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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02)小洛驿(中)

    晌午的时候雪住了。不过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日头在冻云里若隐若现地踯躅着,投射到大地上的阳光就象它那张惨淡苍白的面孔一样毫无暖意。北方的天际堆积着铅一样沉重的黑云,从东山背后缓慢而坚决地向南边压过来;矗立在东山顶上的八角塔被乌云包裹着,已经看不清楚形状,只剩下一个黑糊糊的模糊轮廓。看来,这场雪还没有到真正消停的时候。

    未时快尽的时候,一个驿丁匆匆忙地跑到北院里找到谭望。正把皮袍裹得紧紧地偎在庑廊下停唱书的谭望眼睛都没有张,一直到这段书唱完,堂上响起了皮鼓和铁铛的混响,犹自眯缝着眼睛回味,半天才一脸的不耐烦,耷拉着嘴角问:“什么事?”

    那个驿丁刚才已经把事情说过一回,听他这样一问,这才知道刚才是白说了。他吞了口唾沫急忙道:“大人,大将军就到!”

    “唔。”谭望一脸的悠然神往,大概还沉浸在秀娘子那天籁般的唱书里,嘴里喃喃说道,“一一我知道了,你去吧。”

    “大人,是大将军!打前站的兵说了,她老人家说话就到!”

    谭望这才醒过神,睁开眼问道:“是京畿卫的大将军?”没等驿丁答话,他撩起袍角就急忙朝外走。那个驿丁楞了一下,连忙跟过来。谭望一边走,一边乱糟糟地说:“来报信的人怎么说的,大将军什么时候到?南边的院子没住人吧?了人就马上撵出去!赶紧让人烧炕点火盆。还有!去八珍斋点几个大将军喜欢的菜肴,钱就挂在驿站的帐上……”他说一句,驿丁就答应一声,末了笑道:“这些事哪用您来吩咐,我都找人照老规矩去办了。报信的人说,大将军钧驾离镇子不到十里,路上积雪厚,他们走得慢,大概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到。”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驿站门外,就站在台阶上向东边眺望。此时天色便愈加地昏暗下来,黑沉沉的云就象一口锅,倒扣在大地上。老天还没有落雪,也没有起风,白茫茫的大地沉浸在一片暴风雪到来之前的静谧之中。沿官道两旁的楼堂瓦舍已经掌起了灯火,朦朦胧胧中,道路上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侧着耳朵倾听,歌肆里的丝竹柔音缥缥缈缈地似有似无,间或又传来一段唱书如歌如诉的轻吟:

    “……灯前诵经又九载,

    青山翠绿我还来。

    僧衣麻鞋踏山过,

    轻呼佛号笑不言。……”

    这折《伏虎僧》唱书谭望已经听过不下十回,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知道这轻吟一过,接下来便是伏虎救人,这是全书中最惊心动魄的激烈场面,唱辞也是坊间的教习们千锤百炼之后精心核定,就算是让平常歌伎来吟诵,其中的千迴百转与柳暗花明也能让人禁不住鼓掌叫好,何况如今在北院堂上扶鼓的还是后起名家秀娘子,也不知道她会把这段书唱出什么新奇滋味来……他正咬牙思量着自己要不要先去把这段书听了再来恭候大将军,陪着自己的驿丁忽然说道:“快看!那边有人,还有马蹄声,肯定是大将军来了!”

    谭望顺着驿丁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官道上影影绰绰的确是有一群黑影子在挪动,马蹄铁敲打在石板上的清脆踢踏声在寂静中格外地清晰。远远近近的酒楼门口都有伙计挑着灯笼迎上去,又悄没声息地停下来,他就知道是大将军到了。

    一行十余人的马队直行到驿站前才停下。当先一个戴翻皮帽子披狐毛大氅的卫士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同伴,自己拎着鞭子左右四下冷眼逡巡打量一番,这才朝阶前道边禀手肃立的谭望略略点头,问:“都预备好了么?”语声柔和,竟然是个女子。

    “告廖校尉,都预备好了。”谭望恭恭行了个见上官的礼。“就是不知道大将军是在这里打尖,还是要在这里住宿?”

    廖雉仰着脸看看漆黑如墨的天穹,也有些犯犹豫。大将军是午时离开京畿大营的,因为道路不好,队伍走得极慢,平常两个时辰就能到京城,可今天两个时辰下来才堪堪走出三十里;瞧这天色,一场风雪随时会到,偏偏大将军又奉了兵部诏命要即刻进京会议;可这天色路况都不是个赶路的好时光……她思索了一下,就说:“先打尖吧。不过,你让人把大将军常住的院子收拾出来,要是走不了,那就只能先住下。”正说着话,就听驿站里轰然一声叫好,又听到几处院落里都传出狂放高歌笑语邀酒的醉辞,忍不住皱起眉头冷冷问道,“驿站里是怎么回事?”

    谭望低头赔笑说:“昨天雪下得大,不少从京里赶来东山里看桃花的人都被雪阻住了。人多,镇上旅店里挤不下,有些就跑来驿站里找个躲雪的地……”他越说声气越低。“您知道,这驿站除了支应官吏出差办公务歇宿换马,寻常百姓出门在外也要照应……”

    廖雉冷着面孔听他说话。谭望说的也没有错,官上设的驿站确实可以暂时容留实在有难处的百姓借宿,尤其是地方上的一些小驿馆,其实就是官府开办的旅店,可小洛驿显然不在此列。小洛驿是礼部特意设在京师四方的大馆之一,专一接待进京述职的地方大员,或者是奉皇命出巡返京的钦差官员,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品秩低点的文武官员也住不进去,眼下这里既然热闹得就象个酒肆,不用问,其中必然有其他的缘由。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她心里也清楚,之所以不点明,只是她不想让谭望难堪一一再怎么说,谭望的娘都是陈璞的乳娘,连陈璞偶尔和谭望玩笑,也要尊称他一声“乳兄”……因说道:“你拿我的关防去知会他们一声,就说京畿卫在这里办要紧军务,无关的人都噤声。”

    谭望登时露出为难的神色,说:“……廖校尉,这怕不好办啊。如今几个院子里住的不是地方上来的重吏,就是家里父执叔伯在朝廷里奉差,或者就是江亭李暂这样的才子……”

    这时候陈璞也过来了,自己拍着兜帽肩头的落雪,笑着对廖雉说:“算了,咱们就住南院,闹一点就闹一点吧,不妨什么事。再说李暂师和青山也算是师出同门,和尚不亲帽儿亲,由着他们去。”她跺着脚,使劲把手搓热乎,揉了揉把冷风冻得发红的面庞,又对谭望说,“说起来,我也有三四年没见着青山了。乳兄,你去和李暂说,就说东篱先生门下故人相邀,要是有空闲,就请到南院来偎炉小酌一番。”说着就要迈步进驿站,回头看见谭望不动,立在当地挤眉弄眼一脸的踌躇怪相,便问道,“怎么不去?”

    谭望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个……李暂,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江亭要是能来,那就一起邀上。他的《永兴三吟》我都读过,‘松荫习习,鹤迹杳杳,日华啁啁,长亭徐徐’,有人还称赞这短歌飘渺淡薄有仙气,”她抿嘴一笑,“也叫来让我看看,这仙人到底长个什么模样。”几个女侍卫被她的话逗得呵呵直笑,谭望却连头都不敢抬,小声说:“……南阳公主,也在……”

    听说自己同母的嫡亲姐姐也在驿馆里,陈璞脸上的笑容猛地凝固了。半晌,她才慢慢地松开攥紧的拳头,冷淡地问道:“她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很复杂的神情,既有关切,又有同情,还有厌恶;要是仔细深究,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丝憎恨。

    “……不是。”

    虽然陈璞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可她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不死心地问道:“还有谁?”

    “禾,禾荼……”谭望好不容易才把“大和尚”三个字咽回去。

    陈璞的嘴角蓦地抽搐了一下。她一只脚踩在石阶上,阴沉着脸,眯缝着本来挺大的眼睛死盯着驿站的大门,犹豫着是不是还在这里休息打尖。她不想在这个地方遇见南阳,更不想看见南阳和那个狂僧禾荼在一起!难道南阳就不知道满城的人在背后是怎么样议论她的?她和那个狂僧,还有她和之前的那些男人……想到那些传她耳朵里的风言风语,想到别人明着恭维实则讥诮的笑言,陈璞简直想转身就离开这个让天家蒙羞的肮脏地方!

    可天色却不容许她冒雪赶路。她强按着心头的怒火踏进驿站,只是告诉谭望说:“我在这里的事,不许告诉别人!”

    谭望当然也知道南阳公主的事。事关皇家,他当然更不敢多余说半句话,微躬着腰在前边引路,直到把陈璞一行送到南院门口,看陈璞进了院子,才直起腰长舒一口气。

    陈璞却没有马上进上房,立在院口觑着对面一道之隔的小院子,突然问道:“对面住的是什么人?”

    谭望被她冷不丁地一问,脑筋登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望着那处和周围欢声笑语格格不入的安静院落支吾了好几声才说道:“住的是北边过来的一个军校。”他有点不安。住在这里的是个燕山的校尉,依照规矩,他们也没住这里的资格,不过这二十来个兵里七品八品的校尉武官就有五六个,带头的包姓军官不单说话豪爽,手面更是阔绰,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让他们住进来了。瞧在那块金子的份上,他甚至都没查验他们的官凭文书,更没去打听他们到底来做什么。论说起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即便被上司知晓也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可要是这当口被陈璞抓着毛病不放,那后果就很难说了……

    那个院落不大,门口也没挑出灯笼虎牌,瞧不出人的来历;上房堂屋都没有掌灯,只有偏房和两厢有灯光,偶尔有人言语,也是模糊含混地听不清楚。陈璞站在门槛前,唆着嘴唇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突然又问道:“北边的?北边哪里的?”

    谭望干巴巴地说道:“是,是一群燕山卫的军官。”停了停,他又添了一句,“都,都是来兵部述职的。我看他们人多,又被大雪阻了路,就自作主张让他们住进来了。说起来,这些都是替朝廷卖命的厮杀汉子……”

    陈璞打断他的话,直截问道:“燕山的?燕山哪一军的?带头的军官叫什么?”

    “啊?好象,好象……”谭望怎么会无,敌。龙‘意这些事情,张口结舌地根本就答不上话。幸好他看过那个带头校尉的官凭,依稀记得一些。“好象姓包,叫包,包……”那校尉到底是叫包什么来着?

    在陈璞记忆里姓包的人就只有包坎一个,想都没有细想便脱口而出:“是不是叫包坎?!”

    “对!对对!就是包坎!就是这名字!”谭望一叠声说道,低头拼命掩饰着一脸的狐疑惊讶:哎呀,大将军怎么会认识一个燕山来的小军官呢?

    陈璞也没去理会乳兄的惊诧神色,她脸上绽放出欢喜的笑容,转头上下打量廖雉一回,半真半假地揶揄道:“既然包坎来了,说不定那个谁也来了。一一走,咱们去看看,那个谁到底来是没有来!”也不等廖雉说话,就风风火火地朝对面的院子里走。还没等她踏上石阶,本来空荡荡的院门口突然闪出两个兵来,同时把手一摆,嘴里低声呵斥道:

    “做什么的?不许朝前走!”

第七章(03)小洛驿(中一)

    听说对面小院落里住的是几个燕山来的中低级军官,带队的又是包坎,这是从阿勒古河畔到莫干再从鹿河到燕山一路并肩战斗过来的人,彼此之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别说陈璞心里没有警惕,连廖雉等一帮贴身女侍卫也难免有几分懈怠,有嘻嘻哈哈跟着陈璞过来看廖雉的热闹的,也有抿嘴一笑矜持驻足的,外围几个男侍卫也就没怎么提防,彼此使个眼色便自行进了南院。

    谁知道陈璞一只脚刚刚踏上对面院落的第一级石阶,本来空荡荡的院门后陡然闪出两个黑糊糊的身影,一个伸左手一个抬右臂,竟然是一副拒客的姿态,紧接着众人耳边就是阴恻恻的低声呵斥:

    “做什么的?不许朝前走!”

    陈璞正满心想着如何替廖雉撮合一桩好事,半分都没料到会是如此一般情形,听到叱喝禁不住一楞,抬眼仰望了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影一眼,恍惚间先就看见两个人影都挎着刀,心头怔忡嘴里也就忘了说辞。廖雉已经抢上来挡在她身前,手已经摸到腰间的刀柄,清朗的声音说道:“京畿行营右掌旗、振威副尉廖雉,请见燕山来的包坎包校尉!”说话间一群男女侍卫已经把陈璞围住。

    门上堵着的两个人影根本就不理她说什么,只沉着声音说道:“大将军驻跸,闲杂官民避退!”

    这声“大将军”一出,从陈璞到一干侍卫再到谭望,都是悚然一惊。谭望是不知道还有一位大将军住进了小洛驿一一老天爷,他怎么敢把这样一位大人物安排到如此简陋的小院落里?这要是被人翻说出去,他这驿丞怕是要做到头了!陈璞却是又惊又疑:商瞎子怎么无声无息地进京了?是来述职的,还是被朝廷特召的?要说是述职,为什么行踪如此诡秘;要不是述职,那又是什么缘由?秘密进京是上三省的召见,还是兵部的咨文?再联想到朝堂上有关燕山提督的最终人选迟迟争论不下,上月末兵部接连换了尚书和左侍郎之后右相张朴又一力主张“先南后北”,六部里既有叫好的,也有诤言反对的,还有站在旁边说风凉话的,左相汤行既不附和张朴又不明确表态;还有兵部突然招她回京议事……几桩事合到一起,她隐隐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商成进京的缘看来张朴已经在朝廷里占了上风,商成是被秘密招回来征询的,而且朝廷在南边的事情上大约也有了某种决定……

    她上前一步,褪下头上的猞猁皮兜帽露出赤红双貂软脚幞头,笑道:“商大人既然进京了,总不能连个与他一起千里转战的故旧也不愿意相见吧?你去禀一声,就说京畿卫行营副总管陈,拜谒大将军!”

    她乍然亮出身份,两个小军官也被唬了一跳,盯着她的幞头仔细辨认了一下,不敢怠慢连忙立正行军礼,却不马上去替她传话;一个人马上转身进院子,另外一个陪着笑脸说道:“您看我这蛤蟆眼!大将军,职下真他娘地该死!您戴着狗皮帽子,一晃眼我就没能认出来是您。其实这是包校尉临出门时吩咐的一一大人的行止事关机密,我们也不敢有丁点的放松,回头,回头……”“回头”之后怎么办,他罗嗦半天也没说清楚,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很明白了,刚才的事情实在是太对不住了;可他打拱作揖一个劲地道歉,人却堵着门就是不让陈璞进去。

    陈璞知道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不和他计较,笑着问道:“你见过我?”

    那军官使劲点了点头:“我在阿勒古河畔就见过大将军了,您还和我说过话。后来进莫干寨之前,在那个破城子也见过大将军。莫干突围时,我还和包校尉赵校尉他们跟着您一路打到鹿河……”

    此时人们已经把门口的这个燕山小军官看清楚了,精巴干瘦的一个人,断眉吊眼的脸上还有老大一块伤疤,形容十分丑陋,言谈话语更是粗鄙不堪,想来勋衔职务大概也高不到哪里去。陈璞的侍卫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是功勋子弟就是将门虎女,个个眼界甚高,本来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此刻听他说出如此一番话,不由得人人肃然起敬。尤其是廖雉和其余两个随陈璞在草原上几度出生入死的女侍卫,更是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听这军官的口气,似乎他当时在阿勒古河畔也跟着商成断后的;那一百几十个兵士里,最后还活着回到燕山的人屈指可数啊,谁都不记得这些勇士中间有这么一个人了……

    陈璞也是没有丝毫的印象。但是她不愿意暴露出自己的忘性,以免伤了这军官的心,便轻轻地咳了一声含笑问道:“这样说起来,你跟商大人的时间可不短!”

    那军官咧着一口烂牙呵呵呵地笑起来,脸上三道不知被什么野兽留下来的伤疤也随着他的笑扭曲褶皱一起,颇为自豪地说道:“好教大将军知晓,小人……职下也和钱旅帅孙旅帅他们一样,是在西马直就跟着我家大人的老人了。前年冬天大人打度家店,就是职下和苏扎给大人做的向导,端了土匪的巢穴,大人还赏了我三十贯铜钱和十五两官银的。去年大人进草原,职下就在大人的驮队里做民伕,是阿勒古兵败时才吃的军粮。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该学苏扎,打了度家店就扒了百姓衣裳去投边军,说不定现在也能混个从八品上了……”

    他连比带画说得口沫四溅,冷不丁从院子里传来一声话,“段四,你又在叽里呱啦地胡诌瞎话了?”段四立时收起笑容,蔫头耷脑地站到一边;却又翻着眼皮子很是不忿地拿眼神恨恨瞥了出来的苏扎一眼,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一一总之不是好话。

    他这个小动作让陈璞禁不住一个莞尔。真的是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商子达自己就是个性情豁达爽朗的人,他手底下的兵也各具秉性,孙仲山沉稳,钱老三剽悍,范全姬正都是忠勇双全的壮怀之士,连眼前这个叫段四的小军官,也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狠劲……

    ……大将军被人迎进院子,侍卫们也进了南院,谭望马不停蹄地叫来手下人把两处院落里该添的添该加的加,等把两下的事情安排妥帖,见那个燕山来的什么大将军也不找自己的麻烦,这才稍微地踏实了一些。好险啊!要不是大将军和那帮燕山人熟络,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哩!

