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9)定策
陈柱国来了?
虽然知晓当前的局面越来越恶化,而且也清楚刚刚接手燕山卫军政事务的陈璞肯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是对于她这么晚了还来看望自己,商成多少感到一些意外。
陈璞显然并不是来探望自己的。她多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又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才想让自己给她出点主意。
可他又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面对眼下摆在燕山卫面前的艰难局势,他也是一筹莫展。
说实话,假如可能的话,假如他没伤没病的话,他倒是真想帮帮陈璞的忙,可关键是他拿什么去帮?如今他除了从军报上和别人那里里了解到的一堆意义不大的数据之外,其他的事情比如人事状况、资源调度、后勤组织等等这些和成败息息相关的紧要关节,他就是俩眼一抹黑。这种情况下,就算陈璞再信任他,他自己也不敢去瞎出主意。
穿好衣服出门之前他还在想,陈柱国要真是希望自己帮忙,那就该把自己派到第一线去指挥部队打打杀杀哩。敌人都打进门了,他还在这个小院落无所事事地闲呆着养病,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焦心的事情了。他知道,虽然自己多半不是个合格的指挥官,可他总算是个匹夫吧?说到统揽全局运筹帷幄,他是不在行,可要论及野战厮杀摧城拔寨,他就未必比别人差!只要能让他到第一线去砍突竭茨人,他宁可不要当这个定远将军中军司马。可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他这样干。就算他自己不顾惜性命,别人也不会让他去第一线冲杀。
唉,都怪这伤病来得不是时候……
他掀开堂房的门帘,只见屋子里烛光煌煌炭火融融,陈璞一脸憔悴坐在桌边首位,卫牧陆寄斜签着陪坐。除了他们俩人,一左一右还有两个穿着浅绯色将军袍服的中年人,其中一个长脸短眉隼目鹰鼻,很有一些面熟,看见他进来,侧过身一脸矜持的亲切笑容望着自己。
商成马上迎上去深深一个晚辈见长辈的长揖礼:“李司马。”
李慎急忙过来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说道:“商将军太多礼了。”
商成还是坚持行了礼,说道:“李司马的知遇之恩简拔之情,成莫齿不忘。”
李慎回了半礼,诚恳地说道:“商将军,你我现在已经是平阶平级的同僚,以后无论是公事往来私下见面,再不要行这样的大礼。”说完,就目视着商成。
商成表情严肃地轻轻点了下头。他知道,李慎刚刚复职,言谈举止处处都要谨慎小心,又恰逢族兄李悭正为战败而吃官司,为了不落人把柄,更要收敛起当初的飞扬跋扈,夹起尾巴作人,所以这番话一定是出自肺腑。他轻声说:“李将军放心。”说完,便给给陈璞行个军礼,又朝陆寄拱下手,再望那个和陆寄一同站起来的将军一眼,知道这就是王义前两天和自己说过的新任左军司马西门胜,也施了个平礼。
等李慎把着商成的手臂把他送到自己下首的座椅里坐了,陈璞也没多余的话,直接就把当前的形势扼要简述了一遍。也亏她记性好,把八月二十三日突竭茨人突破燕西古长城以来一个多月里的军政要务都梳理得清清楚楚,哪个军寨县城是几时开始接敌,抵抗了几日,伤损了多少兵士,又是几时沦陷,人口兵勇粮秣有多少安全转移,桩桩件件都说得周备无遗;中间还穿插地方上的应对,别处卫军的调动增援,以及逃难民众的安置,本来是千头万绪纠缠往来的事情,偏偏又是思路清晰口齿灵便。众人顺着她的介绍,心里不由自主就勾勒出一幅或粗或细的燕山局势图,枝桠末节无不清爽,比看公文观舆图还要细致周详,都是心头暗生赞叹敬佩。她再把刚才在提督府里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上的争论意见也叙述了一回,末了问道:“子达将军,你看目下咱们该如何处置?是以下胜关和裴县为要津、坚固燕中防御的好,还是据守端州护住屹县的粮草为上?”
商成正手抵额头,一面克制着头疼,一面凝神琢磨着突竭茨人的用兵意图,一时并没有留意到她的问题。
陈璞稍微停顿了一下,看商成枯皱着眉头不答话,犹豫了一下,关切地问道:“子达将军,是不是这屋子里炭气太重,令你不适?还是你的头疼毛病又在发作?”她知道商成的眼疾沉重,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静养调治,不是军情万分紧急,她也不愿意来打搅这位浑身是伤的年青将领。
商成这才意识到陈璞是在和自己说话。
说起“子达”这个表字,那是回到燕州之后,有一回陈璞来探望病情,曾经问起过他的表字。他当时隐约记得自己因为什么事曾经起过一个表字,可为的是桩什么事,当时又是起的什么表字,却是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只好随口给自己重新杜撰了一个字一一子达。他想,成,有成功的意思在里面,达,也有达成的含义,这两个字应该算是相近吧,那么他名成字子达应该不会贻笑大方吧?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后来陈璞和王义分别过来看望他时,都是称他的表字以示敬重。不过到现在也只有他们在用表字称呼他,象包坎钱老三这样的亲近人,从来都是将军大人地乱叫,就算是读过书的孙仲山,也没称过他的表字,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大习惯别人叫自己的表字。
他放下手臂,摇头说道:“头疼倒没什么,已经习惯了。……大将军刚才介绍局势发展,职下听是听清楚了,就是不熟悉燕山地理,思考细节时有点走神。”
西门胜也笑道:“商大人说的,就是职下想说的。职下比商大人还不如,大将军讲的事情,有一多半都只能听个囫囵大概。”
陈璞点下头,歉然说道:“这是我考虑不周到。一一子达这里有燕山地形舆图没有?”
“有。”商成让站在门边的包坎去把自己屋里的舆图连架子一起搬过来。
有了舆图作参考,陈璞刚才介绍的情况登时就变得直观起来,四个将军一个卫牧都默不作声围在舆图四周,低首蹙眉地紧张思索。
李慎是老燕山,又是老军务,资历还在出身骠骑军的西门胜之上,虽然一年多来遭遇了有些蹉跌,但是眼光自信都在,瞄着图把自己的主意再仔细斟酌了一回,觉得也并没什么遗漏,所以神情虽然专注,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从上京出发,一路上顶风冒雪地日夜赶路,一千三百里路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现在已经是累得身心俱疲,现在惟有的想法就是赶紧商议出个决定,然后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可偏偏这个商瞎子多事,非要取什么舆图观览思量……
他凝视着舆图,眼角的余光却在打量着对面的商成。想不到啊,仅仅一年半的时光,当初的驮夫泥腿子,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定远将军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慨的了……回想起过去一年里自己在上京郊外田庄里心消志疲意气萧瑟,每日里战战兢兢地闭门思过,他却在草原上呼啸纵横建功立业,心头登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酸甜苦辣涩,通通搅作了一处……
好半天他才从怔忪出神中清醒过来,就听商成说道:“……我以为,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要把羁押待勘的文武官员尽快地甄别,把他们放回去尽快地署理公务,这样才能保持政务的执行通畅,军务的指挥灵活。尤其是行营各司的主事和参战各军的将领,必须尽快让他们出来恢复职务。”
陈璞拧着眉头说道:“朝廷派来的检视官员还有协助的巡察司衙门人手不够,这事怕是急忙办不成。”
商成说道:“办不成就不急着勘验甄别,先把人放出来,让日常的军务政务保持畅通。”
陈璞木着脸不说话。陆寄在旁边插话说道:“大将军别介意商大人的鲁莽。商大人入仕的时日还浅,不熟悉朝廷的体制,见解草率也是情有可原。”
商成朝陆寄点下头,对他出言回护自己表示感谢,嘴里却说道:“当前最要紧的事情是遏止燕山局势进一步恶化。为了保住燕山,需要这些官员出来处置地方上的事务,处理军事上的行动。既然停职待勘是国家制度,那么咱们可以变通,让这些官员戴罪行事,有功奖功,有过罚过,有怠慢公务者,那就前罪后罪合并一起决议处分。”
陈璞依旧沉吟着不表态。
陆寄对商成是又气又恨。虽然从心底里来说,他是赞同商成的观点的。他知道,眼下燕山的艰难局势,其实与官员的羁押待勘不无联系,要不是大批的文武要员无法理事,突竭茨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攻到燕山腹地。而且他还知道,清楚这个情况不仅仅是他这个卫牧,另外也有不少人已经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可大家谁都不愿意出来挑头提这个事一一这毕竟是违反朝廷体制的做法,虽然能缓解当下燕山面临的困境,可谁知道以后朝廷会怎么处置挑头的人呢?现在是多事之秋啊,明哲保身才是正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商瞎子这个粗莽武夫既然提出来了,他这个卫牧就不能不说句话。唉,假如商瞎子不提这个话,他还可以装聋作哑,就算以后有人诘问“为什么燕山卫不以国事为重便宜行事”,他还可以把陈璞这个女娃推出去当挡箭牌,“燕山一体事务,都是陈督帅做主”,虽然一顿贬斥是跑不掉的,可不用担多少责任啊;但是,他的如意算盘现在是打不通了,他既然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他就只能在支持和否定之间作一个选择……
他决定支持商成。
他假作思索了一番,斟酌着辞句说道:“督帅,我以为,商大人的提议很有道理,可以按他的说法执行。除了情弊确凿的人继续羁押勘察之外,其他官员可以具结复职,大家齐心合力共度难关。职下愿意和督帅一同具名向朝廷呈文,申明这是权且之举,下不为例。”
陆寄这个文官之首点头,西门胜和李慎也先后表示可以这样做,而且他们也会在呈文上具名。
既然大家取得了共识,那么这事就这样定下来,明天一早,按察司就开始甄别放人。陈璞又望着商成问道:“军事上,子达有什么建议没有?”
商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舆图沉思,良久才提出一个问题:“广良寨,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陈璞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既然留镇、掬棠隘、赤胜关到平城、燕边都落入突竭茨人的手里,作为燕州门户的下胜关和裴县又是一天十几次的告急文书,区区一座广良寨,又怎么可能独保平安?但是她觉得商成这样问肯定不会没有理由,想了想,说道:“九月二十一日接到的赤胜关万急军情中,提到过广良寨,说那里已经失陷了。”
商成仔细想了想,说道:“广良寨应该还在咱们手里。”他仰脸望着烛光中灰蓬蓬的房梁,慢慢地说道:“我的理由有三条。一,留镇是九月十四日失陷的,掬棠隘是九月十七日失守的,赤胜关的第一次告急文书是九月十九日发出来的。留镇到赤胜关,相隔一百四十里路,突竭茨人沿路攻击前进,差不多就是六天时间。这就是说,他们的时间很紧,不一定能有时间离开主道进攻留镇右翼五十里外的广良。而广良又是中路大军的粮草转运基地,驻扎着重兵,就算突竭茨人计划攻克那里,又敢托大分兵,也不可能是小股队伍一一他们要打广良,又要打通向南的道路,如果没有侧重的话,很可能到头来是两路都受制。”商成加重语气,斩钉截铁般说道,“我断定,他们必然是侧重向南,而放弃了光良!”
李慎挑起眉梢乜了商成一眼,嘴角轻轻了一下。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断定?一一你拿什么断定!
西门胜俯下身仔细地审视着舆图,没抬头问道:“你这样判断,还有什么别的依据没有?”
“有。”商成立刻说道。他的手指指向留镇和广良寨之间的一个地名,“这是石柘寨,同样是留镇右翼的一个小军寨,驻着不满员的一营边军……”陈璞补充说;“我询问过边军府,石柘寨驻着三个哨的边军,只有二百五十四个边兵,另有三十多户边户。”商成跟着说道,“石柘寨离留镇只有三十里地不到,正在留镇和广良之间,既然他们在九月二十日之前依然在坚守,那么还在他们右翼的广良就多半也在坚持。”
西门胜说道:“就凭这两点,你也不能判断广良眼下还在不在咱们手里。”
商成点头说道:“是的,这一点不能判断,只能判断出九月二十日之前突竭茨人的意图是侧重于打通南下的道路。”
西门胜直起身,盯着舆图挠着下巴陷入思考。陈璞却不知道商成作出这样的判断有什么意义,西门胜又为什么是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实在猜不出两位将军打的是什么哑谜,索性直截问道:“既然他们铁了心要南下,那咱们应该怎么样应对?”
西门胜也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即刻攻打中路军的粮草仓库?为什么不打通战线,而要在燕中和燕东之间给咱们留下这样一个据点?”
商成笑着又加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在九月初三攻占了犒县之后,就再也没在燕西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了?”
西门胜眉头紧锁,和着陈璞一起问道:“为什么?”
商成神采焕发,咧着嘴呵呵一笑,手指绕着燕山北境划了个半圈,指点着舆图语气坚定地说道:“这三个方向上的敌人应该不是协同行动的!他们没有统一的指挥,是各自为战!”他挺直了身体盯着北墙,炯炯的目光似乎已经越过了北边的燕山,一直扫视到草原,声音就象金石一般铿锵振奋。“草原上一定是出事了!突竭茨人出大事了!”
一屋子的人都是悚然一惊。半晌,陈璞才吃吃艾艾地问道:“突竭茨人,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一一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是必然是大事,大到东庐谷王连队伍都来不及指挥调度的大事!”
陈璞用最大的毅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心里已经慌乱得突突乱跳,身体都紧绷得有些痉挛颤抖,尽着最大的努力开口问道:“那,你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做?”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哪怕是在突竭茨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她都能做到镇定自若,可眼下听到商成的话,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圆泛了……
商成一字一板地说道:“断绝燕西和燕中的一切交通。驻枋州的四千骑兵,合并附近四县的一千三百骑军,由犒县至岚口出草原,从西向东一一”他的手在舆图上燕山以北的广袤地区一抄,狠狠地攥成拳头砸在“莫干”两个字上,眼睛里闪烁着狠毒的光芒把周围的人都环视了一回,慢慢地说道,“把这一片的敌人都包进来……”
屋子里安静得人们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陈璞、陆寄、李慎、西门胜,还有站在门边的包坎,都被他这异想天开一般的庞大军事计划骇得犹如木雕泥像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屋子里的沉寂才被一颗爆开的灯花打破。
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李慎一连咽了几口唾沫,才无比艰涩地张开了嘴:“这太冒险了。天寒地冻的季节,草原上吐口唾沫就能冻成冰,让五千骑兵轻骑飙进,那是有去无回的事情。太冒险了……”
商成幽幽地说道:“只要能包住这几万突竭茨人,五千骑兵死光都值!”
“要是包不住呢?包不住,怎么办?”
商成冷冷一笑,说:“天寒地冻,交通不利,只要咱们动作快,他们就不可能逃掉!何况突竭茨人一路顺风顺水,早已经把咱们视作囊中之物,骄横狂妄得连战线都不顾不上打通,侧翼都不愿意掩护,他们怎么可能料到咱们给他们撒那么大的一张网?”
李慎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西门胜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彩,沉着声音说道:“这是一桩大买卖,更是一件卖命的苦差事,得找个悍勇刚猛的人来带这五千死士……”
陈璞现在才从震惊颤栗中清醒过来。听了西门胜的话,她的目光立刻望定了商成。可商成脸上那道还没落痂的新伤疤和黑黢黢的眼罩都在提醒着她,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是静养……那么,李慎呢?这位燕山右军的老司马威望是有的,可是他从来没表现出他的“悍勇刚猛”。西门胜就更不可能了。他是刚刚上任,没有威望,不可能镇得住那五千必蹈死地的将士。他们三个都不行,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她自己,就更是提都不用提,即便别人同意她去,她也不敢去一一千里跃进,路上不知道要遭遇到多少难题和风险,她没有那份眼光,也没有那个心智,她不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带着五千兵士去送死……
商成抿着嘴唇说道:“中军怀化校尉孙复,足智趁勇,可以去带这支队伍。怀化校尉姬正、怀化副尉范全,可以作为他的左右副手……”
“不行!几个怀化校尉,芝麻大的军官,怎么能担当这样大的责任?”李慎脱口说道。
陈璞也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个荒唐的主意。她甚至都不给商成辩解的机会,直接说道:“这个计划没办法执行!一一商将军还有没有其他的主意?”
商成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盯着舆图看了很长时间,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那就断其一臂吧。……派两营骁勇将士,带上足够的向导,从屹县沿燕山中的小路穿插到如其寨,然后走由梁川到北郑,切断燕东敌人的后路,围攻端州的敌人自然就乱了,燕州的围也就解了。要是屹县能抽调出来的人手多,动作也够快的话,就从北郑县沿西马直的老官道直插广良寨,再袭取留镇,中路的事情也就解决了。”
陈璞和两位将军交换了一下目光。陈璞和李慎都没有反对;还不太熟悉情况的西门胜也觉得这办法可行,就算不能成功,抽调两三个营,也不会对大局有太大的影响,便点头表示赞同。陈璞思忖着问道:“谁来带这两个营比较好?”
