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4)冉延清(上)
商成离开端州时是四月二十六,二十八日到屹县。在屹县逗留三天巡视完南关转运司大库之后,因为李慎正亲自坐镇北郑全力清剿齐秃子,为了不扰乱李慎的指挥和部署,他没有北上,而是取道南郑,经南郑再向东走合山关到条山县,再由颜卿道折向西北,一路走一路了解情况解决问题,等望见依山而建的敦安县城时,时间已经到了五月十四日。
虽然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日程早就超出了他早前的计划,但是商成依旧决定在敦安多逗留两天。就他在卫署时的了解,敦安的情况不容乐观。这里是燕南有名的穷县,情况只比北地边境上的几个县稍好一些,其余无论人口户数还是耕地面积或者赋税情况,都不能和其他地方比较。商成原本还以为敦安的糟糕情况是因为这里地处燕山山脉南段的客观原因造成,毕竟复杂的地质条件和恶劣地理环境都会对一个地区的发展有严重的影响,但是当他了解情况之后,才知道全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一回事。
他到县城的那天后晌,刚刚才歇下脚,敦安的县丞就急匆匆地带着县上的几个主要官员赶来拜谒他。
他很奇怪来的官员里竟然没有县令,县丞也没有给他解释县令为什么没有来,于是就问县丞:“你们敦安的县令去哪里了?”
县丞是个南方人,乡音极重,又伤了风,话音里带着喘息,商成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好在旁边有人帮腔,他才总算听明白一一敦安县令的职务已经空缺好几年了。已经年没有县令了。
“怎么一回事?”商成诧异地问道。
县丞和几个官吏都苦笑着摇了摇头。县丞的模样很出老相,额头上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纹,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完全没有光泽,干燥粗糙得就象是老树皮,腰也佝偻得厉害,看上去完全就是个辛苦劳作的老庄户。可实际上呢?商成刚才听他报过履历,知道县丞是丙申年八月的生辰,推算下来今年也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光……
县丞被他问及心事,脸色立刻就变得阴郁下来,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商成也没听清楚。县尉帮同僚解释说:“冉县丞是楚州人,来了敦安之后不服水土,身体一直不大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商成关切地询问冉涛:“你得的是什么毛病?严重不?大夫怎么说?”
冉涛转身低头咳了两声,等喘息定了才回头对商成说:“下官失礼了。我这是小毛病,就是咳。大夫也没怎么说,只讲要注意起居饮食。”
看来大夫对冉涛的病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让他注意休息节制饮食了。商成深有感触,同情地看着冉涛。他自己的眼疾就是老毛病,根本治不断根,在燕州时还好点,早晚敷药能克制住疼痛,可这趟出门比预计的日程安排多出了十多天,随身带的几付药早在南郑时就使光了。现在他一边和人说话,一边还在用滚水煮过的绵帕敷眼睛。他能感觉到太阳**在砰砰地跳动,血液在额头鬓边的血管里哏哏流淌;他的脑袋里就象被人塞进了一付铜铃,嗡嗡嗡地直做响……
他对冉涛说:“小毛病不医也会拖成大毛病。要不,你去燕州或者南边的大城市里看一下?只要能诊断出是什么病,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你回头就打个公文给我,我给你批一个月的假,你去把毛病医一回,顺便调养一下身体。我看你的病好象不止是不服水土的原因。”他审视着冉涛那张未老先衰的面庞,“你是不是平时没休息好?”他注意到冉涛的两只眼睛都充满了血丝,而且一点神采都没有一一这种情形一般都出现在对前途绝望的人身上。他不好细问,就说:“你还是先把手头的事情先放下,把病治好把身体养好再说。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我。要是家里负担重付不起诊金和药费,或者有其他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解决。”他这倒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好听话。大赵发给官员们的俸禄补贴绝对不算低,可具体到每一个人的情况又完全不一样,有的官员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家人又不善经营,家资匮乏又要绷场面,于是就长年累月地丁吃卯粮。比如端州孟英就是这样的情形。孟英是八品官,一个月连俸禄带补助差不多有十五贯上下,钱说起来不少,可架不住他家里人多一一连父母带妻妾带子女再加仆妇杂役,通算下来,他家里有三四十口人靠他吃饭,还要和同僚往来,那点钱确实不够开销。他还听说,孟英家平时都是上顿酱菜杂粮下顿杂粮酱菜,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沾点油荤;而且除了朝廷发的四季官服之外,孟英连身新衣裳也舍不得置办,贴身小夹背都破朽了,打几个补丁继续穿……他也是听说这事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孟英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身洗得泛白的旧官服一一唉,这个人把发下来做衣裳的钱粮布帛头贴补进家用了……
他也对另外几个人讲:“你们也是,有困难就说,不管是公务上的还是家里的,都可以和我说。我知道,敦安穷,你们在这里做官辛苦,心里也肯定都有想法。不过咱们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拍拍**掉头就走吧?总得干点实事,然后才好和上司说移调派任的事情。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冉涛他们是来拜谒商成的,之前他们只听督是个年青的将军,来头很大,似乎还和宗室有什么关联,都是挖空心思想和商成打点好关系,个个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捋到提督的虎须。谁知道坐下来茶还没喝两口,逢迎话一句都还没说,商成就先关心起他们的家常事来了。这让他们在惊奇之余也感到很不适应督一点都不象以前卫署里下来的那些人,既不板起脸上教训人,也不张着手脚指东指西,更不装模作样……
就这既没文采也不见智慧的两句话,几个地方官便立刻对商成大生好感。
县尉红着眼眶代表几个同僚对商成表示感激。他说:“大人,要是不麻烦,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你说。”
“求您把冉县丞调走吧。他是楚州人,连咱们这里的饼馍面片汤都吃不来,看着他吃饭,我们心里都难受。另外一个,冉县丞的家小都在南方,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身边没个亲人陪着,在这苦穷地方……”县尉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撩起袖子抹眼泪。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替冉涛说话。他们说,冉涛是个好人,是个好官,是个好同僚和好上司,这样的人要是为了敦安而累出点好歹,让他们这些本地人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商成马上答应了这件事:“我回到燕州之后,马上就督促卫署办这件事。”他也没有询问冉涛本人的意见,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冉县丞,你也抓紧时间,尽快把手头上的事情都作个了结和交代。”
第五章(55)冉延清(中)
在决定把冉涛尽快从敦安调走之后,商成就把话题转到地方政务上。
谈话还是按他习惯的方式,主要是他提问题,然后官员们作解答,偶尔一些地方他听不明白的,他也会反复追问,直到自己听懂为止。他的问题很广泛,无论人口户数的一般现状还是地方治安情况,或者财税、吏治、生产、垦荒、水利,他都关心,甚至连县里去年丁口增长不及前两年的缘由他也仔细地询问了一番。
一开始,这种谈话方式让几个官员很不适应,一连串的问题也令他们有些紧张,好几个人在被商成提问之后都张口结舌地答不上话。要知道,平日里这些数字总是被他们挂在嘴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它们却变得陌生起来。因为回答不上督帅的问题,本来挺老练的户科主事又惊又怕,急得脸色都变了……
商成停下话,让面孔苍白的主事先喝口水缓解一下情绪。
他问冉涛:“冉大人在敦安多久了?”
冉涛在鼓凳上欠了欠身,拱手说:“不敢劳烦大人垂问。从东元十六年八月至今,下官来敦安已经快四年了。”又说,“大人称呼我的表字延清即可。”他知道自己的乡音重,怕商成听不懂,这两句话都学着上京官话说得很慢。
这一回商成听明白了。他微微蹙了下眉头。记得冉涛刚才报履历时提到过他是东元七年的进士,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九品芝麻官?进士出身,哪怕是个不思进取的人,单凭着混差事熬资历,十几年下来也至少是个上县的八品县令吧?何况冉涛看上去还不象是个庸庸碌碌的人……这个疑问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喝了口水,说:“你来了这么久,敦安的情况肯定很熟悉,你觉得敦安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因为这里的土地贫瘠物产稀缺造成的,还是赋税过重?或者是卫署对这里重视不够?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冉涛缓缓摇了摇头,说:“都是,也都不是。”他停了下,唆着嘴唇想了想,似乎是在组织自己的思路,然后接着说道,“敦安是山区,耕地少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土地和周围几个县差不多,算不上是贫瘠。要说赋税重一一除了朝廷定的丁亩田赋定例杂税,我们绝没有多收一文钱。”他迎着商成审视的目光,口气坚决地说,“大人若是不信冉某所言,尽可以出去走访。”
商成说:“我倒不是不信,只是奇怪一一既然土地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分别,敦安的情况怎么会比别的县相差那么远?从颜卿道这一路过来,我看见的情况都很差,旁的不说,就说说衣食住行吧;远的也不说,就说眼前的……”他指了指坐在几个官员中最靠后的工科主事,“……衙门里的人拜谒上官都穿成这样?”
几个人都顺着商成的手指方向望过去,立时都是一脸想笑又不能笑的古怪神情。工科主事登时满脸赤红,赶紧掩着袍服下摆上的一个豁口埋下头,急急慌慌着解释:“不,不是小吏有心要在官前失仪,是……是刚才进门时,不、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嘴上说话手里还攥紧袍子使劲,一不小心“哗”一声响,登时把下摆上掉甩甩的那块绸子给撕下来了。
商成和几个地方官都被这滑稽的一幕逗笑了。刚才屋子里的一点紧张气氛也就随着这笑声被冲淡了。
为了不让可怜的工科主事更加尴尬难堪,商成就说道:“看来是我想多了。延清,你熟悉敦安的情况,我想问问你一一假如咱们现在要改变敦安的状况的话,你觉得应该从哪里入手?”
冉涛的目光在眼睑后倏然一闪,随即低下头去,绷着嘴唇似乎在思索,半天才说道:“这就要看大人和卫署是想如何改变敦安。要是止望着让百姓有个眼前的温饱图个暂时的安定,那再是容易不过一一每年春荒秋谨时拨笔款子补助救济便可。这样做糜耗不多,又简单易行,只要办事的人可靠,足以保一年的平安。”
撒钱的办法又有谁想不到呢?商成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本来还指望冉涛给他支个好办法的,而且也带有几分考较这个人本事的想法,但是现在看来他对这个进士的期望有点太高了。不过话却不能不接下去,他索然无味地随口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冉涛沉默地摇了摇头。就在商成准备继续了解县里的其他情况时,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商成说:“只要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不出三年,我就能让敦安路不拾遗。”
“哦?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好办法?”
“修路!”冉涛言辞铮铮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敦安之所以穷,不为别的,就因为东元三年仲夏暴雨山峦崩塌,毁了向南通往中原的道路。北边的浅水瀑一段,南边从苍岭到渠州治下潍县一段,都是艰难坎坷。其中南边尤甚,有多处道毁桥塌几近无路可走。也就因为这条路道艰难,早前经这里南下北上的客商渐渐都改了道,或者取道南郑,或者改途苍庐,到如今商旅几乎在敦安绝迹了。大人刚才说我们穿得差吃得不好,这是实情。不瞒大人,在敦安,一两香能卖一百二十钱,一石谷是一贯二,价钱比上京还贵出一倍,比燕州贵出两倍有余。如此行市,敦安人能不穷?我们当然也愿意穿好点吃好点,顿顿都能沾个荤腥,可商人不来敦安,我们去哪里买上好物事?而且商人不来,敦安的粮食布匹山货毛皮也卖不出去,人们手里没了余钱也没了盼头,又有几个人还会劳苦挣命地卖力气,巴望着过更好的日子?……”
商成一边听一边点头,冉涛说的是实情。要想富先修路,先把交通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事情自然要好办得多,多的不说,就是朝廷的救济也容易送过来……
几个官员都赞同冉涛的主意。一百二十钱的油实在是太贵了!
商成问冉涛:“你们县里为修路的事情做过方案没有?”
“有。”冉涛说。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没案子?他来敦安四年,缴给燕州府和卫署的修路文告至少也有三份,每次去燕州办事,他都要去催问一次,可回回都只有一个答复:不急。案子正在斟酌……
商成马上说:“那你们回头把备案底子送过来,我晚上看一下,明天咱们抽个时间专门商量这个事情。”
听他这样说,几个地方官都高兴得眉飞色舞。
这原本就是他们想求商成的事情,来之前还为此做了不少准备,谁想到新提督这样好说话,准备的东西一样都没摆上来,商成就已经答应了。虽然商成说了还要和他们商量,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事办成的希望非常大。
最大的事情有了眉目,几个地方官的心情明显放松下来。他们和商成一直把话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把县城几个最有名的厨子都叫到驿馆里来了,为商成做一桌丰盛得不输与燕州大饭馆的宴席,商成虽然不喝酒,依然是吃得赞不绝口。几个卖力的厨子不仅得到了提督大人的夸奖,还都在衙门领到几百文的赏钱。冉涛他们在兴奋之余也有些遗憾和紧张一一不知道这顿饭能不能让提督真正满意啊;只可惜南城青瓦坊的当家台柱锦娘子有事出了远门不在县上,要是她在的话……
第五章(56)冉延清(中一)
吃罢晚饭,看看天色已经向晚,为了不耽搁商成的休息,冉涛他们就告辞了。
商成一直把他们送到驿馆门口。在门口台阶上分手时,他再次嘱咐冉涛说:“你尽快派人把修路的卷宗送过来。”冉涛点头答应,在台阶下又和几个同僚朝商成拱手作了礼,就转身朝大街上走去。
商成站在台阶上注视这几个敦安的地方官离开,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这条短巷的尽头,才低着头回上房。他有心事。他在想着敦安县修路的事情。修路是好事,交通越便利,地方上的发展才会越快越稳健,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一大笔预算之外的开支一一卫署能同意这笔开支吗?陆寄会答应吗?
他一边想,一边埋头走路,完全没有注意到上房里已经点起灯火,乍然从光线暗淡的庭院里走进屋,满屋子红耀耀的光晕登时刺得他眼睛难受。他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睁开……
虽然外面天还没黑尽,但是上房的东西两壁角已经摆着两架掐丝铜钮铁烛台,架子上各柱着六枝呼呼燃烧的羊油大蜡,摇曳的火苗子冒着黑烟蹿起老高。屋子里现在亮堂得比晌后日央时分还要强十分,连墙沿上被椽子压得迸裂的泥灰缝隙都瞧得一清二楚,随着蜡烛的火舌延缩而一明一暗。霍士其坐在桌案边,正神不守舍地发着愣怔。
他走过去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伸手翻了翻桌上霍士其带来的几份军报邸报,也没看,自己给自己倒了盏冷茶汤,喝了一口然后问道:“叔,您在想什么呢?”
