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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39)恩义和友谊(下三)

    文沐沿着河畔走回军营。

    他在营门口被值勤的哨兵拦住了,哨兵还一本正经地问他:“干什么的?”

    他怔了一下,才随口对那个生面孔的哨兵说:“我就是这营里的。刚才出去办点事……”

    “出去办事?”那哨兵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只穿着件平常军士的灰土布短褐子,大脚裤撒着,裤脚也没扎绑腿,脚上踩的又是双鞋尖缀补丁的圆口布鞋,鞋面上满是尘土,就又问:“手令呢?拿出来看看。”

    文沐被哨兵的举动闹迷糊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是办私事,怎么可能有上峰的手令?再说,管粮库的校尉比他还低一级,说是和营里请假,其实也就是打个唿哨做个样子,这里住的澧源兵又有谁真把请假当回事了?象乐槐他们,平日进进出出连假都不带请的,还不是自来自去?粮库的指挥平常也不理会这些小事的,怎么今天突然变了一副脸色?

    “我是办私事,营官没有批条子。也就出去了一会……”

    “有凭信么?”哨兵不依不饶地问。

    谁没事出门带那东西?文沐冷下面孔正要反唇相讥,却又觉得有点奇怪一一这粮库里都是松松垮垮的老爷兵,几时变得这样公事公办一丝不苟了?就象换了个人一样……想到此他偷眼再看周围,几个哨兵都是满脸严肃目不斜视,个个挺胸扣刀钉子一样扎在营门前一一他竟然连一个都不认识!他心头诧异,说话也就赔着小心,解释说:“就一会工夫,我没带……”

    哨兵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把手一挥,说:“没手令没凭信,不许进营!”说着手朝旁边一指,“你先去那边等着。”

    文沐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转过脸。他刚才心里装着事,没有留心周围的事情,现在才看见营门不远的空地上等着二三十号人,都是熟面孔,和他一间仓房里住的军官就有好几个,吴侉子也抠眉耷眼地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段木棍在地上横横竖竖地画着什么。而且这群人不单有澧源大营的兵,一个粮库的书办也愁眉苦脸地夹在人群里,焦灼地和旁边人说着什么……看来并不仅仅是针对澧源兵。再看粮库里,除了三五个值勤兵士之外,半个闲人都看不到一一居然已经戒严了……

    他走过去蹲到吴侉子身边,小声地问:“粮库出什么事了?”

    吴侉子摇了摇头说:“谁知道抽什么风了!”他伸着脖子使劲吐了口唾沫,这才低声说:“我和你说,你可别说出去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了下,好象生怕别人知道似的。“前几天北边一座营里的神威军和燕山人打起来了。打得还很挺厉害一一当场就躺下三个,还伤了十几个,商瞎子连夜就去了,一口气卸了好几个军官的差事,卫府几个司官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旁边立刻就有人惊讶地问道:“吴侉子,你说的可是真的?可别又是你从你那个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那里听来的谣言!”也有人笑着揶揄,“吴侉子,你亲戚到底是干啥的?是提督府的门房吧?”

    “他亲戚能是提督府的门房?扯球淡吧!相府的门房就是七品,提督比着宰相也只差一半级的,那提督府的门房怎么不也得八品?吴侉子家能有这样的亲戚?我不信!”

    “嘿嘿,我也不信!”

    吴侉子早就被冷嘲热讽惯了,旁边人的议论全然当作耳旁风,只对一言不发的文沐说:“……看眼前这光景,多半是商瞎子处置了那边的事情,顺便把几个临时驻军的营寨都巡视一番,”说完吊着眼皮子环视了蓦地安静下来的众人一眼,“不然区区一座搬空了的粮库,怎么可能戒严?”

    文沐沉吟着点了下头。吴侉子的话前半段可能有真有假,但是后半截的判断却九成可信,能让一个小粮库如临大敌般紧密关防的人,眼下遍燕山卫也就只有商成一个人……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怪笑了一声说道:“吴侉子,你可真是编瞎话连眼皮都不眨,商瞎子刚刚当上提督没几天,地皮都没踩热乎,他凭白无故跑来这鸟不拉屎的粮库来做什么?有这工夫,他还不如想想对付李慎和燕山卫府!我可是听说卫府和他不对付,芝麻大的事卫府里几个将军都敢和他打擂台;他说的话还没远在端州的李慎说得管在。别看人家老李家现今不得意,可庙倒和尚在,这些年在燕山上下经营的人事,可不是他这假职的提督能比的……”

    吴侉子也不和那人争辩,嘴角一撇对文沐说:“他知道个球!谁敢和商瞎子明火执仗地来?也不摸摸自己有几颗脑袋?商瞎子可是挂着燕山行营副总管的衔,谁敢和他作对,一道钧令就能叫那家伙卷铺盖滚蛋!”文沐默然点头。吴侉子的话说在道理上,开春之后,第一批撤回了上京的就是燕山行营的各直属有司,这些人一走,眼下行营已经形同虚设,商成真想借行营的刀来立威,确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吴侉子看文沐显然也是赞同自己的看法,不由得有几分高兴,又接着卖弄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最早别人也都以为商……商大人会这样做,总要抓几只鸡来吓唬一下不懂事的猢狲。可谁知道他竟然不这样干!自打上任他就没认真贬斥什么人,连李慎在端州克扣他中军两个旅的粮饷,他也默不作声。这下……”他压着手里的小棍,“我听说他是靠人头军功爬上去的人,怎么当上提督之后,除了放粮赈灾之外,就没干过一件正经的事情?眼下听说他还要在全燕山兴水利修官道,还要剿匪,说什么要‘平定匪患安靖一方’……你说他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他管地方上这么多的破事做什么?他提督头上还挂着‘假职’两个字,明显是朝廷随手抓来顶缸的,过了眼下的煎熬时候还能不能在燕山干下去都还是两用得着这么卖力?”

    文沐不吭声,低着头仔细思忖吴侉子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这些话有很大一部分并非出自吴侉子之口,很多事情和关节不是身在其中绝不可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口气在“转述”那位亲戚的话。看起来这个亲戚也确有其人,而且官还不要不怎么可能连朝堂里的动向和想法都了解得如此清楚,琢磨得如此透彻?他做过军中文职,明白为官者的诀窍一一上面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反复斟酌,看是不是另有深意,免得明明是想着拍马屁,结果却拍到马蹄子上;燕山官员也概莫例外。他们肯定是反复推详过把朝廷对商成的任命一事,所以才会对商成的一些举动大发怨言。在他们眼里,除了战事善后,还有什么是“正经事?”那当然是商成什么事都别干,免得大家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看来商成眼下的处境很艰难啊……

    思量着,就听到由远至近一阵马蹄声响,他抬起头看时,只见十几匹马卷起一片尘土从雁凫镇方向疾驰而至,直到营门前不远才勒住马,就听领头的人问道:“右威武军的文沐文校尉,回来没有?”

    刚才拦下他的那个哨兵回答道:“没有。”

    文沐已经认出来问话的人就是赵石头。听他们的话,他们这是在找自己。赵石头和自己有过节,不可能这么上心,难道说……

    他的心头陡然一热:商成还是惦记着自己的!

    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大声说:“我在这里!”

第五章(40)恩义和友谊(下四)

    因为军营里例不许纵马,这时候赵石头已经甩镫离鞍下了坐骑,听见有人高声说话,转回身眯缝着眼睛在人堆里找到文沐。他脸上半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目视着文沐遥遥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掉回头问值勤的哨兵,“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无故私离军营的,羁在这里等他们的营官来处置。”

    石头没有再问,对走近的文沐说:“大人在找你。你这就随我过去。”也不等文沐答应,把手里的鞭子缰绳丢给几个亲兵,拔脚就走。

    文沐惊喜之中有心想打问一下商成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可看石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一脸冷淡,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都咽回头,默不言声跟着石头进了军营,绕过粮库的小校场,转过几排临时腾作营房的仓房,便进了粮库的小公廨。石头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禀告大人”,就把文沐丢下进了正屋。

    因为商成的到来,公廨里也已经戒严,除了上房正屋阶前立着的两个九品军官,小院落里半个人影也不见。文沐看两个军官都朝自己颔首致意,忍不住有些奇怪,留心打量了一下,竟然还都认识一一左边那个嘴唇上有道疤的青年人姓田,似乎还是商成的老乡,另外一个身材粗壮敦实的中年汉子是流落到中原的突竭茨人;两个人都是随商成从西马直一路杀过来的边兵,想不到如今都做了商成的亲兵,还都升了军官……他心头感慨,却没有失礼数,微笑着逐一点头。田小五低声道:“文校尉,这么长的时间,你都跑哪里去了,怎么连个音信都没有?要不是这回碰巧来这座粮库巡视,又听人说起你,怕是真要当你殁在草原上了……”

    文沐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我的事……唉,一言难尽。”

    田小五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亏我家督帅去年回了燕山之后还托人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你倒好,连个口信也不带,就丢丢心心在这雁凫镇上……”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煞住了口。

    文沐心思快,从田小五的半截话里已经听出点苗头,这肯定是商成来军中巡视,不知道是哪个家伙便把薛三娘的事添油加醋地搬出来当故事讲,结果商成随口一问当事人姓什么叫什么,自然就知道他还活着,接着才叫石头去镇上找自己,说不定还找过三娘……他的脸一下胀得通红,辩解道:“你别听人心口胡说!那是我的救命恩人。”看田小五和苏扎都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只好换过话题,问道:“大人在里面议事?”

    “没议事,就叫了一些军官士卒在里面说话。”

    文沐不解地问道:“和兵士们说话?说什么话?”

    “什么都说。”

    文沐更是迷惑。侧耳听时,就听乐槐正张着大嗓门在讲自己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凤娘那脸蛋俊得,那皮肤嫩得,那小手巧得……啧啧,简直都没法和你们说。我当时一门心思想娶她回来一块过日子,就跑去央告我爹,结果请了媒人上她家提亲,她老爹说,牵头牛就能把他闺女带走。可我家那时穷得锅都揭不开,哪里去凑一头牛的钱?我把心一横,干脆就去吃粮当兵,心想攒上两年的饷钱,总能换回一头牛吧?可结果呢……”

    文沐他们正听故事听得入神,乐槐却忽然不说话了,三个人都悄悄地把脚步朝正屋前挪了一步,就听屋子里的人乱糟糟地着急发问:“结果呢?结果怎么样?”

    “结果,”乐槐说,“结果我当兵才半年就被调到澧源大营,兵粮一吃就是五年,直到大前年春天升了哨长,这才有了四十五天的大假。我想,我这回可算是衣锦还乡了吧?我把历年攒的钱都带上,又一口气支了半年的粮饷,还找人借了不少钱,跑回去给我爹买了五亩地,又给我兄弟说了门亲,拍拍**就回来了……”

    “谁问你这个!那闺女呢?凤娘呢?你怎没娶她?”

    “她呀,早嫁人了……”

    这话一出,在一片叹气惋惜声中乐槐说道:“好在没娶哦。你们是没看见,我那年回去在庄上又遇见她了,几年没见,她那脸黑得,那手粗得,那皮肤……唉,就和文昭远那相好的差不多一个模样。谁能想到,当初那么俊俏一个闺女,几年光景就彻底变了个人呢?”

    屋子里又是一阵哄笑。屋外与文沐一起的田小五和苏扎却有些难堪,目光游移神色尴尬地扯了下嘴角。随即屋里安静了一下,就听有人“哦”地惊噫一声,紧接着就是座椅鼓凳挪动时发出的砰噔闷响,随即一个高大人影蹬蹬蹬疾步走出正屋,立门口略一张望,两步迈下台阶过来就紧紧地握住文沐的手:“好你个文昭远,妄自你还说是我商瞎子的朋友一一到了燕州这么久,都不说来看我一回!”

    两个人如今的阶级品秩分别太大,文沐本来是想行军中大礼的,可双手被商成握住挣脱不了,别说行大礼,就是想拱手作揖也是不成。他一直把商成看做极要好的朋友,虽然说分别时久见面难免心情振奋,可万万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商成竟然会和自己执手寒暄,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激动,心头一片滚烫,双手紧紧握着商成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跟在商成背后涌出屋的一众兵士早就看得呆住了。

    刚刚还拿文沐开玩笑的乐槐脸色有些发白。燕山提督来军营里巡视,看过营房之后就叫了些人到公廨里拉话,因为摸不准他的秉性,一开始大家都还存了小心应付的念头,可商成既没督帅的架子,说话做派又遂他们这些大头兵的心意,渐渐得大家也就没了戒心,敞开了话题天南地北地一通东拉西扯。这里都是单身汉,说话也没个顾忌,渐渐地话题就转到女人身上,他也把文沐的“风流事”拿出来如此这般譬说一回。谁知道督帅大人竟然刨根问底地打听文沐的情况,又叫人赶紧去寻文沐回来。他原本以为这是商成听起了兴致,想见识一下文沐这个风流人物,现在才知道事情和他想象的全然不一样,原来这两个人居然早前就认识,他们不单是故交,而且还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他现在恨不能把刚才说的话都吞回去。

    唉,早知道就不该这么多话!现在好了,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商成他们故友重逢,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其他的军士便告辞散去。临走的时候商成告诉大家,兵部已经批准了燕山卫的请示,同意从澧源大营各军中抽调一批军官士卒补充到燕山。他说:“大家回去之后可以考虑一下,看是不是能留下来报去年的仇一一这个仇早晚必报!一一有愿意留下来的,就去军营指挥那里知会一声,这两天里卫府就会派人来接受,随后就安置。不愿意留下的兄弟也不勉强,依旧照日程动身。”

    送走众人,商成这才和文沐进到正屋里吃茶说话。两个人各自简单讲述了鹿河失散之后的经历。在知道文沐遭遇到的种种情形后,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道:“不瞒你说,我回来之后托……”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托人打听过你的事。问过几回,回回都没你的消息,我就以为你已经……”

    文沐已经猜到商成请托的人必然是王义。但商成不愿意说破,他也没有再提,黯然一笑说道:“别说你了,就是我自己,千里亡命中几次都以为这番必无幸免的道理……就算在燕水边的军营里养伤,也有两三回都是生死一线之间,一条腿已经踏进鬼门关,又被人生生地从阎王簿上勾掉名字……”他盯着桌案上茶盏里袅袅升腾的一缕水汽,许许多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在淡淡的水雾里忽隐忽现,或悲伤,或不甘,或痛苦,或狰狞,越闪越多越闪越急……他心头蓦地一阵空落,怅然一声长叹。

第五章(41)恩义和友谊(下五)

    天色向晚,西斜的落日把余辉撒在公廨的小院落里,小门楼上的灰瓦也被披上一层金红色。绮丽的晚霞中,一声悠扬的号角在军营里缭绕回荡,惊得临暮觅食的燕雀成群结队地卷起,在幢幢仓房粮囤之间翩起跹落。

    亲兵把夜饭送来的时候,商成还在和文沐说话。

    眼下,话题已经不再是文沐在这半年多时间里的种种遭遇,而是他在听商成说燕山卫的一些事情。

    正象吴侉子之前传言的那样,商成这此离开州城的原因,就是因为北边一座军营里的中原兵和燕山兵发生了激烈冲突。但是吴侉子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其实并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那场斗殴参与的人不少,可并没有死人,真正伤得厉害的只有两三个,还都是燕山兵。那座军营和这粮库一样,是专门腾出来安置中原兵的,两三千人的大军寨,燕山兵只有一个哨,百十个人被中原兵撵得鸡飞狗跳,不少人竟然是在商成赶到之后才战战兢兢地从军寨外面摸回来……更让人啼笑不得的是,等商成接到卫府的紧急通报赶去处理的时候,竟然再都查不出这场斗殴的起因,很多参与打架的家伙都说,他们是看见自己人在挨揍才上去帮忙的。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商成才总算闹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神威军的伍长觉得一个燕山新兵顺眼,就说要教训那小子,结果反而被新兵的几个老乡教训了一回,那伍长觉得丢了脸面,就跑去喊了人,就这样一来二去地,事情最后就闹大了……

    文沐问:“那你最后怎么处置的?”

    商成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还能怎么处置?总不能为这就把那个神威军的伍长砍了吧?只好吊起来抽了二十鞭,让那家伙给几个伤了的燕山兵赔礼道歉再罚俸半年然后了事。

    文沐咂下了嘴,没有说什么。商成毕竟从军的时日太短,升迁又太快,对军旅中的很多律条都不清楚。

    商成看他默不作声,就一边给他布菜,一边继续问道:“你觉得我这样做,是不是处分得太轻了?”

    文沐很直率地说:“是。你这样做,不合典范。军中发生这样的事情,照禁令,带头闹事的还有打伤人的都该砍头,其余视情节轻重分别穿耳游营或者枷三日至旬月不等。”

    商成没有即刻反驳朋友的意见。文沐说的和卫府两个司官当时所提的建议几乎是如出一辙。但是他们都是单纯地从军中禁令来看待这事。事情远没有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他掰了块饼慢慢地咀嚼着,过了很久才说道:“你说的并没有错。可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桩,要都照你说的办法来处置,要杀多少人?咱们应该想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从去年草原大败大军撤回燕山以来,除了参与燕东大捷的几个旅,其余的队伍一一不管是燕山兵还是中原兵一一都变得毛毛躁躁的,偷鸡摸狗的事情就没断过。还有说怪话的,讲酸话的,不出勤务消极懈怠的,到处宣扬突竭茨人不可战胜的……说什么话的人都有,闹得去冬今春才补进卫军的乡勇壮丁都不能安心训练了。”他凝视着文沐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你觉得砍了那个伍长的头,就能让那些人闭上嘴,就能扭转这一切?”