李慎正想推荐两个得力的部属,商成已经开了口:
“就让孙复去吧。反正他现在就在屹县,一纸命令就能出动。他带不了五千骑兵,带两个营去包抄一下后路,总该没有问题。”
陈璞点头说:“好。”
第五章(10)奔袭(上)
当惨白的日头慢慢爬到头顶的时候,孙仲山巡视完屹县城的三座城门,回到了军营。
他已经回来三天了,但是还没回霍家堡看过妻子;妻子的义父霍六那里,他也没有去登门拜望过,只是在霍家门口和霍六说过几句话。他实在太忙了,县城里防务布置,和北边赵集南边大营的交通联络,还要编练乡勇壮丁,还要操心队伍的粮秣给养,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压根抽不出时间来顾及别的事情。
勤务兵看他的脸色很难看,脚步也有些疲沓,就立刻给他打来了热水。等他在营房外洗罢手脸进到屋里,桌案上已经摆好了他的晌午饭。一碗粗糙的黄米饭,一碗碎豆腐盐菜汤,还有一碟酱菜,就是他的午饭。除了汤里的豆腐块看上去要多一些也大一些,汤面上还漂着几点油花之外,这和普通士兵的伙食并没有什么两样。说实话,这么一点东西连勉强填饱肚子都不可能。可有什么办法呢?眼下屹县的情况就是这样,就连这点支应驻军的粮食,也是县令乔准挤了又挤拼命腾挪出来的。唉,因为突竭茨人占了北郑,又在围攻端州,只十多天的工夫,屹县城里涌进来七八千逃难的人。为了解决这些人的吃喝,县令乔准几乎把粮库翻了个个儿,连墙角砖缝里的谷粒都扫出来了,粥棚里熬出来的粥清得能照出人影,纯粹就是让人吊个命,可每天围在粥棚外等着衙门救命的还是成百上千……人实在是太多了,县里的那点应急粮根本就不顶事,几家数得上的大户也没剩多少粮食了,可北边和西边逃难的人还在朝屹县赶,县城里的人也一天比天多。眼下,不管是心急如焚的乔准,还是焦头烂额的书半衙役,谁都知道,再不想点办法,接下来的几天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饿死。可除了城外的南关大营,整座县城哪里还有粮食?南关大营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可那是朝廷为打仗预备下的军粮,没有命令,谁都不敢动那里的一粒谷子。
早就饥肠辘辘的孙仲山却没有半点的胃口。他坐在鼓凳上,呆看着面前的吃食,久久都没有拿起筷子。他倒不是嫌弃这伙食,而是根本就吃不下去,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自己看见撞见的一幕上……
他巡视完南城朝回走的时候,路过一条小巷口。三天里,那个巷口他已经走过了十几遍,他从来都没对那地方有什么特别的留意。在他的印象里,那里和别的街巷一样,墙根下一样坐着躺着逃难过来的人;这些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睛也完全没有任何神采,只是呆滞地望着某一点。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神使鬼差般他竟然从老远的地方就开始一直盯着巷口药房边的一个女人看。那女人屈着腿跪坐在房基边的泥地里,披散着肮脏结绺的头发,一身的袄裤早已经滚得烂污糟,一手掀着扯线爆絮的黑袄子,一手把个干瘪瘪的**朝怀里的娃娃嘴里塞。那娃细得篾条一样的小手曝露在寒风里,手指就象鸡爪一样蜷缩着,两眼紧闭,没有血色的脸蛋和嘴唇都泛着一层青灰色;任凭母亲如何撮弄,他都没有半点的反应,黑黑的奶头一遍遍地塞进他的嘴里,又一遍遍地从嘴角滑出来……
在战场上走过无数回的孙仲山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娃已经……
一想到那个夭折的娃,一想到那些在大街小巷里偎墙依壁枯坐斜躺着的人们的麻木面容,他的心里就象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
他痛苦地攥紧拳头在案子上捶了两下。
砰砰的声响惊动了勤务兵。他走进来,看案上的吃食动没都没动过,就问道:“大人,饭菜都凉了,要不我拿去热一下?”
看孙仲山不说话,勤务兵就准备收拾起米饭菜汤。
“……不用,放那里吧。”孙仲山突然说话了,“我这就吃。”他伸出手去慢慢地摸起了筷子,仿佛那不是两根木条,而是千斤重的石山,每移动一分,都几乎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一般。
他端起碗,朝嘴里刨了一口饭,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米饭里的稗子和土坷拉在他嘴里发出呲呲啦啦地刺耳声响……
立在脚地里的勤务兵惊惶地望着自己的长官。他大概以为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而让孙仲山如此地不高兴。
小口小口的咀嚼很快就变成了大口大口地吞咽,孙仲山就象是在发泄郁结在心头的仇恨和狠毒一样,飞快地把这些吃食一扫而光,不仅饭碗里一粒米都没剩下,汤碗也叫勤务兵倒冲些开水涮了涮,连汤带水喝了个精光。
孙仲山丢开碗,任凭勤务兵过来收拾,自己一手撑着额头斜靠在桌案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只伸向空中企冀抓住点什么的细胳膊。
可他越不让自己去想,脑子里就偏偏要不停地闪过那一幕。一想到那张青灰的小脸蛋,他的心就紧紧地揪作一团。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一阵马蹄声,然后又听见丁当一片马刺磕碰声,然后就是一群人脚步噔噔地奔这边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让勤务兵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就听门口有人大声说道:“赶紧让伙房做点热乎饭!一一娘的,一早赶了一百二十里路,到现在水米都没沾过牙缝!”随着话音,戴着个黑眼罩的钱老三全副戎装地挑起门帘走进来,二话没坐孙仲山对面,解了兜鍪嚷嚷道:“快,弄点水来!”
孙仲山急忙端过茶汤壶,正想找个装水的物什,钱老三一把就夺了壶,掀了壶盖对着嘴就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末了一抹嘴把空壶一撂,畅快地舒了一口长气。
孙仲山惊讶地问道:“你不是驻守燕州么,怎么声都不吭就跑来了?是来接替我的?”
钱老三在怀里摸索出一张红头签子朝桌上一拍:“自己看!”一步窜到门边,对孙仲山的勤务兵说:“你,去伙房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没有!冷饼冷馍冷饭都成,实在没有就给我抓几个酱菜来!我他娘地就要饿死了!”
孙仲山给那两个校尉让了座位,又叫人端来茶水,攒着眉头打开军令:
“兹令:自本令到达之日起,燕山中军丙旅第二营所辖屹县一切防务,即刻移交燕山中军丙旅第四营。自本令到达之日起,燕山中军丙旅驻屹县第二营第三营及第四营一二哨,即刻整编为暂编辛旅,由第二营校尉孙复任暂任辛旅旅帅。孙复所部,限十一月初五子时前,攻占如其、广平驿、北郑,切断燕东方向突竭茨人的撤退道路,并保守上述三地至屹县钱狗剩部到达。此令。燕山中军司马商。年月日。”
孙仲山把军令来回审视了两遍,核对商成的印鉴签字无误,这才仔细地收好,问道:“怎么回事?”
钱老三嘴一咧,使劲摇了摇还在冒着一缕缕白汽的脑袋,抹着顺额头鬓角流淌的热汗说道:“行营下令,你带队由屹县走燕山里的山道,绕到如其寨背后去打。我是来接管这里军务的。”说着话,他又从怀里讨了份折起来的军令一晃,继续说道,“屹县和南郑境内所有的文武官员兵勇壮丁都归我调遣,十月二十八日开始向北打。一一大人下的死命令,六天内必须推进到北郑,十一月初七之前不能和你会师,就砍我的脑袋。”
听说钱老三将接管两个县的一切军务,孙仲山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鹿河一战,钱老三在断后时立了大功,现在的勋衔职务已经在他之上,独立指挥某个方向的作战只是迟早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今天是十月初九,到下月初五子时,不过二十五天,要在山里行军,还要打下三个城寨,事情有点棘手。”
钱老三打断他的话,笑道:“时间是不大够。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大人知道,行营也知道。这差事是大人点名要你去的,别人抢都抢不走,还说什么换别人去干这个事,他不放心。说出来不怕你生气,当时我也想把这差使抢过来,结果被大人一茶壶砸出来了。”
孙仲山乜他一眼,说道:“你好意思和我抢?你都比我高两级勋了,再夺了这份功劳,那我以后和你说话,不得仰起脸看你?”钱老三涎着脸皮嘿嘿一笑,嘀咕了一句,“只要你打下北郑,拦住突竭茨在燕东这一万多兵,升勋晋职还不是说话就有的事情……”
孙仲山蓦地皱起眉头,诧异地问道:“围住端州的敌人有那么多?”屹县南郑带南关大营还有几处军寨的兵统共才三千多点,除去留下镇守的人手,能派上去的顶多只有一半……心头仔细思忖着,说道,“敌人察觉后路被断了,真想突围的话,你和我的这点人可是挡不住。”
钱老三龇牙咧嘴一笑,说:“就咱们俩是肯定拦不围攻端州的大帐兵可是有三千多,打出来的黑旗就有七八面。好在这回出动的可不仅是咱们俩一一我的丁旅已经在来屹县的路上了,估计十七日前后能赶到。范全姬正的乙旅也要调往端州方向。你我还有老范他们,三个旅就有六千人,再加端州的八千多兵,也差不多够用了。”说着左右瞄了两眼,看营房里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行营还有机密军令给你一一打下北郑之后不必等我,除留一部守城接应之外,你要继续沿古官道经马直川向广良方向运动,争取把燕中的一万敌人也留下来。”
瓮中捉鳖!
孙仲山的目光倏然一跳。
这是不得了的大手笔!只要北郑广良留镇一线打通,到时候赵军前后夹击,深入燕山境内的两万突竭茨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肩膀上的担子也立刻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他现在才算明白过来钱老三那句话一一大人点名要你去……
第五章(11)奔袭(中)
勤务兵总算从伙房找来一些吃食。
钱老三瞅着粗陶碗里两个冰凉的掺着糠的粗面馍,一脸的怪相,好半天才咽着唾沫问道:“……你们这两天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正默默筹划着奔袭前要做些什么准备的孙仲山点了下头,说:“只有这些。就是这点伙食,还是县衙门从牙缝挤出来的。县城里的光景你肯定也看见了一一到处都是逃难过来的人,凭空多出来几千张嘴,屹县安平仓的粮根本就不够。端州又在打仗,有粮食也运不过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又看见了那根又细又瘦的胳膊。
钱老三抓着一个硬得和石头差不多的糠面馍馍,惊讶地问道:“怎?饿死人了?”
孙仲山埋下头,心情无比沉重地叹了口气。
钱老三一下楞住了。他眨巴着眼睛望着孙仲山,半天才反应过来,手里的馍一把就拍桌案上,骂道:“遭他娘!这屹县令是干什么吃的?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敢让地方上饿死人!一一来人!”随着他的吼叫,一个八品武官挑开门帘就撞进来,立在门口叱道:“职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带几个人,去把屹县那个混帐县令给我抓起来!还有什么县丞主簿的,一体都拿了!”
“是!”那军官虎吼领命。
孙仲山赶紧拦下那个军官,然后对脸红脖子粗的钱老三解释说:“这不能怪乔县令。他也没料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局面,已经忙得着急上火了,整天价上窜下跳地找粮食。可他也没办法,拥到县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钱老三喘了几气,也不理自己的亲兵队长,鼓起眼睛瞪着孙仲山,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孙仲山咬了咬牙,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南门大营里粮食救急!”
钱老三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起来,掀起眼罩,一双三角眼死盯着孙仲山,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嘶哑着声音说:“那可是军粮。没行营的命令,擅自动那里的粮食可是杀头的死罪……”
因为下定了决心,孙仲山反而冷静下来,凝视着战友说道:“事情紧急,杀头也顾不得了,你下命令吧,让南关大营开仓赈济。”
钱老三伸出舌头把干涩的嘴唇舔了又舔,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才抚着额头深深地吁了口气,说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拼命也要把领兵突袭的任务争下来……”他喟然一声叹息,“好吧,就依你说的,放粮。”他抚摩着腰带上嵌着的银钉,脸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既象是无限感慨,又是象是自怜感伤,自言自语说道,“遭他*,这一回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孙仲山笑道:“就算扒皮,第一个也轮不到你。”
钱老三一怔,立刻就明白了孙仲山话里的意思,点头说道:“你说的对一一这种事大人肯定要把责任揽过去,要扒也是先扒大人的皮……”说着呵呵一笑,叫过来自己的亲兵,让他们分头去通知屹县县衙和南关大营的主事官员到军营里来开会;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新沏的热茶汤,硬馍掰碎了泡茶汤里,连汤带馍囫囵吞咽了一气。吃完喝罢嘴巴一抹,看孙仲山目光低垂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知道他是在为出兵作盘算,便问道,“节令快到大雪,山里肯定冷得不行,你要多准备御寒的衣物。还有干粮伤药军械弓箭绳索什么的,也要多多预备。哦,对了,还有攀爬城墙的挠钩,也要多准备一些。这样,你列个清单,看需要什么,我让南关大营开了仓库任你挑选。东西多的话,这样,你多带上一些马匹,把粮草辎重都用马匹来驮运,等道路实在不能过牲畜了,再换**背。我多给你征派点人手,无论如何都帮你把物资运上去。”
朋友替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到,孙仲山心头禁不住涌起来一股暖意。他温情地望了钱老三一眼,笑道:“这些都是肯定需要的。有你在,我倒不用操心这些。我现在就担心向导的问题。”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案,思忖着说道,“我盘算了一下,我要带够支用二十五天的粮食,一人一天一斤四两,一千一百人就得四万多斤粮,这就要百二十匹马来驮;还有箭枝帐篷药材等等其他辎重,也要五六十匹马。加一起,你就得给我预备两百匹马才够使。伺候这两百匹马,至少还要一百个民伕;这些人的吃嚼用度又是一笔帐……”
钱老三拧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一百民伕肯定没问题,马……先让屹县衙门尽力在地方上征调,不够从南门大营里拉!不管那么多,什么东西都先紧着你用一一你这番奔袭能不能成事才是最关键的!”
“另外你还得即刻给我预备四百贯铜钱和五百两官银。”
“唔?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仗还没打,犒赏兵士是不是早了点?”
“不,是给向导的。”孙仲山说道,“怕路上出什么纰漏或者误导,我需要二十个向导。我这是敌后孤军,又是接连的硬仗,和送死差不多的差使,钱给少了怕没人乐意干。我预备来一个先发二十缗,打到北郑,赏钱再翻番。”
钱老三嘿然一笑,也不说什么,只点头称好:“等下开会时我就把事情吩咐下去,马匹民伕向导补给什么的,尽快给你置办齐整……”
孙仲山打断他的话说道:“不是尽快,是要立刻就办。明日卯时以前必须预备停当,最迟辰时我就出发。”
“行!我这就下命令!”钱老三答应道。他正要招呼人,孙仲山又说:“还有个事情。屹县士子霍士其,熟知地理地形,且报国之心拳拳……”
“谁?这霍士其是谁?”
“……衙门将将张榜招揽向导,霍即昂然直入衙门,口称吾愿引天兵降此贼寇,彰国朝威武。”孙仲山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这才笑着说道,“霍士其就是十七叔。”
钱老三神情古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孙仲山,忽然指着孙仲山笑骂道:“老孙啊老孙,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敦厚老实人,想不到你也有弄虚捣鬼的时候!那不行,人情不能你一个人做了,好不容易逮个机会,我也要抱抱大人的粗腿……是了,既然十七叔自告奋勇,那绝对要大大地褒奖一番一一就凭这一桩事,屹县士子霍士其就应该记头功一次。”两个人相对嘿嘿一笑心照不宣。
钱老三想了想,问道:“我记得,你媳妇的义父好象也是霍家族里的人?”
孙仲山说:“她的义父讳伦字明绪,在霍家族里行六,是十七叔的堂兄。我跟大人都称他六伯。去年南关大营的案子,他也受了点牵连,被去了职司,一年多来一直闲在家里。”钱老三倒没有在意他没为什么不随媳妇称霍六为义父。他听孙仲山提起过,霍六和十七叔其实和那桩官司没多少关系,就是因为和现在的屹县县令相互看不对眼,才被人在暗地里下绊子。不过这点小事如今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因笑着说道:“眼下拥进县城里的人多,事情也多,县令一个人既要处置衙门里的公务,又要征集粮草,还要抚恤难民应付驻军,也真是辛苦他了。”说着一声叹息,似乎是对忙得四脚朝天的乔准充满了无限的感佩。“偏偏现在又是个节骨眼的时候,说话间大军就要和突竭茨人大打出手,要县令扶持的地方更是多得了不得。我看霍伦是个可用的人一一他是衙门里的老人,知道屹县这边的风土人情,又熟捻地方上的政事杂务。……我看这样比较好,以后县令就分管衙门政务和负责征集粮草民伕,霍伦担当起安抚民众和协助大军的事情。”
孙仲山笑了笑表示赞成。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钱老三这是在整治乔准。大军出动,最难办也最容易出错的差事就是征集粮草民伕,钱老三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乔准推进了火坑里。不过他并不同情乔准。谁让这个浑县令要给十七叔和霍六穿小鞋呢?活该!
两个人公事私事夹杂在一起譬说了半天,钱老三又接连下了几道命令,县衙和南关大营的主事官员也都到了,于是就在这军营指挥所里临时开了个会。
会议很短,基本上就是在钱老三在说话,噼里啪啦把一大堆事项布置下去,然后大家就分头去准备。人手多办起事情自然就快,一心巴结钱老三这个卫军新贵的南关大营更是鼎立协助,到傍晚时分,孙仲山要求的各项准备就已经安排妥当。第二天一早,孙仲山就带着队伍牵着驮马,朝着西北方向出发了。
第五章(12)奔袭(下)
虽然在出发之前,孙仲山就作了最坏的打算,不仅备足了辎重粮秣,还征集了所有能征集到的驮马,并且物色了最好的向导,可现实的情况依旧远比他预料的还要艰难十倍。一个是糟糕的天气。十月十六节令大雪,两天一夜的鹅毛雪飘过,到处都是厚茸茸的积雪,一脚踩下去轻易就能没过脚踝,人只能在雪地里拖着脚步蹒跚而行;一天的行军下来,队伍往往连十里地都走不到。二是道路糟糕。说是三百四十里的山路,其实除了从屹县去渤海卫历阳县的那一段算是路以外,别的地方只有冰雪沟涧莽石荒滩,压根就没有路。队伍跌跌撞撞地行进在燕山深处,放眼望去,坡仰坎伏四面都是绵延的山峦,峰高云低八方都是白蒙蒙一片,侧耳倾听,天地苍茫寒山寂寥,鸟兽禁绝虚谷稀声,由不得人不起一股烦躁苦闷的急噪心思;要不是人人心头都憋着一口气,光是这一路的艰苦行军也能把队伍拖散架。好在孙仲山重金网罗来的向导中有几个往来赵地和草原之间的盐铁私贩,熟悉地形能随时指引,队伍这才没有迷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走了好几回冤枉路,好在发现得及时,这才没酿下大错。十月二十九日午时,孙仲山他们终于冒雪赶到了离如其寨不到五里地的一个小山坳。
队伍刚刚停下,孙仲山就马上派人去探察如其寨的动静。他一面下令队伍就地隐蔽,吃饭喝水抓紧时间休息,一面再次重申军令:“前后传下去:不许生火、不许喧哗、不许随意走动交谈,违令者就地斩首。一一各队哨营立刻清点人数,即刻报我。”
情况很快就汇总到他这里。从屹县出发时的一千一百三十六名将士,能作战的还有九百四十九人,减员接近两成;一百六十多个民伕,跟到这里的连一半都不到。掉队的兵士和民伕大都是因为冻伤而跟不上行军的。好在后面跟着收容队,这些伤员中的大多数应该可以得到及时的照顾。另外随队的驮马只剩下不到八十匹,携带的补给也所剩无几一一因为一些伤兵无法走路,只能用马匹来驮载,队伍不得不抛弃部分粮食和辎重。
眼下,摆在孙仲山面前的是一连串的难题。他们比预定的日期晚了整整三天;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时间进行休整,而是要立刻投入战斗。在接下来的六天里,他们必须克服长途行军带来的疲惫,还要克服粮食短缺以及军械不足的问题,一鼓作气拿下如其寨、广平驿和北郑县城……
这是孙仲山第一次独自带兵,心头难免有些紧张,现在,他坐在一块大黑岩下淋不到雪的地方,一边就着雪啃着一块硬得几乎咬不动的面饼,一边在心头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怎么样才能用他手头上这点兵,在六天时间里三战三捷,赶到一百四十里外的北郑去堵住突竭茨人逃窜的口子。风不时把几团雪花灌到这里,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身上,他却仿佛没有察觉一样,只是拧着眉头默默地筹划。
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的任务是前所未有的艰巨!
