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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24)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中)

    太累了。这是商成接管燕山卫半个月以来唯一的感觉。李悭和陈璞遗留下来的公务堆积如山,各种各样的新问题层出不穷,卫治各衙门的人事关系又纷纭复杂,他连熟悉环境都赶不及,就开始跌跌撞撞地主持这挑到处都是窟窿眼的烂摊子。

    他已经听到一些别人对他的议论,但是眼下他还顾不上考虑这些,最紧要的就是把窟窿眼都堵上。

    可是他该怎么做?他根本就没有管理这么大一个地方的经验。那么多的事务,他既没有头绪也分不清轻重,急忙间还找不到什么人商量,尽管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累了个半死,还是看不到局面有多少好转。他甚至连个能请教的地方都没有。他的两个文官副手,陆寄牵挂着朝廷换相的事情,狄栩的心思都在巡察司和卫牧府的重重矛盾上,都帮不了他什么忙。而提督府里一些能办事的实职官员,又被巡察司扣着不放。这就更让局面变得一团糟乱。

    现在,他坐在提督府西院的上房里,久久地盯着桌案上的一盏灯笼出神。

    他面前摆着天擦黑时才送来的敦安县呈文和一本帐册。呈文里说,敦安县受北边的战事影响很小,逃难过去的人家只有三十几户,男女老幼合一起还不到两百个人,县里已经有了妥善安排,过几天天一放晴,就让他们返乡。

    本来这是好消息,可他看见这份文书,却觉得心头无比地憋闷。提督府正月十二就下文各州县急速清查难民人口,转眼过去了半个月,除了燕州左近的两三个县遵照办理之外,别的地方就只有屹县和敦安呈递了帐册。要知道,屹县可是在燕山卫的最西边,敦安在最南边,最远的两个地方都送来了公文,别的地方怎么连纸片还没有半张?

    他当然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地方上的官员既不想得罪他也不愿得罪李慎,只好出工不出力。但是他又不能去指责地方上的官员们懈怠公务。他斥责他们,他们再向他辩解,这样就更办不成什么事!有公文在路途上往返的时间,还不如让他们继续磨洋工一一这总要比把宝贵的时间都花在扯皮上来得好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情况必须尽快扭转,否则的话耽搁的事情会越来越多,麻烦也会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最后局面会变得无法收拾。

    他必须马上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解决当前的问题,要让燕山卫恢复正常的秩序,不然他就不止是辜负了大赵朝廷对他的信任,而且他也对不起燕山的军民!不能不说,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很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落脚燕山的“黑户”竟然对这个谜一样的大赵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他站起来,皱着眉头在没烧火盆的冰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对自己面临的困境一筹莫展。

    一个亲兵在屋外低声地请示了一句,被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声就再没了声息。

    他继续兜着圈子,不停地在脑海里搜寻着使得上的办法。可他白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书里面的故事和理论根本就无法联系到实际,他还得靠自己来想办法。他在墙边支起来的燕山地理舆图前停下来,借着烛山上的光亮,下意识地把一个个州县打量过去,心情沉重地枯皱着眉头思索。

    门口又有人在请示。

    他听出来门外是包坎,就问道:“什么事?”

    包坎隔着里间的门帘说:“督帅,您是现在就用饭,还是等会下了衙再用?”

    商成这才意识到肚子饿得有点难受。他说:“就现在吧。给我下碗鸡子面,多打两个蛋,多放点油。”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包坎说:“更鼓早敲过了一更,现在已经是戌时二刻。”

    商成转头看着桌案上的两摞文书,低着头想了想,说:“让人给我换一壶热茶汤。”听包坎答应着要去,他突然想起一桩事,就问道,“怎么今天又是你值更?”

    “石头和职下换了个班。”

    一股恼恨蓦地涌上商成的心头。莫干突围时石头负了重伤,差点把性命丢在草原上,回到燕山后一直就在苍城养伤,直到腊月上旬才赶来燕州。商成本打算派他去北郑钱老三军中做事,驻如其寨的姬正和范全也叫他过去,结果他自己说哪里都不想去,商成拗不过就让他当了包坎的副手。谁知道他满嘴的“舍不得和尚大哥”都是扯淡话,这边才挂上职务,那边就和他的老情人裹在一起,这都快两个月了,商成就只瞥见他几回,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商成抿着嘴唇把涌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说:“好,你去吧,面做好就拿过来。”

    他重新坐到桌前看公文。因为象钱老三旅和姬正旅暂时由端州的李慎辖制、囤在屹县的军粮要尽快向外输送这样的紧要公务,他早已经做了处置,并且交代下去抓紧时间传递执行,所以这些公文都是不那么要紧的事情,大多是巡察司稽考在羁官员的详细文札,还附带着巡察司的评判和处理意见。其实这些公文送到他这里只是走个形式,他签名用印就行,并不需要仔细过目。但是他还是一份一份地仔细浏览,有时候还会停下来想一想,或者翻着别的文书对照一番,他觉得这些事也不能马虎一一这毕竟维系着那些人的官箴前途。

    就在他拿着份公文,拧着眉头斟酌巡察司的评断时,门帘子被人悄无声息地撩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两个提督府的仆役低头弯腰蹑手蹑脚地进来。一个人把一大海碗面片还有一双筷子轻轻地摆到桌上,另外一个人放下一个用棉套子裹着的茶壶,收起了已经凉了的冷茶。商成点了下头,说:“换几支蜡烛。这些都快烧尽了。”两个仆役轻轻地答应一声,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商成把正在看的公文平摊在桌上,一手端起碗,一手拿起筷子在桌上墩了两下,偏着头刚刚吸溜了一口热汤,包坎就在外面说:“大人,陶知府和州学温教谕求见。”

    商成含了一口面片含混地说道:“请他们过来。”他三口两口拨着汤面,还没吃上几口,就听外面庑廊下传来脚步声橐橐,知道陶启和燕州学官已经到了,丢下碗急走两步掀门帘出了上房,拱手迎接道:“孟敞公,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还要劳动您亲自跑一趟?天都这么晚了,天气又这样冷,真有大事,派个小厮喊一声,我去您府上说不成么?”说着一手掀开帘子,一手搀着陶启的胳膊把老知府扶进屋,回头对包坎说,“赶紧送几盆火来。”

    商成请陶启坐了,又给他奉上一杯热茶汤,转脸对恭恭谨谨立在门首的另外一个八品文官说:“你就是温教谕?也坐吧。”等两个仆役把三个烧得旺旺的火盆搬进屋,右二左一地分别放好,又给温教谕献了茶再退出去,这才问道,“孟敞公有事找我?”

    陶启坐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他知道商成眼疾疴沉忌讳炭火,廨房里从来不点火盆,今天显然是因为自己才破了例,心里感动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一下,才喏喏地致谢:“督帅体恤下官了。”

    商成一笑摇了摇头,撇开这个话题直接问道:“老太守过府,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只是……”陶启在心里掂量着该怎么措辞。他虽然举荐过商成出任提督时,不过从来没和商成面对面打过交道,可以说是半分也不了解这个军旅中骤然冒头的青年将军,只是听说这个人说话做事极是豪爽。此时才知道外面的传闻并没有差错。除了门口两句寒暄,自进屋之后商成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开口就询问他的来亏他一路上思忖了半天的腹稿,居然半句也没派上用场。他有些不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踌躇了一下说道,“齐政,你来和督帅说。”又给商成介绍,“这是燕州的州学教谕温论,字齐政。”

    商成便把脸转向左首边温论,等着他说话。

    温论大概没想到陶启把话题推到自己身上,一时没有准备,脸色霍地胀得通红,按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揪着绿色官袍,拖到膝下的袍角都在抖嗦,两只脚的脚后跟也痉挛一般地一抬一落,眼睛直盯着对面的一架烛山,一张方脸膛绷得极紧,张了张嘴,嗓子里咯咯了两声。仿佛连话都说不出来似的。

    商成知道他是太紧张,端着面前的茶盏朝他还有陶启比划了一下,说声“请吃茶”,先低下头喝了一口。眼角的余光撇见温论连灌了几口水,这才抬头问道:“教谕请说。”

    温论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眼睛直视着商成桌案的纱灯,结结巴巴地说道:“……是这样的。呃,督帅,是这样的,……就是州学的,州学的……”

    商成拿起茶壶过去给他的杯子里再斟满茶汤,把杯子递他手里,和气地说道:“别着急,慢慢说。”转身顺手又给陶启的杯盏里续上,再说道,“你慢慢说,我听着咧。”

    温论再喝了几口水,这才象是有了些底气,说话也顺溜起来:“督帅见谅,论失礼了。督帅,事情是这样的。今年是圣上登基二十年整庆,去年秋天朝廷就有诏令,特旨遍天下所有州府,在今年春末夏初加一回乙亥恩科乡试。”说到此,他已经全然恢复了学官的澹泊从容仪态,在座椅里端直腰背,平目凝视商成说道,“督帅,燕州官学年久失修,孔祠孟祠墙垣砖角都有崩塌,七垄考房也是屋漏透风,下官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这事一一想请督帅拨笔修葺州学的费用。”

    商成点了下头,不急忙回答温论,先问陶启:“孟敞公也是为了这事?”

    陶启人老成精,几句话就已经约略摸清了商成的脾气秉性,也就不再拽文,笑着说道:“是。温教谕可能是怕自己的官职低,在衙门里轮班候时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大人,所以就拖上老夫来陪绑。他大概觉得凭老夫这张老脸,能从督帅这里榨出点银钱来。”

    商成呵呵一笑。他记得历史上的科举一般都是秋天八月在各地乡试,然后第二年春天才在京师大比,所以才有秋闱和春闱的别称;不过大赵朝似乎还没有这个说法,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霍士其就在准备参加燕州的乡试一一其中的来龙去脉他也不好打听。就又问温论:“这笔费用要着落到我们燕山?各地的州学不都是朝廷直辖么?”

    温论在座椅里拱手说道:“督帅有所不知,学官确实是朝廷直接委派,但是州学县学的费用都是由地方上供应。”

    商成攒着眉想了想,再问道:“州学难道没有学田?”

    陶启眼角一颤,悄悄乜了商成一眼,脸上却不动声色,低了头抿了一口茶汤。温论却有些惊讶,坐起身再拱手,说道:“督帅,燕州学田是宣和三年燕山设卫朝廷划拨,当时就没有足数,再历经三十余载沉浮,疏失流散者十有三四,如今更是入不敷出。不瞒督帅,如今别说修缮堂舍,就是学官也不足数。州学本应有德师教授教学二十一人,实际仅有九人,就是因为开不起如许多人的俸禄……”

    商成惊讶地看着温论。他才上任,还不清楚这个情况,但是燕山州学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也很出乎他的意料。

    陶启在旁边说道:“督帅,齐政所说的全是实情。”

    商成吭声。他知道温论说的“疏失流散者十有三四”肯定是另有隐情。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也没有细问的想法,就问道:“修葺州学要多少钱?另外,假如聘足学官,一年要花费多少?”

    温论神情滞楞了一下,才低下头局促地说道,“聘足学官的开销,下官也不清楚。不过下官月俸是七缗,依此推算,再添十二名教授,包括他们的春衣夏凉秋供冬薪以及官供柴米油酱,一年也就八百缗上下。另外修葺州学大概还要六百缗。”

    “一千四百缗……”商成仰脸思索了一下。“这个钱暂时还拿不出来。你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安抚灾民,各州县地方的帐册细数没报上来之前,大库里的银钱不敢乱派花消。”

    听商成这样说,陶启一张橘子皮一般的老脸忍不住红了一下。举荐商成假职提督一事他是参与了的,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下面的人拖延怠慢公务的事情,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论一脸的失望,鼓足勇气还要争取两句,又听商成说道:“不过州学的事情很重要,也不能拖延。这样,我手里有一笔钱一一我拨给你一千六百缗,先把今年支应过去。明年……不等明年了,等眼下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专一下个公文,以后保证每年给州学拨六百缗。至于缺额,那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陶启和温论一听商成说“手里还有一笔钱”,就知道这是他的“公使钱”。商成虽然是军司马,但是兼着提督的差事,公使钱的数额当然也是按这个职务发放,估计一年也是两三千缗朝上。他们都知道,这钱实际上就是商成的公度费和职务津贴,刨去花销,剩下的无论多少都是自己的。这一下商成就掏出公使钱的一半给州学,顿时让两个文官既高兴又感动,高兴的是州学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了,感动的是商成的这番举动一一这实际上也算是商成自掏腰包……

    送走两个走路都有些不知高低的文官,商成让人把冷了的面片重新拿去热了一遍,吃完继续看公文,直到三更子时才总算办完这一天的事情。

    他打着哈欠回后面的院子去歇息,一边走,一边为无数的问题而犯着焦愁……

第五章(25)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下)

    商成接任提督之后,卫署很快就依朝廷的制度为他安排了一个大宅院一一就是他养伤时一直住着的老驿馆。那里地方宽敞,屋子也多,本来就既气派又华美,李悭把那里当邸宅时,更是每隔一两年就要翻修一遍,如今地方早比当年扩出一倍有余,偌大一片地,亭榭楼台相望,高屋大厦掩映,堂守庐分庑廊蔽翼,比提督府的气度还要恢弘壮阔几分。前头李悭坏事,官上收回这片宅子之后也觉得左右为难不好处置,这样的宅院要是拿去作驿馆,谁背得起“奢华无度”的弹劾?可要是把这里闲置起来,也是“虚糜空耗”的罪名。现在好了,这宅院正好顺理成章地交给新督帅。不过他们还有另外的忧虑一一商成会不会因为犯忌讳而看不上这地方呢?毕竟那是李家的宅子……

    好在商成并没有拒绝或者反对这个安排。他这样做无疑让下面的人松了一口气。可这些人哪里,商成根本就不在意犯不犯忌讳的事情。他整天忙着处理公务,哪里还顾得上留意这些芝麻事。实际上,自打上任之后,他便在提督府后院找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暂时住下,再没踏进老驿馆半步。

    他很快就回到了暂住的院子。

    这里以前也是李悭住的地方,正房厢房耳房俱全,由一道腋门分成前后两进。也正好有内宅外院之分,暂时没回屹县的霍士其也能带着二丫随着住过来。

    商成带着包坎苏扎还有几个近卫刚刚进院子,堂房里的门帘一挑,幞头长袍厚底靴一身男装的二丫已经接出来,挽着商成的胳膊着急地说:“快点快点!我和爹回来时买了蓠羹和灰瓦子李家的白面夹肉烤馍,还有好些吃食,都是热乎的!”顺手接了苏扎手里的一沓子公文,又对包坎说,“包叔,灶房里有酒,还有酱驴肉,你带大家去吃!”一边说一边把商成朝屋子里拽。包坎和几个近卫脸上都憋着笑,嘴里参差不齐地道谢。

    商成见霍士其也出了屋子,急走两步问候道:“叔,您怎还没歇着?”

    霍士其还没说话,二丫接口说道:“我们去北谯居听桑爱爱的唱书《三国志》,也是才回来。一一爹,你堵着门做啥?都进去都进去,再晚菜都凉了。”说着就把两人朝屋子里推,进来又吩咐两个婢女赶紧预备热水让商成洗脸净手烫脚,自己亲自动手把炕边的一架火盆挪到墙角,这才过来伺候她爹和商成吃喝。

    商成指着炕桌边的空位说:“妹子也坐了一块儿吃点。”

    二丫站在脚地里摇了摇头,再不肯上桌了。因为贪酒,这丫头已经被她爹在背后数落了好几回。现在她总算明白过来一个道理,和尚大哥叫她同桌吃饭,那就是还把她当没长大的小女娃看!这显然和她期望的不一样!她虚岁已经十六了,怎么还是女娃呢?她姐出嫁时也不比她大多少嘛……

    看她不肯坐下,商成也没勉强,自己拿了块馍边吃边和霍士其说《三国志》里的事情。他现在还惦记着书里那些让他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可是霍士其之前只在乡里坊间听说过一些三国故事,《三国志》还是来燕州之后才在商成这里看到的,断断续续读了一二十卷,连《魏书》都没看完,自然也就帮不上他什么忙。

    所以商成也没提三国里蜀国和吴国的事情,只是问道:“今天晚上桑爱爱说的是哪一段?”他知道,大茶坊里的唱书不会把整部《三国志》都讲一回,一般都只说官渡之战或者赤壁之战这些精彩故事。

    二丫神采熠熠地抢着说道:“今天晚上‘白楼门’说讲完了,吕布被曹操砍了。明天晚上开讲‘战官渡’。”但是她的神情马上又黯淡下来,抠着手指头说,“……和尚大哥,我们明天就要回屹县了。”

    “怎么?”商成惊讶地望着霍士其,问道,“你们要回去了?”