    文沐根本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也知道,草原大败的影响是深远而沉重的。就目前来看,燕山各军,包括澧源大营过来的队伍,情绪都很低落;尤其是朝廷迟迟不肯宣布对萧坚李悭这些导致兵败的直接责任者的处分,更是让活着的官兵们心冷。眼下军营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厌战的情绪。

    他有些理解商成的做法了。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刚才思考问题中的失误和偏颇。不过他同时也指出,制定军法就是为了让兵士们遵守,假如大家都象商成这样有法不依的话,那还要军法律条来做什么?而且,商成这样做了,也无助于建立他在军旅中的个人威信,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商成哈哈地笑起来。他问文沐:“你觉得我这样做了,就是个软柿子吗?”

    文沐认真地想了想,也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现在更加敬重自己的朋友了。抛开他们的友谊不说,单单是商成的想法和做法,就令他感到钦佩,也让他感到有许多地方值得自己去思考和学习……

    “不过,你说的对,”笑过之后,商成严肃地说道,“我没有依照军法处分那些闹事的家伙,是我的失误。”他招手叫过来门口的苏扎,对他说,“你记下来,回去告诉卫府的张将军,凌泉军寨的事情我处置不当,罚俸三个月。”

    “是!回去告诉卫府的张将军,凌泉军寨的事情督帅处置不当,罚俸三个月。”

    在一旁边看着的文沐已经惊讶地连话都说不出了。他和商成认识也有一两年了,见面不多却引为知交,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商成处置军务。商成的做法桩桩件件都出乎他的意料,明明事事都不合规范,可又全然挑不出错误纰漏,仔细思量还觉得似乎合情合理……

    他正低头胡思乱想,商成接下来的话就没仔细听进去,等收束了心神时,就听商成说:

    “……出来走了两天,我觉得水利还是不能只在北边几个县里搞。除了最南边的几个县,其他地方开春以后都没下过几场雨,别说平城这些历来就旱的地方,就算这燕州周边,也有点闹水荒的迹象。你看见粮库旁边这条小西河,水量连平常年份的一半都没有。这还是春天,沿河两岸的草都枯干发黄了,要是到了伏天里,还不知道会旱成什么样……”

    文沐定了定神,说:“这条河眼下的水量不能作准。庄户人怕春旱耽搁庄稼长势,在上游修坝拦河蓄水的事情是肯定有的。我在家里务过农,明了庄户人的心思一一谁都怕旱,所以要早作打算。”

    “你说的是事实,小西沟上游确实筑了坝。其实不单是小西沟,小南河、大西河还有白河和凉水,到处的情况都差不多。”商成点点头。他随即蹙起眉头,担忧地说道,“也就因为这事,情况才更让人担忧。上游都把河水拦住了,那下游该怎么办?”

    文沐一楞。他确实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因此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踌躇了一下,才说道:“现在就断言今年一定是个年馑,怕是早了一点吧?”

    商成把一大块酱牛肉夹到文沐的碗里,把筷子放下,说:“谁都知道老天爷的事情说不清楚,可谷雨那天没下雨也是实情。如今到处都在传今年要逢大旱,到处的人都慌着在河上筑坝蓄水,结果本来不该缺水的地方也闹起了水荒。你想,要是下游的庄户没有水,还不把气全都洒在中上游的人们身上?”他不知道想到到了什么事,拿着筷子怔怔地出神,筷子一头杵到酱碗里也不自知,良久才叹气说,“不瞒你说,凉水那边的几个村子已经为争河水起了械斗,还死了人。要是天再旱下去……”

    文沐说:“这事官府应该出面协调。”

    商成苦笑着说:“提督府的文告月初就发下去了……”可光发布一道文告能起什么作用?远处州县的情形他不清楚,可燕州临近几个县的光景他能不知道?各县衙门把文告贴得满街都是,连大点的集镇上张着告示,可庄户人不识字,谁来和他们说?衙役书吏都窝在衙门里,谁来保证告示上的内容就一定能得到执行?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和庄户们譬说道理,衙门也处置得当,可缺水的事情毕竟没有得到解决,旱灾的阴影也依然在威胁着这块刚刚过了刀兵的土地……

    还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法和文沐说。比如修路的事情,卫府和边军府难得地意见一致了,陆寄和狄栩两个鸡狗不到头的家伙却又站在一起反对他,关键时刻,老知府陶启又借着整治燕州事务繁杂的理由坚决不表态,事情就只能先搁置起来。再比如兴修水利。明明旱情都影响到燕州城了,陆寄依然咬死只能拨出钱粮人手先在燕北几个县搞。还有剿匪。兵部正月里就同意燕山卫在即将遣返的中原兵里挑一批中下级军官补进各军,增强三军战斗力,可卫府就是拖着不办,等中原兵走了一半多、兵部又批准剿匪的方案之后,马上就风风火火地制定计划,让滞留在燕山的中原兵立刻滚蛋……

    唉!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毛病的根源在哪里。事情坏就坏在他提督身份的“假职”二字上。在他没有真正领受这个职务之前,不管是燕山的文官还是武官,都不会真正地和他一条心一一在他们弄清楚朝廷的真实想法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的。事实上,从他当上假职提督的那一天起,有关他解职和调职的谣言就没有停过;最近更是条说他会被调去澧源大营做个军司马的传言,因为其中还牵扯到一位刚刚离开燕山不久的柱国将军,据说那个人在朝中很为他说了一些好话,因此上这条消息就显得更为口信,也就更加地坚定了官员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多做事就意味着多犯错,在局势没有明朗化之前,大家还是明哲保身地好,反正商瞎子也不可能离开燕州,山高提督远,他管不到咱们!

    还有远在端州的李慎。他有燕东大捷的功劳,又没如愿当上提督,本来就是心高气傲的人,眼下更是……

    他焦心愁肠的模样都落在文沐的眼睛里。

    文沐惊愕地发现,半年多不见,几条细细的鱼尾纹竟然悄悄爬上了商成的眼角。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令自己的朋友如此愁眉不展焦虑不安,但是他马上就做出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来帮商成一把!

    文沐的决定让商成喜出望外。张绍和他说几次了,卫府里缺个既熟悉军中文牍事务又能踏踏实实办事的人,现在好了,可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文沐带过兵,打过仗,做过文书,又在行营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和卫署各个衙门都打过交道人事熟捻,真正是一个好人选!

    不过眼下他没有立即把这个安排告诉文沐。虽然他能肯定张绍一定很乐意,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要先听听张绍的意见。他说:“你先在军营里登记一下,回头我让卫府尽快给你安排个实际差事。更详细的情况等你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咱们再谈。”

    吃完这顿饭,商成就和文沐告辞了。

    他还有事,要去雁凫镇上的勋田关家走一趟,看望两个故人。这个关家和西马直的勋田关家是联宗的族亲,他一直惦记着的关宪和蒋书办都住在那里。他们俩都是来参加马上就要举行的乙亥恩科乡试的……

第五章(42)

    清晨,当东方天际露出第一抹朦胧的鱼肚白,整座城市还沉浸一片稀薄的晓雾里的时候,城西清凉寺里的钟声就和着僧人们早课的诵经声一起响起来。几乎同一时刻,东边钟鼓楼上也敲响了晨钟。伴随着一东一西遥相呼应的悠悠扬扬的醒钟嗡鸣,从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几座小庙里走出三三两两的头陀和行者,走进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他们一面有节奏地把手里的铁鱼片敲得叮当响,一面大声念诵着人们耳熟能详的佛号,用佛家的虔诚祈祷把城市从沉睡中唤醒……

    当太阳从遥远地平线尽头的山脊上吃力地爬起来,把第一缕金色的朝霞撒在城墙上时,燕州城东西南北四面的城门已经大开,城门洞里,赶早做买卖的商贩和庄户们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们赶着马车驴车,撵着黑猪白羊,挑着柴禾担子,在城里城外道路两边街头巷尾的早点铺主人家卖力的吆喝声中,在骡马的橐橐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里,脚步匆忙地走进了这个刚刚从酣梦中醒来的古老城市……

    当阳光漫过只和提督府隔着两条街的古佛寺里的七宝塔时,燕州城已经彻底恢复了活力和朝气。饼馍店里做饼子搓麻团的师傅们把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砰砰啪啪响,提醒着人们,赶早市的时辰已经到了。随着一声声“果子!油炸果子喽!”、“麻饼!各出炉的热麻饼”……的吆喝声,还没来得及梳洗只裹着围头穿着罗裳的妇人们就挎着蓝提着筐,去离家最近的集市上做采购。很快地,城里到处都飘起了炊烟,炸果子的油香气和着柴禾燃烧时散发出的白雾弥漫在城市的上空。

    遍布城内各个角落的各种店铺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开门营业了。金银铺、铁作铺、白衣铺、头面铺、纸札铺、折扇铺、皮货铺、珠子铺、牙梳铺、粉香铺、花铺、带铺、鞋铺、书铺……千行百业,都迎来了新的一天。

    假如说晌午以后的燕州城属于南市和草席市的话,那么在晌午之前,最热闹的地方无过于古佛寺外南河边的集市。这里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大市场,历史至少能上溯几十年,远在燕山设卫之前就有了这个市集。规模也大,沿河两条街面,常驻的肉店、粮店、面铺、菜店、油店、酱店就有百几十家,挑担子摆摊子支个炉子卖茶饭的小商小贩更是数不胜数,每日清晨时分最热闹的时候,来这里买菜买粮的居民摩肩擦踵填街塞市,吟唱自夸声、喧哦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万声糅杂仿佛群鸟啁啾,闹热得不得了。

    眼下,商成披着件汗褂子,穿着条裤脚大撒着的青罗裤,光脚蹬着双圆口布鞋,就混在赶早的人群里慢慢走着。他现在的这身穿着,看起来完全就象个进城找活路的揽工汉子,虽然人们不时用带着几分畏惧的眼神惊奇地看一眼他的黑眼罩,可荏谁都不会把他和声名赫赫的商瞎子联系到一起。

    一一过去半个月里,他再一次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这一次人们议论纷纷的不再是和他有关的谣言传闻,而是他向全卫军民下达的一道文告。文告是提督府的首席文案草拟的,洋洋洒洒数百字,四骈六俪辞句华丽气势磅礴,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两个字:剿匪!而且这绝不是历来提督上任之后必有的那种官面文章喊喊口号而已,文告上还罗列着处置土匪的详细办法:

    “……自文告发布之日起,及五月一日子时止,凡情势所迫不得已通匪资匪且能自行向官府请罪者,只罚钱粮;凡匪劣凶顽之徒,能于五月一日子时前向官府缴械投案者,依情节轻重,罚三月至三十六月苦役不等;……凡检举揭发匿案隐罪不报之事者,减罪;缚匪劣凶顽之徒投案者,减罪;……另有齐秃子、郝老道、穿山猢狲……等匪首惯寇计一十三人,凶残暴戾为祸一方,永不赦;凡能缚此等贼枭投案者,除犯谋逆并害命两罪者以外,其余皆免罪……”

    人们很快就从这份处罚细则里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一一这一回剿匪,再不是以前那种既抚又剿的手段,而是只有剿和罚,不管是不是主动向官府投案,都必须受到惩戒。

    只剿不抚,这可是咱们大赵朝开国从未有过的新奇事啊!

    在对这份破天荒的文告啧啧称奇之余,人们也纷纷赞同提督的钧令:本来就应该这样;要是当土匪都不受点惩罚,那谁还愿意当良善?同时大家也对商成有了一些新的看法:看来这倒象是个真心为燕山卫着想的人!不过也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还是要看商瞎子怎么干!

    文告发出的第四天就传来了消息,敢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的一股土匪在燕水北岸落网,自匪首穿山猢狲以下七十八名土匪,全部就地斩首;第八天,燕边县急报,卫军和边军联手踹平了土匪小跳蚤盘踞的三个村寨,斩首一百三十一人,服苦役六十三人;第十二天,枋州方面急报,黄口寨土匪内讧,巨寇齐秃子毙命,匪众二百六十九人缴械;同一天,祝县急报,匪首谢四自缚投案……

    一连串振奋人心的消息立刻让人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现在,就是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商瞎子的雷霆手段,说不定真能根治了燕山的匪患。

    有时候,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之间总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象这回剿匪一样,接二连三的喜讯也渐渐扭转了文官们的看法,一些不看好商成的官员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行动却明显和过去不同,他们开始以一种较为积极的态度来看待他们的假职提督了。就是一直咬死不能大兴水利的陆寄和狄栩,也开始松口了。

    昨天晚上,商成和陆寄一直长谈到深夜,好不容易才说服陆伯符放弃原来小打小闹的想法,转而支持自己。累了一晚,他本来想趁着今天沐休日睡个懒觉,结果刚睡下不久就被晨钟闹醒,紧接着古塔集一开市,沸沸扬扬的买卖歌叫声一起,哪里还能睡得着。他在提督府里百无聊赖,又想起了集市上的豆浆果子,干脆叫上苏扎和两个护卫,也过来赶早市。

    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站住脚朝四周张望,寻找他上回光顾过的那家果子店。

    十来天以前,他来过这里一次。那还是州府刚刚开始治理城市环境的时候,因为这里太过脏乱,又不好管理,所以陶启就想取缔这个“农贸市场”,结果想法还没落实就招来一片骂声。老知府自己拿不定主意,就跑来找他讨教;他就是因为这事而特意来这里“考察”过一番。他最后否决了陶启的决定。这个集市不能撤!这里不单支撑了半个城市每日的吃喝穿用,还有上千的人指望着在这里挣份钱粮用度,要是把集市撤了,这些人去哪里讨吃喝?不过古塔市的脏乱也是个问题,别的不提,就是每天散集之后大量的污糟烂菜直接扫进南河,也着实让人挠头一一日积月累下来,几个地方垃圾堆得比河堤还高了,天气一热,绿头大苍蝇一飞就是一大片,翅膀震动时的嗡嗡声有时都能掩住集市上的喧闹……最后他和陶启商量出的办法是按商贩人头收取“清洁费”,管它店铺大小多寡,一处买卖缴一文钱,州府再拿这钱去雇人来打扫。这样做虽然小商贩们要吃点亏,但是急忙中也想不到更妥善的法子,只能先顾着一头,等环境整治好了再来慢慢想办法。

    也就是在那次“考察”中,他在这里的某处买卖摊子上吃到了很合胃口的煎果子。

    可现在他再也找不到那处买卖了。

    他在街边站下来,恼火地挠了挠下巴。难道那卖果子的今天没来?不对啊!他记得上回是坐在店里吃的早饭。

    “呀哈!”旁边一声嘹亮的迎客喝唱把商成吓了一跳。“老客来咧!里面坐一一油炸果子热麻饼甜豆浆酱驴肉清肺汤豆鱼粥羊肉馅白面馍一一”女店主一面唱歌似的吆喝,一面抽了搭肩膀上的汗巾子刷刷刷挥几下替商成他们扫身上的灰土,扯下腰间掖着的抹布利索地把方桌条凳揩抹一遍,满脸堆笑问道,“您来几样?”

    商成笑呵呵地先坐了,又让苏扎他们也坐,这才对女店主说:“都来一份。”又对苏扎他们说,“这里的吃食不错。上回我就是在这里吃的豆浆果子。”又对手托大木盘布菜馔的女店主说,“老板娘好手艺。”

    老板娘眯眼笑道:“我们老王家果子的手艺在燕州城里也是有口碑字号的。不瞒客人说,就是现今的提督大将军,也常来我们店里吃喝。”说着把一碗调和过的酱放桌上,“老客是常买主,这碗酱就不收钱了,权当是看顾我家生意的谢礼。”

    苏扎恍若没听见一样,扭着脸四面张望查看周围的几桌客人;同来的亲兵才十七岁,虽然老成,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听老板娘胡说瞎话,一脸古怪笑容使劲埋下头。商成嘴角带了笑容,问道:“那可要谢谢老板和老板娘了。一一对了,你才说,提督大将军也来过……他真来过?”

    “老客还不信?就你现在坐的这桌子这凳子,就是提督大将军坐过的地方!我是看老客是照顾我家生意的熟买主,才担着风险让你坐了,要是被大将军知道了……吓,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小亲兵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笑饼渣喷了自己一身。老板娘还不知道瞎话已经被人看穿,兀自说道:“这小兄弟不信我?上一回背街老店里住的王秀才过来,出五百文想坐这位置沾点大将军的福气,我们都没敢让他坐。”

    商成强忍着笑,再问道:“老板娘,你见过大将军一一那个商瞎子,他长的什么模样?”

    老板娘倒有些不乐意了,说:“客人别听别人胡乱传言!一一什么瞎子不瞎子的,那都是别人乱传!大将军是灌口二郎神君转世,不为斩除妖魔,额头上的法眼是不会睁开的,平常人没见识,还只当我们大将军是瞎子……”

    二郎神转世?商成也差点把一口肺汤喷出来。

    老板娘还要说话,灶上烙饼子的老板已经骂道:“死婆娘,你没事乱嘈嘈什么?闭上你的臭嘴!一一前街胡大仙说了,这事咱们知道就好,不能乱传!不然天上的神仙知道大将军在这里,肯定要叫他回去镇守天庭!”