但要不是艰巨的任务,大人又怎么可能点着他的名,非让他来执行不可呢?
因为缺少对手的情况,他枯坐了半天,对于如何抢占三个城寨完成任务,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各营各哨的分配调度,看如何组织才能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他吃完了饼,使劲地揉搓了一下冻得发木的脸,就站起来去巡视自己的队伍。
如今山坳里向阳的一面坡脚上,凡是能避风避雪的地方都歇着兵勇。这是分属三个营的兵,为了这次任务才临时听他的指挥,二十天的行军跋涉他和大家一起用两条腿走下来,他这个暂时的旅帅已经赢得了这些将士的尊敬,士兵们看见他过来,都纷纷朝他行注目礼。他沿着山坡慢慢地走,时不时地朝某个什长点个头,或者朝某个认识的兵微笑一下,遇见熟悉的兵士,他也会停下来慰问两句,或者拍着那兵的肩膀鼓励一下。一路巡营抚慰,在兵士们的窃窃私语啧啧赞叹中,他渐渐走近了队尾。
他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桑树下看见了霍士其。
雪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着。一朵朵的雪花就象一只只曼舞纷飞的白色蝴蝶。霍士其裹着件肮脏的老皮袄,竖起兜帽,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树底下不停地跺脚;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就象一团团凝结不散的白雾,把他的整张脸都笼罩起来。他大概有些伤风,呼吸时呼噜呼噜地带着很重的鼻音,还时不时地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一下。孙仲山注意到,十七叔两条胳膊的袖口上,都有块地方清清亮亮地闪着水光。
桑树下的两个健卒看见孙仲山过来,都有些不知所措,楞了一下才赶紧去制止把脚在地上乱踢踏的霍士其。
霍士其这才看见孙仲山。他的神情登时变得既尴尬又难堪,唏溜了一下鼻子,嗡声嗡气地小声说道:“是我的错,不关他们的事。实在太冷了,熬不住……”说着,又伸着袖子擦鼻涕。
孙仲山的脸色比他还要难堪。他本来是一番好意,想借着机会给霍士其送上一份功劳,并不是真想让十七叔来干这刀头上舔血的勾当。他当时想着,先以“忠勇效命”为由嘉奖霍士其一番,然后借口屹县要整肃治安筹措粮秣征集民伕,这么多的事务,完全可以趁机把霍士其留在后面。谁知道钱老三为了让霍六也挣一份功劳,竟然朝乔准使了个阴脚,结果吃了暗亏的乔准不忿,一口咬死了霍士其是要当向导带路,既然是“拼死报效朝廷”,那就应该“勉其志嘉其行”,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挤兑得钱老三和孙仲山都下不来台,只好硬着头皮把霍士其也编进队伍里。临上路之前,钱老三拉着孙仲山千叮咛万嘱咐,不管战事如何发展,一定要保十七叔平安。孙仲山也是担心忧虑,亲自挑选了两个强健兵卒,让他们一路跟随在霍士其左右,别的任何事都不管,无论如何都得护住霍士其周全……
看孙仲山不说话,霍士其再问道:“……前面就是如其寨了吧?”
“是。出了这条沟向西不到五里,就是由梁川的北口,如其寨就设在那里。”
霍士其咧咧嘴说道:“我走过好几趟。”也不知道是领口进了雪还是因为别的事,他哆嗦了一下,停了停,吸着凉气再问道,“今晚就动手?”
孙仲山再点了点头。就算是夤夜爬墙强攻,今天晚上也得拿下如其寨,休整一夜,明早天一亮就要向广平驿运动,争取在敌人察觉之前夺占广平。只要牢牢守住广平关,即便打不下北郑,端州的突竭茨人也很难全身而退。只是拿不下北郑的话,就不能经广良寨至留镇,也就不能把燕中的敌人截下来……
霍士其抽了抽鼻子,说道:“如其不好打啊。孤零零一座寨子立在川道边的小丘上,四边不靠,想偷袭都没地方藏身。城又高,箭垛也立得密,就算强攻也难。一一将士们怕也没有爬墙的力气吧?”
霍士其说的这些事情孙仲山都知道。孙仲山当了十七年的边兵,有十三年就是在如其,军寨周围左近里里外外,还有什么地方他不清楚?这是燕东第一雄关,要是被迫攻城,别说他现在的这一千不到的疲兵,就是再多五倍,也很难说一定就能攻克。可是再难也得上啊。就算他有把握跨过由梁川直截攻打广平驿,他还是得攻打如其一一队伍需要如其寨里的补给,需要如其的粮食、箭枝、军械……
天阴得很沉。日头隐在云层背后,在灰蒙蒙的天空上映出一团明显比周围的昏暗色调更假苍白的光晕。空中依然飘着细碎的雪花。风已经停了,空气里流荡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暖。
派去探察的人回来了。他们带回了如其寨的最新消息。
据他们观察寨墙上的旗帜,如其只有一支突竭茨部族兵,人数多寡说不清楚,不过肯定不是太多,因为他们绕着寨子查看了一圈,就只看见了两个敌人,还是一个骑马进寨子一个骑马出寨子。除了这两个家伙,探哨就再没看见别的突竭茨人,连寨墙上都没看见一个值勤的岗哨。
这消息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听了探哨描述的情况,几个军官的第一反应是这几个探子在撒谎!就算天气再寒冷,就算突竭茨人再恣意骄横,他们总得安排警戒吧?要知道,现在可是在打仗!
孙仲山二话没说就亲自带着几个军官跑去前面侦察。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按捺不住的笑容。
遭他娘!这回真是撞上大运了,方圆两里多地的偌大一个如其寨,除了寨墙上的一杆土*令旗,竟然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
孙仲山立刻下发命令分配任务:全军准备,天一黑就动手,务必一个敌人都不放跑!
他还把几个入了赵籍的诃查根都叫过来,特意命令他们不参加今天晚上的行动。这些人他另外有安排。
一一等占了如其,他就让这几个诃查根打头,再让人换上突竭茨兵的衣服,骑着突竭茨人的马,打着突竭茨人的旗号,去诈取广平驿。嘿,假如运气好,说不定连北郑县城也能诈下来咧!
第五章(13)陆寄的想法(上)
由商成首先建议、再经李慎和西门胜反复算计谋划、陈璞最后拍板实施的冬季反击战,随着十月二十九日晚燕山中军孙仲山部对燕东如其寨的成功破袭,而正式拉开了帷幕。
十一月初四,孙仲山部占领北郑县城,掐断了突竭茨人向西和向北两个方向运动的通道。初六,从屹县北上的钱老三部四个营如期赶到北郑县城外围。钱老三部和孙仲山部的会合,不仅加强了北郑至广平如其一线的防御,也预示着赵军在燕东地区的战役布置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已经达成。
由于恶劣的天气以及其他原因,直到十一月十日,端州城下的突竭茨大军才得知北郑失守的消息。措手不及的突竭茨人担心归路被彻底切断,来不及部署就从端州及附近地区连夜撤退,结果本来就忧心忡忡的各个部族没了约束,为了逃命争相夺路,被几部赵军拦截追杀出三十里,沿途丢弃的营帐马匹粮草辎重不计其数。十四日,突竭茨人弃守柁县,作为后队的山左厍勒部被赵军两个旅夹击,一千三百骑几乎无人漏网;十六日,山左扎薛特部在孟关被击溃;二十一日,突竭茨以大帐兵为先导,反复冲击已经被赵军占领的姚寨,至日暮时分,八百赵军殉国,突竭茨人沿白川继续向北郑方向突围;二十七日,亲赴一线指挥的李慎集中十七个营计六千余人,在距离北郑县城二十里的山神庙大破敌军,历经三个时辰的激战,斩首九百余级,生俘一千七百多人,缴获的物资难以计数,仅大帐兵的黑旗就有四幅,撒目大撒目金牌七块,连山左纳罕王的乌羽王帐也在其中……
因为新任燕山左军司马西门胜的谨慎,燕中方向的战事的发起时间比燕东略晚,直到十一月十四日,才有三个营的赵军渡过燕水,对围攻赤胜关的敌人展开试探性进攻。十六日,突竭茨人突然放弃赤胜关外的营寨向北撤退,十九日,敌人主动放弃已经攻占的平城,二十四日放弃下马寨,紧接着向北的一系列堡寨都被突竭茨人放弃。一直担心被敌人诱进的西门胜这时才恍然大悟,急令还在燕水两岸徘徊的三个旅追击,可敌人已经退走了好几天,步骑参半的赵军又怎么可能追得上?直到十二月初一,轻装急进的两千赵骑总算在留镇截住了一部敌人,这才算是有了点收获。另外,他们还在这里找到了已经被打残的孙仲山部。可怜的孙仲山,他在留镇苦苦等待了西门胜四天五夜,直到从北郑和广良带来的一千四百人几乎拼光,才不得不退出战斗……
……这是腊月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水洗过一般的碧蓝天空中只有几缕薄纱云。和煦的阳光带着融融的暖意,撒在燕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树枝上、屋檐边、茅堆柴垛上垂挂下来的冰条子根根晶莹剔透,闪烁的绚丽光彩直晃人的眼睛。因为天气晴好,又是临近岁末,再加燕东大捷突竭茨人已经退出赵地没了边患的忧虑,街面的行人便明显地多起来,长衫长袍的体面人和短袄褐衣的平常百姓都在沿街的各式店铺进进出出,手里拎的胳膊下夹的都是置办的年货,桑麻纸包裹上贴的四方红纸满街都是,红红灿灿地满眼都是迎新年的吉祥喜庆。大街两边的店铺都是门面大开,老板伙计一身簇新收拾得利利落落,站在门首满脸笑容地请进谢出。多日不见的小食担也出没在街头巷尾,“三花油糕”、“老吕家炸糖豆”、“灌肠卷饼热肺汤”的吆喝喝卖声此起彼伏,夹杂背巷里嘣嘣嘭嘭的货郎鼓声,把个州城渲染得热闹红火。尤其是贯穿州城东西南北的两条大街,更是比平常闹热十分,几人高的大木架子隔半里地就立一座,全都披红挂绿地扎成七彩牌楼,牌匾上有的写“风调雨顺”,有的写“岁岁平安”,也有的写“万寿无疆”。离提督府不远的那架牌楼扎得最高最大,壮丽巍峨恍如一座锦帛裹起来的彩山,牌匾也是最阔,黑底金字四个端正楷书:
文治武功。
显然是为了庆贺燕东大捷而特地绑扎的花山。官府已经出了告示,腊月二十八行营阅兵,开放北校场任凭人出入观礼,二十八二十九年三十取消宵禁,大放焰火三天,官兵民商彻夜同欢。
从花山顺街向南走不远就是卫牧府,三扇轩敞高大的倒厦正门紧闭,乌漆铜钉门上两个栲栳大的铜铸饕餮衔环铺首,面目狰狞地俯视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衙前石阶。今天是沐休日,衙门例不办公,平常人进人出不断的仪门也是半掩,八个值勤卫军都是抚刀肃立目不斜视。从此过去再行几十丈,便是人们常说的木头巷一一其实正谓应该是牧首巷,因为这里是历任卫牧的私宅所在而得名,只是燕山口音“首”、“头”辩驳不清,才浑作“牧头”,久而久之就演变成木头巷。
这是巷子里住家不过六七户,都是官宦人家,广宅大院高墙陡壁,所以巷子虽然深阔,寻常的行人却很疏少。但是今天又不同。巷口沿两街的墙根停了一溜的官轿络车,百十个轿夫马夫拥在一起,伸脖子踮脚尖地张望。巷子里,卫牧陆寄的宅院门口张灯结彩,八个四人抱大红灯笼高高挑起,红绸红布几乎把门楼都包裹了一匝,几位衣袍光鲜的陆府下人簇拥着一位白面黑须的中年人候在阶下,随着一声声唱名,门口的女宾男客都是端容昂然而入。
“燕州府陶启陶知府,敬贺老夫人寿诞!”
随着陆府管事挑扬声气的吟唱,陆寄已经从正堂里快步迎出来,下了台阶立在青石径边先恭恭躬身行晚辈礼:“寄一一恭迎孟敞公。”
陶启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眉毛胡须还有儒生帽下鬓角都是白的多黑的少,精神倒还矍铄,疾走两步虚扶住陆寄的胳膊,呵呵笑道:“老夫人寿辰,我焉敢托病不至?说不得,礼是没有的,酒水却要讨几杯喝。一一伯符不会怪我恃老不尊吧?”
陆寄就势搀扶住陶启,说道:“孟敞公光临鄙舍,那是陆家阖府之幸,寄焉敢无礼?”他对陶启是极为敬重的。这不仅因为陶启是燕山首府,更因为陶启是燕山的文人领袖,而且这人还是天下知名的书法大家,无论是学识还是品德,在士子清流中都有极高声誉。他搀着陶启上台阶,笑道,“莫说孟敞公只是讨几杯酒水喝,就是想多吃几块肉,寄也不敢不敬。”陶启哈哈一笑,稍停了脚步等后面的儿子跟上来,指着儿子手里捧着一卷字画说道,“我要真是空手而来,怕是伯符嘴上不说,心头却要怨我为老不尊了。一一这是我特意为老夫人寿诞写的一幅字,笔画粗陋形匿神销,还望老夫人和伯符莫要嫌弃。”
陆寄摇头微笑说道:“要是孟敞公的字都不好,天下怕是没几个人的字能看了。”朝陆家大公子点个头,接了字卷,再谦和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招手叫来正在待客的一位本家子侄,交字卷给他,叮嘱道:“这是孟敞先生的手笔,你速速送去后宅请老夫人观瞻。”
“还是等宴席罢了再送去吧。要是污了老夫人的眼,只怕伯符当场就要拂袖送客了。”
陆寄哈哈一笑,也不搭话,扶着陶启进正堂坐了首位,等丫鬟上了香茶,陪着说了几句话。今天是他陆家的大日子,来的客人多,他这个主人也不能久坐陪话,几句闲言说过,觑了个话缝,站起来道一声告罪就预备出去见别的客人。陶启却虚抬了手臂很隐蔽地朝他招了招手,等陆寄微微躬身,以极低的声音飞快地问道:“陈督帅来没有?”
陆寄顿了一下才缓缓摇头说道:“督帅没有来。”说着他挑着眼帘悄悄地凝视了老知府一眼。这种情况,陈璞怎么可能来?她虽然是假职提督,可她另有一重身份是长沙公主一一她若是过府贺寿,那她见了寿星的面,是她给自己的娘亲行礼,还得自己的娘亲给她行礼?谁给谁行礼都与体制礼仪不合。
陶启再问道:“陈督帅几时回上京?”
“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要等到正月里。”
“……燕山卫是重镇,伯符要提请朝廷,谨慎斟酌啊。”
陆寄没有搭腔。这几天里,象陶启这样拐弯抹角找他打听这事的人还真是不少。随着战事结束,陈璞的行营总管兼燕山提督就没了假职的必要,卸职回京只是早晚的事情。她一走,提督的职务就要空出来,朝廷肯定要重新要为燕山卫指派了人选。这是关系到大家仕途前程的大事,任凭谁都得关心。就是他自己,最近也被这事情闹得心头毛毛躁躁的。尤其是四天前收到两封信,就更让他觉得进退两难。一封是李慎的信,内容自然是希望他能在朝廷和陈璞面前为自己说点好话。另外一份是上京的好友写来的,信里提到,上三省考虑的两个人选,都是向来和他不对路的家伙……
从心里说,他不喜欢李慎,这个人的性格太刚愎狂妄,不好打交道。但是朝廷选派的人就更让他难受……就是现在,一想到那两个人,他心里还是象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两相比较下来,还是李慎好一些一一至少李慎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矛盾,以后在一起共事,应该能合得来吧。
但是他不能把这些话告诉陶启,只是笑着说道:“朝廷里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几位相爷还时常……呵呵,孟敞公能不知道?”
陶启当然也知道陆寄在敷衍自己。大庭广众之下,陆寄也不可能说真话,于是也就笑了,摆着手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在这里饮茶,等着做席。”
陆寄再拱手致歉,和屋子里另外几个人团团作个揖,就笑着辞出来。脚步刚刚迈出门槛,就瞄见刚才派去送字卷的子侄神情焦急地盏在庑廊下朝自己使眼色。他心里奇怪,脸上却半点也不显露,一边和人招呼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转过去,瞧着没人留意,急忙问道:“什么事?”
子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公主来了。”
陆寄的眉头骤然拧到一起。这里人多,没有怎么关防,要是陈长沙出点事……他不敢望下想,截口问道:“人在哪里?看见的人多不?”