霍士其全然没留意到他回来了,冷不丁被他开口一问,支吾了好几声才从怔忪中清醒过来,慌乱地掩饰说:“没想什么。……就是有点担心北边几个县水利。出来这一个多月,也不知道进展如何。”商成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又给空了的茶盏添满,顺手拿了个干净碗盏也给霍士其倒了一碗。他知道霍士其的心事沉,不仅担忧着家里人,还挂念着那个桑什么的女人。这种事情他帮不上太多的忙,空口说写不着边际的安慰话他又觉得没意思,干脆就不言声,挑了份邸报拿在手里翻阅着标题总揽。
霍士其也停了话,端着茶盏怔怔地出神,半晌他突然问:“你觉得明绪这个人怎么样?”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商成楞了一下才抬起头问道:“你是说六伯?”他很奇怪霍士其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霍伦,于是就含混地说,“还不错。”很难用一句话评价霍老六这样的老吏。说他办事不负责任是肯定不合适的,但是说他办事卖力也不对,这么多年经办衙门公务,功劳苦劳都有,办砸的事情也不会少,也不排除有时是专门把事情办坏……他合上邸报,思忖着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霍士其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也不是突然想到他的。在屹县时,六伯邀我,邀我们过他家里去坐……”商成插话说:“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就是临走的前一晚。那天你在南关大营和转运司的人谈公事,所以我就没让他去请你。我和他拉了半宿的话,要不是六哥告诉我,好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商成微微皱了下眉头。自打霍士其重新登公门开始,就没少在他面前说乔准的坏话,弄得他不胜其烦,有两次甚至因为这事而当面说了几句重话,弄得霍士其下不来台,可过后霍士其还是我行我素,找着机会就要诋毁乔准……
他心里不舒服,脸上就流露出一些不耐烦的神色。霍士其注意到商成的脸色阴郁下来,就马上改口说:“……六哥,不,霍伦说,他现在这个县主簿干得很不顺心。他和乔准以前就不对路,现在一个是县令一个是主簿,更是矛盾重重,三天两头争得不可开交,连正常的公务都没力气去办。”
商成认真地听着。这些事情他很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有他的看法。虽然乔准同样不是个胸襟开阔的豁达人,处置地方政务的水平也不见得有多高,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做事还是很稳妥的,屹县在他手里一切都很平稳一一这一点尤其重要。对于屹县当前的情况,卫署和端州府都很满意。
“霍伦说,他在屹县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商成立刻警惕起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霍士其,等着他把话说下去。但霍士其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商成问道:“霍伦自己是怎么样一个想法?”
霍士其半天沉默不语,然后说:“他说,他不想再天天一到衙门就看见乔准那副嘴脸。他想换个地方。”
“……他想去哪里?”
霍士其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南郑。”他低下头,不敢和商成的目光对视,继续说道,“他听说南郑的县令出缺……”
商成久久没有言语。
他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他为了尽快地在燕山推行一些政策和措施而把霍士其提拔起来,虽然看起来很有效果,但这其实是犯下了错误一一他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虽然他了解霍士其,知道这人很能干,可自己如此提拔和重用他,落在别人的眼睛里,就只会看见霍士其是靠着他在飞黄腾达一一这其实是掩盖了霍士其本身的种种优点,而且也抹杀了霍士其的功劳……
他沉默了半天,然后说:“这事不行。官员的升迁调动自有制度,要有上司衙门的考评,要由巡察司稽核,要经吏部审批,然后才能说到其他。”他的口气有些严厉地警告说,“这事我不会帮忙,你也不能插手。让霍伦自己想办法和乔准缓和关系,或者请端州府帮他们协调关系。实在不行,他也可以向州府衙门提出调动。”说着他突然停下话,朝屋子外喊道,“苏扎,滚去把驿馆的人喊过来!这指甲盖大的屋子,用得着点这么多蜡烛?是想招蚊虫还是想烤人油?还说敦安是个穷县,这蜡烛比我在提督府里用的还多?穷?穷个屁!”
驿丞听苏扎传话,赶紧过来灭了一半的烛火。商成还是觉得太亮,而且蜡油燃烧时散发出的油烟气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边擦着眼泪汪汪的眼睛,一边吩咐驿丞把蜡烛都拿走,换两盏油灯来。
驿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马上就按他的吩咐换上了油灯,两盏灯豆粒大的火头只照亮了小半个屋,刚才还亮堂堂的上房立刻昏暗下来。
等驿丞收拾好灯架出去,商成才又对霍士其说:“另外还有个事情。卫牧府转运司要在燕水边的葛平新设个大库,方案已经通过了,正在斟酌主事管的人选。陆伯符推荐你去做转运使,我也答应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霍士其有点手足无措,急忙间根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现在的职务是提督府六房鉴枢,权柄重,位置也紧要,听着也好听,但是论说官职却只是个从八品;而转运使是正七品……大赵因袭前朝旧例,官做到正七品,就开始就有一系列的实惠和好处一一正七品才有朝廷颁发的正式“官身”文件。这文件的好处不胜枚举,可以凭此领取年资给俸,有实职还有度支公使钱,夏天有冰耗,冬天有炭助,连家里雇佣仆妇朝廷都发补贴;还可以凭此减罪抵刑,只要不是犯下谋逆造反的滔天大罪,便可以凭此“官身”请领复职;最关键的是,他的子孙后代从此就能凭借他的资历而“荫袭”,不用再象他或者他六哥那样小心谨慎举步艰难地在官场上受煎熬,在考场上受磨勘……
“好”字已经滚到了他的唇边,他突然想到商成。
他想都没想立刻就说:“我不去。”
和尚的位置还没坐稳,他哪里都不能去!不然别人会怎么看他?只有等和尚的提督不再是“假职”了,他才能替自己着想!
但是商成的态度也很坚决。他根本没有询问霍士其为什么要拒绝这样的好事,就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去也得去!这事是卫署的安排,没有商量的余地!”
商成武断蛮横的口气让霍士其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声,语含讥讽地说道:“卫署的安排?你怎么不说是你的安排?”
屋子里的气氛蓦然紧张起来,连门口站岗值哨的两个亲兵也悄悄地朝廊下挪动了一下位置。商成恼怒地说:“就是我的安排,那又怎么样?”
“我就是不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这完全小儿斗嘴的两句争吵又让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缓和下来。商成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再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没什么可想的。我不去。要么你让我继续做个八品鉴枢,要么我就辞官。两条路,随你挑。”
商成正要把眼罩戴上,听霍士其这样说,就把抬起的手又放下来,鼓着两只眼睛瞪视着霍士其。他是真有点生气了一一不去就说不去的理由,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用辞职来威胁!难道说你是在为我做官?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苏扎在门外禀告:“督帅,敦安县县丞冉涛冉大人求见。”
第五章(57)冉延清(下)
因为商成要和地方上的人谈公务,霍士其就先退避出来。他在二门口撞见一个挑着灯笼提个小包袱的人,猜想这就是敦安县丞冉涛,于是就侧身让过道,等冉涛进去自己才出去。
冉涛并不认识霍士其,含笑微微点头感谢霍士其的礼让,走到上房滴水檐前,放下灯笼然后正冠掸衣依礼报了官职姓名,等屋里传出商成的声音“请进来”,这才迈步进屋。
屋子里只点着两盏油灯,光线黯淡,商成面无表情坐在方桌边,也不说话,一只手拿着黑眼罩,手肘压在桌案上,另外一只手慢慢摩挲着脸上的刀疤。黑黢黢的背影被摇晃的灯光拖在墙壁上摇曳,就象一座大山般威严而沉默地注视刚刚进来的冉涛。
一股无形的压力立刻让冉涛感到非常压抑。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里甚至冒出退出这间屋子的想法。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垂着头,微微躬着身,恭谨地立在门槛边等待商成开口说话。
但是商成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他能听见商成深沉的呼吸,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只蚊子就在他耳朵边盘旋,嗡嗡嗡的声音无比地刺耳,让他本来就浮躁的心情愈加地烦躁起来。他一动都不敢动,任凭蚊子在耳边聒噪。他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惹脑了面前这位年青的提督大人。结论很快就有了一一他从来没有得罪过商瞎子!可为什么刚才临别时还和自己温言善语的督帅翻脸就不认人了?难道说,就在晚饭后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有人在背后戳了自己坏话?
他心头刚刚有了这个念头,霍士其的模样就马上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要是真有搬弄是非的人,那就只能是这个人了!但是这个人凭白无故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以肯定,他从来没见过霍士其。不管是在敦安或者在别的地方,他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印象,更不可能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个人的地方一一难道这人背后还有其他人指使?
他正在胡思乱想地思索霍士其的目的所在,就听商成问道:“卷宗都带过来了?”
“啊?……是。”冉涛有些慌乱地答应道。他就是专门来送县里这两年和修路有关的案卷以及呈文留底的。本来这事他随便在衙门里找个书办或者差役就能办,不用自己跑一趟,但通过一下午的谈话和接触,他觉得商成多半不会仅仅是随便地浏览一下卷宗,肯定还会提一些问题,怕送卷案的人不清楚具体的情况解释不清楚,干脆就自己跑来了。现在,他不敢肯定这算不算是自己送上门了……
商成没起身,接过冉涛带来的小包袱一边打开一边不抬头问道:“我受不了蜡烛的烟火气,就让他们把蜡撤掉了。光线不好,你将就一下。”又问道,“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啊?……哦。我没事。”
“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看看卷宗,看过了可能还有些问题要问你。”商成说完,就把油灯灯心捻得亮一些,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书仔细地翻阅起来。
他看得很慢,不时会翻到其他的文书作一下参考,有时候还会仰起脸来想一下,文书里有些书写模糊或者意思不清楚的地方,他还会马上就询问冉涛,尤其是列在文书上的数据,比如路桥的长短、河流的宽窄、预计的土石方量大小、木石材料的准备、用工总数、人工开支……几乎每一个数据他都会详细地问一遍。
他的问题很繁琐,甚至包括了县衙计算这些数据的依据,好在冉涛对这些公文的内容都十分熟悉,所以尽管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可依然是有问必答侃侃而言。
等商成看完冉涛带来的卷宗和文书,外面早已经敲过二更鼓。
他把摊在桌上的文书收好,码得整整齐齐再捆成一个小包裹,然后把它推到一边,自己倒了盏冷茶汤喝了两口,对冉涛说:“资料很详细啊。看得出,你们为这件事花费了很大的心血。”
冉涛听他言语里带着几分嘉许口气,略微放下些心,在座椅里欠了欠身,谦词说道:“大人谬赞了。些许杂务只是下官们应尽之事。涛驽钝,既被朝廷器重忝为敦安县丞,为天子副牧一方,自当尽心竭力,使治平政齐,惟死而已。”
这是官面文章老套言语,商成早听得多了,一笑也不理会,手指摩挲着包文书的粗土布,说:“县里修路的事情,我粗略看过文书材料,有些细节不太清楚,不过总体来说,事情还是可行的。我同意了。”他看冉涛喜形于色就要站起来致谢,摆下手示意他不用这样多礼,又说,“你别忙着谢我。我同意,不见得卫署也能同意,就算卫署能同意,钱粮划拨下来也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况且款子还要先打给燕州府,他们拿了钱给不给你或者给你多少,也很难说。”因为屋子里光线昏暗,两个人的座椅又隔着几步,他也就没注意到冉涛脸上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继续说道,“这样,这些文书我都带回去找卫牧府打擂台,争取尽快促成这个事。只要有了卫署的批文,你们也就能理直气壮地找陶太守伸手要钱。”
冉涛赔着笑脸抚掌说道:“督帅是将军出身,想不到居然也如此精熟官场上的关节。不瞒大人,我们本来就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想不到竟然被您一眼看破了我们的如意盘算。”
这恰倒好处的恭维话令商成勾起了嘴角,呵呵一笑说道:“本来是不懂的,不过卷案看多了,和别的衙门扯皮扯多了,不懂自然也就懂了。”
冉涛看商成的笑容自然言语坦诚,似乎并不是在虚假做作,就更放心了一些。他想,也许是自己疑神疑鬼呢?唉,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由此又想到自己自己多桀的仕途道路,正在默默感怀叹息的时候,就听商成说:“这几份文书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是。”他不知道商成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就补充了一句,“是我的执笔。其中的内容是大家集思广益而得。”
商成一笑,再问道:“下午听你说履历一一你原籍是楚州吧?东元七年的进士?”
冉涛刚刚放下的心登时就被商成这一句话给吊到半空中,怔了半晌才点着头苦笑应道:“大人记得不错。”他面色阴沉地凝视着商成,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漠,问道:“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听他口气有变化,商成愣怔了一下,把目光从粗布小包袱上收回来,笑着解释说:“就是想和你拉拉话,没别的意思。我有点奇怪一一你是东元七年的进士,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九品县丞?”
