系在手卷上的丝线,带着些许的疑惑慢慢展开手卷
那一晚他和陆寄谈论书画时,多次听陆寄提到“攸缺先生”,他还一直以为是“又缺”或者“悠缺”,没想到居然是“攸缺”。从第一眼看见这两个字,他就觉得有点眼熟,似乎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可那种感觉很飘乎,他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连半点头绪也没有
第六章(26)《六三贴》(下)
m手卷徐徐展开了。首先映入商成的眼帘的是一行小字: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
商成只瞄了一眼,眉头就倏然凝结到一起。不是因为这封书札是用端严雄浑的魏碑体书写的,也不是因为笔画的起止勾连横竖撇捺让他觉得有一种似曾经相识的感觉,而是因为这书札上的内容。三哥、渠州他按捺住心头莫名的惊愕,急忙往下看。
“不及当面称谢,望三哥见谅。今有一事相请,冀三哥协助。余有钱三十六千三百,请转交柱子叔,并烦请告知柱子叔,买房之事,宜早不宜迟。亦请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关节,使事无碍。攸缺。”
他一连把书贴从头到尾读了三遍。
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可能?
毫无疑问,这就是大前年他在屹县城刘记货栈留给高小三的字条。可是,它怎么会怎么会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张便笺怎么就成为了《六三贴》呢?这实在是太,太太不可思议了,也实在是太荒诞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付从容镇定的模样,强笑着对霍士其说:“叔,你在和我玩笑哩”这时候他才发现嗓子里似乎堵着一团棉絮,说话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辨不出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无比干涩地说道,“这字条,您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就是陆伯符送来的《六三贴》摹本。”
夜已经深了。夹带着城外农田里淳淳麦香的凉爽夜风在大街小巷里舒缓地漫步。喧闹了一天的城市带着对明天的憧憬和盼望,渐渐地坠入梦乡
在这个百籁俱寂的宁静时刻,商成穿着件没有系上褡扣的短袖褂子,独自一个人在老驿馆后院的小树林里脚步沉重地踯躅。昏暗中,快要枯败的杂树枝梢在夜风里轻轻摇曳;风鼓动着林间的落叶,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沙沙的碎响。隐伏在草稞里的秋虫正在抓紧寒冬来临前的最后的时光拼命地吟唱着。院墙外的某个地方传来几声犬吠,在这寂静安详的秋夜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刺耳拖在石径上的布鞋毫无声息;透过密实的鞋底,他能感觉到脚下冰凉坚硬的石板。他有时低着头慢慢地踱步,有时又突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浩瀚的夜空。深邃得没有尽头的夜空中,点点的繁星闪烁着,就象点缀在一块巨大青石板上的璀璨银钉。即将圆盈的月亮从一片黑云后露出半张脸,冷淡地注视着这个安静的世界。在月亮清冷的光辉笼罩下,大地就象被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细纱,一切都变得既朦胧又模糊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
伴随着这些熟悉的字句,一些早就被镌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东西也逐渐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柱子叔、山娃子、山娃子的婆姨和女儿、小石头、王撅头、寇桩、街坊姚老三、刘大哥、刘家嫂子无数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憨厚木讷的柱子叔,纯朴狡黠的山娃子,柔和慈爱的丈母娘,腼腆质朴的小石头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是如此的鲜活和生动,似乎他们现在就和他走在一起;他们在和他说笑着什么,在和他谈论着什么,在关心着他,在呵护着他当然,这其中怎么可能少了他最最亲爱的妻子。透过迷朦的泪眼,他能看见心爱的莲娘就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脸庞依然保持着少女时期的光泽,宛如大理石一般光洁的肌肤上闪耀着幸福和骄傲的神采;她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
“你想我么?”
泪水立刻涌进他的眼眶。他的嘴唇哆嗦得完全说不出话,任凭滚烫的泪珠在脸颊上肆意流淌。
一一想。我最最亲爱的人哟,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
“我也想你”妻子明亮的大眼睛里就象飘起了一层雾。她含着泪水举起了怀里的娃娃,“这是我们的娃娃。看,他多么像你!就和你一样的帅气”在妻子带着泪痕的笑容中,和他小时候照片里一模一样的儿子立刻就向他伸出了两条细细的胳膊。
他也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壮实的胳膊。儿子,我的儿子
可他伸出去的手却什么都没把握住!
等他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石径的尽头,站到了池塘边,只要他再向前迈出一步,就会掉进水塘里。没有妻子,也看不到儿子,有的只是一池的睡莲,还有在荷叶池水间随风荡漾的破碎月影。池塘边的垂柳在凄冷的秋夜中惶恐不安地颤栗;风掠过枝头,林间的杂树瑟缩着发出隐隐的呜咽;不知名的小虫还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息。
他紧咬着牙关立在池塘边。对亲人的思念就象毒蛇一样恣意啃噬着他的心,对敌人的仇恨就象洪水一样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泛滥。刻骨的憎恨和强烈的爱恋就象两条奔腾不息的长川大河,带着雷鸣般的呼啸在他身体里剧烈地碰撞。他的脸可怕地扭曲着,即便是在昏暗苍白的月光下,也能看见他眼睛里两种截然相反的激烈情感交织燃烧的火焰;他的手脚抽搐得就象筛糠一样;他大张着嘴,却压根无法发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声音,只能拼命地抓挠着自己胸膛
我的亲人啊!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他痛苦地跪倒在池塘边,双手揪着草稞,无声地抽泣着,绝望地呻吟着
是远处传来的单调而有节奏的敲梆声把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拖回了现实。
他没有马上站起来,而在跪坐在草地上,慢慢地抹掉糊在脸上的鼻涕和泪水,直到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得到控制,这才慢慢地站起来。他怔怔地望着清朗的夜空,良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头的种种炽热情感,似乎都随着这一声悠长的叹息而渐渐地平复下去;冷静和沉着又回到他的身体里。下一刻,他就从一个软弱柔情的男人,一个被怒火包裹的复仇者,变成了镇定、沉稳和执着的燕山假职提督。
他伫立在池塘边,又一次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不要让血腥杀戮成为你的座右铭;记住,你现在并不是一个有权利去随心爱恨的普通人,你有你的责任;你是燕山提督,你的肩膀上挑着燕山卫三州二十九县一百八十万老百姓,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影响到无数人和无数个家庭,所以你更需要冷静,更需要谨慎,更需要小心翼翼。你的职责就是保护这些善良的人,让他们不再遭受过去那样的屈辱和践踏,让战争的乌云永远不再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所以你更要坚强,更要努力,更要精神抖擞地去面对那些即将到来的种种艰难挑战
他转过身,预备回到自己的小院落去处理那些下午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公务。
他一下就楞住了!