    霍士其放下手里的酒杯,说:“搅扰你一个多月了,也该走了。”

    商成马上说,希望他们再多在燕州呆几天。他告诉霍士其,再过段时间,清凉寺有个大佛会,燕山境内几座大庙的高僧大德都要来,还要开坛讲经,城里要热闹好几天,就算霍士其他们要走,也该等佛会完了再回去。他对霍士其说:“要不就不忙走。等过了春再走。那时候道路要好走得多。”

    霍士其说:“我们出来都两个月了,再不回去,怕家里惦记。”

    “那好办!您写封信给我婶,我让人给你捎回去,就告诉她,您现在在我这里住着,让她不用担心。”商成忽然记起来十七婶不识字,又改口说,“捎个口信回去也成。”

    可是不管商成怎么劝,霍士其就是不改口。他坚持要回去,而且是越快越好。他现在简直是归心似箭了!

    “你公务多,我在这里也帮不到你的忙,还要劳烦你惦记照顾,当叔的心头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和二丫这次来燕州,本来就不为什么英雄宴,就只想看看你的伤作养得怎么样。我和你婶都着实惦记你。现在既然看见了,又知道你立下这样大的功绩,闯出这样大的前途,我也就放心了。你安安心心地为朝廷做事,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惦记,有我和你婶在,就不会出什么纰漏。再说,我也不能再在燕州呆下去了一一你也知道,官身不自在,我现在虽然只是文散官,但怎么说都是从八品下的承务郎,官上随时都可能召辟……”

    商成沉默下来。看来他是没办法再劝说十七叔了。他拿过酒壶,给霍士其的酒杯斟满,正想说话,二丫忽然说道:“和尚大哥,你是咱们全燕山最大的官,你说一句话,我爹不就留下了?”

    商成还没开口,霍士其已经厉声呵斥自己的闺女:“谁让你乱说话的!没点规矩!去,把这几样菜拿灶房里热了!”二丫可怜巴巴地望了商成一眼,看他不替自己说话,只好委屈地端起桌上的两样荤菜去了。

    商成对还有些生气的霍士其说:“叔,您别生气,二丫妹子也是有口无心,并不是成心胡说。她只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他虽然是燕山卫的提督,地位高权柄重,可办事也不能不依着国家制度来,别说越过州县两级地方擢升霍士其,就是俩人平时的聊天说话,他都不能把公务上的事和霍士其说。这是制度!当然霍士其更不能找他打听……

    霍士其摇头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是衙门里的时间长,当然知道商成在说什么一一他是端州屹县人,就是官上有召辟,也是端州屹县来召辟,和商成不相干!

    他执着酒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炕桌上的纱灯,许久才叹着气说道:“和尚,我知道你现在支撑这个局面艰难,我也是真心想帮你一把。可……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商成点了下头,说:“我知道。”眼下的情况,别说他不可能让霍士其帮忙一一当然霍士其也帮不上忙一一就算他让霍士其帮忙,霍士其又能帮上什么忙?粮食暂时不缺了,可背井离乡的灾民怎么办?卫署大库里不缺钱,可有钱又能怎么样?地方上不报帐册,有钱都没地方用啊!卫署几大衙门天天都有扯不完的皮,陆寄和狄栩鸡狗不到头,巡察司梗着脖子和自己打擂台,扣着一大群官员死活不放人……

    唉,要想化解这些部门之间的矛盾,把他们都捏合到一起,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也不可能是短时期就能做成的事情。他现在只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维持住局面。但是他也知道,即便是维持,也只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控制住三州二十九县啊!何况他现在连燕州都控制不了……

    必须尽快地想出个办法!即便地方上的做法一时不能改正,卫署的几个衙门也必须在意见和行动上做到统一!哪怕是形式上的统一也行!

    可他具体该怎么做呢?怎么样才能让卫署做到“形式上的统一”呢?

    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点主意。

    反复斟酌和完善脑海里刚刚形成的办法之后,他郑重地问霍士其:“十七叔,假如我希望您留下来在卫署里做点事,您愿意不?”

    商成脸上的严肃表情让霍士其惊讶地差点捏不稳手里的筷子。他使劲地点了下头。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在得到霍士其肯定的答复之后,商成说:“是这,我预备在卫署里设立一个临时应急的公廨,我来作公廨的主事首官,陆寄和狄栩是副主事,卫署其他几大政务衙门的首官还有燕州陶知府以及州学的温教谕,都是公廨的主簿。这个公廨不管其他,只专门负责处理眼下燕山卫遇到一连串问题,象赈济饥民、灾民返乡、官府扶持战后重建等等事务,都由这个临时公廨来具体处理。”他凝视着霍士其,慢慢地说道,“这个公廨不做计划,只负责执行,而且除了主事主簿之外,只设一个执事一一你来做这个执事!”

    虽然霍士其并没有完全明白商成这个主意里的意思,但他还是马上就答应下来。他想,不管怎么样,能给和尚帮点忙就好!再说,有一大堆主官在背后给他撑腰,他这个临时的执事做起事情来也很容易!

    第二天,商成在和陆寄狄栩商量过之后,立刻就宣布“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成立,他亲自担任主事,陆狄二人出任副主事,另外还有十几个燕州各衙门的文官当了主簿。很快地,这个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总抚司就开始动作了。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限令地方州县立刻呈递受灾影响的详细帐册,并且言明,这将和地方官员的考绩联系在一起。

    因为不清楚这个衙门的底细,所以地方上立刻就一改过去一段时间拖沓的办事作风,人们一边打听和议论着这莫名其妙的个总抚司,一边飞快地把早就预备好的公文和帐册加急送去燕州……

第五章(26)重逢高小三(上)

    最初商成和卫署几大衙门商量成立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的想法时,陆寄和狄栩都没看出来其中的门道,也没有引起多少重视,于是就很爽快地同意了。事情明摆着,这个临时的办事机构既不占卫署的官吏编制又不需要多少人手,只是处理一些连他们都觉得棘手的问题,他们确实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是他们很快就察觉到这个小衙门绝不象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商成提出,善后总抚司的主事由他亲自担任,陆寄狄栩作为他的左右手,卫署几大衙门的首官还有燕州知府陶启、州学教谕温论,都是这个小衙门的主簿。这就是说,整个燕山卫署和燕州地方各方面的头头脑脑们都被这个小衙门给囊括进去了,这个小衙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就可想而知!更教人惊讶的是,总抚司里光主事副主事还有主簿就有十几位,可真正办事的执事却只有一个……

    陆寄和狄栩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小衙门的执事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权利,但是他背后站着那么多燕山大员,那么他的“职权”简直就大得吓人!不行,这个职务必须让他们自己人来担当!他们立刻就围绕着执事的人选问题而产生了激烈的争执,拼命想说服对方同意自己的人事方案。就在他们互不相让争持不下的时候,商成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举荐屹县霍士其来出任执事,然后再在总抚司里设左右司丞作为霍士其的助手;司丞的人选就由牧府和巡察司分别推荐。陆寄马上对商成的提议表示赞同。他这样做当然有他的理由。首先,作为协助提督处理地方政务的卫牧,他不能公开反对商成;其次,有狄栩和巡察司的作对,他也没办法为卫牧府争到这个职务。再说他也不吃亏,反正巡察司也不可能如愿,那还不如卖商成和霍士其一个情面。

    狄栩抱着和陆寄一样的想法,也同意霍士其出任总抚司的执事。不过他指出,霍士其的履历不好。霍士其是因事被官府贬斥的书吏,后来又被官学革除了功名,虽然这回立下军功被朝廷授予承务郎的文虚职,可要是骤然提拔的话,会不会在下面引起非议?

    这一回,陆寄难得地和狄栩有了一致的看法。陆伯符委婉地提醒商成,霍士其和他沾亲带故的,他要是这样做了,别人嘴上不说,下来也肯定会因此而对他有看法。

    商成告诉他们,州学在审核去前年的旧卷宗时发现霍士其功名被革一事上存有疑点,已经移文端州和屹县两地的学官,让他们复查后如实回报。至于霍士其当初在屹县被贬斥,商成以为不值一提。霍士其只是被卷进南关大营舞弊案而已,并不是真被查出有贪墨的事实,又被屹县衙门扫地出门,也算是小惩大戒。再说,谁还能不犯错误?只要霍士其知过能改就好。况且这番蹉跎经历也能让他引为教训,以后在公务上也能处处谨慎少犯错误。至于自己和霍士其的关系会引来物议,商成更不在意一一举贤不避亲嘛!要是霍士其能干,就让他干下去;要是霍士其没这份才干,那就换别人来做……

    商成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陆寄和狄栩就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

    三个人统一了意见,商成再召集几个衙门开了个会宣布了这事,“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就算正式成立了。

    人们还没搞明白这莫名其妙的总抚司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个小衙门的办事效率就立刻让人吃了一惊,他们连牌子都没做好,就一口气向各地州县派出了几十个吏员。这些微末小吏立刻把地方上吓出一身汗。说起来这些人中官职最大不过正九品上儒林郎,最小的只是流外官奉事郎,可架不住背后的来头大,谁还敢认真得罪他们?这些人又都是提督府、卫牧府和巡察司精选出来的能吏干员,案牍详熟公务熟捻,办公一丝不苟做事雷厉风行,顿时给地方上一潭死水般的拖沓习气带去了几分清新气息。随着他们的督促和努力,绵延了许久的善后事宜也逐渐地展开了。

    到二月上旬,朝堂上的右相之争以张朴复职而告终,上京在给燕山的文告中对商成私放军粮赈济的事情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似有不妥”,还在观望的州县官员这才如梦方醒,一时间各地都在争先恐后地处置善后,清点人口登记造册核算钱粮调拨物资,各种公文雪片般地朝提督府汇集。尤其是燕州附近的几个县,更是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处置公务。为了弥补前段时间公务上的失误,扭转自己在新提督眼里的坏印象,这几个县的县令县丞甚至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干脆抛开手头上的事情亲自带队出城下乡,在田间地头去解决返乡流民的困难和问题。当商成从陶启那里得知这些消息时,简直是哭笑不得。

    东元二十年的二月,整个燕山卫基本上都是在这种既忙乱又有序的气氛中度过的。

    不过连接三四十天的忙碌也是成绩斐然。在耗费了大量钱粮之后,到清明节前后,流散到燕北各州县的大部分灾民都在官府的安排下返回了故土。为了不耽搁春耕,各地州县还向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口粮种粮以及大牲畜。

    看到各地传来的呈文,提督府里的商成总算松了一口气。

    过去一个多月,他天天就在为流民返乡之后的事情担心,现在这颗悬着的石头总算能放下了。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他难得地在晌午饭时喝了几杯酒,还给破例给自己放了半天假,换上一身平常人的装束,带上几个近卫出去逛街市。

    现在正是三月小阳春,金灿灿的阳光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冬天里破败的景象已经消逝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焕然一新。前段时间还是光秃秃的枣树杏树槐树,似乎在眨眼之间就换上了绿装,精神抖擞地伸展着枝叶沐浴阳光。街道两边,随处可见伸出来的小蔑蓬和布幌子,小吃摊针线铺香烛店纸扇店鞋袜店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穿着夹袄子的行人悠闲地散着步,时不时地停下来,在路边的小摊上挑选一两样心仪的好东西。如此大好的春光,就连人们养来看家护院的狗都变得懒散起来,它们倒卧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懒洋洋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或者干脆就眯缝着眼睛打起盹来。

    现在,商成已经走到了南市。

    这里虽然被燕州人称为南市,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市集,而是一条很宽敞的大街道。商成听说,真正的南市早在二十多年就毁在一场大火里了,然后在废墟上修了这条街,人们为了纪念从中唐就有的城南市集,就把这里命名为南市。现在,这里依旧是燕州最繁华的地方,南北不到两里路的街面上,南北两货毛皮珠宝纸张笔墨,卖什么的都有,超过四间门面的大店铺鳞次栉比,都是苍楹绿瓦一墁青砖直铺到顶,画檐乌柱雕拱剔透。再向南是草席市,听着不起眼,其实一横两竖三条街巷全是酒肆饭馆歌楼,每到傍晚时分,无数盏斗大灯笼能把天都映红半边,酒客吆五喝六拇战斗酒声沸反盈天,再加歌姬伎伶的轻歌曼舞丝竹琴箫,哄哄喧闹中女声迷醉清音缭绕,嘈杂热闹几至极致。

    商成戴着顶绕纱软脚幞头,穿着件青灰色南绸面的直襟圆领长袍,腰里束着条嵌银边玄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踽踽而行。他没什么目的,也不买什么东西,就是抄着手随意地东走西逛。几个亲兵也是平常人装束,散布在他前后左右三五七步的距离,不露痕迹地跟着。

    他一边走,一边既满足又挑剔地看着这座古老的城市。燕州的繁华让他感到高兴,但是城市的不足也让他感到忧虑。最让他感到难受的是到处可见的垃圾。即使是在南市和草席市这样的地方,幢幢朱楼间的狭窄僻静小巷里,一堆堆的垃圾也是随目可见。有些垃圾不知道已经堆放了好长时间,表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浮土,日晒雨淋地板结在一起,形成到处都是裂缝的“黑壳壳”,曝露出里面的“内容”。一丝丝垃圾堆里散发出来的恶臭不时地在他鼻端荡漾一下,让他愉悦的心情跟着难受一回。

    一只绿头苍蝇振着翅膀从一条阴暗潮湿的甬道里飞出来,嗡嗡嗡地在他面前打着旋。他恼怒地伸出手,想把这个“不速之客”撵走。把他触怒了的苍蝇很快就意识到危险,呜地一下灵活地逃开了。

    他把胳膊收回来,下意识地搓着手指头,脑子里打着盘算,看怎么样才能把垃圾的问题解决掉。

    城市产生的生活垃圾并不是个小问题,尤其是马上就要进入夏天,再放任这些脏东西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存留下去,滋生蚊子苍蝇是小事,就怕带来什么不得了的疫病。

    他觉得这事应该有解决的办法。说不定陶启的燕州府衙门就有处置的办法。他想,应该尽快地督促陶孟敞想办法。

    说干就干!他马上就掉回头,预备现在就去找陶启。

第五章(27)重逢高小三(中)

    商成还没走出草席市,迎面就过来一个人,离他好几步就乐呵呵朝他打招呼:“哈呀,老客!”

    商成被这一声热情的招呼吓了一跳,张眼看过去,又不认识。面前的人肩膀头搭着块毛巾,扎撒的双手一手拎一串几包的点心,另一手里提着个黑漆食盒,看样子象是个店铺里的伙计,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两条缝,笑着问候:“失礼了老客一一我这两手都占着,不能给您施礼了一一包涵,包涵。”又说道,“有两年没见您了,这一向可好?”

    商成实在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别人笑脸迎上来他也不好直问,就点头含混说道:“还好。”

    “老客不记得我了?一一我是北谯居张小呀。”

    商成知道北谯居,那是燕州教坊经营的大歌楼,这两三个月里霍家父女迷上的唱书女伎桑爱爱,就是北谯居请来的当家花旦;不过眼前的张小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心里牵挂着事情,也不想和张小罗嗦,说:“原来是张小哥。我现在有点事,回头有空再去你那里坐。”

    张小微一哈腰笑道:“前头刘记的高掌柜还提到您。我也说有段时候没见着您的面了。”说着朝旁边一让。“您慢去。”

    “高掌柜?”商成不禁一怔,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蹙起眉头盯着张小仔细打量了一下,问道,“是屹县刘记货栈的高……高亭高掌柜?”他记得高小三的大名就是高亭。而且他也想起来眼前的张小是谁了一一前年秋天他和高小三一起吃茶说话时,当时茶坊里迎客的伙计恍惚就是眼前这个人。

    “就是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商成惊噫了一声。去年冬月他的伤病见好之后,也去刘记在燕州分店里找过高小三,但是两回都没遇见人。听店里人说,整个东元十九年,高小三就一直呆在上京平原府,一趟也没回过燕州。他本来想着翻过年再去打问一下,结果年后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想不到高小三竟然回来了。他心头有些奇怪,高小三怎么会没事在一个茶坊伙计面前提到自己呢?他临时顾不上细想其中的缘由,急忙问道,“你听没听他说,他这趟回来要呆多久?”

    “高掌柜是上月底才从上京回来的。”张小笑嘻嘻地说道,“能在燕州呆多久,我可说不好。您见谅,这种事情客人不说,我们也不好乱打问……”

    商成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了。他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去找陶启一一反正处理城里的垃圾还有“脏乱差”环境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一一干脆先去货栈找找高小三。高小三和他认识最早,虽然后来两个人接触不多,但是关系绝对不浅!他至今都承着小三哥很大的一份情义……

    “……不过高掌柜现在就在我们店里。”张小仰着脸笑眯眯地把话说完。

    商成哈地一笑,骂道:“遭瘟东西!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还不赶紧带路。”

    张小就引着商成在人群里捱擦着朝回走。才走出半箭路不到,张小就已经瞧出来周围跟着的几个商成的亲兵都不是平常人;又看商成抬脚迈步镇定自若,心头猜测着他的身份来历,稍一迟疑,就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没请教老客的尊讳和旗号?”