“早年在任上遇见点事,被贬了几级。”冉涛口气淡淡地说道。
看他不愿意深说,商成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便安慰说:“仕途有个波折坎坷也不见得全然都是坏事,只要能吸取教训就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梓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就象你们县想修这条路,不也拖了十多年也没见个消息么?过去不修,不见得现在不修;现在不修,不等于将来不修。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里修成的道路你们认都不认不出来哩……”
冉涛不知道商成所谓的“认不出来的路”是个什么模样,他也不想去打听,只是说:“大人,我有个请求,希望您能够准许一一我想留在敦安看着这条路修出来。”
商成笑道:“这当然可以。你提出的方案,你也最熟悉这个计划,卫署批复下来之后当然还是由你来负责。但是眼下不行。你的身体不好,要找个好大夫帮你看病。你的亲人又不在身边,没人可以照顾你。你还是尽快把手头上的事情都做个安排,然后到燕州去把病治好,等病好了再回来也不迟不定那时我还在和别的衙门扯皮哩……”他被自己的玩笑话逗得呵呵地笑起来。看冉涛的情绪还是不太高,他也觉得自己不该拿这个事情开玩笑,就收了笑容劝慰说:“我只是说句笑话。实际上情形不可能那么糟糕。卫牧府的陆牧首的性情我知道,只要拿出充足的理由,他不会反对你们修路的案子的。我把材料都带回去,就是想让他看看。你们州府的陶太守我也了解,很认真的一个人,只要卫署把修路的钱粮拨下来,他不会扣着不放给你们。不过这些事需要一个过程。罗马……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你先安心养病,调养好身体,然后再回来办公……”
听了他的劝说,冉涛才稍微有了点笑容。两个人又说了些县里的事情,冉涛便站起来告辞了。
冉涛走了之后,商成并没有马上休息。他让人煮了些苦茶送过来,一边喝茶水一边把敦安修路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他一边看着这些道理浅显条理清晰的文书,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对冉涛的安排。冉涛的身体状况让他很担心一一这个人说话时嗓子里一直带着痰音,稍微多说几句就要停一下,似乎有点喘不上来气,很显然,他已经不适合在敦安这样的艰苦地方继续做事了……
商成本来预备在敦安停留两天,但是第二天上午陆寄就通过驿站给他急传来一份公文。他离开燕州一走就是三四十天,如今卫署里亟等他签押的文书堆积如山,而且张绍马上要去枋州巡视,军务上的事情也需要他回去处理……
他只好用一个上午匆忙交代了敦安的地方官员一些他觉得需要重视的事情,然后又取消了剩下的两个县的考察计划,急匆匆地赶回了燕州。
第五章(58)回到燕州的半天(上)
商成是五月十五上午接到卫牧府急递关牒的,下午就离开了敦安,当夜歇在敦安县换马集,次日天没亮又复动身,傍晚时分进入祝县万全镇……如此晓行夜宿兼程赶路,两百里山路百余里川道还是走了四五天,直到二十日的午末未初时分,才回到燕州城。
今天虽然是衙门的沐休日,但是进城以后,他并没有回卫署分配给自己的那套宅院,而是直接去了提督府。他已经吩咐过打前站的人提前把他回来的消息分头通知卫署的几个重要衙门,估计这个时候提督府的西跨院里应该等了不少着急和他商量事情的官员。
果然不出他所料,西跨院里已经有一群官员在等他了。因为来找他的人太多,用来候客的上房根本坐不下,就都挤在庑廊下。在六房里当值的蒋抟见来的人越来越多,怕晌午的毒日头把人晒坏了,就和几个同僚腾出两间厢房来充作临时的候客室。商成走进院落的时候,蒋抟正领着几个差役抬着木捅抱着陶碗挨屋给人送解暑的茶汤和酸梅水。
听说提督已经到了,人们就从屋子里走出来和他见礼,一时间满院落都是关心慰问的声音。
一下子看见这么多的人,他有点头疼。天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得到他今天回来的消息的!唉,他事先还再三叮嘱过几个亲兵别把他回来的事情到处张扬一一他也相信他们不会去四处言传一一可眼前的情形证明他想保密的计划落空了。而且他知道,这其中有不少人并不是真有什么要紧要和他谈,只是借机会过来和自己说几句话套近乎,真要是挨个听他们说公务,估计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他还是什么事都办不成……
他尽量不让心头的不快表露出来,团团拱下手还了大家的礼,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先进堂房。他让蒋抟告诉大家,他刚回来,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大家要是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那就改天再说;要是事情很重要需要和他当面说,那就先在蒋抟登个记,再做个扼要记录,他会尽快安排时间单独接见。
蒋抟出去一说,不一会院子里的人就几乎走光了。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让商成哭笑不得,转而问蒋抟说:“卫府和卫牧府都没来人?”那陆寄风风火火地催他回来干什么?
“陆牧首和狄巡察都派人来探问好几次了。”蒋抟解释说,“他们的事情多,就没过来。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他们了。”他一边说,一边给商成倒了杯梅子水。
商成先洗了把脸,又到耳房里换下因为连日赶路而沾满尘土腌臜不堪的衣服,就穿着一件粗布小褂和一条湖水蓝罗裤踢趿着麻鞋回到桌案前。他坐在座椅里,望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卷宗直叹气,看蒋抟在桌案边帮着磨墨,就问道:“有吃的没有?”
蒋抟和商成共事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因为商成刚到西马直时两个人因为一些公务上的事情起过口角纷争,因此反而比别人更了解对这个年青上司的脾气秉性和生活上的习惯,听到商成问,就笑着说:“我听说你今天回来,一早就吩咐小伙房给你预备了。面片汤,多打鸡子,多放香油,还有筷子粗的酱菜疙瘩……你到的时候,面片就下锅了。估计就快好了。”
说话间面汤就送来了。
商成端起蒋抟捧过来的大海碗,先把一颗荷包蛋扒拉到嘴里,嚼都没怎么嚼就吞下去,贴着碗边转圈唏溜着热乎乎香喷喷的汤水,抽空说:“你也一起来点?”
蒋抟说:“我吃过了。”他磨好墨,在屋外洗罢手又回来开始整理桌案上的文书,按轻重缓急不同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
商成已经在吃第三碗面了。他一边吃面一边浏览公文,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蒋抟不寻常的举动。不过当他发现蒋抟归置好桌上的文书,又开始把墙角几个文档柜上的老卷宗重新分类和收拾之后,就觉察到点什么。正象蒋抟很了解他一样,他也一样很了解蒋抟。他意识到蒋抟是有什么事想找自己帮忙,就停下碗箸笑道:“老蒋,你弄这些鬼做什么?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出面的?”
蒋抟被他一语点破,眯缝起眼睛呵呵一笑说道:“没什么事。我一个人在燕州吃得好睡得香,能有什么事?”
“你就浑扯吧!”商成翻着眼皮乜他一眼骂道。蒋抟的心思他一听就明白了。“怎么,你看见别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心里痒痒了?也想把婆娘接过来?”
蒋抟“哈”地笑了一声,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想婆娘娃娃就把她们接来嘛。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不违背朝廷法度。”商成说。提督府已经正式行文把蒋抟提调过来了,而且还借着这个“提调”的名义把蒋抟从流外官的奉仪郎擢升到从九品知仕郎。“婆姨在身边跟着照顾是好事……对了,包坎的亲事办得怎么样?”
“热闹!热闹得不得了!石头他们起哄,从孙旅帅那里借了一哨骑兵去迎亲,个个都披红挂绿,连马匹都扎着红结头,娶亲的队伍还绕着城走了一圈,引得好多人去观礼,最后进城的时候人太多,还差点误了吉时。”蒋抟不无得意地说道。说起包坎的亲事,他激动得脸上都放出了光芒,“贺喜的人也多,孙旅、钱旅、还有如其大寨的范姬两位旅帅,都派了亲近人来燕州。张绍将军、陆牧、狄巡察……几乎全燕州的有名人物都送了贺仪的。陶老知府还登了包校尉的家门,当场写了幅字送他一一‘细雨庭前并蒂花,春暖花朝对舞鸾’……”
商成捧着碗筷一时没说话。他有点纳闷,包坎娶媳妇,孙仲山他们去凑热闹倒是一点都不奇怪,可陶启怎么也掺合进去了?陶孟敞可是燕山文人领袖,跑去参加一个大头兵的亲事,别人知道了,又会怎么看这件事?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陶启这是在委婉而鲜明地表明立场和态度一一他是坚决地站在自己这边的……
想明白陶启的用意,他就把这个小插曲放在一边,而对蒋抟说:“你想把婆姨接来,就写封信告诉她,让她带上娃娃过来。要是怕路上不安全,就让金喜派几个人送一程一一我想老金知道这事的话,肯定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一准会把事情办得既妥帖又稳当……”
蒋抟忧心忡忡地说:“接来倒是很容易,可问题是来了住哪里?”
“西城不是有卫署官员的……”商成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了。他记起来了,朝廷对官员的公置宿舍有详细的规定,不同的衙门不同的职司有不同额度的住房补贴,象提督府衙门的官吏,只有到正八品才可以住官府提供的宿舍一一蒋抟显然不符合这一条。在燕州买房子更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一温论做了七年的州学教谕,一家人就在州学的一间教馆里住了七年,直到前个月的月底才搬进州学新落成的教授宿舍……
他同情地看了蒋抟一眼,说:“我这里有钱,你要是手头不宽泛,就先拿一些去用着,不管好孬,你婆姨来了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蒋抟摇了摇头,说:“我打听过,其实提督府在东边就有两个院落空着没住人。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去找他们说说,让我先在那边住下?”
商成点了下头。这是小问题,他完全可以办到。他虽然马上就答应了蒋抟明天就把主管这方面事情的参事找来了解下情况,但他还是好奇地问:“你自己没去和他们说过?”
“我说了。他们说我没资格住公家的房子一一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不过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去帮你说。”
……
第五章(59)回到燕州的半天(中一)
商成还没吃好,周翔和卫署衙门的两个知事官就在屋外报名请见。他们见他正在吃晌午,就劝他先吃饭,他们可以到隔壁去等一会儿。
商成马上喊住他们:“没事,我这就吃好!你们坐。”他唏哩哗啦三下两刨就连汤带水把半海碗面片划拉进肚子里,把碗筷一放,笑着说,“不雅相,让你们看笑话了。”
看着桌案上的大海碗和旁边小桌上盛面片汤的木捅,三个端膝稳坐的文官都有点眩目迷瞪,脸上挂着微笑也不言语。等蒋抟叫来差役把碗筷收拾走,自己给三个官员上罢茶汤,然后也轻手轻脚退出堂房之后,为首的周翔就开始给商成汇报一个半月以来自己负责的兴水利、修道路和剿匪善后三件大事的进展情况。不过,因为剿匪事宜中的军事行动是卫府在全权处理,土匪的发落又是卫府和卫牧府两个大衙门在牵头协调,很多细节他也不是太清楚,所以他着重谈的是前两者。
他先谈的是修路的事情。相比兴水利而言,这事要简单一些。
依照商成去燕东视察之前的交代和布置,卫署首先集中力量整治的是贯通东西的两条官道。北线是从北郑经马直川到广良和留镇,南线是从屹县经端州和燕州再到枋州。其中南线官道作为连接燕山三州的交通要道,一直备受卫署和沿途各州县的重视,道路状况也较为良好,周翔他们派人实地勘察之后认为这条道路没有必要花力气整治,只需要交代地方上小心维护保持现状即可……
“北线的情况比较复杂。”周翔说。他垂下目光,拧着眉头静思了片刻,才又说道,“这个月上旬从留镇递回来的呈文上说,从马直寨向西一直到广良寨,二百七十里路,大部分路段都破败毁损得不成模样,能通车马的不及十之二三,十数座桥梁里至今可以通行的仅有四座。还有三十里左右的道路已经完全湮没了,文书上说,那些地方‘穷山恶石前路无迹,极目浩漠苍山连亘’。最可忧的是这条路沿途几乎看不到人烟,而且缺水,很多地方掘井十丈也没有泉水,要不是跟随护卫的兵士曾经走过这条路,记得几个难得的水源地,他们或许就把性命丢在那里了……”他的眼前又掠过了文书上最常看见的那个“死”字一一“不毛死地”、“自忖必死”、“几死险生”、“死里逃生”……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是想把郁结在心头的一股浊气吐出来,注目商成说道,“接到这份文书之后,我们商讨了好几回,一致认为这条道路投入太大而用处极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提请督帅裁撤北线的预案……”
商成一双苍劲虬眉压得极深,左眼瞳仁中闪烁着幽幽暗光,安静地等周翔说完才问道:“这么说,北线到现在还没动工?”
他的问话很简单,声音也不大,口气也和寻常一样平和,可周翔和两个知事官却同时觉得心头一紧,再被他从眼睑下透过来的幽深目光一扫,浑身上下顿时就象被铁刷子耙过一样难受,虽然是五月暑天,外面骄阳炽烈席卷天地万物,可三个人都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盘旋升腾而下,瞬间就曼延到四肢百骸……一个知事手一抖,半盏热茶都倾覆在细罗袍服的前襟上却根本不自觉,兀自端着只剩点茶底的杯盏哈着嘴发愣。
周翔在座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垂下目光说:“整修北线消耗的钱粮太多,而且也没必要……”
“你不用说这些废话!”商成打断他的话,“我就问你,北线是不是还没动工?”
周翔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张了下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恭身肃立了。
无声就是默认,商成被周翔的擅自主张气得使劲在桌案上擂了一拳:“你混蛋!”
他哪里能想到这个看起来做事扎实可靠的周翔办起事情来一点都不周详?这家伙难道就不会动脑筋想一想,为什么前唐故道荒废了那么多年之后,突然被提出来要加以修缮?自己又为什么会在临周之前特意交代他先恢复前唐故道?这个人难道就一点都不敏感?
他垂着两条胳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你说,你说!一一我走的时候怎么和你交代的?嗯?我是怎么交代的?!”
周翔不开口。他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一前唐故道关系的不是民生,而是国家大事!怪不得商成在临走之前的那次谈话里对他说“要钱要物要人,我都给你,只要你把路修好”。因为事关机密商成无法对他把话挑明了说,所以才反复强调修路的重要性,只可惜他当时还以为说的是连通三州的官道……
他枯锁着眉头,紧张地思考着如何纠正自己做下的错事。
商成走到他面前,倾低了身子俯视着周翔,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话来问道:“你说,现在怎么办?”
周翔吞了口唾沫,说:“下官不知道该怎么办。有负督帅的托付。”他的声音干得就象被曝晒了许多天的劈柴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官请辞。”
听周翔张口就说要辞官,两个木鸡般呆立着的知事立时就把头埋得更低了。
商成怔了一下,张着眼盯视着周翔,良久才冷漠地说道:“这就是你的态度?这就是你改正错误的办法?你想辞职不干了?”他简直不能理解这个人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事情没做好就该想办法补救,半途撂挑子算是什么意思?”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尤其让他感到气愤。他黑着脸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又转到周翔面前,摇头叹了口气,缓下口气说,“做事情的时候有主动精神是可取的,但是一一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们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有些事情……”他依次把三个文官扫视了一眼,“……我们只需要做,不需要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需要我们去评价这样做值当还是不值当。”
两个知事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商成话里的意思,立刻躬身答道:“下官等凛遵督帅教诲。”
商成垂目凝视着没有回应的周翔,看他半晌都不吭声,就说:“我给你两天时间,回去仔细做个方案出来。实在不行,这事我就交给别人去办。”他再次提醒说,“还是那句话,要人要钱要物,我都没二话,只要你把道路打通。”
周翔默不作声点了下头。商成的话不啻于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他认识到自己在犯下第一个错误之后,现在又差点犯下第二个错误,他真要是中途撒手,举荐他的狄栩和陶启脸面无光不说,说不定还会拖累提督的大事……他说:“我们回去就会重新审查,争取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出来。”
商成不知道该如何评介周翔的的感悟。不过,虽然周翔在某些方面的认识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但是最后一句里表现出来的改正错误的决心还是令他很欣慰。说实话,他也不情愿中途换个人来主理这事。就算新人再有能力,到任之后熟悉人事和理顺关系也需要一个过程,这就要消耗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等到真正开始抓业务,不知道又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于是他对他们说:“这样就对了。犯错误不可怕一一有谁能不犯错误呢?可怕的是不敢直面错误。犯下错误之后只要能改正就好。何况,你们又没犯什么错……”
三个官员诧异地盯着商成。他的话简直把他们闹糊涂了一一这样都不算是错误,那还有什么能算是错误?