    商成咽了嘴里的汤和馍,还想打听几句胡大仙如何评价自己的,就看见一个幞头长衫的年青人来到店铺前,说:“王家老哥,来两个驴肉夹饼。”

    一一高小三?他怎么也来这里了?

第五章(43)好知府

    高小三买了饼就走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朝店里张望一眼,也更不可能知道商成就在这家果子铺里。

    商成没有起来打招呼。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桌边,看着高小三的背影隐没在人群里。他突然发现,高小三年轻的背影竟然象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佝偻起来,脚下也沉重而蹒跚,一点都不象个年轻人那样轻快。

    看来,刘记货栈的危机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啊。

    他本来对刘记遇到的困境一点都不上心,可看到高小三被货栈的事情折磨得不**样,他又难免感到吃惊。他不禁怀疑起自己当初决定不帮扶刘记的想法是否正确了。对他来说,想拉刘记一把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他说一句话,或者暗示一下,底下人自然会把官府运粮运钱的差事划一块出来指给刘记,到时候就算刘记不在其中挣钱填补亏空,光凭着替官府办事这块金字招牌,翻身也是轻而易举。就算不这样做,他也可以借钱给刘记周转。做了半年多的将军,薪俸、津贴连同年后发下来的赏钱,他已经攒下差不多一千多贯,这些钱足够让刘记腾挪了。可他不能这样做。要是他真这样干了,别人就会把他看成刘记的新靠山,那样的话,他和刘记先前依靠的李家兄弟又有什么区别?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唉,要是高小三自己遇见困难,那他肯定会伸出援手,可现在是刘记……

    算了,还是让刘记自生自灭吧。至于高小三……这小伙子既聪颖又老练,刘记真要是垮了,他就不信没人看上年纪轻轻的高掌柜。再说,就算高小三真没和去处,不是还有他这个和尚大哥么?

    他正想着,苏扎忽然小声说:“大人,看外面。”

    他抬头朝人来人往的街面上一望,就看见狄栩和陶启两个人都是悠悠闲闲一身便装,混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找人。

    他一笑站起来走到店口,大声招呼道:“狄公,陶公,你们也来赶早市?”不用问,这俩人已经知道了昨晚自己和陆寄谈话的事,着急想表明立场,所以才一大早跑来找自己。不过他有点纳闷,狄陶二人怎么会走在一起的?就他所知,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矛盾,但是也平时也没有多少来往,难道他们在知道陆寄改主意之后,竟然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件事?

    狄栩和陶启也看见了商成,拱了下手,狄栩笑道:“难得闲暇,我和陶公约了去前面的古佛寺里礼佛,想到居然有这样巧,在这里遇见商公。”

    商成把手一摆做个请的姿势,说:“两位吃过早饭没有?这老王家的果子汤饼滋味不错,要不你们也来尝尝老王的手艺?”

    狄栩和陶启交换了一下眼神,陶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狄栩随着陶启过来,也说,“既然商公都称个‘好’字,看来这店里的汤饼应有过人之处。一一那就尝尝。”

    苏扎和亲兵已经端碗拿盘子挪到旁边的空桌上坐下。商成一面请两个人入座,一面对傻呆呆立着发愣的老板娘说:“照刚才的菜馔各样都来一份。汤酱里少放葱蒜。豆浆里要多放糖。”又问陶启,“陶公的胃病怎么样了?能吃羊肉不?这里的羊肺汤也不错。”

    陶启一怔,摇了下头说道:“倒让督……让商公惦记了。羊肉沾不得。就是煎果子也不能吃。那东西油气重,克化不了。”他问老板娘,“糖是黄糖还是红糖?”又对商成说,“大夫说黄糖养胃。”

    这时候老板娘才啊呀地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就过来抹桌子,一头说:“是黄糖是黄糖。……小店里还有蜂蜜,那东西最能养胃健胃,老大人能吃不?”回头又一叠声地支派自己男人,“死鬼!还不快去把你的宝贝蜂蜜端出来!”连喊了两三声,早就目瞪口呆的老板才惊醒过来,炉火上烤着的饼子也不顾了,一边油锅里炸得哧啦啦响的果子也不管了,三步并作两步从屋角的木板楼梯蹿上阁楼,又蹬蹬蹬地踩着楼梯跑下来,捧来一个精致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到方桌上。老板娘把个青花细瓷碗先用开水涮过,又用一条白毛巾擦了又擦,直到陶启连声说“可以了”,这才揭开蜜罐用一把长柄铜勺舀了大半碗蜂蜜,双手捧了献到陶启面前。

    他们两口子这番举动,别说当事的陶启,就连商成和狄栩以及店里的几个客人都是直着眼睛发呆。半天,商成指了陶启问老板娘:“……你知道他是谁?”

    老板娘倒不扭捏,爽爽朗朗地笑道:“老客算是问对了。一一这是咱们燕州府的知府老大人,我们怎会不知道?”说着话,白面饼热饽饽热馍豆浆肺汤切成细片的酱肉流水价地端上来,又喊了门口挑担卖软食的商贩送来几块巴掌大热气腾腾的白米糕,拿个瓷盘装了摆在桌上。“老大人吃这个。米糕软乎,吃了最好克化,又顶饿……”

    陶启自打中进士做翰林开始,至今快有三十年的时光,论说起来,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象今天这样受百姓敬重爱戴却似乎还是第一回,因此情绪也有些激动,虽然努力做出一副庄重的矜持仪态,却又哪里把捏得住,清癯的脸庞上早已飞起两团红晕,哈着嘴看着老板两口子只是笑。

    狄栩瞥了陶启一眼,笑着问道:“贤夫妇是如何认识陶公的?”

    老板娘说:“这位客人,我家姓王,不姓贤。”又说,“上月老大人带人来搬这河岸边的垃圾,我还去送过汤水的,所以认识老大人。老大人还喝过我熬的绿豆汤。”狄栩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说完低头不语默默沉思。

    陶启橘皮般沟壑纵横的老脸已经胀得通红,捻了颌下班白的胡须沉吟着说道:“你这一说,我也确乎记起来了,清理河道的时候,确实有热心街坊掸壶提浆送茶送水,本来说当面致谢,可此后事务繁杂一再拖延,想不到今日竟然遇上一一倒是多谢大嫂当日的汤水了。”说着在座椅里引手一拱。

    店家两口子急忙还礼。男人看来嘴舌拙笨,讷讷地说不出话,老板娘说:“看老大人说的!您那么大岁数,还在河岸上跑上跑下地忙乎,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些小百姓们好?再说,衙门里的差官老爷都能挽裤脚卖力气,咱们这些小百姓送几口水算什么,就敢值当老大人的谢?就说要谢,也该是我们谢老大人,要不是老大人,这条河都不知道要臭到哪年哪月去了。何况老大人治的又不仅仅是这一条河。我看啦,如今遍燕州城的黎民百姓,怕是人人都要感激老大人!”

    陶启已经笑得连嘴也合不拢,连声谦逊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愧不敢当啊!”他把手朝商成一引,“这都是……”商成看话题马上就要扯到自己身上,正想开口岔开话,老板娘已经接茬了:“老大人有什么不敢当的?不信你问这在座的人,谁不说老大人是燕山卫的这个?”说着翘起大拇指问店里的客人,“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几个客人都站起来朝陶启作礼,乱纷纷地说:

    “老大人真是好父母官。”

    “那还用说?有陶大人在咱们燕州,那是咱们的福气!”

    “……小民是祝县人,我们那里也在学着燕州哩,县令古大人也在领着人清理县城里的垃圾,也在城里修公厕,还学着燕州一早一晚地派人收垃圾收腌臜……”

    “那还用说?”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说道,“陶大人治州治府的办法实乃开天下之先河,早晚必为朝廷所采纳,引为制度。”

    此时知府陶启也来赶早市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店铺小小的门面外黑压压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要不是苏扎机警,临时指挥着陶启狄栩的几个随从在外面布了一道人墙,只怕铺子里早就是人满为患。可他们毕竟人少,看热闹的人又越来越多,你拥我挤推推挨挨,渐渐地也有些抵扛不住,警戒线越退越小。苏扎见场面有些不受控制,赶紧进来对商成说:“大人,这里待不得了。”又问老板娘道:“有没有后门?”

    “啊?啊,有……”

    苏扎掏了两吊钱扔方桌上:“前头带路。”

    ……直到老板娘转回来,她男人还有店里的几个客人都还傻楞楞地立着,仿佛宿醉一般满脸迷瞪。她也有些恍惚,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盘杯盏都没收拾的方桌上划拉,突然抄起两吊铜钱惊叫一声:“啊呀,我这死人,咋就收了陶大人的饭钱咧!”

    那书生若有所思地盯着店铺一角狭窄的甬道,既象是问旁边的人,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沉吟着说:“能走在陶孟敞之前的年青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做不得声。半晌,才有人小声地说:“那人,那人,怕……怕不是,怕不是商瞎子吧?”

第五章(44)议职

    古佛寺就在南河边的早市边上,商成他们从老王家果子店的后门出来,抬头就能看见寺院里的七宝塔。

    陶启和狄栩陪着商成,在小小的古佛寺里兜了一圈,很快就来到佛塔前。

    这座七层木塔大概是燕州城里最古老的建筑了,民间向来就有“先有七宝塔后有燕州城”的说法。根据当地的传说,当年汉武帝伐匈奴,大军出征前夜,天上突现七宝琉璃光,耀耀然煌煌然彻夜不息,然后三军振奋,北出燕山三万里,斩匈奴王于北海之滨,从此燕山再不受匈奴人的苦。大军全胜回来之后,带兵的将领禀明朝廷,就在军营原址上修起这座七宝塔,此后香火不断绵延至今。

    这个传说显然不可靠。佛塔怎么可能是西汉武帝年间修的?商成虽然没真当过和尚,可他也知道,佛教传入中原是公元一世纪下半叶东汉时期的事情。不过他能理解编撰这个传说故事的人的心情,燕山是汉民族活动范围的边缘,历来就是汉人和草原民族争夺的焦点地带,对于这片土地上的深重边患,历代的朝廷都拿不出妥善的办法根治,所以人们只好把自己美好愿望都寄托到虚无飘渺的神仙身上……

    当商成提出他对古塔建造年代的疑问之后,陶启笑着为提督大人解惑:“修塔的不是汉武帝,是魏武帝。这座塔在地方志上有记载,是建安二十六年由僧人释传拓所建。东元四年我刚来燕山时,还在这里见过一段残碑,上面有段文字,是这样说的:‘传拓铭感佛……邃发愿竭此……佛徒高疆刘器乌仝彭彰……则计卅四人共助……’。前两年还看见过一回,只是字迹越加地模糊不堪辨认。”说着领二人走到塔后一段蓬蒿密织的地方,拨开野草一看,忍不住摇头叹气,“碑不见了……”

    商成看这草丛里卧着几段爬满绿锈的大石柱子,石头下是叠叠层层都是碎石瓦砾,再过去的一段灰漆斑驳的院墙上还破了个大豁口,小娃娃的黑手印大人的麻鞋底都是清晰了然,也禁不住啧舌摇头。看来这庙子里香火不旺,和尚也就没什么长性,懒得都不知道修葺下垮塌的围墙。

    他问陶启道:“建安二十六年?‘建安’不是汉献帝的年号么?怎么又说这塔是魏武帝曹操修的?”

    “这个在地方志上没有说。不过《燕水地理通考》上提过这事,建安二十五年魏武发兵征匈奴,次年大胜,为扬威势,就下令在北方立佛塔九座。这座七宝塔也是其中之一。建安二十六年又是魏的延康初年,书中如此记载,也不算是谬误。”

    商成攒着眉头没吭声。七宝塔的历史久远,最初的来历驳杂难以辨别也能够理解,可是他总觉得陶启的话有些不对劲,偏偏他又确实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一一总是有地方不对……他的心头又涌起看《三国志》时的那种奇怪感觉,好象陶启讲的和他认知的历史在大部分地方都丝丝入扣,可细致微妙处却又截然不同。这些有区别的地方实在是太细微了,都是属于他记忆死角的知识,那种茫然怅惘的恍惚感觉就仿佛昙花一现般地在他脑海里骤现倏隐,既抓不住也辨不清……

    三个人又分头在瓦砾堆里寻了一番,最后也没有找到陶启见过的那截残碑。看天色还早,狄栩就提议去偏院的僧舍里坐一会。他说,这庙里的住持和尚在南方学得一手烹茶的好手艺,又藏得有好茶叶,要是进古佛寺而没喝上香茶,那还真不如不来。

    商成笑着答应了。

    他们到偏院的时候,住持和尚已经为他们预备好了上房。献过茶,等狄栩在住持捧来的功德簿子上签了个香油钱,清清净净的僧堂里就剩他们三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

    商成端起杯喝了口水,问狄栩说:“你填的是多少香火钱?”

    “五贯。”

    “这么多?”商成惊讶地说道。他瞄了瞄手里的茶盏,咧了下嘴,说,“怪不得我看住持和尚出去的时候满脸笑容。一一啧啧,就这滋味的茶汤,能卖到这样高的价钱,换成我也得把嘴咧到后脑勺上。”

    狄栩和陶启呵呵一笑,低了头吃茶都不说话。

    商成抬眼打量一圈僧舍里的布置。东墙上挂着一把打开的大折扇,四角用木钉固定住,画着《烟柳蓑衣垂钓图》的扇面几乎把半壁墙都遮了;西墙边摆着两座枝牵蔓系的榕树盆景,形状古雅造型自然,两座景之间是张檀木案,几案上笔墨纸砚四色文房一应俱全;敞开的北窗一幅半卷的精细南竹窗帘,淡淡一派青黄色在阳光的衬托下愈见郁郁深沉……环视一周,不禁感慨道:“好地方。”一连夸了两声,又说,“什么都好,就一样不这里不象个和尚庙了。”

    狄栩笑道:“这古佛寺的和尚本来就是会念经的少,懂营生的多。外面早市上有小半条街的店铺都是他们的庙产,这些和尚们不用沿街挨户化缘都吃不空的钱粮供应,哪里还用得虔诚礼佛潜心修心?”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陶启看商成点头沉吟不语,还以为他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当初出家时的经历,便笑着岔开话题说道:“狄公言左了。咱们说好来吃茶闲谈,管这庙里的和尚做什么?他们念经也好营生也罢,只要不扰四邻不作奸犯科,凭他们做什么呢?一一有个事情先和子达说一声。也是喜事一一令叔霍公,今科过乡试了……”

    十七叔考中举人了?商成有点不敢相信。霍士其为了帮他,天天东奔西走跑得腿都细了,哪里有时间温书,怎么可能过得了乡试?他急忙问道:“陶公,这事可不能乱传言!一一真过了?”

    陶启捻着花白胡须,微笑着点了下头,说:“昨晚在教坊遇见温教谕,他就是这样说的。只是州学榜单还没最后议定,所以霍公也就暂时没定个名次。”

    即便陶启不如此言之凿凿,商成也是信了的。他知道,陶启绝不可能拿这事来和自己开玩笑。

    这真是一桩喜事啊!

    他由衷地替十七叔感到高兴。

    嘿!等过两天十七婶带着几个小丫头赶来燕州,听说十七叔中了举人,不知道她会高兴成什么模样!

    他马上在心里盘算起该如何为霍士其庆祝。在十七叔刚置办不久的新宅院里大排宴席是肯定的;要办流水席,把能请上的人都请来,风风光光地摆一回流水席。嗯,十七叔重新做事不久,前两年又多灾多难,手头肯定很紧,而要想把席面做得光鲜,钱肯定不能少花一一但是这绝没有问题!十七叔没有钱,他有!另外,他还要重新考虑一下十七叔的职务一一举人和秀才可是两重天了,不能再让十七叔做什么执事了,这职司权利虽然大,但是说出去不好听,得换个既有权又好听的……提督府六房右鉴枢?嗯,这是个正八品职官,好象高了点,陆寄他们不会马上同意。不过问题不是太大。十七叔处置燕山善后事宜时的功劳还没有叙酬,到时自己坚持把奖赏定得高一些,陆寄他们总不能为这个事和自己撕破脸吧?哦,对了,还有报吏部备案的事情。文书就让关宪来写,他的文采好,说不定吏部司官看到他主笔的公文,还会再把十七叔升一级半级的……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被冒出来的可笑念头逗乐了。

    就是不知道关宪和老姚他们考得怎么样。要不,回头也找温论去打听打听?

    狄栩看他喜不自禁,也在旁边笑道:“子达回去可要替孟敞公与我告知一声,等州学张榜十七叔高中,孟敞公和我是一定要登门叨扰一杯喜酒的。”

    “欢迎欢迎,一定一定,”商成满脸都是笑,提起茶壶帮俩人斟满茶水,说,“别人可以不请,两位是非来不可,我今天就代十七叔作请了……”

    “那不成。”陶启摇头说,“我听说霍公的家眷旬内就到燕州,乌衣巷又也霍公新置的一处大宅子,这团聚、乔迁、高中三喜临门的大好事,仅仅一个‘请’字,子达就不怕简慢了客人?”