“她是从侧门进来的,没什么人看见。人没留下来,送了份礼就走了。”
陆寄这才放心下来,说:“那就好,你去忙吧。”
他拿定主意,等今天的事情忙过去,无论如何他明天都要抽个时间去拜见陈璞,一来为今天的失礼之处赔罪,二来也探探陈璞的口风,看能不能让她也出来为李慎说几句话。
第五章(14)陆寄的想法(中)
直到掌灯时分,陆府的寿筵才渐渐地接近尾声。
陆寄一直笑容满面地站在阶前送客。当最后一辆络车上的灯笼在巷口拐弯处消失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慢慢地隐去了。挥之不去的倦容渐渐地布满了他清瘦的面庞。
他转过身,对身后两个恭谨侍立的子侄吩咐了两句,就拖着疲惫的脚步迈步上台阶进了前院。
前院里的灯笼灯盏已经被人熄灭了一些,但还是火光通明,两厢花厅里人影晃动,一大群下人仆妇们正在紧张地收拾打扫;府里的两个管家都在这里,正指挥几个管事督促着大家把大件的器物还有桌案木椅拾掇干净整齐好归置入外库,看见他背着手走近,都朝他行了个礼。
陆寄笑了笑说道:“辛苦两位了。”
两个管家一起说“不辛苦”。大管家陪笑说道:“老爷忙累了一天,也当早点休息。”又说,“刚才内宅里传过话,老夫人用过晚饭,已经歇下了。”
“老夫人晚饭吃的什么?”
“回老爷话,是两碗红枣梗米粥,半个白面馍,菜是一小碟炒豆芽,还有香油拌豆筋和羊脑羹。老夫人心情好,后来又叫了鸡盅,也吃了大半盏。”
陆寄点了下头。
“今天来的宾客贺礼已经开了单子,夫人那里送了一份,上房里也有一份。”
陆寄满意地再点了下头。他素来秉信君子之交淡如水,来燕山的时间虽然不短,但是除了公务上的交道,基本上没什么能说心里话的朋友,所以平常最注重的就是礼尚往来,夫人那里收着的单子就是今后给人家还礼时的参照。至于他自己,他更看重一份薄薄的名单礼单中透露出来的微妙之处一一很多时候,人们的真实想法其实也就掩藏在这拜寿贺喜之中。
他回到上房,更了衣,换上一件暖暖和和的青灰色棉袍子,踢趿着一双厚底老棉鞋,在桌案前坐下来。他没有马上就去翻看案上的宾客名册,而是伸出手在脚边的火盆上烤火。他微微阖着双眼,一边细心地体会手心手背上传来的融融暖意,一边慢慢地思考一些事情。
十天前,也就是十二月初七,燕西的卫军攻占岚口。这是突竭茨在燕山境内的最后一个据点,对它的收复,也就意味着东元十九年冬天的燕山反击战彻底胜利了。但是这次战役的胜利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欢乐,更多的则是苦难。从八月中旬开始,短短三个月不到,突竭茨人的铁蹄踏遍了小半个燕山,十四座军寨八座县城沦陷,十三个州县的无数村庄被劫掠一空,三十余万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别的不说,单是为了收拾这副烂摊子,让逃难的人能顺利回到家乡,就能让人把头发都愁白。这还没把逃难的人群给邻近州县带来的种种问题也计算进去。还有遣返安置问题、庄户们春天度荒的问题、春耕的种子粮问题、秋收前的口粮问题……
唉!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些多难题摆在面前,真是教人挠头啊。
当务之急是要填饱逃难到各地的人们的肚子!
燕山并不缺粮,南边没遭难的十多个县里就有粮食,然而冬天里风雪阻道,路途交通极不便利,就算有粮食也输送不过来呀!可是眼下端州、辛县、渌城……包括燕州,这些州县的官仓和安平仓里的粮食,要么罄尽,要么就是所剩无几,实在不可能支撑着这么多张嘴坚持到明天春耕。象离塬、北郑、柁县这些破坏很严重的县城,当下就已经断粮了,要是再不想办法,很快就会闹出人命!
他再一次认识到,粮食的问题必须要尽快拿出个可行的办法来!
问题倒不是不能解决。事实上,在他第一次意识到粮食问题时,就受到燕山中军在屹县开放南关大营粮库一事的启发,从而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的办法是拆借军粮。他想,眼下燕山短事情不可能再遭遇到一回大的战事,行营为征伐突竭茨人而设立的几个大粮库尽可以先把粮食拿出来周济逃难的民众,然后等开春道路畅通之后,再拿南边的粮食填补军粮上的缺口。这个办法也得到了行营的支持。可问题是行营同意借粮不假,却一再坚持这事情必须得到朝廷的首肯,不然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一一在屹县先斩后奏的两个旅帅都受了兵部的处分,挑头的钱狗剩降了两级勋衔,附从的孙仲山降了一级,只是因为当时战事紧急,才暂时没有动他们的职务;就连不太管事的中军司马商成也因为纵容部下而挨了申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在人前露面。
棉门帘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老爷,”
“唔?”这声呼唤把陆寄从沉思中唤醒。他听出来,这是妻子的一个贴身丫鬟的声音,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
“夫人说,老爷累了一天了,请您早点歇息。夫人已经吩咐人煎好了红枣甜茶汤,请老爷过去用。”
陆寄垂着眼睑想了想,说道:“你去告诉夫人,我还有公务,晚上就不回内房了,让她早点休息吧。”听丫鬟答应一声轻手轻脚地去了,他拿起火盆边的火钳,重新添了几块木炭,搓了搓被火撩得发烫的脸颊,拿起了桌案上的名册。
名册上的第一位就是陈璞。长沙公主送来的就是四色寿礼一份,寿桃寿面寿糕寿联,要不是还有一幅三国时曹不兴的《释迦拈花图》,这份礼物简直都让人觉得寒酸。他听说过这幅佛画,据说是李悭帮人办事时收的谢仪,从来都是珍惜得不得了,连至亲都难得一见,眼下竟然落在陈璞手里,看来李悭的家人为了迈过当下这道坎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好笑。送陈长沙再重的礼又有什么用?一个有名无实的柱国将军,就算肯帮李悭说两句好话,又有谁会去听呢?他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汤。茶汤已经温了,香味也不那么浓郁,但他脑子里转着念头,丝毫都没有察觉。
他的思绪还在《释迦拈花图》上徘徊。
假如不出意外的话,在三军献俘阅兵之后,陈长沙很快就要卸职离任。依他的猜测,她离开燕山的时间应该不会晚于正月初十一一二月初三是当今的寿诞,陈璞一定会在这之前赶回上京,朝廷大员们不会让她继续把持燕山的军政要务,必然要以孝道为籍口诏令她回京,同时朝廷也需要她回去藻饰太平一一今年春夏以来的战争并没有分出胜负,大家只是你来我往地打了个平手……
既然陈璞要回上京,他就得好生想一想送点什么程仪聊表心意。可给这礼物实在是不好挑选,既不能贵重又不能轻慢,要想送得恰如其分,其中的艰难并不比令他挠头的粮食问题轻上几分。好在当今极其喜好书画,不然当初他的前任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也不可能用区区一本《六三贴》就勾免了流徒的罪;也就是受了当今的影响,一众皇子公主一个个地不是善书法就是工画技,陈长沙也不例外。人有所好,那事情就好办,陆府里并不缺好字好画,可她连《释迦拈花图》这样的佛画都随手赠人,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字画才能落入她的法眼?要是有好书贴当然最好。然而去哪里才可以再找到一本《六三贴》呢?唉,别说急忙间想再找一贴,就是《六三贴》上落款的“攸缺”,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人是生还是死。
嘿,这也是个麻烦事啊!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暂时把这个事情放到一边,继续顺着名册看下去。
名册的第二位就是李慎。贺礼不重,一些绸缎布匹,一尊尺许高的白玉八臂观音,另外就是几本佛经。这礼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依两个人的交往而言,这些东西略微过了一些,可这是陆老夫人的寿诞,送这样的礼也说得过去。可礼物是李慎派人快马从端州专程送来的,其中的含义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李慎还为此事给陆寄写了一封信。信中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恭贺老夫人寿诞,然后为自己这个晚辈不能亲自登门感到抱歉,最后恳请陆寄务必把自己的歉意告知老夫人。信写得不长,寥寥十几句话,半个字都没提到即将出缺的提督一职,也没给陆寄许什么允诺,连回顾两人之前的来往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事出公心,纷争在所不免”。可就是这封短信,让陆寄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一一李慎在央求他说话。
想到这里,他心里暗暗地一笑。李慎还不知道,就是没这封信,自己也要帮他这个忙吧?他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对头坐在燕山提督的位置上!
他在心里再反复掂量了一下李慎坐上这个位置的可能性。李慎有资历也有战绩,这一点毋庸置疑,尤其是这回在北郑立下了泼天功劳,在军中民间都是威望日隆,连行营都有人提议为他单独表功,并请朝廷授予开国子的爵位。而且陆寄还知道,这个提议在暗中得到了陈璞的首肯,只是在会议上提出来时遭到一干燕山文臣的激烈反对,以巡察使狄栩为首的一帮人甚至以辞官相威胁,陈璞没有办法,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陆寄再一次感到头疼。
李悭李慎两兄弟在燕山经营这么多年,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假如他和陈璞以及行营站一起的话,狄栩他们应该会知难而退。而且他有信心说服陶启,让陶孟敞也为李慎说几句话,这样的话,有很大一部分惟陶启马首是瞻的地方官吏也会支持李慎接管燕山。
他决定明天就先去和陶启谈这事。他有决心让陶启答应下来。卫牧府转运司的副录事出缺快半年了,陶启也一直就想为他的二儿子谋这份差事。
他一边想着如何开这个口,一边浏览着名册。
首页的最后一个人是中军司马商成,贺礼是一套五样突竭茨人的镏金香炉。
商瞎子几时来的?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老夫人的寿诞,他本来就没打算操办,所以送出去的帖子很少,他和商成没什么交道,而且商成又一直在养伤,自然也就没送。
他想了想,招呼了一声,让一直侍候在门口的随从去把大管家叫来。
大管家很快就来了。听了陆寄的疑问,他说:“商司马没有亲自过来,来的是一位姓包的军官,好象是商司马的亲兵队长。一一当时人多,也就没细问。送上礼物那个姓包的就走了。”
陆寄点了下头,挥手让管家退下。镏金香炉什么的他倒是不在乎,他在意的是商成的做法。看来这个人倒不全是个莽撞的匹夫,至少知晓礼数。他拿起笔,蘸了点朱砂把商成的名字做个记号一一这个礼一定要还,而且还要很郑重地还上。
“老爷,”大管家刚走又回来了,在门外说道,“燕州知府陶老爷过府拜望,您见还是不见?”
陆寄有些诧异。怎么自己刚刚想起要找陶启,陶启就先找上门来了?他急忙说道:“见。请孟敞公过来。不!我亲自去接!”
出门的时候陆寄还在想,这么晚了陶启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第五章(15)陆寄的想法(下)
陆寄把陶启迎到上房,又亲手捧了香茶给老知府,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叙上两句话,大管家就又过来禀他,说是巡察使狄栩大人来了,并且带着一位从端州过来的六品推官。
陆寄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知道,端州知府月前受了箭伤,一直卧病在床不能理事,端州衙门一直是推官周翔在代行署理。如今战事刚刚过去,地方上不知道有多少要紧的善后事宜在等着处理,这时节周翔丢下一堆公务不管,跑到燕州来干什么?而且他还和狄栩一路,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思量着,他放下茶盏,说道:“快请两位大人过来。”说着话,目光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在陶启脸上一划而过,见陶启若无其事地低头饮茶,略一怔忪心中已经了然一一今晚的事情绝非巧合!只是三个人的来意急忙间猜想不透。
不一时就听见橐橐的脚步声,门帘子一挑,狄栩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在前,后面跟着个四十来岁黑着面庞的中年人,一前一后进了上房。陆寄起身给两个人让了座位,等下人献上茶水退出去,也不客套,阴沉下脸色直截问道:“文龙,端州出了什么事,要你这位推官亲自到卫治跑一趟?”
周翔还没说话,狄栩先说道:“牧首不要责怪文龙,他如今已经不是端州推官了。”
“哦?”陆寄轻呓了一声,瞥了一眼狄栩,再看一眼抗首而坐的周翔,心头揣摩着两个人的来意,端着茶盏轻轻吹开茶汤面上浮着的几粒姜末,却没喝,抬头假笑着问道,“狄巡察,这话怎么说的?一府的推官被撤了差事,我这个卫牧怎么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是他断案时出了纰漏,还是在任上有了贪渎?”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周翔这个人很能干,官箴也是极佳,年年考绩都是一等优上,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下作事?
狄栩缓缓说道:“都不是。”
陆寄清癯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安静地把目光移向周翔。
周翔在座椅里朝陆寄拱了下手,亢声说道:“陆牧首,这事和狄大人无关,是下官办不好李司马交代的差事,被李守德撤了职。下官不忿,就没理会他的军令,跑燕州来想找大人诉苦。”
陆寄一怔,蹙起眉头问道:“怎么一回事?”
周翔盯着脚下的铺地青砖,嗤笑一声徐徐说道:“还能是什么事?本月十一日,李将军给府衙下了一道钧令,限五日内备齐十五万斤木炭五万斤麦,还有三百口羊和五十头牛,说是要拿去犒劳将士。将士们劳苦功高,该当犒赏,可大人是知道我们端州情形的,为了应付战事周济灾民,几个粮库早就连地皮都刮干净了,眼下别说五天筹五万斤麦,就是五千斤都凑不出来。下官就找到李将军,希望他能体谅我们的难处。”说着他轻蔑地一笑,“好不容易见到李大将军,话才说了几句,将军就大发雷霆,以不听调遣违上抗命为由,当场就撤了下官的差,让我回家等待处分……”
陆寄针一样的目光直逼着周翔,冷笑着截断他的话:“于是你就来燕州了?”
周翔丝毫不为所动,端容正色点头应道:“下官不遵李将军的前一道钧令,是因为筹粮的差事实在办不下来,后一道钧令倒是能办到一一我家就在燕州,于是就回来待勘。”
陆寄口气一窒。他现在已经知道端州发生什么事了。李慎新立大功,又知道当下行营对他赏识有加,自然是心骄气傲浑然忘记了要谨慎收敛,结果又犯了桀骜骄横的毛病,先是借着犒劳将士的籍口索取钱财,又依仗总理燕东军政的权利贬斥周翔以立威风,结果周翔负气回燕州,正好遇见正为阻止李慎升迁提督而四下奔走的狄栩。两个人中狄栩和李家有宿怨,周翔更是早和李家不对路,自然是一拍即合。
这个李慎!……竖子!
陆寄心头禁不住涌起一股怨气。这个人怎么如此莽撞,什么事都不知道分个轻重缓急?眼下他还没当上提督,就先给自己惹一身的事,找一大堆的敌人?
他低垂着眼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事。周翔的官箴民望都是极高,在州县一级的官吏中影响极大;狄栩是监察百官的巡察使,又有直接奏事的权利,说出来的话更是没人敢轻视,这俩人都站出来反对李慎,那李慎就很难再进一步。而且二人都是心志坚强不容易动摇,要想说服他们,陆寄心头半分把握也没有。他瞄了眼一直不吭声的陶启,沉吟着缓缓说道:
“守德将军行事孟浪,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可原宥。他向来爱惜士卒,推衣解食无微不至,实是有古时大将的遗风,大胜之余,更是牵挂将士们,不忍让他们挨冻受饿,文龙也要体谅他爱兵如子的一片赤诚。这样,我给守德将军修一封书信,替你们化解这番误会,也请他收回成名。文龙,你以为如此处置可行与否?”说完,他把目光直视着周详。
周详却是眼观鼻鼻观口老僧入定一般端坐着不动,仿佛压根就没听到他的一席话。再把眼睛去看狄栩,狄栩正凝目望着手里的茶盏,似乎对热汽缭绕的茶汤饶有兴趣。他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把目光转向陶启,斟酌着字辞问道:“孟敞公,您德高望重,又是燕山首府一一依您来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陶启拂了拂颏下打理得整齐顺溜的花白胡须,凝视着陆寄,轻咳一声徐徐反问道:“伯符知不知道,这几日有不少人在燕州城里访亲问友?”
陆寄并不言声。他当然知道李慎做的那点小手脚。为了提督一职,不仅他自己的亲信心腹全都寻着理由回到燕州四处活动,连蛰伏起来避风头的李悭家人也是蠢蠢欲动。这些人怎么都不长点心眼呢?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李悭镇守燕山,在官场上卫军里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唉,这群笨蛋!他们不动,别人公事缠身,暂时还顾不上找他们的麻烦,说不定李慎就有机会,可他们如此一闹腾,别人想不注意他们都不成,必然是群起而攻之,就算李慎有机会,在汹汹涌来的积愤也只能化为泡影了。
但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假如陶启不挑明态度反对,那么他和陈璞还有行营加在一起,依旧可以把李慎推上去……
“李慎好大喜功,蛮横刚愎,贪索无度,若是做了提督,绝非燕山之福。”
陆寄抿着嘴唇,失望地摇头苦笑。
难道说他就只能等着朝廷派他的对头来做燕山提督?等着对头来压他一头?这不可能!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地说道:“孟敞公所言也有道理。不过,咱们刚刚经历过两场战事,半个燕山都是一片瓦砾,民事、政务、军事,都是一团糟乱光景。如果咱们不推举李守德来接手这个烂摊子,就只能等着朝廷给咱们委派。先不说委派的新提督最快也要到二月才能赴任,就说眼下这些棘手事情怎么处置一一三十万人嗷嗷待哺,行营又不许动军粮,陈柱国做不了主,粮食怎么办?”他环视了一圈,看众人都是眉头紧锁轻轻摇头,心头一宽,“李守德已经应允,他会和西门胜并商子达一道向行营和陈柱国建议,先开几座大库救急。何况新官履任,总有个过程才能正式署理事务,偏偏咱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一一粮食是一桩事,后面还有春荒春耕,要是象前几年那样,接着就要应付夏旱……这些都是疏忽不得的紧要事情。”
三个官员都是默不作声。不让李慎做提督,再怎么说都有他们的私心。一边是私心,一边是救几十万黎民,两相比较,他们一时能拿不定主意。
一片沉寂中陶启声音低沉地说道:“李慎不能坐这个位置,不等于别人不能坐……”
陆寄一哂说道:“西门胜是萧老帅的爱将,推举他,朝廷是不会答应的。”
“还有商子达。”
陆寄愕然失笑,怔了片刻才说道:“孟敞公说笑了。商瞎子才当了几天的官?他一个只知道厮杀的粗鄙莽汉,怎么能把一个燕山卫托付给他?他知道怎么处理民政么?知道如何署理公务么?”