    忙了半天,他才想起来东院里还有一位难伺候的南阳公主。唉,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又有什么折腾人的想法!

    他急急忙忙地朝东院过去。

    走过一段路,迎面过来三个女子,当先的女子看见是他,老远就朝他施了个见礼,走过来笑吟吟地说道:“大人急匆匆地,这是去做什么?”

    谭望笑着还个礼。这女子是才来小洛镇不久的一个歌伎,眼下在集镇里正当红,是镇上一家歌肆的当家台柱,吟唱书的本事出类拔萃,尤其是高腔和花腔,比秀娘子也逊色不了几分,因笑道:“锦娘子多礼。怎么,那边客人的生意结了?”

    锦娘子说:“已经结了。托大人福,客人赏钱厚,改日……在坊里为大人奉茶。”话没说完便拔脚而去。

    谭望正奇怪她怎么话说了半截扭头就走,就听背后有人说道:“驿丞大人,请留步!”转头看时,就是刚才的那个燕山军官段四。

    段四撵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驿丞大人,和你说点事一一我家提督进京的事情,你知道就好,千万别拿出去乱说!”

    谭望还值当是什么要紧事情哩,听段四这样讲,登时放心下来。燕山提督在他这驿站里一不挂官灯二不立虎牌,连驿站的往来帐册上也是底下人署名,这其中的关节奥妙不用段四提醒,他心里也是清清楚楚一一这事不单说不得,就是他看见,也得当成没看见!那小院子里住的就是一拨燕山来的小军官,什么提督什么大将军,他从来就没见过!

    段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驿丞大人知道这点就好。”他眯缝着眼睛,好象在回忆着什么事,默了一阵突然问道,“刚才和你说话的女子,是谁?”

    “是这镇上的一个歌伎……”

    “唔?”段四的眉毛倏地皱到一起,“歌伎?叫无,敌。龙‘首发什么名字?是这镇上的人家不是?”

    “不是……”

    “她是哪里的人?”

    谭望还以为段四看见锦娘子妖娆狐媚起了别样心思,便笑着说道:“锦娘子是镇上玉振坊的红牌,段大人要是有心,当然可以去坊里寻她……”

    “谁他娘的和你说这些!”段四不耐烦地打断他,劈脸问道,“她到底是哪里人?快说!”

    谭望这才察觉到段四的神色不对,一双三角眼里透出一股凶光,急忙说道:“和大人一样,她也是燕山人,秋天里才来的……”

    “玉振坊在哪里?快!领我去!遭他娘,这回再不能让她跑了!”

第七章(04)小洛驿(中二)

    段四抢步追出驿站,在大门外东西来回逡巡了一圈,可此时天色愈加地昏暗,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雪,驿站外除了门口这一块被门楣上悬着的两盏小灯笼照耀得昏黄迷蒙的空场地之外,三五丈以外便是灰蒙蒙黑魃魃一片,这光景里别说是找人,就是鬼影子也瞧不到一个。不远处官道边的酒楼歌榭中的一簇簇灯火闪烁,寒风呼啸雪花飘洒中箫音喟叹琴声袅袅,夹着纵酒高歌高谈喧嚷,一派的闹热景象。他咬紧牙,手捂着腰刀,极不耐烦地望着跌跌撞撞跟上来的谭望,恶狠狠地问道:

    “你说的什么狗屁歌坊,是哪一家?”

    谭望脚上套的是一双民间俗谓“厚脚”的棉鞋,鞋底鞋帮上还加着层隔水的生牛皮,这东西既不湿脚还松软暖和,在雨雪天里最是适合。可穿着这玩意在驿站里的庭院廊道上悠哉游哉地走路还成,象现在这样紧跑慢撵便绝不成事,就追在段四背后的这几十步之间,谭望已经接连跌了三四跤,临上台阶还脚下打滑一时没踩稳在门槛上磕了一下,恰恰撞着鼻子,眼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昨天刚穿上身的一件靛青精织南绸面的袍子也是雪呀泥的滚得一团糟污。他还压根就不知晓段四找锦娘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只手捂着鼻子,抬起另外一条胳膊漫手一指,嗡声嗡气地说:“就,就是那间!”

    段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出去,黑咕隆咚的一条道两边都是模糊的低矮墙垣平脊茅舍轮廓,门缝窗蓬里撒出来的油灯烛光零零散散,就象鬼火一样忽隐忽暗,哪里有什么真玉坊假玉坊!他怒极反笑,咬着一口黄牙,斜睨着谭望格格一笑:“驿丞大人真是好心情啊,这当口还来心思消遣……”

    谭望听他口气不善,定了定神,这才瞧出来自己昏头胀脑之中把方向给指错了,使劲捏着冒血的鼻孔重新指定了方向:“就是那一家!门口挂着一串灯笼,上面就有振玉坊的名!”

    段四张着眼睛一看,一溜酒楼前都悬着灯笼,当时就气得直踢谭望俩跟头!斗大的字他不认识两个,谁他娘的知道谭望指的是哪一家?他一把抓住谭望的胳膊,拖拖拽拽就朝那边奔过去:“给我指好!一一那惯匪到底是在哪一栋酒楼?”

    谭望当时就被他扯了个马趴,爬在地上一头一脸的雪,也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被段四嘴里迸出来的“女匪”俩字吓得,说话都带出了颤音:“惯匪?谁,谁是惯匪?”惊惶中陡然明白过来,张嘴哈着白汽,半晌才哆嗦着问,“是,是锦娘子?锦……锦娘子,她,她是惯匪?!”

    段四哼地冷笑一声,也不答话,红着一双眼睁睁,拽着谭望就走。

    刚才他追过来嘱咐谭望别把大将军进京的事四处传扬,正巧瞧见有个女人在和谭望说话,天色昏黑里他也没把那女人的相貌瞧真切,只是影影绰绰地看了个大概。那女人虽然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可宽大的皮氅也掩不住她的好身量,高个,细腰,胀鼓鼓的胸脯声音又清又脆还带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妖媚,他便忍不住就多打量了两眼。就是多看的这两眼让他觉得似乎和这女人似曾相识!这女人长得也好看,弯眉大眼的就象画上画的仙女一样漂亮,就算是在黑暗中,那女子向他打量的那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荡起的水波在他脸上那么一转,就象有人在他心头用手轻轻地挠了那么一下,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来的舒服熨帖,险些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和谭望说话时,他还忍不住在心里夸赞这女人,别的不说,就这个眼神,那也是真真的好手段好本事!这么多年里除了女匪赵九娘之外,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婆娘有这份勾人魂魄的能耐!

    赵九娘?

    这骤然浮现在脑海里的人让他陡地心生警惕。六月里赵九娘夜闯大将军私宅被拿获,当时就是他和另外一个提督府的亲兵押送她去州府衙门。他和那个亲兵都知道她是惯匪,可看她是个柔细纤弱的一个年青女子,手不提肩不能扛的,也就没太当心,结果便吃了大亏,让她脱逃不说,两个人还都被她三拳两脚地打翻在地!丢脸啊!两个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兵,竟然被个女流之辈拾掇成这付模样,这简直就是他段四这辈子的奇耻大辱!哪怕事后大将军不以为意,包坎和赵石头两个提督府卫尉也没追究,可自打那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在人前低了一头,说话做事都不能硬气,平日里受点委屈也不敢发牢骚骂娘,就连喝酒也喝不出个滋味一一遭他娘!这人活得一点都不痛快!

    这都是因为那该死的赵九娘!

    虽然他把赵九娘恨得入骨,暗地里也不知道多少回设想过要是有朝一日赵九娘落在他手里,他要如何如何地让她生不如死,可一连两个月,他天天从衙门当值下来就在燕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里转,却连那死婆娘的半根毫毛都没看见。渐渐地他也就死了这份心。他想,赵九娘肯定是有多远逃多远了,天高地远人海茫茫的,他怕是没这份报复的福气了!看来,他只能忍受着人们背后的耻笑而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了……

    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在这个驿站里遇见了自己的生死仇人!

    哈!看来他段老四的这付虔诚肚肠感动了老天,连老天爷都开了眼咧!

    他拽着谭望风风火火地走到官道最大的那幢酒楼前,掀开堂口的棉布厚门帘时心里还在咬牙切齿地发着狠:赵九娘!你个该死的死婆娘!我看你今番还能逃到哪里去?

    可进门揪着振玉坊的管事一问,他当时就傻了眼一一锦娘子自打晌午前被客人召唤去驿站里献艺,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九娘还没回来?这不可能!他在驿站里瞧得清清楚楚,她和谭望说过话,就带着两个侍女施施然地出了驿站的大门,这黑灯瞎火风雪弥漫的时节,她不回酒楼,还能去哪里?

    振玉坊的管事把手一摊,笑着对他说,锦娘子并不是他们坊里的姑娘,只是临时在他们这里搭角卖唱而已;她有燕山教坊的钩画角牌,腿又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还不就能去哪里?哪怕她就此一走了之,振玉坊也没什么办法一一她是在燕山教坊领的角牌,就算官府要追究她弃牌私遁藏匿民间的罪过,也得先去燕山报案才行……

    段四被管事的一席话气得几乎想砸了这间酒楼。

    可管事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对段四拿出来的官凭表示了适当的尊重,不过他也婉转而郑重地警告段四,这间歌坊也是官中开办的,要是段四敢乱来,那就等着吃官司吧个九品校尉,还不够资格在这种地方撒泼闹事。

    段四当然不敢胡来。他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做事不能不有所顾忌,就算他身份卑微别人不会认真计较,可这里是京师近郊,他做的事,未必就不会被有心人拿去当污水泼到大将军头上一一大将军的提督座还没真正坐稳,他可不能在这时候坏了大将军的好事!再说了,就算他现在还没跟着大将军搏出身,他也不敢在这样的地方搅事一一他是西马直一个屁都不是的猎户,上顿吃了没下顿的营生,哪里有钱进振玉坊这种地方?可要是真要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他心里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瞪着通红的眼睁睁对管事说:“这个婆娘是个官府通缉的无、无、敌、、敌,龙,龙,要犯!你们收留她,更得当心吃官司!”

    管事浑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一哂笑道:“官府的海捕文书呢?一一你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小心被绣娘子听见,扭着你上衙门。”

    “她是燕山卫署通缉的要犯!”段四被管事气得暴跳。

    “文书呢?”

    管事话虽然把话说得硬气,可还是不敢真正地怠慢了他,很快就叫来几个人,亲自领着段四一起去了绣娘子在镇上租赁的小院落。

    可他们在那里也扑了个空。

    小院落的门扉上还挂着铁锁,几间房也是黑黢黢地没有半点光亮。很明显,赵九娘在驿站里就已经把段四给认出来,也就压根没有再回到这里一一她再一次在段四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第七章(04)小洛驿(中三)

    段四空欢喜半天,到底还是让赵九娘给溜掉了,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驿站。

    他很快就找到值更的护卫头领苏扎,禀告了赵九娘在这集镇上出没的事。虽然再一次让赵九娘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事说出来很丢颜面,可他并不敢隐瞒。他知道赵九娘并不是寻常的蟊贼,这个女人和燕山卫兵不少的巨寇惯匪都有来往,她突然在京师附近现身,说不定有什么重大图谋呢?这可不能不防!而且他还听说这女人几年前就在渠州和大将军结过怨,要是她来京师就是为了找大将军寻仇,那这事就更不能瞒着!

    苏扎也丝毫不敢耽搁,马上就领着他找到包坎。

    包坎听完事情的前后经过,气得一脚就踹在段四腿上。说起来这段四入行伍的时间也不短了,可一身的二流子脾气总是改不过来,有事没事总爱搞点没名堂的事情,就象今天这事,他怎么不先回来禀报一声,多带点人手过去?就算他拉不下脸叫上提督府的弟兄,就不能找几个驿丁一路?

    段四也知道自己办砸了事,耷拉着脑袋窝在一边声都不吭。

    苏扎问道:“包尉,你看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派几个人出去再找找?这样的大雪天,她肯定跑不远!”

    包坎一咧嘴。赵九娘跑不远?这可很难说!那婆娘就象泥鳅一样滑溜,心思也转得快,既然她打眼看见段四半刻都不耽搁马上逃之夭夭,就说明她一准是料想到大将军也在这驿站里。逃不远?她对大将军可不是一般的畏惧,别说下雪,就是天上落刀子,她也一样有多远就逃多远!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对苏扎说:“我看还是算了。这雪下得大,又不知道她朝哪个方向跑的,黑灯瞎火的,追也是白追。再说咱们一连赶了六七天的路,人人都是一身的疲乏,为了个女匪折腾出点毛病,那才真不合算!这样,你带着段四,再把驿丞也喊上,去集镇上找找这里的地方胥吏,让他们来处置这事。”他瞥了段四一眼,又耷拉下眼眉,唆着嘴唇语调平平地继续说道,“你拿我的官凭,就对这里的里长户长说,振玉坊有窝匪藏赃的嫌疑,让他们仔细查查。”他眼里闪着光,唆着嘴角轻轻一笑,“一个歌楼的小管事也敢这样嚣张跋扈,看来是真不拿咱们燕山提督府当回事呀!”

    听包坎要整治那家歌坊,段四立时又来了精神,捋着袖子正想再朝火上浇点油,被包坎黑着脸一瞪,又低下了脑袋。

    包坎三言两语处置了这事,踅过身又进了堂屋,顺手取了桌上棉套子里的茶壶,给陈璞商成以及廖雉和另外一个叫皎儿的女侍卫的茶盏里都续上茶汤。

    商成正和陈璞他们说着文沐的事情。自从文沐留在燕州之后,很快就帮着他的救命恩人薛三娘子在雁凫镇上开了个卖茶饭的小店铺,平日逢五逢十的沐休日,也会过去看一看坐一坐,有时候店铺里客人多生意好,他也会在旁边搭手帮点忙。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都有了点那个意思,只差个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最后还是薛三娘子大方,中秋节时文沐去的时候,就演了一出“凰求凤”……

    “那,文昭远答应了没有?”陈璞很有兴趣地追问结果。看得出来,去年夏天里的草原战事还有后来的暂时署理燕山军政事务,这些经历都让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改变。实际上,这种改变不仅时常令熟悉她的人觉得陌生,就连她自己也经常感到很惊讶。要是以前,她是肯定不会不分尊卑地和别人混坐在一起喝水说话,更不可能象现在这样大咧咧地坐在堂屋里和两个男人有说有笑,哪怕这两个男人都是她出生入死的袍泽,还不止一次地救过她的命,那也一样不行!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上下有异,贵贱有分,长幼有序……

    “他巴不得哩,怎么可能不答应?”商成笑着说。他是第一个听文沐说道这事的人。那薛三娘子厚道,勤快,能干,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他由衷地替朋友感到高兴。

    “他们什么时候成亲?我也得备份心意。等你回燕山的时候,替我捎回去。”陈璞高兴地说。廖雉和皎儿两个侍卫也说,她们也要赶这份礼,也托付商成帮她们把礼物带给文沐。

    这当然没什么问题,商成很爽快就答应了。他知道,这些礼物可不是公主和公主的侍卫送的,而是三个与文沐一起千里转战的生死之交送的;它们也绝不是平常的贺仪,而是来自战友的真诚祝福。

    “你到了京城之后住在哪里?”陈璞已经在考虑到底应该送文沐一些什么样的礼物了。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既大方又得体还不失她的身份呢?

    进京之后会在哪里落脚,这个问题商成现在可不好回答。事实上,他之所以会在这小洛驿停留,一方面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另外一方面,他要在这里等待礼部的司官来给他指点详细的日程行止,这其中就包括了替他安排进京之后的临时居所。晌午时他已经派人先一步到礼部签报,不过看天气的状况,他大约还得在这驿站里耽搁两三天。

    陈璞想了想,说:“那等你安顿下来之后,就到我的府里来一趟。”看商成点头,她就把自己府邸的详细地址告诉了商成。

    商成记下长沙公主府的地址之后,就问包坎:“刚才苏扎叫你出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包坎一笑说道:“没什么。段老四刚才在集镇上看见了赵九娘,可追出去人就没了影,又让这死婆娘给跑了。我已经让苏扎去和地方上交代一声,让地方上来接手。”

    听说赵九娘竟然在这小镇上,商成禁不住便是一楞。再听说这一回居然还是没能把人抓回来,商成惊讶得嘴都快合不上了一一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怎么就这么难逮呢?

    陈璞饶有兴致地问:“赵九娘是谁?”

    商成摇摇头,苦笑着说:“是个女蟊贼。这女人简直就是个泥鳅精,滑不留手!算上今晚,这已经是她第三回从我手底下逃脱了!”

    他这样一说,陈璞就更好奇了。朝廷里举荐商成接任燕山提督的理由之一,就是他一举平息了为祸燕山数百年的匪患的功绩,可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人从他手里逃出去?而且看商成的懊恼模样,他显然是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匪有点束手无策。啧啧,这简直是让人倍感有趣啊!