他身后的不远处竟然还站着两个人!
他马上就认出她们,是月儿和盼儿。两个女娃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看得出来,她们俩早就来了,而且陪着他哭了一回。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在她们曝露出性格中懦弱的一面而感到羞愧。恰恰相反,在他胸膛里涌动的是一种能够被亲人关心和爱护而产生的骄傲和自豪,是一股亲切温情的暖流。他搓了搓有点麻木的脸颊,笑着对两个女娃说:“我哭你们也跟着哭?你们俩都哭啥?”
月儿嘴一咧,跑过来抓着他衣角,哇地哭出声来。盼儿也蹲在地上,两条胳膊蒙着头呜呜地哭泣着。
“别哭别哭!没事了没事了。”他立刻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扯着褂子笨拙地轮流给她们抹眼泪,好半天才算把两个女娃给劝止住。“都别哭了。都是大姑娘了,整天鼻涕挂脸上象个什么话?这付丑样子,看你们将来怎么找婆家!一一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月儿被他的话逗得一笑,脸上挂着泪珠破涕说道:“谁说要找婆家了?”停了下,她又说,“你今天晚上还没吃丸药。”
又是那要命的丸药?
商成的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张枯树皮
第六章(27)大丫的心事(上)
.
中秋过后没有几天,燕山大地的大部分地区就进入了忙碌的收获季节。今年的雨水不好,受旱灾影响的区域进一步的扩大,即使官府从春天开始就一直在提倡和指导各地兴修水利,可农田水利建设毕竟是利在长远的事情,投入大、耗工多、废时长,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上整个燕山卫除了南边的几个县以及燕州附近最早进行农水工程试点的几个县之外,好些地方都因为缺水而导致粮食大面积歉收。再加上去年冬天燕北地区有不少州县都经历过刀兵,大量的人口离乡背井流离失所,这也难免耽搁了今年的春耕;象北郑、犒、应、平城、平谷等几个被突竭茨**害得最厉害的县,直到四月夏初难民遣返安置告一段落,都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处于抛荒之中,很多土地到现在都还荒芜着一一也许,它们的主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简而言之,仅从秋天的收成来看,东元二十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个好年景。
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一点都不算好年景的年头,又处处都充满了希望。
第一个好消息是朝廷今年不仅蠲免了燕山大部分地区的钱粮赋税,还从中原拉来了许多的粮食和布匹,给受灾地区发救济。这可不是以前那种由县里乡里发放的救济一一那种救济里有相当一部分钱粮都不知去向了一一而是先由地方上的里正耆长户长和庄户们公推的三老出面,先按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分出极难、艰难、困难和一般四个等级,再根据困难的程度统一分配调剂钱粮。最初人们听说这事时简直都无法置信。啊呀,自从盘古开天地,谁听说过有这种事,光脚泥腿子和绸衫缎鞋面坐一起议事,这可能么?事实上,许多人也以为这只是官府把老办法换了一种好听的新说法,光鲜瓷瓶里装的还是野枣酿的酸酒。可紧接着就听说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事;不单是真事,据说西边有个县在被巡察司查出来帐册簿子弄虚作假之后,不仅县令主簿都被撤职,几个合伙朝自己家里拉钱粮的官吏富户还掉了脑袋。自打这消息传出来,就再没有多少人敢借机捣鬼了,毕竟铜钱麦黍再好,也比不上颈项上的脑袋好啊;再说,为了那点昧心钱粮掉脑袋,身后还要背个坏名声,怎么算都不是一桩好买卖。也就是有西边血淋淋的榜样,其他地方的救济总体说来还是过得去,虽然在划分困难等级时难免有人情照顾的事情,分配钱粮时也有以自家的陈粮换公家的新粮的现象,可总体上说来,无论官府、地方士绅还是庄户,大家对今年的情况还算是相当满意的。
第二个好消息当然是时下在燕山南北遍地展开的水利工程建设了。虽然大量的沟渠堰塘因为开工时间和施工进度的原因,今年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可谁都知道,只要把它们都建成,那今后几年十几年的收成就有了保障。以后不仅能种大麦小麦,说不定还能种产量更高的稻谷!那可是稀罕得不得了的好东西,一亩能打下几百斤粮食!听去过南边的人说,燕水上最早搞农田水利的几个县今年就已经在官田里开始小面积试种了,要是能成事,说不定明后年官上就要开始推广和倡导。
第三个好消息是一个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现在到处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东边的屹县今年可是了不得,旱年的收成也比平常风调雨顺的年成高,打下来的粮食堆得能把麦囤子顶破,米面多得敞开肚皮吃一年都不完。所有听说过这事的庄户都哈着嘴表达了自己的感想:乖乖,这还了得?难道屹县人都是三头六臂,他们怎么能从土里翻刨出这样的好事?也有见识过屹县风物的人说,那屹县人杰地灵,天上星宿下凡出了个火星公,别说锄撅抓耙这些庄户家什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连除草的镰都不是直刃的,耕牛的挽具更不同一一别地方都是胸挽,人家屹县的耕牛,挽具都是架在牛的肩膀上现在,屹县周边几个州县已经在比照着屹县人重新置办农具了。另外,朝廷也挺看重这事,专门派了几个穿金戴银的大官,带着堆成山的铜钱去请火星公出山,让他为全天下的百姓谋福利,估计大家很快就能沾火星公的光,从土里刨出吃不完的粮食来庄户们都流着口水憧憬着坐在米山面海里吞饼咽馍的那一天。佛菩萨保佑火星公,别说打下来的粮食吃不完,只要每亩土地每年都能多收上那么一斗两斗,那就得为火星公戳个庙立个牌位,让他时时代代受人们的香火供奉!这些淳朴的人不仅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东元二十一年的秋收之后,不少地方就陆续出现了火星公公庙,随着新农具和新的耕作方法的广为流传,这种简陋的庙宇不仅传到了中原,还传到了更远的南方,许多年以后,火星公公就和城隍土地一样,成为了这块土地上一个民间信仰的神祉,并且就此演化出无数美好的故事与传说