    “我姓商。”商成说。他摸着脸上的刀疤斜睨了茶坊伙计一眼,问道,“你不知道我姓什么,那高掌柜是怎么和你提到我的?”他已经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因为自己这张脸,张小才记住了自己;他想挣两个赏钱,就随口把话拉到高小三身上。就说嘛,以高小三的秉性,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提到自己。

    谎话被人当场拆穿,张小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惭愧,眯缝起眼睛赔着一张笑脸说:“老客原宥……高掌柜确实是前段时间才从上京回的燕山;半盏茶之前,他也确确是在楼里吃茶。讲实话,前年老客在我们北谯居露了一面之后,这两年我一直就在惦念着您。不瞒老客,我小时候跟个高人学过几天相术,看人也能觑个七八分,前年老客头回上我们北谯居,我就觉得你的面相非同一般,不是大富就是大贵,做什么事都是顺风顺水地一帆风顺……”嘴里唠唠叨叨地不停,已经把商成引进了茶坊,把手里两样客人吩咐代买的点心吃食交给旁的伙计,自己带着商成绕过楼底闹哄哄的大堂直奔楼梯。

    在楼梯口,商成吩咐几个亲兵不用跟他上去,就在楼下吃茶等候;他自己上楼就好。他想,他这是去见朋友,要是几个亲兵前后簇拥左右护持,煞风景不说,还肯定会让高小三不自在。那样的话,俩人还不如不见这个面。

    张小颠颠地随在商成身后,边上楼梯边啧舌感叹:“开眼咧!咱们这来来去去的贵客多,可象老客这样的纲纪还是头一回见到,比着牧首陆大人和太守陶大老爷的森严家法也不差几分!有这样的随扈,商老客的买卖还不得做到天边去?一一呀,说了那么久,都忘记问老客是做哪路生意的了……”

    对于茶坊伙计这一箩一箩的奉承话,商成只是一笑,好奇地问道:“陆牧首和陶太守也时常过来?”

    “两个老大人都是我们这里的熟客,十天半月的总要来上一两趟。您当心脚下,这里楼板有个罅口,晌午才发现,喊了李木匠明日一早来修。”张小提醒道。他伸手虚扶了商成一把,这才接上刚才的话题。“……两位老大人不来这边坐的。他们喜欢听大曲,来了都是去西苑或者东院。这边是市井小民热闹的地方,卫署和州府的大人老爷们一般都不过来。”

    商成这才知道北谯居原来并不止是这一幢楼;而且这里并不仅是个平常茶坊,还是官员们平时聚宴来往的地方。

    这时他已经拾级登楼上来,左右扫视一下正要开口问高小三在哪个雅间,走廊尽头一扇门吱地轻响一声隙开,出来一个高鼻深目棕红长发的胡女,仿佛就是上回来时见过的那个秀什么的歌伎,走过来望见他立在楼梯边,便微微侧身一躬让出了道路。

    张小也上了楼,马上问那胡女:“秀姑娘,你辞席了?刘记的高掌柜没走吧?”

    “在的。”秀姑娘也没抬头,细声细气地答话,“刚才霍公想听《火卷赤壁》,桑娘子请托了高掌柜,让我过去替她扶鼓。”边说边走近两步,捏了一叠铜钱给张小,“张家哥哥,谢谢了。”

    张小把钱揣起来,说:“那你还不进去?莫让高掌柜久等。”又指了商成说,“秀姑娘,还记得商老客不?两年前来过的,也是点的你唱曲子。一一他今天是特意来拜望高掌柜的。”

    秀姑娘扶膝深躬朝商成施了个见礼,正要问候说话,商成突然转身啌啌啌地下了楼。秀姑娘和张小正在面面相觑不知所谓,转眼间商成又一步两阶蹬蹬蹬地上来了。他从手里攥着的荷包里掏出两颗指头大的银豆子,给两个人一人手里塞了一颗,摇着头咧了下嘴,神情古怪地说:“……忘记带钱了。”从西马直任指挥开始,他的吃穿住行几乎都是官中支出,平日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所以也就渐渐养成随身不带钱的习惯。想想都教人感慨,两年前他为买房子欠下一河滩的债务,两口子过大年,割块肉量尺布都得抠紧手脚,现在呢?他有很长时间没过问钱的事情了,他的一应俸禄薪饷支度津贴都是包坎在替他支领和保管……

    张小得了赏钱,立刻喜得眉花眼笑,听商成问“霍公是谁?”,马上献宝一样压低声气说道:“霍公就是当下提督大老爷手里最得力的红人、燕山总抚司的执事霍士其霍老爷;现在就在那间屋子里。商公要是有意结识,眼下正是时候。霍公最爱读史,又最爱听洛花台子桑爱爱姑娘的说讲,别人拜候他,差不多都要请桑姑娘作陪……”

    商成扫了一眼秀姑娘刚才走出来的那处雅间,嘴里“唔”了一声,一头想着霍士其怎么不去后面的园子里听曲子反而大张旗鼓地跑来这里的缘由,一头问道:“高掌柜在哪间屋?”

    张小抢上两步在一扇门上轻轻扣了两下,就听屋子里有人问:“哪位?”

    张小隔着门小声禀告说:“高掌柜在不?告高掌柜一声,您的故友商公特来拜望。”

    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哑低声,高小三满脸的迷惑走出来。走廊中光线昏暗,他只影影绰绰地瞅见商成的高大身影,于是问道:“是哪位找我?”

    “三哥,”商成上前一步朝高小三拱了下手,“别来无恙否?”

    高小三猛然一楞,似乎不敢相信一样地使劲甩了下头眨了眨眼睛,愕然说道:

    “和尚!……”

第五章(28)重逢高小三(下)

    商成看高小三惊呼了一声和尚,便如遭雷击一般呆立不动,脸色又红又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知道是自己乍然出现让他临时回不过神,笑道:“小三哥,你回了燕山怎么都没去找我?要不是刚才在街市上遇见张小哥,听他提到你,我都还以为你仍旧在上京哩。怎,不愿意让我进去坐坐?”

    高小三这才如梦方醒。他是十分机警的人,看商成幞头直衫一付平常人打扮,就知道不能暴露他的提督身份,也不多话,拱手一个深揖,蹑脚趋步就把商成让进雅室。

    雅室里还有两个人,都已经站起迎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商成认识,是刘记的帐房姚先生,两年前在屹县时曾经有过两次交道;另外一个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头上戴的紫色臻罗软裹幞头上缀着块羊脂玉,一件月白色对襟直衫用的是钮纹南绸,一身装束精干利落,虽不奢华却足显富贵。这人手里捏着一把苏折纸扇执在胸前,脸上似笑非笑,微眯着眼睛看着高小三如此恭谨地把商成迎进来,眼神里禁不住掠过一抹诧异和疑惑。

    商成朝两个人拱了拱手,先对姚先生说:“先生一向可好?”转头望那个生面孔,高小三赶紧介绍:“大……这是上京平原府永盛昌的袁池袁掌柜。”又对满脸讶色的两个人说道,“这是商公。”

    袁池还了个礼,矜持地一笑说道:“原来是商公啊。”

    自商成进门,姚先生就一直紧皱起眉头思索,这时候身上陡然一颤,顿时满脸胀得通红,神色惶惶地不知所措。他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要行大礼,手忙脚乱中想避开几案时竟然忘记背后还摆着张鼓凳,就听哐地一声响,顷刻间凳倒案斜杯翻壶倾乱得一塌糊涂,这才清醒过来,就势一个长揖,颤着声气说道:“商君……”

    袁池面带笑容冷眼旁观,虽然脸色还是从容自若,心头却禁不住惊疑不定。虽然刘记最近一两年里每况愈下;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现在依旧是燕山数得上名号的大商贾。眼前这个形容这位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刘记在燕州的两个头面人物面都是一副恭敬到谦卑的神态?心头思量着,也避让出来,正容说道:“商公远来,我等未曾远迎,务必包涵!请商公上座。”

    他说这话一是试探二是客气,本料想凭着自己上京袁家的名号,商成必定要坚辞客套一番,谁知道商成呵呵一笑也不推辞,转过几案就大喇喇地坐了,还抬手招呼道:“都坐吧。小三哥和我关系非同一般,姚先生又是老相识,咱们平常见面就不要那么多规矩。”他望了袁池一眼,又说道,“就是袁掌柜一一我和你们永盛昌也不陌生,当初也有一段故事。”

    袁池被他一句话说得懵懵懂懂,脸上陪着笑和姚先生在几案两边打横坐下。高小三快步走到门口,对兀自张口结舌的张小急急地吩咐:“快,上茶坊里最好的团茶,最好的果子点心!不拘价钱只管送来!要快!”张小嗫嚅着刚想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个冰凉物件,掂量着轮廓重量就知道是个两许重的小银倮子,马上换了一副笑脸,答应一声飞也似地下楼去预备。

    商成等高小三在姚先生身旁坐下,才问道:“小三哥,你什么时候从上京回来的?”

    高小三立刻站起来拱手垂头应道:“告商公,我是年后回的屹县,这月初四才到的燕州。”

    “我在你们店里给你留的话,你没看见?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话说出口,商成也明白过来其中的缘由。他现在是代理燕山提督,高小三一个良善商户,有事没事的怎么敢去提督府找他?他马上改口说道,“我知道了。这不怪你,是我考虑得不周。”点手让高小三坐下,问道,“家里都好吧?”

    高小三又站起来:“……都好。”

    商成知道,如今两个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得实在是太远,高小三在他面前拘谨得根本就放不开手脚。包坎是这样,石头也是这样,如今高小三还是这样,难道说一个人的地位身份真就有那么重要?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过头问袁池:“袁公是上京永盛昌的人,不知道你认识袁澜袁大掌柜不?”

    商成和高小三说话,袁池在旁边早已经是惊诧莫名。他知道高小三是刘记眼下最得用的后起之秀,刚刚二十出头就已经升了货栈的大店掌柜,从燕州向南直到上京,所有生意都是他在打理,怎么说都算是少年得志。就这样精细干练的一个人,在姓商的面前却仿佛是个犯了错的私塾蒙童,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不仅答一句话都要离一回座,居然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一这姓商的到底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再看刘记的大帐房,也是侧身签坐俯首垂目,战战兢兢如临大宾……他凝思着商成的来路,微微低头目光注视着几案上的几碟子干果细点,谨慎地说道:“那是我大兄。”

    “哦。”商成说道,“袁大掌柜现在在什么地方?还在青州么?”

    “我大兄去年夏末去了杭州。”

    商成笑道:“他倒是会挑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他猛地记起来这时候说不定还没有这句描绘苏杭秀丽的赞誉之辞,急忙煞住话尾;神色一时间也有了几分不自在。另外三个人倒没听出什么不对。袁池折扇敲着手心击节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商公好文采!”半天没说话的姚先生这时候也缓过颜色,笑着凑趣:“大……商公之辞,与前朝白乐天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香山居士曾言,‘杭土丽且康,苏土富而庶’,说得便是苏杭之秀美。他的《忆江南》有‘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的诗句,描绘的便是杭州胜景;又有‘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夸赞的便是苏州的繁华。在他的《答微之夸越州州宅文》中提到‘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馀杭尽不如’,说的就是杭州;‘甲郡标天下,环封极海滨’,言的就是苏州。不过,虽然白乐天对苏杭二州极尽推崇,却终究不如商公这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精妙到毫厘啊!”

    袁池点头道:“姚先生所言极是。前朝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一诗中也有吟唱,‘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虽然高格奔逸,却比不了商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来得澹澹渺渺有仙气。”他还不清楚商成的身份。不过他也是精灵人,瞧着高小三谨慎应对,姚先生又是曲意地逢迎,也随声附和,小小的马屁不过是信手拈来。

    商成哈哈大笑,执了婢女刚刚送来的馨香茶汤,先给姚先生和袁池面前新换上的茶盏里斟满,又替高小三也倒上,说:“那咱们是不是当为这话浮一大白?一一先以茶代酒,回头我请客,城里的大饭馆酒肆,你们随便挑地方!”说着端起自己的茶盏环示一圈,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袁池浅啜了一口,放下茶盏问道:“商公和我大兄是旧识?”

    “差不多算是老交情吧。”商成倒没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直截说道,“前年夏天,我在刘记货栈打过一趟短工,是从屹县赶驮马到渠州;你大兄当时就在那支驮队里。蒙你大兄看得起,三番五次请我去给他帮忙。虽然我当时有事脱不开身,不过一直都很感激袁大掌柜的一番情义……”

    袁池已经惊得呆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你,你是……你是商,商……”

    高小三欠身小声提醒:“这是商公。”

    袁池一张颇有几分秀气的白净脸膛红了青青了白,蓦地一挺身就要站起来重新见礼,商成一把拽住他,说道:“坐坐坐,你一站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了。都是熟人,象平时说话的情形就最好。”看袁池浑身不自在地拿捏着坐了,他又问道,“你怎么来燕山了?你们,”他指指袁池又点了下高小三和姚先生,“你们在谈生意买卖?”

    姚先生没说话先叹气,高小三就苦笑着说道:“不是生意,”他也叹了口气,“……不过也算是买卖。我们货栈把永盛昌的货丢了。”

    “哦?怎回事?怎么把袁掌柜的货丢了?”

    高小三又是一声长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还是前年的事情了……”前年秋天,就是他和商成在这里见面的那段时间,永盛昌有批毛皮和药材委托刘记托运去南方,结果货栈的驮队还没出燕山,就在燕南遭了劫匪,不仅损失了数十匹马匹,还死伤了十来个伙计驮夫,货物也被土匪抢劫一空。刘记这两年本来就在艰难维持,遭此打击更是雪上加霜,在老东主病倒的情况下,几个大管事忍痛一连盘出去南边几个分号,才把伙计的抚恤还有驮队其他货商的损失弥补上;可再想赔永盛昌的大宗款项就是有心无力了。高小三去年大半年都呆在上京,就是为两家协调解决这个事情。钱是肯定要赔的,但是刘记希望永盛昌能看在双方多年亲密合作的情面上宽容些时间,等刘记缓过当下这口气,一定连本带利地还上……

    看话题又转到生意,袁池立刻就很精明地拒绝了刘记的哀求。永盛昌已经给了刘记一年半的时间筹措资金,就算两家情分再好,现在也断断没有继续让刘记拖欠下去的可能。要是刘记没钱,完全可以用上京和燕州的分号抵赔偿嘛。他袁池来燕山不就是为了这个?

    可刘记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这简直就是在断刘记的根!

    但是货栈理亏,又拿不出钱,只好让高小三和姚先生来燕州继续和袁池商量,看能不能用南边嘉州和泉州的分店作抵。

    可这个条件永盛昌也不可能答应。他们在那两个地方都设有分号了,再要刘记的店铺作用不大?就算上京的刘记分号都不是很紧要,关键是燕州的分号。永盛昌要抓住这个机会进入燕山!