“只有做事的才会犯错。你们什么都没做,怎么能说犯了错误呢?”
这带着挖苦嘲讽意味的玩笑话让三个文官都是一脸的苦笑。
商成让他们都坐下,说:“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行,可别到处传扬。”看周翔他们都慎重地点头,就又说,“修路的事情就先说到这里,等你们明后天有个了新的方案之后咱们再来谈细节。现在,你们谈谈水利上的事情吧。”……
第五章(60)回到燕州的半天(中二)
水利上的情况依旧比商成预计的要好得多。因为最近几年燕北持续出现旱情,而且旱区还有逐年向南扩大的趋势,所以百姓对官府搞的这个“兴修水利保产保收”的事情一般都给予了正面评价。另外,这次官府大兴水利也没有象以前那样采取摊派徭役的办法让百姓遭罪,而是本着“谁出钱粮人工谁先受益”的原则,由卫署、地方州县和受益的庄户各出一部分钱粮,这也无疑让庄户们吃了颗定心丸,从而赢得了更多的支持。
周翔着重介绍了“三家筹钱”政策的执行情况。他对商成说说:“依照您临走之前的交代,我们又把政令细分了一下,咱们卫署担负水工上的统筹和勘探,地方州县负责筹措钱粮和谋划开支以及组织劳力,庄户出劳力和一部分钱粮。从试点的几个州县来看,这个政令很受地方上的拥护。”刚才把茶汤撒在罗衫上的知事在旁边说:“岂止是拥护,简直就是踊跃。前几天我去燕边公干,听派去监督水工的人说,当地的百姓恨不能把卫署请的几个看水脉走向的堪舆先生当神佛一样供起来……”另外一个知事笑着纠正他的话:“长清又说错了。那些人可不是什么看风水诈钱粮的流仙儿,是咱们聘来的匠工师傅。”
商成问:“负责勘测的人是请回来的?”他记得卫署的工科就有这方面的官吏,为什么不用他们?怎么还去外面请人?
周翔马上给督帅解释:“衙门里的工科吏员也不全是做水工出身。有的人是在工科做事,说起来也督过河工,可其实只是掌管钱粮进出……”
商成一听就明白了。衙门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最低一等的吏员也必须是在州县学府里进过学的,仅这一条,就把绝大多数有实践经验但是没理论知识更没有“文凭”的民间匠人隔在衙门之外了。看来,门口挂着专业招牌的办公室里坐着的人不见得就是搞专业的,古今中外都是一个道理。可惜这些有本事的人了……他沉吟着问道:“请回来的匠人们,事情做得怎么样?”
周翔说:“就是刚才长清说的那样,老百姓对他们亲近得不得了,只要一到地方上,当地的大户士绅就朝自己家里抢,那热闹情形,就象当初我在上京平原府考中进士时被人抢婚差不多……”
“哦?”商成颇感兴趣地问道,“你还被人抢过婚?”
周翔脸上微微泛红色,迟疑了一下,才点了下头。
商成看另外两个人听了周翔的话都是会心一笑,一脸悠然神往的神情,就更觉得好奇,追问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周翔的形容很有点狼狈。他的两个同僚就笑说:“‘碧湖金榜桂车择婿’是上京的一景。每到大比年份,碧落湖畔新科进士揭榜,满城达官显宦家家都要派人派车在大同市守着抢女婿……”当年周翔进京应考,碧落池畔金榜题名,人还没出大同市就被鄱阳侯家的家人给抢回府去,说要把嫡亲的小女许配给他。他当时已经在家乡定了亲,死活不同意。可“碧湖抢亲”向来都是不问阀阅不问家世甚至不问人品学问,只要是“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新科进士就行……
“然后呢?”商成饶有兴趣地问。
两个知事笑而不答。
商成没办法,只好去问周翔:“后来你就答应成亲了?”
周翔没说话先就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没有。半夜我翻墙逃了……”
“什么?”商成瞪起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周翔。再没有比这更出乎他意料的结果了。就周翔这身板,能从一个侯爵家的宅院里逃出来?还是翻墙逃出来的?那得翻多少座墙啊一一鄱阳侯总不能把周翔抢回家就不管了吧?至少得安置个安全的地方吧?再说,他就不信堂堂一个侯爵家里没有巡夜的护院家丁,能让周翔这个书生一声不吭地溜掉。看来是人家觉得这门亲事成不了,又拉不下脸面再把他送出来,只好假装不小心让他给“跑”了。
他见周翔满腹惆怅的模样,觉得这故事好象还有下文,就再问道:“后来呢?”
“后来?”周翔眯缝着眼睛凝视着脚下的青砖,神情似恍惚似迷惘,仿佛正在回忆着什么。“后来……我在上京待了半年的职司,然后又回家成了亲,再后来就去了洛阳任上,过了几年就奉调来了燕山。”
商成已经确定周翔和鄱阳侯家的小姐后来还有点事;不过事关那女子,所以周翔不能说,他也不能问。他有点尴尬,于是干咳一声再把话题扯回水利上:“……那个,我是说,试点的情况怎么样?”
周翔说:“现在看起来,情况比我们当初设想的还要好。眼下我们虽然只是在燕水边的几个州县做试点,但是就目前的进展而言,无论是官府还是当地百姓,对这条政令都是认同的。不过也存在一些问题。在卫署这边,最大的问题就是有经验的匠人不足。考虑到很快就要向全卫颁布细则大力推广,这个问题是尤位突出。另外,接下来三州二十九县都要搞水工,工程浩大,工期也不可能短,能勘测水脉走向的打井师傅和筑过堤坝堰塘的河工匠人就显得更为重要。”
一个知事补充说:“还有燕北的前唐故道,那里更需要这些匠人。”
商成思索着说:“现在这些匠人都要想办法留住。为了不因为农忙而耽搁工期,可以把他们工钱再提高一些,这样,即便他们不回家,家里也能另外雇请劳力营务土地。另外,对于他们的日常起居生活,也要拟订出一个标准一一我看就比照着州县里的平常吏员出公干的补助来。”
周翔他们都笑起来。他们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怕这样做与朝廷的体制不合,才过来想让商成最后定夺的。先前为了说服商成,他们还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现在看来他们提前做的准备纯粹是多余了一一商成显然不比他们短见识。
除了这些好消息,周翔他们也反映了试点中遇见到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其中最经常遇见的就是两个村子为了谁先谁后的原因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为此耽搁工期也在所不惜。即便是同一座村寨,庄户们也时常因为水渠和池塘的远近安排而发生口角,有时候因为水渠离张家近而离李家远,庄户们甚至会干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有的婆姨还会为此而撒泼打横,跳起脚地骂天骂地,或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滚在匠人们划出的水道上就是不起来。这还不算什么。在燕州城外的雁凫镇发生过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就因为官府在河上筑了堤坝蓄水,结果下游的村子里就有人朝镇上勋田关家的宅院点了把火,好在发现得及时,最后才没酿成大祸,只烧掉两个院子没伤着人。虽然纵火的人当天就被衙门抓起来了,但是老关家咽不下这口气,发动户族里的人去和下游的刘鲁陈三个村子“评理”,结果四个户族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不仅彼此都被打了个头破血流,还伤了两条人命……
对于雁凫镇上发生的这件事,商成也无能为力。在这个时代的乡村里,户族的影响总是远远地超过官府的律法。唉,生活在这片土地大会是庄户们虽然质朴善良,但是当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伤害之后,他们就马上变得既自私又狭隘一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限制了他们的眼界,也限制了他们的心胸。他对周翔他们说,在全燕山大规模兴修水利的时候,一定要在事前就把官府的困难和庄户们解释清楚,争取能得到他们的谅解。
他再三地强调,一定要在动工之前就力争把所有可能存在的厉害冲突都化解掉。兴修水利本来就是为了大家造福,要是因为这而使庄户们受到伤害,那他们还修这些水利工程做什么?那还不如不修。
最后,他指示周翔他们回去之后,要尽快根据试点中取得的经验和遇见的问题重新拟订一份更为详细而周全的文书出来,以便在最近的卫署各衙门的“联席办公会议”上讨论。因为他还没有和陆寄他们碰面,所以他就没有提会议的具体日期,只是说很快就要开一次会,会上就要审议周翔他们新文告。
周翔他们告辞以后,已经在隔壁等了半天的狄栩马上就进来了。
第五章(61)回到燕州的半天(中三)
和狄栩一起来的还有巡察司的两个观察。他们是来向商成禀报和商量地方上几个州县衙门的人事变动预案的。
商成一边听他们介绍情况,一边低头看他们带来的卷宗。他对燕西的情况不熟悉,所以就留心阅览燕东的几个文案。狄栩带来的材料内容都很详细,除了有官员的籍贯履历之外,还有这个人历年来为官任事的详细记录,巡察司的稽核评断以及身边同僚对这个人的看法也附带其中。另外,这个人每年亲笔所写的“自省正身”一一就是自我检查一一也被巡察司依着年份尽数加了“善”、“属实”、“或有虞”之类的按语而被收录其中。
几份文字材料都很厚实,急忙中他根本看不过来,要不是狄栩他们还带来了一份有扼要记述这些官员情况的公文,他只能是两眼一抹黑。这么多人里面他见过面的还不到一半,坐下来说过话的就更少,其他的就只知道名字而和本人根本对不上号……
他仔细地听狄栩他们的汇报。当听说巡察司预备让现任端州通判孟英担任端州推官时,他惊讶地问道:“这个孟英的情况你们了解?”在回来的路上他还在想该如何对狄栩提这件事,谁知道现在已经不用他为难了。
狄栩绷着瘦得没多少肉的孤拐脸微微点了下头,说:“我们仔细斟酌过。端州的情况与其他州县不同,要是骤然选调个外地官员进去,人生地不熟的,怕对地方上的公务上会有所滞碍。孟英是东元二年的进士,从东元四年任屹县县丞到现在,一直就呆在端州,无论是才干、品行、操守、过往政绩还是年龄资历,都足以担当推官一职。”
商成听得出来,狄栩说的前一句“端州与其他地方不同”,实际上是在给他留体面,后一句“对地方政务有滞碍”,又是在委婉地提醒他,不能让李慎继续留在燕东了一一至少也要想办法让这个人有所收敛……
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就说:“那端州府的通判一职,你们考虑让谁来担任?”
“巡察司拟了两个人选,但是你一直没回来,就还没最后定。”
狄栩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商成一个也没听说过。他低头翻了翻手里的文书,找到了那两个人,一个是燕州司户,一个是枋州司刑,都是做事有年头的州衙参事,迁端州通判正合适。看来巡察司在端州的人事安排上是很动了些脑筋的。他看着巡察司给两个官员的简单评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问狄栩道:“这些事情你和陆伯符商量过没有?”陆寄和狄栩的矛盾很深,谁都看谁不顺眼,他很担心他们俩会不会还象以前那样互相拆台。
狄栩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孟英的事情,最早就是卫牧府提出来的。”
商成先是一楞,然后他就笑了。看起来,虽然他的两个文职副手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地没个消停时候,但在重要事情的处理上,两个人还是会进行一些协调与合作的。
等狄栩他们把事情说完,商成把手里的公文和桌案的那叠卷宗放在一起,说:“我先看看这些东西,改天再和你说我的考虑和看法。”
听商成这样说,狄栩他们就站起来告辞。但是商成让他们别急着走,他还有事情要问。
“敦安的县丞冉涛,陆巡察司知道这个人不?”
狄栩坐在座椅里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说:“知道有这么个人。”没事提到这个人做什么?他眯起眼睛盯着商成,似乎想从商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他有近视的毛病,稍微远一点的物事就很模糊,无论他如何努力,商成在他眼里依然是一团模糊得边缘都有些扭曲的影子。
“这个人的身体不大好,大概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已经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前两天路过敦安,就同意让他到燕州来治病。”
狄栩没有说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他还没明白过来商成冷不丁提到这个人是什么意思一一要是敦安县丞想请假治病的话,那商成作为一卫的最高军政长官,也完全可以准了冉什么的假,或者让那个县丞向州府里递请……
“我和冉县丞谈过一回话,听过他对敦安地方的一些看法和打算,其中一部分还是很有见地的。我有个想法要和你们商量商量一一你们看,能不能等冉涛把病治好之后,就让他接任敦安县令?”
狄栩为难地说:“督帅怎么不早说?敦安县令已经另外安排了人,朝廷的赦牒也送到了新任县令的手里,现在想改正的话,……怕是很要费点工夫。”两个观察也在旁边点头。修正赦牒何止是麻烦呢?燕山巡察司肯定会为这事而受申斥不说,兴许负责稽核审定的几个官员也会因为“慢怠失察”而被严厉处分,连带着狄栩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就在他们预备替自己的顶头上司帮腔两句时,商成说:“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成不成的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本来么,拖累了冉涛的老毛病可不是说话之间就治好的,除了找个好大夫对症下药之外,还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才行,要是病刚刚有点起色冉涛就赶回敦安的话,他很担心这个南方人不久之后会不会再病一场。
不过他还是担忧敦安的情况,就问狄栩:“新任敦安县令,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新县令是州学的副教逾欧阳止,原籍楚州,东元七年的进士出身,东元九年和十三年曾经做过两任县令……”
商成见过这个欧阳止几回,不过没怎么说过话。这人性格有点张狂,自命风流倜傥,前段时间好象还和个什么女人勾勾搭搭地闹得满城风雨;不过看上去好象有点本事。但是他不是太喜欢这个人。既然狄栩他们认为这个人能胜任敦安县令,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张绍蹬蹬蹬地大踏步走进来,大大咧咧朝商成当胸一礼,却对狄栩说:“狄观察,你们这是要整治谁呢?我在隔壁都喝几壶苦茶了,你们的事情还没说完?”
狄栩根本不理会这个本来不浑却要装出一副浑人模样的游骑将军,和商成告辞之后就带着两个观察走了……
第五章(62)回到燕州的半天(中四)
商成立在滴水檐下目送狄栩他们走出西跨院。他没有马上就踅身进屋去见张绍,而是先到西首的第一间厢房找到正在为几份公文作摘要的蒋抟,问:“派去找陆牧首的人回来没有?”