当然,眼下无论是即将被神化的火星公公霍士其,还是这场造神运动的始作俑者商成,他们都不可能预知将来发生的事情。霍士其还在葛平库操劳,而商成哩,在忙碌了大半年之后,他总算有了个清闲时候。
在农业时代,春播秋收是除了改朝换代之外的首要大事,大赵朝也概莫例外。它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战争!不,它本身就是一场全民动员的战争!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人们自发地动员起来,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好让辛苦一年用汗水换来的粮食早一刻送进家门。为了不让天老爷把一年的收获夺走,庄户们甚至吃睡都在麦田晒场里,就为了节省那点可怜的时间。这个时候,再吝啬的主家大户也会给雇来的长工短工们熬肉汤蒸大馍,就为了能让他们吃饱喝足,替东家多收快收地里的粮食
农村在抢秋,城市里也难免会经历一次短暂的萧条。这简直就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每年的这个时候,不仅城里大量的流动人口都会一窝蜂地涌去乡村找活路,作为城市消费最活跃阶层的大小官吏们也要下乡去督促指导秋收,许多在乡下有土地的店铺东家、帐房、伙计也会寻着各种各样的名目回家帮忙,有的店铺干脆就把幌子一卷关门歇业一一反正开门也做不上几单生意,还不如趁机给大家都放个假,也显得东家厚道体贴。也正是因为各级衙门里大部分的官员都下乡了,所以商成也就相对地清闲了,至少在各地的秋收情况汇总到他这里之前,他再不用面对复杂的人事关系和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公文了。
九月的第一个沐休日,他依然象往常一样,天没亮就赶到提督府西跨院开始办公,上午处理完几桩前段时间留下来的公务,看了几份军报,和周翔等几个卫署的科曹官商量了一回怎么在冬天继续搞农田水利的事情,就到了晌午。午饭他是和同样闲得无聊跑来找他聊天的狄栩一起吃的。吃罢饭,两个人又凑在一起下起围棋,结果臭棋篓子巡察使技高一筹,捉了一条大龙杀得心花怒放,屎棋假职提督几番悔棋不果,愤然掷子拍案而起,在巡察使得意张狂的笑声中扬长而去
回到府邸,商成先换过衣衫,本来想眯盹一会起来看书,结果无论怎样就是睡不稳,书也看不进去。想上街逛逛散散心情,苏扎马上叫来七八个护卫。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跟着,那还散个什么心?他板着脸让苏扎少安排两个人,结果苏扎把头一摇,说这是包校尉的命令,谁敢乱来,就让谁滚去西马直当边兵。无论他怎么说,苏扎就是不答应一一要么多带几个亲兵上街,要么他就窝在府邸里;这没什么条件可讲。
他气得火不打一处来,指了自己鼻子问:我这个将军大,还是包坎的校尉大?
当然是您官职大。
那我说了算,还是包坎说了算?
这事包校尉说了算。苏扎挺身立正回答,他是提督府卫尉
没等他说话,商成就摔院门走了。
苏扎急忙追上去问道:大人这是去哪里?
我去后院跳池塘里洗澡,可以不?商成翻着眼皮问。
苏扎一笑止步:那大人可得当心点。要人送毛巾胰子不?
滚!
第六章(28)大丫的心事(中)
。 本来是不想说的,不过怕大家以为这本书又会太监,不得不罗嗦两句。因为长期的生物钟颠倒和劳累,得了个神经性耳鸣,只要一动脑筋思考,耳朵里就象塞了两团棉花,而且还是嗡嗡嗡叫个不停的棉花,所以每天写得极慢我发誓,这本书绝对不会太监。
后院很安静。暖烘烘的日头从落了叶子的柳枝间撒下来,落在人的肩膀上,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懒洋洋的倦怠。徐徐的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顺着小树林里的石板路沙沙地移动着。小径尽头池塘里的睡莲已经失去了昂然的青翠,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衰败的枯黄。寒露已经过去,很快就要到霜降;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商成在树林里转来转去,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按照卫府制定的计划,范全的四个骑兵营今天上午就要从如其寨进草原,对聚集在白谰河流域的突竭茨山左四部进行骚扰;后天,孙仲山的六个营也要出留镇,然后沿着黑水两岸一路向北扫荡。
虽然这次的军事行动侧重于留镇方向,可他并不怎么操心燕中的战役进展。眼下从留镇到燕边的狭长区域里已经集中了两个旅又八个营的卫军和边军,一万多人摆好口袋阵,就等着突竭茨人来钻;在如此布置下,追着赵军到燕山进行报复的敌人绝对讨不到丁点的好处。即便突竭茨人的反应和卫府事先预计的有出入,他也不担心一一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措手不及的突竭茨人再狂妄,也不敢在这个季节大举南下;再加张绍和孙奂都在留镇,这两个人一个长于谋划,一个战场经验丰富,带兵进草原的孙仲山又是智勇兼备,就算有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他们三个也能随机应变。
他现在就担心燕东的进展。要是李慎和范全贪功,把佯攻搞成强攻,把骚扰弄成打击,图一时之快结果打草惊蛇引起突竭茨人的警觉,从而对明年春天的军事行动造成不利的影响,那才真正是得不偿失!