“不知道也无妨,只要他能答应开库放粮就行。”陶启说道。他深深地凝视了陆寄一眼,徐徐说道,“伯符,粗鄙有粗鄙的好处,莽汉也有莽汉的长处。就算商子达胆大妄为,有咱们从旁协助,他也不会捅出多大的纰漏。再说,让他来接手燕山,总强似朝廷重新委任个咱们不知底细的人。”
陆寄许久没有说话,心里咀嚼着陶启的一番言语。很明显,陶启已经知道了朝廷正在斟酌的两个燕山提督的人选,也就清楚他心头的顾虑,这番就是在点醒他一一商瞎子不仅不是他的对头,而且还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莽撞家伙。粗鄙莽撞,说明这个人心思浅薄;胆大妄为,粮食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为官时浅,自然就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思量着他已经有了主意,转脸看了看狄栩和周翔,一笑问道:“狄巡察和文龙,也和孟敞公一般的心思?”
两个人都是点头。狄栩说道:“不仅是我们,燕州官员大多是这个意思,只要不是姓李的,别的谁来当这个提督都可以。”
陆寄缓缓点头。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又提出个问题:“只一桩不商子达毕竟是新进,即便有阖燕山一卫文武官员的举荐,朝廷怕是也不肯答应。”
狄栩笑道:“那倒是无妨。我最近和吏部潘侍郎兵部曹侍郎他们在一起勘察甄别,也征询过他们的意思。他们以为,假如咱们举荐的这个提督是临时‘假职’,而燕山局面又能得到稳定的话,朝廷或许暂时不会再考虑派人来接手。”
“那就好。”陆寄说道,“我最近就找机会和陈柱国说这个事。另外,也请诸位留意,在没有定论之前,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
三个官员一头。
他们怎么可能去传扬呢?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了。
第五章(16)《三国志》带来的疑惑
虽然陆寄和三位同僚约定,在没有眉目之前绝对不能向人透露这桩事,但是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仅仅两天时间,狄栩和陶启曾一同出入陆家宅院的消息就传遍了燕州城,人们纷纷猜测和打听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三位大人物聚在一起。一些在政治上很敏感的人很快就从这次蹊跷的会晤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东西,并且立刻就把它和眼下微妙的政局联系到一起。
差不多半个月以前,绵延大半年的战事终于走到尾声,根据行营的指令,如今各部卫军都已经就地转入防御和休整。目前,朝廷还没对这场战争里的是非功过给出一个最终的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从现在开始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燕山的政治重心将不再是军事,而是诸如安抚遣返逃难民众和尽快恢复生产这样的地方政事。在这种情况下,陈柱国再以行营假职总管代行提督职权显然就不合时宜。已经有传言说,她很快就要离开燕山回上京。消息中连她鸾驾的出发时间都有透露,就在朝廷新委派的提督到任之后和元宵节之前的某个时间。这几天,人们都很关心长沙公主返程的具体时间,也很关心新提督履任的时间;当然,人们最关心的是提督的人选和任命。对大多数的燕山文武官员来说,没法不关心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也不可能不去议论这件事。
新消息随时都在冒头,也随时都在被传播和被议论。
据说陆寄在“神秘会晤”的第二天上午就找陈柱国谈过公事,完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都谈过些什么;
传闻燕州城里有人在四处活动,行营和燕州驻军里都有重要人物在为李慎摇旗呐喊;
听说陶启的几个弟子在第二天傍晚拜望老师的时候,陶孟敞提到,燕山需要一个有德有行有担当也有魄力的提督,只要他一心一意为了燕山好,哪怕这提督是个赳赳武夫都行;
几个和李慎走得近的“大嗓门”军官和文官又被巡察司衙门“请”去谈话了。他们早先递交上去的战事陈述里有不少地方混淆不清,巡察司和朝廷委派的勘察官员需要他们配合调查重新勘验……
消息太多了,人们根本来不及分辨消息的真伪,也没时间琢磨其中的奥妙。他们只是惊异地发现,原本最有希望的李慎,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便和提督的座位失之交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那个位置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远。
但是之前不是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陆伯符和陈柱国都支持李慎接任燕山提督的么?怎么转眼间这俩人都变卦了?到底是什么人和什么事能让他们改变主意呢?
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这一切都实在是太诡谲了!
在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里,还夹杂着一条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一一据说陆府那一晚商议的最后结果,是陆寄狄栩陶启三个人一致决定推举现任燕山中军司马商成来接任提督一职;并且这个提议已经得到陈柱国和行营的赞同和支持。
这条荒唐的消息实在是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太使人震惊,以至于绝大多数人听说之后都把它当成一条确凿无疑的谣言。不过,虽然不相信,但还是有不少人抱着一种好奇的心理去打听了一下商成的履历。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人一跳一一这个商成原来就是屹县那个打虎的和尚,就是唱词鼓书里那个血战屹县南关的“张将军”!更教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个姓商的硬是靠着突竭茨人的人头,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就从一个打零工的泥脚汉变成了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
人们在感慨商成传奇经历的同时,也愈加认定他绝无可能染指提督的位置。他的资历太浅了,也没什么威望,除了敢打敢杀之外,连半点处置军务政务的经验都没有,就算陆寄狄栩肯向朝廷举荐,上三省也通不过。
这样看来,新提督由朝廷选派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现在,人们开始掰着指头算计哪位大将军或者带过兵的文官会来接手这份“苦”差事。
燕山提督真的是份苦差事。唉,这位置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从三十七年前设卫开始,到刚刚被抓回上京的李悭为止,前后六任提督,战死的、病死的、卷进案子吃官司的、战败下狱的,没有一个能善始善终……
外面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商成却还悠闲地呆在老官驿里。
从九月中旬开始,除了一些非参加不可的军事会议之外,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养伤。现在,他不仅身体状况得到恢复,连一度恶化的眼疾也得到了控制,只要他能做到勤换眼罩内衬里的药绵,那么眼球和眼睑的干涩就可以得到有效的缓解,头疼的症状也会减轻到一个能够忍受的程度。这个结果让他非常满意。他知道,凭现有的医疗条件和治疗手段,想要彻底治愈眼疾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更是由衷地感谢祝大夫。前几天祝医生回去的时候,他不仅奉上丰厚的礼金和程仪,还一直把祝代春送到出城十里外的接官亭,并且派田小五带着两什兵沿途护送。他想,田小五吃粮当兵差不多两年了,也混得有点出息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假如可能的话,他还希望小五能和他哥嫂化解以前的恩恩怨怨;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不该有那么深沉的仇恨。
至于他自己一一他一时还不能回去。随着战事的结束,前段时间暂时搁置的战败调查又开始了,虽然他已经通过了甄别勘验,但是莫干突围前后的一些事项还需要找他询问;另外,他还要参与兵部主持召开的战后检讨。当然他自己暂时也不想离开燕州。燕山中军的指挥衙门设在端州,可他现在回端州去干什么?中军一共下辖五个旅,其中三个在突围时打得太狠失去了战斗力,一直在燕州附近休整;剩下两个旅,钱老三部在北郑,范全部在如其,还有个孙仲山带的暂编旅,留镇一战几乎拼光,活着的二百多人个个带伤,如今正在广良休养。所以他现在不想去端州。他想,反正到哪里都是个光杆司令,那还不如留在燕州哩!干脆,等检讨会开过,翻过年陈柱国回了上京,再见过新提督领了指示,他再回端州也不迟。到那时休整的三个旅也该补充齐整了,天气也转暖了,他回去也不愁没事干。
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养伤”。
既然是打着养伤的幌子,所以他平日里基本就不怎么出去走动,一般都是安静地呆在屋子里看书。他屋子里堆着很多书,大都是史书,也有一些思想方面的著作,还有书贴摹本什么的,丢得到处都是。这些书都是他掏钱请城里科甲巷的养性斋书店替他找来的。惟独可惜的是,他惦记了很长时间的《青山稿》,书店一直没有替他买到。
看过这许多书,他终于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书粗看起来和他在大学曾经看过的那些书的内容相差不多,可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似是而非的感觉,就好象这些书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样。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就是找不到差错出在哪里。
现在,他坐在官驿后园的亭子里,一边晒着冬日里难得的太阳,一边慢慢地翻着一册《三国志》。魏书卷十一,《袁张凉国田王邴管传》。
“……布怒以兵胁涣曰为之则生不为则死涣颜色不变应之曰涣闻唯德可以辱人不闻以骂使彼固君子邪且不耻将军之言彼诚小人邪将复将军之意则辱在此不在於彼且涣他日之事刘将军犹今日之事将军也如一旦去此复骂将军可乎布惭而止……”
他的目光慢慢地在书页上掠过,脑海里却在捕捉着那一闪即逝的思绪。
文字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是他敢肯定,这一辑《三国志》就一定有他想知道的答案。只是他现在还没找到罢了。
他急噪地把书胡乱翻了几页。
“……时有投书诽谤者太祖疾之欲必知其主渊请留其本书而不宣露其书多引两京赋渊敕功曹曰此郡既大今在都辇而少学问者其简开解年少欲遣就师功曹差三人临遣引见训以所学未及两京赋博物之书也世人忽略少有其师可求能读者从受之又密喻旨旬日得能读者遂往受业吏因请使作笺比方其书与投书人同手收摄案问具得情理迁太仆居列卿位布衣蔬食禄赐散之旧故宗族以恭俭自守卒官魏书曰太祖以其子太为郎……”
好象也有问题,可他依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恼恨地一把把书拍在石桌上,然后唆着嘴唇黑着面孔,盯着蔚蓝色的天空出神。
一个亲兵走过来禀告:“吏部潘大人,兵部曹大人,请见大人。”
商成舒了口气,把心头的无名火压下去,站起来去迎接两位侍郎。
第五章(17)两位侍郎的拜访
商成站起来迎接的时候,两位侍郎已经进了园子。虽然时辰还早,但俩人都没穿官服,潘涟穿件天青色压文皮袍走在前面,曹章穿件酱色狐领皮袍落后半步,有说有笑地顺着园中池塘边的小径施施然地踱步过来。隔着结冰的池塘看见商成,都是微笑点头招呼。
商成出了亭子,紧走了几步,立道边行了个长揖礼,等潘曹二人拱手还了礼,才笑着问候:“予清公,纯德公,有些日子不见了。”
潘涟的岁数比曹章大着十岁有余,长者为尊,自然是他先说话,捻着颏下黑白杂驳又理得根根直顺的髯须,一笑说道:“我们是庸碌忙人,可比不了子达清闲。煦日融融风短云长,香茶一壶跷足笑览一一子达倒是好兴致。”说着迈步上了台阶,手压着石桌上书册看了一眼,微微点头也不说话,把手一让,“坐了说话。”说着自己当先坐了。
等商成也坐了,兵部侍郎曹章才说道:“潘大人一直惦记着你的病,还时常和我谈起你,一直说要来,可公务繁琐就是抽不出空暇。就是现在,潘翁也是刚刚从东校场回来……”他虽然也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但在西北当过几年刺史,和西边的吐蕃诸夏打过两回仗,言语也就少了两分文气。“一段时间没看见你,现在怎么样了?伤好利索没有?眼疾如何?前两天有人捎给我两盒三炼的七珍草还丹,最是补血补气的上品,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让两位大人费心了。眼下身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眼疾也就这样了是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商成一面在心里思索着两个侍郎的来意,一面笑着答话。此刻天色连未时都还没过,离申时三刻的衙门散班时候还早,两个督领磨勘的朝廷大员不在公署里坐着押衙,跑驿站里来做什么?有要紧事情要找自己说?那为什么不穿官服?又有什么理由亲自跑一趟?他们想找自己了解什么事情,根本就不用自己跑一趟,随便发一道手令,找个文书就成……他接了亲兵送来的茶汤壶,双手把着壶慢慢摇晃一回,等茶汤里香料已经匀净,才慢慢地给两人面前的杯盏里都续上。边倒水边悄悄地观察两个侍郎的神情。潘涟手指挑开书本,低垂着眼睑似乎是在观览;曹章满脸都是温和的笑容,柔和的目光和自己的视线一碰,又不露声色地转开。
斟好茶汤,他把壶放回石桌中间的木托盘上,再不言声。
潘涟双手捧着茶盏取暖,依旧在埋。曹章似乎也没说话的兴头,只眯缝着眼睛转头四望,似乎在欣赏园子里的景色,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池塘里厚厚的冰面上。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金色的阳光斜着透射到亭子里,把潘涟和曹章的面庞都隐在昏影中。一两只寒鸦在园子的某个角落里呱呱地啼叫。光秃秃的一片矮树林后,西边天际的一抹灰云已经压在红砖高墙的帽檐上。再过去的私家宅院里传来一段幽幽的丝竹细声,似断似续地在冬日的天空中袅袅飘荡。
良久,曹章端起茶盏,漆黑的瞳仁从杯沿上深深地凝视了商成一眼,饮了一口热茶,这才开口打破了沉寂:“子达将军果然是好耐性。一一不错,我和潘大人此来确乎有事找你询问。”他把茶盏慢慢地搁到桌上。在细瓷杯和石桌面“咯哒”的清脆碰响中,他语调深地说道,“我军草原兵败,突竭茨尾随南下,不仅侵扰燕山,渤海定晋两卫也未能幸免。好在两卫官员实心用力,军民同仇敌忾,突竭茨人才没能讨得便宜……”
商成双手抚膝端坐,安静地听着曹章半文夹白的叙说。眼下曹纯德说的这些事,他一早就从军报上知道了。草原大败,李悭逃定晋,萧坚杨度奔渤海,莫干大军一路打一路走退回燕山,得势的突竭茨人趁势追着三路败兵南下滋扰,不仅燕山深受其累,渤海定晋两卫都吃了一些苦头。不过两个边镇的情况和燕山不一样。他们一来都不是这次北征的主力,境内兵力比较充裕,防御体系也基本完整,二来面对的敌人也不多,所以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很快就稳住阵脚,然后经过两个月里的一系列战斗,在腊月到来之前就已经把入侵的突竭茨人都赶回了草原。
“……萧坚和郭表的战事详文里都听到一件事,大军在莫干突围之前,是你再三建议大军应该经白狼山口向东再折向南边的渤海卫。”曹章神色平静地盯视着商成,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今天来就是问你这个事情一一你坚称杨度一定会救援莫干,有何凭据?”
商成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凭据。”他当时提出向东突围和杨度的右路军汇合,也不是全无凭据,只是两次进言萧坚和郭表都不让他把话说完,他也没有办法。再说,萧坚和郭表他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毕竟军中缺粮也是实情一一没有粮食,向东走的话,多出来的三百里路途,大军吃什么?但是十月间从渤海传过来的咨文表明,莫干突围时杨度确实是在拼命向中路军靠拢,而且已经打到了白狼山口东侧;就在大军突围的第二天,杨度突破白狼山口,并且救出萧坚及中路军一部。然而,他做的这一切在那时候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中路大军已经溃败了……
“哦?一一那你怎么能妄言杨度就一定会援救中路大军?”曹章目光阴恻恻地瞪视着商成。
“我做这个判断基于三点。”商成挺直腰背,目光平视曹章缓缓说道,“其一,当时我军被困在莫干已经快有半个月,七万兵士民伕人吃马嚼的,莫干寨里的粮食绝对不可能支撑太久,必定会选择一个方向突围。向东是转进,比向南撤退要多走三百里路,也就要多耗七到十天的粮。所以从粮食的方面来说,向南突围的可靠性比向东高。这一点我们知道,突竭茨人也知道,既然已经不是秘密,那继续向南就失去了隐蔽性,突竭茨人完全可以凭借这一条算计判断我们的突围方向,然后再给我们设圈套布口袋。所以我当时觉得向东些,至少能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打破他们的布置。”
曹章面无表情地听着。潘涟默不作声地继续看书。
“其二,杨度是沙场老将,他不可能不知道,在李悭兵败之后,中路大军的左翼已经失去屏障,这时候他再直接退回渤海,那中路军就要面对整个的突竭茨左翼,合山左四部、黑水六部、阿勒古三部,十三个部落再加东庐谷王直辖的两万大帐兵,足足十万朝上的人马,莫干大军绝无生还的希望。要是中路军完了,燕山也就跟着完了,到时候别说渤海,只怕中原都会陷于突竭茨的铁蹄。一一这个责任,杨度背不起!谁都担不起!他不敢不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嘶哑,仿佛这句话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样,潘涟压在书页上的手指禁不住轻轻地颤栗了一下。“其三,当时莫干的情势是突竭茨在东边的防御强于南边,在他们没有判断出我军的突围方向之前,这样做就很令人费解,”商成挑着眉骨撇着嘴角轻轻一笑,“我总觉得这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的声音慢慢地低沉下去,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茶盏,神情既悲伤又痛苦。
两个侍郎一时都没有出声。
半晌,曹章再问道:“我听说,你在提议发动燕东战役时,还曾经提出一个计划,是从岚口进草原,由西向东划一个大的包围圈,是不是?”
商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苦笑说道:“我是提过这样一个计划。现在想想,确实是我太狂妄了,计划也太荒谬了……”他嘴里自嘲自讽,眼神中却露出深深的惋惜神色。草原上的突竭茨人就象一头狼,既狡诈又凶狠,每一步的构思都是严谨细密几无漏洞,每一次出击都直端端地打在赵军的七寸上,三五下就把十万赵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可进入燕山的突竭茨人却是骄横狂妄,自大愚蠢到不知所谓的地步,三路袭扰,竟然都不知道打通后方战线一一显然没有统一的号令指挥,也没有明确的作战意图。前后一比较,结果显而易见一一燕山这一段的战事显然不是那头草原恶狼的手笔!燕山这样大一块肥肉,为什么狼却没有来?假如不是突竭茨内部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这又怎么解释?