    在这个事情,商成帮不了什么忙;他也不想插手这个事。做生意嘛,有盈自然就有亏,有茁壮发展自然就会破产倒闭,要是刘记真迈不过这道槛,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一一他们要借助某个官员的势力去谋求不该有的利益,当然就得准备着因为官府的人事变动而跟着倒霉运。

    商成的明确表态让高小三和姚先生很失望。他们刚才还以为能凭着高小三和提督大人的情谊,让永盛昌知难而退,谁知道……

    傍晚,商成在醉仙楼宴请了高小三他们,几个人各怀心事吃喝一通,等酒足饭饱宾主尽欢话别时,他把高小三拉到一边说:“我找你本来就有事的,可惜你年前没回来。是这,前头有人送了我一些犀牛角和灵芝;我问过大夫,这两样药都能治大热,又可以强心定惊,正好对你媳妇的病症。我还找大夫讨要了一个方子,里面有几味难买的药材我也找齐了,剩的到处都能寻到。……这样,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店里去。”

第五章(29)赵石头的调动

    商成回到提督府时,太阳刚刚下山。

    他先去廨房看了看有没有需要他马上处理的公务,又找了当值的吏目问了下往来公文的情况,就拿着几份下午刚刚送来的卷宗去后院暂住的小院落。

    刚刚进院门,难得在他面前出现一回的石头就过来对他说,二丫找了他一下午。

    商成停下脚步,问道:“她找我做什么?”霍士其眼下已经没住在提督府里了。他在临时衙门总抚司领了差事之后,为了避嫌,就在提督府附近租了个小宅院,和二丫一起搬了过去。

    石头咧着嘴笑了下,瞄了商成一眼又赶紧把眼睛转向上房屋顶,望着两只在暮色中一闪而过的燕子,努力板起脸地说道:“我哪里知道哩。我问过她,她不肯说。”

    商成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老早就看出来霍士其两口子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也不想想,这事……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这件事,也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两位长辈!不,他没说十七叔和十七婶子想的不对,也不是说二丫这姑娘品性德行不好,只是……还有莲娘……唉,麻缠事情!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挥了下手,扔下不明所以的石头自顾自地进了上房。

    两个婢女已经从灶房里给他端来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并且在铜盆边把他洗脸用的毛巾还有一种叫“脂药”的胰子放好。商成洗脸洗手的时候,跟着进来的石头就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找两个女子打问“脂药”的事情。

    这院子里的婢女都是前头侍侯李悭的;李悭坏事,家里跟着受罪,她们也就没了去处。陈璞在的时候把还能寻着家人的都遣散了,留下的都是自小卖给人牙子回不了家的。商成接任时,也为这事挠过头皮,当时因为二丫要住进来,就先含混地把她们指派去服侍二丫。霍士其搬出去的时候又带走三个,目前就还剩下两个,是二丫特意交代留下来服侍他的。对于二丫的这个安排,商成也没说什么。

    商成洗好脸,坐到桌边。桌上已经摆了两盏纱灯,两个小银盒子也揭了盖;盒子里是他给眼睛换药用的干燥绵帕还有蒸过的药纱。等他用绵帕药纱擦拭好右眼,一个女娃立刻把个换了药的干净眼罩递到他面前。他一边戴着眼罩,一边再一次在心头默默地感慨,这女人的心思手脚就是细腻灵巧呀……

    用银片打造的眼罩夹层中半湿的药绵立刻让他的眼睛感到一阵清凉。他惬意地咂了下嘴,对一个婢女说:“取一盒脂药给赵校尉。”

    婢女悄没声地出去,片刻又捧着一个赤锦盒回来交给石头。石头打开来看了看,苦着脸说:“这没多少胰豆子啊,能用几天?”说着就眼巴巴地望着商成。

    商成知道石头是想用这东西送他勾搭上的有夫之妇,冷笑一声说道:“没多少?你知道这东西有多精贵,又是从哪里来的?”他翻起眼皮盯着石头看了一眼,又耷拉下来用张干毛巾擦手,说,“这是内坊御制的稀罕物件,内廷颁赐下来才两天,全燕山都没几份,我也没多少。你没家没口的,有一盒就行了!”他本来想借机敲打石头两句,看旁边还站着两个女子,吁口气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石头瞄着盒子上两个烫金字,咽口唾沫涎着脸说:“再给一盒。”他瞧出商成的神色有些不善,赶紧解释,“过几天西马直廖家送闺女来和老包成亲,我一直在想赶什么礼才好。这东西不错,比送银钱好……”

    听石头这样说,商成绷紧的面孔又和缓下来,含笑点了下头,吩咐那婢女再去取一盒,起身到墙边柜上取了一张纸递给石头,说:“这是南城老鸦巷一处院子的房契,你拿上送给包子吧。”

    石头耷拉着头接过房契。他现在是从八品校尉,每月的薪俸就有四五贯,年后朝廷犒赏时,银钱布匹绢帛也得了不少,可这些东西不是被他输在赌桌上就是拿去送了人,结果弄到现在不仅没攒上钱,还欠了赌债。这几天他都在为包坎办喜事赶礼的事情焦愁。谁都知道他和包坎情深义厚,这礼要是轻了,包坎是肯定不会说什么,可别人就难免要冒点闲言碎语的酸话;就算别人不议论,他自己都没脸皮……

    他手里捏着房契和两盒脂药,就象个做了错事的孩童一样低头立在桌边,半天才咄讷地说道:“和尚哥,我……”

    商成看石头这样,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潮,赶紧转头拿起一份公文假看,说:“咱们自己兄弟,就别分那么清楚了。”他抿着嘴唇久久地瞪视着纱灯,过了很长时间,才吁口气又说道,“包子的大喜事,仲山和钱老三都是要去西马直接亲然后来燕州的。范全或者姬正说不定也会找借口过来。有个事先和你说一声,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该了断的就赶紧了断。等喜事过了,你就预备离开燕州去带兵吧一一钱老三那里,或者范全那里,随便你挑!过去当个副尉或者营校尉。”

    石头惊讶地抬起头,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去。”

    商成转过脸扫他一眼,打个手势让两个婢女都出去,望着石头嘴角一挑,轻笑问道:“你说不去就能不去?”

    “我就跟着你当个侍卫!”

    “给我当侍卫?十天里有八天看不见你的人影,你当侍卫,谁能信你!再说我这里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那……让老包去。”

    商成一哂言道:“老包刚刚成亲,就是你好意思开这个口,我也没脸去和他说。”

    石头枯皱起眉头想了想,又说:“那我宁可去仲山那里。”他还是刚刚才从商成那里知道孙仲山要回来。虽然还不清楚孙仲山回来做什么,但肯定和驻扎城外的中军三个旅脱不开干系。这三个旅已经和燕山右军换防,以后就是布防燕水沿线和拱卫燕州;孙仲山多半也是在这三个旅里任职。他只要跟着孙仲山,就不可能离燕州太远。

    “仲山是回来待职的,说不定一闲就是半年了。”商成冷冷地说道。

    石头小声地嘟囔道:“你是督帅,他待不待职,还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石头话没说完就被商成劈头打断了。他气愤地骂道:“混帐话!仲山是大赵的军官,我凭什么决定他的任职和调动?”石头最可恨的地方就在这里!说实话,他不在乎石头耍钱,也不计较石头在外面勾搭女人,他最恼恨的就是石头经常不知深浅地乱说话和胡做蛮干!石头要是有田小五或者苏扎一半的上进心思,不去外面招惹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情,现在怎么可能还是个从八品?他气得在屋子里来回了好几圈,最后咬牙地吼道:“等事情过了,你给我滚去钱老三那里,你给我滚到北郑去!没有我的军令,你就不准回来!你敢踏进燕州半步,我就剁了你!”他气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口都隐隐做痛,可石头还是一副全不在乎的散漫模样,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脚揣过去。“现在,你给我滚!”

    石头趔趄了一下,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揉着**朝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咕哝:“滚就滚,你踢什么?提督大将军不得了似的……”说着话迈过门槛,灵活得象狸猫般一踅身就钻到墙边。一个茶盏刷地飞过去,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摔得粉碎。惹得门口值哨的两个兵都回过脸来看,两边厢房里歇着的兵士也都在探头探脑。田小五和苏扎出了屋站在廊下望着他笑,问道:“赵校尉,又没能借到钱?”

    “和你们有屁的相干!滚回去读你们的书!”石头骂了一句脏话,“都吃撑了!俩大头兵,竟然想读书识字,未必还想考进士当状元?”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东骂一个西骂一个,就摸着黑出了院子。

    把石头撵走,商成让人给自己重新拿来个茶盏,坐到桌边打开了一份兵部从上京传过来的辑报。正三品实职将军和几大卫的提督都同时领着兵部侍郎的职务,他虽然只是假职还没有侍郎衔,但兵部辑报依然随时递送过来。这上面不一定都是军国机密,但肯定是当下发生在各地的紧要情势,这些东西能让他真正地认识大赵了解这个世界……

    平时拿到辑报,他很快就能安静和思考,可现在他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一页页纸上划过,一直把辑报翻到最后一页,也没记住点东西,只是模糊地记得南诏国又在江水以南搞小动作,嘉州境内的僚民又在蠢蠢欲动,西边两个小国在和大赵起摩擦,还有澧源大营换了几个将军。

    他无奈地放下辑报,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五章(30)商成的举措和计划

    过了很长时间商成才总算把散乱的思绪重新聚集到一起。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看公文,就依靠在椅子里,细细地审视着对面墙上张挂的大幅燕山地理图。

    手工绘制的舆图非常简陋,只是用不同的符号和文字大致标示出境内的河流、关隘、大军寨以及州府县城的分布,根本无法让人对燕山的地理环境有什么直观的印象。铺了半堵墙的图上,由下朝上看,一直到地图的中上部分,很多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代表着河流的虚实线和代表着城市的圆圈就象冬月里被饥鸟在积雪田地上留下的爪印一样稀稀拉拉。

    假如仅仅是看地图而不是真正了解这些地方的实际情况的话,那地图所展现出来的燕山卫无疑是诱人的一一看着那么多的平原,完全可以想象到那是一片多么广袤富饶的土地,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应该是多么地富足美满啊……

    可实际情况是怎么样呢?除了燕端枋三座州城和东南边一只手就能数出来的三四个县以外,燕山其他的县城大多建在一块块被河流冲刷出来的山间谷地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块谷地的长短宽窄而已。而在这些地方生活的庄户人的生活,也不会比霍家堡周围村庄里的庄户们好多少,一年四季都要为温饱而操劳。更糟糕的是,落后的生产技术让还让庄户们停留在靠天吃饭的阶段,这就意味着在他们付出了心血和劳动之后,却常常得不到应有的收获和回报……

    他摘下了眼罩,神色无比凝重地继续注视着地图,目光慢慢地移到地图的上部。在这里,文字和圆圈骤然密集起来,东中西三个方向都各有一块显著而扎眼的地方。从下往上,图标一个紧挨着一个,旁边的文字标注也几乎重叠在一起。紧随在这些文字旁边的是简单的“山”字形图案,表示这里是山区。那是燕山通向北方草原的三条道路,也是突竭茨南下的三条“通道”。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黑糊糊的圆圈,代表着大赵为防范突竭茨人而设立了几十座军营堡寨。

    那里的情况更加烂糟。那一片几乎都是山区,要不是大赵自立国之初就一直执行强制半强制的移民垦荒政策,也许燕北靠近草原一线都不会有多少人烟。哪怕朝廷对移民有减免税赋的优惠政策,还每年都投进去大量的钱粮补贴,可连绵二三十年的持续性干旱让这些地方的农业发展陷入了停顿状态,连年的兵祸和战争更是使糟糕的情况雪上加霜。他从一份老卷宗上看见的一个数据最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一一抛开战争带来的伤害,在过去十多年里,北部几个县的人口一直处于负增长状态,即便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刑徒配军和判罪边户补充,人口依旧是在缓慢地递减。而在刚刚过去的战事善后中,很多庄户宁可放弃官府制订的各种优厚待遇而在当地做佃农或者没籍卖身,也不愿意返回家乡;不少边户宁愿进苦役营,也不想回去脱籍做个平常百姓。

    这就是他接手的燕山卫。燕州的浮华遮掩不住的燕山卫。酒肆歌楼中的歌伎们吟唱不出的燕山卫。靠着从中原源源不断输送来的钱粮支撑起局面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燕山卫。大半人口在温饱线之下挣扎的燕山卫……

    他心情沉重,长久地凝视着舆图。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战事善后已经基本结束了,如今燕山各方面的形势都在日趋好转和稳定。一方面,大多数难民已经返乡,并且得到了相对妥善的安置和安抚,正在抓紧时间进行春耕;另一方面,在他和燕山首脑官员的坚持下,朝廷和卫署正在千方百计地从南燕山和更南边的中原地区筹措钱粮物资,加紧向北部州县调集和运输,争取能够给予重建家园的难民们以最大程度的帮助。但是他觉得这样做还远远不够!假如不能妥善地解决好大多数人的吃饭问题,不能彻底地解决掉草原上的军事威胁问题,燕山就绝不可能有真正的稳定和发展!

    对于第一个问题,经过一个月的思考,他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设想和计划。虽然方案还是雏形,细节也很粗糙,但是他并不是个理论家,所以他不需要有缜密的论点和论据,他完全可以在执行过程中通过实践和摸索,不断地调整和完善计划。

    他马上就要做三件事。一是大兴水利;二是整修道路;三是剿匪。

    兴修水利的理由和好处都是明摆着的,不用他去劝说,只要他解决好兴修水利的钱粮问题,其他人自然就会支持他。对于这个份钱粮,他也有打算。他预备照搬他当初在西马直搞水利时的那份经验。钱粮分成三部分,卫署出政策,也出一部分的钱启动项目;地方上负责规划和施工管理,也出一部分钱;剩下的钱粮就由受益的庄户们出。假如庄户们凑不出自己的那份,那他们可以用未来几年土地上的收益作为抵押来找官府借贷,官府再根据还贷的年限加收一点利息,这样官库充盈了,庄户也能落到实惠,大家各有所得皆大欢喜。至于这个过程会不会有官吏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的事情发生,他倒是不太担心一一巡察司就是吃这个饭的,狄栩对自己都是一张冷脸,想来不可能对那些犯事的家伙客客气气吧?再说,就算狄栩客气,不是还有他这个“人头堆出来的粗莽提督”么?

    整修道路也是个和民生息息相关的事情。就他所知,燕山卫的官道大多年久失修,尤其是横贯燕北的前唐驿道网和连接中原的几条官道,都破败得不成模样。这不仅影响到燕山和中原的物资交流,也影响到燕山境内的物资调配,更影响到卫军的军事调动。去年年底钱老三部两个营从北郑经前唐故道增援留镇,三百里地竟然走了二十天,燕中战事都结束了,队伍才赶到广良寨……

    修整官道的钱粮他有办法解决一一可以直接伸手朝几个大军库里要!他不怕他们不给一一这是军事上的正项支出,无论是卫府和卫牧府都挑不出纰漏,就算是兵部也没理由反对。至于工程所需的人手,他也有考虑,可以招募不愿意返乡的难民,也可以招募失地的农民,而且他还有个很大的人力来源一一让土匪将功赎罪!

    是的,他已经决心彻底清剿燕山匪患了,而且他花费在这件事上面的心思远远比前两桩事要多得多。

    燕山匪患由来已久,久到谁都说不清楚具体的发端,为此他还请教过不少人,可无论是卫署的胥吏还是世代相传的当地人,都无法明确地指出最早的一场匪事起于何时。有人说,《史记始皇本纪》就提到,秦扫**时,燕国遗民便不断地揭杆反抗,“炽乱一方”;那大概是史书对燕山匪患的最早记载。再以后的汉魏晋北朝隋唐,历朝历代这一片土地都不安宁。尤其是中唐以后纲常崩裂藩镇割据,匪祸更是愈演愈烈。太祖开国,对土匪是又抚又剿,可至多也就平静个三五年,一遇天灾**或者和突竭茨起战事,走投无路的灾民和溃兵沆瀣一气铤而走险,马上就又滋生出新的匪患。当下在燕山各地频起的匪祸也正是这个原因。除此之外,燕山的地理位置也给土匪提供了便利。一是横亘的燕山。官军进剿,土匪朝山里一钻就没了踪影;官军一走,土匪就又出来为祸。二是离草原近。官军剿得急狠了,土匪就朝草原上跑,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有了这两条,匪患就象过了火的山坡一样,看着光秃秃的似乎草尽木枯,可春风一起,立刻又是草长林茂。而且还有一些“刁民”,平常年份就是良善庄户,一遇旱情灾年就是恶徒悍匪,两个身份来回变幻,连地方上的里正户长都对他们“礼敬三分”。象燕东燕北的一些贫瘠山区,有的一村一寨家家户户都是土匪。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不少吃过苦头的官员在私底下灰心丧气地说,除非太阳有打西边出来的那一天,否则燕山匪患绝不可能被真正消除。

    在找不少人了解过情况,又和周围的人交换过意见和看法之后,商成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艰巨性。同时他也意识到,土匪之祸已经严重阻碍到燕山的发展;燕山人对匪患的痛恨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他决心就是再困难也必须首先解决掉这个长在燕山身上的毒瘤!

    他知道,真正解决这个事情肯定很难。但是困难并不可怕,干什么事没有困难呢?只要全燕山上下军民同仇敌忾,又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他已经拟订了一个草案交给卫府去做计划,同时也把这个草案及他对后续的一系列行动的设想写了详文,六百里加急呈递兵部,现在只要等朝廷的批文下来,他就要开始布置。他估计,上京来的批复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就会送到他手上。

    他相信,这个计划一旦顺利执行,即便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燕山匪患,也能争取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

    前任给他留下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敲门。他问:“什么事?”

    “禀督帅,”一个亲兵在门外请示,“二小姐来了,说要找您。”

    二小姐就是二丫。商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晚了还来找自己。不过石头说她已经找了自己一下午,说不定这女娃是遇到了什么事,又不好和她爹说,就跑来寻自己出主意了。他把桌上的几份公文收拾起来,说:“你让她进来吧。”

第五章(31)霍士其的风流事

    恢复了女儿妆的二丫进到屋里。她没有马上就和商成说话,而是低着头站到桌前,不停地抠着腰带上丝绦结子。

    商成温和地看着霍士其的二女儿。他让她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问:“找我有啥事?”

    二丫没有坐,也不吭声。一个婢女蹑手蹑脚地在门口探了下头,想进来为二丫倒杯茶汤,但是被商成用眼神制止了。他站起来,从墙边的立柜里拿了个干净杯盏,一边倒茶汤一边对二丫说:“……你坐下慢慢说。”

    二丫这才坐下。她捧着商成递给她的茶汤默了好长时间,才讷讷地说:“哥,我想回家。”

    商成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他这才注意到二丫的脸色不大好,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他惊讶地想,这女娃怎么啦?