另外,上京对下一步军事行动的模糊态度也让他心情很烦闷。朝廷不愿意打这一仗,兵部却偏偏表示支持和赞同,两份急密公文同一天送到他手上,内容却截然相反,这实在是教人头疼。
他埋着头走路,边走边胡思乱想。
兵部支持自己的原因显而易见。去年征讨草原是大赵立国百年来首次大规模对境外作战,结果大败而归,六万士卒埋骨大漠,如今亟需一场拿得出手的胜利来鼓舞低落的士气;而且自己是萧坚临战提拔起来的将领,要是明春的战事顺利,那么不管是对如今赋闲在家的萧坚来说,还是对在军中影响力极大的其他萧系将领来说,都是一桩好事。朝廷不想打也有朝廷的理由,在公文里提到燕地大创黎民被难诸军疲惫背后,隐着去年征讨草原大败的余波未平、酝酿中的澧源大营和北方诸卫的镇守大将更迭方案至今没个眉目、随着右宰相人事变动而来的三省六部人事大调整还在持续进行等等说不出口的理由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职务调动问题。
前几天,他收到了毅国公王义的一封信;信里主要谈的就是他的调动。为这事,王义替他找过不少人,可不论是兵部还是朝廷,绝大多数人的看法都是不希望他离开燕山,哪怕王义搬出他的眼疾来作理由,两位宰相也不肯点头。
唉,看来他一时半会是不大可能依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个只管带兵打仗的将军了。他还得把代理燕山提督继续干下去。不过这样也好,有他在,至少燕山的农田水利工程不会半途而废,几条贯通全卫连接中原的道路也能修出个模样来。有了这两桩好处,只要后面的提督不是太糊涂,老百姓的日子多多少少总会有点起色。等今冬明春卫署在全卫推广新农具和新的耕作方法之后,这起色还会更加地明显
不知不觉中,他走出了小树林,走到了池塘边。
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草亭里有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很亲昵地围坐在亭里的石桌边,低着头交谈着什么。
他认出来,亭上的女子是杨盼儿。
看到盼儿专心致志地拿着剪刀和彩纸绞花样,他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盼儿有男朋友了!这个苦命的女娃娃不会再把自己禁锢在那个小天地里,痛苦地一遍遍地经受心灵的折磨了!他就象个听说妹妹有对象的兄长一样,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时候可不能去打搅他们。他一边好奇着那个戴软脚幞头穿一袭皂青长衫的年轻男人到底是谁,一边准备悄悄地离开。
就这个时候,他听到背后有人低声地说:老爷。
他转过身,马上看见两个妙龄女子低头垂手恭恭敬敬地站在石径两边。左边的他没什么印象,右边一个身量高挑的大概有十六七岁,皮肤好人长得也漂亮,圆脸娥眉桃花眼,似乎就是盼儿身边的一个丫鬟一一不过名字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卉儿就是穗儿,要不就是鹦鹉燕子之类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你们小姐在和人说话,你们站远一点,别打扰她说着他还摆了几下手,示意两个小女娃都走开。
两个女娃显然被他的举动给弄迷糊了,互相望了好几眼,那个叫卉儿还是穗儿的丫鬟才大着胆子吃吃艾艾地说:是,是小姐让我们把茶水和香果送过去的。
商成这才注意到两个女娃一个捧着个茶壶,一个端着放了几样香果零食的托盘。他点头说:那你们赶紧去。他随即就叫住他们,望着亭子里小声问道,那男的是谁?
男的?两个丫鬟更迷糊了,张着眼睛到处瞧了半天,满脸疑惑地问,哪里有男人?
草亭上和你们小姐说话的那个男的,是谁?
两个丫鬟这才知道商成在问什么。弄明白之后,她们俩的脸立刻就憋得通红,低着头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一付想笑又不敢笑的尴尬神情。最后还是卉儿胀红着脸说:老爷,那那是是霍家大小姐。
那男的,是大丫?
商成吃惊地张大了嘴。
两个丫鬟终于忍不住了,捧着茶壶端着托盘,吭吭哧哧地笑起来。
亭上的盼儿和年轻男子听到这边的动静,都朝这边看过来。
这下商成看清楚了,那个年轻男子确实是大丫。嗨,这家伙今天莫名其妙地穿身男人的衣衫,打眼间根本就认不出来,他还以为是盼儿在这里和心上人约会哩;唉,这一回洋相可是出大了!他的脸上也有点发烫,嘴里胡乱支吾了两句,抬腿就想走一一大丫已经在喊他了:
和尚大哥!
看来是走不成了。他狠狠地瞪了两个还在抿着嘴直笑的丫鬟一眼,转过身来说:是大丫妹子啊?稀客哦,今天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两个丫鬟咯地笑出声来
第六章(29)大丫的心事(下)
商成临时找不到什么好托辞,只好微笑着走进草亭里。他随便找了个空石凳坐下,看了眼石桌上放着的金丝竹篾编就的针线篮,笑着问道:“你们在做针线?”没办法,既然走不掉,他就得装出一副自己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的模样;可他说话时敷衍的口气连跟过来的两个小丫鬟都能听出来。
“大丫姐在教我绞窗花。”盼儿小声说。她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拿了个干净杯子倒点热茶水先涮了涮,给商成斟了一杯水。“哥,”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喝水。”
“哦。”商成支应一声。他低着头,随手拨拉着针线篮里的各种小物件。他不知道该和两个女娃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引出个话题。可就这样枯坐着显然也不是个事。他拿起针线篮里绞到一半的纸样看了看,没话找话地问,“这是个什么花样?”
“是《童子送福》。”还是盼儿在说。
商成一下就不说话了。
三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从端州回屹县,在霍家堡自己刚买的那个小院子里就见过同样的窗花。记得那幅《童子送福图》就是大丫精心绞好贴上去的,糊窗户的贡纸也是大丫用打小积攒起来的梯己钱替他买来的;一直到他成亲以后,那窗花都还在。第二年打春时节他去给官上赶马的那个清晨,早上起来还看见莲娘在拂扫落在窗花上的尘土。转眼三年过去了,当初那三间茅屋里的许多物事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起来,可那幅已经褪色的窗花却一直映在他心头:一个被马牛羊猪狗鸡六畜簇拥着的胖娃娃,手里捧着粟豆麻麦稻五谷,正咧着嘴朝他开心地笑;临出门时,妻子还对他说,“一路上要当心”。所有的记忆都是那么的生动,仿佛就是上一刻才发生的事情,耳畔依稀能听见妻子深切的嘱咐
他让两个女娃也坐下,假装没有看见大丫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先对盼儿说:“陆家两位小姐不是邀你们今天去西河上秋游么,你怎么没去?”