    商成拍着额头说:“孟敞公指的对!是我晕头了!回头榜单贴出来,我就让十七叔挨家挨户去请!”

    陶启连连颔首,笑得一张老脸都缩成一团。狄栩说:“还有一桩喜事。巡察司稽核考功,霍公在燕山善后中诸事处置妥帖得体,定为优叙一等最上,本来预案提议授霍公祝县县丞一职,而今看来这职务低了议,授霍公以南郑县县令。”他笑吟吟地望着商成,“届时巡察司呈文,还请督帅万万不要因荐亲而苛求。”

    商成看了狄栩一眼,左边眼睛里幽光一闪又倏然隐去,脸上依旧笑容满面,问道:“那咱们商议中的治水修路临时公廨的首席执事一职,谁来做比较好?”

    狄栩和陶启对望一眼,狄栩说:“端州推官周翔,学识官箴俱佳,人品素直,可调卫署理事,以参知政务职掌司户,并为临时公廨执事。”

    商成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放下茶壶,问道:“周翔又和李慎闹矛盾了?”

    陶启知道事情瞒不过去,叹了一口气,说:“督帅也知道李守德的脾气,只要不顺他心意的,他都看不过眼。周翔在端州被他挤兑得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商成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他知道周翔。这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在燕山的州县官里说话也很有点分量,想了想,就说:“那好,就依你们的建议,让他回来卫署做事。不过,临时公廨的事务繁重,单只他一个人总揽细务,我怕难免有疏漏。这样,既然霍士其已经过了乡试,巡察司也稽核过他的政绩,他自己又是个不怕繁琐劳累的人,看来也能担一些更重的担子一一我看提督府的右鉴枢一职就挺适合他。你们觉得呢?”

    陶启和狄栩沉吟了一下,都是缓缓点头:“督帅的考虑很周详,霍公泽确实是个能办事的人,右鉴枢正是最合适他的职司了。”

    谈完公务,三个人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在僧舍里用过斋饭,就各自散了。

第五章(45)三国迷

    三天后,州学张榜公布了乙亥年恩科乡试的结果,商成关心的三个人中了两个,关宪取在第三,霍士其排在第十一,都是榜上有名的新进举子;至于蒋书办蒋抟,他再一次不幸地落榜了。商成在向三个人分别表示祝贺和安慰的同时,也询问了他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关宪婉拒了商成的邀请,他预备在回家报喜之后,就收拾行李进京准备明天春天的会试。蒋抟欣然接受了商成的安排,留在商成身边做了一名户曹参事。至于霍士其,他在商成开口之前就明确表示,他不会去上京,他要留下来帮商成。

    最初商成还试图劝说霍士其去上京撞一回运气。虽说他知道凭霍士其的能耐中个举人都有点勉强,但是考试的事情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谁能说十七叔就不会象这回一样,再考个进士回来呢?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进士身份是多么的重要啊一一它简直就是读书人的人生最高目标!可以说,一个人一生的理想的抱负,几乎完全都寄托在这方面!

    霍士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商成的好意。兴水利和修道路的计划刚刚在卫署通过,眼下正是商成最需要臂助的时候,他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再说,就算他在京师大比里侥幸能过笔试殿试,新科进士授官最高也就是八品上县县令,不过和提督府的六房右鉴枢同级而已,而且一县县令也没有那么好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如右鉴枢……

    霍士其的坚持让商成很感动,他接受了十七叔的看法。是呀,到哪里做事不是做事呢?与其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重新开始,倒是真不如留下来一起把燕山营务好。不过,他依旧让霍士其慎重考虑一下进京赴考的事情。他说:“您知道,考试有时候也是一鼓作气的事情,说不定借了你在乡试的好运道,会试也是一跃而过呢?您放心,我把职务给您留着,考不总再回来接着干。就是考中了不用担心朝廷的分派,我可以向吏部指名要求派您回燕山。”

    霍士其犹豫了一下才说,他能考上举人,并不是一刀一枪的真实本事,要没有温论的帮忙,他怎么可能考得中?

    商成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他瞪视着霍士其,半天都没有说话。

    他就说嘛,霍士其每天不是忙公务就是在出公干,要不就和教坊那个叫桑什么的歌女打得火热,哪里来的时间温书揣摩,怎么可能一考就考中举人!他早就怀疑这背后有什么小动作了。只是他一直是疑心霍士其和某个主持乡试的考官有什么联系,却从来都没想到帮着捣鬼的人竟然是温论一一他惊讶的就是温论!温论给他的印象一直很好,为人正派和气待人,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有些气愤地问:“你送了温论多少钱,他竟然肯帮你干这事?”

    “没有送钱。”

    商成更惊讶了。没有送钱温论也肯帮忙,那温论图什么?难道这人做久了两袖清风的州学教谕,想换个两袖金风的州官县官来做?他气愤地问道:“那他凭什么帮你?”他气的是霍士其!十七叔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犯迷糊?他就不知道,要是乡试作弊的事情掀出来,那是多么大的一场祸事?别说他现在的功名职司会被一捋到底,就是自己这个假职提督也保不住他!

    霍士其没有吭声。

    商成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事情都这样了,现在说什么都不顶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吧,要紧的是安抚住温论。唉,既然十七叔中了举人,那接下来就该为温论讨官了。自己显然不能拒绝温论的要求一一人家冒了风险帮霍士其,其实也是在帮他,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个人情得还上。

    他无奈地问:“他想要个什么实职官?南郑的县令现在就有空缺。那是个中上县,人口户数都不少,农业工商业都不错,又守着交通要道,南商北客的,油水也不会少,他就是不刮地皮,一年也有三百贯的外进。他要愿意,我马上就能让巡察司出文告。”他摇了摇头,又说,“狄栩本来是想让你过去当县令的,被我驳了……”他突然气愤地拍了下桌子,“我就不明白,考上考不上举人,就那么重要?你怎么想起来去找温论替你,替你……”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数落霍士其了。

    霍士其闷了半天才说:“……又不是我去找的温齐政。”

    “难道是我找的温论?”

    “是他自己说的,能让我中举人。也是他撺掇我去应乡试的。”

    “什么?!”商成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温论让霍士其去州学参加乡试?还是温论主动提出替霍士其作弊?这可能吗?他都被这些鬼话气乐了。“那温论怎么不撺掇我去考个举人?我巴望着做个儒将可是有好长一段日子了一一‘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撸灰飞烟灭’,多气派,多排场,多么风流潇洒啊……”

    霍士其惊奇地望了商成一眼,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撸灰飞烟灭’,这是哪本书里的?似乎可以用来形容三国时吴国大将周瑜。《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有言,‘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又有记,周瑜‘年少有美才’,‘文武韬略文人之英’;吴主孙权对他也是评价极高,曾说‘公瑾雄烈,胆略兼人’。而且此人气度恢弘,雍容恢廓,恰恰与你所颂……”

    他眯缝着眼睛掰着手指细细回顾《三国志》中对周瑜的评断,正说得眉飞色舞,搭眼看见商成阴沉得就象黑锅底一样的脸色,口气不由得一滞,赶紧把话题转回来,说,“真不是我找的温论。乡试一事,确确实实是温齐政的话鼓起了我的心思。要不是他保证我能中举人,我书都没摸过几回,哪里有那个胆色进考场?这不是自己出丑么?”

    “他为什么要帮你?”

    霍士其磨磨挨挨了半天,才吃吃艾艾地说:“我不是喜欢听桑爱爱说《三国志》么?有一晚在北谯居听书,恰好在那里遇见温论,就邀了一起吃茶说话。谁知道他也痴迷《三国志》,整部书六十余卷,几能倒背如流,于是,于是……”

    商成干笑着讥讽道:“于是你们就触膝夜谈,引为知己?”

    “倒没有秉烛夜谈。因为第二日还要上衙门办公务,只是说了一会子话。哪知道第二天傍晚他竟然跑到家里和我谈论曹操为何能统一北方,为何最后是晋朝统一了天下……”

    商成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霍士其。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一个把《三国志》倒背如流的人会找霍士其登门讨教。开玩笑吧?据他听二丫说,直到现在桑爱爱也没把《三国志》说完,才刚刚讲到五丈原诸葛亮病死军中哩。

    霍士其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他在座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才吞着唾沫说:“这个,是这么回事。一一我把你的一些话,告诉了温论。”

    商成再一次惊讶地问道:“我的话?我的什么话?”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是那几回你和我说的话。曹操之所以胜,袁绍之所以败,还有……”

    商成皱起眉头。他立刻就想起来了。是的,霍士其爱听三国里的事,有两回在茶余饭后,他们俩也讨论过一些书上的故事,自己是说过一些看来或者听来的观点。因为是公务之余的闲聊天,自己也不太注意,大概说过一些“厥词”吧;记得当时自己还和霍士其有过争论。可这能和温论还有乡试扯上关系么?

    “我把你的读书所得都和他说了。”霍士其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只是……我没告诉他,这些话是你说的……温论当时大奇,后来又找过我几回。这么一来二去的,他就把我引为知交……”说到这里,他的神态突然有些忸怩。温论岂止是把他引为知交,要不是他再三阻拦,州学教谕都想替他著书立说了。他又不好改口说出这些言辞的真实来历,只好说自己也是胡说瞎想。谁知道这就更让温论折服一一“公泽谨慎谦逊,论远不及也”……

    “……就是这样,温论才提的乡试一事。他说,人生有际而学海无涯,且术业有专攻,制举虽为国家制度,也不能因崇圣崇贤而摒弃其余,当博采众家之长以开视听……”他没再说下去。温论后面的话是“公泽视人所不见,辟人所不闻,其新颖奇崛之处,乍听若愚,每每静思则必有所得,独高论可符其实。论不才忝为教谕,当为国家优叙取仕;不然,则是论之过矣。”

    霍士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其中的意思商成已经全然听明白了。

    他久久地没有说话。

    “不因崇圣崇贤而摒弃其余,当博采众家之长以开视听”,这话竟然从一个教谕嘴里说出来,再没有比这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何等的气度和胸襟啊!

    现在,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温论的所作所为了……

第五章(46)小心眼的张绍

    可能是由于最近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这一晚商成的眼疾又犯了,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煎熬,根本就没办法睡着。一直到鸡叫头遍,他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虽然头一晚没有睡好,可他还是象往常一样起来得很早。当红彤彤的朝霞漫进提督府的西跨院时,他已经坐在堂房里预备处理公务了。

    他轻轻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望着几案上堆得小山一样的几摞卷宗叹息一一唉,事情总是做不完。有时候他都在想,以前坐在这个位置的人都是怎么当提督的?他们是不是也象他这样,每次望见这没有尽头的公文,都象是在面对一场看不到刀光剑影的战争一样谨慎,拼命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去应付?

    有时候他也很厌烦自己的紧张和谨慎。在这种时刻,他总要在心里问自己一一你既不觊觎提督的座位,又不贪图那几个津贴俸禄,你这样劳累到底是为了什么?遗憾的是,至今他都没有寻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坐在几案前出了会神,然后开始翻阅各地和卫署各衙门送来的公文卷宗。

    这时候院落里才有了人声。踩着时辰的书吏们到衙了,刚才还清清净净的院子里响起了同僚相见时的低声问候。两个杂役拎着大铜壶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各间厢房里都传出沏茶涮盏时瓷器相碰的叮当脆响。不一会,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快到巳时的时候,商成已经把六房书办们整理出来的几份最紧要的公文看完了,其中大部分也分头做了交代,让他们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具体经办的有司衙门,让他们斟酌处理。他手头只留了一份祝县的公文。关于这份详文的处理,他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这份公文的全名是《祝县严氏失德败节一事罚罪详文》,其实算不上要紧事情,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被书办归进了要务里。公文里讲,祝县境内有一个去年刚刚才因为矢志守节二十年而被朝廷表彰的严姓女人,今年年初突然宣布要改嫁,结果此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县令汤澹两次三番派人上门规劝未果,一怒之下就摘了那女人的“节妇”匾额,又把那女人抓进了牢里,而且专门向卫牧府呈递了文书,请求判严姓女人“刺颊,枷一月,徒千里”的重刑。

    公文是从卫牧府转过来的,卷宗的最后也附了卫牧府的处理意见一一他们以为祝县衙门的判罚是合理合例同时也是合乎《大赵刑统》的。

    商成没看过《大赵刑统》,除了剿匪,他也没处理过具体的案件。他只是觉得祝县和卫牧府的处理办法都不妥。

    他让人去把法曹叫过来,指着卷宗问:“祝县的节妇案,你看过没有?”

    法曹看了眼卷宗的标题,点了下头。

    “《大赵刑统》对这种事情有具体的规定?”

    法曹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垂手立在几案前,悄悄地审视着年青的督帅。他还有点迷惑,一时闹不清楚商成叫自己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以前有过同样的案子?”

    法曹攒着眉头思量了一下,说:“不记得有过。”

    “……不一定是在咱们燕山卫出的案子。别的地方上有过的同样的事情?也是这样的处理结果?”

    法曹思忖了半天,还是摇头,说:“也没有听说过别的什么地方出过同样的案子。”

    商成把卷宗打开,指着卫牧府的批示问:“那这上面说的‘合理合例’,是什么意思?”

    法曹觑着商成的神色,斟酌着词句解释说:“……大概,也许,这是在说,祝县衙门的判罚合乎情理,也合乎前例。”顿了顿,他马上又补充说,“我没见过同样的案子。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了……”

    商成盯着那张纸片看了半天,撩起眼皮问法曹:“《大赵刑统》上不许寡妇改嫁?有这方面的法律?”

    法曹马上摇头说没有。俗话说“初嫁从父母,再嫁由自身”,寡妇改嫁连爹娘老子都管不着,朝廷凭什么去横插一杠子?不过,“朝廷也有制度,寡妇守节不渝二十年,地方上要禀告朝廷予以嘉奖;抗暴不从的,也要予以表彰。要旌表,挂‘节妇’‘烈女’匾额,勾免徭役赋税……”

    商成不耐烦听他解释,就打断他的话问道:“要是朝廷表彰之后改嫁,要受什么样的处罚?《大赵刑统》或者其他的文告里有相关律条没有?”

    “这个律条绝对没有。”停了一下,法曹又说,“太祖益德年间和太宗开平年间,朝廷还两次下诏告,鼓励寡妇改嫁以积养人口。”

    商成一面听法曹解释朝廷在民间婚嫁上的制度和法令,一面审视着手里的文书,末了说道:“这份卷宗先留我这里。你去和卫牧府打个招呼,就说这个案子先缓几天,大家都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一一哦,对了,另外叫他们给祝县发个公文,让祝县衙门……”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想法不太现实,就改口说,“算了,就告诉祝县那边,这个案子别急着判。”说完,他把公文先放到一边,正要拿起另外的卷案时,看见法曹还没走,就问道,“怎么,你还有事要说?”

    法曹踌躇了一下,才说:“……祝县的汤县令,那个人不太好说话,卫牧府的公文他怕是不会遵从的。”

    商成皱起眉头想了一下,马上就记起来祝县县令汤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听说过这个人,是东元十八年上京会试的殿试第二名,中进士时才十四岁,标标准准的少年得志,确实是不好说话。据说他刚为吏部委为祝县县令的时候,就敢当面指责燕山一手遮天的李悭是“迂劣愚顽之人,尸位饕餮而已”;李悭尽管被气得发昏,到底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居然是这个愣头青县里的案子,看来事情有点棘手啊!

    商成思索了一下,就对法曹说:“你拟个文,就说是我的意见,节妇匾额可以摘,其他的判罚暂时不许一一他要是坚持原判,就让他把理由详细列明,包括律令出处、仿照先例、量刑轻重,都要逐一说明。用了印之后送卫牧府,请陆大人也用印,然后快马急传祝县。”

    法曹答应着去了。

    法曹前脚走,值岗的苏扎就来禀报,卫府张绍大人来了。

    张绍是来汇报军务的。这段时间,卫府一直在做两件事,一件是剿匪的调度协调,另外一件是安置两百多个澧源大营低级军官。去年大半年的连番作战之后,参战的燕山左军和中军大量的哨队军官战死或者因伤退役,因为缺乏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两军的战斗力还有训练水平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这些留下来的澧源兵正好能解决问题。

    可出乎商成的意料,张绍做下来之后并没有马上谈到军务,反而先说提到他昨天晚上才听说的一件怪事一一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昨天傍晚天黑以后进了陆寄的宅院。他先绘声绘色地把他听来的故事讲得好象自己亲眼目睹一般,又把那个神秘人物的形象仔细描述了一番,最后才假借别人的口说出自己的看法:“……听说,那人走路的姿势和李慎身边一个参议很象。”他还生怕商成不明白这事意味着什么,因此特意加了一句注释,“你说李慎不在端州呆着练兵打土匪,他跑来勾结陆寄,到底想图谋什么?”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图谋”两个字上。说完,就很疑惑地直端端望着自己的年青上司。

    商成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被自己在军事上的副手闹得哭笑不得。唉,这个张绍啊!也不知道他和陆寄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深沉的矛盾,几乎每回和自己见面谈公务,他总是要先搬弄一下陆寄的是非……

    他忍着心头泛起的一些不愉快,给张绍倒了一盏茶汤。

    张绍接了茶汤,又说:“据说都快子时的时候,那人才从陆府出来。有人还看见陆寄在大门内拱手相送。”

    商成抚摩着血管哏哏跳动的太阳**,半晌才问道:“你今天过来就是为说这个事的?”