    商成笑着说道:“那年我在渠州搏杀土匪活人张时,这个赵九娘当时就在场,不过那时节场面很混乱,大家都一门心思地对付活人张那窝惯匪,没人留意到她,便让她瞅空子溜了……”廖雉突然在一旁插言问道:“渠州?是大前年的事情吧?记得有一天我代我们大将军去一个什么地方,就是去见一群义勇……”

    商成瞧了廖雉一眼,笑着说:“是,就是东元十七年秋天里的事情。记得有一天货栈告诉我们,说有位将军想见见我们这些参加过剿匪的人。一一要是没看错,那天来的将军就是廖尉你吧?当时还有王义将军和几个渠州地方上的官员。”

    廖雉点了点头。这事她有印象,那年秋天在渠州时,她确实是代陈璞去看望过一群乡民。可她实在是记不起来那些人有没有商成了。她忍不住看了看商成。这真是太奇怪了;按说,要是她见过商成,她是绝不可能没有印象的……

    商成抚着脸颊笑起来:“那时我脸上可没这道伤疤。”

    大家都露出善意的笑容。是啊,他的这张脸想不让人“注目”都不大可能。当然,在接触的时间长了无、无、敌、、敌,龙,龙,之后,人们也不会再去留意他的长相,而会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个人的其他方面。实际上,这个人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他的身上也的确有许多值得人留心和学习的地方。比如陈璞,即便她没有再和商成一起共事,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摹仿着他思考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法,而且效果也很明显一一就象这一回她被兵部召回参加军事会议,显然就和她自己的努力分不开。要知道,假如在以前,这样的会议她是绝对无法参加的,无论是兵部还是朝廷,谁都不会注意到她的意见和看法;但是现在,在朝廷的心目中,她已经不再只是个被人拿虚职虚衔哄着玩的柱国将军了,她的地位和说话的份量显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笑过之后,商成又简单讲述了自己和赵九娘的“恩恩怨怨”。末了他说:“就是这样,前后一共三次,我都和她‘擦肩而过’。而且,似乎我到什么地方,她就肯定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看来我和她还是很有点‘缘分’的……”

    大家再一次因为他的玩笑话而笑起来。

    陈璞思忖了一会,严肃地说:“这女人到底是个土匪,所以这事还是不能轻视。要让地方官严厉追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看这女人来京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另外,那间歌坊也要先封起来!”她马上让两个侍卫去办这件事。

    廖雉和皎儿走了。包坎又坐了一会,也寻了个理由辞出来。他知道,两位大将军还有更紧要更机密的事情要谈……

第七章(04)小洛驿(中四)

    两个女侍卫出门办事去了,包坎也走了,他走了之后,堂屋里就剩下陈璞和商成。

    包坎还以为,前后都是假职燕山提督的两位大将军会单独商谈些军机要务,可事实却和他的臆断相去甚远。屋子里的两个人隔着几案相对而坐,一时都没有话说,各人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盏,低着头都不言语。

    可陈璞并没什么话要对商成说。虽然两个人曾经在草原上肩并肩战斗过一段时间,回到燕山之后,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在地方政务上,商成也都给予她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一一她也因此而很感激敬重这个人一一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些原因而与商成有多少私人交道。实际上,除了军事和政务之外,他们从来没谈到过其他的话题。当然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商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安心静养,她的确也不能过多地去打搅他。但这只是个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从心底里很看不上商成一一在她的印象中,商成仅仅是个只知道厮杀的粗莽将军。事实就是这样,不管她自己承认不承认,也正因为她心里一直存着这种看法,所以最初酝酿燕山提督的人选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慎。在她的心目中,大族出身的李慎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再怎么说,他的见识和才干也要比商成这样的“暴发户”强,只是由于她当时人单力孤,实在是争不过陆寄狄栩他们这群燕山文官,最后才不得不默许他们对商成的举荐……

    堂屋里很安静,静得几乎能听到雪花落在房顶上时的簌簌细响。屋角两架大铜盆里火头烧着旺旺的,炭火从火堆上覆着的一层黑木炭的缝隙里透射出赤红色光华,时不时地伴随着哔啪几声的脆响炸起几颗耀眼的火星子,在暖烘烘的空气里闪烁着、飘荡着,又悄无声息地熄灭,就象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屋子外面有人在交谈,但是话音很快就消逝了。后面的院落里突然响起鼓声和铃声。铿锵的皮鼓声和有节奏的铜铃音中,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高声说话。不久,这些声音都停了,然后就听到有人在箸碟轻扣叮叮碎响中曼声吟道:

    “飘雪,

    飘雪,

    冷眼云残月缺。

    凄风吹断红尘,

    角声乌啼醉人。

    人醉,

    人醉,

    一枕寒衣入睡。”

    她知道这是后院的人在行酒令。这支《调笑令》做得非常不错,应时,应景,用辞也贴切,辞藻虽然算不上纤艳,可细心琢磨辞句又似有深义,给个“妙令”的评价也不为过……

    就在她默默品味着词句时,若有如无的轻丝柔竹声中,一个女音似歌似泣若隐若现,咏叹的正是才听过的小令《飘雪》。

    她马上就听出来这歌者是谁。她咬了咬牙,轻轻摇了下头,想把这些烦心事从心里驱赶出去。可她越是不想去理会,那飘飘荡荡的歌声就越清晰,仿佛歌者就在她的耳边低语呢喃。

    “……人醉,人醉,一枕寒衣入睡。

    人醉,人醉,一枕寒衣入睡。……”

    余音缭绕中一群人鼓掌喝彩。有称“善”的,有喊“好”的,一片嘈杂中就听一个男子朗声说道:“大和尚的新词堪称一个‘妙’字,青鸾散人的歌舞可称一个‘绝’字!得此两者之绝妙,也不枉我们遭的这场风雪之困……”

    陈璞的脸色更难看了。

    青鸾散人就是她三姐南阳的道号!刚才唱词的就是她姐姐南阳!而填词的人,就是那个令皇家颜面扫地的狂僧禾荼!

    她的脸蓦地变得通红,鲜血都快要从皮肤下面渗出来。她因为姐姐的不检点而感到羞愧;她同时也对南阳的所作所为而倍感愤怒一一就算当初姐夫的案子确实有冤屈,南阳也不应该这样来报复吧?她难道就不知道,她这些年里的狂悖举止,已经让父皇和母亲以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蒙羞吗?尤其是现在,对面坐着的是脸上总是带着一丝讥诮笑容的往日同僚兼战友,这种羞愧和恼怒远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和强烈!

    她暂时忘记商成脸上的诡异“笑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在她眼里,微低着头目光凝视着手里茶盏的商成完全就是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他脸上露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可恶笑容,完全就是在笑话南阳……这同样也是在笑话着她,还有她的父母兄弟姊妹!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垂下眼帘目视着脚地,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这词填得还算不错。”

    商成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词?什么词?”

    “……就是刚才后边院子里吟诵的那支小令。”陈璞凝视了商成一眼。可她看不出来商成到底是不是在作伪。不过,他充满疑问的眼神多少让她有点安心。看起来,商瞎子大概还不知道那些事。这倒也说得过去,他毕竟是刚刚崛起的新贵,大概也是第一次到京师,从来没听说过南阳的那些“逸事”也很平常……

    这一回她想错了。商成虽然从来没到过上京,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一定会孤陋寡闻。有关南阳公主的风言风语,早就随着那些出差公干的官员们传到了燕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只不过南阳公主有几个相好,又有哪些才子和南阳公主有过瓜葛,和他这个假职提督丝毫都不沾边,所以他听了也就听了,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事实上,要不是陆寄说南阳公主府里珍藏着几贴,他大概连这个公主的名号都记不清楚。而且他还不知道南阳公主现在就在驿站里,当然就更不可能去笑话和腹诽陈璞了。

    他有点抱歉地对陈璞说:“刚才有人在唱词?我没怎么留意……”他不怎么懂诗词,也不爱好这东西,除了上学时背诵过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歌之外,他几乎没看过什么诗词本子,自然更谈不上欣赏了。“是首什么词?”

    陈璞很奇怪他为什么说“一首词”而不说“一支词”。

    “是支《调笑令》……”

    商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可实际上除了知道这是筵席上的酒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子达似乎不善此道吧?”陈璞眼中含着笑说:“‘城头击鼓传花枝,席上抟拳握松子’。这可是前唐留下来的酒席雅事。”

    商成咧着嘴苦笑了一下。这还用问么?陈璞又不是没见过他在筵席上出洋相!他出席过好几次燕山卫署搞的宴席,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总要行各种各样的酒令。酒令大多数时候都是用击鼓传花的方式来进行,鼓声止息时鲜花或者绸花在谁手里,谁就要按词牌韵脚说上一句,说不上或者押错韵,都要被罚酒;有时候要是酒馔很稀罕的话,那么规矩就会颠倒过来,只有说出轻辞丽句的人才有机会享用那些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不管是哪种规矩,到最后吃亏的人总是他,不是被罚酒,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香喝辣。没办法呀,谁让他这个提督将军没填词的本事呢?

    看来这个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陈璞放下手里的茶盏,盯着桌案上灯笼里忽忽摇曳的蜡烛火头出了会神,幽幽地问道:“这场仗打得怎么样?”

    “什么仗?”商成奇怪地问道。陈璞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燕山卫上个月进草原的事,她也听说了?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虽然刚刚过去的战事在燕山卫已经不算是什么机密了,可中原内地应该没什么人知道,要知道,燕山卫送到兵部的呈文可是最高级的机密,别说是陈璞这样的虚职,就是兵部和朝廷里,知道这份军事方案的人也应该很少……

    “我看过你们送到兵部的呈文了……”

    陈璞轻飘飘一句话,却无异于在商成耳边炸响了一个晴天霹无、无、敌、、敌,龙,龙,雳。他的眉头倏地攒到了一起。

    什么?!这方略连陈璞都看过?!

    他愤怒地几乎想马上跑去兵部质问,这些家伙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方略上内容要是流传出去,这也许会让大赵丢失一个扭转攻守态势的机会!它可不止是燕山卫里一群军官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一番心血,它更是去年夏天以来用数万人的鲜血和性命换来的!

    不!不行!他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他要争取把损害降到最低;至不济,也不能让目前的泄密影响到明年春天的军事行动!

    他现在必须做点什么!

    他严肃地问陈璞:“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呈文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看见这份呈文的?”

第七章(05)小洛驿(中五)

    堂屋里的气氛本来挺融洽,可自己一提到燕山军事,商成便勃然变色,又连声追问自己是如何得知军机要秘的,陈璞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垂下眼帘,避开商成炯炯的目光,神色平静地解释:“八月底兵部召集过几次军事会议,议的就是你们燕山送来的草原方略,澧源大营的几位总管、平原将军府还有在京的几位柱国上柱国都有份参与,我也去了……”

    商成左目中幽光闪烁,久久地凝视着陈璞。那份计划书里所涉及的内容并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袭扰和打击,而是未来几年中可能会有的一连串的军事行动的总纲和草案。它也不只是燕山一个卫镇就能执行的简单方案,而是需要方方面面的通力配合一一他需要朝廷在物资和人力上全力支持他,也需要渤海和定晋两个卫镇从东西两面配合燕山卫军的军事行动。他知道,面对如此庞大复杂的军事方案,朝廷和兵部肯定不会马上就下决心,一定会反复地进行讨论和斟酌,所以兵部找来资深将领开会征询意见和看法,这一点并不出商成的意料。可陈璞只是一个虚衔的柱国,她怎么可能有资格参与这种会议?

    “我也是兵部的左侍郎……”

    原来是这样。商成明白了。北边四大卫镇的提督都兼着兵部左侍郎,朝廷的这条惯例他是知道的,他虽然只是个代理提督,没有侍郎的官封和官印,可他的俸禄支领里却明白地记录着他现在就多享受着一份侍郎的待遇一一那可是一份与卫牧陆寄的薪俸差不多的钱粮,一个月就大约有两百多贯……

    虽然他还是对陈璞为什么参加这种会议而感到诧异,可既然陈璞是兵部的侍郎,那么她就有权利参加兵部的军事会议,她知晓燕山卫提出的机密计划也就说得通。这样看来,计划也就没有泄露出去。

    商成松了口气。

    他马上为自己刚才的莽撞向陈璞道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太抱歉了。我就是这样的急脾气,有时候根本没把别人的话听完就乱发火,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璞笑起来,说:“你商子达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急噪了,有时候做事不考虑后果,显得太莽撞了。”她随口就想举两件事情来证明自己说的并没有错,可脑海里转来转去地搜寻了一圈,却根本找不出商成因为做事莽撞而吃亏的实例一一这是怎么回事?商子达好象并没有真正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可她为什么总是觉得这个人不踏实呢?她一边在心里犯着疑惑,一边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这不好。你现在是假职提督,一言一行都有无数的人看着,稍微有点举动都会被下面的人拿去琢磨思量,所以你更得谨言慎行,要在事前就把可能遭遇的情况仔细考虑清楚。切切记得一句话一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正长篇大论地说教,一抬头,正好看见商成一脸古怪的神情直盯着自己,心头不禁有点诧异,话也不由得停下来。怎么,难道自己说错了么?

    她马上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话。

    话没有说错啊!过去的大半年里,她就是按照这篇话来鞭策和约束自己的,并且受益斐浅,这一点从兵部对她的意见越来越重视以及父皇的频繁召见就能看出来。那商成为什么这付模样望着自己?

    她忽然想起来,这番话她也是听别人说的,现在只不过是改了几个字眼又照搬过来教导商成而已。可她是听谁说的呢?

    她突然记起来,这话就是听商成说的!去年的这个时候,商成在燕山行营的一次会议上突然举荐她来假职燕山提督,她害怕自己担负不起如此重大的责任,也畏惧朝廷里重臣的非议和攻讦,就去找过商成,希望他能收回他的建议。也就是那个时候,商成对自己说过差不多意思的一番话。

    她的脸一下就红起来。这真是太令人尴尬了。她怎么能拿商成开导自己的话反过来去指导他呢?而且她也愈加地迷惑起来。她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番被她一直引为诫辞警语的话,居然是出自一个心慕红尘脱去衲衣的和尚,出自一个靠人头战功堆出来的将军一一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惊奇的呢?

    商成也看出陈璞的难堪,他把话题引开,说:“刚才大将军提到打仗的事。我先告诉将军一个好消息一一这次出击是大胜……”

    九月里燕山卫军在燕东燕中同时出兵,打了突竭茨人一个措手不及,两路都是大胜,光从草原割回来的人耳朵就有上千,缴获的牛羊马匹帐篷更是无数。尤其是燕中的收尾之战,更是全歼了两个黑旗的大帐兵,只是在战场上找到的撒目大撒目金牌就有五面,另外还抢到一个突竭茨将领的尸首。那突竭茨人身上虽然没有揣金牌,可服饰穿戴和盔甲武器和旁人完全不一样,手腕上还有个比撒目金牌的做工还要精细的赤金镯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得了的大家伙。遗憾的是,直到商成离开燕州之前,卫府还没查清楚这家伙的身份。不过,这显然是个草原贵族;说不定还是个突竭茨的王族成员……

    陈璞思索着问道:“燕中的战事是张绍在指挥吧?怎么,他们就没抓到几个活的?让俘虏去辨认一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商成摇头苦笑起来。俘虏是有,但是俘虏里没人知道这家伙到底是谁。另外,燕中的伏击战虽然是胜了,可战果与他事前预想的还是有很大差距。张绍第一次指挥作战难免急噪,副指挥孙奂又急着捞功劳,突竭茨人的大队伍还没进伏击圈,两个人就急急忙忙地发动攻击,结果就只留住了断后的两旗大帐兵和三四百个部族兵。唉,前后花了一个月,动用了整整十五个营的卫军边军还有几千乡勇顺着道路布置下的一个巨大的口袋阵,末了却只有这点收获,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桩憾事……

    陈璞连忙安慰他说:“张绍他们大概也是怕放着突竭茨人太过深入,会给燕北各地造成更大的破坏呀。这一仗只要咱们胜了就好,要是多生枝节,或者把突竭茨人打得太痛,说不定会影响到你接下来的军事方略。我记得你们的呈文里还提到,明后年还有一两次大规模的出兵草原,到时候可以把新帐旧帐合在一起算!”

    商成点头认可了陈璞的想法。就是他不认可又能怎么样呢?总不可能让时光倒流,让战事重新再来遍吧?今年的战事已然结束了,虽然有遗憾,可出兵草原袭扰的战术目的已经达到了,敌人多多少少会放缓南下的脚步。等到明年开春时突竭茨人想报复的话,他还替这些“不速之客”预备了更大的“惊喜”哩!