盼儿迟疑了一下,说:“我,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怎,你病了?”商成关切地询问道。
盼儿红着脸摇了摇头。
“看过大夫没有?”
盼儿的脸更红了。她嗫嚅地说:“没,没看大夫”
商成皱起眉头正要数落她两句,忽然反应过来了。他没办法把话再接下去了,只好囫囵说了两句“多休息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做”之类的老套话,就急忙端起茶盏来遮掩自己的难堪。
盼儿也很尴尬。她的脸烧得发烫,绞着手指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人。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轻语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屋里还有点事,你先陪大丫姐姐坐会,我去去就来。”说完,她也不等商成说话,招呼着自己的丫鬟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很快她又让那个商成以为是叫卉儿其实是叫胭脂的俏丫鬟过来,把大丫的丫鬟也叫走了。
草亭上就剩下大丫和商成。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商成还端着茶碗。他低着头,思索着放下茶碗之后找个什么话题来叙谈。自从那年柱子叔上门提亲被十七婶拒绝之后,他们俩就再没有单独相处过;这一方面是十七婶的谨慎,另外一方面,商成也怕见面之后大丫会更难过;当然他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一一在和莲娘成亲之前,假如非要让他来为自己挑选一个妻子的话,毫无疑问,他肯定会娶大丫。可假设永远都只能是假设,残酷的现实让他和大丫擦肩而过,后来他娶了一个好女子,而大丫也嫁给了那个短命的男人,在夫家守了三年的孝,也忍受了三年的屈辱现在,大丫就隔着石桌坐在他旁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望着一池败叶的眼睛里只有一种死心般的灰色。他惊讶地发现,大丫整个人都变得令他快认不出来了,在他的记忆中,大丫有一张透着朝气的红扑扑的鹅蛋脸,可如今她的两颊都塌陷下去,就连脸蛋上那两团绯色的红晕,也是用胭脂涂抹出来的
他放下茶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张开口说道:“你”他再也说不下去了,难过地低下了头。
懂事的大丫马上站起来,捧起茶壶帮他把茶水续上。
“我盼儿妹子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就过来陪她说说话。”大丫说。
“她怎么了?”商成立刻追问道。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关心盼儿的心情好不好,他就是想找个能接续下去的话题。
“前几天,陶家的四小姐和程家的二公子定了亲”
这事商成知道,他还去陶家贺了喜。陶启和程桥是同年的进士,眼下一个是燕州首府,一个是太子詹事,这门亲事算是门当户对。程家的二公子就在卫牧府里做事,他也见过几回,说话有条有理,看着就是个踏实的年轻人,和陶启那个知书达理的小女儿正般配。可这些和盼儿有什么关系?他思索着,随口问道:“怎么,盼儿也看中程家二公子了?”
“程家的二公子,就是前头毁亲的那个”
“毁亲?”商成皱起了眉头,“程家不敢吧?”这年月毁亲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别说程桥只是个七品小京官,就算程家是天皇贵胄,敢做出这种下作事,也要被铺天盖地的唾沫淹死!
“程家二公子,就是盼儿妹子许的那个人。”
被大丫一提醒,商成立刻就记起来了。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初在西马直度家店把盼儿解救出来,他还教孙仲山把她护送来燕州投亲的一一好象投的就是程家;结果程家扯出她父亲的家书不认她,孙仲山半道上还把她的丫鬟给“拐”跑了说心里话,他对盼儿父亲以及程家人的做法是非常反感的一一这样做实在是太绝情了,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这些人只顾着自己的仕途和名誉,根本就没考虑到盼儿感受,她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孤苦零丁地呆在一个陌生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是一时想不开,那该怎么办?难道那些人就忍心看着她去寻短见不成?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你是当姐姐的,多劝劝她。事情都过去那么长一段时间了,让她别总惦记着回头我和婶子说说,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给她说合一门亲。”
“我娘给她说过两回,都是好人家,她自己不情愿”
有这事?商成惊讶地抬起头,问道:“她咋不情愿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大丫一直都站着和他说话。他赶忙说,“你坐。坐下来和我说说,她怎么就不答应亲事的?”
大丫没有坐,摇了摇头说:“她没说为什么不愿意,就是不答应。”
“是这样啊”商成也没办法了。这些小女娃的心思说变就变,今天这般明天那样,别人谁能猜得透?而且这婚姻大事历来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是官宦大族越注重这些,她爹妈没点头,她好象也不能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嫁人。要不,他来做这个主点这个头?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马上就被他否定了一一他才不想去落埋怨哩!盼儿想嫁就嫁,不想嫁的话,等过两年月儿一出嫁,家里没人说话冷清寂寞,她自然也就改主意了。
盼儿的事情说到这里就再也接不下去了,商成只好转着心思找新话题。可急忙间哪里找得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他天天不是衙门就是书房,来来回回都是办公务谈公事,就便是城里有点什么新鲜事,也没人来告诉他啊。半晌他才说道:“你坐。一一在燕州这里,还住得习惯不?”