    “……我想我娘和妹妹了。还想月儿和盼儿她们。”

    商成沉默下来。他知道,二丫想家的事情是肯定有的,但另外一方面二丫也是嫌弃这里太孤单冷清。想想也是,她才十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好岁数,又是个喜欢人多热闹的开朗性格,结果现在天天都窝在十七叔租来的小院落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开心快乐呢?想到这里,他也有点内疚。自打二丫和她爹一块来到燕州,他总说要抽时间陪他们去城里城外四处转转,结果从年前到现在两三个月了,他一直都没有兑现自己的话。他抱歉地说,“衙门里的事情多,我一直都脱不开身……这样,”他本来想说等过几天城西的真武观大庙会时带她去玩一天,可又不敢保证说到做到,所以话到嘴边临时改了主意。“要是叔同意你回去的话,一一过段时间你石头哥要去北郑赴任,到时你可以跟他一起走。”

    二丫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我爹不和我一起回去?”

    “你爹可能有很长一段时期都回不去了。”

    这个消息显然出乎二丫的预料。她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扭着丝绦追问;“他怎不回去?他在什么衙门的公务不是已经就快了结了吗?”

    这个商成很难回答。是的,二丫没有说错,随着战事善后事宜的大体结束,总抚司这个临时机构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很快就要撤消。总抚司撤消了,其中的人员当然也要解散。从别的衙门抽调过来帮忙的官吏还好说,他们不过是回去干各自的老差使;只有霍士其的情况有些特殊。他本来是虚职闲官,被提督府破格召辟之后又因为办事得力而在朝廷发给燕山卫的两次通告中都被提名表彰,提督府对他的委派就要仔细地考虑一番,暂时还不能决定到底是把他派去地方还是留在卫署。不过,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最后是不是留在燕州,他都不大有机会回到屹县一一虽然他对屹县的情况知之甚深,但是提督府也知道他和屹县县令乔准之间的矛盾很深,所以在给他委派职司之前一定会慎重地考虑这一点……

    他想了想,决定向二丫稍微透露一点实情,这样她也能放心。

    “他不能回去,当然是有人向朝廷举荐你爹啊。”商成笑着说道,“就在前天,燕州的陶太守还和我说,他那里判官一职除缺很久了,想调你爹过去。”其实举荐霍士其的人不少,陆寄和狄栩都希望他能过去做事,而且卫牧府和巡察司的职务也都是现成的。但是商成都没答应。他设身处地地为霍士其打算,觉得这些地方都不合适。他想,十七叔只有秀才的身份,在地方上做事会被同僚看不起,就算有陆寄他们在背后给他撑腰,他也肯定会被别人孤立!

    在这个问题上,他有自己的考虑。善后总抚司的撤消和解散虽然势在必行,但是随之而来的兴修水利和修缮道路也不见得就不如善后事宜紧要,为了不让各级衙门在这件关系燕山民生的大事上扯皮推委相互挚肘,他决定再设个临时性的办事机构来统筹计划,他还是亲自出任主事,霍士其依旧是执事,合全燕山之力,一定要把这两桩事推行到底……

    二丫又不说话了。

    商成从她的脸色上看出担忧和不安。奇怪呀,她担心什么呢?又是什么事情让她感到不安呢?他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二丫低着头半天没有答他的话,然后她说:“我想和我爹一起回去。我们出来这么久了,我娘肯定也担心他……”

    商成皱起眉头。显然,二丫这么急着找他,肯定不会不是因为单纯地想家了;她说话又吞吞吐吐地,难道说十七叔在公事上做了手脚?

    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浮现出来,就立刻被他彻底地否定了。这不可能!就算十七叔真有这毛病,也应该在刚刚折过的跟头里吸取了教训;何况十七叔那么多年的衙门饭难道是白吃了?他应该知道这个时候伸出去的手要是被抓住的话,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既然二丫担心的不是她爹的公事,那么就是私事了。可十七叔能有什么私事?他功名上的麻烦事情已经解决了,在屹县衙门的那点亏空也让钱老三和孙仲山帮他填上了,两块心病一去满身轻快,又被朝廷召辟使用,正好一个人在燕州施展拳脚……

    且慢!正好一个人在燕州施展拳脚?一个人?

    商成突然想起来北谯居的伙计张小对自己说的话,十七叔经常去教坊的茶楼里听唱书,每回去,都要请一个名伎作陪。难道说他和那歌伎之间有什么事?

    他问二丫:“讲三国的歌伎叫什么名字?”

    二丫迟疑了一下,才说:“……是桑大娘子。”

    看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了。

    商成在心头苦笑了一下。这事他不好评价;尤其是在二丫面前,他更是什么话都不能说。当然他也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对霍士其说三道四。别说他,就算是十七婶来了,也没有什么话可谁让她没为霍家生养下一个男娃呢?而且,要是依着妇道的话,好象她还得主动张罗着为十七叔找几房……当然,十七婶不能对丈夫说什么,可她能教训自己这个晚辈,就算她不敢指着自己鼻子唾骂,至少还能指桑骂槐。他都能想象到十七婶会给自己一付什么脸色了,毫无疑问,他一定会非常尴尬。

    他不能对这事发表评论,二丫就更没理由说什么。这世界上哪里有儿女指责爹娘的道理?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哀求商成让她爹和她一道回屹县。

    “哥,我想回家。……你让我爹和我一块回去吧。”

    商成焦虑地思考着该怎么对付这事。眼下放霍士其回去是肯定不可能的。抛开“名士风流”这一条不论,霍士其身上的优点也是别人很难具备的。这个人有能力,头脑很灵活,看事情很准,做事情也知道轻重,处理起公务有条不紊有板有眼,很多旁人拿着挠头的难题,在他面前很快就迎刃而解。而且这个人的手腕很高明,在卫署上下都混得开,连从来都相互看不对眼的陆寄和狄栩,对他都是赞誉有加。这一点尤其难得!商成现在就需要这样一个人为即将开始的燕山大建设在各衙门之间协调奔走。要是霍士其走了,他急忙间去哪里找个和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有默契的助手?

    最后他对二丫说:“让你爹回去,我做不到。不过你可以把我婶子接来。她来了也可以照顾你爹。”

    二丫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她阻止不了她爹,她娘总可以吧?她问商成:“那,我让招弟和四丫她们也来,成不?”她不等商成回答,就又说,“还可以把月儿她们也叫上,大家在一起才热闹。”

    商成觉得二丫的建议也不错。月儿长这么大,连屹县县城都没去过几回,来燕州住一段时间也好。他笑着点了下头,说:“那你这段时间就要在城里多跑跑,看有没有好点的宅院,总不能让你娘和妹子来了没地方住。只要地方好就行,别担心租房子的花销,要是钱不凑手,你就来告诉我。”

    二丫高兴点了点头,再问道:“那我怎么捎信给她们说?”

    “过两天要送几份公文去屹县衙门和南关转运司,你让你爹写封信,就和公文一同送出去吧。”

    二丫走了。

    商成拿起了一份没看过的文书。在他打开公文的时候,心里突然浮起了两个问题:霍士其那么谨慎世故的一个人,怎么会和乔准把关系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又为什么会把自己的风流事搞得那么张扬,就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突然流露出一股温情的笑容。

    他摇了摇头,打开手里的公文。

    这个十七叔啊……

第五章(32)燕州城的治理

    清明过去没有几天,随着四城八街到处张贴的一张告示,州城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告示上说的就是城里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自告示之日起,凡州府人户之遗渍炭灰,皆不得取便自弃,当置盆钵暂积,于每日晨昏卯酉时分由官中差人沿街敛聚另处”,这就是说,以后各家各户的生活垃圾都不能象从前那样乱丢乱扔了,官府要派专人前来收集之后另行处理。不仅如此,告示上还说,“官中差人”将“不拘时日即时检视”,要是发现有谁不遵守官府的规定,犯事的人就会被“课以钱粮”……

    绝大多数燕州人还没搞清楚官府告示上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就立刻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他们看见,在老知府陶启的亲自带领下,府衙几乎是倾巢出动,州府的推官、判官、六曹参司、左右城巡使、书办、市都、行官、街子、皂隶和巡街以及望火卒,成群结队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出没,挥舞着木锨铁铲抓篱把那些堆在巷尾街角不知道有多少岁月的垃圾扒到驴车马车上,一车一车地拉到西城外去。

    人们紧张而惊讶地注视这一切。眼前的事情完全超出他们对官府办事习惯的认知和想象,所以急忙间大家都不知道该对这事发表什么样的议论和感慨。当人们听说连卫牧陆寄都上街清除垃圾之后,更是惊讶得有些张皇了一一难道说当今要来燕州巡视?

    这条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大消息立刻传遍了州城。城里的香烛还有办喜事才会用到的红布很快就脱销了。人们在最初的震惊和手足无措之后,又突然迸发出无比的热情,不论挑夫走卒还是学子士绅,男女老少一起挽起袖子上阵,只用了几天时间,就让古老的燕州就骤然换了一副面貌,不单城市里的垃圾清除得干干净净,街面上的店铺也是焕然一新,一些重要的街道还用清水反复冲洗过,镫亮的青石板明晃晃地能照出人的影子……

    人们揣着满心的欢喜和激动,紧张地等待着那个重要的日子。

    官府立刻张贴了告示辟谣,还抓了几个传播谣言的家伙。不过那几个倒霉鬼也没遭多少罪。据说是提督大人亲自过问了这件事,并且特别指示要赶紧放人,所以他们只是被呵斥了一番,当天晚上就被放回来。

    人们在失望中等来的是官府的一连串新措施和新规定。

    首先是严禁随地便溺。和其实地方的州城县城一样,燕州城里的公共设施同样是极度匮乏,偌大一座城市,却只有两个公共厕所,还都分布在城市西边,分别是清凉寺的僧人和朝天观的道人所建,其余人口稠密的地方,比如南市和草席市,连一所公厕都没有。有时候人们内急上来,又找不到地方解决,忍无可忍的时候往往就在街边僻静处解决。而且这并不是个别现象。这样做的不仅有摊贩路人,连一些官员也有过同样的做法;不仅男人会这样做,在街边巷口当道便溺的妇人女子也并不少见。更有甚者,一些妇人甚至把家里的生活垃圾胡乱倾倒,在很多地方都形成了垃圾遍地的现象,严重污染了周围的环境。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每年一到夏天,城市里到处都飘荡着一股恶臭,躲都躲不开。现在,州衙下了决心要彻底整治“重污叠垢”,决定由官府出钱在城里遍修公共厕所,解决大家的实际问题。不过因为经费不足,公厕只能先修在几条主要的街道上,至于其他暂时无力顾及的地方,就只能先用粪车沿街收集。不过陶知府公开向人们保证,府衙将尽快筹措资金,争取把公厕修遍全城……

    府衙干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解决城市的饮用水问题。燕州人用水,要不就是依靠由西向东蜿蜒穿城而过的小南河,要不就靠着城中的十几眼官井。不管是官井还是小南河,实际上都被城市产生的生活垃圾不同程度地包围着。小南河的情况很复杂,官府一时无法全面禁绝沿河上下的污染,只能做些象不许向河中倾倒垃圾这样的强制性规定,而把管理的重点转到官井上。府衙不仅严禁在水井十步以内洗涤衣物和倾倒脏水之外,还要求各街各坊指派专人照看,并且在城里新打了十七眼水井,基本上保证了城市的取水用度。至于城市的排水系统,因为工程实在太浩大,陶启和商成交换意见之后,都觉得实在是人力有尽时,在没想出更妥善的办法之前,只能先搁置起来。

    府衙的最后一份告示就是鼓励人们种树,“沿河两岸,许取便种树”,“多以榆柳,每岁植木”。

    燕州府衙做的这几桩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比如小南河的治理,就因为人们长久以来形成的生活习惯而在执行过程出现了好几次反复,一些官宦大户仗着身份依旧我行我素,寻常人户也跟着他们起哄行事,直到陶启一怒之下枷了程府的大管事,这股风潮才渐渐平息下去。而象城市排污的问题,又因为牵涉的范围过大而拖延了好几年,直到几年之后才真正地得到处理……

    即便如此,燕州城依然在很短时间里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以至于一些前不久才到过这里的人再回来时,竟然还产生了一些不适应的感觉一一这座古老城市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也实在是太大了!他们不禁问,这还是他们熟悉的燕州城么?

    在城市治理过程中,许多事情都是亲历亲为的老知府陶启声望雀起。随着到过燕州的人口口相传,他的能力和名望也越传越远。朝廷很快就注意到他。当年冬天他就被调到上京,出任平原府府尹,全面主持上京的市政建设,并且很快就取得了出色的成绩。东元二十一年冬天当他致仕的时候,很多人都遗憾地表示,假如不是岁数摆在那里,以陶孟敞的才干,最少也是个侍郎……

    不过,眼下陶启还不可能预知自己今后的命运。实际上,他也不怎么顾得上替自己操心。如今他的公务很繁重。他不仅要为燕州城操心,还要为整个燕山卫操心。现在,他正在提督府的议事厅里参加一个每十天召开一次的例行会议。

    半个月前,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已经撤消了。但是卫治几个大衙门都意识到这个一旬一次的碰头会议的好处,所以就心照不宣地把这个制度保留下来。至于这个制度到底有什么好处一一用假职提督商成的话来说,就是大家可以把矛盾都摊到桌面上来针尖对麦芒,而不要去下面搞小动作!

    当然商瞎子的原话没有这样婉转。

    “有什么话都当面说清楚,别藏着掖着!丑话说前面,在这议事厅里说什么都可以,就算指了我鼻子骂都成!可谁要是在背后闷头做什么混帐事,那就自己收拾铺盖滚蛋!”

    说实话,不单陶启和陆寄这些文官从来没见过这样做派的地方大员,就是卫府和边军府的几个将军,刚开始时也不太习惯商成的行事作风一一这人粗莽得都近乎草率了,一点都不象个位高权重的人物!

    事实上,陶启最初也是这样的看法,所以他才倡议由商成来署理燕山。他当时想,一个靠军功起家的庄户人庄稼汉,一没根基二没见识,就算人再聪明,本事眼界也一定很有限,怎么说都比李慎好对付。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和陆寄还有狄栩都看走了眼一一这个年青后生比李慎还难应付!这个人看着一副鲁莽模样,其实心头比谁都亮堂,说话做事周详细致得连他们这些混老了官场的人也不能不心中佩服。就拿他擅自开军仓放粮一事来说,无论是谁,都觉得他这样干肯定没下场,可朝廷知道事情之后,批复上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诸事知悉,一切以社稷黎民为重”,事情就算过去了。这事实在是太教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和陆寄也是几度参详才渐渐地琢磨出其中的玄奥。朝堂上的两派人虽然争得厉害,可也没有谁真想看见燕山局面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然而在那个针锋相对的当口,又生怕给对手留下口实,所以谁都不敢松口;于是先含糊地给商成加了行营副总管的职务,紧接着又把行营各职司通通撤消,看似前后矛盾莫名其妙的两桩事,实际上就是在暗示商成一一现在没人挚肘了,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干……

    还有设立总抚司的事情。在那个临时衙门里,所有的燕山大员不是主事就是主簿,看着似乎是尊重各位文武官员,实际上轻飘飘的一个主意,就把卫牧府和巡察司这些实权衙门通通挡在门外一一真正有权的是那唯一的一个执事,其他的人只需要点头就成;就算摇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正陆寄反对的,狄栩就一定会支持,卫牧府否定的,卫府就绝对要赞成,而被商成硬拖进总抚司的边军府,则肯定是站在商成一边的……最后陆寄和狄栩虽然为各自的衙门争到一个执事的职务,可光有这个职务又有什么用?一个临时衙门的执事,顶天也不过从八品小官,难道他还敢和提督大人对着干?结果还不是商瞎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有州学的温论。那一晚温齐政为州学拿到钱粮,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此人乃燕山之福也!”当然,在总抚司里,他也是坚定不移地支持着商成。

    陶启当时觉得温论的赞誉只是略微过头而已,也算中肯。不过看这次整治燕州城的事情,他又觉得温论的夸赞其实并不过分。

    实际情况是,就算是经常和商成闹矛盾的狄栩,也没在背后说过假职提督什么坏话,即便他被商成撵过两次,可不管接下来的是例行会议还是临时会议,他依然没事人一样坐在议事厅里,继续和别人为某件公务而争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商成宣布了新的会议议题:

    “四天前的会上我已经提到过,当前有三件大事要做,一是兴水利,二是修道路,三是剿匪。草案大家肯定都看过了。今天召集这个会,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还是那句话,有什么看法和想法,尽管说,畅所欲言最好……”

第五章(33)错了

    商成说完话,议事厅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几个衙门的主事官员垂额低首都皱起眉头思索。兴水利修道路还有平匪患,无论哪一件都当得起燕山“首要大事”这四个字,也正因为三者都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大事,众人才愈加地感觉到自己很难开口一一表态很容易,但是想把事情做好,那就很难;假如一次只做其中的一件,大家还有点把握,可要是三者齐头并进的话,那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三件事中有两件半都是地方政务,所以官员们一边沉吟着预备腹稿,一边都拿眼睛瞄着卫牧陆寄。

    陆寄眉心紧紧地蹙成一个川字,仿佛要拧干脑汁似的凝思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督帅的提议。我来燕山也有两年了,对燕山的状况也大致有了一些了解,由前几任卫牧留下的卷宗来看,从宪宗显德六年开始,燕北几个县的旱情就几乎没有间歇过,不是这里水井干涸就是那里河水断流,连带着粮食年年都是歉收。东元元年的大旱,应县、平城和北郑甚至渴死了人。好在那些地方的人口本来就不很多,朝廷对边地又是连年地蠲免钱粮,卫署再援补一些,局面虽然艰难,还能勉强支撑。可是从东元十年起,情势又是一变,一是受灾的县越来越多,二是旱情越来越严重。乙午年春夏的大旱覆盖整个燕北,十七个县受灾,三个县颗粒无收,半数以上的州县粮食收成不及平常年份的五成……”他停顿下来,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不胜重负地长吁口气,这才把话又续上,“今年开春以来,平城和燕边两个县还没下过一场透雨,两个县已经上了呈文,请求拨粮充裕官平两仓……”

    “可以答应他们。”商成平静地说,“但是拨粮只救得了一时,可管不了一世。要想真正解决问题,还得想别的办法。”

    陆寄要说的就是这个。他马上接道:“我也是这样答复他们的。不过我想,官上可以出个告示,让庄户人以工代赈,这样既可以减轻官府的压力,又能把水利兴起来,一举而两得……”

    商成马上问道:“那修缮道路呢?就不做了?”