    陈璞问:“你就那么笃定突竭茨人一定会在明年春天从燕东方向南下?”燕山卫呈递的军事计划里,与突竭茨人一定会从燕山东部北郑一线进攻有关的内容占了很大的篇幅,虽然从实际情况来看,这种判断很有说服力,可它毕竟是一种假设和猜想,缺乏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无、无=敌0敌9龙4龙2书一点。要是到时候突竭茨人选择虚张声势的燕西作为突破口的话,那兵力空虚的燕山卫将会遭遇一场浩劫。眼下,不仅仅陈璞在担心着燕西的安全,朝廷和兵部也有同样的疑虑。她猜想,商成突然进京,说不定就是朝廷和兵部出于慎重而做的安排。

    她委婉地说:“要是突竭茨人不从燕东走,那计划就太冒险了……”

    这并不是冒险,而是商成他们对大量的事实逐一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屹县南关堆积着如山的钱粮辎重,对突竭茨人来说,那可是一块无法割舍的肥肉啊。而燕西方向就没有这种“吸引力”,而且那里的地理条件也不允许突竭茨人做这种决定一一从枋州向北是多山的丘陵地带,军事设施也更加密集,两者都很不利于突竭茨人的骑兵快速运动。突竭茨人想吃“肉”,就只能走燕东,经北郑西向威胁端州,吸引燕山卫军之后,再趁机拿下屹县……

    陈璞承认商成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打仗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既然商成敢冒险,难道突竭茨人就不会冒险?要是他们真下决心打枋州,燕山卫又该怎么办?

    “他们敢打枋州,我就敢打黑水城,看我们谁先得手。枋州不过是大赵很普通的一个州府,丢了也就丢了,大不了推翻了重建,可黑水城却是突竭茨人在草原东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二三百年里从未失守过,是个精神上的象征。要是黑水城没了,那突竭茨人在东草原的牢固统治也就动摇了,到时候那些不堪忍受突竭茨人盘剥压榨的草原小部族就会和咱们一起去要了突竭茨人的命!”

第七章(06)小洛驿(下)

    陈璞没有马上说话。她低下头,脑子紧张而慎重地思考着商成刚才所说的话。

    良久,她抬起头说:“你是对的。对突竭茨人来说,黑水城远比一个枋州更加紧要。我们可以丢掉枋州,他们却不敢丢掉黑水城!”她现在想明白了,商成之所以会提出如此大胆的一个军事计划,就是看准了突竭茨人绝不会弃黑水城于不顾。一旦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听说王帐可能遭遇危险,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去救援,这样,囤在燕东的重兵就可以趁机出兵白澜河谷奇袭突竭茨的山左四部,争取能重创或者消灭其中的一到两部,从而达到打击和削弱敌人的目的,减轻燕东地区面临的军事压力,同时也为大赵今后的军事行动争取到一个相对有利的局面。

    不过她也知道,要是想让这个方案得到顺利地实施,燕山也面临着一连串的难处,商成也会面对许许多多的困难。别的不说,单单是敌我双方兵力的对比,燕山就处在绝对的劣势。按兵部的估算,燕山当面的突竭茨人大致拥有两到三万大帐军,十三个部族还能为东庐谷王提供六万人左右的兵员,这就是差不多十万大军;而燕山卫三军连带边军都计算进去,总兵力也不到四万五千。即便不考虑突竭茨的兵都是骑军、运动远比赵军迅速的问题,单单想到四万赵军要对抗十万突竭茨人,知闻这份进兵方略的将领就个个愁眉苦脸一一去年北征时双方的实力旗鼓相当,大赵还一败涂地哩,明年燕山异想天开要以一卫之力对付整个突竭茨左翼,这种狂妄举动和拿鸡蛋碰石头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商成他们早就反复盘算过,此刻听陈璞诘问,他便笑着说:“兵部的计算有问题,突竭茨人不可能有那么多兵。”他猜想,这大概就是兵部突然召他进京的原因。张绍毕竟是个“文”将军,在军事上没有多少发言权,说出来的话也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兵部可能也不想听张绍的解释。

    陈璞神情复杂地凝视着看上去胸有成竹的商成,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得如此笃定。突竭茨人没有那么多的兵?那去年的北征是怎么落败的?就算去年冬天突竭茨人侵扰燕山时死了五六千人,可这对突竭茨左翼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伤筋动骨的损失,燕山卫依然要面对比自己多出一倍的敌人!这就是方案迟迟不能被朝廷通过的症结所在!

    她忍不住告诫商成说:“子达可不要因为贪功心切,而置将士们于不顾。”就算你想挣一份大功劳,也千万不要拿士卒的性命去冒险。而且这已经不单单一场简单的战事了,它很可能影响到燕山卫的安慰。“另外,你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我听说,汤行老相国日前已经发过话,说既然现今燕山的情势很平稳,那暂时就不用对燕山的人事做什么大调整。我想这其中的含义,子达不会不明白吧?”

    商成实在有点哭笑不得。

    陈璞这都把话说到哪里去了?难道在陈璞和兵部的眼里,那份军事计划就是他千方百计地想为自己捞点战功?他们把他看成了一个什么人?他眼下已经是假职提督,稍微费点心思就能正式接管燕山,做个堂堂正正的柱国。而且,只要他接下来不出什么大纰漏,五年之内肯定进封伯爵,稍微有点拿得出手的政绩战绩,侯爵也是唾手可得,哪里还用得着挖空心思去捞战功?不,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替自己挣更多的功劳,绝对不是!他还没有陈璞想的那么庸俗。

    陈璞并没有说什么。她低垂下眼帘,平静地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盏,慢慢地呷着添加了姜末果脯黄糖的茶汤。本来应该是浓香的茶汤,在她的嘴里却品不出是什么滋味。说实话,她对商成有点失望。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想法人人都有,只是有的人直截了当,有的是人委婉含蓄,象商成这样言不对心矢口否认的,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商成也沉默下来。他有点不痛快。看陈璞的神色,他知道她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可他并不愿意作更多的解释。这完全没有必要。他又不希图她什么,更没什么事需要求助于她,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陈璞对自己的印象和评价,她认为他是个好人也罢,是个坏人也罢,是个君子或者是个小人,这些都无所谓。陈璞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他也看在眼里。可这又有什么不得了呢?他并不忌惮。就算得罪了这位长沙公主,又能怎么样呢?他是镇守一方的边卫重将,别说面前只是一个公主,就是一个亲王或者皇子,他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但是作为军中同事,他还是耐心地给陈璞做着解释:“我说兵部的筹算有偏颇,也有我的道理。在情况紧急的时候,突竭茨左翼确实能聚集起十万甚至二十万的大军,但是这其中最有战斗力的,依然是精锐的大帐军。我们的估算和兵部差不多,左翼归属东庐谷王直接指挥的大帐军应该在三到四万人之间。但是,这四万大帐兵并不都在黑水城一一那样一座小城,也不可能驻下这么多的兵。我们分析,四万大帐兵中有一半的人是驻守在东边戒备夫余人,其余的两万人以黑水城为中心分散驻扎,主要是牵制咱们的渤海、燕山和定晋三卫。这样看来,燕山当面的大帐兵,连带黑水城的驻军一起算上,也就在一万人上下。十三部族随时能征调的牧民大概是两万人,充分动员之后可能达到五至七万。一一但是,请大将军留意,我说的是‘充分动员’,是象去年突竭茨人应付咱们北征时发动的那种动员规模。在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危急关头,突竭茨人就是动员起全族的力量,我也一点都不吃惊……”

    陈璞低头把着茶盏,一直默默地听着。虽然对她来说,商成的言辞里有不少字句她都不是太明白,但是总体上来说,她已经听明白了,而且也听懂了。她承认,商成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她还有一个很尖锐的问题要提出来。

    “去年北征时,突竭茨人就出动了那么多的兵,你怎么担保明年他们就不能动员……”她在这里借用刚刚从商成学来的新词汇,言辞咄咄地追问道,“……不能动员十万人?就算没有十万人,一万大帐军再加两三万部族兵,就差不多能和你们旗鼓相当了,你们还要兵分两路一一我请教燕督一事,这仗你们怎么打?”

    商成瞪视着陈璞,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需不需要把更加详尽的计划告诉陈璞。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她怎么会对打打杀杀的事情如此上心呢?她就不能学学别的女子,没事绣个荷包铰个窗花什么的,那样的生活才更适合她。这打仗的事情她就别掺合了……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自己就是现在不说,早早晚晚的她也会知道。谁让她还是个兵部侍郎呢?要是他能说服她,那他就能说服兵部和朝廷。于是他干脆把计划的细节一股脑都说出来。

    最关键的细节其实就是两个。首先,明年春天的战役并不是区域决战,因此朝廷并不需要向燕山大规模增兵,这样一来可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也不会影响到军旅中的号令传达。其次,燕山需要渤海和定晋的配合行动,两卫镇应该在翻过年之后就在边境上实施一系列的佯动,吸引突竭茨人的注意力,同时也牵制敌人的兵力,这样做不仅能最大限度减轻燕山的压力,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能从佯动转为实攻,争取扩大战果。尤其是渤海卫,他们完全可以在西边布置一支相当规模的骑军,到时候和李慎的燕东军一起动手,从东西两面夹击突竭茨山左四部,就算不能把这四个部族彻底打垮,至少也要让他们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期里都无法恢复元气……

    ……夜深了,商成还没有睡下。他低着头在撤去火盆的堂屋里走来走去,脑子里思索着很多事情。

    他这次进京并不单是为了向朝廷解释明年春天的军事无、无=敌0敌9龙4龙2书计划,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他要找户部批一笔钱粮,以便修通从燕州经敦安直抵渠州的官道。现在,这条道路在燕山境内的一段已经畅通了,可在渠州境内却有很长一段因为年久失修而破烂不堪,渠州方面又不愿意掏钱,没办法,为了让道路早日通畅,只好由他这位燕山假督亲自出面来找朝廷替渠州府衙找朝廷伸手要钱。另外,他还得找三省批个条子,以便提高每年流入燕山的生铁限额。他还要找工部,看能不能让他们把燕州的一个工部作坊转给地方,因为他有一些新奇的想法想做点试验,需要一块场地和一批熟练的工匠。还有吏部……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简直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上京之前能不能把这些事都办好。

    他还需要抽空去拜望老帅萧坚,还要见见王义。还有冉临德他们……

    第二天下午,雪终于停了。接到消息的礼部司官也来了。

    第三天的傍晚,他终于进了京城。

第七章(07)

    清晨,报时鼓才敲过寅时不久,东方的天际还没有一丁点即将泛白的预兆,黑暗依旧统治着整片的天穹,随着大梁寺和大相国寺的头陀行者们穿街过巷的铁牌佛号,在挑着扁担趁卖早市的摊贩们唱歌一般的喝卖声中,一个时辰前才刚刚沉寂下来的上京城,就在扁担一头晃悠着的灯笼里透射出来的微弱黄光中进入了新的喧闹的一天。

    “油炸果子哦嗬一一糖豆浆哟噢一一”

    “五钱两个一一夹肉馍,三文一碗羔羊汤哦一一”

    迟归的浪荡子和起早的勤劳人就是这些小商贩的主要买主。俩眼婆娑的醉汉端着陶碗,脚下还在蹒跚打晃,喝进嘴里的甜浆还没洒到衣襟上的多;壮实的揽工汉子肩膀上挂着绳索木杠,一手里抓着黄馍炊饼,腮帮子鼓得老高拼命地咀嚼吞咽,脚下还在着急地赶路。街边的店铺小伙计正在卸门板,黑黢黢的厅堂里闪烁着油灯光。远处街角一群人正在忙碌着扎木山,牌楼已经起到一半,大致能瞧出轮廓,几个围着张木条桌头上的妇人正在摆弄着一大堆红绸红布,她们要用这些物什编飞禽塑走兽,还有花呀果啊神仙仙女什么的……

    早起的并不止是这些人,也不止是赶早市买新鲜的姑娘婆姨,还有人比他们起得更早,赶得更急。这些人个个无一例外都是头戴幞头,身上不是穿青就是着绯,踩的是官靴,坐的是车骑的是马。他们的方向才差不多一致,都是朝着皇城去。这是六部里的官员,是赶着到坐落在皇城里的衙门签押应卯坐衙做事的。

    这个时候,商成也在两位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前去皇城。

    他是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依制是不用参加早朝的,之所以起得这样早,是因为昨一晚在驿馆接到内庭的传话,当今东元天子要在今天单独召见他,却又没讲明到底是什么时辰召见,因此他没法不赶早。

    他们经过吴郎桥,走出与子行街,就转上了天街。和刚才过去的几条街比较,这里就清净得多,除了官员车马,基本上就看不到几个人。一路走,两个礼部官员还在殷勤地向他介绍街上京的一些别致去处,比如大相国寺、应愿塔、望亭、庐王故园……

    他羁着缰绳,眯缝着眼神也不怎么吭声,似乎是在假寐,只是间或随着他们的言语偏过头打量一眼,要不就点个头,表示自己在听。虽然这就是名满天下的“上京八景”,可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致。他既不是文人骚客,也没撰文赋诗的本事,更不是来度假的游客,根本就无心去欣赏这些地方的精妙景致。

    可能是从燕山过来的这一路赶得太急,他眼疾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小洛驿时他就感到眼睛有点不舒服,昨天晚上陶启来找他谈点事,结果一谈就是半宿,整晚上都没能休息……

    昨天内庭的人才走,已经在平原府作了半个多月府尹的陶启就过来拜望他了。他一见老知府的面就被吓了一跳。这才一个多月没见,老知府就差不多瘦了一圈,在燕山时总是精心打理的一付花白胡须也变得不那么整齐顺溜了,脸色也很差,灰扑扑地象没休息好,一点都没有早前的从容气度。他甚至看见陶启的眼角糊着眼屎。他还以为陶启生什么病了,急忙把他迎进去,三言两语一盘问,这才知道陶启是给累着了。朝廷把陶启调来任平原府尹,本来就是想让他来彻底整饬京城的环境,让上京成为当之无愧的天国上京。但是这工程太浩大了,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多不说,头绪也纷繁复杂,陶启上任都半个多月了,连一套可行的方案都没制订出来,更别说什么着手开工治理了。他正为这事着急上火,突然从礼部的朋友那里听说商成进了京,于是就赶紧打听了商成落脚的地方,连家也顾不上回,穿着一身官服就急惶惶地跑来找老上司帮他出主意。

    听老知府把话说完,商成也是一筹莫展。他倒不是不想帮陶启,可他刚到京城,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俩眼一抹黑,能出什么好主意?

    老知府才不管那么多。这忙商成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他今天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就是死活赖上商成了!他还为自己这样做找到一番理由,振振有辞地说:“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燕山丢丢心心地等着明年回乡修志,怎么可能跑来上京受罪!”

    陶启把话说到这地步,商成除了摇头苦笑之外,还能说什么?当初他从陆寄那里听说朝廷要把陶启调走时,很快就找到陶启谈过两回话。他希望老知府能推辞朝廷的调令留在燕山。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左一声“尊奉朝廷”右一声“诸事须以公心为重”,好象他要是不让陶启接任平原府尹,那他就是不尊奉朝廷,就是不以公事为重了……

    不过,这点“小别扭”并不能让他眼看着老知府发愁。他先让人整治了一桌好酒菜,陪着陶启吃了夜饭,再让人沏了壶好茶叶,两个人坐下来仔细地探讨和寻找解决当前困难的办法。

    这一谈就谈到四鼓。得了启发的陶启倒是欢欢喜喜地回去补瞌睡了,他却只来得及拿冷水洗把脸,就马上跟着两个礼部的官员朝皇城赶。

    现在,他觉得眼睛更难受了,右边的眼球干涩地发痒,从鼻梁绕太阳穴直到耳后,似乎有一根筋把这些部位都串联在一起,并且一阵阵地作痛。他一边点头附和着两个官员,一边拿拇指压着太阳穴,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揉着眼罩。他想通过这个办法来减轻一点症状。可这显然不是办法。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刺痛也越来越明显。即便他调动全副心神来和病痛抗争,可病来如山倒,又怎么可能压制得住?

    眼下,他的右边脸颊都开始麻木了,脑子里嗡嗡直响,根本就听不清楚两个陪同他的官员都在说些什么……

    他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就他现在的状况,他怎么去见东元皇帝,又怎么去和两位相国商讨重要的军务政务?

    这病来得可真的太不是时候了……

第七章(08)屹县商瞎子(上)

    商成把大半的心神都放在熬痛上,其他的事情就由着礼部的两位官员摆布。他们让他勒缰绳他就勒缰绳,让他下马他就下马,他们摆手恭引道路,他就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朝前走。浑浑噩噩中,就见前面的道路被一道两三丈高的铜钉乌黑大门紧紧锁住,门洞下高墙边又伫立着一个个悬刀柱戟的校尉武官,这才陡然惊觉,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马上察觉到有人轻轻扯了下他的袍袖,回头一看,就是陪同他的两个礼部官员。其中一个说:“大人谨慎。一一现在还不到右掖门开启的时辰,请大人到这边暂且等候,让我们先去和内庭值守做交涉。”说着话,一个人官员掏出个什么物事托在手里,便朝着高墙边的一盏灯笼过去,片刻回来说道,“已经知会了内廷,稍迟就有人来。”

    商成听不懂这官员后面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去问。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这右掖门前广袤开阔的广场上怕有不下五百人,都是来参加早朝或者进皇城各部上衙的官员,因为掖门还没有开,就三五一伙七八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话说笑。有谈风月讲笑话的,有譬说陈年逸事时下新闻的,有拉关系攀交情的,也有负手望阙沉默不语的。他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一个自己认识的京官,又无心走上前去和他人结识,就捂着眼罩左右张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换一下眼罩里的药绵。

    他还没发现地方,就看见从西边半远不近处的玉水桥头走过来一个人,黑咕隆咚地也看不清楚那人是谁,离他好几步就踏正抬臂当胸行了个军礼:“商督帅。”

    一听声音,他马上认出了这是陈璞的贴身侍卫廖雉。他落手还了个礼,说:“怎么是你。”又问,大将军也来了?”