大丫点了点头,可依旧没有坐。她不敢坐,生怕一坐下就让和尚大哥看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就是现在,她站在他身边,也得攒足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站稳。她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更不敢去看他一眼。她用最后的力气竭力维持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矜持和尊严
她不记得自己后来又与和尚哥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在属于她的那间小屋里。她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可心底里却是一片冰凉。浸入骨髓的寒冷从她的头顶一直曼延到四肢百骸。她瞪着两只早就被痛苦和煎熬折磨得失去神采的大眼睛,直端端地盯着被一团油灯照得模糊昏暗的屋顶。黑黢黢的房梁就象一头蹲踞她头顶上的恶鹰,张着翅膀恶狠狠地向她扑过来。昏暗中她不能呼吸,无法呼喊,手脚几乎不能动弹,只能死死地攥住贴在胸口的那个小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个“商”字。
出嫁之前,她把这荷包送给了和尚哥,她扶着那男人的灵柩回乡时,莲娘又悄悄地把它塞给了自己。也幸好有这荷包的陪伴,她才有了活下去了的勇气。这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第六章(29)大丫的心事(下)
。 商成临时找不到什么好托辞,只好微笑着走进草亭里。他随便找了个空石凳坐下,看了眼石桌上放着的金丝竹篾编就的针线篮,笑着问道:你们在做针线?没办法,既然走不掉,他就得装出一副自己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的模样;可他说话时敷衍的口气连跟过来的两个小丫鬟都能听出来。
大丫姐在教我绞窗花。盼儿小声说。她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拿了个干净杯子倒点热茶水先涮了涮,给商成斟了一杯水。哥,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喝水。
哦。商成支应一声。他低着头,随手拨拉着针线篮里的各种小物件。他不知道该和两个女娃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引出个话题。可就这样枯坐着显然也不是个事。他拿起针线篮里绞到一半的纸样看了看,没话找话地问,这是个什么花样?
是《童子送福》。还是盼儿在说。
商成一下就不说话了。
三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从端州回屹县,在霍家堡自己刚买的那个小院子里就见过同样的窗花。记得那幅《童子送福图》就是大丫精心绞好贴上去的,糊窗户的贡纸也是大丫用打小积攒起来的梯己钱替他买来的;一直到他成亲以后,那窗花都还在。第二年打春时节他去给官上赶马的那个清晨,早上起来还看见莲娘在拂扫落在窗花上的尘土。转眼三年过去了,当初那三间茅屋里的许多物事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起来,可那幅已经褪色的窗花却一直映在他心头:一个被马牛羊猪狗鸡六畜簇拥着的胖娃娃,手里捧着粟豆麻麦稻五谷,正咧着嘴朝他开心地笑;临出门时,妻子还对他说,一路上要当心。所有的记忆都是那么的生动,仿佛就是上一刻才发生的事情,耳畔依稀能听见妻子深切的嘱咐
他让两个女娃也坐下,假装没有看见大丫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先对盼儿说:陆家两位小姐不是邀你们今天去西河上秋游么,你怎么没去?
盼儿迟疑了一下,说:我,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怎,你病了?商成关切地询问道。
盼儿红着脸摇了摇头。
看过大夫没有?
盼儿的脸更红了。她嗫嚅地说:没,没看大夫
商成皱起眉头正要数落她两句,忽然反应过来了。他没办法把话再接下去了,只好囫囵说了两句多休息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做之类的老套话,就急忙端起茶盏来遮掩自己的难堪。
盼儿也很尴尬。她的脸烧得发烫,绞着手指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人。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轻语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屋里还有点事。,你先陪大丫姐姐坐会,我去去就来。说完,她也不等商成说话,招呼着自己的丫鬟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很快她又让那个商成以为是叫卉儿其实是叫胭脂的俏丫鬟过来,把大丫的丫鬟也叫走了。
草亭上就剩下大丫和商成。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商成还端着茶碗。他低着头,思索着放下茶碗之后找个什么话题来叙谈。自从那年柱子叔上门提亲被十七婶拒绝之后,他们俩就再没有单独相处过;这一方面是十七婶的谨慎,另外一方面,商成也怕见面之后大丫会更难过;当然他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一一在和莲娘成亲之前,假如非要让他来为自己挑选一个妻子的话,毫无疑问,他肯定会娶大丫。可假设永远都只能是假设,残酷的现实让他和大丫擦肩而过,后来他娶了一个好女子,而大丫也嫁给了那个短命的男人,在夫家守了三年的孝,也忍受了三年的屈辱现在,大丫就隔着石桌坐在他旁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望着一池败叶的眼睛里只有一种死心般的灰色。他惊讶地发现,大丫整个人都变得令他快认不出来了,在他的记忆中,大丫有一张透着朝气的红扑扑的鹅蛋脸,可如今她的两颊都塌陷下去,就连脸蛋上那两团绯色的红晕,也是用胭脂涂抹出来的
他放下茶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张开口说道:你他再也说不下去了,难过地低下了头。
懂事的大丫马上站起来,捧起茶壶帮他把茶水续上。
我盼儿妹子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就过来陪她说说话。大丫说。
她怎么了?商成立刻追问道。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关心盼儿的心情好不好,他就是想找个能接续下去的话题。
前几天,陶家的四小姐和程家的二公子定了亲
这事商成知道,他还去陶家贺了喜。陶启和程桥是同年的进士,眼下一个是燕州首府,一个是太子詹事,这门亲事算是门当户对。程家的二公子就在卫牧府里做事,他也见过几回,说话有条有理,看着就是个踏实的年轻人,和陶启那个知书达理的小女儿正般配。可这些和盼儿有什么关系?他思索着,随口问道:怎么,盼儿也看中程家二公子了?
程家的二公子,就是前头毁亲的那个
毁亲?商成皱起了眉头,程家不敢吧?这年月毁亲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别说程桥只是个七品小京官,就算程家是天皇贵胄,敢做出这种下作事,也要被铺天盖地的唾沫淹死!
程家二公子,就是盼儿妹子许的那个人。
被大丫一提醒,商成立刻就记起来了。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初在西马直度家店把盼儿解救出来,他还教孙仲山把她护送来燕州投亲的一一好象投的就是程家;结果程家扯出她父亲的家书不认她,孙仲山半道上还把她的丫鬟给拐跑了说心里话,他对盼儿父亲以及程家人的做法是非常反感的一一这样做实在是太绝情了,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这些人只顾着自己的仕途和名誉,根本就没考虑到盼儿感受,她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孤苦零丁地呆在一个陌生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是一时想不开,那该怎么办?难道那些人就忍心看着她去寻短见不成?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你是当姐姐的,多劝劝她。事情都过去那么长一段时间了,让她别总惦记着回头我和婶子说说,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给她说合一门亲。
我娘给她说过两回,都是好人家,她自己不情愿
有这事?商成惊讶地抬起头,问道:她咋不情愿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大丫一直都站着和他说话。他赶忙说,你坐。坐下来和我说说,她怎么就不答应亲事的?