    “事有轻重缓急……”

    商成脸上带着讥诮神色盯着陆寄,冷笑一声问道:“从燕州运十斤粮到平城,路上就要消耗六斤,这算是轻还是缓?从燕州到燕边是运十耗七,这帐又怎么算?还有驮马民伕的脚力钱,又该由谁来负担?”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陆寄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干笑一声神情尴尬地端起了茶盏。几个刚刚想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的文官也悄悄地移开了目光。

    商成也觉察到自己把话说得有点重了,便缓下声气说道:“陆牧,你这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很好,我看不仅可以在平城和燕边执行,其他地方也成。这样,回头你找人仔细参详一下,拟订个细则出来,由提督府颁行各州县遵照执行。但是道路的事情也不能不办。”

    商成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口气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已经很了解他秉性的文武官员虽然都打心底里并不赞成这样做,却又不能不有各自的考虑官们是怕被这个莽提督扫颜面,将军们是因为不能插手地方政务一一于是都扶膝端坐着不出声,用沉默来表达的态度。反驳。

    商成冷眼扫视了一圈,挑着眉梢问道:“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片寂静中,狄栩尖着嗓门说道:“我想,督帅可能错会了陆牧的意思……”

    人们立刻就都把目光转到巡察使那张颧骨凸起的瘦脸上。哈呀!狄栩竟然会替陆寄帮腔?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商成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惊讶地问道:“狄大人的意思是,我误会了陆牧?”

    狄栩坐在座椅里朝商成拱了下手,仰起脸望着他,说:“大概是督帅错了。陆牧的意思不是不想修缮道路,而是实在没办法修……督帅的本意并不错,卫府是可以籍着剿匪或者其他借口从兵部要来钱粮支出,整饬道路之后,既能够勾连燕山内外交通,又有利于卫军调动,确实是一桩军民两利的好举措。可督帅想过没有,修路的人手又该从哪里来?燕北各地的善后事宜刚刚结束,许多事情都还没真正了结,瓦砾废墟田地荒芜,又怎么可能征调得到民伕?就算侥幸能拼凑些人,是先修水利还是先修道路?还有卫府的剿匪方案一一卫军调动,难道粮草薪饷军械辎重这些就不用民伕?”

    他款款一席话说得十几个官员都是频频点头。商成也听入了神,两手互握虚阖着双眼,幽幽的深邃目光隐在眼睑后,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斜翎插花般纵横排列的青砖,久久没有言语。

    “督帅,”陪在末座的温论站起身禀手说道,“巡察所言极是。如今之燕北满目疮痍,当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与民休养,此时实不宜妄兴工事。否则,伤民之根本不说,且贻患无穷。燕山匪患之由来,官府逼迫过甚也是一条,望督帅慎查。”

    商成已然明白是自己把事情想左了。他让温论坐下,沉吟着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说道:“陆牧,狄巡察,还有温教谕,你们说的对,一一是我太着急,想一口就吃成个胖子,结果就忘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形象的比喻让文官们一个莞尔,几个武将瞥着这一屋子人中身坯最粗壮的卫府首官游骑将军张绍,都是哈哈一笑。陆寄在座椅里微微倾了下身,笑道,“也怪我,话说得不清不楚。我的意思不是不修缮道路,更不是不兴水利,而是要把这两件事分成几步来走。首先,剿除燕山匪患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要通令各州县,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理由,只要怠慢了军务,就必定会受到重罚……”

    商成和张绍悄悄对了下眼神,都一头。他们已经在昨天傍晚收到了兵部和上三省的加急廷谕,商成提出的剿匪方案并后续的一揽子计划,都获得了朝廷的批准。只是这个方案关系重大,其中又关涉到不少机密,所以才没有在今天的会议上出示这份廷谕。或许方案的详细内容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公开。

    “……第二步,就是先在平城、燕边这几个旱情严重的县兴水利,同时争取尽快地整修好从平城到燕州再到南边洺州的道路。燕山通往上京最近的路途就是这条官道,虽然道路桥梁多有损坏,但是沿途有好几个人口稠密的县,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足够应付这差事。

    “第三,俟平城等地的水利竣工,再斟酌情势在其他地方照样推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可以在燕山的局面稳定之后,再大量地征发民伕……”

    其他文官也开始参与讨论。他们很快就在陆寄在方案上发现了遗漏疏忽的地方,并且为某个事情或者某种突发情况如何处理而发生了争执和争吵。狄栩又回到他应有的表现上,继续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陆寄扯皮。在乱糟糟的氛围中,方案的种种细节都在不断地完善。但是方案依然没有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同意……

    这次会议从上午巳时一直开到后晌午。匆匆在提督府吃过一顿难吃的午饭之后,人们马上就回到议事厅,继续进行上午没有结束的会议。官员们再一次迸发出强烈的意愿,几乎把陆寄的计划挑剔得体无完肤,这才在一片争吵中达成一个初步的共识一一水利要兴,道路要修,土匪也必须剿……

    商成开完会走出议事厅已经快到戌时了。

    一直守在门外石头看见他出来,立刻过来告诉他,孙仲山和钱老三他们已经到了。

    “唔?”商成有按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被文官砍掉的那部分内容上。

第五章(34)

    会议上诸事不顺,商成的心情也差,攒眉横目快步疾走;石头和几个近卫半句话都不敢多说,一溜小跑地紧紧跟随。穿过东院庑廊,跨过一道月洞门,堪堪能望见西院门一角,商成蓦地停住脚,阴沉着脸扫了门边肃立的卫兵一眼,一言不发转头就朝后院子走。

    石头赶紧追上来,小声提醒说:“督帅……”

    “别罗嗦!”商成不耐烦地说道,“有话就说!”

    “……仲山和老钱回来了,都在西院公事房等着要见您。还有范全,他也来了。”

    “怎么不早说?”商成睃着眼瞪了石头一眼。石头陪着笑回话:“他们也没来多久,大概小半个时辰不到。他们是午时前后到的座牌驿,在驿站里吃了晌午之后进的城,先去卫府签了押报了到,这才赶过来。我看他们不是为着公务,你又在开会,就没进议事厅去告知你。”商成掉回身边走边随口又问,“范全怎么也跑回来?我不是让你和老包给他带话,叫他不要回来吗?”石头说,“我在这边应差,还没顾得上仔细问,他也没说表面象是他在端州和别人起了什么纷争,争不过人家,干脆就跑燕州来找您诉苦了。”

    商成的脚步陡然一滞。范全在端州受气,还被气得跑燕州来告状,不用问,一定是他和李慎之间出了什么事!范全所部虽然隶属中军,但因为去年冬天的战事结束之后,他的人就一直驻扎在如其寨呼容寨一线扼守燕东门户由梁川,所以卫府暂时就把这支劲旅划给李慎的燕山右军辖制。为了怕李慎多心,他已经多次托人捎话告诉范姬二人,反复叮嘱他们事事都要请示李慎,绝对不能轻慢妄动……谁知道这两个家伙都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最后还是这样一番光景!

    还没走到西院门口,隔墙就已经听到范全张着大嗓门在院子里大声地鼓噪:

    “……李守德真他娘不是个东西!打柁县那一仗,我的三个营都到蒿家牌了,眼看都望见敌人的黑雕旗了,李守德一道军令,我他娘就得丢下嘴边上的肉去接应胡磊那个夯货。北郑大战,我是第二个赶到山神庙的,七个营刚刚撒开,又是他一道钧令,我就只能去北边堵口子……别的都不提,就单过年发年赏,别人都是三个月的足赏,就我的兵只有两个月;送来的牛羊就更别提了一一牛都不知道是他从哪里找来的,肉都从肋骨缝里塌陷下去有半寸,肩胛骨头凸得能当刀使……”

    院子里大概有不少人,听他信口雌黄说得夸张,都是嘻嘻哈哈地连声笑骂,有好事的家伙还在和他逗趣,说:“范旅,你别是饿花眼看错了,那是牛吗?还是李守德弄来几副木头架子,胡乱蒙张牛皮哄骗你?”

    “是牛!拆下骨头扔锅里能熬出油汤来了!”范全还一本正经地给那人解释,“就是看不见肉。你们是没看见姬正当时的神情。他急红了眼,差点把送年货的小校一刀劈两片,非说是那小校把肉都剔了才把牛赶过去……”

    院子里又是一阵狂笑。有人说道:“那小校笨,就不知道给老姬解释:肉都被李慎拿去喂狗了?”又有人笑道,“你蹲在北郑城里喝西北风知道个屁呀!老李腊月里在端州一口气新纳了两房,那还不得多吃点肉补养身子?”

    商成在院墙外听着他们越说越是不堪,心头恼怒脸色一片铁青,连卫兵敬礼也没理会,紧走了几步进了院子,就见院里一二十个穿绿着青的七八品军官或坐或站地围了一圈,个个挽袖子掖袍角,交头接耳高谈阔论嬉笑怒骂不一而足。此时天色已经黄昏,提督府早已经下衙,两边厢房滴水檐下只站着几个跑腿办事的值夜书吏,正对着一圈人指指点点,瞧见他黑着面孔朝台阶上一立,立时屏声静气地溜回公事间。惟独一个司录有风湿痼疾腿脚不便,一时躲闪不及被他恶狠狠的目光盯住了,只好赔着笑脸过来朝他拱个手,讷讷地说:“督帅……”

    “怎么回事?”

    “这……”司录咧下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里是商成平常办公的官廨,地方远不比东院宽敞,能到这里来和他说话的官员又少,所以只给候见的官员安排了一间厢房作为坐等之用。谁知道今天竟然来了一二十个军官,厢房里根本坐不下,就都涌到院子里。虽然文员书吏都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可满院子军官个个都是跟着商成出头的兵,说是他的心腹子弟也不为过,又有谁会不开眼地上去劝阻这些兵大爷?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瞄见商成,捅胳膊拽袍子地给同伴使眼色,乱糟糟的场面片刻间就安静下来,只有范全一手搭椅背一手垂身侧,两条腿八叉着斜拉坐在座椅上,背对着商成兀自说得口沫四溅:“……前几天我去端州催要钱粮,李大将军一声‘等着’,我就眼巴巴地在右军指挥府坐了两个时辰,灌了一肚皮的茶汤,楞是连李大将军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看见。连去了三天,天天如此。第四天我发了狠,天没亮就去指挥衙门堵他,这才撞见人。”他呸地吐了口唾沫,“可人家李大将军怎么说?一句‘没钱’就把我打发了。我拦了门不让他走,他居然就敢喊人把我乱棒打出来……”

    和他并坐的孙仲山原本还乐呵呵地听着,此时也觉察出周围气氛不对,狐疑地转头一望,登时神色一凝,踢了钱老三的座椅一脚,跳起来挺身直立当胸一礼,大声道:“督帅!”

    十几个呆楞发怔的军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行礼。

    商成还了个礼,环视了一周,最后望定挺胸叠肚站得矛一般直的范全,嘴角挂着冷笑说道:“范旅帅这一回是长本事了,知道去指挥衙门堵人了一一你在北郑山神庙时,门可没堵紧啊。”

    范全委屈地说道:“督帅,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李慎那混帐想让他的人捞功劳,那几个突竭茨部族小汗王怎么可能跑得掉?”这是他最窝心的事情。山神庙一役,两千多突竭茨人从北边赵军没来得及扎紧的口子里冲出去,最后经马直川逃回草原,给燕东战役的收尾之战留下了很大的遗憾,他还因为被李慎指为“作战不力”而受到行营的严厉叱责,连前面立的几个小功劳都被捋得一干二净。这事不仅让他在燕东战役里没“吃上肉”,连带着下面的兵士也跟着他受委屈,年初朝廷大赏燕山三军,就只有他的旅得的赏赐最薄……他越想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说,“我遭他……”晃眼瞥见商成神色不善,下半句脏话就没敢说出口,默了一下嗫嚅说道,“一一督帅,端州我是呆不下去了,你帮我换个地方吧……”

    “你是右军指挥衙门都敢踹的人,我还能把你换去哪里?我也怕你来踢我的门!”

    范全还值当是商成和他开玩笑,眯缝了眼睛嘻地一笑:“督帅明鉴呀!右军衙门怎么能和您这里比较?”他涎着脸上前几步扶住商成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朝院子里走,“李慎那家伙又怎么能和您比?打又不能打,扛又不能扛,就知道背后捅刀子撒钱收买人……”

    商成乜了他一眼,正想发火,范全已经嚷嚷着支使钱老三:“老钱,快给督帅搬把椅子!遭娘瘟的,你们这些混帐就知道傻笑!没看督帅老大人刚刚回衙?快上热毛巾,让督帅擦把脸!上茶汤!赶紧上茶汤!”一头说,一头恭恭搀扶着商成坐下,抢过别人端来的茶汤双手捧给商成,“大人先喝口水润润喉咙……”

    “滚!”商成接了茶盏,抬腿就是一脚踢过去,看范全一闪身立刻呲牙咧嘴揉**,气得扑哧一笑,骂道,“你跟谁学的这么无赖?官越做大,性格倒越轻浮了?好歹你也是个读书人……”

    “谁说的?我怎么可能轻了?天天在如其那个鬼地方呆着,顿顿吃糙米喝菜汤,这才几天,年前才发的两套军官甲就发紧了!”

    商成不去理他,和一众老部下挨个打过招呼,瞧着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对大家说:“瞧今天这架势,你们不在我这里吃喝一顿是不会罢休的。”众人都是笑。他便吩咐石头去大伙房给做几桌上好席面,又说,“我这里饭菜管够,酒不能多饮一一想多喝的话吃完饭你们自己去南市。”

    一顿饭吃下来更鼓已经敲了两回,把人送走的时候,孙仲山拉在最后,瞧着机会问道:“督帅,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问……你怎么没把文昭远留下来?”

    “文沐?”商成诧异地瞥了孙仲山一眼,神色也黯淡下来,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你没在燕州,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一一昭远在鹿河之后就再没了音信。年前我找人帮着查过几回,所有兵营都没他的名字,他可能……”他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幽幽地长叹了口气。

    孙仲山绷紧嘴唇再不言语了……

第五章(35)恩义和友谊(上)

    当商成和孙仲山在夜幕下为朋友的离去而唏嘘伤感时,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被他们误以为在南撤途中遭逢了不幸的文沐,就呆在燕州城外的一座军营里。

    这是由粮库仓房改建的临时营房,住的都是即将遣返的中原兵。说是改建,其实就是把大仓房里的粮食派发完之后在地上撒一层干草,再拉几匹布朝干草上面一盖,几捆虫咬过的毛毡军毯朝上面一扔,就是住兵的地铺了。卫署图省事,根本就谈不上派人收拾“营房”,四面墙都没粉刷过,仓房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陈年谷物所散发的那种特有的霉馊味。住进来的中原兵接连败仗败势,从军官到士卒都是一付死气沉沉模样,哪里还有拾掇营房的心思?更想着来了住不上两天就要滚蛋,自然更不会要把这“营房”怎么样,所以间间仓房都是肮脏腌臜乌烟瘴气。再加一个大仓里挤着一两百号人,粮仓的通风又不好,打嗝放屁再加汗味脚臭,气味就更加地污浊不堪……

    此时此刻,在一片扯鼾呼噜声中,文沐正头枕着胳膊躺在干草铺上,忧郁地凝视着头顶上黑糊糊的房梁轮廓。

    他是二月下旬才跟着一支队伍从裴县过来的。

    莫干突围时,他身上就带了两处花;血战鹿河时,腿上又被扎了一刀;鹿河失守,他和大部失散,要不是侥幸遇上一大群纠集起来结团自保的败兵,说不定他早就变成了莽莽原野上一堆散乱的白骨。他跟着那队赵军退回燕山,又先后在留镇和掬棠隘两战里中了箭矢。兵荒马乱中一没大夫二没药材,他只能自己随便找块布包扎起来了事,结果退出掬棠隘就发起了高烧。从掬棠隘到赤胜关的一路上,他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全靠自己咬牙强自支撑,这才随着争相逃命的溃军难民逃过赤胜关。

    他们到赤胜关的时候,那里的守军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夹在逃难的队伍里继续向南,走着走着突然就觉得天旋地转,再醒来时人已经趴卧在路边的败草堆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一一在他昏迷时,别人把他衣服裤子鞋扒得一干二净。也幸好他看起来就是个毫无油水的“死人”,他才侥幸从南下的突竭茨人眼皮子底下拣回一条命。他靠着从死人身上寻来的两件衣服才遮住羞丑,然后苦撑着离开了突竭茨人一股接一股的大路,翻山越岭地向南走。他有伤病,身体又虚弱,山里还没有路,捱捱磨磨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天,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了。他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爬在沟边等死。可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他在大路上想活下去的时候,差一点就死了,可他在深山里想死的时候,居然还死不成!