“回来了……”
“陆大人几时过来?”
蒋抟小心翼翼地撩摆着手,不让笔上的墨汁粘到衣服上,说:“卫牧府临时有点事,他说要把公务处置妥当才能……”
没等蒋抟把话说完,商成就截口说道:“那你马上去找陆大人,就说我这边有点事,让他晚一点过来。”刚才张绍进屋时就给他使了个眼色,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想和他密谈,他不一定还能抽出时间见陆寄。蒋抟点头应了一声,顺手就把笔搁在门里一张桌案的笔架山上,搓了搓手里染的墨汁,说道:“那我这就去。”
“等等!”商成又叫住他。“还有几拨人在等着见我?”
蒋抟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马上就答复说:“说不好,总有一二十人吧。州学的温学谕、边军府刘将军、牧府的吏曹和户曹……”他捏着手指头把几拨等着晋见商成的人的来意都说得一清二楚。末了说:“刚才牧府法曹也来了,说要禀复祝县严氏失德案的进展。他说这是你上月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要缜密查讯审理的大案子。”
商成点了点头。他对这个案子有点印象。不过,他几时要求牧府严查案件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一唉,这些官员啊……他对蒋抟说:“你去和他们说,我今天没空见他们,让他们把卷宗留下来就行,人先回去。”说完,也不等蒋抟答应就转身朝堂房走。在堂房门口,他又对带队值勤务的田小五说:“你去和包校尉说一声,我要与张将军说点事,让他布置一下。”他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是看张绍严峻的表情和着急的眼神,他觉得事情不会太小……
他进了堂房,也没马上便和张绍说话,在张绍上首位置的座椅坐下,拿起茶壶把两个人的茶盏都续上茶汤,默然不语端着杯子浅浅饮啜。
等院子里布下戒严,包坎过来当胸一礼不言声掩上堂房的门,张绍才低低的声音对商成说:“燕东剿匪出了点麻烦……”
商成疑惑地瞪视了他一眼。他回来时路过祝县,祝县衙门才刚刚把卫军平定北郑匪患、巨寇齐秃子以下一百八十七名惯匪授首的特大喜讯张榜公布出来,怎么才过两天,张绍就突然就跑来对自己说燕东出了麻烦?他皱紧眉头问:“到底是什么事?”能有什么麻烦呢?难道说……难道说李慎又惹出了事?他敢……敢杀良冒功?
虽然是五月赤暑,庭院里槐杨老树条石便道在骄阳照耀下都映着明晃晃一片白光令人不敢直视;堂房的门窗又紧紧掩合不通风气,屋子里燥热得教人直欲窒息,可“李慎杀良冒功”的念头刚刚在心头泛起,商成便觉得浑身就如同浸在冰窖里一般寒冷刺骨,心头彷徨恐怖得有如百十匹野马在肆意奔腾。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气,想呐喊驱赶心头泛起的恐惧,嗓子眼却似乎堵着什么东西,一点声息也发不出……
张绍倒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蓦然间苍白得几乎连一丝血色也看不到,面无表情地说:“齐秃子跑了。”
商成没顾上追问齐秃子是怎么跑的,张绍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一一他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原来李慎没有……
……那就好。
他端起茶盏,假作喝水掩饰自己的慌乱。喝了两口水,心神也镇定了一些,他才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件事。
他马上就意识到,李慎虽然没干傻事,但是齐秃子逃了的事情揭出来,风波也不见得就会小到哪里去。他不忙去考虑这桩事的后果和影响,而是立刻问道:“给朝廷的报捷出去没有?”只要文书还没发出去,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就是有个土匪头子漏网了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让李慎严密搜索缉拿余寇就是!
张绍苦着脸说:“报捷文书在接到李慎军情急报的当天就发出去了。李慎的公文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官军攻破寨子时,齐秃子就死在乱军当中,而且是找来匪孽反复验明正身确认无误了的。谁知道这厮,这厮……”他慨然长叹了一声。这种事李慎以前就干过,不过那还是在李悭提领燕山的时候。可眼下燕山提督已经姓商了呀,李慎居然还然敢在商瞎子的眼皮子底下诡报冒领一一这人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样的胆子,就敢如此的胆大包天我行我素?这老混蛋!他难道就不怕国法恢恢军法无情?
商成两道浓眉毛几乎拧在一起,盯着脚下的青砖不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李慎的司马督尉孙奂,前两天跑回来了……”
“他回来干什么?”商成问。两年前他就认识当时还是旅帅的孙奂了。后来在燕州待职的时候,他还和孙奂一起吃过饭,说起来也算是个熟人。这一回巡视燕东,他还以为能在端州遇见孙奂,谁知道孙奂临时出公务去了如其,所以两个人就没能碰上面。他记得人称“孙豁嘴”的孙奂最早是李悭的亲兵头子,后来跟着李慎就成了李慎的心腹,向来被李慎当左膀右臂般地器重一一他怎么可能跑来揭李慎的短?
“还能为什么?他和李慎抓破脸皮了,端州呆不下去,干脆跑回燕州来躲清闲了。”张绍撇了撇嘴,嗤笑一声说道,“年前燕东大捷时李慎就没分给他几分功劳,他心头不舒服,就在背后说了李慎不少坏话,结果话传到李慎耳朵里,两个人就闹了生分。这回围剿齐秃子,孙奂的老队伍里有几个营就驻在北郑,孙奂巴巴地跑过去想分点功劳,结果被李慎一道军令,楞是活活地压在军营里看着别人吃肉喝汤,下面的人都是指天抢地地骂娘。他气不过,就当着李慎的面说了几句牢骚话。李慎当时没发作,过了两天找了个事端,把他这个司马督尉当着兵士的面揍了二十军棍。两个人就这样彻底撕破了脸。他就借着养棒伤的机会来了燕州。”他停了停,又说,“他是这样说的。我估计,大概是李慎把他撵出来的。李慎这个人就是这样,有用就送钱送物地笼络,没用马上就一脚踢开。娘的!就是养条狗,老了不能看家护院,也还会隔三岔五地扔块骨头吧!”
商成没理会张绍的借题发挥,继续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管李慎和孙奂有什么龌龊纷争,关键是孙奂凭什么跑去把这事告诉张绍?张绍与李慎的关系很差,这多少还和公务有关系,而他和孙奂的关系就更糟糕。据说张绍刚刚接管燕山卫府时,曾经有过视察孙奂部而被拒之门外吃闭门羹的经历……
就因为张绍和孙奂都与李慎有很深的矛盾,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件事。因为这事责任重大,不仅牵扯到李慎的诈冒战功,卫署和卫府也同样脱不了“蒙昧失察”的考语,所以他就没有和张换绕圈子,而是直接问道:“这些事是孙奂亲口对你说的?”
第五章(63)回到燕州的半天(下)
m“是。”张绍说,“孙奂是大前天到的,昨天到卫府换官凭时和我说的这事。”
“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和李慎闹翻了,就没住进右军留守处。听他说是在座牌驿。”
商成蹙额沉吟了一下,站起来说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来人!”
“职下在!”一直在廊檐阶下戍卫的包坎应声推开一扇门,也没进屋,就在槛前横臂当胸凛容一礼。
“去城外座牌驿传右军司马督尉孙奂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是!”包坎叱吼一声答应,捂着腰刀蹬蹬蹬一路小跑出了跨院。商成步履缓重地踱到门扇前,背起双手,默望着寂静的庭院。如火骄阳炙烤下,庭院里纵横交错十字便道上的青条石亮闪闪白华一片。几只夏蝉趴伏在两棵槐杨树郁郁葱葱的枝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尖声吟唱。赵石头田小五都是一身戎服,手压刀柄目不邪视,领着一班提督府护卫分别把守了庭院内外,望见他,都是沉默无声行注目礼。
他在门前伫立了良久,才沉着声音说:“继先”
张绍早就跟过来,怕打断商成的思路,因此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听到商成称呼他的表字,急忙抢上两步走到商成身侧,抱拳微微躬身说:“督帅。”
商成只看了张绍一眼却又没了下文。他绷紧了嘴唇,左眼漆黑的瞳仁隐在半阖半闭的眼睑后,只是垂目深思。过了许久,他才粗重地吐了口气,问道:“给朝廷的公文,你是发给兵部的,还是发给三省的?是二百里急递,还是六百里万急?”
张绍立刻听懂了商成的意思。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一商瞎子竟然想把公文追回来?这事要是被朝廷察觉,后果只怕不比李慎慌报战绩的事情轻多少!他咽了口唾沫,有点无奈地说:“来不及了。是给三省的二百里急递,七天前就送出去了,这时候公文怕是已经过了黄河。”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和商成李慎这样靠战阵军功起家的“武”将军不同,他是靠摇弄笔杆子苦巴巴熬资历出身的“文”将军,既没有掌过兵也没打过仗,在上三省和兵部眼里的分量自然就轻,要是朝廷真心要把这件事追查到底,对他的影响其实最大一一燕山刚刚平定,民心不稳,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掀起风波,这时候燕东地方需要一个李慎这样的人物才能镇得住,所以他因为“失察”而受的处分绝对比李慎的虚报来得重。而且,李慎才封爵不久,这时候朝廷也不可能严厉处分他一一这样做无异于自打耳光,朝廷的颜面何在?只有自己在朝廷和兵部都没有什么根基和靠山,屎盆子不扣他头上,还能扣到哪里去?
商成唆着嘴唇不再言语。他刚才确实是动过把公文追回来的念头,但既然是追无可追,他也就不再在这事上多想,看张绍的神色惆怅中又带着几分戚苦愤慨,就一面在心里筹划着如何补救,一面安慰张绍看开点,事情不一定就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张绍羞愧地说:“说起来这事也怪我,我该等你回来再发公文的,是我贪功心切了”
商成有点错愕地凝视了张绍一眼。怎么这样说呢?
张绍更惭愧了。他是商成在军务上的副手,按朝廷制度是不能直接向上三省递送公文的,但是接到李慎的军报时商成还在外地,为了贪图那点子报捷的微末小功,他就越职擅权了一回,谁知道最后竟然会落到这么一个结果?当然,这样做的不仅是他一个人,陆寄他们也各自背着商成向朝廷呈文报喜,称燕东匪患已经干停戈止烟消云散云云。陆寄还让卫牧府以卫署的名义向全卫各州县发了文告通报这个喜讯。
商成这才明白他在祝县时看见的剿匪喜报是怎么来的。怪不得他当时看见衙门在县城告示栏上张贴的文告时就感觉到有点别扭,现在才想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一一明明是提督府晓谕全卫的告示,落款处却偏偏钤着卫牧府的印。
他并没有因为这个事而过多地责怪张绍。他能理解张绍当时的心情。谁不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呢?就算是陆寄这样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不也一样为了抢点功劳而把自己这个提督忘在一边吗?何况,张绍听说事情可能有差错之后首先做的并不是想办法把真相掩盖起来,而是跑来向自己汇报,这也能说明很多东西。
商成让张绍先坐下,又给他倒了一盏茶汤递到他手里,首先夸了他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后对他说:“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再是担心也没有用。何况有什么好担心的,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一一就算朝廷要处分人,也得先处分我这个提督。”
张绍在座椅里坐不住了。他连忙站起来解释说,他过来找商成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同商成谈一谈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商成把手一摊,反问他:“你说怎么应对?”这已经不止是燕山卫军的事情了。这件事不仅牵扯到张绍和李慎,还牵连到陆寄,说不定狄栩也跑不掉。这简直就是把卫署几大衙门一锅端了;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他苦笑着说,“你们招惹出来的麻烦,只好由我来解决了。谁让我是假职提督呢?一一遭他娘的!”他越想越觉得有点窝囊,越说就越觉得来气,最后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他天天为了军务政务忙得觉都睡不好,好多时候连一天三顿饭都吃得没个准点,劳神费力不说,底下人还时常给他设障碍找麻烦,现在还要给手下这些人擦屁股,他到底图个什么?
张绍脸红脖子粗地坐在椅子上,尴尬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在这件事上,他,陆寄,还有狄栩,他们确实是做得太差劲了!
他憋了半晌,突然说:“您看,这是不是孙奂在背后造谣中伤李守德?”
商成目瞪口呆地望着张绍。在反应过来张绍话里的含义之后,他马上严厉地批评了自己在军务上的副手。不能这样做!绝对不允许这样做!无论孙奂的本意是善意地提醒还是恶意的诽谤,在没有进一步的明确证据之前,就绝对不能把孙奂怎么样。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气愤地说:“你是怎么想出这样一个馊臭主意的!”
张绍面红耳赤地听着商成的教训。他也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象商成说的那样,就算是孙奂为了报复李慎而捏造事实,他也不能以这种口气谈论这件事一一很明显,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让自己摆脱困境而在背后中伤孙奂
大约快到酉时的时候,孙奂才从座牌驿赶过来。
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齐秃子确实是漏网了。孙奂不仅指出李慎虚报战功,而且他还说,齐秃子逃出右军的包围圈之后,多半是去投奔了燕山境内的另外一个大土匪郝老道。
商成问道:“你说得这么肯定,有什么凭证?”
孙奂大嘴一咧,抹了把脸上的油汗说:“我听说齐秃子和郝老道是结拜的义兄弟。当初郝老道刚刚上山哨聚时,齐秃子给他送了不少的刀枪粮食。没齐秃子的接济,郝老道的黄花寨也成不了气候。我从端州过来,路上听人说,眼下黄花寨里不仅有郝老道和齐秃子,还有燕东和燕中的好几股土匪,他们被官军赶得无路可走,就都投了郝老道。”他顺手把满巴掌的油汗抹在青灰色裤子上,端起张绍的茶汤一口喝干,拽着袖口擦了擦嘴,呵着气打个水嗝,又说,“据说郝老道的黄花寨里已经聚了七八千人,对外号称三万弟兄,他自己准备挂起黄花大王的旗号,齐秃子和另外几个土匪头子都是这王那将军的。”
商成的脸阴郁得快要拧出水来。之前郝老道齐秃子之流虽然为祸地方,但是卫署里也不全是一片剿杀声,不少官员明面上虽然支持商成的剿匪方案,背地里还是认为“剿抚并重以抚为上”的老办法才最为可行。真该让这些主张对土匪网开一面的人都来听听,都来看看一一他们想安抚招纳的郝老道齐秃子,如今已经在扯旗造反了!