    廖雉说:“大将军也来了。她请您过去。”

    商成和两个礼部的官员打了个招呼,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和朋友说几句话,就不用他们陪着了;要是有什么急事,他们可以马上过去找他。这是个很合理的请求,两个官员完全没有理由反对,而且商成话里也透着对他们的尊重,两个人想都没有多想,马上就答应了,一起禀手微躬说道:“燕督请便。”

    廖雉又行个礼,转过身脚下约略迟疑犹豫了那么一下,商成就已经赶上来了。她咬着嘴唇,似乎是在下莫大的决心一般,当商成差不多和她并肩时,突然小声说:“大将军……”

    “嗯?”

    “……那,田,田校尉……他怎么没和您一道进京?”

    田校尉?商成楞了楞才反应过来廖雉说的是谁。他稍微有点诧异。前两天在小洛驿时,陈璞就是开口便打问田小五的近况,怎么今天廖雉也提这个?他临时想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就随口说道:“他被我派去留镇办点事。”其实,田小五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亲兵了。孙仲山带兵进草原时,说是身边没几个可靠得用的人,他就把田小五给了孙仲山。如今大名改作晓武的田小五是孙仲山手下的一个骑营副尉,也参加了上个月的草原战事,在对突竭茨袭扰战中还很是立了点功劳。

    廖雉“哦”了一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又问道:“大,大将军,我……我想和您打听个事。”

    商成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廖雉,笑呵呵地说:“你想打听什么?”他已经在脑子里把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串联到一起,廖雉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也猜了个**不离十。他不禁替田小五感到高兴一一嘿,这家伙被狗尿到头上,居然走桃花运了!

    廖雉低下了头,半天才鼓足了勇气问:“田……田……他,他成家没有?”

    “没成家!”商成立刻说道。他看廖雉绷紧的嘴唇蓦地流露出一抹掩饰不了的欢喜笑容,泛着酡红的圆脸蛋上也突然间散发出迷人的神采,就忍不住想逗逗这个大胆的姑娘。他咂着嘴,继续说,“不过,我好象听说他大哥要给他在老家说门亲事,女方家里就是我老家屹县的一户殷实人家。你在燕山呆过一段时间,肯定知道那首民谣,‘留镇的李,由梁的米,郜寥的大梨,屹县的婆姨’,这找婆姨娶媳妇,还就是屹县的女子最好……”

    笑容立刻就凝结在廖雉的脸上,刚才光华熠熠的眼睛就象蒙上了一层雾水。在失望和悲伤中,她难过地低下了头。

    商成瞄着廖雉的脸色,故意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恨口气说:“……可田小五这小子脑子苯,不知道他都想些什么,连这送上门的好事都不情愿!”

    正在张皇无助的廖雉马上就象个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之人那样,着急地一连声追问:“那他到底答应没答应这门亲?”

    商成夸张地喊起来:“轻点!轻点!这可是我才做的袍子,就这一身,抓坏了连件换洗的都没有!”廖雉这才发觉,因为自己太过关心田小五的亲事,紧张之下居然死死拽住了商成的胳膊。她的脸立刻一直红到耳朵根。她歉疚地松开手,但依旧不死心地问道:“大将军,您还没说,他……他到底答应没有?”

    “他?他是谁啊?”商成一本正经地明知故问。

    “……田校尉。”

    “他答应啥?”

    廖雉已经从商成揶揄和玩笑的口气里听出来,所谓家里给田小五提亲,大概根本就是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而她自己,则多半是上了商成的当。但关心则乱,她暂时顾不上去仔细思索商成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她现在就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田小五到底答应没答应这门亲事。

    廖雉郑重的眼神和严肃的神情让商成收起了笑容。他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廖雉是认真的。他凝视着陈璞身边的这位女侍卫,半晌没有说话。,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这让他觉得很意外,同时也让他很敬佩。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女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婚姻,从提亲到成家,绝大多数都是父母长辈一手操办,儿女们在这件人生大事上几乎没有多少发言权,更谈不上对即将相守一辈子的人有多少了解,只能在忐忑和彷徨中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交托给媒人、父母和命运……他突然觉得自己开那样的玩笑,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廖雉能下这样的决心

    “刚才我说的,都是玩笑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田小五还没成家,他家里也没给他张罗什么亲事。”商成说,“要是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我和田小五很早就认识,虽然不是亲兄弟,可感情胜似亲生兄弟,他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替他拿主意。”他既感佩于廖雉的勇气,又为田小五能娶到一位象廖雉这样的好姑娘而感到高兴,同时也是为了尽力撮合这桩好事,他在不知不觉就扮演了一位包办弟弟婚姻大事的兄长。“假如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出面的,你尽管说,哪怕是让我登门去找你家里提亲,我也可以做到。”

    上门提亲,这正是廖雉最担忧的地方,也是她最想央求商成的事情。可是让商成亲自做媒,这话她根本就说不出口一一她廖雉只是个五品武官家里的庶出闺女,想让一位提督大将军替她说媒,这无异于泼天妄想!就算她跟着长沙公主已经有六七个年头,私下里两个人相好得就象是无话不说的两姐妹,可她们毕竟不是真正的两姐妹,公主也不可能屈尊降贵去替她说媒。

    可现在商大将军已经答应为田小五登门提亲了!她甚至都还没想好怎么提这个事,他就先答应了!

    感激的泪水立刻就涌进她的眼睛里。

    “你别哭啊。”

    商成越是劝说,廖雉越是抹眼泪,直到商成提醒她说这里是皇城掖门,人来人去的,说不定会教别人看见当笑话乱说,她才收住眼泪。

    “我现在住在城东南汉槐街的驿馆,你知道那地方不?”商成说。看廖雉点头,他接着说道,“我不清楚京城里的风俗,也不知道这上门提亲该做点什么准备,更不知道你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这样,就在这一两天里你过来一趟,把这些事都和我说说,然无、无=敌0敌9龙4龙2书后咱们再挑个好日子,我去你家给田小五提亲。”

    廖雉眼里噙着泪珠,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七章(09)屹县商瞎子(中)

    陈璞没有穿柱国将军的赤色朝服,就戴着四翅直脚的官幞,另外就是很寻常的锦袍子软底靴,和广场上拾掇得光鲜齐整的官员们很不一样。看起来她并不是去上早朝的。

    “今天兵部还有会议,”陈璞先说话。

    头一句话就打消了商成心里的那点疑惑。他点头笑了笑,没有言传。

    “……凑巧就看见你。”陈璞又说。

    商成还是没有说话。他想不出陈璞在这个时候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又不好去打听兵部会议的内容,只好继续让脸上保持着笑容。

    陈璞朝汉白玉石桥上走近几步,等商成跟过来,她才低声说:“告诉你一件事,萧老将军复出了。”

    萧坚复出了?

    商成先是一楞,紧接着就释然了。这不奇怪,萧老将军少年成名,几十年中为大赵东征西杀立下赫赫战功,不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都拥有极高的威望,朝廷想清算他兵败草原的责任,就不能不顾忌到这一层;京畿各支驻军里受过萧坚器重和栽培的将校并不在少数,朝廷要处分萧坚,也不得不考虑到他们的感受和想法,以免生出更多的矛盾和动荡,尤其是当前朝廷有意要对澧源各军进行裁撤合并,北方四卫镇也要作人事上的大调整,在这种节骨眼上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现在让萧坚出来,大概就是为了让他来压制禁军中反对声……实际上,在听说朝廷仅仅是让萧坚赋闲而没有进一步的处分之后,他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样快一一这才刚刚一年啊……

    他依然没有说话。

    陈璞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张相提出一个‘先南后北’的方略,这几天兵部里议的也是这件事。”她望着在晨曦中愈发显得庄严巍峨的城阙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幽幽地说道,“萧老将军已经在会议上公开支持张相的方略。朝廷拟在嘉州设立一个新的行营,兵部都有意让萧老将军出任嘉州行营总管,全权指挥对叛乱僚人的征剿和对南诏国的用兵。”

    萧坚出来就是为了对付南诏?商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眉头禁不住就攒到一起。西南不太平的事他是知道的,那里的少数民族不服汉人的治理,三天两头地猖乱闹事,抗税抗赋简直就和家常便饭一样,扯旗造反的僚人寨子不止一处,袭扰城郭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把当地官府和驻军忙得焦头烂额应接不暇。一边是内乱,一边还有外患,南边的南诏和西边的吐蕃趁火打劫,时不时在边境上搞点小动作,与嘉渝戎黎雅威各州的卫戍驻军摩擦不断。本来,这些你偷袭我一下我伏击你一回的“小打小闹”还在朝廷的容忍范围之内,毕竟大赵真正的敌人是北边的突竭茨人,重兵也都摆在北方,可现在不一样了一一今年夏天之后,吐蕃和南诏的活动不约而同地频繁起来,做事也越来越猖獗,经常是几百人成建制地活动,今天破个哨卡,明天占个军寨,很有点变本加厉的意思。很明显,他们已经知道了大赵刚刚在草原吃了大亏,大概还伤了元气,因此上他们的手脚也就越发地没了顾忌……

    卯时已经过了,内廷的人还没有来。陈璞早就进皇城了,商成只好在掖门外继续等下去。

    他一边等人,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这是好办法,至少能让自己忽视换过药绵之后还是有点隐痛的眼睛。

    他现在正在想着对南诏用兵的事。他把自己假想作三省里的大员,假如由他来主持解决西南的问题,他会怎么做?

    西南的局面虽然有恶化的趋势,但在他看来,这并不是多大的难题。只要朝廷的对策适当,僚人作乱不过是小事一桩,即使不能掐断祸乱的源头,至少也能恢复表面上的平静。内乱一止,外患也就迎刃而解,没了赵地僚人的呼应和牵制,吐蕃与南诏还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况且这两家既不是兄弟之邦也不是战略同盟,相互间更是矛盾重重,正好用来分化和利用,在吐蕃和南诏之间,朝廷完全可以拉一个打一个一一就拉南诏!相对吐蕃来说,帮南诏更具备交通上的便利;象南诏这样的撮尔小国,再怎么样帮扶也成不了气候,而帮着吐蕃的话,则很可能是养虎为患。他进一步设想,这种帮忙也得有个尺度,一定要适可而止,最好让两家征战不息,大赵正好从中渔利……

    他忍不住为自己想到的这个好主意而在心里夸奖起自己来。看不出来,自己竟然是块宰相的料,连外交上的手段也如此老辣!

    但他也就只是想想而已。他能看出来其中的关节,朝堂上的六部九卿谁都不是吃素的,当然也能看出来。这些人个顶个都是干这些事的老手,他现在才想到的办法,朝廷里肯定早就有人提出来了;说不定计划都已经在着手布置实施了……

    就在他为自己的宰相梦遥遥无期而惆怅叹息的时候,内廷总算来人了。

    两位礼部官员和来的内侍办了交接,进皇城之后就回了衙门。商成便跟着那位内侍继续向皇城深处走。一边走,他一边象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一样贪婪地打量着四周。从布局来看,他觉得皇城和燕山提督府的区别倒不是太大,就是这里一漫青砖卧顶的房院屋舍更多。此刻晨阳初升,碧空如洗,璀璨朝霞撒在楼堂院阁的黄瓦屋脊上,一片片芒耀眼夺目的金黄色光芒中,远端尽头巍峨伫立的几重肃穆堂皇的高大殿堂如真似幻,更使人一见便油然而生一种庄严敬畏之感。敞阔的道路尽是用碧翠条石错落铺就,大概才用水洗过不久,路面上纤尘不染光可鉴人,阳光映照之下,绿意氤氲光影流转恍若入画,徜徉其间,更是教人色授魂与心神俱醉,颠倒迷离中惟有一声慨叹,斯情斯景,真耶梦耶……正醉心于皇城的端秀华严,就听引路的内侍低声说道:“商大人,早朝通常要到巳时前后,之后圣上还要用早膳,就只能劳烦大人先在这里暂候。”

    他这才清醒过来。

    他向那个内侍拱手作个谢,说道:“有劳十一公公了。”他听两个礼部官员就是如此称呼这位内侍的。

    十一公公是七品内侍,中等个头,一张圆脸上几乎看不见皱纹,商成也瞧不出他到底是多大年纪,看模样可能是三十岁朝上四十岁不到。这位公公大概少晒阳光,圆脸膛上有点病态的,小眼睛眯缝着,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开心模样,看商成给他作礼,赶紧把身子一侧,垂着手躬身鸭声鸭气地说:“大人是朝廷柱石,又是为咱们大赵朝拓土守疆的大将军,下官可不敢受大人的礼。再说,这都是为圣上做事,就更不敢劳烦大人的谢。”说着便给公廨门口的两小簧门吩咐几句,又朝商成拱拱手,“请大人先在这公廨里稍坐,恭候圣上传见。您要是什么事,尽可吩咐他们俩去办,就是要茶水饭食,内廷也有供应,大人只管招呼。”看商成没什么话要说,又道一声“大人宽坐”,就踮着脚摇摇摆摆地去了。

    商成没有马上就转身进公廨,先立在阶前把四周打量了一番。这里东西两面都是连脊的屋舍,北边正中是座三级九阶基座的殿堂,虽然也是雕梁画栋气派华丽,可比起西边几重院落之外的南三北二前后五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来,无论是形制还是规模,无疑都要小上许多;看来这里是座偏殿。

    两个小簧门恭谨地等他看了个够,这才塌着腰恭谨地请他进公廨。

    掀开厚厚的棉帘子进屋,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热烘烘的暖意,被凉风旱气裹了一个多时辰的身体倒是舒服了,可刚刚见好的眼睛又在蠢蠢欲动。他下意识地摸了把眼罩,眯着眼把屋子里扫视了一回。一开始他看见这东边的一溜房舍开着三四个门,还以为是隔开的大间,这一看才知道这排厢房竟然是连通的,一长串仿佛拿木尺量过般整齐布列的细纱灯笼把接连贯通的狭长大屋照得通明,屋里除了十数根顶梁大柱,其余连半堵承重的墙体也瞧不见。一个疑问在他心里一闪而过,这大屋的长短少说也在六七十步以外,靠这十来根立柱,真能支撑这房梁不倒塌?要是不靠这些木柱子,那这房子又是怎么搭建起来的?

    屋里靠墙一面是十几床短炕,炕桌、软垫、靠枕、应有尽有,另一边脚地里摆着黑黢黢的方桌、鼓凳、座椅,显然,这些是给南方的官员预备的。墙角还烧着好几个大火盆,虽然用的是上好的木炭,可空气里微微辛燥的炭气还是让商成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他皱了皱眉一一真要在这里等上两个时辰,那他还真不如在偏殿前的小广场上吹风哩!

    屋子里已经有了候见的官员,大约有十多个,都是文官,此时不是坐炕上喝茶说话,就是在脚地上围桌细语。这些人里青袍绿服都有,还有两个浅绯,乍一眼看过去,就象小洛驿厨子做的羊油羹汤,一片葱青中飘着两片红山楂,看是倒也另有一番别致。因为商成穿着赤色戎袍戴飞翅幞头,屋子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四品以上的将军,又看两个小簧门的神情必恭必敬,偏偏又是个谁都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便都拿眼睛望他,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他的身份。

    小簧门并没有马上就请商成坐,而是弯腰请他继续望里走,绕过一扇屏风,原来这屏风还有一道门,进去就是一间大室,陈列布设虽然和外面差不多,可既然如此造设,就肯定和外间有所区别。更妙的是,这屋子虽然不小,可也许是因为很少有商成这样的大员会在这里停留的缘故,所以并没有点上取暖的火盆,也没有烧炕,屋子里弥漫着冷冰冰的寒意。

    两个小簧门大约也没有料想到这里是这样的情形,脸都吓白了,嘴里喏喏连声地告着罪。一个心思动得快的拔脚就朝外走。看样子,他是预备先从外间大屋里搬两个火盆进来。可那些铜火盆就是不算盆里烧得旺旺的炭火,一个也至少有百八十斤重,象他这样消瘦羸弱的少年人,能搬得动?

    商成赶紧说:“不用,我不要火盆,你们也别烧炕。就这样才好!我就喜欢这样!”

    他说的是真心话,可两个小簧门却绝不会这样想。他们不小心冷落了十一公公亲自送过来的将军,正忧愁忐忑得不知所措,可这面孔丑陋可怖的将军却不仅不怪罪他们,还为他们开脱遮掩,这份体贴和情意立刻就让两个人大受感动。手脚快的那个马上过来无、无=敌0敌9龙4龙2书替他把靴子脱了,还要搀扶着商成上炕,被商成摆手拒绝了一一他还没到七老八十动弹不了的时候,哪里用得这样的精细服侍?另外一个小簧门也反应过来,出去一趟马上又回来,领着两个仆役把香茶细点干果果脯摆了一大桌子。

    商成对这些吃食都没什么兴趣,但这是两个小簧门的一番心意,他就是不想吃,好歹也要尝两个。

    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几口茶水,他就让两个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头的小簧门出去了。

    他从袖兜里摸出一个小银匣,重新换了一张湿漉漉的药绵,然后把换下来的药绵放在另外一个银匣里。

    一丝清凉立刻就缓解了他眼球和眼眶的烧灼症状,很快地,半边头的刺疼感也轻松下来。现在,他可以谨慎而严肃地思考一件大事了一一张朴提出的“先南后北”方略,与萧坚可能出任嘉州行营总管,这两件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要是有联系,又该去怎么理解这种联系?这其中是不是还寓示着什么深远的含义?