    张绍听出了商成的话里带着不豫的口气,就没事人一样喝了口茶,把发福的身体在座椅里挪动了一下,说:“那倒不是。一一不过你要当心陆寄!这些文官做事向来是明一套暗一套的,人前朝你笑,背后说不定就要动刀子……”

    商成木着脸没有搭腔。

    张绍讨了个没趣,干笑着煞住话,坐直了身体说:“去端州送兵的人回来了。李慎那根搅屎棍,他把咱们送过去的几十个军官都踢回来了。”他为自己临时想出来的绰号感到高兴。他讨厌陆寄,但是更恨李慎,他在卫府四五年了,空担个卫府首官督镇使的名号,平时连个小小的主簿司曹都指使不动,这全要拜李慎李悭两兄弟所赐!

    “为什么?”商成问。

    “李慎说,右军自己还有一大堆立功将士没提拔哩,用不着拿澧源充数。”

    商成点着头沉思该怎么解决这个事情。李慎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右军作为燕山的卫戍队伍,虽然在去年的草原之战里没有遭受多少损失,但是也就因此缺少了实战的锻炼,其实际战斗力远比不上驻北郑的钱老三部和驻如其的范全部,补充基层指挥人员的事情势在必行。而且燕东驻军的任务并不仅仅是剿几支土匪,他们还有派更大的用场,因此加强训练和指挥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看来他必须尽快地和李慎见一次面,把他的想法和计划向李慎透露一部分,争取得到这个往日的老上司的支持。就算不能和李慎达成谅解,至少也要让李慎分出个好歹,别在这个事情上扯后腿!

    他对张绍说:“这样,你回去向端州驻军发道命令,就说我近期要到端州视察军务,让李慎务必在端州等我。”他默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四月初八,我后天出发,四月十五之前一定赶到。”

    张绍说:“好。我下午就给他们下命令;沿途各寨也要通知一声。”

    商成笑道:“你安排吧。命令上一定要注明我后天才出发。”

    张绍愕然问道:“……那你准备几时走?”

    “明天上午。”

第五章(47)

    吃晌午的时候,一直请假在忙婚事的包坎突然来了。

    他一走进院子,就立刻被吃饭歇晌的人团团围住,除了三两个刚刚才来这里做事的书吏,其他人不管之前和包坎熟不熟,大家都朝这位准新郎倌讨要婚礼的请柬,并且全都声言自己肯定要去赶红火。好在包坎早就有所准备,怀兜里掏出一叠红揭纸挨着个散了一圈,又嘻嘻哈哈地说了半天话,这才挤出人群进到堂房找商成。

    商成正在耳房里睡午觉。听见外面的热闹,他已经起来了,这时候看见包坎进来,先不忙着问他的亲事办得怎么样,只是关切地说:“吃了晌午没?”

    包坎说:“不用了。早上去接两个远路上的舅舅一家,回来得迟,刚刚才陪他们吃过。”他一面说一面在墙边的鼓凳上坐下,揭了幞头拿在手里扇风,又撩起新崭崭的红绸直襟的衣角抹额头脸颊的汗水。

    商成拿了个茶盏,从小几案的铜茶壶里倾了大半盏水,递到包坎手里,问道:“婚期定好了?”

    包坎接了杯一口气喝光,抹着嘴角说:“定下了。”说完他怔了一下,正想站起身,被商成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就笑了笑,继续坐在凳子上说,“本来想在大街上随便找个风水先生挑日子的,可我两个哥不同意,最后是请祝县龙虎宫的玉山道人定的日子。婚期就在四月十四。”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张红头烫金大帖,立起身恭恭双手捧着交给商成。

    商成打开请贴看了一下,对包坎抱歉地说道:“……你看,我明天就要去端州公干,你的喜日子我怕是赶不上了。”

    “没事。大人的公事要紧。”包坎不以为意地笑道。他知道商成的的脾性,也知道眼下衙门里事务繁忙,所以在来之前就已经存着商成可能来不了的念头,现在听商成一说,倒不怎么失望。他还开玩笑说,“只要礼能到,人来不来都无所谓。”

    朋友的理解让商成很感激。他在炕头书架最上一层取下两个锦绸包着的礼盒,笑着说:“礼肯定能到。本来说等你大喜那天让人给你捎去的,你既然来了,那就正好先奉上了。一一这是我送给你们俩夫妇的一点薄礼,一个玉佩和一对玉镯子。”

    包坎看也没看就把两个小木匣子揣进怀里,问道:“大人明天去端州,预备带哪些人?要不,我把婚期延几天?”

    “这回不带你。石头和田小五和你相熟,他们也留下。我就带苏扎走。”商成说,“这一趟不单是去端州,还要去屹县视察军务,然后从南郑再兜回来。这一去一来,就算路上顺利,我估计要走二十天。这么长时间可不能让你跟去,要是耽搁了你的婚事,你家里人还不得把我骂死?”

    包坎低头想了想,说道:“苏扎这人办事踏实,他跟去我能放心。不过大人还是要沿途布置好关防,各州县都要专接专送。另外,大人要把道路行程写成札片按天驿传回来,免得衙门里惦记……”说到这里,他抬头凝视了商成一眼。在西马直时商成就干过这样的事情,一走好几天连个音信都没有,结果闹得满寨子的人都跟着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听包坎提起往事,商成也有些赧颜,他抚摩着脸颊上有些发红的伤疤,呵呵一笑说道:“好,听你的。”

    包坎笑道:“这怎么是听我的呢?就算我不说,估计苏扎也会这样做。我不过是多句嘴罢了。”

    商成听包坎的话里已经**了责备的意思,就没有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过话题问:“你婆娘和老丈人,他们在燕州还住得习惯吧?”

    “婆娘还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了我这个军汉,就只能认命跟着我吃军粮。老丈人好象不大习惯城里。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今天说米价高,明天说油钱贵,后天又说一斤羊杂碎也要十五文,腌腌臜臜翻来覆去地说……”他大概是想到了丈人廖达心疼钱的愁苦模样,端着空了的茶盏抿嘴一笑,“等亲事办下来,他大概就要回去了。”

    “啊,怎么走得这样急?我还说抽时间去看他,想和他拉拉话的。”商成说。他对廖达的印象不错,西马直打井筑堰塘时,这人跑前跑后地忙碌,热心地出了不少主意,也出了不少力气,虽然说因为贪图小便宜被他骂过几回,不过总体来说,这人依旧是个好乡绅。想着他又有些歉然一一廖达来燕州这么长时间,他都去拜访问候一下,实在是缺了礼数……

    他低声问包坎:“对了,你筹办亲事,钱还凑手不?要是不够花销的话,尽管开口,我这里有。”

    包坎哈哈一笑,说:“不用你提醒,要是不够,我自己会拿。一一你的钱粮册子都还是我在保管哩。”玩笑开过,他正容说道,“钱没问题。我自己也有些积蓄,虽然办不成什么大事,讨个婆娘还是够用。钱老三和范全上回来,又和仲山一道在城外替我置了三十亩地;石头也送了我一处宅院。唉,他天天耍钱鬼混的人,我还以为……”他说着说着没了声气,咬着嘴唇低下头,旋即又抬起来,眼底闪着水光笑道,“你看,该我自己来操心的事情你们都替我经办齐整了,我这个当新郎的就只剩迎亲拜堂进洞房了……”他伸手抹了把脸,连汗带泪水一把糊了,吁了一口长气,问商成说,“上个月听你说,月儿小姐要来燕州,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个消息?”他今天过来也想打听一下这个事情。他有些担忧月儿会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虽然说最近从东到西各地都在大张旗鼓地剿匪,可土匪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万一月儿他们……他急忙煞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把这个糟糕的想法从心头抹去!

    商成提着铜壶帮包坎手里的空茶盏续上凉茶,说:“这月初一接到了屹县的通报,十七婶和月儿他们是上月十八上的路,计算路程,估计到燕州的时间就是这两三天里的事。他们能赶上你的大喜日子……”他还想说下去,听堂房里有人敲门,就停下话问,“谁啊?”

    “禀督帅,端州府推官周翔请见。”

    “知道了。你让他先进来……”

    有官员来见商成,包坎马上就立起身告辞。商成把他送到正房檐下,就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官刚刚走进院子,便站住脚步对包坎说:“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你帮我给廖公带个好;要是可能的话,就请他多住几天近太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他,等我回来之后一定要登门向他赔罪。”

    包坎答应着去了。

    商成立在台阶上,望着那个在阶前驻足的文官说:“是端州周推官?”

    周翔抱拳握手身体略略前倾行了个下级见上官的拱手礼,直起身不卑不亢地说道:“下官正是周翔。”

    商成眯着眼睛仔细地把周翔上下打量了一回,中等个子,和和气气白白净净的面庞上一双细长眼睛,看着也没什么光气。他有点纳闷,这周翔挺普通平常的一个人呀,怎么就能把一贯桀骜骄横的李慎逼得跳脚,三天两头朝卫署发公文告私状?这个人更厉害的地方是他竟然能让陆寄和狄栩同时都为他说好话。而且,根据传闻,最早提议举荐自己作提督的人里也有他……思量着,他点头说道:“调你来卫署的公文下发才两三天,想不到你就到了。进来坐下说话。”说完转身先进了屋。

    等周翔在堂房里坐下,亲兵献上了茶汤出去掩上门之后,商成才接上刚才的问题:“卫署的调令你接到没有?”

    在他观察周翔的同时,周翔也在观察他。

    这还是周翔第一次和商成面对面地打交道。在此以前,他只是从同僚和师长那里听说过商成的一些逸闻往事,因为故事的内容太离奇,所以他并不怎么相信。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面前这个渺了一目的青年人竟然会有那么传奇的经历,更不能相信就是这个假职提督,正在筹划着一系列足以让燕山发生巨大变化的方案和计划。和陆寄与狄栩他们不同,他一直在地方上做事,对燕山当下情况的了解更深刻。他知道,只要商成提出的三桩大事都能办成,再彻底解决北方突竭茨人的问题,那么要不了几年,燕山卫就能变得和南边的中原州府一样繁华富庶……

    听见商成问话,他赶紧收摄起起伏的心神说道:“是在半路上接到的。下官和李慎闹了纠纷,李将军让下官滚蛋。李将军还下官带话,让卫署重新选派个‘爱兵如子’的推官去端州。”

    “怎么回事?”商成皱了眉头问。

    “还不是为了剿匪。李大将军爱惜士卒,不想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就下令端州各县向卫军提供钱粮牛羊犒军。督帅知道,燕东受去年兵祸牵连,地方上实在不景气,耕地的牛都凑不齐,哪里去找供给大军的富余?李大将军‘体恤’下情,就说没有牛羊折合钱粮也成。下官倒不是不情愿劳军,可我就想不明白李大将军提的‘折合钱粮’是怎么回事,就顶着找李将军要个说法,还为此和他争辩了几句。结果,李大将军‘燕东指挥’的架子一端出来,我就被免了差事……”

    商成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李慎又借着剿匪的机会朝腰包里搂钱了。唉,真不知道这个人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就是装一盆子糨糊,也该知道此时此刻伸手抓钱会是个什么下场吧?他就不怕吃多了屙不下吗?

    但是他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李慎的不满,于是就说:“端州的事情,卫署另外会派人去接手,你就不要再担心了。巡察司稽核,卫牧府保举,你平调到卫署作参知政事,主要是分管户科的那一摊子事情,具体的事务是执行卫署的新方案一一修水利,修道路,另外就是抓紧落实对投案自首的土匪的惩罚和安置。你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去找陆牧首,他会给安排具体的公务。另外,你要抓紧时间熟悉人事了解情况,争取尽快地把摊子铺开……”

    他又和周翔详细地讲解了三件大事的进展情况,交代给他一些需要很快得到处理的具体公务,商量了一些可能会遇见的困难和难题……

    两个人你说我听,一直到天擦黑才把事情谈完。商成留周翔下来吃了顿简单的夜饭,这才把他送走。

    周翔前脚才出院门,陆寄后脚就进来了。他是来商量修缮几条官道的事情……

第五章(48)在端州(上)

    在离开燕州之后的第四天下午,商成就赶到了端州城。

    因为卫府下达的驿传急报是在头一天才送到端州的,所以商成的到来在地方上没多少反响。事实上,由于两者之间的时间相隔得实在太短,提督要来视察的消息都还没来得及传开,当地除了李慎的右军指挥衙门还有驻端州当地的两个旅的旅帅清楚这件事之外,就只有州府衙门里极少数的几个重要官员收到了通报。

    然而,虽然端州方面收到了卫府的通报,但无论是李慎还是地方州府,都没有马上对这事做出反应。他们想,四百里急报从卫治传到端州都要用两天半到三天的时光,商瞎子在路途上至少要走个七八天吧?再说,提督出巡地方又不象庄户人背个褡裢就能走亲戚那么随便洒脱,乱七八糟的烦琐事肯定不少,什么时候能走出燕州城都是个说不清楚的事情哩!正是基于这些经验之谈,所有接到通知的官员都没把通报上预计的商成抵达日期当回事,自然就更谈不上提前做什么迎接的准备和布置。

    当打前站的护卫把商成过了城外接官亭的滚单报进右军指挥衙门,李慎正和顶替周翔出面和他交涉劳军事宜的端州通判打擂台。乍一听说消息,两个人都有些发愣,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面飞快地派出人手去八方通报,一面立刻出城去迎接……

    商成的到来立刻把本来就不怎么平静的端州城搅扰得鸡飞狗跳。因为已经过了申时,好些官员已经下衙,为了找到他们,值班的书吏衙役满街乱蹿,人人急惶得一头一脸都是汗;这也引起了市井百姓的恐慌。要不是衙门紧急辟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市井百姓差点就以为突竭茨人又打过来了。

    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不少官员很晚才得到通知。他们为了不让督帅大人误会自己是纯心“轻慢”,也顾不上时辰是二更还是三更,回到家把官服一穿就望官驿跑。有的人甚至连官靴都忘记换,套双布鞋就去见商成。

    一拨接一拨的客人让赶了几天路的商成根本没办法休息,他只好让人拿滚水煮了些酽茶来喝了解乏。他特意交代茶水里别放葱末姜丝橘皮这些作料一一对他来说,茶汤的滋味太过浓郁,更象是汤而不是茶。他不仅自己喝,也拿这种喝到嘴里发苦的茶水来款待客人。他想,这些人喝了苦茶,就该“知难而退”了吧。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客人的精神和毅力,很多人虽然喝第一口茶时挤眼皱眉一脸克制不住的怪相,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和接受这种新口味,并且在谈话中向他打问这“茶汤”的来历和做法。到最后客人还没见完,煮好的一锅茶就已经被喝得精光,无奈之下他只好让人重新再煮一些。

    这些客人也不全是来拜谒问候和谈公务的。其中一些人大约听说过他的故事知道他的秉性,说着说着就开始朝他诉苦,抱怨李慎和卫军折腾得地方不得安宁,百姓官员怨声载道;也有武将告状说,端州地方根本就不了解驻军的难处,让地方协助点物资钱粮,不是推三阻四就是短斤少两,闹得兵士们天天骂娘……商成强按着疲惫,把他们说的事情都记下来。他暂时还不能答复他们。有些事他需要找各方面了解情况再做决定,有些事其实是地方上的事务他不好插手,还有些事他一个人也拿不了主意,必须回燕州之后才能拿个方案……

    直到鸡鸣头遍,他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然后拖着疲沓的脚步回到上房里。他几乎在倒在炕上的同时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算是隐隐作痛的眼疾也没能阻挡住他的渴睡。

    第二天他本来的计划是去城外视察驻军营房的,但他还没吃罢早饭,临时负责端州地方政务的端州通判就带着几个重要衙门的首官过来了……

    整个上午他都没能走出驿馆半步。他一面用药水蒸过的绵帕擦拭眼睛,一面耐着性子听文官们抱怨李慎的狂妄、抱怨卫军的骄横、抱怨李慎和卫军对地方的滋扰。说实话,听着端州文官的言辞,他的心头很不痛快。这不痛快一方面是因为老上司的不检点不谨慎,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这些文官。他昨天傍晚进城时留意过街市上的情形一一燕山善后事宜都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可城里关门歇业的店铺依然不少,街市上行人也不多,市面显得很冷清;街边巷尾黑乎乎的垃圾成堆,一群群的绿头苍蝇在垃圾上盘旋;穿着肮脏破烂衣裳的流民在垃圾堆里翻翻拣拣……

    这还仅仅是个端州城!

    端州是这样,其他的地方又是个什么样?他开始怀疑自己看过的那些公文了。流民返乡的问题真正解决了吗?他们的口粮呢?地方上有没有克扣?还有种子粮和农具牲口问题呢?这倒不是说他就此彻底推翻了地方上送来的文书的真实性。他还是相信燕山的州县官府的,也相信地方官们是在努力把事情做好。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努力远远不够,送来的公文中也一定掺杂着水分!

    不管是不够努力还是夸大其辞,他都不想看见!