大丫没有坐,摇了摇头说:她没说为什么不愿意,就是不答应。
是这样啊商成也没办法了。这些小女娃的心思说变就变,今天这般明天那样,别人谁能猜得透?而且这婚姻大事历来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是官宦大族越注重这些,她爹妈没点头,她好象也不能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嫁人。要不,他来做这个主点这个头?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马上就被他否定了一一他才不想去落埋怨哩!盼儿想嫁就嫁,不想嫁的话,等过两年月儿一出嫁,家里没人说话冷清寂寞,她自然也就改主意了。
盼儿的事情说到这里就再也接不下去了,商成只好转着心思找新话题。可急忙间哪里找得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他天天不是衙门就是书房,来来回回都是办公务谈公事,就便是城里有点什么新鲜事,也没人来告诉他啊。半晌他才说道:你坐。一一在燕州这里,还住得习惯不?
大丫点了点头,可依旧没有坐。她不敢坐,生怕一坐下就让和尚大哥看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就是现在,她站在他身边,也得攒足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站稳。她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更不敢去看他一眼。她用最后的力气竭力维持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矜持和尊严
她不记得自己后来又与和尚哥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在属于她的那间小屋里。她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可心底里却是一片冰凉。浸入骨髓的寒冷从她的头顶一直曼延到四肢百骸。她瞪着两只早就被痛苦和煎熬折磨得失去神采的大眼睛,直端端地盯着被一团油灯照得模糊昏暗的屋顶。黑黢黢的房梁就象一头蹲踞她头顶上的恶鹰,张着翅膀恶狠狠地向她扑过来。昏暗中她不能呼吸,无法呼喊,手脚几乎不能动弹,只能死死地攥住贴在胸口的那个小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个商字。
出嫁之前,她把这荷包送给了和尚哥,她扶着那男人的灵柩回乡时,莲娘又悄悄地把它塞给了自己。也幸好有这荷包的陪伴,她才有了活下去了的勇气。这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第七章(01)小洛驿(上)
立冬以后,天气并没有象往年那样日甚一日地冷下去,接连大半旬的艳阳晴好天气不仅让人们有了三月小阳春的错觉,纷纷脱下厚厚的棉袍皮裘换上夹衣,就连上京城外东山坳里的桃树也吐出了花骨朵,引得京城里各路文人骚客唤友携姬前呼后拥,争相前往目睹这难得一见的早来春。可不解风情的老天爷总是与人作对,平原三子中的江李两大才子前脚才诗赋唱和,以诗茶诗画三绝艺名动天下、与平原三子齐名的禾荼大和尚的新作《春游南山图》墨迹未干,后脚铅灰色的浓厚云团就已经漫卷过天穹,一片迷茫昏暗中,朔风夹着片片鹅毛雪疯狂旋舞,顿时就把个世界搅得昏昏渺渺。这天气谁都走不了;大群跑来怀古纳新的人都被风雪所阻回,就一窝蜂地涌进山脚下的小洛镇。已经平静了几十年的集镇顷刻间就热闹起来。这些的风流高士文章俊秀人连亲朋带仆从带足有四五百号,再加骡马车辆,镇上大大小小十来家客栈马店登时人满为患。有些人脑子灵腿脚快,进镇子直截就奔了官上的驿站。虽然依着朝廷制度他们没资格住在这专为来往官吏所置的地方,可大把大把的铜钱撒出去,总能捞到一堂半舍的地方一一好赖总比挤在旅店里强。更有兴致高盎者把踏春改了赏雪,派出人去大市上请来名厨名伎,外面风急雪紧皑皑缤纷,屋里醉酒酣歌觥筹交错,把盏高歌其乐无穷
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午时前后才渐渐小下来。大地上早已经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山川沟壑、田陇渠塘、房顶院落,到处都是混混沌沌的雪世界。
小洛是个平原上常见的集镇,一条官道贯通东西,一溜十余家茶坊酒肆沿官道两边高高低低地布列;其他都是木墙泥垣的寻常住家户。这镇上住的大多是镇东工部匠作营的家属,一头拿着工部的薪俸,一头用家传手艺在私家作坊里挣份工钱,因此大部分家庭的日子都很安稳恬静,逢五大集时,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朝这里走,也是这一片的一个闹热去处。今天本来也是逢集,只是因为雪还没有停,地方上还没来得及把道路清理出来,所以尽管街两边的店铺都开着门,可街面基本上看不到什么行人。
快到晌午时,雪还没有止,蚕豆大的雪花依旧在簌簌地飘落着。东边匠作营里已经听不到叮叮当当的铁器敲打声了;家家户户都在烧晌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灶火味。背街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顽童的欢呼,紧接着一条野狗顶着一头雪,从墙角忽地蹿出来,把正在街边一堆积雪覆盖下的垃圾里翻翻刨刨的野猫吓了一跳;野猫炸着脏乎乎的皮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拼命舞着瘦骨嶙峋的爪子想保护自己的“午饭”。可它显然不是野狗的对手,见到自己的威胁和抗议都没有效果,它知趣地叼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跑了
就在野狗盘踞在垃圾堆上幸福地享受这顿午饭时,从街那头一间旧货店里走出来一个人。浅青色棉袍说明这是个九品的微末官吏;只是看不到他的腰带上的银钉是单还是双,这就很难分辨他到底是个正九品还是个从九品。他低着头,佝偻着腰,似乎有满腹的心事,脚下也走得急,踩雪的木屐碰在积雪下的石板道上,发出喀喀哒哒的连绵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地清晰。
“公度兄!”街边有人在叫喊。
可这个九品官就象没听见一样,脚步停都没有停。
“杨公!杨公度!”那人再喊道。
杨衡暗暗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抬起头朝声音的来处望了一眼,仿佛才看见驿馆台阶上站的人一样,脸上既是惊讶又是恍然,挤出一抹笑容拱手说道:“是望公啊!”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其他原因,他的脸有点红,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躲闪着驿丞谭望探询的目光,干笑着赔话说,“望公,我这几日手头紧,欠您的钱,等节前年俸薪资发下来,我一定足数奉还”
谭望大度地一摆手,笑着说:“几千钱算得了什么,难得公度还天天惦记着。我都说多少遍了,我又不急着用钱,你就先使着,什么时候手头宽泛了,再还我也不迟。”说着话他走下台阶,近前低声说道,“我刚才看见你进汪记旧货了一一怎,又去变卖东西?”