“你当时判断突竭茨人内部出了事,是不是?”
“是。”
曹章点点头,说:“四天前,西门将军从枋州急报,通过审问俘虏获悉一条消息: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在莫干受重伤,早已经不能理事……”
商成的眉棱骨蓦地一跳,右脸颊上交错的“乂”形伤疤刹时闪过一抹红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东庐谷王重伤,那又怎么样?眼下半个燕山都打得稀烂,根本就腾不出力气再进草原。何况他提出那个大胆计划时,冬天才刚刚开始,道路和天气情况都还能配合,就算有点困难,咬咬牙便能坚持;现在……他扫了一眼凉亭边池塘里的厚冰。现在就只能懊悔了……
这时,自打坐下来就再没说过话的潘涟问道:“听说你以前在嘉州做过和尚?”
商成一时间不知道吏部侍郎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小心翼翼地答话:“是。”
“后来怎么又突然还俗了?”
商成故作踌躇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道:“我耐不得寺院里的那些清规戒律。”
潘涟又不做声了。三个人都觉得似乎无话可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再坐了一会儿,两位侍郎就告辞了。
商成一直把他们送出驿馆,看着他们坐上络车离开。他没有马上转回去,而是站在台阶上凝望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在那里伫立了很长时间……
第五章(18)甚嚣尘上的谣言
两位侍郎对商成的拜访,很快就传开了。现在是敏感时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人猜东想西,更不要说潘涟和曹章他们这种大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总会给人们带来无限的遐想。
商成将出任燕山提督的消息就象插上了翅膀一样,转眼间就在州城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现在,不单是官员们在关注着这件事的进一步发展,连街头巷尾的茶肆酒楼里都出现了议论。和商成有关的一切消息都成为了人们的话题。他的出身、他的故事、他的亲族、他的妻儿……已经传言说,城西清凉寺的寮院僧野云和尚就是商成受沙弥戒时的师傅;还有人自称和商家是世交;甚至有人声称自己就是商成的亲戚……
沸沸扬扬的传言让陈璞和陆寄措手不及。他们自以为做得很隐秘,谁知道行营和卫牧府、巡察司还有两部侍郎联名的举荐表刚刚送出去才两天,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听,身兼数职又不怎么和下面的官员接触的陈璞还好一些,陆寄就只能每天硬着头皮给同僚和下属们“辟谣”。虽然他一再坚称自己不清楚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他越解释,别人就怀疑,到最后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借着要筹备反击战的劳军庆功会,干脆躲进了卫牧府再不出来。
至于整件事的关键人物商成,因为大多数人都没和他打过交道,甚至压根就不认识他,反而没有受到什么干扰。
他继续悠闲地呆在老官驿里,一边边调养身体。除了看书,他有时也去驻扎在城外的三个旅里走一走,了解一下队伍的情况,顺便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不过他下军营的时候也不多。新上任的司马督尉段修很能干,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让他省了很多心。
除了读书和下驻地,年关前的最后几天他还忙着写一篇策文。这是兵部要求每位五品以上的高级将领都必须作的战后检讨。为了写这份东西,他几乎连头皮都挠破了。他没见过这种朝廷议事时陈述己见的策文,也不清楚其中的格式要求,压根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写不来言简意赅的古文!眼看就要到上缴策文的时间,他急中生智让段修替他找来一个军中的老文书,他口述,录修改润色眷抄成篇,最后他再签名用印,这才应付了差事。
腊月二十五,李慎、西门胜也到了燕州。
军事检讨会就定在二十六和二十七两天。陈璞、潘涟、曹章、陆寄、李慎、西门胜和商成,以及行营当下的一些高级军官和各有司的正副主事官都有参与,羁在东较场接受勘察的骠骑军、右神威军、左神威军、威武军等参战各军的上将军、副将军也奉命旁听。在行营的大议事厅里,三四十个从五品以上的将军济济一堂。
军事会议开始前,商成在议事厅外意外地遇见了冉临德,就和他聊了几句莫干分手之后各自的经历。
冉临德的脸色很憔悴,想来他在东校场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过人倒是比在草原上的时候胖了一些,这说明三个月的半软禁生活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商成,他是自己逃回来的,回来之后就被关进东校场,虽然阿勒古河兵败的事情他早已经和兵部来人譬说清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兵部还是羁着不放。不止是他一个人,澧源大营的几个将军都和他差不多的遭遇,都是通过了勘察,可兵部就是不放人。
商成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难道说你和阿勒古大败有牵连?”
冉临德苦笑着说道:“我就是个挂参赞名的文书,战前计划临阵指挥都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能有什么牵连?”
“那怎不放你出来?”
冉临德摘下了头上戴的交脚幞头,拿在手里慢慢地捋平几处起皱的地方,望着那些脸色阴郁脚步匆匆埋头走路的将军们,怅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子达将军怕是还不知道吧,上月中旬,王相告病了……有消息说,朝廷准备赠王相太师。”
商成眨巴着眼睛瞪着冉临德。他听不懂冉临德的话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意思。病了和赠太师有联系?
“……王相要退出中枢了。”
这样一说商成就明白了。姓王的宰相要退休了,退休之前朝廷要赠给他一个虚职。他笑呵呵地看了冉临德一眼。看来这个人能耐挺大啊,都软禁了还比自己的消息都灵通。瞧着冉临德满脸的阴霾,他知道,这事肯定不简单,多半还另有隐情。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现在除了带兵打仗,其他的事都和他不沾边,哪怕把太傅太保什么的虚衔都赠给王宰相,也和他没半点干系。
冉临德觑着眼望着商成。看商成一付漫不在乎的神色,他就知道这个即将一飞冲天的年青人并没有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脚下还含着霜花的硬土,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还有没有出声。他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换过话题问道:“我听人说,你就要升提督了。我还没脱事,到时候怕是不能来提督府观礼,就先在这里给你道贺了。”
如今燕州城里到处都是和提督有关的流言蜚语,商成虽然很少出门,大约也听说过一些,他可能坐上提督座的谣言,包坎和赵石头都和他说过。不过他从来都没把这些言传当一回事,全是无稽之谈。事情明摆着,无论是从资历功绩的角度来说,或者是从处置军务政务的经验能力来看,李慎都比他强,朝廷总不能放着熟捻公务的老人不用,偏偏来破格提拔一个啥都不懂的新人吧?再说,就算朝廷顾忌李慎和李悭是族兄弟,不是还有西门胜么?西门克之虽然是新来乍到,可也是老军旅,还做过两任刺史,军事政事都能挑,也是提督的好人选!他思量着一笑说道:“老冉,你不会也把这些话当真吧?你看我凭哪样本事能坐上那把椅子?”他走近一步,俯身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我昨天晚上才得到的确切消息,行营已经举荐了守德将军,陈柱国也点了头,连给朝廷的举荐表都送出去,估计正月初十前后就有消息。”
冉临德也是昨天晚上听到的确切消息,不过内容却和商成听到的截然不同。可这事又无法拿出来反驳商成,只好顺着他的话假作惊讶地说道:“哦?果然是李守德?”
商成很笃定地点了下头。他头一晚和西门胜在驿馆里扯闲篇,这消息就是西门胜告诉他的。据西门胜说,消息是潘涟手下一个吏部司员亲口说出来的,绝对可靠。
冉临德一脸的恍然,朝商成拱下手,似笑非笑地说道:“李守德做这燕山提督,确实是‘众望所归’。”
虽然冉临德没有坚持自己的说法,但商成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但是周围人来人往的,他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好把疑问憋在心里。随着会议的进程,他渐渐地感到冉临德的说法并不是空**来风。在会上,他明确地感到别人看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探究,而李慎对他的态度,却一直是冷冰冰地。晌午就餐的时候,他们那一桌除了他和西门胜,还有几个燕山的军官。他注意到,同桌吃饭的人虽然彼此也都是有说有笑,可似乎都对他带着些恭谨,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只要他一开口,同桌的人不论在吃饭喝酒还是在说话,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虽然眼睛不看他,但是他们的神情都很专注,好象他的话很重要一样。不仅是同桌的几个人,旁边的两桌人也是这样。他甚至觉得当自己说话时,整个正房里都要安静一些。这个发现令他周身都不自在,饭也吃不畅快。而且整个会议期间李慎自始至终就没来过这里,他旁边李慎的座位一直就空置着。显然,有关他即将接任燕山提督的消息,李慎已经相信了一一所以李慎才对自己带着敌意……
自己能当上燕山提督?
商成觉得这谣言也传得太不靠谱了。
可他偏偏还不能向其他人解释。
整整两天的军事会议,他就象遭罪一样忍受着煎熬。天知道这是谁造的谣!要是让他找到了散布谣言的家伙,他绝对会给那家伙一个好看!
好不容易捱到军事会议结束,他连晚饭都顾不上就急惶惶地离开了行营。
第五章(19)霍士其(上)
商成离开乌衣巷行营衙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这里离老驿馆还有段路,但是他没有什么急事,所以就没有骑马,让两个亲兵牵着马跟在后面,自己背着手慢慢地朝回走。
他心烦意乱地走在大街上,还在为李慎的误会而有些忧心忡忡。
李慎是他的老上司,对他有提拔知遇之恩,虽然两个人曾经有过一些矛盾,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李慎的感激之情。何况,随着李慎的复职,去年夏天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那点事也烟消云散了,他还想趁着李慎要在燕州驻留几天,就在年节里请李慎吃顿饭,真正地化解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可现在,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言一一姑且认为是传言吧一一李慎又对自己起了猜忌……偏偏李慎又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谁要是被他记恨上,早早晚晚就要被报复才能罢休!而且李慎这个人性子阴沉兼心狠手辣,将来坐上提督的位置,肯定不会明着收拾自己,绝对是不露声色就给自己摆个拐子马……这才是真正让他心烦意乱的事情!
他倒不是怕李慎的报复。只要他行得正坐得端,李慎再刻毒也不能乱朝他头上扣屎盆子。他怕的是如果李慎现在认定自己是在给他添乱,以后难免会在公务上给自己设点障碍,缓个粮饷调拨扣个人事安排什么的,那样的话就麻烦了,起码他就很难一门心思扑在队伍的建设上……
他低着头走路,脑子里思虑着如何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不知不觉就转到州城最繁华的大街上。
大寒节刚过去,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透骨的寒气就已经从四面八方弥漫出来;即便是偶尔拂过面庞的微风,也是既干又冷。因为明天就是卫军大阅兵的日子,接连三个晚上都要放焰火庆祝,紧接着就是大年,所以无论是巡街的衙役还是迟归的行人,都没有认真地对待还在执行的宵禁。小贩们挑着担子,一个赛似一个地拖长声调,就象唱歌一样地沿街的叫卖热乎吃食。他们的扁担头挂着的灯笼晃晃悠悠,箩筐中的小泥炉炉口闪耀着暖烘烘的红光,木炭在膛子里烧得噼啪爆响,不时爆出几点红亮的火星子。不时有拿着空碗的人在巷口叫住小贩,拿几个制钱买上一碗酸肺汤或者一份酱羊肚,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在裹得就象个滚地球一样的娃娃们的呜呜欢呼中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大街边高厦阔门的饭馆酒肆里更是灯火摇曳高朋满座,店中伙计肩膀头的毛巾搭上又扯下,随时在店口大声恭请礼送客人们进进出出。从厚厚的门帘子里传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夹杂着吆五喝六的拇战劝酒声,还有铮铮丝弦婉转歌声再加侬腔软调,乱哄哄地热闹不堪。
“醴糟一一香鸡子!……”
黑灯瞎火中,街边一个刚刚做了两单买卖的小贩也没立刻认出商成他们的身份,看见他们一行人过来,立刻不失时机地大声吆喝起来。
商成的思路被小贩的吆喝打断了。随着风飘过来的甜香滋味也确实吸引了他。他站住脚,盯着热汽腾腾的小泥炉上油烟白雾缭绕的黑铁锅,咽了口唾沫。
一个亲兵把缰绳交给同伴,过来问小贩:“咋卖?”
借着挑子上的灯笼光线,小贩辨出商成的浅绯色将军袍子,唬得腿都软了,人立刻就矮了一头,直到那个亲兵再问了一回,才有些结巴地说道:“醴糟五文一碗,香鸡子十文一枚。”
“来三碗醴糟六个鸡子。”
“……嗯。啊?”小贩支吾了几声才明白这是大生意上门,心头高兴,竟然连害怕都忘记了,拖着长音高兴地吆喝,“好咧!一一您稍等。”说着话,变戏法一样搬出三把小木凳让商成他们坐,一手抄着三个碗,一手变换着汤勺调匙教人眼花缭乱地舀醴糟兑作料,霎时三碗喷鼻香的糟汤一人一碗递过来。这边三个人第一口热汤还在嘴里打转,六个剥好皮的白生生鸡子一人俩,贴着各人的碗边就滑进糟汤里,伸手把灯笼挪了个地方照亮三个人的吃喝,殷勤地说道,“要添什么作料您三位尽管吩咐。想要点别的油饼煎糕酱肉灌肺,只管开口……”
商成心事重,攒着眉头对小贩的话不置可否。两个亲兵虽然嘴馋,也只能望着周围的吃食担子干咽口水。好在商成吃得慢,两个人赶紧要了两斤酱肉一摞子大油煎饼还有一坛牛骨头汤,都让人包好,预备带回去吃。
从他们来的路上突然冒出来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两个亲兵手里端着碗,眼睛已经瞪着那个人,看那家伙声不吭气不出直楞楞地就朝这边过来,两个人一起丢了碗,陶碗破碎脆声中,一个兵疾跨两步阻住那人的路,另外一个兵已经挡在商成身前。
那人也发现自己一时心急冒失了,急忙站住脚,叫道:“大……”嚷了半声又急忙改口,“……老爷一一屹县霍老爷来了!”
两个兵这才认出来,来的这个人也是商成的一个亲兵。他们恼恨地瞪了卤莽的同伴一眼。
“霍老爷?……十七叔?”商成疑惑地问道。
“是,就是十七老爷!”那兵说道。
啊呀!十七叔怎么来燕州了?突然听说这条消息,商成是又惊又喜。自打春天里在西马直见过霍士其之后已经过了大半年,就只在九月间从孙仲山和包坎那里听说一些他的消息;而且那一回孙仲山他们急着请大夫给他治病,来去都很匆忙,其实没怎么和霍士其说话,从俩人那里了解的还不如军报上多。孙仲山突袭燕东三镇,霍士其的名字在行军检录和功劳簿上都是名列前茅,钱老三接管北郑之后,也送了霍士其十分的功劳;手握燕东军政大权的李慎更是顺水人情做足,孙钱二人报上来的功劳簿子核都没核,直接用印呈递行营……
“人在哪里?”
“都在驿馆里!”
商成赶回驿馆时,包坎正在堂房里陪着霍士其说话,看见他进门,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商成一进门,话都没说一句,先给霍士其行了个拱手长揖礼。柱子叔和十七叔,这是他来到这个至今仍然是个谜的世界之后最感激的两个人。妻子不知下落,柱子叔也已经故去,十七叔实际上也就是这个世界里和他最亲近的人。不管霍士其心里怎么想,或者怎么看,他一直把十七叔当作自己的叔辈,把霍士其的一家看作自己的亲人。
霍士其也很激动,又黑又瘦的脸膛上绽放着紫红色的光采,眼底里也闪着水光,嘴唇蠕动喏喏也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商成搀扶起来。
商成把霍士其让到上座,又亲手给他捧过来一盏香茶,问道:“您几时到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
“我和二丫头也是刚到,天擦黑才进的城。”霍士其赶忙放下茶盏说道。他的心绪还没有平复下来,手都还有些抖,不敢端着茶盏不放。
商成这才注意到,原来二丫也来了。这个平日里很活跃的小女娃头上戴着顶文士们常戴的软裹幞头,穿着件男子常穿的直领葱影绿天马皮裘,又是一反常态地文静,不声不响地随在她爹身边,难怪自己没一眼就把她认出来。看见商成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二丫竟然红了脸,低头抠着手指头嗫嚅地喊道:“和尚大哥。”
商成笑道:“你换成男装,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说着,转头问霍士其道:“你们刚到,还没吃饭吧?”
包坎笑着在旁边说:“我已经让人去‘楼外楼’喊了席面……”
商成截口说道:“要最好的,要桌‘上八珍’!”
霍士其来过燕州,知道这“上八珍”是州城里最好的酒席,旁的不提,只是其中用鹅肝鹿筋还有猩唇做的几样菜,每样都是五贯钱朝上,因说道:“老包是说要订一桌上八珍,让我拦下了。就咱们三个人,哪里吃得了上八珍?那是九十二道菜呀!一一你的心意我领了!别八珍八宝的了,随便喊点什么,能管饱就成。”包坎也笑着解释:“我是说要一桌上八珍,可十七叔不同意,我也不敢造次一一要的是中八馐……还让他们把每样好酒都送一壶过来。”
既然他们已经定好酒席了,商成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席面再退回去吧?
酒楼的手脚麻利,又知道这是老官驿要的席,几个大师傅一起动手精心炮制,片刻工夫不到,一群伙计拎着食盒抱着酒壶挑着扁担,忽忽啦啦都涌进这处院落,很快就在上房里支起桌案,布下杯盘碗盏,顷刻间一道上佳宴席就在桌上垒得既整齐又美观。
商成招呼霍士其道:“坐!都坐了吃饭!”
第五章(20)霍士其(下)
包坎让饭馆伙计在门角避风处摆了个火盆,架上铁脚架支起黄铜盆派个小伙计守着温酒,看看一切布置停当,就笑着对商成说:“我去给十七叔他们安排住宿的地方。”
商成点了下头,说:“我看隔壁院子就好,把叔他们安排在那里吧。你和老尤说,我叔住这里的时候,住宿吃食仆役马车什么的一概从优,花多少都让他记个帐,回头找我结算。”
霍士其并没有推辞,只是略有些诧异地问包坎:“你不一起吃?”