    他可以接受一个真实的千疮百孔的燕山卫,但是绝不允许弄虚作假!

    不过他并没有当面指责这些文官们失职。他知道,有些问题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就象这端州府街市上的垃圾一样,只是下道命令颁布个法规清除这些脏东西的话,说不定他还没走,它们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可谁又知道这种表面看起来光鲜的情况能维持多久呢?很多问题都得找到根源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啊!

    他一边听着官员们汇报公务,一边思索着。看来,燕山当前的局面远没有他在提督府里看见的公文上说的那么乐观。想想也是,燕山遭逢了那么大的一场灾难,想在短时期里就彻底地解决问题,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要想彻底扭转这种情况,必须要真正下决心花大力气才有可能!

    当然,就算他有决心也有毅力做好这些事,他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里就把问题全部解决掉大的问题就是他这个提督是“假职”的!就是现在,他身边都还有一个至今对这个座位虎视眈眈的人。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些官员就算心里有认真做事的念头,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毕竟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啊……

    送走了端州的文官,他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默默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首先确定了一条原则:现在不是推翻“成绩”的时候!即便这成绩里有水分,可它依然是成绩,是全燕山文武官员齐心合力干出来的成绩!他不能因为其中的水分就否定它的真实性!

    其次,他应该树立一个典型,然后把这个典型作为其他州县的参照物,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模仿这个典型……

    最后,他决定把端州树立成典型。他预备取消接下来的行程,就驻留在端州,直到一切事情都有了眉目之后再走。而且,他还决定让周围的州县轮流派人过来考察和学习,要让这些人切身地感受到一些东西才行。

    说干就干!他拿定主意之后,马上就吩咐人立刻回燕州把霍士其叫过来。另外他还给霍士其下了个命令,让他从卫署以及燕州府紧急调派一批精干的官吏过来。

    他对派回去传话的人说:“你记住,务必告诉霍公,手头的一切事情都必须马上放下,立刻赶到端州来!行动要快,一定要快!一一我在这里等他!”

第五章(49)在端州(中)

    虽然端州的很多具体事情需要霍士其带人过来之后才能得到妥善解决,而从燕州到端州又需要时间,但商成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等待霍士其的这几天里,他已经在着手做一些前期准备。

    他首先去探望了在家养病的端州知府。

    知府在去年冬天守城时中了流矢,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根本没有力气署理衙门,地方上的公务一直都是由副手在处置。不过根据商成的观察,知府的伤情并没有外面传扬得那么厉害,也绝没有严重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他估计,这多半还是因为李慎的指挥衙门就设在端州的缘故。李慎的手伸得太长了,端州知府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结果受损害就是地方。

    看望过知府,他就开始找人来谈话一一他没有时间去考察端州的种种细务,就只能通过别人的介绍来尽快地了解地方上的情况了。州府衙门的堂官、主簿、书办甚至差役,都是他谈话的对话。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办实差做实事的人,了解他们在执行公务中遇到的困难,实际上就是掌握实际情况的最好途径……另外,他也接见了一些当地的名流士绅。通过和这些人谈话,观察他们在谈话中流露出的看法和想法,他也就知道了民众对地方上一些做法的评价和期待。最后,本着兼听则明的态度,他会见了以李慎为首的当地驻军军官……

    在对端州局面有个大致的全盘了解之后,他很快就做出一些有针对性的布置。这其中一部分事务,象流民的普查和安置、设立官办粥场还有清除城市垃圾,这些是马上就可以做的,而且也必须尽快地看见结果;另外一部分,象打井筑堰、疏通整治河道、招揽民工修缮道路,这些事因为牵涉的环节太多,执行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可以缓一下一一但是必须马上开始做钱粮人手方面的筹划和准备,等卫署派来协助的人手一到,就要开始实施。

    等这些事情都忙出个头绪,已经是他到端州的第五天了。他现在才顾上来端州的最初目的一一视察军务。

    接下来的三天他把端州左近的军寨都跑了一遍。

    总体来说,看过的右军两个旅的情况还是令人满意的。李慎这个人虽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但是他确实是个老军务,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他还让士兵在训练之余修缮维护了几段官道,不仅把道路上因为长年累月车过车走马碾压出来的车辄深坑都用碎石子黄土填平压实,还补栽上不少行道树。看着这焕然一新的老官道,商成很有些感慨一一要是李慎一直这样干,而别去插手地方政务的话,那该有多好?

    这天上午,他在李慎的陪同下视察了川道口的一处军寨。这是商成检视的最后一座营盘,其中还驻着前年屹县战事时他临时指挥过的两个哨,熟人不少,所以就多花了一些时间。他不仅检阅了部队,还观看了操演,最后还找来一些熟悉的官兵拉了很长时间的话。

    吃罢晚饭,看天色还早,他就约了李慎出来散步。

    这座军营设在一道山梁下,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山峦,旁边是蜿蜒流淌的溪流,正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去处。两个人带着几个护卫,顺山道一路走上山梁,到了山顶的警戒所才停下来。站在山上俯瞰,绵延数十里的川道尽收眼底,一块块阡陌纵横交通的肥田沃土上,刚刚整修不久的官道在晚霞映照下就象一条浅白色缎带,顺着河水走向在绿田碧树间迤俪向南。顺着道路遥望,天边尽头端州城的模糊轮廓就如一道黑线,在流荡的薄薄暮霭中若隐若现。

    警戒所里值勤的两个兵士早就看见了他们,唬得大气也不敢出,张皇得连敬礼都有些硬手夹脚了,嘴里更是抖嗦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商成还了个礼,走过去笑着说:“你们继续执你们的勤务,不用管我们。我和李将军就是过来看看。”说着伸手在一个兵的袍服上攥了一把,关心地问道,“穿这么少,夜里不冷?小心别得病。”

    那兵身体挺得铁矛一般直,面庞僵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目光死死盯着深邃的幽蓝色天空,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禀,禀告大将军,我们、我们不是值夜的,后,后面还有一班人。”

    原来如此。商成唆着嘴唇点了下头。他转眼看了一眼另外一个兵士,本来想说两句话的,可看那个兵面孔发白手脚肩膀都在微微颤栗,一只杵着枪杆的手关节凸露青筋根根冒起,显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也就不好再去让他难受,只是轻轻在那兵肩膀上拍了一下,对他们说:“我和李将军在那边坐一会。不会妨碍你们值勤吧?”

    两个兵都有些神智恍惚的模样,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想想不对,又变成一个摇头一个点头。

    商成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来在李慎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商成过去和两个小兵说话,李慎就坐在这边冷眼旁观。说实话,他无法理解商成这样做是为什么;包括下午商成和一群小军官大头兵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事情,都让他打心底里反感和不舒服,也更让他瞧不起商成一一将军就该有将军的威仪!要是动不动就和一帮小兵混在一堆,失了仪表身份倒是小事,要是因此丢了将军威严,那才是了不得的大事一一在战场上,没威风的将军还不如一只没牙的病猫!

    但是,他并不想提醒商成改正。要真要有那么一天才好哩!那样的话,朝廷上那些家伙才会知道,把商瞎子弄上提督的位置是多么一件愚蠢的事情;燕山卫那些笨蛋才会明白,他们和自己作对是多么地短视和浅见……

    他看着商成坐在自己面前摘下眼罩擦眼睛,看着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庞,心头忍不住冷笑一一哼,不知道知恩图报的家伙,活该你遭罪!

    商成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老上司在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他一边用药帕擦拭着眼窝,一边思量着如何开口和李慎说话一一李慎插手地方政务的做法是错误的,应该马上停止!军人就应该做军人的事情,一是绥靖地方,二是抵抗外虏,除此之外的其它的切,都应该交给上级来处理,即便上级一时处理不了或者处置不当,他也可以向上级说明情况或者抱怨骂娘,但是绝不该象现在这样恣意滋扰地方。

    他想了半天,直到把眼罩重新戴好,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可他总不能硬邦邦地就把这种话抛出来吧?虽然李慎现在是他的部下,对他也是执礼恭谨,可再怎么说,也是李慎把他提拔起来的,这份知遇之恩他不能忘却,更不能忽视,因此他不能象对待孙仲山钱老三那样不留情面地呵斥责骂,也不能象对待西门胜或者段修那样有话就说直来直去。和李慎说话,提督架子不能端不说,话语还必须婉转中肯,言辞里还要给李慎留下转圜的余地,最重要的是要有个恰当的时机……唉,真是麻烦事啊!

    他把用过的药帕叠成一个小方块,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银匣里,把匣子收好,就打量着不远处野草杂树间半露半掩的一段土坎子,没话找话地问:“李公,那条土坎是怎么回事?看样子倒象是人堆垒起来的。奇怪了,这山顶上要路没路要水没水,四面不靠的死地绝境,难道还有人在这里立寨子建村庄?”

    李慎转过头撇了那土坎一眼,回头略有些鄙夷地说道:“督帅难道没听说过燕长城?”

    燕长城?

    这粗坯丑陋爬满野草藤蒿的土坎就是长城?

    商成大吃一惊!他几步走到比他高不了多少的“长城”跟前,伸手扯去攀附在城墙上的几片杂草,这才看清楚墙垣上确实有清晰的夯土痕迹。他把手在已经崩塌破损的城墙上抚摩了一把,被日头曝晒了一天的土墙还在散发着余热,随着手掌的移动,一股温融融的暖意在他手心里慢慢地流淌,他的手能感觉到夯土的坚硬和沙砾的粗糙……他围着这段长不及二十步宽不到五尺的古老长城转了一圈,立定脚步四面张望。再过去还有几段差不多模样的墙垣,但是风化得更加严重,有的崩塌得只剩下一条泥柱,人一样静立着,有的被日晒雨淋风吹,连“墙”都算不上,只剩几个高不及腰矮不及膝的泥墩子;顺着它们的去向望出去,周围几座山梁上都有差不多模样的土坎,或者隐在草木中,或者孤零零地矗立在光秃秃的山脊,断断续续牵牵连连绵延成一条看不见的线,沿山势走向朝东西两面舒展延伸……

    这就是长城呵!

    他伫立在墙垣边,久久没有说话。

第五章(50)在端州(下)

    山梁上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远处草窝里雏鸟咕咕咕的啼叫。清爽的凉风顺着山坡爬上来,几丛密密的山枣树的树叶发出出刷刷的声响。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裹来一段乡间小调,女孩子清脆的嗓音飘飘渺渺游游荡荡地在山梁间回响一一

    “四月里桃花红,

    五月里杏花开,

    问一声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时候来,

    问一声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时候来……”

    商成伫立在燕国长城的残墙边,静静地聆听着一咏三叹的小调,忍不住又回忆起他的莲娘。她已经离开自己两年了。可她又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一想到她,她立刻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红着脸,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情意绵绵地凝视着他,温暖而关切地询问他的一切,倾听他吐露心事和惆怅,为他高兴,也为他犯愁……此时此刻,在缠绵的歌声中,他恍惚觉得她就站在自己身边,深情偎依着他,依靠着他……

    几个护卫散在四周,沉默而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李慎坐在一块卧石上,脸上挂着一丝冷淡而客气的笑容,两道碧幽幽的目光隐在微微耷下的眼睑后面,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年青上司。夕阳西斜,金红色的晚霞洒满了整个山冈,商成就象一座石刻雕像般迎着夕阳巍然驻立,在漫天霞光中,长长的背影就象这横亘八百里的大燕山一样既挺拔又深沉……

    李慎的嘴角蓦地抽搐了一下。

    一刹那间,他的心头竟然涌起来一股慌乱,甚至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连带着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这就是那个被他从乱军里提拔起来的年青人?这就是被他兄弟俩支使到边军里去熬时光的那个乡勇?这后生什么时候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动摇的心神重新聚拢到一起。造化弄人啊!他不由得哀叹起不可捉摸的命运。他和族兄当初还以为一脚把商成踢进边军,这个家伙便永无翻身之日,谁知道一眨眼的工夫,这个赶马的驮夫就爬到了自己的头上!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当初就不该……唉,这都是运数!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全然没留意到身边的动静,直到商成和他说话,他才惊愕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商成已经走回来坐到他对面。

    “……我以前来过端州两回,居然还不知道这土坎就是燕国长城。我记得北郑城的东边也有这样的土墙,那也是燕长城?”

    “唔。不是。”李慎胡乱点了下头又立刻摇头。他心头有鬼,感触又多,根本不敢抬起头和商成对视,扯了把青草假装拿草叶子去擦靴帮上的土,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北郑东边广平驿那段是秦长城。秦扫**之后,为了防备匈奴和东胡,就把战国时秦赵燕三国北地的长城都连接到一起,有些地方地势险要,就新筑了关隘城墙。屹县拱阡关的那一段才是燕国长城……”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平静下来,抬起头望着商成说,“这个事在《水经注》中有记载,好象是燕王四年还是赵王八年的,燕赵两国换土地,燕王就下令在这一片筑城。”这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商成的眼眶有些泛红,脸色也是异常地苍白。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从商成脸上挪开,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手指着向西隐没在山峦中的那条明显比周围要黯淡得多的“线条”,说,“记得《史记匈奴列传》里有述,‘燕昭王有贤相秦开,为质于胡,留胡十余年,胡甚信之。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葛水越造阳至襄平,千五百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以拒胡。’一一葛水就是今天的燕水。燕州东北靠近燕水河畔的那个葛平镇,就是当年燕国长城的葛平关。”

    商成眼睑微微一颤,盯着李慎手指的方向的目光也是蓦然一凝。他读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里到过古燕长城,还去过据说就是“造阳”的河北张家口市的怀来县,读研究生时闲着无聊,还找来不少资料论文考证燕长城的历史,《史记》上的这段话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达千余里”,不是“千五百里”,更没有提到什么“葛水”和“燕水”!

    他的心头马上浮起一个疑问:是李慎记错了,还是自己读过的《史记》有残缺?或者,是自己记错了?

    最后一个疑问马上就被他排除了。看样子李慎也不可能记错。要说是《史记》因为版本不同而有残缺遗漏,似乎也不太可能一一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学者专家,不可能都是翻着同一版本的《史记》论证燕长城吧?只要相互映证比照一下,马上就可以察觉史书记载上的不同,也会因此而再追溯考证一回史料,并且还会为此留下大量的文献资料。可他从来就没看见过一篇文章有这方面的论述,甚至连提都没人提到过“自葛水越造阳至襄平千五百里”的事。难道说……这就是他看《三国志》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原因?这个世界的历史在某个细微的片段上曾经出现过偏差?

    他马上就敏感地意识到,或许不是一个偏差,而是一连串的偏差最终导致他眼前的世界和他以前认识的世界有差别。他还记起自己曾经看过一个物理学还是天文学方面的科学假设。假设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道理还有点印象,记得那个假说的核心就是这个宇宙一一当然也包括他曾经呆过的世界一一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无数个世界同时并存的,就象两面相对摆放的镜子一样,每一面镜子里映照的镜子影像都是无限延伸的,这就意味着镜子是无数个,世界也就是无数个……

    “……前唐的燕州地方志也有记载,‘燕塞在葛水东。贞观四年,靖破突厥,易葛水为燕,置郡县,治在燕城。’”李慎倒没注意到商成的走神,兀自侃侃而谈,“不过那时的燕城很小,户不足两千,人口不及一万,县治就在座牌驿附近,和现在的燕州倒不是一回事。”

    商成笑道:“历史变迁沧海桑田,大都如此。就象书上说‘燕塞在葛水东’,可葛平镇现在不就在燕水西了?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商成本来是有感而发,李慎却觉得这是他在用隐晦的言辞来敲打自己,涨红了脸干笑两声,也不搭话,挑了目光去看即将没下西边山颠的一轮红日,心头暗暗发恨:自己本来想借着谈古论今拉近两人的关系,谁知道他竟然不识趣,打哈哈胡诌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没有比这种毫无遮拦的警告更让他觉得丢脸的事情了!

    哼!不知进退的东西!

    商成倒没留意到李慎的脸色不自然,继续说道:“说到葛平,我倒是想到一件事。离开燕州时,葛平驻军报说,燕水北边的土匪水耗子邓老九投案了。眼下除了几股惯匪之外,燕州和枋州的小股土匪已经纷纷放下刀枪甘心服苦役,就是端州的剿匪进展不大啊……”他咂了下嘴,诚恳地问道,“李公,端州这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或者遇见了什么难题?你说说我听听,咱们一块商量一下,有什么问题就地解决,别耽搁了才好。”

    商成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如此委婉,李慎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抵触情绪,顶多发两句不着边际的牢骚就可以进入主题。可谁知道李慎一点都不领情,他话音刚落,李慎就硬邦邦地顶回来:“我倒是想剿匪,可兵士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力气去剿?”

    商成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端州的士兵吃不饱饭?这话从何说起?就是怕张绍和李慎有私怨,卫府卡着右军的粮饷做文章,所以他才亲自过问右军的军需补给,无论哪样物资都是足足的分量,怎么可能出现吃不上饭的情形?