他把两只手的关节拧得啪啪响,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粗重地透了口气,对张绍说:“你马上替我写一封信告诉李慎,齐秃子的事情我不计较,但这个黄花大王却是非抓来不可。你在信里告诉他,这一回,要是再跑了郝老道和齐秃子,以前的香火情意可就顾不得了一一到时候他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张绍耍笔头的文书出身,一封以商成口气给李慎的私信一挥而就,信写好商成看过用印,就交代给下面的书办让他们立刻按紧急军务即刻办理。
等把这些事做完,天色已经见黑,商成把张绍孙奂送出门,搭眼就看见在院落门口来回转圈的霍士其,就对两个人说:“本来该留你们吃顿饭的,不过我刚刚回来,家里还有点事,看来这顿饭只好留到改天了。”
张绍笑着开玩笑说:“我记得了。督帅可要记的,这是你答应的。”
孙奂却着急地提醒说:“督帅别忘了刚才答应我的事。李慎那里我是一天都不想呆了,你帮我调换个地方吧。随便找个旅去当旅帅也成。”
商成点头说:“我考虑一下。过几天答复你。”
送走两个人,他又回堂房里带上狄栩送来的几份人事上的卷宗,这才和霍士其一道离开了提督府
第五章(64)谁能评对错?
m回到燕州后的第七天傍晚,商成刚刚从提督府下衙回家,就收到了李慎从端州发来的回信。
这封信不是走驿路军递,也不是从卫府转来的,更没有递送到提督府,而是由李慎派来的一个军官直接交到他手里。因为赶路走得急,李慎派来的人赶到时已经疲惫得连站都站不稳,可把信
安排人领着那个七品归德副尉下去休息之后,商成才就着烛火看信。
信封上是方正平直的大小两行字。大一行题着“面呈屹县子达兄”,换一行降级一串小字“平原李慎手书”。
商成一面思索着这异乎寻常的称谓和落款,一面拆开看信。李慎知道他粗识文墨,所以文字用辞并不考究,半文半白写得清楚明白:
“子达兄,信已收讫,展案惶恐,忧心惴惴。匪酋齐秃毙于乱军中,有当日余匪辨认呈辞并军情公文为凭证,卫府亦有案档,而今小人作祟造谣生事,慎于百里之外千口莫辨。端燕山水阻隔,惟望子达谨察慎度,勿为宵小恶语之徒所乘。
“另,匪酋郝老道树旗谋逆一事,慎已稍有眉目,前日已号令驻燕东十县各部驻军沿河流道路紧密布防,并集端州北郑柁县四旅计十六个营,由端屹两路东西对进南北夹击,务求全歼逆贼于条山以北。军事细务随信附夹单于后。”看到这里,商成翻到薄薄几页信笺的最后,确实有张纸上画着粗略的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山川河流道路,哪里设卡哪里建哨,哪里又有驻军转移进退,一一注释得清楚明白。他大致扫了一眼,也没太仔细,就继续看信。
“又另。燕东驻军七旅,并各县军寨关隘共计四十一营,分属卫府、三军及提督府,粮饷不一,号令混杂,相互不能统属,进退指挥难免疏漏,每遇战事,则争功诿过局面嘈乱不可收拾,长此以往,恐有后忧,惟望子达将前定统一号令之事尽早实施。
“谨此。平原李慎。年月日。”
他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把几页雪白的竹纸放到桌上。
和他之前料想的一模一样,李慎不承认齐秃子是漏网了。但是李慎一面为自己狡辩,一面指责别人是小人,还口口声声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前定之事”,把燕东钱老三范全等三个旅都划到他麾下,这就完全出乎他的料想一一他还以为李慎被人揭穿了把戏之后,会稍微安分一点,至少也要等到破了郝老道的黄花寨之后再提这个事情。谁知道
他闭着眼睛,仰靠在座椅里,慢慢地梳理着两鬓的发际,轻轻地按摩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
今天下午,张绍带着刚从端州公干回来的卫府知兵司副使文沐找过他,三个人关起门来谈了很长时间的话。
文沐首先说的,就是他所了解到的齐秃子漏网一事的前后经过。齐秃子一股土匪本来已经被钱老三的兵咬住了,就因为李慎想让自己的心腹分一大块功劳,严令钱老三“不得轻举妄动”,结果合围的几支队伍相互间没能衔接好,最后让齐秃子趁乱逃了出去。
文沐说的不仅是这件事,他还提到李慎在端州的所作所为。尤其让他气愤的是李慎支使兵士修路讹诈地方上的钱粮然后中饱私囊一事。这件事被地方上的文官给抖露出去,如今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不仅让卫军大失颜面,连带着商成的名声也受到影响一一据说,端州府本来不打算掏这个钱,就是因为提督商成的一道钧令,州府才不得不把钱拿出来。
这实在是冤枉商成了。这笔钱是从端州大库里出的,但事实上那并不是端州府的钱,而是他借出来的,不过打着端州的招牌以工钱的名义发给李慎而已。他回到燕州的第二天,就已经用自己的公使钱填还了端州的大库。
商成的说法让张绍感到惊讶。张绍从来没想过商成竟然会如此包庇李慎。真不知道商成是怎么想的!他难道不知道,就因为没当上提督,李慎一直在背后给他动手脚下绊子么?他难道就不想把自己头上的“假职”两个字去掉,做个实职提督?眼下发生的两件事,无论是谎报战果还是邀要钱粮,随便哪一件就能轻飘飘地让李慎滚蛋;只要李慎一滚蛋,燕山地面上还有谁能和他争长斗短?就算到时候朝廷另有打算,三省六部也得考虑地方上文武官员的举荐,这提督的位置十有六七依然要姓商!
文沐也很惊讶。
和张绍不同,文沐倒没有考虑得那么“长远”,他只是单纯地从军务的角度来看待这两件事。也正因为他没有从政治的角度去考虑,他才更加地对李慎的作为感到气愤。右军是燕山卫军主力,职责是屏卫燕东,并非当地卫戍驻军,李慎居然驱使野战决胜之师去修几条破路挣几文工钱,这完全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至于李慎谎报战果一事,他反而不觉得有什么。虽然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能不说,这未必就一定是李慎有意为之,也许是下面人在惊喜忙乱中出了差错而李慎失察呢?但是李慎为了争夺功劳而错失战机,就应该受到严厉的责罚!
商成当时问文沐:“那你说怎么责罚?”
文沐毫不犹豫地说:“提督府明发钧令斥责,降级留用,许李慎将功赎罪。”
商成不能同意知兵司副使的意见。他和文沐的出发点不一样,因此考虑的事情就完全不同。最近三年突竭茨人连续在燕东活动,显而易见,草原蛮族已经把这里作为新的南下的突破口,这就是说,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东地区将是双方争夺的重要战场。李慎是燕山宿将,有威望有战绩,能领兵能打仗,又兼熟悉地理环境,是眼下燕山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对于这样的将领,任何一个会对他的统帅号令造成不利影响的决定都是必须谨慎又谨慎,小心再小心。
文沐和张绍勉强接受了商成的解释。
但文沐依然觉得商成实在是太纵容李慎了,这样下去对两个人都不好一一李慎本来就骄横,和卫府的关系又不好,商成的纵容会让他更加嚣张跋扈,以后更不会把卫府放在眼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酿出祸患,所以他建议把李慎从端州招回来述职。他说:“即便不处分李慎,你至少要敲打下他。”
“现在不行。”商成说,“燕东剿匪的事情重大,李司马暂时走不开。”
张绍和文沐都看出来了,这是商成为李慎找的借口。燕东地区五品的将军六品的校尉有一二十个,围剿几股土匪,随便拉一两个旅帅出来就能干,何必非要李慎在那里坐镇指挥?商成对李慎的偏袒固然令他们不满,可督帅既然这样说了,他们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现在,拿着李慎的回信,商成不禁又想起文沐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
“子达,你这样做,是错的。”
不,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和文沐他们的责任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反复权衡之后的最佳方案
第五章(65)旧相识(上)
m商成把李慎两页信笺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走到壁角的书架前面,把信放进最上面的一个木盒子里。他又从另外一个书架前挑出一卷桑皮纸,低着头看了看题记,走回桌案前。他把案子上的公文卷宗信札还有两本线装书都摆放到一边,腾出很大一块地方,把《端州地理舆图》铺开,然后,他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拿着李慎信里附带的夹片,把夹片上记录的军事布置和进军路线和舆图来回比对,在心头勾勒李慎的战术曲划。
他紧蹙着眉头,仔细地审视着舆图。说实话,他现在很担心李慎再犯下什么错误。要是这一回郝老道也溜之大吉的话,那李慎在端州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就夹片上的布置来看,李慎求的是一个“稳”字,内线七个营分成五路,齐头并进合围黑龙滩黄花寨,外线九个营加六个县的卫戍驻军封锁各处道路河流桥梁,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堵得水泄不通。他凝视着舆图点了下头一一照这样的安排,五路大军铺开阵势压过去,黄花寨那千把两千土匪连给右军塞牙缝也不够,郝老道便是插上翅膀,谅他也飞不出右军的五指山!只要除掉郝老道和齐秃子这两撮土匪,其他的小鱼小虾根本不值一提,燕东剿匪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这也相当于宣布燕山全卫的剿匪行动告一段落一一八天前,孙仲山和西门胜相互呼应,在燕东南一举踏平万大虫盘踞的天险骆驼峰,随着为祸燕山百余年的惯匪万氏一门男女老少八十九口尽数落网,燕西和燕中的匪患已经基本根除
现在就看李慎的了!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放下烛台在屋子里走了两匝,然后坐到桌案边,拖过一张纸,笔架上取下毛笔在砚台里披了披墨,预备给李慎写封回信。他要提醒李慎,越是到了关键时刻,就越要沉得住气,务必稳扎稳打,争取把黄花寨的大小土匪一网打尽!
但是他手里吸饱了墨汁的狼毫并没有落在竹纸上。
在落笔的一刹那他犹豫了。象李慎这样打老了仗的人,需要自己去提醒么?自己写这封信,会不会被李慎理解为自己想去分他的功劳?虽然自己绝没有半分争功的意思,可按李慎的性格和为人,一定会这样想的。
他迟疑了一下,又把笔放回去。算了,信就不写了,回头让李慎派来送信的人把话带回去就好,想来李慎也不会忘记他还有假冒虚功的事情没解决,这一回进剿黄花寨,也肯定不想再出什么纰漏
这个时候他听到外面堂房里传来嗒嗒两下敲门声,就问道:“什么事?”
“禀督帅,小姐来了。”
“你让她进来吧。”
很快门口就又有人在敲门,他说:“是月儿吗?门开着,进来吧。”
月儿知道他每天的事情多,晚上回家也经常看公文看书到半夜,因此就没进书房,在门边对他说:“哥,你吃过没?”
“我在衙门里吃过了。”
月儿踌躇了一下,又说:“那我给你煎壶茶水来。”
商成把舆图收起来放好,顺手拿起两份昨天带回来还没来得及看的人事档案,走回来说:“不用。桌上那壶茶还是热的。你去休息吧。外边随时有人值夜,需要什么的话我知道让他们去做。”
“哦。”月儿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依旧立在门边,低着头绞着腰间罗裙的带子,好象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却又说不出口。
商成很快就留意到她的神情有点不自然,便把手里的卷宗放下,问她:“怎?找我有事?”他左右看了看,想给月儿指个坐的地方。可这是他的书房,满屋子除了几架子的书和公文,就只有桌案前摆了两张鼓凳一一那是临时找人来谈事情时招呼下属坐的地方,让月儿坐那里显然不合适一一一家人说话总不能象上下级之间谈公事那样正式吧?那也太生硬了。
他还是让月儿坐到鼓凳上。他站起来,到书架上拿了个干净的茶盏给月儿倒了杯茶水,递到她手里,然后亲切地问她:“咋了?”
月儿低着头,捧着茶盏半天没说话。
商成继续问她:“怎?谁给你委屈受了?”当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如今这燕州城里有谁敢让商提督的妹子受委屈呢?只不过这玩笑大概没什么效果,月儿并没有笑。商成笑道:“你是不是又和二丫吵嘴了?”他知道,这两个小姑娘打小就要好得不得了,可又经常闹点小别扭,有时候还赌气相互不搭理。
月儿摇了摇头。
她不说话,商成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他瞄了一眼桌案上的几份公文,心头有点着急。他每天的事情太多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管顾这些猫抓狗咬的小事。但是他又不能丢下月儿完全不理会。他带着歉疚对她说:“我回来这么多天,也没顾上和你说话”当然他和月儿也没什么话可说。“如今家里上上下下也是百十口人,一天到晚鸡毛蒜皮吃喝拉撒那么多的事情,如今都得你来照管太劳累你了。”说到这里,他心里涌起来一股歉疚。月儿今年多大了?十五还是十六?这么小的女娃,就要照管这么大一个家庭,确实是难为她了
月儿再摇了摇头,小声说:“盼儿姐,她也在帮忙我。”
商成楞了一下。他已经忘记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了。他马上说道:“哦,对!你盼儿姐姐,杨盼儿,她也在帮着咱们家”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问月儿,“她说没说过想回家的事?”一个女娃家,长年累月挂个黑户流落异乡也不是个事,要是杨盼儿想爹娘的话,他可以找个人送她回去。想来那个小京官这一回不会再把女儿朝外赶了吧?
大概是被商成的话带动了思路,月儿不象刚才那样沉默了,她说:“盼儿姐说,她不想回去。她已经央告十七叔帮她在燕州城里落户了。前天十七叔还在说事情有了眉目,就是这两三天里便能有准消息。”她马上又说,“不过只是落个户,她还得住在咱们家里。我也离不开她。现在家业那么大,里里外外的那么多事情,我我一个人照管不过来。”
商成倒没在意月儿说话时语气里央求的意思。想住就住,反正这么大一处宅子,后院里好几个小院子,空房子多的是;好象那什么盼儿的岁数比月儿大不了多少,两个人正好作个伴。他高兴地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她住下嘛,家里有什么事,你们俩商商量量地就能解决;我也放心。”他把烛火上一截烧过的蜡烛芯子掐掉,搓了搓手指上的蜡油,又说,“你过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事?”
“不是。”月儿的头又埋下了。她迟疑了半天,才说,“盼儿姐不是!是我说,说你这院子里都是男人,怕他们照顾不来人,要,要不要挑两个丫鬟过来服侍?”