    一一他在水沟边等来了一群和他一样在深山里逃难的人。一个从留镇逃出来的女人可怜他,就给了他半个菜团子;这半个菜团子救了他的命……

    那个好心肠的女人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们从山里走出来,走到燕水。他在那里遇见了一支增援平城的赵军;更为幸运的是,带领那支赵军的军官竟然和他打过交道。他很快就被送到燕水南岸的一个兵营,并且一直就滞留在那里一一他既没有一样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也找不到证人,所以就被扣留在那里等着接受甄别勘察。这期间他吃了很多苦头,也遭了不少罪,有些经历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再去回忆……最后,他终于挺过来了。他的校尉身份得到了确认,他的兵败陈述也被接受,他还接到燕山卫署的通知,让他去裴县报到,加入一支由营哨军官组成的队伍,准备着回中原……

    现在,他躺在简陋的地铺上,焦虑地想着一些事情。

    让他发愁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命运。他只是个芝麻大的营指挥,草原兵败的责任追究不到他头上,回到澧源大营之后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长期待职,不可能再有别的处分了。何况他在澧源大营里干了好几年,也有一些熟人,到时候找人关说下人情,重新带兵的可能虽然不大,在哪个军里寻个书记录事的差事并不是太难。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而是焦愁如何报答别人的恩情。

    他一直惦记着那个把把他从鬼门关里搭救出来的好心肠女人。虽然他知道她是去燕州投亲,也知道她的夫家姓薛,但是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能把这份救命恩情还上一一连薛三娘自己都不知道亲戚现时的下落,还要到燕州之后再去亲戚家的村寨里打听,他又去哪里报答她呢?

    可世事有时候就是有这样巧!前两天,他竟然在军营里遇见了薛三娘!最初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呀!燕州那么大的地方,人又那么多,要巧不巧地怎么会在这个小地方遇上?要不是他看见薛三娘也是见鬼一样地盯着自己,他简直不敢上去相认!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三娘投奔的亲戚恰好就在这座粮库里做事,而且还是大伙房里的掌勺师傅。

    这两天他一直在心里盘算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激。

    眼下他能做到的就是送给三娘一些钱帛。但是他身上的钱不多,燕山卫署对中原兵有些刻薄,粮饷通通只发三成,而且还不是按月发放,所以他手里只有四贯钱不到。钱太少了,就算三娘不计较,他也觉得实在是拿不出手。他又不愿意给自己的恩人许什么愿一一画饼充饥的事情他做不出来;即便他自己知道那张饼是真的,可三娘并不知道啊,她又会怎么看自己呢?是不屑,还是鄙夷,或者是……

    他翻了个身,怎么都睡不着。屋子里是一片雷鸣般的鼾声,远处吊楼上传来有节奏的更鼓,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滚涌翻腾。

    当然,他并不是全然没有解决难题的办法。他在燕州城里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他面临的棘手事情,在那个人的眼睛就全然不是个难题,只要他找上门去开口,他很快就能拿到一大笔钱。他的朋友甚至都不会问他拿这些钱来做什么!

    可是他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这位朋友帮忙。连他自己都不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犯这个犹豫。难道是他不相信朋友了么?他觉得不是。他一直认为朋友相交贵在知心,虽然朋友现在已经假职燕山提督,可他觉得自己很了解朋友,商成这个人有情有义,绝不可能因为两个人身份地位的改变而看薄了他们的友情。可是他又在犯迟疑,毕竟人心是会变的,此一时彼一时的事情他也见过不少。何况他还觉得自己这样做多少有些嗟来之食的意思一一毕竟是他求上门去的……

    和尚的脾气秉性应该不会变吧?

    想到朋友,他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由衷的笑容。他在为商成高兴,并且再一次为商成的好运道而感慨。

    从看见商成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人是个人物,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这么快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

第五章(36)恩义和友谊(中)

    文沐最后也没去找商成。

    第二天,他从一个关系不错的骠骑军哨长那里借了些钱,凑齐了五缗预备给薛三娘送过去。虽然他也可以把钱交给三娘的亲戚捎回去,但是他觉得这样做显然不够至诚一一人家毕竟救了他一条命,有些感激话需要当面来说。再说,三娘如今就借住在她亲戚家里,而她亲戚的家就在粮库旁边的雁凫集上,出军营就能看见集镇一一他要是连这点路都不愿意走,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诚意?

    吃罢晌午,他在营里请了半天假,就挎着装铜钱的褡裢出了军营,顺着小河边坑坑洼洼的土路去集镇。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见了薛三娘的面该怎么说。钱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这些俗气的阿堵物也根本不能表达他的感激;三娘又是个豁达直爽的脾性,情不情愿收下这些钱还是两说……

    他还没想把事情都想好,就已经进到镇子里。

    雁凫也是个大集镇,有一百多户人家,虽然远不比东边的座牌集繁华,可旁边就是座大粮库,北边又驻着卫军的一个旅,就算家里没有人在军营里做杂役挣份工钱,单靠着这三四千兵士的日常买办开销做点小买卖,也让镇上人的家道比别地方靠天吃饭的庄户殷实得多。他一路走过来,很难看见阴暗低矮的肮脏泥垣破败茅屋;狭窄的巷子两边通常都是半瓦半草的接脊通室,灰蓬蓬的厚瓦还有晾晒在院子里很少有补丁的衣服,无一不在凸显着主人家的富足。要不是因为人们在翻修院子时肆意地扩大面积让巷子变得忽宽忽窄,墙根巷尾又到处都能看见蒙车尘土的炭渣草灰,初到这里的人或许会认为他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地方。

    他很快就被看起来差不多又杂乱无章的院子以及拐来拐去的小巷给闹迷糊。他只知道薛三娘的亲戚住在集镇的南边,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只好开口找人打问。好在那个粮库的厨子象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他只找了一个人打问,就得到了很明确的指点一一毛厨子就住在南边的麦场边上,院子里有棵大柳树的就是他的家。

    他马上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寻过去,并且很快找到靠河滩的麦场。被一圈摇翠荡绿的柳树围起来的麦场约莫有六七亩地大小,一大片地平平整整连根杂草也不见,石磙子石碾石臼一应俱有,和一架木舂杵合放在场边一间敞垣茅蓬下,一群衣裳滚得和泥猴差不多的鼻涕娃呜呜哇哇地闹着,在茅蓬里钻进钻出。麦场周围只有几户人,土垒泥帷都半掩着院门,也看不出个高低贫富。惟有独占着北边的一座大庄园看起来就气象不凡,正当面的院墙有人半高矮,夯土泥垣上绕匝一周竟然全压着砖帽,门楼挑着双层飞檐,一溜灰瓦罩顶,再加匾额上的“关府”两个镏金字,气派得和周围人家“格格不入”,显然是个官宦人家。

    毛厨子的家就在关府旁边。他一边想着如何措辞,一边蹒跚着脚步走过去。

    他还没抬起手来敲门,门倒先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门里,警惕地望着他,好象是在审视着他的来意,眼神里透着几分迷惑问他:“你找谁?”

    文沐犹豫了一下,反问道:“请问,这是粮库毛厨子的家不?”

    “是。”那女人给了个肯定的答话。紧接着她又追问道,“你找他做什么?”这时候从正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女人,一面端着个簸箕在挑拣麦粒里的土坷拉,一面问:“老二,谁来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丫头和个梳根冲天辫的小家伙也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

    门里的年青点的女人头没回答应道:“姐,没事,是个问路的老兵……”屋里出来的女人张了文沐一眼,哦了一声也没进屋,就站在檐下筛簸箕,随着簸箕上下抖震左右摇摆的刷刷细响,稀薄的黄烟在箕口一蓬蓬地颤颤扬起。

    文沐见年青女人脸色冷冷的,一支手抚着微微鼓起的肚子,一手又把着门扇不松开,不象是要延客的意思,干脆就直说了自己的来意:“三娘对我有恩。……我听说她投亲在这里,就带了点物什过来聊表一下心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年青女人皱着眉头听他把话说完,又留意过他肩膀上搭的褡裢,脸上才稍微缓和一些,说:“你是来找三娘的呀。一一她没住这里……”看起来她对薛三娘救过文沐的事既不知情也不关心。她扭脸对正屋里的小丫头喊道,“二丫头,你带他去找你三婶!”那丫头听见她喊,立刻又把头缩了回去,半天才有点声音:“我还要做饭咧。”站檐下的女人也说:“老二,丫头手上有活,你就领他去吧。”她顿了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回护姑娘不好,又改口说,“你顺便给三娘捎点高粱过去。”说着就张嘴喊了一声。那闺女很快就提了一小口袋东西出来了。她过来把东西塞年青女人手里,看都没看文沐一眼就回屋了。

    文沐这才知道薛三娘竟然没住在这里。他心里奇怪三娘到底是投的哪门子亲戚,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笑着道了声谢,便跟着明显是毛厨子小妾的年青女人沿河滩朝南走。

    直到出了集镇,又拐过一道湾,麦场和镇上的房子都隐在一片柳林背后再也张望不到时,才看见河边一块高坎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十几架窝棚。眼下正是庄户人吃晌午前后,不少窝棚都在生火,股股白烟袅袅升腾又随风沉散,打卷儿顺着河道飘荡,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地闷头走路,一时没留意,竟然闯进了烟气中,登时觉得胸紧气短不由得都咳了几声。毛家小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就领着文沐上了坡。听见有人声,各个窝棚里出来一些衣裤褴褛面色饥黄的大人,眯着眼睛瞅他们几眼又钻回去,只剩几个光**娃娃瞧稀罕一样地盯着他们看。

    女人没在这地方停,而是继续朝前走,很快把文沐领到一间连门都没有的低矮茅草屋前。孤零零的茅屋有点倾斜,摇摇欲坠的样子,宽窄长短不一的裂缝蜘蛛网一般爬在用谷草合泥砌的土坯墙上;茅屋也没有门,就象个咧着黑咕隆咚一张嘴的怪兽,冷笑着注视着眼前一片好几块没人耕种的生地。这片地也不知道已经荒了多少年,长势茂盛的野草几乎把田垄都掩住了,几棵歪歪扭扭的分界树无精打采地伫立在晌后暖洋洋的阳光里。一个穿着破袄破裤的娃娃骑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手里抓着一团湿乎乎的黑泥,正玩得兴高采烈。

    离茅屋还有一二十步的距离,那女人就扬着声气喊起来:“三妹,在不?”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出来回应。那个玩泥的娃娃怯生生地望着她,不说话也不敢动。

    文沐已经把娃娃认出来了。这是三娘的儿子。从山里出来的时候,这娃娃就一直被三娘背在背上。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忍不住朝前急走了两步。但是他很快就在厨子小妾的猜疑目光中停下了脚步,弯着腰对那娃笑了一下,亲切地叫他的小名:“土娃,还记得我不?”

    土娃手里攥着泥块,惊恐地望着他,一边使劲摇着头,一边畏缩地把小身板朝屋子里躲。文沐有些失望地提醒他:“我是你文家伯伯啊……”娃娃还是摇头。文沐只好直起身,四下搜寻着三娘的影子。

    那女人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做这一切。她走过来,问那娃:“你娘呢?”

    同畏惧文沐比较起来,土娃似乎更加害怕她,瘦瘦干干的半边小身子已经闪进屋里,才不安地说道:“娘,娘……”他突然张开嗓子嚷道,“娘!”清脆的童音又尖又厉,震得两个大人耳朵嗡嗡乱响,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那女人的面孔一下就黑了,冲过去扬起胳膊就想打那娃娃,却被文沐不动声色地抢上一步,把她拦在背后。

    薛三娘很快就回来了。儿子求救一样的尖叫声让她心乱如麻,根本没来得及留意门口站着的是什么人就先去看顾土娃,等确信儿子没事,她才顾上招呼两个大人。

    “二姐,”她亲热地喊了厨子的女人一声,然后又对满脸惊愕的文沐说,“文家大哥,你怎找到这里来了?”

    文沐怎么都没想到厨子的小妾竟然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姐姐,他还以为三娘是和毛厨子沾亲带故哩,谁知道……因为惊讶,他急忙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胡乱地点头支吾了一声,慌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薛二娘先把手里的口袋递给妹子,冷着脸说:“这是那婆娘让我给你捎的一点粮食。”三娘把湿漉漉的两只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水,接过口袋望了一眼,喜得眼睛都眯起来,说,“又让你们操心了,我这当妹子的……”她姐撇着嘴说,“是那婆娘的意思,你不用感激我。”三娘把口袋拎进屋里,一转眼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几双新纳的厚底布鞋,对她姐说,“我在你们门上住,平日又得大哥大娘还有你的照顾,也没什么好报答的,就抽空做了几双鞋,刚说给你们送过去,恰好你就来了一一正好,免得我再跑一趟。你给他们带回去。合不合好不好的,都是妹子的一片心意。”一面说,就用一块麻布把几双鞋都裹起来。“那个鞋面上绣福字的是给你的。你有身孕,跑走道路不平硌脚闪着,我多纳了两层底子,你回去试试,不好就告诉我,我再给你做一双。……我把生土娃时在长生娘娘庙求的签子也缝进去了,这回你一准生个大胖小子。”

    薛二娘听妹妹这样说,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低头接了包裹,沉默了半天,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突然抬起头,说:“我上回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笑容一下就僵在薛三娘脸上,她黑红的圆脸蛋也蓦地变得就象腊月里飘洒的雪花一样苍白,嘴里却笑嘻嘻地说道:“上回?你上回说了啥事?”

    “就是王铁匠续弦的事!”薛二娘恼恨地瞪了妹子一眼,说“人家又央告人来毛家门上提这事了。那死鬼是个不当家的,又有死婆娘在背后撺掇,我快拦不住了。王铁匠说,只要你愿意把山娃送人……”

    薛三娘抠着手指头,半晌才说:“你们容我再想想……”

    她姐打断她的话说:“你还有啥可想的?王铁匠虽然岁数大了点,但是家里上没老下没小,你过去就能当家作主,有哪点不好?女人家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日子?你进了王家门,吃不愁穿不愁,哪样不比你现在的光景强似百倍?就说你舍不得娃一一你岁数不大,身子骨又健硕,以后还能生养不是?过一两年你再给铁匠生个儿子,他还不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到时……”

    文沐在旁边不安地咳嗽一声。

    薛二娘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不相干的外人,就赶紧煞住话,改口说道,“这事回头我和你细说道理。这老兵,……他说是来找你的。”

    三娘难堪地问文沐:“你找我有啥事?”

    文沐比她还要尴尬。他是来感谢三娘救命之恩的,谁知道竟然会撞见这样的事情?虽然他听到只是两姐妹之间的只言片语,但他要是还不明白薛三娘投亲之后的遭遇,那他不是白活了这三十多年?唉,看来三娘的悲惨遭遇远远不止是男人横死在草原上,如今她的狠心亲戚们还要把她和娃娃分开……但是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插嘴,就取下褡裢对三娘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送点财货过来……有点少,你别嫌弃,怎么说都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无比要收下……”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路的腹稿这时候竟然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话。“钱不多,你先使着,不够和我说,我再想办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三娘很爽快就收下了钱。虽然在她看来,落难途中救了文沐的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文沐送来的钱却正是她眼下最急需的。她一面对文沐说着感激话,一面把他送来的铜钱分了一半给她姐。薛二娘不肯要,还被她一顿抢白:“我和娃娃在你们门上扰了那么久,连平日的油盐酱口粮衣服都是你们在支应,送两贯钱也是该当的。另外一贯是我这当妹子的给我姐的。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你手里也点钱,也能派点用场,不用什么事情都找大娘商量……这钱先放我这里,回头我过去时再给你捎去,免得让大娘看见又说三道四地不清净。”

    妹子的仔细和体贴让薛二娘既感动又羞愧,低下头直抹眼泪,也让文沐觉得心口堵得慌一一三娘自己都落到这般田地,还惦记着别人……

    他没在雁凫呆多长时间就和三娘告辞了。回军营的路上,三娘憔悴的模样还有她凝视着娃娃时的深沉眷恋,总是不停地在他眼前闪动。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帮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单是为了报答她对自己的恩情,而是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和责任……

    第二天,他请了一整天的假,跑到燕州城里找商成。

    可他兴冲冲地跑到提督府,却在守门的卫军那里听到一个坏消息一一商成不在燕州!