    他苦笑着说:“李公,剿匪是紧要公务,咱们可不能义气用事,张游骑也是秉公处置,并没有夹杂什么私心。”

    “谁义气用事?你说我?一一什么话!”李慎一点情面都不留,撇着嘴说道,“我怎么可能和张绍一般见识,连个孬好都分不清楚?再说,我也没说是张绍使的坏。”

    商成一怔,连忙问道:“那你是说谁?”除了张绍能借着职权动点小手脚,眼下燕山卫还有谁能给李慎穿小鞋?别说那些文官,就是自己这个假职提督,无论勋衔还是职务都在李慎之上了,面对李大将军都只能温言劝慰呀。谁吃了熊心豹子肝,敢来他头上动土?

    “还能有谁?就是端州城里的那些人!”

    商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李公,我知道,你和端州地方上在公务的处置方面有矛盾,大家说不到一块。我这次来,也有调解这个事的想法。我已经和地方上的官员反复重申了卫署的立场,在这个事情上,卫署是坚决站这你这一边的一一当前要做的事情,第一桩就是剿匪,不管是谁,不管有多么充分的理由,都必须先把分歧和想法放到一边,全力配合剿匪。不仅要配合卫军把干净彻底地解决燕山匪患,还要抓紧落实各项与军务有关的细务,包括道路运输民工这些事,都必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和计划。”

    李慎一咧嘴,就象他有牙疼病一样,吸着凉气说:“他们怎么说?”

    “他们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支持了。这又不单是咱们卫军一家的事情。”

    李慎冷笑着说:“我看倒象是只有督帅在着紧上火吧?”他马上察觉到这样说话显然是把两个人的矛盾公开化,急忙添了一句,“那些文官才不会管咱们卫军有多苦多累。我就说要点牛羊犒劳下将士,他们就推搪了半个多月,到现在送来的牲口连一半都不到。”

    “他们已经答应,余下的部分就在旬内送到。”商成说,“不过,官府要给庄户提供耕田犁地的大牲口,牛也不够支派,你看,能不能折算成羊顶上?”

    “不用,就折……”李慎蓦然收住话,改口说,“成,就折成羊。不过要活羊。你知道,右军分驻在燕东各地,要都是死物,怕送不到地方就该臭了。尤其是钱老三和范全他们,离得更远,军务又重,我思量着应该给他们多分一份。”

    商成点头答应说:“好,我回头就交代地方上经办这事的人一声,让他们收活羊。要是收不上来,就按市价折成钱交给右军指挥衙门。”他对李慎说,“我看还是少要点活羊多拿点现钱好一些。近处几个军寨就给羊,远点的地方就发钱让他们自己改善伙食。你看怎么样?”

    李慎假意犹豫了一下,然后谨慎地说:“这样……也好。”

    商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好财的老上级了。就算是做戏,也该做得认真点呀,你既然要折现,怎么不让地方上连人工费交通费一同折进去?难道说端州府衙把活羊给你送来,你还真要自己赶着去一寨一城地送不成?况且端州府那些文官又不是傻子,自己放着人情不做,真把所有的买羊钱都送到你这里?算了,不去说他了,只要他把事情办好就成,回头和地方上说一声,连活羊都不用买,钱都送他手上拉倒。

    下山的路上,李慎又提出一个事。他的两个旅为了调动方便,帮着地方整饬了好几截官道,这是不是也该算伕钱?照官上的例,民伕出工一天是十八文的工钱,还要管两顿饭,那卫军出工出力又自己管了伙食,这么大一笔支出,总该有个地方核销才对吧。

    商成被他的认真模样逗得苦笑不得,最后说:“我来和地方上说。实在不行的话,我让卫署找个支出帐给你核了。”

    回到军营以后,他们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商成拐弯抹角地劝李慎,希望他不要随便插手地方事务。因为商成刚刚答应为自己“报销”两笔开支,李慎最后也就答应了这个事。

    当晚两个人就歇在军营里。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回了端州城。

第五章(51)荒唐事

    翌日清晨,一行人辰正时分离开军寨,沿官道信马游缰迤俪而来,三十里地说话就到,赶及端州城下时,太阳还斜挂在东边天上。

    李慎的官衙在北城,驿馆在南边,所以进城之后不久两个人就分开了。李慎告辞回了衙门去处理公务;商成没什么要紧事,地方上的具体事务他也没必要插手,本来想让两个护卫先把马牵回驿馆,自己带着苏扎他们慢悠悠地朝回走,可一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锦袍官靴扎着金钉腰带,只好打消了这个临时起意的念头一一这身装束要是在街市上一现,只怕满街人不是被吓跑就是都跑来瞧他的热闹了……

    他回到驿馆,刚刚脱下官服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换上家常衣服,驿丞就跑来禀告说通判大人来了。

    他一面系着内衫的褡子一面随口问道:“他来做什么?”

    驿丞躬着腰侧身低头等在门边,听见商成发问,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嗫嚅了一下,吞着唾沫说:“小,小的没敢问。”

    商成这才发现自己走神问错了人。他没再说话,从椅背上扯了件宽袖广身的燕居服,一边伸胳膊套袖子,一边迈步出了居室,吩咐一声“让他到上房里说话”,便穿过庑廊踅过角门径直先去了。

    他前脚进上房,后脚通判就到,站在阶下扬声报名觐见:“端州通判孟英,晋见督帅。”这是个身材矮挫的黑胖子,一身肉把青色官袍绷得几乎看不见一条皱褶,大热天站在日头直晒的庭院里,满头满脸的汗水顺鬓角颊颈项望下淌,圆领袍服的领口附近早就是一大片的湿渍。

    “外面太阳大,赶紧进来。”商成道。又吩咐驿丞赶紧去打盆水来让孟英洗脸,自己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凉茶,等孟英在檐下擦过汗进来坐下,就把茶杯塞他手里,说,“喝口水解解渴。你是个胖子,耐不得热,我这里也不是衙门,就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干脆把官服脱了。”一面说,自己就先敞了衫坐到孟英旁边,拿把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风取凉,

    “谢督帅体恤。”孟英拱了下手,端起茶盏饮了口水,却没脱官服,说,“也不是太热。只是听说督帅回来,我过来得有点急……”

    “哦?出了什么事?”

    虽然已经和商成打过多次交道,但是孟英依旧不习惯这种随和中带点亲密的谈话方式,他拘谨地坐在座椅里,一手持着茶杯,一手从袖子里掏出张帕子抹了抹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回话说:“倒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大人一走就是好几天,这个,这个……心头有点担心。”

    商成笑道:“你担心什么?我就是去看看周围的几座军寨,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瞅着孟英不自然的神情,开玩笑说,“未必是怕我被狼叼走?”话没说完,他自己就先被自己的玩笑话逗得笑起来。孟英更加地不自在,脸颊的肥肉抖了两下,使劲挤出张笑脸,说:“大人说笑了。几万突竭茨人都没能留下大人,几头狼又何足道哉?要是真有不开眼的畜生敢来冒犯大人的虎威,正好让大人打来做一身好袍子。”

    商成呵呵一笑,帮孟英把杯子里续满茶水,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孟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督帅,是这么的,你前几天交代的几件事,整治州城、抚民、修路、挖井筑堰塘,还有劳军,州府衙门已经在着手办理了。”商成点了下头,赞许地说道:“刚才进城时我已经看见了。城外收留流民的那片窝棚虽然简陋,但位置挑得不错,是个太阳晒不着的背阴地方,窝棚看样子建得还结实,也能遮风蔽雨;看得出你们是用了心思的。不过,城里的光景好象没什么变化,垃圾还是丢得到处都是,几块积水的污泥塘也没填。就只有驿馆后巷里的几堆破烂被你们挪走了。”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孟英,问道,“一一你们就打算做个脸面上的工夫?”

    孟英赶忙站起来说:“怎么会?我们也是想把事情做好。一定做到令大人满意!”

    商成招手让他坐下,说:“让我满意有什么用?又不是我住在端州城里。”他知道孟英这个人,和周翔一样的梗直脾气,不可能在百忙中抽出闲暇跑来问候自己一声,就问道,“是不是遇见什么难处了?你说说看,讲出来大家一起参详一下。”说着,他又记起来一件事,就问道,“右军两个旅把几段官道都修过的事情,你知道不?”

    孟英还在踌躇着怎么开口说出自己的来意,听见他突然转过话题莫名其妙地到李慎,就点了点头说:“知道。刚打春就在修了。李慎说道路不畅粮草军资供应不上,就自作主张派了几营兵修了几段;当时周推官还找了两个老吏带着十多个修路的老石匠去给他们做指点。怎?路有毛病?”他马上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会的。那路是用土和碎石铺垫了几层的,老匠人都说能管个十年八年。”

    “不是说这个。”商成抿着嘴唇思量该怎么开这个口。最后,他干脆实话实说,“你要不过来,罢了我也要去找你。有两个事要和你说一声。一是劳军的事情。不用买羊了,就按市价折成现钱送到指挥衙门去,右军自己会作分配。二是这几段路的事情。官道历来都是由地方上维护保养,官府也有专门的钱粮支出,你们不该让卫军来做这个事……”

    孟英张着嘴辩解说:“我们本来就没想让卫军来做。是李慎自己提出来的!要不是他说带兵的最怕就是让兵闲下来,兵士们一没事情做,不是摔盆子砸碗就是偷鸡摸狗,我们怎么可能把地方上的事情拿去麻烦他们?我们躲都躲不过,怎么敢去招惹他们?”

    商成这才明白李慎也只和自己说了半截话。他原以为是地方上忙着别的事务,一时顾不上修路才请卫军来帮忙的……原来是这样!他有些抱歉地对孟英说:“对不住了。刚才不该责怪你们的。都是我不好,没了解清楚情况就先数落你们一顿……”他没理会孟英脸红脖子粗欲言又止的怪模样,停了停,又说道,“不过你们还是有件事没做对一一既然右军替地方上解决了问题,那你们就该从正项支出里把这笔开支拨给右军,哪怕不给足数,也该象征性地犒劳下将士吧?”他不想打问这笔本来该支付给右军的钱最后去了哪里。因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一一还能去哪里呢?他只想让他们拿出一部分来补给右军,多多少少地是个意思,别让兵士们寒心。“要不这样,地方上……”

    孟英很失礼数地打断他的话,说:“督帅大概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钱,端州府衙早已经拨给右军指挥衙门了。虽然李司马说兵士们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卖两膀子力气,只要地方上粮食管够就成,可我们还是按平常招募民伕的工钱伙食给付的钱粮!”

    商成惊讶得瞪视着孟英,半晌才问道:“那……李司马怎么说,你们没付这笔钱?”

    孟英抬起涨得通红的胖脸,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商成,冷笑一声说道:“大人,要是我们没给李慎钱,你觉得按李将军的脾气性情,他会不会派兵把端州府衙给围了?您要是不信孟某说的话,可以去衙门里查阅帐册,周推官、户曹还有我的签押都在,右军的收据也在!”

    商成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相信了孟英说的话。依他对李慎的了解,真是地方上克扣了右军工钱的话,李慎说不定真敢做出什么蛮事来。不过,虽然说李慎贪财是不假,可并不是说这个人没脑子。事实上,只要事情牵涉到钱财,这个人一向就是足智多谋,而且最擅长的手法就是混水摸鱼;就象他在屹县南关做的那桩事,贪墨了那么多的钱粮,最后不也是查无实据而让他蒙混过关了么?

    他正想说两句话劝说一下气头上的孟英,孟英却在座椅里猛地一拍大腿,咔嚓哗啦几声响,搁在旁边几案上的茶盏茶壶连同黑漆木托盘接二连三地翻到地上。在屋外值勤的两个护卫立刻走到门边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被商成挥手赶开了。孟英浑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官服下摆连着绸裤都已经被茶渍浸得透湿,蹙眉拧首跌脚地后悔不迭,手握着拳头在屋子里兜圈子,念经一般地叨唠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回事?”商成问。

    孟英坐到座椅里,仿佛泄气的猪尿脬一样变得无比地委靡,半天才睁着连光彩都了一双小眼睛吁着气说道:“这笔钱,因为修路的是卫军不是民伕,所以走的是杂项支出,列的是劳军科目……”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又被李慎耍了!”

    商成心情复杂地看着端州通判。他没有想到李慎为了谋点钱财竟然会这样大胆,居然耍出如此的伎俩。他也不能责怪孟英,也不能责怪对这件事负有直接责任的周翔;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李慎会是如此地狡猾,简直比个老到的墨吏还难以对付。现在,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这桩事一一既不能让李慎下不来台,也不能教端州府衙吃这个亏……

    麻烦啊!

    他抚摩着脸上的伤疤,焦虑地想着可能的解决办法。其实,两方面都不足为虑,只要他端起提督架子,三两句话就能让事情风平浪静。不过事情既然已经揭穿了,那纸里包不住火,早早晚晚都会传扬出去,到时候李慎就要被人讥笑讽刺。他既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老上司落到这般田地,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一这样的丑闻真要是传出去,那丢人不仅是李慎,连带燕山卫军都要掉脸面!

    不行,他绝不能容忍发生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必须把李慎保下来,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掩住!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便故作轻松地对孟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就把你急成这样。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前段时间右军给卫府和提督府都发过呈文,就说的这桩事。你们当地方官的,能时时刻刻想着卫军,我和李将军还有卫府的张绍将军,都觉得很高兴,也很感激。李将军还在公文里建议卫府给巡察司衙门递份公函,把这事作为你们的政绩加入年考。张绍将军已经同意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他停下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顺便想想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周推官调去卫署任职其实就是因为这个事。另外,他走之后端州地方的推官也出了空缺,提督府在考察过几个人选之后,最后决定由你来接任这个职务。”他脸上带着澹然的笑容看着嘴都合不上的孟英,说,“本来在吏部的公文回来之前,我是不想告诉你这个事的,但是我又想听听你对此的看法一一存直,”他叫着孟英的字表示亲热和信任,“你有信心当好端州的推官么?”

    商成这番话里漏洞百出,可被突如其来的喜讯砸得晕头转向的孟英哪里还有心思和时间去仔细推敲,矮胖的端州通判坐在座椅上,嘴已经咧到后脑勺,双手使劲揪着自己的官服抓扯着,努力不让自己在提督面前失态。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惊喜之中对商成说过些什么……

    “好,好,我记得了。”商成一直把孟英送到二门。在分手时,他再三叮嘱孟英,一定不能把风声透出去。他说,“存直,在吏部的任命下来之前,你可一定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卫署会很难堪……”

    孟英拼命地点头:“督帅,您放心,我不会说的!”

    “那就好。另外,地方上的公务也不能懈怠。要知道,你干得越出色,卫署在这桩人事任免上说话就越有底气!”

    “您放心……”

    看着孟英盘着一双短腿连蹦带跳地出了驿馆,背影消失在白晃晃的日头下,商成才忧心忡忡地朝回走。

    李慎的荒唐事算是平息了,可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现在,他要开始为孟推官的事情犯愁了……

第五章(52)

    商成攒着眉头在上房里走来走去,焦虑地思索着如何对待李慎搞出的这些事。

    事情相当麻烦。一方面,李慎作为他的老上司,对他又有知遇提拔的恩情,他完全没有办法板起面孔来和李慎严肃地谈论这些荒唐的愚蠢举动。另外一方面,他也需要考虑处分李慎的话,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会不会被人指责为挟私报复呢?毋庸讳言,他和李慎的来往一直都不是令人愉快的。记得前年春夏他刚刚从军时,两个人就在军务上有过意见分歧,后来为了报功请赏的事情,俩人还也有过很深的隔阂;直到去年冬天李慎复职之后,他们的关系才算是正常起来。虽然当时李慎只在燕州停留了没多久就奔赴前线指挥对突竭茨人的反击作战,但就在那短短的十来天里,李慎多次去老官驿探望过他,不仅和他一起探讨军事上的问题,还一再叮嘱他要安心养伤,后来燕东大捷时,李慎还以“襄赞军务多筹广谋”的名义把他的名字添进了功劳簿。可惜的是,这段彼此关心和信任的好时光并持续多长时间,不久之后,因为燕山提督的任命一事,两个人的关系立刻就变得前所未有的疏远。据说,如今经常飘进他的耳朵里的各种和他有关的谣言,就是李慎在暗中指使人传的……不过,他倒没有因为这些道听途说的没影子事情就对李慎这个人有什么偏见。他知道,人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动物,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做出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些时候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一定能清楚地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他也就从来都不会因为什么谣传而去简单地对一个人做出评价。另外,他一直觉得,他和李慎之间的矛盾都是事出有因,并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李慎身上一一假如他处在李慎的位置,在希望落空之后,指不定就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他能理解李慎的心情,所以也就更难做一个决定。不过有两点是肯定的。首先,他不能借这个由头来打击李慎。那样的话,那他真的就是在挟私报复了。另外,就算是要训诫李慎,也不能通过卫军之外的人一一卫军的事情卫军自己能解决,不用外人来插手!这是必须遵循的原则!