包坎说道:“尤墨斗那个老泥鳅不好对付,别人去说,他不一定理会,这事还得我去跑一趟。再说我才吃过饭,前街的酱驴肉我一个人吃了四斤,死面饼也吞了三张,又陪您灌了几碗茶汤,现在肚子里哪里还有缝?”说着抚了下肚皮,望着一桌层碗叠盘的筵席咂嘴摇头,似乎是在后悔晚饭吃早了,朝霍士其拱下手,道声告罪就挑门帘出去了。
商成看霍士其微微皱起眉头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担心凭他的身份住这样的地方不合适,便笑着解释:“您别担心,放心住下。这处驿馆是别人犯了事缴回来的官产,官上暂时还没处置,好几个院落就只住了我和左军司马,空闲的房子多的是。”又瞧见二丫站在她爹背后,咬着嘴唇盯着一桌子酒菜,就说,“二丫妹子也坐下一块吃。都是自家人,又出门在外的,没有那么多规矩。”二丫瞟她爹一眼,看霍士其不反对,乐陶陶地把商成对座的鼓凳拖到桌角,拿酒壶先把她爹和商成几乎没动的杯子里都斟满了才坐下,再给自己倒了大半杯,捧着酒杯抿了一大口,登时高兴得眉花眼笑。
“倒不担心这。”霍士其倒没注意到女儿的举动,拧着眉头讷讷自语,“包坎他……”
“你说包坎?”商成一边给霍士其布菜一边笑,“是这,燕州府临时派这里来打理的尤墨斗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要是别人去提这事,十有九成办不成事;只能让包坎去办。一一包坎和他是酒肉朋友。”还有个原因就是包坎不愿意和他在一桌上吃饭。他有眼疾,忌口的东西多,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吃,连酒都不能多喝,顿顿饭都是清汤寡油的黄米饭硬面饼,包坎和石头每每和他一同吃饭就浑身不自在,后来干脆便不和他一块吃了。
霍士其只是沉吟不语。虽然他才来一个时辰不到,同包坎也没说上几句话,可旁观者清,从包坎的一言一行中,他已经看出来包坎这是在悄悄地在商成面前分出尊卑高下。他也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如今的和尚再不是当初那个荏事不晓的假和尚了,也不是那个为了糊口而四处揽活打零工的后生,更不是那个为了买房讨媳妇而欠下一河滩帐债的揽工汉;当年屹县城外忐忑瑟缩的假和尚,已经成了朝廷的定远将军、燕山的中军司马……
这才几年啊!
他端着酒杯,借着两架烛山的眩目光亮扫了一眼打横陪坐的商成,望着那张丑陋刚毅的年青面庞,心中不禁一声感慨:人啊,这一辈子的际遇造化啊……
商成看霍士其端着酒杯久久地愣怔不言,忽然又仰头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还以为他想到什么烦心事,便寻着话题岔开他的心思,问道:“你们怎么来燕州了?路上顺利不?”
霍士其瞥了坐在桌角的女儿一眼,说:“我这趟是出公差,奉的是行营的军令。年节上行营要在燕州城里搞个英雄筵,犒劳为燕山战事出过大力气的人,听说行营的柱国将军还要接见……”
商成听到一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孙仲山部一举拿下燕东三座重镇,霍士其作为第一个报名的向导功不可没,再加他的秀才身份,功劳更是被夸大了十分;既然行营要开英雄宴,那就更不可能少了这位士子楷模。
他的心头忍不住翻起一阵不快。为了庆祝“燕山大捷”,也为了藻饰太平,也不知道哪些马屁精出了个糊涂主意,撺掇着陈璞下令批准阅兵兼大放焰火庆祝。他听说后坚决反对这样做!燕山之战是北征战事的延续,什么大捷小捷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几万人死在草原上,燕山眼下这点子战绩算个屁!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安抚军民。行营要赶紧开放几处大军粮库,先借用军粮解决逃难民众的吃饭问题;还要督促巡察司和朝廷早日把羁押官员的情况甄别清楚,把那些清白或者责任不大的官员放出来处理公务。把两件事都做到,或许能降低燕山卫蒙受的损失。可几乎没有什么人支持他。他的意见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淹没在燕山大捷的欢呼和喝彩声中。
霍士其倒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继续说道:“……路上不太平啊,到处都是土匪。在屹县时还不觉得,刚进朔阳就遇见一股。后面就越来越多,有时一天能遇见三四股,直到进了燕州才好点。”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其实那些人也不是匪,都是逃难的饥民,饿得没办法才走上绝路。”
商成默然了半天,问道:“那你们没出事吧?”
“亏得我们从屹县出发时,你的一位老部下给我们派了两哨兵护送,不然路上就难说了。”
商成惊奇地问道:“我的老部下?”钱老三在北郑,樊全姬正在如其,他在端州地面上哪里还有别的部下?
“是个姓屠的怀化校尉。一一屠贤,南关大营的指挥。”
商成仰起脸想了想。他很快就记起来,是有这么个人,去年夏天打下赵集之后才临时从左军调来受自己节制的,交道不多,所以印象不深。他把当时那段事告诉了霍士其,说:“一个锅里搅过几天勺子,你要不说,我都记不起来有这个人了。赵集之后不久我就负伤下来了,再以后没见过他。当时他还是个哨长……他如今怎么样?”
霍士其放下杯子,由着女儿再给他斟满,拈了一筷子鹅肝嚼着,似乎是在想什么事,半晌才说:“路上我打问过带兵的两个哨长。”他耷拉着眼皮盯着方桌中间那个白雾缭绕热气腾腾的铜炉,等饭馆小伙计换过刚刚烫好的热酒,拿着冷酒壶离开,才接着说道,“路上我问过那俩哨长,屠贤以前是李慎的亲兵,才提拔起来就被李慎调去南关作指挥。另外,因为前头钱老三放粮的事情,卫牧府转运使一直被羁押,现在的南关大营实际上就是屠贤在做主。”
商成听了一楞,凝视霍士其良久,突然一笑说道:“您都知道了?”他知道,不管谁做提督,上任的第一桩事就是赈济民众,李慎既然在南关大营安插心腹,当然也是为了做这事。
霍士其点了下头,一哂说道:“李守德的那点心思,我看燕山卫上下就没人不知道。他们老李家经营燕山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撒手就能撒手?”他叹了口气,声气也随之黯淡下来。“要是别的人来做提督,咱们倒是无所谓,可你和李慎结过怨,他要是成了事,迟早要对付你。一一我就是为了这才专程来找你的。”他这话半真半假。他就是没在驿站听说商成可能坐上提督座的谣传,也会找过来。他这趟出门压根就不为参加什么英雄宴,而是带着二丫来见商成。他和妻子都存着一个念想,看能不能把二丫许给商成,让两家人变成一家人。
但是他们也知道,真想做到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当初为大丫的事情,他们就伤过商成;莲娘出事,虽然商成没有从来没责怪过他们,但是两口子每一想到这件事,就总觉得对不起他,商成越是绝口不提,他们的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时间长了,这事就成了他们心头的一块心病,他们觉得就是因为自己的错,才害了莲娘和她肚子的孩子……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能弥补他们和商成的关系,又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一一那就是把二丫许配给商成!而且他们也看出来了,二丫这丫头很喜欢商成,他们要真能成了好事,也算是补偿前头大丫的婚事上对不住商成的地方。然而问题也同样出在这里:二丫不是大丫啊!而且现在的商成也不是以前的商成了,谁知道他如今又是怎么样的想法?
更关键的是,以前还有个柳老柱在中间撮合,现在呢?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提起这事。
两口子商量了一宿,也没拿出个主意,最后还是十七婶说,管他的,先让二丫和商成见一面;二丫这两年越长越像她姐,说不定商成自己就看上二丫了呢?
于是霍士其就带着二丫出这趟公差。公差只是他打的幌子。他知道燕山中军的指挥衙门就设在端州。他预备着在端州找到商成之后,随便找个理由就不走了,呆在那里过了年再说。结果到端州一问,这才知道商成还在燕州,再加上他觉得商成现在的处境肯定不好,就更是赶紧地朝燕州赶。也正是因为着急赶路,把马车跑坏了,不得不在半路上停留了两天,反而因此耽搁了行程。不然他们前天就该到燕州了。
商成这才明白,自己和霍士其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他说的是粮食,霍士其却在担忧李慎当上提督后会来对付他。他感激地告诉霍士其,他和李慎已经言归于好了。
霍士其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那个人。李慎心胸狭窄,比乔准还不如;你得罪过他,他早晚总要报复你!你要小心!”
商成不知道该怎么说。想比起前头的恩怨,如今他和李慎才真是深得无法化解一一李慎显然已经把他看成通向提督衙门的绊脚石了。要是李慎最终没能如愿,那么无论谁顶了那个位置,李慎都会把一切责任归罪到他身上!要真是自己在中间使怀,李慎针对自己倒是无可厚非,可自己偏偏什么事都干啊!
都怪那些造谣生事的家伙!
他越想越觉得憋闷,端起杯子就把大半盏酒一饮而尽。
管他!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理了!
他对霍士其说:“你们就先歇在驿馆里,没事我陪你们到处转转看看,等过了元宵节,咱们一道回去。”
霍士其点头说好。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第五章(21)调粮
年三十的晌午过后,晴朗了半个多月的天开始阴沉起来。到傍晚的时候,乌沉沉灰蒙蒙的云团就覆盖了整个天空。鹅毛般的雪花攒成团在呼啸的北风中肆虐。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古老的燕州城已经被妆裹成一个白色的世界。
大雪断断续续地一直在下着,直到大年初四的早晨,依旧看不出有一点要停止的迹象。
上午巳时前后,雪终于停了,天也开始放晴,温暖的阳光驱赶走漫天的乌云,让久违了的太阳重新出现在碧蓝如洗的天穹上。城市也苏醒过来,寂静了好几天的大街小巷渐渐有了声气,被雪阻在家里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拿着耙子扫帚抓紧时间清扫房顶墙垣还有院落和街道上的积雪,聚起一个个雪堆,垒起一个个雪人。街面上也闹热起来。虽然店铺都依着风俗还没开门,可到处都是拎着一挂挂点心四处拜年的人。成群结队的娃娃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风车,呜呜哇哇地大呼小叫着跑来跑去。
快到午时的时候,一辆不起眼的黑蓬马车停在城南枣子巷的老官驿前。
马车还没停稳,坐在车辕上的一个毡帽短袄随从模样的人就利落地蹦下车,几步上了台阶,还没来得及说话,门房里就出来一个驿丁,指着刚刚打扫干净的青条石上几个泥污脚印大声喝道:“什么人?没长眼睛?!没看见这是……”
那个随从截口打断驿丁的话,说道:“请帮忙禀告一下商将军,西门将军,就说我家陆老爷过府拜望两位大人。”
驿丁不耐烦地乜了那人一眼,鼻子里哼一声,伸出手说道:“谒贴拿来!”
这时节车夫已经在车辕前支好踏凳,凳子上摆好泥雪地里行走的木屐,车厢的棉帘子一挑,一个戴幞头穿皮袍的中年男人弓着腰从车里出来。
那驿丁立刻就认出车厢里出来的是卫牧陆寄,嘴里“妈呀”地怪叫一声,连话都不及说扭头就跑。陆寄脚踩着木屐立在台阶前,正冠掸袍伸手捋平袖口的几条皱纹,就听到驿馆里脚步声橐橐,西门胜商成都是一身便装满脸的笑容,一前一后地迎出来。
西门胜边下台阶边朝陆寄拱手,嘴里笑道:“我们俩还说过了晌就去给陆牧拜年,想不到陆牧倒先来看我们了。”说着把手一摆,“走,进去说话。”商成在旁边一笑说道:“前天晚上烤了只羊,陈柱国就来了;今天早晨才炖的牛肉,现在正是稀烂出味的时候,陆牧就到了一一燕州地面果然邪气,平常吃清汤豆腐,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刚说改善伙食,就必然有人找上门。”
陆寄却是一脸的悲戚焦愁,听了商成的玩笑,苦笑一声说道:“两位将军说笑了……”
西门胜和商成对望一眼。商成道:“进去说。”
三个人一路进了商成暂住的院落,上房里安顿坐下,还没等驿馆里的仆从献茶,陆寄就急急地说道:“两位将军,陆某来得匆忙,如有失礼处,改日必定登门谢罪。”说着站起身深深一揖,“寄拜求两位一事,望两位将军万勿推辞。”
西门胜是个谨慎人,听陆寄的言语深沉,脸色又是如此郑重,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双眼凝视卫牧沉吟着缓缓说道:“不知道陆牧到底为了什么事?又要我和商将军怎么做?是附近有匪患么?那牧首该呈文行营啊!一一牧首想来也该知道,卫军调动必先经行营下令,文书符令勘合验对之后才能行事。没有陈柱国签发军令,我和商将军连一个营也指派不动。”
商成却说道:“陆牧首,你先坐下,别着急,万事都好商量。”看陆寄满脸失望颓然坐下,商成已经笃定西门胜的料想有误。和西门胜不在燕北打仗就在枋州治军不同,他过去四个月都在燕州,知道州城如今的境况已经窘迫到什么地步。什么阅兵英雄宴还有大放焰火,都只能是藻饰太平,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燕山当下面临的问题一一逃难民众的衣食住行!再说,陆寄身为一卫的牧首,不可能不知道没有军令私自调动军队是大罪,不管是燕州还是别的地方闹匪患,陆寄都不会直接跑来找两个将军诉苦!事情明摆着,小股土匪用不上他们,他们手里没兵也剿不成大股土匪。陆寄空手而来,为的又不是军务,那就只能是为了政务!当下燕州什么事最紧要棘手?粮食!城外几万逃难民众的口粮才是重中之重!他问道,“你来是为了粮食吧?”
陆寄急忙点头:“正是!燕州城的粮库已经告罄,城外的四个粥场即将断粮,如今全仗着大户捐的余粮在勉强支撑。可对三万多逃难民众来说,这点粮食只是杯水车薪,压根就不够啊!”
西门胜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一面悄悄朝商成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搭话,一面对陆寄说:“那陆牧更应该向行营禀告,让行营想个妥善的办法,或者请陈柱国下令,打开燕州的军仓。”这事可不能让商瞎子随着陆寄起哄,要是被李慎或者别的什么有心人抓着把柄,别说燕山提督做不成,只怕职务勋衔都难保!这可是燕州,这是几万人,可不是屹县那小地方的几千人!
陆寄话没说就先深深叹口气。他还能不知晓西门胜说的这些道理?昨天下午他刚接到下面人的消息就找过行营,行营还是老话:放粮可以,但是必须有兵部批准;他也找过陈璞,可行营没有咨文呈报,她就是想放粮也放不成。刚才他还找过曹章和潘涟,他们也拿着这棘手事情没有办法一一他们俩只管得到犯事的官员,地方上的军务政务一概是爱莫能助。不过他们给陆寄出了个主意,让陆寄想方设法也要捱过这几天,一定要熬到新提督上任,到时这些问题就是新提督的问题;管他新提督是开军仓还是硬着头皮不理不问,陆寄也有机会脱身事外,至少不会独自扛责任……
陆寄也知道两个侍郎出这样的主意,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可他怎么熬到那一天?说话粥场就要关门,这大雪严寒地天气,一死就是一片啊!何况这几天雪落得这样大,谁知道道路会不会有阻隔?要是路途不通,公文会不会有耽搁?再说,他们虽然举荐了商成,可朝廷同意不同意他们的举荐?要是不同意,朝廷会不会另外委派提督?要是提督为了避祸在赴任中途迟滞一两天,这责任又该谁来负?唉……
商成仿佛没看见西门胜递的眼色,关切地问道:“陆牧希望我们怎么做?”
“如今的情势,再不放粮就要饿死人,一死人,激起民变只在早晚。”陆寄说。
“我们知道。”商成说。他没有理会西门胜警告的眼神,继续问道,“那你想我们怎么帮你?”
“请二位将军和我一同去行营力陈事实,让行营起草开仓放军粮的公文,再交陈柱国用印!”
看商成张嘴就要应承下来,西门胜急忙插言说道:“光靠我们两个怕是不成,还得找别人。牧首找过李守德没有?他是老燕山,又是老军务,他说出来的话,分量比我和商将军合一起还多,行营就是不听,也要珍重考虑。”说着又再盯了商成一眼。这笨小子怎么如此不晓事,就敢胡口答应这种事?不是说他为了擅自放粮的事情吃过一回朝廷训斥么,怎么就没长点记性?
陆寄再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李慎说话顶事,可他不是为了推荐提督的事情和李慎闹僵了么?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他当初绝不会答应狄栩和陶启联名举荐!这下好了,为了平复同僚部下们对李家的怨气,他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要真是出了人命激起民变,他陆寄就想象李悭那样被锁拿进京,只怕都是个奢望……
西门胜还想说话,商成已经先开了口:“靠咱们三个去找行营理论,多半也不成。”
西门胜立刻放了点心。看来这商瞎子还没苯到家,总算知道一点进退。这种事情谁沾边谁倒霉一一那可是朝廷囤积起来预备打突竭茨人的军粮,别说行营不敢动,没有上三省的决议,就是兵部也不敢动!就算他要动放军粮的念头,也得等他坐稳提督的位置,把所有文武官员都绑在一起,逼着他们一起同意,然后才敢动作!
“……没有行营的呈报,陈柱国不可能下令;行营又死不松口。”商成想了想,说,“这样,我的三个旅就驻扎在城外,军中囤着点粮,我先给你调剂一些化解当下的难题。”
西门胜嘴张得能把手里的茶盏吞进去,瞪圆了眼睛盯着商成。
陆寄本来都已经绝望了,听商成这样一说,张着嘴半天没说话,良久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朝商成深深一躬。
商成也站起来,说:“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陆牧,你派人准备车马去搬粮食,我先行一步去军中查下文书帐册,看能周济你多少粮。”
“……好!”