闹半天就是想说这个?商成简直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对月儿说:“还是不要了。”他这屋子里放着不少从衙门里带回来的书札卷宗文档,有些还事关机要,绝不能被人随随便便地偷望窥视。他想了想,很郑重地对月儿说:“你还记得我上回告诉你的话吧?这屋子除了你之外,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踏进这屋子半步。”
月儿立刻抬起头,望着他使劲点了下头,说:“家里的劳力仆妇我都告诉过的。这屋子平时的打扫收拾,就只有我。二丫今天想进来看看,我都把她拦住了。跟着我的翡翠她们几个,我也从来不让她们进这间屋,连这院子都不让她们进。”
“翡翠?”商成疑惑地问道。他随即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月儿身边的哪个丫鬟吧。
月儿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她说:“翡翠她们是陆夫人送的丫鬟。翡翠和燕子跟我,胭脂和慧儿跟着盼儿姐。陶家夫人和狄家夫人早前来的时候也送了几个人。我身边的小卉和金穗就是那回去陶家回拜时,陶家老夫人送的。另外一些来家里的夫人小姐我都记不清楚名字,她们也送过”
商成已经被一长串的名字绕得头都快晕了,就打断月儿的话,说:“别人给咱们送人送物件,你们可得记清楚,回头有机会要还别人的礼”
“盼儿姐都拿笔写在纸上了。谁送的,几时送的,送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该怎么还礼她也知道。她是大家闺秀,比我比十七婶子还懂礼哩。前头十七婶子还问过她,收了礼该怎么填还人家。”
就杨盼儿她爹那八品小京官,她还是大家闺秀?商成哑然失笑。
这时候,苏扎在堂房的门外说:“禀督帅,禀小姐,大小姐刚才派人来说,霍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
既然商成这里不需要什么丫鬟来服侍,大丫二丫又过来家里找她聊天,月儿就去迎接她的小姐妹了。
商成回到桌案后面的座椅上坐下,拿起一份卷宗,翻开来却没有看。
他铁铸般地一动不动,久久地盯着桌案上那枝燃烧的烛火出神。摇曳的火苗映得他的面孔一明一暗。他陷入深沉的回忆之中
第五章(66)旧相识(中)
m商成出了一阵子神,端起凉了的苦茶水呷了两口,伸手把两盏烛台挪得近一些,重新拿起刚才没有看完的人事档案。
书房的门帘动了一下。有人进来了。他还直当是月儿去而复返,低垂着目光继续阅览着手里的官员履历,不抬头问道:“怎么回来了?还有事?”
进来的人犹疑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女人的说话声:“老爷,”
进屋的人不是月儿?
他惊愕地抬起头。
因为只点着两枝蜡,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暗淡,那女人又似乎很畏怕他,进来之后就蹑手蹑脚地退到门角墙边,昏黄的光影中只能朦朦胧胧地瞧出她的身姿轮廓。因为女子一直绞着双手低头躬身侍立,他也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只看见女人头上包着一张素缯罗帕,身上葱绿色束腰长裙外面套着件短袖月白色短襦。
乍一眼他还以为是大丫来了。但是他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这女人的身量虽然和大丫差不多,但是口音却是很地道的上京腔。而且这女人的嗓子很好,声音异常清亮,说话就象锵金鸣玉般地清脆一一他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见过。他枯皱起眉头思量着,一时不得要领,就掩了卷宗问道:“你有什么事?”
女子左手压右手双手贴在膝头朝他深躬行了个礼,然后才说:“老爷,小姐问,您夜宵预备吃什么?”
商成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轻轻摆了下头,说:“不用了。”
女人被他黑幽幽闪着光的眼神慑得浑身一颤,刹那间似乎连手脚也无处摆放似的,脸色也陡然变得异常苍白。她把头垂得更低,栗栗瑟瑟缩在墙角,过了半天才颤声说:“那,小女子帮您把灯剔亮一些?”
“好。”
女人似乎对他极为畏惧,嘴上虽然答应着,脚下却抖抖嗦嗦地挪不开步,两只绞在一起的手骨头关节被她自己扭得咯咯啪啪碎响,人还是避在墙角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忽然,她就象在给自己壮胆似的猛地深吸了口气,埋着头疾冲两步到了桌案边,拿着烛台枝杈上挂着的烛剪刷刷刷几下铰断燃过的灯芯又剔掉塌滑下来的烛泪,同时飞快地瞄了商成一眼一一谢天谢地啊,相貌可怖的大将军正在低头翻阅手里的公文!她强制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哆哆嗦嗦地把烛火挑亮堂,连手里的小铁剪都来不及放下,蹑着手脚就急忙朝外走。一直退出书房,直到桌案后面那个魁梧高大的人影被门帘遮住再也望不见,这才忍不住在心头长舒一口气。她的脚下一软,伸手把住身边的一张座椅这才没有跌倒。她扶着椅背喘息了好几口,兀自觉得额目森然手脚虚软,浑身上下冷汗涔涔犹如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堂屋里只在通向后院的影壁屏风上挂着一盏灯笼,伸缩不定的灯火透过灯笼纸投映出来白濛濛一团光,把屋子里的桌椅几案一切摆设都照得朦胧模糊,长长的黑影拖在地上,随着灯笼里火头的摇曳而忽短骤长。
她闭目静默了一会,直到心神稍稍平定了一些,这才努力做出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紧咬着牙关拖着软绵绵的两条腿向外走。
可她刚刚走出两三步,两个黑黢黢的人影就挡在堂屋的门口,就象两头阴森恐怖的噬人怪兽般阻着她的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得她惊慌地退了一步。她不敢抬头,两手交叉在胸前使劲用指甲掐着食指根,尽最大力气不让自己暴露出内心的张皇恐惧。她低着头,张嘴想和两个护卫说点什么,可不管她如何努力,嗓子里除了一两个毫无意义的喑哑音节之外,别的什么话都吐不出来
她抱着一丝侥幸朝前迈了一小步。
两个护卫没有动。
她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冷冷地打量着她。
她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这一回他们动了。他们同时伸出一条胳膊拦住她。
她抬起头,努力让脸上的神色自然一些,拼命挤出点笑容对两个护卫说:“老爷小姐刚才我,我我得回去”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心头哔哔乱跳,手脚冰凉,就象整个人浸在寒冬腊月里的冰窟里一般,一股接一股的寒气从四肢一直蔓延到头顶。可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甚至不敢把目光和两个护卫相对。她只能在心头安慰自己说:别怕,没事的,他们看不见
两个护卫抬起来的胳膊并没有放下去。他们也没有说话,只是冷森森地注视着她。
她不敢迈出第三步了。她相信,只要她敢再向前跨出一步,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收拾掉她。
她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胳膊还是没有放下来。
她又退了一步
商成已经看完了两份人事档案。一份是新任敦安县令欧阳止的,另外一份是敦安县丞冉涛的。凑巧的是,这两个人不仅是楚州老乡,而且还都是东元七年的进士,只是高中之后一个进了翰林院做八品侍读,另外一个外放了中县的九品县丞,谁知道十年后翰林竟然成了九品县丞,原来的县丞却作了八品县令他拿着冉涛的案卷又翻了翻。根据案卷里的记载,冉涛在翰林院没有做多久就被提拔到门下省任门下行走,然后从门下行走迁吏部江浙司任七品主簿,就在事业一帆风顺的时候,却突然在东元十四年被贬斥到京辅当判官,随即又被降职到敦安做县丞;这一来就再没挪过地方。
他掩上了档案,思索着冉涛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被一黜再黜?档案里对这事记载得十分模糊,只提到一条“纵酒狎妓有失官体”。看到冉涛犯的这条风流罪过,他都觉得有点好笑一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大赵朝廷不禁声色,官办有内外教坊,民间有歌肆舞榭,这些地方说得好听点是耳眩目染场所,难听点就是青寨瓦寮,不仅官员士子百姓平民各有去处随意往来,而且不分官营私办,每逢春秋四季中秋元宵还要举办什么“品花榜”“馨香谱”的“盛事”,连陆寄陶启这些地方大员也是热情踊跃,从来没也听说巡察司为此而找他们的麻烦,怎么到了冉涛这里,就闹出了这么样一个结果呢?
他把两份案卷放回去。等什么时候有空了,要把冉涛找来好好地问一问。要是当初处分得过重了,那他可以替冉涛说几句好话。从档案上的记录还有自己的接触来看,这个人还是很有才华的,放在敦安有点可惜了;假如可能的话,他希望能把这个人留在卫署。当然,这要等冉涛的病好转以后。
他在一张纸片上用正楷工工整整地记下“冉涛”两个字,然后把纸穿在桌案边挂着一块薄木板的钉子上。木板上已经串了不少的纸片,都是他平时批阅公文时做的提示和摘要,是用来提醒自己的。
做好这些事,他抬头望了一眼束手束脚窝在门边的女人。她已经进来半天了,但是他刚才一直在忙着,所以就没理会她。现在他手头上没什么要紧事,就准备和她说两句。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然后端着杯子斜靠在座椅里,好整以暇地望着女人说:“你站过来一点。”他指了指桌案前的脚地。“现在,你说吧。”
女人挪过来,半晌才畏畏缩缩地问他:“说,说什么?”
“随便。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知道是烛火摇晃的缘故,还是女人的心头实在是太紧张,她本来挺耐看的一张鹅蛋脸现在变得有点走形,五官也有点移位,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纯是一片煞白。她迟疑了半天,才咽着唾沫小声问:“大将军老爷,您您想让我民女婢子说什么?”
商成还没说话就先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皱着眉头挥了下手,让她站得远一点。这女人身上不知道薰过什么,那股浓郁的香味让他很不自在。他摘下眼罩,一面抹着眼眶里溢出来的泪花一面说:“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再远一点!阿一一嚏!阿嚏!”看女人站得远了点,香气也没有刚才那样直冲鼻端了,他才问道,“你叫什么?哪的人?”
“婢子婢子锦娘,是敦安人。婢子的娘家姓李”
商成呵呵一笑,说道:“我没问你现在叫什么。我是问,你以前叫什么。”
骤然听到这句话,顷刻间女人就面色如土,要不是旁边有座铁铸的灯架,她整个人都几乎瘫坐到地上。她的手脚不听使唤般地哆嗦着,半天才嗫嚅说道:“婢子,婢子听不懂老爷在说什么”
商成笑道:“你怎么可能听不懂呢?装糊涂扮假傻可不是大名鼎鼎的黄蜂九娘子的作派。既然踏进了这个门,难道九娘子还想囫囵着走出去?”
赵九娘已经站都站不稳,兀自嘴硬狡辩道:“大大将军怕是认错人了。婢子是敦安李锦娘,不是不是您说的什么九娘子。”
商成端着茶盏喝了两口茶水,望着她含笑摇了摇头。
赵九娘知道今番是不可能再有幸理,一颗心早已经沉到了千尺深潭的最底,却又不想就此放弃一线生机,强压着心头的惊惧惶恐,勉强说道:“大将军真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商成嗤笑一声,说,“九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前年夏天在渠州城外,活人张的事情,你就不记得了?九娘子的唱书可是一绝,燕山脚下一段《和尚打虎》,至今我都还是记忆犹新。”
随着商成的话音落下,赵九娘一声不吭就瘫软在地下。自从闯过天在西马直失风被剿,以前认识的老弟兄死的死逃的逃之后,她就一直躲在敦安的教坊里,这一回是实在却不过郝老道这个昔日青瓦寨三当家的“情面”,才冒着泼天的风险出来为黄花寨周旋。她本来以为,自己“黄蜂九娘”的名号早已随着三年前的官军围剿而被人遗忘了,当今世上除了寥寥的两三个人以外,再也没人知晓她的真面目,谁知道眼前的提督大将军居然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这女人是个硬性子,知道自己这一回必死无疑,反而沉住了气,慢慢地从地下爬起来,收拾一下衣服上的尘土,瞪着商成看了半天,突然格格笑道:“我想起来了一一当日活人张就是被你手刃格杀的。啧啧,想不到那支商贾驮队竟然是官军假扮的,更想不到活人张纵横燕渠,死在你手里,倒是一点都不冤。”说到这里她太息了一声,“记得当时你脸上也没这道疤,眼睛也没伤一一可惜咧,多俊一个帅气后生年青将军,怎么眼睛一眨就变了个丑八怪!”
商成摩挲着脸上的疤痕,也笑起来,说:“没办法,砍别人砍多了,难免也要被别人砍几刀。”他把眼罩戴上,又说,“你看,要不是前年你不在度家店,本来咱们还能早一点见面的。好在山不转水转今天在这里遇见了,总算是有缘。”说着话,他收起笑容,“说吧,你不在敦安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跑来燕州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赵九娘这还是头一回听说西马直度家店土匪巢穴被踏平也是商成做的,楞了一下才喃喃地问:“你就没想过,我这是为闯过天报仇?”
商成冷冷一笑:“谅你也没这个胆量!”
赵九娘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良久才神色黯然地低下头。提督老爷说得对,她确实是没有这个胆量。大将军说得也不对一一她从来就没想过替闯过天报仇;青瓦寨时没想过,度家店就更没想过。她没有回答商成的问题,却问道:“你认识我,可你手底下的兵不认识我,他们怎么不放我走?”
商成扫了一眼伫立在书房门口的苏扎和田小五,指着屋子里的几架文书和书本说:“这院子里机密公文多,别说你,就是他们俩,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能随便在各屋里走动。你大概不知道,能随便进出这院子的人就只有我的一个妹子,她要是有事,也绝不会派个丫鬟来和我说一一平常人连这个院子都不能靠近。”
田小五掀了门帘探进头来说:“督帅,刚才这位锦娘还是九娘的一来,我就预备把她抓起来慢慢审的,是苏扎说把她放进来,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苏扎着急地说:“明明是你口口声声说这婆娘多半是小姐送来给大人”话没说完就被田小五一肘锤擂在胸口上,后面的话自然也就说不出口。田小五笑眯眯地继续说:“苏扎说,大人一天到晚忙公务,有空偷个懒也是应该。他还说,这婆娘看起来也标致”
商成乜了他一眼,田小五赶紧闭上嘴站到一边。
商成转过脸,安静地等着赵九娘解释此行的目的一一虽然他已经猜到了
第五章(67)旧相识(下)
m商成和两个亲兵说话,赵九娘一字不拉都听在耳朵里,此时看见商成满脸嘲讽之色冷笑望着自己,也不言语,默默从怀兜里掏出一个贴身藏着的墨绿色锦缎荷包,双手捧着走到桌案边,恭恭敬敬地放在商成面前。
商成端着茶盏仰靠在座椅里,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把荷包打开。
赵九娘不言声把荷包里的物事取出来捧在手里。虽然书房里只有桌案上的两盏油灯照亮,可她手里的物件被昏黄的灯光一映,华彩流转光影动荡,方寸之间尽是乳白色的氤氲,连她的一双手也被光晕包裹进去,变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随着灯火摇曳,隐隐有暗金色的七彩华光从她的指缝里流溢出来,倏长倏短变幻陆离
目睹这一幕,苏扎脱口而出就是一声惊叹:“撒巴鲁!德朗舍撒巴鲁!”田小五也不知道赵九娘捧的是什么宝贝,嘴里吸着凉气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手里的那团光只是发呆,直到九娘把东西放到桌案上退开两步,这才看清楚溟溟濛濛一团光晕竟然是从四颗榛子大小的珠子上弥散而来。
有那么一霎那的时间,商成也被这四颗珠子吸引住了。这是“毫光之珠”!他在书上看见前人提过,但却从来没见过。他在参观博物院或者文物馆时也看见过大珍珠,但可那些镶嵌在冠冕首饰上的珠子大都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失去了色泽,变得灰蒙蒙地毫无生气,根本就不能和眼前这四粒珍珠比较他拈着一颗珠子啧啧赞叹,转头问苏扎道:“你刚才说什么?”