    那么找谁来和李慎严肃地谈一次呢?眼下除了自己之外,燕山卫军里谁还有训导李慎的资格呢?他掰着指头数了一下,结果很失望一一只有张绍了。虽然张绍在勋衔上比不过李慎,但因为他掌管着卫府,所以在职务上要比李慎高半级。可令他发愁的是,他偏偏不能让张绍过问这事。张绍和李慎的矛盾很深,要是被他抓住李慎的把柄,肯定会朝死里整……

    但这事又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就算不处分,也至少要给李慎提个醒,免得他今后再干点别的蠢事。

    看来,最后还是得他自己来处理了……

    该如何尽量不伤和气又能恰倒好处地和李慎说呢?商成苦恼地在屋子里转着圈子。

    至于推荐孟英的事情,商成倒是没花什么心思。从这几天的了解来看,孟英还是个不错的官员,这个人虽然长相其貌不扬,不过学历高,是东元二年的进士,又长期在地方上做事,十几年的宦海沉浮,人磨练得既圆滑又通达,而且很务实,很适合在地方上主持政务。他觉得任命这样一个人做端州的推官,无论是狄栩还是陆寄,他们都该不会有多少意见。

    他正在因为自己没有和李慎开门见山谈问题的勇气而自责的时候,驿丞又来告诉禀告说,刚离开驿馆的孟英又转回来了。

    等孟英进屋,商成就问:“怎么回事?”

    孟英跑得满头大汗,一张胖乎乎的圆脸胀得通红,边喘气边说道:“下,下官失态,让大人见笑了。”他捧着商成递给他的苦茶,赶紧解释自己去而复返的缘由。“府衙里没钱,大人布置的差使……怕,怕是完不成……”

    “兴水利和修路的钱不用担心,这都是功在长远的正项开支,钱走卫署支出。我估计就这三五天里就会有正式的文告。你们先把城市整治好就行。”

    孟英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就是说的这笔钱……”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别的原因,他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府库拿不出……不,不是!是年初做支出预备案时,没有想到有这笔钱。”

    “这花不了多少钱吧?”商成有些惊异了。燕州搞城市整治时他问过陶启,那么大个州城,前前后后各项开支加一起才一千缗出头。这点钱对一个州府来说,实在算不上多大个事吧?而且燕州治下几个县都在搞,也没听说谁伸手找陶启要钱呀。怎么孟英就说端州没钱呢?

    孟英苦着脸笑了一下,说:“我们怎么能和燕州比?……大人,燕州没过兵,李大将军也没驻军燕州啊。”

    商成没再说话。他知道,端州府库肯定不象孟英说得那样连地缝的铜渣都扫出来派用场了,这一点看前些天城里的流民就能瞧出端倪一一卫署是按人头下拨的善后钱粮,就算端州报上去的数字没水分,可既然至今还有人没被遣返,那么本该花到这些人身上的钱又去哪里了?毫无疑问,地方上肯定是把这笔钱隐匿起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拆穿,而是问道:“缺口有多大?”

    “……八百三十缗。”

    “你们做案子时,预计要花多少?”

    “按大人交代的事项,一共要花一千三百五十缗。”

    “比燕州花的要多一点。不过你们还要负责流民的安置和遣返,预算大一些也很正常。”商成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这样,等过两天卫署的霍签枢来了以后,我把你们的事情和他,看能不能从什么地方帮你们解决一下。”霍士其手里有笔活钱,大约有三千多缗,是前段时间处理善后事宜时节余下来的款子,本来他计划拿这笔钱来填补卫署财政赤字的,现在看来只好先填端州的窟窿了。

    商成的做法令孟英既惊讶又感激。没旁人提醒商成也能瞧出来端州府库里的虚实,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商成看到这其中有问题却又只字不提,就更不能不让他感激一一这样他就能保住那笔应急款,在遇到事情时就有了更多的腾挪余地。当然他也知道,商成答应他的钱也肯定是来自提督府掌握的应急款。这一点尤其令他感激一一这其实就是提督府出钱让端州挣脸面,是商成在帮他的忙……

    送走孟英,吃过晌午,商成本来打算眯盹一会,等日头小一些他就去转转端州的街市,谁知道他才把碗丢下,霍士其就到了。他急忙吩咐伙房烧火做饭,并且特意让人去外面的酒楼里沽了一壶好酒。他自己不能喝酒,饮食上的忌讳也多,刚到时苏扎就去交代过伙房哪些作料不能添哪些菜肴不能做,所以驿馆也就没为他预备上好的酒水。

    令他奇怪的是,除了霍士其之外,他就只看见一个提督府的书办。其他的人呢?他不是让霍士其带几个有经验的官吏过来吗?

    霍士其边吃边说:“我给你送公文来了。在半路上遇见了你派回去的人,就让他回燕州找周翔。这个人很能干,几天时间就把卫署的人事摸得清清楚楚,肯定不会误事,能把你想要的人都派过来……”

    商成眼睛盯着霍士其颈项上的几道红印记,嘴里答应了一声,问道:“你走的时候,婶子到了没有?”

    “到了。”霍士其说。他察觉到商成在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伸手扯了一下领子想把痕迹遮掩住。可他现在是在内堂,身上就穿着件月白圆领细纹南罗衫,肩膀以上光秃秃的,哪里去找衣领子?他脸色微微泛红,解释说:“道上骑马不小心,被树枝挂了一下……”看商成将信将疑还是盯着自己的脖子不放,连忙把话题引到一边,说:“都到了。你婶子她们,月儿,还有盼儿,她们都来了。仲山的媳妇也一块过来了。都说等你回去之后团圆一下。”

    骑马?还是树枝挂的花?商成怎么可能相信霍士其说的鬼话。那几道红印怎么看怎么象是被人用指甲挠出来的伤。再联想到十七婶已经到了燕州……呵呵,以十七婶的精明,还能瞧不出来十七叔的名堂?估计两口子已经为这事吵过了,十七婶还动了手。他端着茶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霍士其的说法。就说嘛,几份寻常公文,用得着霍士其亲自跑一趟?要真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更是不可能让他单枪匹马地跑几百里路。显然,送公文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出门避祸才是十七叔来端州的真实想法。

    不过,既然霍士其坚持这样说,商成也姑且相信着。趁霍士其吃饭,他先浏览了一下几份公文的标题。果然不出他所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杂事。这就更证实了他的猜测。但是他并没有言传什么。

    霍士其觑见他神情有点古怪,也就停下了筷子,抿着嘴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耷拉着眼睑幽然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商成咧了下嘴角。这种事情还想瞒得住人?

    “我和桑爱爱的事情,你婶子已经知道了。”

    商成还是不吭声。这个时候,他作晚辈的可不好插嘴……

    霍士其夹了筷子凉拌青葱,却不朝嘴里送,瞪着一桌子菜半天不说话。良久他又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你知道,我已经三十七了……”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无限忧伤地说,“你婶子她……”

    商成继续不吭声。

    “……你婶子……你四个妹妹……家里没个男娃,总是……唉!”

    商成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我……你婶子又是那么个脾气,结果……”霍士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踌躇了半晌,他才说,“我想,我想吧,等咱们回了燕州,回了燕州之后……”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抬起眼,用央求的眼神望着商成。

    商成在心头叹息了一声。看来自己想不发表点看法和意见是过不了这一关的。他只好苦笑着说:“那我回去以后去劝劝我婶子。”但是他又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个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只能是尽力而为。”

    听商成这样一说,霍士其满脸的愁苦神色登时消减了许多。他甚至还有点的笑容,欣慰地说:“你能答应替我关说这件事,我就很高兴了。你婶子心里想的是啥,我心里有数,只要你肯去,她就没有不应的……”

    商成假装没听懂,笑了笑,拿筷子拈了几片肉在料盐碟子里滚了一下,放到霍士其的碗里,说:“您尝尝这个。这是端州府的名菜三醪羊片;苏扎巴结您,特意骑马去给您买回来的。”

    霍士其把几片肉嚼了咽下,笑着说:“六七年前还在县衙当差的时候,那回押驮队到这里缴钱粮,府衙请我们这些外县的衙役书办吃饭,记得桌上就有这道菜。听当时陪座的府衙杜先生讲,就这么一小碗,”他把手在桌上的大海碗上比划了一下,发觉碗太大,就指了指自己的饭碗,继续说道,“……就这么点大小的碗,也就是二三十片肉,就要七百钱。后来再到端州,从来都只能想想,路过那座酒楼时看看一一太贵了,舍不得钱啊……”

    商成笑着又给他拈了几片,正想说话,霍士其却突然转过了话题:“大丫也回来了。”

    商成早已经知道守重孝是算年头不算月份,按日子算,大丫的夫孝在去年腊月的最后一天就该结束了,而且大丫在夫家也过得不好,吃了不少的苦,不可能对那个家庭有什么留恋,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一点都不吃惊。恰恰相反,他为大丫能回到父母身边而感觉十分高兴。这是好事!

    在问过大丫的近况之后,他为十七叔一家人重新团聚而陪着霍士其喝了一碗酒。

    他对霍士其说:“叔,你和婶子以后再不能象这样在婚姻问题上勉强妹妹们了。她们应该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再不会了!”

第五章(53)去屹县

    两天以后,卫署派来协助的几个官员也赶到了端州。这些人都是陆寄从卫牧府各司衙门里临时集中起来的精干能吏,个个既通晓案牍往来的程序又有实际的治政经验,其中有两个还是去前年刚刚从端州调去燕州的司曹,熟知本地的人事脉络,有他们俩的指引,卫署来的人很快就帮着孟英把乱麻一样的地方公务清理出一个头绪,分出主次制订方案,然后按部就班地开始执行。

    卫署的人来了之后,商成又在端州逗留了两天,看着几件大事都走上了正轨,他就预备按原来的计划去视察燕山转运司屹县大库一一俗称的屹县南关大营。

    不过,在动身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他要和李慎谈一谈。

    他先找到孟英,让孟英从府库里拿出一笔钱来支付右军的“工钱”。钱虽然不多,但是孟英就是不情愿。矮矮胖胖的孟通判很感激商成的赏识,可一说到钱,立刻就愁眉不展。他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李慎的坏话,然后两手一摊一一没钱。最后还是商成以卫府的名义打了张借条,并再三保证这笔钱很快就会补上,孟英才很不痛快地答应了这件事。他一面依照商成的意思给右军指挥衙门写关牒,一边说着酸话:“大人对李慎这么好,我看倒有些肉包子打狗的味道。我就不信,李守德会把钱都用在兵士们身上!”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他虽然对这个一步登天的假职提督还抱着一些看法,但已经知道商成是个既认真又随和的人,所以现在在商成面前也就不象刚开始那样拘束了;而且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以前听说的许多对商成的评价都不准确。他认识到,商成年纪轻轻就做到一方大员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胸襟宽阔能容人一一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一一因此他也敢在商成面前说些实在话。“这人的手很长。他前年被贬斥就是因为趁乱朝家里搂钱。要不是前头的李悭李大将军护着,早就被下大狱了。也不知道朝廷作的是什么盘算,居然又把他派回燕山。我听说……”说到这里,他抬起眉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抚摩着脸上的刀疤望着屋前的庭院,一副似听非听模样,后面的没意思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拿到孟英开出来的关牒之后,商成就去找李慎。他赶到右军指挥衙门时,恰好李慎也正要派人去找他。

    他看见衙门里到处都有人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没顾上把钱的事情告诉李慎,先问道:“出了什么事?”

    “发现齐秃子的老巢了!”

    “真的?”商成也被喜出望外。

    “错不了!”李慎很笃定地说道。

    “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喜出望外的商成急忙问道。齐秃子是燕东一股土匪的大当家,手下号称有数千人。这家伙仗着人多势众,不仅四处截道路抢劫过往的大户客商,打劫官府配给给返乡流民那点可怜的粮食,连官府的钱粮车马也敢动一一早在去年秋末陈璞暂代燕山提督时,他就带人多次截粮。别的土匪劫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一般不会害人性命,抢了钱财之后一般都给人留条活路,免得结下血海深仇别人决死报复;可这家伙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残忍暴戾穷凶极恶,不仅杀商户,杀百姓,还杀护粮的官兵,不管什么人,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死都要脱层皮。就因为这些原因,燕山卫署发布剿匪文告时,把他列在“永不赦”的十三名惯匪的第一位。不过这家伙人虽然残忍,却不缺心思,官府的文告刚刚贴出来,他就钻了山沟,一直躲到现在……

    李慎指着铺在几案上的一张舆图说:“就在这里!黑虎峪!”就因为齐秃子在他的地盘上横行无忌卫军又束手无策的缘故,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前几天商成刚到端州时,甫一见他的面,马上就过问这件事,虽然话不重,但是商成言语中流露出的不满和怀疑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一一什么时候轮到商瞎子来教训自己了?可商成的话戳在他的痛处,他压根就没办法反击。巧了,他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正忧心剿匪不力而被对头抓住把柄,齐秃子就显了形!现在,他兴奋得两眼放光,撮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咂嘴说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可算是逮着他的狐狸尾巴了!”

    商成俯身查看已经标记好的舆图,仔细审视着土匪巢**周围的几条进军路线,问道:“怎么发现的?”

    “钱老三那王八蛋胆子大,一口气私放了二三十个土匪,都许下了重赏一一只要摸清齐秃子的巢**,前面犯的事通通既往不咎,还另外有好处。”他嘴里口口声声地叱骂钱老三胆大包天,脸上却是笑纹绽放,连口气都是喜气洋洋的。“他让这些人带路,一连派出了十几路探子都假装落荒而逃的亡命之徒,到处去打探消息,这才好不容易摸到齐秃子的家门口。”

    商成稍微有点意外。他知道钱老三和李慎不太对路,就说:“这狗东西是有点本事,不过老兵油子习气也重,脾气又倔又不听话。他在端州这边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子达你在卫军里的日子浅,还不了解这些底下人的秉性做派一一老兵都这模样。”李慎笑道,“看来子达也不太了解钱旅帅这个人啊……”

    商成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在舆图上勾勒出来几条进军路线,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全然没注意李慎在说什么,只是随口支应了一声:“还是有点了解,毕竟跟了我那么长时间……”

    李慎沉默了一下,犹豫地说:“子达,有个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嗯,你说。”商成埋着头说。可过了一会他都没有听到李慎的下文,就奇怪地抬起头。他惊讶地发现李慎的神情居然有些局促。他看李慎蹙眉拮首地立在几案边,搓着两只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似乎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便问道,“什么事?你想替钱老三求情?”

    李慎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不过我觉得钱旅帅这也是行的权且之计,虽然有点小疵,但是过不掩功。这应该算是功劳。”

    商成点了下头好象是认可了李慎的看法,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置可否:“是功还是过,要等卫府来评断。”

    李慎尴尬地干笑了一声,然后说:“那是当然。卫府的张绍就是干这个的。是这样的一一”他吞了口唾沫,难为情地说,“子达,你看,能不能一一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一一能不能把钱老三的旅就拨到右军里来?”说完他就眼巴巴地望着商成。

    商成楞住了。李慎的提议简直比听说齐秃子的事情还要令他吃惊。不过仔细想想,李慎的建议也不无道理。燕东地区驻着的七个旅另六个营分别来自左中右三军及卫府,虽然名义上都归李慎辖制,可不管出了什么事,带兵的军官将领们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找自己的老上司一一这不就等于说李慎的指挥衙门形同虚设吗?燕东号令得不到统一的问题,一直就困扰着他。剿匪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大的动作,要是到时候制令混乱的局面还不能解决,麻烦就大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考虑把钱老三和范全的两个旅还有左军的一个旅都划拨到李慎麾下。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当然,这样做的弊端也不少,别的且不忙说,光是钱老三和范全与李慎的关系就搞不他们之间的矛盾重重……

    现在,李慎的提议让他再一次审慎地考虑这样做的利弊。

    他坦白地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李慎,然后问道:“你和钱旅帅之间似乎不怎么愉快,他过来之后,你们能把关系搞好不?”

    李慎也很坦率地说:“能。我和钱旅帅以前是有过一些隔阂,但是这既不能怪我也不能怪他。之前他是你的兵,我不可能象待我自己的兵一样待他。你放心,等他过来之后,这方面我肯定会留意的,绝对是一碗水端平一一别人有的,他一样都不会少!”

    商成点了下头。李慎这话很坦诚。事实本来就是如此。虽然他因为公务繁忙顾不上随时关心自己的中军,但是有什么好处却总是忘不了底下人,不仅明里暗里给自己的几个旅争好处,有时甚至是借着职务之便去压服张绍和卫府,逼着他们给自己的手下大开方便之门……

    他对李慎说:“我有个想法,想把燕东的几个旅都编进你的右军里,你觉得怎么样?”

    李慎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一边搓手一边谦逊地说:“好是这样军令才能畅通,就是怕我没那么大本事……”他说不下去。这话实在是太矫情了,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眼下遍燕山还有谁不知道他想当提督呢?

    商成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尴尬,沉吟着说:“我看这样做可行。但是要等我回燕州之后和人再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我想问题不是太大,卫府能同意。你也可以开始做一些准备一一”他凝视着李慎说,“李公,有些事……还是要谨慎一些。”他把孟英写的关牒拿出来交给李慎。“这是端州府衙的公文,上面列支的钱粮是地方上为右军前段时间修路提供的一些津贴和补助,你收着,回头派人去府库里领出来。”

    李慎拿起公文看了一遍,笑道:“这些文官就是这样,工钱就是工钱嘛,非要说成是什么补助……”他把盖着鲜红大印的信笺放到桌上,说,“我明天就赶去北郑和钱老三汇合,争取把齐秃子连窝端了。怎么样,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就不去了。我明天一早还要赶去屹县,就先预祝李公旗开得胜了。”

    李慎呵呵地笑起来:“小小蟊贼,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刚开启,商成就在一群亲兵的护卫下,和霍士其离开了端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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