第七章(10)屹县商瞎子(中一)

    他收好两个小银匣,又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汤,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取暖。

    外面大间里大概又进来了几个什么人,乱哄哄的一阵招呼问候声,他也没去理会倾听,就耷拉着眼眉盘膝坐在炕边想心事。

    萧坚复出了,这不出乎他的意料。草原大败并不是单纯的军事失败,也不是萧坚一个人的责任,所以这位思想保守的老将军早晚还是会东山再起的。可是,就算朝廷有顾虑有想法,也不该让萧坚一复出就马上给予高度信任。要知道,就算不以成败论英雄,可当初萧坚毕竟是燕山行营的大总管,北征脎羽,几万人死在草原上,如此惨败却只落个赋闲一年,连处分都算不上,这就实在是轻率得近乎儿戏了!朝廷真要这样做的话,又该怎么去和那些北方四卫镇人事大调整中牵扯到的将校解释,而即将被裁撤合并的澧源诸军,他们的心里又会怎么想?

    他敏感地意识到,萧坚的复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和朝堂上的大气候是分不开的;更确切地说,这和朝堂里关于南北两边谁主谁次的战略方向之争是有关联的;而从嘉州行营的设立以及酝酿中的行营大总管人选,答案就更是呼之欲出:萧坚和右相张朴之间,必然是达成了某种的默契和妥协。他能想象得到这是什么样的默契,不外乎是萧坚用行动来支持张朴主张的“先南后北”方略,而张朴则放弃对莫干大败的清算,这样,萧坚得到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而张朴则可以依靠萧坚在军事上取得的胜利,来达到自己统一朝堂上各种声音领袖群伦的目的。

    对萧坚和张朴来说,在这桩政治交易中双方各取所需,结果是皆大欢喜;这一点毫无疑问!可对他来说,结果却是恰恰相反,要是“先南后北”真正成为了朝廷的主张,那么他和张绍熬尽脑汁设计出来的草原方案,就很有可能成为这桩交易中的那个不幸的牺牲品……

    不!成为牺牲品已经不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了,它必然会成为现实!而且他现在就敢断定,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不定就在今天……

    他苦恼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再过一两个时辰他就要奉召陛见,届时和自己素未谋面的两位宰相多半也会一同作陪,要是东元帝在陛见时征询自己对南北之争的看法,自己是该坚持己见强调北方的重要性呢,还是该随声附和张朴“先南后北”的主张?

    附和张朴的好处显而易见。只要今天给张朴留下一个好印象,别说他进京要办的那些杂七杂八的麻缠事会变得轻而易举,就是他想做个单纯的领兵将军的棘手事情,也会迎刃而解。至于他要是反对张朴的话,后果就不必说了,那时候就算张朴有宰相胸襟,那些想巴结右相的官员也会给自己吃点苦头的,至于调职的事情,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是他不想说违心的逢迎话,尤其是这些话并不只是关涉到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更不能说了。在他看来,不管是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根本就都是不能成立的伪命题。对当前的大赵而言,最危险的敌人在北方,也只能是在北方。只要突竭茨还统治着草原,只要他们的战马还在边境线上游荡,只要他们的弯刀还没有被折断,大赵就绝不可能得到喘息和安宁!至于南诏和吐蕃,他们也能算是强敌?在他眼里,这两个不知死活地挑衅大赵的小国就连疥癣之忧也算不上。只要大赵能彻底解决北方问题,回过头有的是时间和办法收拾他们!

    先南后北?他忍不住在心底里迸出一声冷笑。张朴实在是太看得起这两个蠢蠢欲动的西南番邦了!

    当然他也知道,右相张朴未必就不明白这些道理。张朴这样做也有张朴的难处,这一点他也能理解。张朴既要和前任的做法有区别,又要维护朝廷的威严和体面,还要借协调朝堂内的不同意见的机会而做人事上的变动,除了“先南后北”之外,再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要南边的战事顺利,就能证明前任的做法是错的,只要南征能取得胜利,在草原上丢了颜面的朝廷就能找回尊严,而张朴也就赢得了时间和机会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张朴到底想做什么,具体又会怎么样做,商成心里连丝毫的眉目都没有。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南方方略中“后北”,而打南诏和吐蕃,为的就是“后北”,就是和突竭茨一较高低。张朴和前任的分歧,实际上也就在这里,一个是草率地行动,另外一个是谋定而后动,两者之间的区别高下立刻就能分辨出来。

    商成支持的是谨慎,反对的是轻率。但是他并不支持张朴。既然北方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所以“先南”一说就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更何况“先南后北”说着容易,执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西南数州的当地驻军连自保都困难,哪里还有多余无、无=敌0敌9龙4龙2书的兵力用在南征上?假如从其他地方调兵,那别处就难免空虚,万一有点风吹草动,朝廷如何应对?而且西南的自然环境恶劣,交通条件又差强人意,要是抽调北方强兵健卒,旁的不提,单单一个水土不服就会造成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还有就是南征的前期准备,这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办得到的。看看燕山就知道了,这个时代打仗是一件多么庞大的系统工程一一直到现在,为征讨突竭茨而从内地输送的物资、粮饷、器械依然是络绎不绝,而卫牧陆寄已经在考虑设立第四座大营库了……

    他最后拿定的主意是对东元皇帝以及两位宰相实话实说。假如可能的话,他还会据理力争,争取让朝廷打消“先南后北”的念头。至于右相张朴会不会因此而对自己“另眼相看”,他并不怎么在意。就算张朴是把持朝政的右相,想收拾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一他毕竟不是文官而是武将,对付文官的那一套办法,对他来说作用不大;而且他是燕山假督,细说起来,和张朴这位右相也只差平级,又没犯过什么大过错,张朴想拾掇他,三省六部也不可能答应。

    现在的问题是他并不知道南北之争已经议到什么地步了。要是朝廷已经作出决定,再想翻过来就绝无可能。

    他只能把事情朝好的一方面想,希望这事还没争出结果。

    他还不知道,就是现在,正在兵部衙门等着会议的陈璞刚刚才听说一条与他有关的消息:萧坚在答应出任拟议中的嘉州行营大总管的同时,也向朝廷和兵部举荐了他,并且提议由他担任嘉州行营副总管,全面负责镇压僚人叛乱和征讨南诏国的军事行动……

第七章(11)屹县商瞎子(中二)

    打定主意,商成也就安下心来。他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耐心地等待着陛见,同时在心里默默地记忆着陛见时的礼制。

    昨天晚上接到内廷的传话之后,两个礼部司曹马上就在驿馆里给他详详细细地给他演说过一回。礼制很复杂,也很繁琐,行走站立坐答,基本上每一个动作都有特别的规矩,就连皇帝派给他一杯茶水,也有一整套固定的答谢礼仪。他必须按照这些套路来,不能做错一个动作,也不能说错一句话,否则就是“君前失表”的罪过。而且,不管他当时渴不渴,皇帝派给他的茶水都必须一口喝光,然后把碗盏交给送茶水过来的人,再对皇帝拱手长揖作一次答谢,等皇帝笑说“燕督毋须如此多礼,且坐下叙谈”,他才能收礼。坐也有定制,必须正座侧身斜鉴恭对御座,上身微倾,不可垂首,目光不得直视圣君,须取御座左右撑扶之蟠龙首为标;不能“滑语轻佻”,不能“苟颜谀笑”,只能“庄容作答”;陈述事实称“奏”,提出自己的想法叫“启”,陈述自己的意见是“禀”,反驳皇帝的看法时要说“复”一一

    “复圣上,臣下稍疑……”

    这是最叫商成惊奇的地方。他读过那么多的书,看过那么多的电影戏剧,还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指正皇帝的事情不希奇,希奇的是居然有专门用来批驳皇帝的用辞。这实在是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不过,令他惊讶的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更多的东西还是在他能理解和勉强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两个礼部司曹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为给他介绍整套的陛见礼仪,都说得口干舌燥;他也听得昏头胀脑。要想立刻就把这么多的东西都完全理解和牢记在心,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他也只能靠着读书时接受填鸭式教育养成的好习惯死记硬背。好歹是记住了大部分。

    现在,他一边默想着见到东元帝时自己应有的举止,一边还在心里发着感慨一一这种礼仪实在是太死板和太教条化了!

    他这样想,其实并不是反对这种制度。无规矩不成方圆,所以无论是什么事物,都必须有个制度来约束着;这并不是坏事。可要是这种制度连最起码的人际交往都要进行限制,那就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这处理天下机要的皇城里,人们不仅需要语言上的交流,还需要在思想上进行沟通,当意见不能统一的时候,肯定还会有矛盾和争执,这就更需要一个相对融洽活跃的气氛。可呆板又缺乏变通的“礼制”会妨碍这种气氛的产生。要是一个人在本该他发表自己看法时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意见正不正确,而是先去衡量自己这样说这样做合不合礼制的话,说不定会耽搁很多大事……

    他忍不住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皇帝在接见大臣时的言谈举止,是不是也被限制在这些条条框框里呢?而在他退朝之后和自己的妻子儿女说话,是不是也要遵循这些制度呢?

    他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皇帝也必须遵守这些制度。既然大臣都要因循礼制,那皇帝本人就更需要以身作则。

    他咂了下嘴,不好对这些当皇帝的人的日常生活做什么评价。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一个每天都生活在“套子”里的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幸福和快乐吧……

    他正在走神,突然从外面传来三记清晰的云板敲打声。随着这三声钝响,一直充斥在外间大屋里的言谈声也蓦地消失了。除了两声压低嗓子的轻轻咳嗽,其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又过了一会,谈话声才再度响起来。但是这一回的声气明显要比刚才小得多。商成猜想,刚才的三记云板就代表着东元帝来了。想到东元帝很快就会接见自己,他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同时还有点兴奋一一他马上就要去见的人可不是电影电视剧里由演员扮演的皇帝,而是一位活生生的皇帝,是这个他至今还不知道来历的大赵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他因为这一点而变得局促起来,手脚好象都没了摆布的地方。

    他先正了正头上的双翅展脚幞头,又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服饰,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这才让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

    现在,他已经做好了去见一位皇帝的心理准备,稳坐在炕沿上,静候着内侍的传唤。

    但是前头把他领进皇城的那位十一公公,一直就没有出现。不仅十一公公没有来,也没有别的内侍过来传话。

    他只好枯坐着等待。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午时初刻。就在他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变得烦躁不安时,总算是把人给等来了。

    可来人既不是十一公公,也不是其他的内侍,而是一位蓄着一副漂亮须髯的官员。至于为什么内廷传唤不用内侍而派他,这位自称是尚书省右詹事的七品文官也不太清楚。

    更令商成奇怪的是,这位并没有把他领进旁边的偏殿,而是经对面厢房尽头的一处角门穿过一条夹道,把他领到另外一个院落里。带路的官员走到正当间一溜三间上房的台阶前停下脚步,对他说:“燕督请。一一汤相和张相都在里面等您。”

    商成更纳闷了。不是说今天是皇帝诏见么?怎么眨眼之间就变成左相汤行和右相张朴都在等自己了?要是今天就述职,他可是什么资料卷宗都没带啊,难道就这样空口白话地和两位宰相汇报工作?燕山那么多的事情,军事政务上那么多的头绪,他一时间怎么可能譬说得明白清楚?

    这个时候上房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穿大红官袍的一品官员,立在台阶上笑吟吟地望着商成。左边的人拱手作迎,笑道:“这位将军可是商燕督?”商成一边点头还礼,一边在心头猜测着这人的身份。这人大约五十来岁,相貌清癯,细眉长眼吊胆鼻,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看无、无=敌0敌9龙4龙2书破红尘般与世无争的澹然微笑。难道这就是陆寄的座师、左相汤行?他还以为旁边那个一直在注意观察自己的老者才是汤行哩。

    他吸了口气正要说话问候,就听那人又说:“……我和汤老相国可都是久仰将军威名了。”

    这不是汤老相国。这人是右相张朴!

    好险,自己差点就闹个大笑话!

    商成双腿一并,挺身就行了个军礼,朗声说:“燕山假职提督商成,奉命进京述职。职下见过汤相!见过张相!”

    汤行和张朴都被他这番举动闹地有点懵懂发怔,一时都忘记该侧身不受这个礼。四卫的提督进京述职,不论是谈私事还是说公务,见到他们俩行的都是平礼,象这样郑重其事行军礼的,商成还是第一个,急忙间都有点不适应。张朴反应快,马上就意识到商成这样做并非没有理由:除了假职提督一职之外,朝廷并没有再授商成以其他文职,所以他现在还是个将军的身份,今天来皇城,穿戴也是将军袍服,行军礼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他再拱手还了个平礼,含笑迎下台阶说:“子达将军多礼了……”

    老汤行在阶上把手一摆,做了一个请的姿态,笑说:“将军,请。”

第七章(12)屹县商瞎子(中三)

    商成被两位宰相迎进了堂房。

    “燕督,请坐。”张朴指了几案前的一把座椅,说,“圣上已经下了早朝,本来说即刻召见你的,不巧的是,萧老将军和澧源大营杜高两位大将军也是今晨请见,圣上便让我们先陪你坐谈片刻。”说到这里,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旋即也就神态自若,心中就有了两分赞许,执起几案上的茶壶,说,“这是圣上颁赐的茶汤,用的是德妃娘娘亲手炮制的龙凤馨团茶,以东山咸通寺的澧泉水煎熬而成,坊间绝无一见。我和汤老相国也是沾你的光。”

    商成起身接了茶盏,谢过之后复又坐下,借低头喝水的机会顺便打量了一眼这间公廨。这是一间看着很平常的屋子,空间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张放着茶壶碗盏和笔墨纸砚的条案,几把披着织锦铺着绣垫的座椅,西边墙角还展着一扇题满了字的屏风,除此之外就再无它物。简单利亮清爽,和商成想象中的宰相办公所在完全不一样。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屋子里没烧火盆,也没有搭火炕,可人在其中却丝毫都觉察不到寒冷,反而有一种暖烘烘懒洋洋的滋味他低头看了看地下,都是尺许见方的大青砖。看来这屋子下面应该埋着暖气管道或者通着火龙什么的,不然屋子里温度不可能这么高。当然,也可能是砌着夹壁,同样可以向屋子里供暖。

    他捧着茶盏低头不语,张朴却以为他是骤入中枢难免拘谨,一笑说道,“我们不是代天子垂询,也不是考量燕督的功过政绩,商公还是随意些才好好。”他调阅过商成的履历,知道他曾经出家做过僧人,也卖力气打过短工,靠的是一路的机缘凑巧才暂握燕卫。虽然这个人本身有点能耐一一燕山卫最近大半年以来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一一可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阅历见识,或者说城府沟壑,都不能和宦海老吏相比,所以商成乍入禁中,面对两位当朝执宰亲口征询,言行有点不知所措也是人之常情。要知道,很多初次来到这里的人,不是噤若寒蝉就是言辞无端,两股颤栗昏昏然不知所云也不在少数,两相比较起来,商成如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他的神情中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拘束和慌乱。至少张朴就没看出他的神色有什么慌张。

    “是,职下记得了。”商成恭谨地应道。他放下茶盏,直起腰板在座椅上坐正,等着两位宰相问话。

    分座在长案两端的汤行和张朴对视一眼,都是微微颔首。不错,就看商成回话时的这份镇定和从容,屹县商瞎子就确乎是个人物。

    汤行捻着花白的胡须,点头说道:“燕督还是不要拘礼的好。陆伯符前不久在给我的私信里,可是再三说子达是性情豁达爽朗之人,今天一见,似乎有点名不副实”

    商成听出来汤行是在和自己玩笑,哈哈一笑说道:“老相国可别信伯符公的话。中秋那天,陆伯符请我去他家吃酒赏月,席面上他使诈骗走我一幅字,在给老相国的书信里替我说好话,不过是他良心发现而已;我可绝不领情。”一席话说得两位相国都是莞尔。商成又说,“我这回进京,伯符公也有书信托我捎来。因为昨天傍晚才进的城,来不及到老相国府上拜望,所以信还在我那里,回头就给您送去。另外,伯符公还为老相国备了一袭银狐皮子的大裘,也一并送到您老府上。”

    汤行说:“伯符倒是有心了。”说着瞟了张朴一眼。

    张朴会意,接过话题说:“汤相有陆寄这位高足,真真是令人羡慕。不过,子达,”他也随着汤行改称商成的表字以示亲近之意。“今天我们见你,虽然不是为了听你说燕山公务,可也不全是为了闲谈。自东元十五年以来,南诏和吐蕃便频频在西南挑起事端,越境狩猎采药偷盗抢夺之事比常年翻了数番也不止,携私夹带粮食、药材、布匹、食盐、生铁、马匹更是常见。此外,江水南北各地州县的僚人也是蠢蠢欲动,虽然朝廷屡屡有抚慰弹压,可杀官杀使劫财曝尸的僚人村寨绝不在少数,令当地州县苦不堪言。当地驻军又稍有不足,应付南诏吐蕃的军事压力已经颇为吃力,要想镇压僚人,更是力不从心。如今西南诸州县的情势,便说一句政令不出城郭,也绝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尤其是今年入夏以来,西南局势更是恶化,不仅僚人猖乱有愈演愈烈之势,吐蕃东蛮六部主力集结于茂州至黎州雅州一线,对我大赵西南虎视眈眈。南边的南诏已攻陷邛水、盘江两座县城和末芒、伏戎等七处军寨,十万大军屯据江水,似有渡江水分击嘉戎二州之势。有鉴于此,朝廷有意对西南用兵,破击南诏以震慑吐蕃。朝廷拟在嘉州设行营,统辖西南四路,统一指挥各州卫军,并从澧源禁军中抽调两到三个军,以充实西南。”说到这里,他停下话题端起了茶盏,低头呷着茶水。他要给商成留出时间去思考他刚刚说过的话。

    可出乎他的意料,商成几乎是马上就开始发问:“对南诏用兵的事,朝廷已经形成决议了?”