第五章(22)假职
商成带着陆寄忙了一下午,在城外的几个中军营寨通跑了一圈,直到傍晚才好不容易凑出一千石不到的粮食,勉强解了州府的燃眉之急。等两个人带着一大群亲兵扈从绕到城南时,天早已经黑得透了。
天空中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片雪花。风夹着雪,裹成团地朝人脸上身上乱扑乱撞。马上骑士手里的火把被风卷着拖曳出长长的尾焰。火把光影中,马队两旁不停向后退去的光秃秃的护道林还有低矮的茅舍扭曲着形状,阴森森地地矗立在官道边,沉默地注视着这支匆匆而过的队伍。
陆寄坐在马队里唯一的一辆马车里。车厢里没有点灯,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在偶尔马车轱辘碾过官上的坑凹坡坎时,随着棉帘轻微地摆动,挑在厢门左右楹上的两盏灯笼才会投进一丝光亮,霍地一闪旋及消逝。
陆寄手捧着暖炉,膝盖上盖着毡毯,盘腿坐在垫得厚厚的黑熊皮褥子上,沉默地坐在车厢里,思绪还停留在粮食的问题上。虽然刚刚才接收了一千石粮食,可他的心情还是一点都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更加地沉重。对三万多逃到燕州避难的人来说,一千石粮食不过杯水车薪,只能一人一天两碗薄粥地吊着命,远远济不了事;而且也撑不了多少天。不仅是燕州,还有应县、平城、端州……十几个州县三十万民众的吃饭问题,让他焦愁得几乎连觉都睡不好。就在后晌午他让人去拉粮食时,一个书办给他送来了一份万急详文,燕边县已经彻底断粮了,县令在公文里号哭涕零:“……民皆以树皮草根为生,更甚者取土裹腹。……如再无善法,恐绝无为继者矣。”……
他眼前跳动着燕边县的文告。那一个个字一句句话就象一把把利刃,一下一下地戳在他心口上。恍惚中,他似乎看见燕边县书写这份文告时的悲戚无助,让他在摇晃颠簸漆黑一片的马车里也禁不住稍稍侧了侧身,下意识地逃避着那双充满迷惘和绝望的眼睛。
他叹着气,伸出右手,用指关节揉揉太阳**。太累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劳累过。就算是二十年前进京参加科考在借宿的寺院里焦灼地等待发榜时,或者是七年前刘伶台案案发时,他也没有象如今这样疲惫过。现在是心神俱疲啊。
刘伶台案……
他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自己怎么又想到七年前的事了。他搁下暖炉,使劲地搓了搓因为缺少睡眠而淤肿的眼泡,努力让思想从那场风暴里脱离出来。可他越不让自己去想,思绪就愈加固执地纠缠着那件事。然而他坐在这里空想,又能想出个什么结果呢?眼下他只能少说话多做事,尽力地不让对头们抓住把柄和疏漏;他得想尽一切办法,把随时可能爆发的大面积饥荒遏制住!
可是想做到这一点太难了。
除非他能让行营答应开仓放军粮!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疲倦地靠在背后的锦垫上,可脑子却很清醒,思路也很清醒。
眼下既能挽救燕山的命运又能挽救他个人命运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朝廷应允他和陈璞还有狄栩的联名举荐,同意商成假职燕山提督。
说起来好笑,当初他同意狄栩和陶启的主意举荐商成时,只是出于一种政治上的平衡和妥协一一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李慎而站在通卫文官和燕山士林的对立面一一而并不是说他有多么赞成让一个全然没有半点经验的人来坐那个位置。但通过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桩明智之举。
他立刻就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不,这肯定是一桩明智之举!
想到今天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他不由得在心头发出一声感慨:商瞎子真不愧是商瞎子啊,说话做事确实是豪爽利落,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把那么多的粮食指给了自己!最让他感动的是,从答应借粮开始,一直到最后一车粮运走,从头到尾商成就没提出过什么别的要求和想法,甚至都没提到假如出了事要他分担责任!
当然他也有疑惑。直到现在,他都琢磨不出来商成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能从这件事上捞到什么好处?难道商瞎子就只是单纯地为了那几万民众?或者,是为了收买人心?
这应该不可能吧?他马上打消了这个无稽的念头。商成一个带兵打仗的粗莽鲁夫,收买人心来做什么?就算他知道自己要做提督……这更不可能!在朝廷的批复任命下来之前,谁都不知道新提督是谁,就算是陈长沙或者潘涟曹章,他们也绝不可能知道一一燕山卫可以举荐提督的人选,但是最终的决议还是在朝廷,新提督可能是李慎,也可能是商瞎子,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俩谁都不是……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全然没留意到马车已经停下来了。一个随从把门帘撩起一个角,轻声禀告:“老爷,商将军有话对您说。”
灌进车厢的寒风还有扑打在脸上手上的雪花让陆寄清醒过来。他探出半截身,借着灯笼的昏黄光晕打量了一下周围。马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四周很安静,街道还有远近的屋顶房檐上都已经铺了一层鹅毛雪。几个巡夜的衙役从东边过来,站在拐角处朝他们好奇地张望了几眼,拐个弯向北去了。他望着羁着马靠近的商成,问道:“子达将军有什么事?”
商成在马背上半弓着身,握着马鞭拱了下手,说:“陆牧,咱们就在这里分手了。您累了一天,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我和西门将军去府上给伯母拜年。”
陆寄张着眼睛正要说“好”,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慢。一一子达将军不是说要请我吃牛肉么?怎么现在又不提了?难不成子达也怕我是个吃货?”
他平时说话文气,这时候突然学着大头兵的口气放粗,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商成哈哈大笑,说道:“我那里炖着一大锅肉,就怕你不来!丑话说在前头,西门胜是个酒囊,灌醉了我可是不管送的,回头嫂子责怪下来,你别把事情朝我身上推。”
陆寄也是一笑,说道:“不会。”招手叫过一个随从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夫人,我去驿馆和商将军西门将军共醉。再告诉大管家,把我藏起来的那四坛‘醍醐清露’送去城南枣子巷老驿馆。”随从答应着去了。
陆寄跟着商成再回老驿馆,到门前下马停车,自然有随扈亲兵还有值守的驿丁过来伺候马匹车辆,两个边走边说进到驿馆里。西门胜已经接到禀报带着人出来迎接,一面吩咐灶上赶紧生火热菜温酒。商成来回都是骑马,头上肩上身上都是雪,进了院子朝两人点个头,就自己先去收拾换衣服。陆寄笑道:“克之将军别忙着温酒,稍等片刻就有好酒送来。”
“唔?什么样的好酒?”
“醍醐清露。”
西门胜一楞,嘴里吸溜一口凉气,眨巴着眼睛问道:“御制内酒‘醍醐清露’?”陆寄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头说道:“克之将军噤声!这是别人好不容易才从京师给我捎来的。今日难得有这份闲暇时光,又有幸与两位将军共饮,若不是这样的好酒,岂不辜负了两位将军的一片心意?”西门胜知道他这是暗讽自己,老脸一红张嘴想要辩解,却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吞了口唾沫,嘴里打个哈哈,抬手把陆寄朝上房里让。
陆寄话说出口自己也有些后悔,想再转圜一时间又找不到好措辞,正在尴尬的时候,就看见上房门口烛光亮处站着一个人,三十来岁年纪,黑瘦脸膛,幞头长袍厚底皮靴束着根嵌银钉腰带,正朝自己恭谨行礼。他还了个礼,觑着那人有点面熟的面庞正在回想这人是谁,西门胜在旁边介绍道:“这是屹县霍公泽,来燕州参加英雄宴的。”
陆寄登时记起来了。这回行营设的英雄宴一共请了百多人,其中有功名的人只有寥寥三五个,眼前的屹县霍公泽就是其中之一。他不禁对霍士其多打量了一眼,很是好奇这么个秀才怎么住进了驿馆。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关节。他听说这个霍士其不仅很得孙复和钱狗剩的器重,似乎还是孙复的什么长辈亲戚一一以孙复和商成的关系,想来住进这舒适周到的老驿馆也不是什么难事。
“……霍公是子达的叔辈,族里排行十七。”
陆寄正要进屋,听西门胜这样一介绍,赶紧站住脚,拱手一个长揖:“原来霍家十七叔。”
霍士其赶紧深躬还礼,嘴里连称不敢当:“西门将军玩笑。伯符公称士其的表字即可。士其和商将军只是有旧;蒙商将军看重,恬以长辈自居,其实心中惴惴惶恐不安。”
陆寄还在怔忡之中琢磨霍士其的来历,商成已经换好袍服绕着滴水檐过来,对陆寄解释道:“十七叔是我妻子的姨丈,也是我过世岳丈的同窗。”
陆寄这才知道先头听说的消息竟然全不可靠,抢前一步掀开门帘子,手一摆说道:“十七叔请。”不动声色又睨了商成一眼。他调阅过商成的履历档案,只知道商成的妻子在十八年夏的燕东战事里失踪,却从来都不知道他妻子竟然也是出身书香。一个还俗和尚粗鄙揽工汉,竟然讨了个读书人家的闺女,这其中难道没有点曲折奥妙?思忖着,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狄栩还有陶启都错看了这个人。可他和商成打的交道少,除了几次军事会议之外,私下里根本就没怎么接触,临时也分辨不出来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他一边和几个人说说笑笑攀扯些闲话,一边在思量着刚刚冒出来的想法,脑子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陈璞假职行营总管和代理提督一事。陈璞假职燕山一事,提议的是商成,坚持的也是商成,最后居然还让朝廷默认了一一谁敢说这事是商瞎子一时鲁莽胡出主意?还有后来的战事谋划,其缜密周详仔细老辣之处,就是李慎和西门胜这样的老军务也是点头称赞,谁能说这是他在大胆妄为乱出主意?还有当时他提出的那个貌似不可为的孤军深入千里奔袭草原计划……
用饭时他都还在思量这个事情。越想他就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一一谁要是觉得商瞎子是个只知道厮杀的匹夫,那家伙的眼睛才真是瞎了。
正月十一,朝廷的策诏传到燕山,商成累功晋从四品下明威将军,迁从四品上宣威将军,领燕山卫中军司马,假职燕山提督,提领燕山卫军督理燕山军政事宜,兼燕山行营副总管。
同日,柱国将军陈璞缴职。
同日,燕山行营各有司撤消,相关人等逐次奉命调回原职。
同日,李慎授勋田一亩,晋开国子……
第五章(23)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上)
虽然从年前开始州城里就一直风传着商成可能出任燕山第七任提督的消息,然而,由于商成的出身低微资历浅薄声名不显,所以人们大多对这事的前景抱着相当谨慎的态度,仅仅是把它当成茶余饭后的一个聊天话题。因此当上京来的吏部司曹代表朝廷正式宣布对他的任命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对这事惊讶得不得了。
啊呀!商瞎子竟然真地坐上了提督座!
虽然只是个假职提督,可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假职提督,这和陈长沙的“假职”全然不同……
这个结果太出乎预料,一时间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大家暂时还琢磨不出事情的背后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可要是把这事和前段时间里朝廷的人事变动联系在一起分析,那这事绝对不简单!
去年孟冬到冬月之间,刚刚复起不到两年的尚书右仆射王仑因病请辞,右相的位置就此出现了空缺。当今诏令群臣推举,结果尚书省和六部共同举荐前任宰相张朴,中书和门下两省提议门下侍中董铨接任,两派人各有所恃互不相让,几次朝议都是争得不可开交。偏偏左相汤行又是个慈眉善目的和事老,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干脆一声不吭,不偏不倚地谁都不帮,所以闹到年底右相的人选也没能定下来。
一些政治上嗅觉灵敏的家伙很快便根据手头上有限的消息得出一结论,说不定就是因为右相的位置没有定论,所以燕山提督的人选也就跟着没有定论,两派人各自推出来的人肯定都不能通过朝议,结果让商成拣了个便宜。当然,这其中燕山的几个头头脑脑也肯定在暗中使了力,要没有陈璞和陆寄这些军政大员的一致荐举,提督的职务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名不见经传的商瞎子头上!
不过这些聪明人在感慨商成那无与伦比的好运道的同时,也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思。提督哪里有那么好当的?且不论商瞎子有没有治理民政的经验和能耐,也不说当下燕山快到不可收拾地步的糟烂局面和到处作乱的流民土匪,就是那几十万张等着吃饭的嘴,也能让商成把他还俗后蓄起的头发再一根根地生生拔掉。囤积的军粮不敢乱动,南边的粮食因为天气和道路状况又接济不上,燕北遭兵的十几个州县不是断粮就是即将断粮,要是饥民闹事或者一个处置不当激起民变的话……嘿,指不定上半年就能看见燕山的第八任提督了!
人们等着看商瞎子的笑话。
可他们等来的是商成于接任提督当天所下达的第一道钧令:鉴于燕山当前艰难的境况,提督府下令,东元二十年正月元宵节时阖卫官员的五天假期临时取消,不论职务高低,所有官吏均照常日时辰到衙办公。
这道让不少人恨得背地里咬牙的公文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上午,商成便下令开放燕枋端三州的军囤粮库,在留足卫军口粮之后,剩余的粮食通通支援地方。同时下令燕北遭灾的各州县即刻统计逃难民众的人口,清查受灾情况,厘定灾后补助,并汇编成册急送燕州;卫镇将根据地方报送的帐册而制订方案调拨银钱。另外,地方上一方面要妥善安抚灾民,另外一方面要协助灾民重建,还要做好逃难民众返乡的遣送和接待事宜,争取不耽误今年的春耕。另外,提督府还反复强调,卫镇各有司衙门以及各地驻军一定要全力协助地方上解决灾民的问题,必要的时候,可以派驻军参与……
从提督府里传出来的一篇篇的文告钧令简直让人目不暇接。人们在传达并且执行这些命令的同时,也不得不对新提督的胆大包天表示叹服一一私放军粮,这可是连陈柱国都不敢干的事啊!
商成的恣意妄为也让更多的人坚信,他在提督府里肯定呆不长久。商成干不长久,下一个提督又会是谁呢?看来一时失意的李慎倒是更有提督相了。大家都知道,李慎一心就想着当提督,而且谁都不能否认,他也确实有当提督的资历和能耐,结果最后坐在提督府里的竟然不是他,他肯定会很失望。更要命的是,假如新提督是别的哪位德高望重或者功勋赫赫的老将大将,他也许还会接受,可偏偏新提督是被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个后起晚辈,这口怨气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咽得下去。而且按他的狭窄气量,也绝没有善罢甘休的可能,一定会想尽办法使尽手段让商成难堪,甚至会在朝堂上做点手脚把商成撺掇下去。这样,他接任提督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善于周旋的人们立刻就采取了行动,正月十九那天李慎返回端州时,到城东官亭给他送行的人甚至比头一天陈璞离开燕州时还要多。除了陆寄狄栩这些和他结怨很深的人没到场之外,其他卫治各衙门的首官从官司曹主簿几乎一个不落。送礼的、话别的、关心叮嘱的、温言劝慰的,一大群着绯穿青的官员依着官秩高低和亲疏远近,排着队和李慎叙话;拥到这里的马匹络车把官道都堵出去一里多地。当时路过那里的人要是不知情的话,说不定还会以为李慎不是去坐镇端州而是被调回京师担任要职了。
这个“隆重场面”很快就在燕山各地传开了,并且在地方上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通过这件事,李慎和商成之间的矛盾被明明白白地摆在桌面上。现在,人们不得不在这两个人之间做个观望和选择,到底是支持李慎,还是支持商成。面对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很难做个清楚的决定。他们有很深的顾虑一一李慎固然是睚眦必报,大家都不熟悉的新提督难道就不心狠手辣?
在两难的情况下,许多人都明智地采取了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他们既不旗帜鲜明地支持谁,也不明火执仗地反对谁,只是安静地观察事态的进展,等待着最后的结果。从他们为自己的仕途前景的考虑来看,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可从他们担负的责任来来看,这样做又无疑是错误的一一含混模糊的立场必然会影响到他们处置日常公务的态度,从而造成地方上的很多亟需要解决的问题被拖延搁置起来。要是在平常时候,这样做或许不会带来太大的问题,可在当前的局势下,就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商成在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作为一个刚刚走上政治舞台的新手,面对的又是一块刚刚经历过战事的土地,而且他的前任又仅仅个在公文上盖图章的人物,从他踏进提督府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积压多时的各种各样的公务淹没了。劳军、慰民、抚恤、赏赉、授勋,行营各有司的解散和派遣,澧源大营各军的撤离和沿途路线接应,燕山三军的移防调动……光这一堆军务上的事情就花了他整整十天时间才理出个大概眉目。这其中除了陈璞特意给他留下来竖立威望的犒劳三军封赏有功将士一事之外,其余都得他自己来协调组织,偏偏眼下行营已经形同虚设,各有司的军官已经撤了差使,除了顾问咨询,急忙间他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找不到。提督府里能办事的老人又大都被羁押在巡查司衙门,他连搭个勉强能唱戏的草台班子都找不齐人手。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眼下燕山的局面如此艰难,除了在赈济饥民一事上有共识之外,几个大衙门还在无休止地扯皮。嗨,没接任这个劳什子的提督,他完全不知道卫镇几个衙门之间竟然一直存在很深的矛盾,归他直接统属的几个部门中,比如卫牧府和卫府就相互不买帐,边军府也看卫府不顺眼,巡察司和卫牧府随时都在吵架,就为了争执两个衙门之间的公文到底是不是平级,卫牧陆寄和巡察使狄栩便在商成面前展示了真正的大赵文人“风采”一一两个进士引经据典争论了两个时辰,听得商成昏头胀脑,瞠目不知所云。到最后商成都没力气去化解矛盾,挥着手就让俩人一起滚蛋。
这也是几个大衙门的首官主事们第一次见识新任提督大人的办事作风。恼羞成怒的商督帅一点都没给陆牧和狄巡察两位斯文人留情面,脸上的刀疤泛着鲜艳的红色,摘了眼罩的一颗大眼球死死地盯着两位燕山文官之首,拍着桌子喝骂:“都给我滚!”
被扫了颜面的陆牧和狄巡察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议事厅里就剩下一群呆脸端坐的官员。
“你们也滚!”
然后偌大一间屋里就剩商成和包坎。
最后随着什么东西砸在青砖上的脆响,督帅的亲兵队长包校尉也滚了出来。