苏扎已经醒过神,听见他问,在门边一躬身,嗓音喑哑地说道:“督帅,这是神珠。是上天赐给凡人的神珠。”
“神珠?”商成把那颗珠子放下,望椅子里一靠,抿嘴一笑说道,“就是东珠嘛,东北黑龙江东北苦寒之地产的天然淡水珠,中原是难得一见,但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转回脸来斜睨着赵九娘,问道,“你隐姓埋名躲藏了那么久,又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潜进燕州城,总不可能就为了送这东西过来吧?”
赵九娘一声不吭深深地低下头。
“说吧,求我做什么?”
赵九娘默立了半天,突然双腿一弯就地跪在墙边脚地下,咽着声气说道:“只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过黄花寨一干弟兄。”
“四颗东珠,就只为这一件事?”
“黄花寨郝坎,本是燕边良善庄户,只因为扈镇高姓大户逼迫不过,才勾连恶人误入歧途。然从匪以来,无日无夜不思改过自新。至今日,坎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与朝廷作对,更不敢劳动天军征伐,情愿自缚大将军帐下,便为牵马备镫之卒伕,亦足坎一世之心愿。将军所忧虑,无外燕山之匪患连绵炽烈。坎重罪之身,不敢望朝廷法外施恩,但请建寸许之功,以燕东数州县之蟊贼为大将军稍解烦愁。”这是郝老道事先请人写好托心腹捎给她的文章,就是为了当面呈献给商成,好博个一官半职。她本来是随身紧密携带,只是从敦安过来的一路上有好几道官府设下的哨卡,惟恐被人察觉搜出,才不得不在半路上熟记之后毁掉。她的长吟调堪称一绝,嗓音又好,此时匍匐在地把一篇文章娓娓念来,抑扬顿挫且略有金石之声,即便旁边没有脚鼓铜铗伴奏,也直如坊间歌肆里的唱书一般。
商成一直等她唱歌似的把话说完,才问道:“文章不错。郝老道请人做这篇文章,花了不少钱吧?”他仰着脸嗤笑一声,又说,“他还想建功,还想为我马前卒。就凭这几颗既不吃又不能喝的珠子?他想得倒是挺美啊。”
赵九娘听他口气不善,却哪里敢说半句话,跪在地上只是连连叩首。
商成耷拉着眼皮望她一眼,轻声说道:“你起来吧。这是在我家里,又不是官府问案,按律法你不用跪。”当然,就是在提督府里赵九娘也不用跪他。他虽然是提督,提辖燕山军政诸务督领军民一应事,可实际上管不了打官司和审案子,即便赵九娘有冤屈,状纸也递不到他面前。
赵九娘犹豫了。她知道大赵律法里有这一条,寻常百姓不是打官司和审案子就不用下跪,可她眼下是重罪之人,又有求于商成,这和打官司又有什么区别?然而商成的话音虽然平淡,其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迟疑了一下,也就站起来。
商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没看过提督府剿匪的文告?”
赵九娘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讷讷地说:“民女看过。”
“记得文告上是怎么说的吧?”
“民女记得。”赵九娘艰难无比地回答说。敦安县衙贴出来的文告她假作好奇去看了两三回,文告上的话一字不漏她都能背下来,“自文告发布之日起,及五月一日子时止,凡情势所迫不得已通匪资匪且能自行向官府请罪者,只罚钱粮;凡匪劣凶顽之徒,能于五月一日子时前向官府缴械投案者,依情节轻重,罚三月至三十六月苦役不等;凡检举揭发匿案隐罪不报之事者,减罪;缚匪劣凶顽之徒投案者,减罪”她也曾反复思忖想过向官府自首,服三年苦刑,然后做个好人,这总比如今这样随时提心吊胆地要好一一在街市上随便别人望自己一眼,自己就要疑心是不是被人看穿了行藏,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可是可是官府能相信她这个青瓦寨的四当家手上干干净净没沾过血?文告里怎么说的?“凡嗜血好杀残忍之徒,不赦”
“记得就好。郝老道这种人,到现在还执迷不悟,痴心妄想什么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他想得倒是美气!”商成冷笑说道,“要是杀人放火都能做官,那我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和突竭茨人玩命的大头兵,又该怎么办?”他的手猛地在在桌案上一顿,鼻子里冷哼一声,厉声问道,“你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怎么办?”“啪”地一声响,他手里的茶盏登时被掼得粉碎。
赵九娘吓得两腿打颤,几乎又要跪下去,只知道拼命摇头,哪里敢搭半句腔。半晌,忽然又硬着头皮说:“大将军也要为底下的兵士们想一想一一黄花寨的两万弟兄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两万?”商成哈哈大笑,“连寨子里的猪狗都算上,郝老道也凑不齐三千人吧?我燕山大军二十个营一万多兵马围个破山寨,郝老道还想玉石俱焚?他也配?杀他就和捻死只蚂蚁一样,连丁点的力气也不用。”他瞪视着赵九娘说道:“你既然自己送上门,也就不用再回去了,把她绑起来派个人送去府衙”
“是!”两个护卫齐声应道,过来一脚踢在赵九娘膝窝里,按在地上就交剪两臂掳缚起来。赵九娘一面挣扎一面说:“大将军!你不能这样做!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商成已经拿起本公文,听见她叫嚷,忍不住笑着揶揄道:“两国交兵?你怕是吓糊涂了!到了衙门里敢这样嚷嚷,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你。九娘子,土匪是土匪,造反是造反,你可别把两桩事混为一谈。送走送走,”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几颗珍珠,“还有这个东西,也送走。”
赵九娘被带走了。
商成一时也静不下心看公文。从九娘子替郝老道捎来的话里,他知道,郝老道自知穷途末路,已经在悄悄地另做打算;燕山剿匪已经接近尾声。眼下燕北各县都在兴修水利,几条官道的修缮整治也陆续开工,羁绊他手脚的两件事如今都有了眉目,现在,他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处置更严峻也更艰难的事情了
他低下头,开始严肃地思考如何面对那道一直就存在的难题。
那一晚,就在他快要休息的时候,苏扎向他禀报了一个坏消息:赵九娘在押解途中打倒了两个兵士,挣脱捆绑逃走了
第六章(01)毡娃子
m每到傍晚,当西边的山梁遮盖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绵延的山峦在山背后最后一团赤红色晚霞的映照下变得愈加地清晰和深邃的时候,燕州城东的钟鼓楼就会传来几通催步归行的鼓令。皮鼓声一通比一通急,一通比一通密,提醒着还在街市上吆喝叫卖的人们赶紧收摊歇店,督促着还在街面上流连游荡的人们赶紧回家一一戌正时牌即将到来,州城的宵禁就要开始了。
三通宵鼓过后,州城的北东西三座城门纷纷落锁,古老的城市便渐次沉寂下来。偌大一座州城,除了南市上那些会一直喧闹到天亮时分的歌楼酒肆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被大片大片的黑暗所笼罩;星星点点的火光,东一颗西一粒稀稀拉拉地点缀在黑暗里。打更人枯燥得让人觉得冷清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城市上空幽幽地回荡。巡街的差役手里提的灯笼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地移动,就象一只只寂寥的萤火虫
喧嚣的白昼已经过去,城市从现在开始进入梦乡。
燕州是边陲重镇,循例南门彻夜不闭,但是城上城下灯火通明,内外两道门只能容匹马通过,城外一道卡、瓮城一道卡、城门处还有一道卡,三道关卡往来盘查极严。瓮城外的官道上已经半戒严,道边三丈高木杆上挑起一串灯笼红光熠熠。道路两侧一队值勤兵士雁阵般布列,个个手持长矛腰悬铁刀,俱是全副披挂,钉子般直立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不时进出的路人。拦在官道中央的拒马前,几个兵一丝不苟地挨个查验错过时辰迟归的路人的官凭路引,印戳勘验无误然后才会挥手放行。簇拥在关卡前等候的人,无论是官吏还是寻常百姓,哪怕是平日里再威风的人物,到了这里也都是屏声静气,该下马下马该下车下车,商旅贩徒牵驴负担排队默默等候半声不闻,直到进了城或者出了哨卡一箭地,这才能上马上车各奔东西
将近定昏人静时分,等在关卡前的人渐渐稀少下来,兵士们也有点放松,虽然还保持着队列没有人随意走动,不过也不象刚才那样如临大敌般小心提防,个个脸上也没绷得那样紧,都在原地蹬腿晃脚伸胳膊舒展筋骨。带队伍的小校也不理会,自顾坐在拒马边的一段木桩上,手里拿着把匕首颠来倒去地玩。
他旁边站着个小兵,看烂银柄小刀子宛如杂耍般地在小校的五根指头间颠倒来去,眼睛都有些发直,半天咂舌说道:“毡校尉,你就不怕割着手!”
另外两个兵士刚刚放最后一个出城的商旅通过,合力把拒马抬回来拦住道,听见小兵感叹,一个半边脸被火燎过留下好大一块血疤的兵说:“李娃没见识咧。你新来,没见过咱们毡校尉玩刀子,你把五根指头展开伸在校尉面前放好,他拿黑布蒙了眼睛,连扎百十刀都不会戳到你手指头一刀,那才是真本事!”另外一个兵啐他一口,骂道:“扯球淡!疤脸,你才来几天,听谁说校尉蒙了眼还能干这活计?校尉耍得好飞刀,三丈内指哪打哪,前头孙旅帅雪地奔袭如其寨,毡校尉头一个冲进寨子,突竭茨的哨兵刚要喊,校尉手一扬,一刀从那狗日的嘴里扎进去,从后脖子戳出来,吭都没吭一声就玩完。”他边说还边在自己的嘴巴和后颈窝比划一下,“打下如其,校尉功劳最大,孙旅二话没说就给校尉记了功,当场晋升执戟副尉!”
三个人把没边没影的事吹嘘得个个犹如亲眼看见一般,小校扬着脸,只是咧嘴呵呵笑,并不解释。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借着清冷的月华和道路对面木杆上的灯笼光线,人们还是能瞧清楚这小军官的长相。这军官的年纪并不大,唇上都还是软软的绒须,方脸膛,高额头,深眼窝,颧骨极高,相貌和周围几个中原兵士很有些不同。这毡校尉就是跟着商成从草原活着走回来的四个诃查根人之一。因为中原话一直说不好,到现在其他三个诃查根还随在商成身边做侍卫,只有这个毡娃子心思巧,燕山话学得似模似样,又学会了百十个汉字,商成就把他放出来当个副队,也算是个历练进身的意思。
三个兵还在说话,毡娃子忽然站起身,侧耳倾听片刻,眉头倏然皱起,手指间寒光一闪匕首已经不知去向,一步蹬上木桩远眺,旋及跳下来把手一挥,低沉声音喝道:“整队!西边有马队过来!”一众兵士正在怔忪犹疑之间,就听到西边沉沉黑暗之中传来一阵马蹄踏地声响,匆匆压在拒马后排列好队伍,一队骑兵已经打着火把自坡坎下的小道上了官道,须臾间便来到近前。
毡娃子眼尖,借着马队的火把已经瞧见当前开道尖兵手里的令旗,随即又在马队中看见包坎和苏扎,虽然一搭眼没见到商成的身影,也知道这是提督将军回来了,张了嘴正想下令开拒马放行,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叱吼:“那边是谁,敢闯卫军营哨?不知道州城宵禁吗?通通下马,拿官凭文书出来勘验!”
马队离拒马还有一段路就已经缓了下来。包坎策马冲到近处,拨过辔头一鞭子就抽在毡娃子的皮甲上,笑骂道:“遭娘瘟的死货,明明看见督帅大人的令旗,还他娘地拿臭架子,皮子痒痒了是不?还找我们要官凭文书?”说着又是一鞭子抽过去,“你要文书,好!这就是文书!这里六七十个人,个个都有文书。我让你验!”
他骑在马背上,毡娃子在地上,一个高一个低,他得伸长了手探着腰才能打到毡娃子。毡娃子又是矮墩墩的个子,粗胳膊粗腿人看着笨拙,其实异常灵活,在马肚子下钻来钻来,除了第一下没躲闪让包坎扫了一鞭子,后面都没打上。他一面躲,一面叫道:“包校尉,这是职下的本份!就是督帅来,也要验文书!”
“嗬呀!”包坎怪叫一声,“你还来劲了!猢狲,看我今天收拾不了你!”苏扎已经下了马,笑着说道,“算咧。包队,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毡娃子这是捣的什么鬼?”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了自己的印信交给旁边的兵士,对毡娃子点了下头,说,“请毡校尉验过。”
包坎本来就只是开个玩笑,即便苏扎不说话,他也不会认真把毡娃子怎么样,掏出自己的银印扔过去,却对苏扎说:“这小子是故意的。上回我陪督帅去视察燕水上的水利工程,回来路上在当地的军营里遇见他,不知道怎么就提到什么周亚夫什么细柳营的故事。他肯定是记住了。这不就用上了?”苏扎不禁一个莞尔,笑着摇了摇头。
说话间两个人的官凭已经验过,毡娃子把两颗印还给二人,先行个军礼招手让底下人开拒马,又派人向里面的两到关卡报信,让他们打开城门让马队进去,立在队首一声喝令,数十兵士犹如一人般齐齐含胸挺身横臂当胸行军礼,目不邪视地笔直望向前方。
商成被一群亲兵围在当中,经过毡娃子面前时,朝这个小校尉赞赏地微微颔首一一虽然有点做作,不过这兵带得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