    他很想知道商成为什么不好好的呆在提督府,却偏偏要朝外面跑?他更想知道商成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又要去多久?可他心里再是着急,也不敢朝把门的军士发问。他知道,要是他敢胡乱打听燕山卫的提督去了什么地方,就算当场被这群兵乱刀砍死,也是他自己活该……

    他回到军营之后,就听说了一个更令他坐立不安的消息一一返回中原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第一支队伍后天早晨就出发;他的名字很走运地出现在这支队伍的名单里。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走运……

    灵官:明代所设的道官。《明史·职官志三》:“阁皁山、三茅山各灵官一人,正八品。”《灵官》,为你讲述不一样的灵异故事。

第五章(37)恩义和友谊(下一)

    整整一个晚上,文沐一直在为钱的事情操心。他几乎把自己能说上话的人都找了一遍,把能说的好话都说了一遍,直到戌时二刻宿营号角吹响,他才回到营房里。

    他找了根木棍,把一头在油灯的火苗上烤得焦黑,然后蹲在灯龛下,把纸片垫在膝盖上,一丝不苟地记下自己欠下的债务,姓名、职务、多寡……记好核对无误后,他把纸片贴身揣好,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借着油灯昏黄朦胧的火光躺下来。

    铜钱就在他的枕头边的褡裢里,一共是十一缗另六百钱,是他分别从十六个人手借来的。他隔着粗糙的厚麻布慢慢摩挲着褡裢,手指肚感觉到褡裢里一串串铜子的模糊轮廓,本来毛毛躁躁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仰脸瞅着黑洞洞的房梁,心头替三娘筹划着拿这些钱能做点什么。钱不算多,不过租个临街临道的空房子还是绰绰有余,再置办点家伙事就能卖点茶水饭食,虽然来钱不多,但是养活他们娘俩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想着想着他叹了口气。要是他还在行营里做事的话,完全可以借着职务之便把北边那旅卫军的军需杂务划一块给她来做,这样别说养活她和娃娃,就是想发家致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老文,怎的了?”他旁边铺上的人听到他的叹息,就偏脸问道,“说话咱们就要回上京了,你没事长吁短叹地搞什么?”

    “没什么事。”文沐随口说道。

    “屁的没什么事!哄谁咧。你整晚搞的啥事我又不是没看见!”那人说。这就是早前借钱给文沐的骠骑军哨长,姓乐,因为他娘是在槐树下生的他,所以单名就是一个槐字;还有个绰号叫乐锹头。

    “真没什么事。”文沐说。

    乐槐就铺上半支起身,怪里怪气地盯着他,嘿嘿一笑说道:“晌午我可是在雁凫看见你了,也瞧见你去河边寻那婆娘了。那婆娘不赖,怪不得能把你迷真是不赖,大花眼睛挺迷人,奶大**圆,一看就是能生能养的……”随着他的啧啧赞叹,周围地铺上没睡着的人都来了精神。军营里都是单身汉,女人是永远都谈不厌烦的话题,任何事情只要一和女人沾边,基本上就再没个完,这个说乐槐一准想婆娘想疯了看见头母猪都觉得赛似西施,那个说文沐眼界高能被他瞧上的女人长得俊俏那肯定是没的说,还有人巴咂着嘴问:“老文,滚炕上一卷铺盖窝里睡过没有”,话题越扯越远,内容也越来越不堪入耳……

    文沐唆着嘴唇一直没吭气,别人问他话都权当作没听见,只闷头想心事。

    可这种时候没有他怎么可能?他想装闷嘴葫芦,旁边的人也不可能答应。乐槐一边和人斗嘴扯淡,一边听人谈论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瞅空还问他:“你愁苦成这副模样,不是真惦记上那婆娘了吧?”看文沐依旧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在担忧往后的日子,就帮他出主意说,“这事好办!有没有纳采吉征都无所谓!你给营里书办塞几个钱,就说她是你女人,让书办在名册上添一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等到了澧源大营,营盘外寻处宅子安顿下,再在衙门落个户籍,那时谁吃撑了来打问你女人的来处?”

    他连比带划说得口沫四溅,周围人也都纷纷点头。有人还说,反正文沐也是个鳏夫,别说半道续个女人,就是娶上两三个也很正常一一他个正牌子营校尉领,一年领那么多的钱粮布帛,总得找人来帮他花销吧?

    一说到钱粮,大家不由自主就想到被欠的薪饷,人们嘴里立刻变得不干不净起来,指着做事不地道的燕山卫府和假职提督商瞎子一通乱骂。还有人声言,山不转路转,总有一天要给燕山卫一点颜色看看!

    群情激愤中,忽然有人冷笑说道:“都省点力气吧。一一还不知道回了澧源是怎么个结果哩,能不能再吃这碗饭都是两说的事情……”

    冷笑声虽然小,可就象夜枭啼鸣一样阴恻恻地刺耳,钉在人心上,人人都禁不住浑身一激灵,转瞬间偌大的仓房里就沉寂下来。一片沉重的呼吸喘息声中,只见大仓房一头一尾两点豆大的灯火无风摇曳,映得四壁灰暗上黑乎乎的人影骤长陡短倏忽变幻,暗影幢幢犹如鬼魅般高下起伏,头顶上横竖支架的大梁椽木就象压在人们的头顶的一座山,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可能崩塌倒下。

    死静了半天,有人凶声恶气地骂道:“吴侉子,遭你血祖宗的!你造这些谣做什么?没鸟屁事干咋不滚去刷马桶!”

    那个吴侉子只是嗤笑一声便不再言语。

    又有人说:“吴侉子,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吴侉子拖长声气哈呀地长叹一声,似乎是打了个哈欠,半晌才慢悠悠地卖关子说道:“也没听说啥……”

    仓房里立刻就响起一片咒骂。

    文沐枕着胳膊躺在铺上,竖着耳朵听下文。他听人说起过,吴侉子的一个什么拐弯抹角亲戚就在燕山卫署里哪个衙门做事,据说还是个不小的官。以前他还不信,眼下已经信了六七分一一吴侉子说不定真是知道些机密的事情!

    这里和他心思一样的军官不少,都出声呵斥那些出声打岔的人。他们担忧着回澧源之后的出路。虽然说草原大败和他们这些小军官并无干系,可这事谁也不敢打包票,朝廷一怒之下裁撤合并几个军旅淘换一批将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算眼下为了稳定军心不急着动手,也就是多挺一两年而已……

    等大家都不说话了,吴侉子这才说道:“我倒是没听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听人讲,李悭被捋了爵位……”立时就有人骂道:“早该捋了!怎么没把他拖去菜市口砍头?!一一他们一家就没个好东西!李悭、李悟、李慎,还有那个什么李真,都该砍了脑袋!”吴侉子也没理会别人的议论,继续说道,“……萧大帅还关在天牢里,听说朝廷的意思是不让他带兵了,还说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听到这里,文沐已经没心思再听下去了。他已经听出来,吴侉子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因为这些事虽然只是早晚必有的,而且也不见得有多机密,但一来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燕山,二来就算处分萧坚也会用什么廉颇老矣的借口一一败仗的事实就摆在那里,仅此一条就足够砍萧老帅的头,哪里还用找什么理由。所以这吴侉子也是道听途说而已,连带他那个什么亲戚也不见得就是多大的官。

    不少人也瞧出来吴侉子是虚张声势,连笑带骂外加几个土坷拉硬饼子,都让他闭嘴睡觉,一片吵闹乐槐怒骂道:“遭他娘!要真是咱们不能打,那解甲归田我都认帐!可这败仗是我们情愿打的?萧,萧大帅……”他连说了两声,终究没把话说完,恨恨地啐了口唾沫转过话头,“那李悭也是打老了仗的人,谁知道这一回被大油蒙了心,在阿勒古河一段连个敌情都没探清楚,就敢移营到左岸,向西偏出去四十里地,楞是没在这段路上设个寨子撒点兵看着,他要不吃败仗,老天爷都不能答应!一一可他娘的干我们这些当兵的什么屁事?”

    他一提起这个话头,别人立刻纷纷响应,仓房里顿时骂声四起。

    “就是!李悭发昏丢了左路,又连累了大军,凭什么光捋他的爵?依我看,砍头都是轻的!就该把他拖去千刀万剐!”

    “乐锹头说得对,将军们瞎指挥,我们这些大头兵敢不听?”

    “唉,萧帅还是老了一一看他提拔的商瞎子都做了些什么?除了克扣弟兄们粮饷,他干过一件好事没有?”

    纷纷扰扰中也夹杂着一些“各人小心少说两句”、“萧帅也有他的难处”之类的话,都被淹没呜呜嗡嗡一片争辩吵闹里……

第五章(38)恩义和友谊(下二)

    文沐本来想尽快把钱给薛三娘送去,可队伍出发在即,还有杂七杂八的琐碎手续要办,虽然事情不算多,可军营里等待遣返的人多办事的人少,等排着队一桩桩地处理好,已经到了晌午。午饭是军营安排的大会餐,他耐着性子喝了一碗酒吃了点东西,就赶紧去找了个熟人,让那人领着他去后勤上买了十斤面粉五十斤荞麦还有几坨盐,又掏一百八十文买了一大罐菜油,把粮食盐巴连买东西剩的十贯多铜钱一块堆用条麻布大口袋装好扛肩膀上,便一手扶着口袋一手拎了陶罐出了营。

    这一回他没有再进集镇,而是先绕军营到河边,再顺着河边沟畔上的小路直截去镇子的南头。

    虽然扛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但是他走得并不慢。他也没心思去留意坡地上因为缺水而变得旱怏怏灰扑扑的庄稼苗,也没去注意两边河岸上焉头搭脑的野草,更没理会几个正在挑水浇地的庄户望着他时那副惊讶眼神,只是埋着头走路。

    他很快就望见镇子南边的那几排柳树。

    他在麦场边踅个弯,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人踩出来的陡峭梯坎下了河滩。从这里再朝走一段路,翻过不远的那个低矮的土堤坝,就能看见薛三娘借住的茅草屋了。

    眼看着离堤坝越来越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他停下脚步,扯着袖子抹了抹其实没有汗的额头和脸颊,深深地呼吸了两声,想让自己乱糟糟的心情赶紧平静下来。遭他娘的!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对自己说:你只是报恩而已,别他娘的东想西想!可他越告诉自己别去胡思乱想,那个见鬼的想法就越是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盘旋来去……没办法,他只好不忙去送东西一一先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再说!他把麻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杵在地上,自己扯着口袋的绳头立在堤坝前,四下打量着周遭的物事。

    周围没什么好看的,除了草就是树,再不就是那条就快变成细麻绳的小河沟。从打春开始,燕州就没下过一场透雨,如今这条小河沟已经没剩多少水了。随着苟延残喘的河水日复一日地渐渐萎缩,近岸边的河床已经曝露出来,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了一河滩。一群半大小子光着**在水塘里搬石头捉鱼虾,个个都滚得一身泥。河边还有几个女人,都把袖子挽得老高,蹲在石头漂布洗衣服。

    今年又一个年馑啊!

    他在心头感慨着。昨天就是节气谷雨,但老天爷显然没听说过“谷雨无雨后来哭雨”的俗语,所以也就忘记了该在这天下场雨,让渴望着能有一个好收成的人们能有个盼头。唉,多灾多难的燕山卫,刚刚遭了一场兵祸,又遇上这样的年景,要是一直这样旱下去,不知道庄户人这一年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他叹了口气,把麻袋甩到肩膀上,又提起了装菜油的陶罐,摇了摇头。他正要迈步上坡,突然听到坡上有人说话:

    “呀,这不是文家大哥吗?你在这里做啥咧?”

    这里居然有人认识自己?他惊讶地抬起头。啊?是薛三娘!

    薛三娘抄着个装得满满盈盈的大木盆走下来,一边走一边问他话:“你是去镇上赶集么?怎么跑这里来了?”她背后还相跟着一群粗裳陋裙的庄户婆姨,也都抄着木盆木桶,随了薛三娘的话拿眼睛把文沐上上下下地打量。

    文沐说:“正说要去找你。一一我给你凑了点粮食油盐。本来说过几天再来的,结果昨天傍晚接了军令,队伍明天就要开拔,我怕以后再也没机会报答你的救命恩情,就赶紧过来了。”

    薛三娘避开道,让后面的几个婆姨先走,又对文沐说:“什么恩不恩的,抬抬手的小事情,哪里用得着你那么惦记?就便是路边没人要的小猫小狗,能舍一口食也要舍一口食一一毕竟也是一条性命。……何况是个人呢?”她瞅了瞅文沐肩上的大口袋,摇头说道,“这些东西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就算要报答,你昨天送的钱也尽够了。你们吃粮当兵的人,攒点钱也不容易……”说着就要走。文沐手上有东西不落空,只好迈一步拿身子拦住路,正容说道:“三娘,你觉得这是小事,在我却是比天还大的事一一要没你当时救我一把,这世上就没我这个人了。说句实话,这些钱粮也报不了恩,但是我明天就要回上京,兴许再也不会来燕山了……你总不能让我心头挂念着这事,一辈子都睡不安稳吧?”

    几个婆姨也没走远,都站在不远处听他们说话,这时候也连蒙带猜也听出了六七分事,其中一个显然是领头的女人就过来劝说:“三娘,这老军说的也是道理,他的这份礼你要收下一一有恩不报那是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薛三娘看文沐很有诚意,自己的同伴又都帮着他说话,就勉强点了头。她把木盆交给那个说话的女人,自己过来要接文沐肩膀上的口袋。文沐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做这些粗笨事情,可这道路窄,两边都是土垒起来的坡,他觉得要是真和三娘为这争执实在是不雅相,嘴里说着“我来”,让了一下实在避不开,就让她把口袋夺了过去。不过毕竟是几十斤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她提不动,赶紧提醒她说:“小心,那东西沉!”

    薛三娘在两个同伴帮忙下把口袋搁到肩头,两手扶着包,偏头笑道:“你都是我背出山的,未必这东西能比个大活人还死沉?”又对同伴说,“你们先去忙吧,我家里来客人了。”

    文沐急忙说:“我军营里还有差事,要马上赶回去。”

    “那不成。”薛三娘是个风风火火的爽快人,听文沐一说,立刻就摇头,“天下没有把上门送礼的人撵走的的道理,就算我家里穷,一口解渴的凉水总是有的。你提着油帮我把木盆拿上,先家里坐。”

    文沐只好先帮她把东西送回去。

    那间一阵风似乎就能吹倒的破茅屋很快就到了。

    现在,他坐在门边,看着三娘在屋墙下的灶台上烧水刷锅。三块石头支起的灶,能算是灶台吗?灶上架的一口粗陶罐,就是他们的锅?

    他把目光转到这间茅屋上。

    因为没有门窗,门口的半幅麻布门帘又只卷起了一个角,所以屋子里异常地黑暗。坐在门边,能看见外面的阳光从四周墙壁的缝隙里透进来,一道道凝聚的光柱在坑凹不平的泥地上映照出一块块明亮的斑点。接着这些光亮,他勉强能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他带来的麻包就放在门边;再朝里,靠墙角的地上铺着一张蔑席,席上铺了厚厚一层干草,一块瞧不出颜色缀满补丁的土布罩在干草上,上面放着一团棉絮。棉絮大概被三娘打理过,但是它实在是太糟烂了,说是“叠”,也许该用“裹”一一它只能被裹成一团,放在地铺的中间。铺上还有个包袱一一娘儿俩大概是用它做枕头吧一一包袱边靠墙放着根粗木棒,那是用来防贼的……

    他心惊胆战地坐在唯一的矮木凳上。这矮凳似乎比茅屋还要破旧,要不是有粗麻绳一圈圈地紧紧捆扎着,说不定这东西随时都会散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不多动弹。

    土娃跟在他娘身边,好奇地盯着文沐这个不速之客。前两天文沐刚刚来过,他还有些印象,所以并不怎么害怕。但是他对文沐并不友好。文沐朝他招手,他也没有理会。

    三娘大概是被文沐送来的“重礼”吓住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文沐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只好看着三娘忙碌。

    这家里只有一口陶罐,为了给文沐烧口开水,三娘升火烧水洗罐子洗碗足足忙碌了半天,等把水烧开,太阳都已经向西了。

    文沐喝了一碗水,就实在坐不住了。这一回他再没接受三娘的挽留,而是坚持要走一一明天就要走,他还得收拾东西……

    他迎着从柳树的枝叶缝隙中透过来的细碎光影从河沟里走上麦场。这时候麦场也热闹起来,好些大人娃娃都象赶集一样簇拥在这里瞧热闹。麦场中间似乎还站着些人,还有十几匹马,马匹打响鼻时发出的扑哧声和周围人小声的议论混杂在一起,呜呜嗡嗡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他心事重,也没就心思去张望打听,只是闷着头走路;再说,这热闹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多半是集镇上谁家做喜事请来的戏班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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