    “此案尚未有决议。”汤行说,“朝廷正在密议此事。尚书省和兵部除了找来在京的各位老将军征询之外,也向北四卫提督及卫府下发了公文,请他们细加斟酌,并将结果详细成文呈递中枢。我们找你来询问,只是因为你恰巧在京,不然,你也会收到朝廷的公函。”

    商成点了下头,半天没有言语。这消息他已经从陈璞那里听说了,而且也仔细思量过了,心中早就有了腹案,现在不过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他低头思索,两位宰相也不说话,都是一脸的平淡地各自端着茶水垂目等待。

    过了许久,商成才慢慢说道:“对南诏用兵之事,职下以为不妥。”

    汤行的眉梢蓦地一跳,神情却是泰然自若,端着茶盏的手连袖子都没摆动一下,恍若没有听见一样。张朴却是“哦”地惊噫一声,眯缝起眼睛凝视着商成,徐徐说道:“燕督如此评断,可有依据?”

    “有。”商成很肯定地说。

    他的依据很简单,那就是无论南诏还是吐蕃,现在都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决心,更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准备。此外,他也不相信吐蕃的主力会搞什么重兵压境。从中原传出消息到吐蕃的中央政府接到消息,路途上耽搁的时间就不止半年。等吐蕃人确认消息属实之后再下决心出兵捞点便宜,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难道在这之前,东吐蕃的地方政府敢集结兵力擅自行动?就算是有集结,也只能是集结各部落的青壮。靠一群青壮也妄想攻城掠地?显然不可能!而且,他不认为这么点时间东吐蕃就能集结起多少青壮。开玩笑,横断山区他又不是没去过,就是开着汽车在公路上跑,他都觉得天高地广人烟稀少,何况现在还只能靠着人的两条腿传递消息一一除了路途上肯定有耽搁,东吐蕃人自己还需要讨论“分配”方案,等各方面都满意再协同出兵,怕是青稞都收两三季了。就这种情况,还妄谈什么主力集结?至于什么南诏派出十万大军屯兵长江南岸的消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消息他没在军报上看见过。不过,不管他见没见过,他都能肯定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听完商成的想法,张朴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的神态,只是口气淡淡地问道:“燕督说南诏出兵纯是无稽之谈,愿恭闻高见。”

    商成笑说:“南诏国是唐初在云贵在大理一带几个大部落聚合而成的,此后绵延发展,不断地吸收并吞周围各个大小部落以壮大自身,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我们暂且不说南诏王在他们国内有多大的号召力和影响,他有没有可能不经过其他部落首领的一致赞同而发动对大赵的战争,只说这屯聚在江水以南的十万大军。南诏国的人口有没有四百万?”

    他突然这样一问,张朴张口结舌一时没有反应,汤行沉吟了一下,说:“这个事情礼部有记录。在东元四年,南诏举国人口不及二十万户。”

    商成知道这个数据里水分极大。南诏国内的不少部落大概就不会在官府登记人口,而南诏国的政府大概也不会去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搞什么“人口普查”,所以二十万户应该南诏王能有效控制的地方的人口。在此基础上再做些调整,再给它做一点夸张和放大,就算他们有四百万吧;再按燕山卫总人口和驻军的比例换算过来一一燕山人口一百八十万不到,驻军四万三千,那南诏四百万人口就能有八万?少了点。那就翻两番,算他们有二十万兵吧,一一虽然他们肯定养不起这么多兵

    “就算南诏国有二十万兵士,而且不考虑装备、训练以及后勤补给等等条件的制约,他们也不可能在江水以南屯兵十万。南诏的东南是交趾国,南边是真腊,西边包括西南和西北是吐蕃,东边从海上的琼州一直到西南雅州,和咱们大赵接壤的地方有几千里只要他们没疯,就不敢拿举国一半的兵来屯聚在江水之南妄想打什么嘉州戎州。打不打得下来不说,仅仅这十万兵一动,交趾、真腊、吐蕃就不可能放过这咬肥肉的大好机会”

    对于商成很形象的比喻,汤行是板起一张老脸不置可否,张朴却有点不舒服一一对南诏用兵就是他的主张,南诏国屯兵十万觊觎嘉戎就是他找的理由,现在被商成一针见血驳斥得如此不堪,就算他有宦海里几度起落沉浮修炼出来的深沉气度,也不由得脸上无光。很想反驳几句,却又觉得商成这些粗鄙简陋的话实在是很难挑出纰漏,可要是什么都不说,那和他点头默认又有何区别?思忖半天才嘿然说道:“西南嘉戎雅荣各地州县的军情急报,总不会是在作假吧?即便没有十万人,七八万人总是有的。”

    商成一笑不搭话。他在军中呆得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一些事情,很多时候,烽火台警戒哨的兵一见风吹草动就急慌慌地报警,而且为了引起上司的警惕,报上来的数字通常都是极尽夸张,明明是十数余的敌骑,一报就是三四百,要是真有三四百,那就肯定是数千,等真是有上千的敌人,那就更不得了,急报上就是几万人,仿佛整个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都在同一时刻朝着这个小小的烽火台滚滚而来

    他说:“想来西南州县也是这种情况。敌人集结的情形大概是有的,但是不可能有那么多人,也许有数千人,或者是上万人,对咱们有一定的威胁和压力,但是远远不到因此而大动干戈的地步。”

    “那依燕督之见,朝廷该如何解决西南的困境?”张朴问。

    “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请两位相国斟酌。”商成说,“可以由朝廷派出要员出使吐蕃,以金帛财物结好东吐蕃,再许以重利,请他们做点配合。也不用太多的动作,只要吐蕃人在南诏边境上稍微做出点姿态,同时嘉州以北各地向嘉州小规模佯动,摆出一付预备大打的模样,南诏国自然就会主动来寻求和解。这样,嘉戎两地的危机也就消弭了,丢掉的两个县城和几处军寨大概也能拿回来。”

    “很是,很是。”汤行沉吟着说道,“燕督所言,颇有道理。”

    张朴阴沉着面孔也是默默颔首。

第七章(13)屹县商瞎子(下)

    张朴微阖着眼睑,脑子反复把商成提出的结好吐蕃逼迫南诏的建议斟酌了又斟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行”。这办法简单易行,耗费极少,中枢就完全可以自行做主把此事交予礼部遵照执行,自然而然地,也就绕开了麻烦的朝议。而且这样做其中的转圜余地极大:若能成事,则朝廷不费一兵一卒亦可化解西南困境于无形,正好腾出手来对付作乱的僚人;不成也不算是坏事,信使往返一可探听吐蕃的虚实,朝廷筹谋西南可以有更多的实情以作判断,二来也能为朝廷争取时间在嘉州进行先期布置,三来也可缓解如今他在朝堂上所面临的不利局面一一吐蕃南诏来势汹汹,西南局面一日三惊,他作为分署户礼兵三部的右相,这些日子里肩膀上承受的压力可实在是不轻

    一个“好”字已经在他舌尖上打转,却又被他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同是宰相,汤行可以附议商成的意见,可他作为“先南后北”大方略的始作俑者,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点这个头。他要是现在赞同商成,那就表明他这段时间以来没日没夜地接见内外要员、调整六部人事、约谈萧坚等一干军中将领等等的一切,都是在无的放矢;他张朴也会成为别人的一个大笑话。被人耻笑他并不害怕,凭心而论,他也不如何看重个人的荣辱;他只担心这会对他再度为相之后大力推行的“精纯政务振作朝纲”造成波及。要是圣上都点头默许的“先南后北”方略遭遇挫折,那朝野之中被他一力压制下去的北进派肯定会借机发难,届时面对一片逼他缴回右相的呼声,他到底是退出中枢还是不退?退,也许就意味着他要永远离开枢机了,那他“但使万国来朝复汉唐盛世”的理想又该如何实现?可要是不退一一他有不退的理由么?

    不,他不能同意商成的说法。先南后北,这是不可动摇的国策;对南诏用兵以慑周边,而后倾举国之力北击突竭茨扫荡草原,这同样也是国策!这是不可更改的,也是不能动摇的,更是哪怕他张朴粉身碎骨也要倾力维护执行的!

    但是他不能这样对商成说这些话。毕竟朝廷对“先南后北”的方略还没最后议定,对南诏用兵的计划也只是处于意见收集阶段,现在他还不能用上司对下级的命令口吻来强迫商成改变看法。

    他只能委婉地提出一个问题:假如吐蕃人和南诏打的是一样的主意,都想趁机在赵地做点手脚,那朝廷又该如何处置?

    “有这种可能。”商成并不避讳可能会出现这种糟糕的情况。他说,“吐蕃人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做,既不招惹咱们,也不去得罪南诏,而是按兵不动,就等着咱们和南诏动手。等我们两败俱伤了,他们再来摘桃子拣便宜。”

    虽然不是很满意眼前这位形容丑陋的青年提督的粗陋言辞,不过张朴也不能不承认,商成的话很直观,也非常形象。他接口问道:“假如事实正如燕督所说,吐蕃屯聚重兵又两不相帮,咱们该怎么办?”

    商成飞快地望了张朴一眼,又瞥了汤行一眼,旋即又把目光挪开。张相国这话问得很没水平。更奇怪的是,汤老相国好象就是带过兵也打过仗的人,怎么也不出来为他指正?吐蕃要是真把大量军队摆在边境上,那么无论是大赵还是南诏,谁心里都会有顾虑,也就根本不可能大打出手。即便朝廷下决心要对南诏用兵,设立嘉州行营统一号令西南,也必须在雅州一线保留相当数量的兵力以应付突发事件。依张朴刚才的说法,吐蕃东蛮六部的主力已经集结,那大赵单是为了防备他们,就至少需要在雅州黎州和茂州布置十个旅预作警戒,这样一来,那对南诏作战的总兵力又会达到多少?另外,这一仗不比燕山提出的草原方案,嘉州也不是燕山,西南作战的所有的准备事项都需要临时展开,别的不说,仅仅是征发民伕和调集粮草辎重两样,就会让朝廷和地方焦头烂额,一年半载里难得有个眉目。此外,西南多山,车马运输不便,粮道也不通畅,对南诏用兵之前,还得先绥靖地方,不然前方战事一起,后方僚人趁机发难掐断粮道,那这一仗根本就没法打了

    商成说的也正是两位宰相所顾虑的。

    老相国汤行蹙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良久才喟然一声叹息幽幽说道:“燕督说的不错。对南诏国用兵一事,朝廷前后已经密议过三次,三次都是在如何处置当地僚人的事情上争持不下而没有结果。僚人一一这正是西南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

    商成挺直着腰板,双手扶膝端坐在座椅里安静聆听汤行的言语。他敏感地觉察到,老相国虽然是在说朝廷忧虑僚人给朝廷添乱,可不温不火的言辞中又透着一层别样含义,尤其是最后一句“僚人才是西南的根本症结”,更是让他不得不深思:难道左相汤行并不支持对南诏作战,也不反对从根本上解决僚人的问题?

    张朴也似乎是不经意地瞄了汤行一眼。天子今天要见商成,他们也是一早才得到的消息。依朝廷制度,燕山假职提督第一次面圣,他和汤行两位正相必然要在场作陪以备顾问,所以早朝之前他们就把手头的要紧公务作了安排布置,就等着和商成一同面君。可天子散了早朝不仅没有马上召见商成,反而先召萧坚来见,这实际上就是在故意冷落商成。如今又让他们俩出面代为征询抚慰,澹渺阁偏殿里那位人君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张,张朴也能琢磨出七八分一一不为其它,只是磨砺商成的心志耐性而已。既然天子起了这份心,显然对这位将军很是看重,他和汤行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左右执宰阶前亲迎把臂谈笑,纵是王公亲贵也难得的礼遇。本来哩,这应该是一场气氛很融洽的会面一一话题是年青将军擅长的军事战阵,谈论的又是燕督呆过多年的嘉州,商成既熟知当地的风俗地理,又是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年岁,自己把话题朝战事上一引,他自然就会踊跃请战。可谁知道军功起家的商成竟然如此老成,几番话就几乎把他的一番心血驳得体无完肤,偏偏还把话都说在理上,让自己纵然有辩士利舌也觉得难以应付。他想说服商成,可又觉得无从说起,想斥责商成,却又找不到驳斥的理由,正焦灼彷徨无计可施之际,突然听到汤行把两位宰相之间的矛盾分歧揭示出来,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什么,直截说道:“燕督须知,征讨南诏虽然眼下还不是朝廷的决议,不过,”他抬眼凝视着商成缓缓说道,“通过廷议只是早晚的事。时下兵部已经在草拟南方作战的具体方略,澧源禁军也在做先行的预备,等北方四卫提督公文递到中枢之日,便是朝廷决议定策之时。”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兵部初议,以萧坚老将军为嘉州行营大总管。萧老将军向朝廷举荐你作为嘉州行营副总管,先行进驻西南四路,全权指挥西南各军平定僚人之乱。”

    商成一下楞住了。

    萧坚向朝廷举荐了自己?而且是举荐自己去嘉州作行营副总管?

    “兵部征询老将军建议时,老将军只说过一句话:除非调燕山商子达为副手,不然”

    不然怎么样,张朴并没有说。

    可就算张朴没说,商成也能猜到萧坚说了些什么。他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老将军太信任自己了!就象在莫干时一样的信任!

    他怎么就会如此地信任自己呢?

    虽然一直以来他都对萧坚在军事上的某些处置有所保留,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对老将军是充满了感佩和感激的。不为其他,单只是这份信任就值得他敬重老将军,更不要说老将军如此做,正是在为他铺平一条平步青云的道路一一现在,只要他轻轻地点个头,马上就可以跻身大赵的高级将领行列,等荡平定僚人之乱,再大败南诏之后,上柱国大将军、开国公开国侯是肯定跑不掉的,到时自己就再不用为职务调动而伤脑筋,也不用天天面对着无穷无尽的公务而犯愁了,他完全可以象北征前的萧老帅那样,以一种超然的地位和姿态来面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是的,他有信心也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平定僚人之乱,他会让僚人永远记住,和一个残酷血腥的国家暴力机器作对是一桩多么不明智的事情,他甚至可以让自己成为僚族人世代相传的凶神,让他们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会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再也不会有作乱的心思。而南诏,没有了赵地的僚人作为内应,他们还有什么力量来和天朝大军抗衡?他们毕竟是南方的小国,偷空子打冷拳或许能捞点便宜,可要论说到正面对抗,他们还远远不是大赵的对手!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着:去南方吧,去建功立业吧,去开创属于你的天地吧!你能做到的!一定能够做到的!在那里,你会成为一位被人们广为传唱的英雄,一位象萧老将军那样的英雄人物!

    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渴望和向往,他的目光似乎已经不再停留在这间斗室里,也没有停留在皇城里,而是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张朴和汤行都注意到他在神色上的变化,但是他们很有默契地什么都没有说。平定僚人之乱和讨伐愚蠢的南诏国,在说服萧坚出任行营大总管之后,现在已经迈出了坚实的第二步,“先南后北”的国策,也因为商成这位长于剿灭匪患的将军的加入,而更加地巩固了。

    可平静下来之后的商成马上就让两位相国惊得目瞪口呆。

    “我反对对南诏国的用兵。大赵的危机不在南方,而在北方,我们当前最危险的敌人是在北方草原上的突竭茨人。在没有彻底解决草原上的敌人之前,我以为,在其它方向进行大规模作战是错误的做法。另外,我也反对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僚人进行镇压。僚人作乱,既有吐蕃南诏挑唆支持的原因,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朝廷对僚人的歧视性态度和不公正对待所造成的”

    两位宰相一下就变得沉默起来。良久,汤行才问道:“燕督刚才说,朝廷在僚人的事情犯了错误。这一点,我是不敢苟同的。朝廷向来对所有赵地之内的百姓臣民都是不分华夷,一视同仁。”

    “那,为什么把西南少数民族称为僚?”

    汤行不说话了。他是相国,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儒,当然知道“僚民”两个字的来历和含义。僚,最早是指服苦役的官奴,后面泛指所有的奴隶和苦役,唐朝时把西南地区所有的少数民族都统称为僚民,是一种带着很强羞辱性质的轻蔑称谓;赵承唐制,自然也就继承了这种称呼,也继承了唐时对待僚人的很多做法。商成说朝廷对僚人不能做到公平和公正,确实也没有说错。

    张朴说:“燕督,僚人自古就不服中原教化,至今仍然披毛发赤身体,男女长幼无分,无视伦常,如此恶劣行径,且屡教不改,如何能得到朝廷的公正对待,又如何能使中国甘心接纳?”