杨衡苦着脸干咽一口唾沫,没有否认。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他没脸皮去和别人说!
“咱老娘又病了?”
杨衡苦笑了一下。他的老娘亲有咳嗽心紧的老毛病,一年到头断不了的诊金汤药,这几天天气变化大,骤暖忽凉地,老人家经不得这点折腾,从昨天半夜起毛病就越发地严重了,整整地咳了半宿。今天天一亮他就顶着雪出门请大夫开了两副汤剂,可付了诊金就没了抓药的钱,无奈之下只好把妻子的一只粗银镯子卖了换钱
谭望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伸手从怀兜里掏出个二两重的官银倮子,塞到杨衡手里,说:“这个你拿去先用着!”
杨衡被谭望的大方举动吓了一跳。他就像捏着个烫手的火炭一样,赶紧又把银倮子递回去,嘴里说:“望公,这可是万万不可之事!你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家里也有十几口人指望着你的薪俸”他和谭望只是泛泛之交,前回借钱也是被谭望遇上才不得已为之,事后他还后悔了很长时间,只是他的境况困窘,急忙还不上这笔钱,不然他才不愿意和据说是某个宗室皇亲家里举荐出来做官的谭望有什么来往一一谁知道谭望背后的人打的什么主意呢?自己虽然是个工部末员,可手里毕竟现管着一个制弓造弩的内坊,要是被人惦记着使点小心意,而自己又一时心热那后果不堪设想!
谭望把银倮子又塞回去,说:“你放心拿去使!一一我这里还有!”他从怀里又摸出两个银倮子,一手拿一个啪啪地对敲着,大咧咧笑道,“昨一晚驿馆里来了贵客,银元宝一派就是五六个,我留了仨,其他的让下面的弟兄们拿去分了。”
杨衡手里攥着银倮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这才知道谭望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并不是看上内坊而屈意和自己结交。他错怪人家了!
谭望看他不说话,还以为是钱依旧不够,顺手就把两个银倮子也塞过去,伸手再摸出拇指大的黄澄澄一块金,笑说:“我这里还有这个。刚才住进来一个北边来的军官,别看人家只是七品校尉,可排场大气魄足,说声要酒楼送一桌上等筵席,伸手就丢给我一块金子。一一不瞒你啊兄弟,我在这小洛驿也干六七年了,外地官员进京办事从这里经过住宿的不知道有多少,咱们这些粗夯驿丁尽心尽力,临走时有赏两串一缗的,有赏半匹布几尺锦的,也有赏银子的,可置办一桌上等席面就扔一块金子的,还是头次见一一啧啧,这些北方来的老军真真是大手笔!”
杨衡把两个银倮子又还给他,说:“这一个就够了,再多也派不上用场。望公厚意,衡没齿不忘!”说完使劲握拳再行了一个礼,不等谭望回礼,踅转身踩着雪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
谭望正想追上去,就听西边一阵马蹄声和轮辐碾过的吱嘎碎响,四辆暖车和一辆运货的架子车沿着被雪掩得严严实实的官道慢慢悠悠地过来。为了防雪防寒,四辆暖车的棉帘都被放了下来,也瞧不清楚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再近一点,他就看见当头一辆车的车辕上除了车夫,自己一早就派出去接人的一个驿丁也在,马车的车厢边还挂着盏玉馨坊的六棱绯色细纱灯笼,便知道是自己正在等的要紧人物已经到了。他也顾不上再去追赶杨衡,赶紧笑吟吟地站到道旁,拍着肩头的落雪整饬装束,端正了形色等着迎接客人。
不等马车停稳,那个驿丁一蹦就跳到地上,满脸都是按捺不住的欢喜颜色凑过来说:“谭头,秀娘子来了!”
谭望理都没理那个嘴都快咧到后脑勺的家伙,拱着手朝车里下来的胡女秀娘行了个平礼,既恭谨又恭敬地说:“平、平原谭望,见、见过玉馨坊秀娘子”因为过分地激动,他现在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戴着兜帽披着件狐皮大氅的秀娘低头还了个礼:“内教坊押下秀娘见过谭大人。秀娘惶恐,劳烦大人远迎。”
谭望的嘴咧得比那位驿丁还大,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从燕山来的秀娘可是当下京城里最了不起的红牌歌伎,拿手的就是唱书《伏虎僧》和大调《将军令》,已经是红透了半边天,连当今也是金口玉言放声赞赏,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想见她一面听她一曲也不可得;现在听她尊自己为大人,还向自己告罪,早就乐得连东南西北也分辨不清,嘴里连声诺诺地说不敢当、受不起。
这时候其它三辆暖车里的人都下来了,除了秀娘的奉琴女和两个鼓铃随伴,另外两辆车上分别是八位舞姬和西边二十里外灯笼市上的两位大厨。说起来,今天能被请来为贵客献技的这些舞姬大厨也都不是亟亟无名之辈,象女主厨封七娘子就是中原有名的“滋味封”,走在最前的舞姬十三巧,据说还是洛阳大才子钱离的红颜知己;可她们与眼下大红大紫的秀娘一比较,立时便显得逊色不少。
谭望和众人都见过,压低了声音先嘱咐道:“谭某戒告大家一声:今天的客人可不止是江亭和李暂两位书生,还有南阳公主与禾荼大和尚一一诸位都是坊内行走的人,多多少少都该听说点风声,等下堂中说话,自己小心注意,别惹出祸事连累大家吃苦受罪!”
最近风言风语传扬得到处都是的南阳公主与禾荼大和尚,他们也在这里?
众人神情都是一凛,绷紧嘴唇相互望了两眼默默点头,却是谁都没有多余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