    商成垂下眼睑,慢慢说道:“我两年前在燕山曾经读过,上面有几句话,当时记忆深刻,现在时间久了,就只剩点印象。原文大概有这么几句,是圣人立道,遍施教化,诸子陌行,四海流传,今当趋寒士广布,授字传文以解民惑,淳淳村妇苍头耄耋,偕如稚童;可记为岁考,亦维令名,宜引为法度颁行地方。仔细想来,这或许可行。”

    汤行听了还没什么,张朴已经怒不可遏,脸色由红转青又变得异常苍白,半天才嘴唇哆嗦地低声喝道:“小子无状!安敢将圣人”话没说完,就被汤行重重地一声咳嗽给打断了。

    汤行很是不满地望了张朴一眼。商成是假职燕督,可也是个提督将军,品秩只差张朴和自己不过半级而已,张朴怎么能张口闭口地胡口乱骂什么“小子”?商成又是个武职将军,一路高歌猛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节,要是受不了这口气在这宰相公廨里吵闹起来,局面如何收拾?一个提督和一位宰相在皇城中破口谩骂,这要是传扬出去,中枢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

    商成却似乎没听明白张朴说了些什么,稍微一顿就又把话继续说下去:“僚人做乱,吐蕃南诏挑唆是一层,受汉人歧视是一层,当地官府逼迫又是一层。我想,其中受歧视才是根本。他们是赵人,但是咱们不当他们是赵人,求学、经商、入仕、入伍,这些都不能和赵人平起平坐,他们在心里就无法接受,自然就要去寻找能让他们感觉平等对待的地方,因此吐蕃人和南诏人就趁虚而入,轻言抚慰几句,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套一句书上的话,这之后他们就是甘为差遣。所以,朝廷真想从源头上断了僚人作乱的根,还得从如何平等对待僚人入手。”他咧了下嘴,伸手揉了揉眼罩,又按着太阳穴压了几下,再说道,“我想,可以以夷治夷,让他们自己来治理自己的地盘,僚人做主官,其他次官以朝廷选派官员为主,所有人等的一应考绩升迁,都以政绩来说话。再在西南僚人聚居地区大兴交通,首重文教,长驻官军,三五年之后,就能略见成效”

    汤行和张朴对视了一眼。张朴毕竟是宰相胸襟,也明白商成方才只是就事论事而非挑起事端,这时已经消了气,沉吟了一会,略带着些歉疚地说道:“刚才莽撞了,燕督见谅。一一依你的说法,在僚人地方兴交通,重文教,长驻军,这三项中除第二项之外,其他两者都不简单,而且耗费非浅一一当下国库虽然充盈,可这样做,会不会显得太过糜费了?”

    商成一笑说道:“做这些事肯定要花钱。可张相也可以算一算,是干这些花钱,还是打仗更花钱?除非咱们能把南诏国一股脑地灭了,不然过几年他们恢复元气,今天咱们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到时候还得再重新来一回。”

    张朴点了点头。确实是如此,除非灭了南诏,不然西南边陲便不可能有太平日子。可就便是灭了南诏又能如何?那里还有吐蕃,西南的局面依然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扭转。可要是不打南诏,他的“先南后北”方略又该如何处置?这可是他一生的心血所系啊,难道就这样轻飘飘地放弃掉?

    不!这不可能!他肯定还会找到其他的办法的。大赵也不只有这位商燕督会打仗,他一定可以替萧坚再挑出一位比屹县商瞎子更好的副总管!

    午时将过的时候,内廷派人来传话,东元皇帝请两为宰相过去陪将军们进午膳。这些被赐筵的将军里并没有商成。东元皇帝似乎把他这位将军给忘记了。不过,东元皇帝似乎又没忘记他,因为内侍传话时说得很清楚,圣上今天没有空暇召见商将军,只要等改天有时间了再“另择时日君臣相会”

    因为没能看见一位活生生的皇帝而有点失望的商成只好一个人走出皇城,在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两位礼部司曹的陪同下,回他的驿馆。

第七章(14)汤老相国

    接下来的三天里,商成基本上都是呆在皇城中宰相们办公的那处院落里。

    他本来是在兵部汇报和磋商明年进军草原的计划的,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只在兵部呆了两个时辰不到就又回到这里。

    关于燕山卫府提交的那份军事计划书,其中有很多不少内容要和兵部一一作解释,整个战役的准备、发起和执行,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兵部出面在渤海、燕山和定晋三个卫镇之间进行协调。另外,因为担心道路阻隔或者其他的原因造成泄密,他和张绍刻意在密函中留下一些含混模糊与疏漏,所以八月份呈递到兵部的方略是不全面的,没有提及战役展开之后的后续行动,现在,他需要来为此作一个详尽的补充。

    只听他说了大概,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就被惊得目瞪口呆。燕山卫提出这个方案远不是八月份的公文里说得那样简单!按商成的叙说,这份计划的内容非常庞大,除西陇卫之外,整条大赵的北方防线都被牵涉进去,而大半个突竭茨左翼也被彻底涵盖。他相信,只要这份由商成比照着带来的舆图口述的方案能得到执行和实施的话,那么一连串的战役之后,百多年来大赵在与突竭茨的冲突中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疲于奔命的恶劣局面将会得到彻底扭转,而要是方案中提出来的七项战争目的都能得到达成的话,那整个突竭茨左翼必然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可以想见,在如此打击之下,突竭茨这个草原帝国一定会元气大伤,很可能还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面对如此重大的军事方案,兵部尚书丝毫都不敢怠慢,马上便派人分头通知两位侍郎和几个重要部门的主官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都过来会议,并且即刻以“军情绝密”的理由通报了宰相公廨。

    几位宰相和副相很快就被惊动了。会议的地点也从兵部衙门转到了宰相公廨。就在商成头一天还去过的那间陈设简单的堂屋里,一次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公开内容的军政会议召开了。

    会议整整进行了三天,参与会议的人也从最初的几位宰相和兵部的主要官员而渐渐扩大到六部九卿以及几位在京的高级将领。可随着会议的规格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会议中的分歧也就越来越大,矛盾也就越来越尖锐。这些矛盾的一部分还可以相互说服和妥协,而另外一些就不仅仅是“百姓劳役过多时间过久会不会耽搁春耕”这样简单了;矛盾的焦点也不再是实际存在的问题,而变成了立场的问题,变成了支持或者反对“先南后北”大方略的问题。身为副相的门下省侍中董铨就在这次军事会议公开抨击了张朴的方略,并且断言“先南后北”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户部左侍郎叶巡也反唇相讥,说董铨主张的“雷霆疾进”是“闭门造车”,董铨这个人更是“书生意气”,把一切复杂的事情都简单化了,纯是“想当然尔”

    不能不说,作为缓进派代表人物的叶巡,在这种场合里说出这番话,是非常不恰当的。在他开口之前,虽然讨论的议题早已经脱离了会议的初衷,但是大家都还能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言辞,不对对手进行人身攻击以免激怒对方,可他语含讥讽的话却是直指董铨个人,这显然破坏了一直以来双方都在共同遵守的脆弱的默契。他的话象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立刻就点燃了会场上本来就很紧张的气氛。口不择言的叶侍郎马上就成了激进派发泄愤怒的活靶子。

    看见自己的同伴被对手围攻,参加会议的缓进派也不甘示弱,他们纷纷跳出来指责激进派的罔顾实情、妄自尊大和盲目乐观。在给激进派扣上三顶大帽子的同时,他们也被激进派斥责为罔顾实情、妄自菲薄和胆小如鼠

    宰相公廨里这间作为临时会议场所的堂房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会议已经完全没办法继续下去了。主持会议的左相汤行无奈之下,只好宣布结束这次看来很难争论出一个结果的会议。

    争吵了几天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坐在角落里的商成和郭表也就跟着站起身。商成拎着自己的狐皮长袍绕过一把偏偏斜斜的座椅,回头小声问比自己矮一头的郭表:“老郭,在京城你可是地头蛇。一一没的说,今天晚上就由你来安排了。”老将军萧坚只是第一天傍晚在公廨里露了个面,随即就被内廷招去为太子讲兵,因此这来开会的人里面算是熟人就只有一个郭表。

    郭表是半个月前才被解除禁锢从永乐坊玄武庙放出来的。这人的心思宽,被朝廷不审不问地拘禁了大半年,现在却压根看不出半点的憔悴颓废之态,依旧是一付笑呵呵乐陶陶的神情。不仅如此,他本来就富态的身材如今越发地丰盈起来,四品将军袍服紧紧地箍在身上,腰腹间的赘肉都被勒出三道褶子,圆脸膛也作养得又白又嫩,红润得仿佛才吃醉了酒一样,连额头的皱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边含笑点头,一边偷眼瞄了一下仰坐在条案后捋着须髯默不作声的汤行,摇着手悄声说道:“先出去再说。”

    商成一笑,也不再说话,三步两步就来到门边,一只手已经搭住厚棉门帘子,背后有人出声招呼他:

    “燕督,”

    商成只好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汤行用一只又瘦又长的手指指点着条案前的一把座椅,说:“燕督,请留一步。”

    商成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咧着嘴角对擦肩而过的郭表无声地苦笑一下,重新走回来坐到条案前。

    但是汤行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端着碗茶汤慢慢地啜饮。商成也没有出声。他上身微微向前倾斜,双臂压着座椅的扶手,十指交叉两根大拇指抵着下巴,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里闪烁着幽暗的光,定定地望着对面一把座椅前散落的那两三页泛黄的纸页。

    屋外的人声很快就消逝了,公廨的小庭院恢复了往日的沉寂。门外有人在压着嗓子小声交谈。门帘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马上就又掩住了,然后就听有人以不容分辩的口气低声吩咐:“大人们还在,你们等会再来收拾打扫。”

    然后就又是长时间的寂静。

    汤行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吩咐人给商成上茶水。他似乎有点不胜疲惫,手里捧着早没了热气的茶盏,一直闭着眼睛斜倚在椅子里。商成也没有说话。他坐在座椅里,就象个入定的老僧一样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动摇,坚定而固执地凝视地上的那几页没有一个字的纸张。假如不是他的眼皮还在不时地眨上一眨的话,那他看起来就完全象是摆放在这里的一座雕像。

    糊在窗棂上的厚厚的窗纸渐渐地昏暗下来,屋子里的一切事物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而朦胧。公廨的执事持着灯笼挑子悄悄地进屋,屏着声气在屋子里摆好几盏灯,然后陪着小心游丝般细语询问汤行:“老相国,灶房里已经备好了夜饭,您是不是现在就用饭?”

    半晌,汤行才阖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时辰了?”

    “禀老相国,现在已经是戌初了。”

    汤行点了下头,摆手说:“你下去吧。”

    屋子里又剩下汤行和商成两个人。摆放在条案上的两盏灯向四面八方投射着柔和的光;两个人的背影都被拖曳得极长,黑幢幢地爬在墙壁上,就象两个沉默的巨人一样,安静地观察着这屋子里的一切。

    汤行还是没有和商成说话。他站起来,绕着屋子慢慢地走着,将会议结束时被人们推得东偏西斜座椅逐一地摆好,摆正。这里的座椅都是乌木打的四柱蟠龙太师椅,一把把既大又沉,实在不是他这样的须发斑驳的老头子能做的繁重体力活。他挽着袖子,拘着下摆,咬着牙关又是推又是拉又是拽,累得两颊赤红额头上都见了汗珠,才好不容易把这三四十把椅子全都摆布整齐。

    现在,他拈着花白的胡须站在条案前,就象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骄傲而自豪地审视着自己一番辛苦得到的成果。他马上就发现了还有一点瑕疵。把右边头排第四把座椅重新摆布一番之后,他终于可以轻松地舒口气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商成就一直在旁边不出声地看着,一点都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忙碌的老相国靠近时,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现在,他仍然没有说话,更没有出声去打搅汤行,只是神态自若地立在条案边。

    汤行检阅完自己的“队伍”,拍着手回头笑道:“让燕督见笑了。我少年时家里贫困,难得有隔夜的米粮,先父去世又早,一个家就全靠着我老娘亲替人洗涮缝补独力支撑。我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五个妹妹,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总是让他们端着小凳在墙边一溜坐好,然后我来分配汤菜饼馍。弟弟们多分点,妹妹们少分点家里穷,顿顿糠菜团子都填不饱肚,弟弟妹妹们都懂事,大的总是让着小的,有点好吃的好喝的,大家都忍着饿留给更小的。可就是这样,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也没能留住”他越说声音越低,脸色也越来越黯淡。“他们走了以后,每到吃饭的时候,家里还是要把他们的小凳摆上,要是看不见那三把小木凳,就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心头也慌得厉害”他凄然一笑,长吁了一口气戚声说道,“久了我也就落下这毛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椅子摆布不齐整,心头就总是毛毛躁躁地”

    商成静静地听着,什么都没有说。他心里也翻滚得厉害。听着汤行的故事,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世。他父亲去南方打工,一去就杳无音信;母亲改嫁两回都不如意,最后跟个外省人跑了;要不是户族里一位老人收养了他,说不定这世上早就没他这个人了。爷爷是个性格坚强心胸豁达的开朗人,这个性格和老人身上的许多优点一样,最后也传给了他

    他马上强迫自己的思维从过去的回忆中脱离出来。这并不是说他一点都不怀念过去,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压根就不是回忆的时候!

    他眼前是老宰相汤行,可不是什么满腹惆怅的散文作家,更不是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腐文人!汤老相国是什么人?他四度起伏三次出相,早看惯了世态炎凉冷暖,他怎么可能象现在这样温情脉脉地回忆起少年时代的辛酸苦辣?就算汤行偶尔也有小儿女的柔情姿态,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

    他把汤行的话稍加琢磨,立刻就懂了几分。

    汤行这样说,表明他是个念旧的人。这个旧,当然不可能是说商成,而是指陆寄。汤行是陆寄高中进士时的座师,向来就对陆寄青眼有加,仕途上也是多有照顾,二十多年的深厚感情,早已经不是普通的师生情谊了。汤行看重陆寄,陆寄又和自己交好,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把汤行的一番话理解为汤行是在暗示,暗示他对自己是另眼相看?

    至于汤行为什么要讲述少年时的故事,商成觉得故事的重点就在那些凳子上。汤行应该是个憎恨混乱和无序的人,只要事情在他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他就一定要让事情循着规矩和秩序发展,而这种秩序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害,汤行反而不那么在意。这一点从他对张朴和董铨不偏不倚两不相帮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而他一贯的和事老姿态,也正是这一点的体现一一张朴“先南后北”的方略也好,董铨要一劳永逸解决北方的威胁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秩序不能乱,朝廷不能乱,大赵更不能乱!

    顺着这条思路思考下来,汤行这番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很清晰明白了:朝堂上无论是缓进派占上风,还是激进派卷土重来,他商成都绝不能搅乱了规矩和秩序;这也就是说,假如朝廷在对南诏用兵的事情上有了决议,而张朴又一力坚持要他出任嘉州行营副总管而的话,他必须毫不犹豫地坚决执行!

    这实际上是一个警告。看来,老相国很不满他所提出的针对突竭茨左翼的作战计划。而不满意的根本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计划让朝堂上激进派和缓进派之间的争执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疑惑,难道说老相国是个中间派?一手把持着吏部,一手抓着东西台阁的左相汤行,竟然是个骑墙派,这也太,太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这个事情了。

    一个本身就算是政治领袖的人物,竟然是个没有政治立场的墙头草,这怎么可能呢?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判断差不多要彻底颠覆他对政治生活的认识了。

    不过,他也再次确认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看来,他确实不是当提督的料;与必须旗帜鲜明地支持什么或者反对什么的提督比较起来,他更适合去做一个纯粹的军人,做一个不问政治只管练兵打仗的将军

    “昨天,我和张相谈过了,朝廷暂时不会把你从燕山调出来。”就在他的思路越走越远的时候,汤行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了。“不过,也暂时不会正式让你提督燕山。你的军事方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商成马上纠正老相国的话,说:“这方略是我和张绍将军共同拟订的”

    汤行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你的军事方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朝堂上又会不安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你在燕山做事,就更需要谨慎,有什么事,可以多和伯符商量。伯符虽然在军务上有所短,不过出任过两次侍郎,算是政务精熟吧,是一个好副手另外,你还是要随时准备着去嘉州。”

    汤行没有留商成在宰相公廨吃夜饭。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商成已经得到了汤行的暗示。这不一定是朝廷和中枢的意见,但是,它肯定代表着很大一批象汤行这样不愿意卷入政争而埋头做事的官员们的意见一一不调你离开燕山,那你就还是燕山假督;既然是假督,那打不打,怎么打,你自己就可以决定!

    走出右掖门来到天街,商成又充满敬意地回头仰望了一眼在漆黑夜色的衬托下更加巍峨壮观的皇城。

    看来汤老相国并不是骑墙派。

    他就说嘛,轻虚名而重实务的陆寄,怎么可能有个中间派的座师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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